我辅佐皇弟登基,教他治国之术。
还为他扫清障碍,手上沾满鲜血。
人人都说他仁善明君,而我恶毒嗜杀。
但我不在乎虚名,只要辅佐他登基,完成母后遗愿就够了。
可他登基后,却暗中对付我,甚至勾连婢女将我毒杀。
临死之前,皇弟将一张血书扔在我脸上:
「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李贵妃固然害了母后,可她侄女何其无辜!」
再睁眼,我重生到母后临终之时。
皇弟瑟缩在我身边:「阿姐,你会一直护着我吗?」
我眼神冰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自然是要好好照顾你的。」
-1-
我死之前,谢文端见了我最后一面。
他穿着皇袍,手执血书,冷眼看我毒入五脏痛不欲生。
「皇姐,你张扬跋扈,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李贵妃固然害了母后,可她侄女儿何其无辜!我与茹妍两小无猜,要不是你横加阻拦,茹妍根本就不会死!」
原来,我用心辅佐,倾尽全力护着的皇弟,一直记恨我设计铲除了贵妃一族。
我痛得五脏六腑移位,口鼻鲜血奔涌。
谢文端将血书扔到我脸上,让我下地狱再好好悔改。
可恨我说不出话,只能任凭他狗吠。
若世上真有鬼神之说,谢文端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才应当得到报应!
怀着满腹怨恨,我不甘闭眼。
若有来世,我绝不再为他人作嫁衣!
……
「公主殿下,保重身体!您这样娘娘见了也不忍心。」
我头痛欲裂,扶着身边人缓缓睁眼。
瞳孔聚焦时,我愣怔不已。
熟悉的圆脸映入眼帘,阿嘉?
延平三年,阿嘉为了保护我,死于谢文端之手。
我还记得她死之时的神情。
满是对我的担忧。
她说:「公主,保重。」
眼前人眉眼青稚,显然不是那个死于延平三年的阿嘉。
我狠狠掐住手心,指甲入肉,疼痛尖锐。
不是幻觉!
「阿嘉,什么时辰了?」
「殿下不急,您刚刚在灵堂前晕倒,太子正替您守灵呢。」
灵堂?
我垂眸看到自己身着重孝。
我竟重生到了母后薨逝之时!
思及此,我心中一痛。
母后不得父皇宠爱,甚至死于李贵妃之手,含冤无处诉。
后来我步步为营,联合舅舅逼宫,才算大仇得报。
李贵妃母家南平侯府一百三十二人,也被悉数处死。
其中就有谢文端日思夜慕的丹阳县主李茹妍。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成王败寇,若逼宫之日输的是我,李贵妃也不会留下半条活口。
只是我没想到,隔着血海深仇,谢文端心中竟还有儿女私情。
这等蠢货,我当年还不如弄死他自己做皇帝,也好过他在这里丢人现眼。
-2-
母后之死,太医说是积劳成疾,身子亏空。
但我知道,母后是被下毒害死的。
父皇宠爱李贵妃,硬是将罪名推给一个无辜宫女,母后死后还要落得一个苛待下人的罪名。
母后灵堂前,谢文端跪得端正。
见我过来,眼底闪过几分惊讶。
「皇姐,你怎么不好生休息?」
他眼中的心疼不似作伪,前世我从未看透。
「文端,你可知母后是怎么死的?」
母后灵堂,我倒要看看谢文端怎么说。
「是,是被人害死的。」
我冷笑:「是啊,母后是被人害死的。」
「是谁害死了母后?」
谢文端犹豫片刻,见周围无人,愤恨道:「是李贵妃!」
我抓着他的衣领,厉声问:「为人子女者,既然知道杀母仇人,是不是应当报仇雪恨?」
谢文端被我凄厉的神情吓到,眼神惊恐,片刻后才小声说:「是。」
「好,文端,我要李贵妃一家都给母后陪葬。
「你觉得如何?」
谢文端瑟缩后退,顾左右而言他:「皇姐,你怎么了?」
我心中一哂,面上不显,轻声道:「我只是太伤心了,想为母后报仇。」
谢文端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手,眼中含泪:「我知道皇姐心中难过,母后不在了,只剩阿姐和文端相依为命。」
「皇姐,你要顾惜自己啊。」
我拍了拍他的脸:「文端放心,我自会保重。」
不好好保重自己,又怎么能把你这个狼崽子踩在脚下呢?
「文端,你在母亲灵前发誓,一定要为她报仇!」
谢文端被我逼着发了毒誓,一定会用李贵妃一家人的性命祭奠母后在天之灵。
我站在他身后,神色冷淡地看着他。
誓言当然作不得数,我只是想看看,谢文端要虚伪到什么地步。
-3-
母后死得不光彩,丧事办得倒是体面。
阖宫上下都跟着守灵,李贵妃也在其中。
她站在我面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像带毒的美人蛇,危险冰冷,在阴暗角落伺机等待。
「公主千万节哀顺变,不然皇后娘娘看了,只怕九泉难安。」
我冷冷瞥她一眼。
「人在做天在看,贵妃娘娘,夜路走多了,也千万小心才是。」
李贵妃身侧,站着李茹妍,花容月貌,和李贵妃很有几分相似。
跪在灵前的谢文端忍不住跟她眉来眼去。
我强压心底的火气,差点把牙咬碎。
母后尸骨未寒,谢文端就在她灵前和仇人之女勾连不清。
真是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礼义廉耻都不知道。
「阿嘉,送客。」
阿嘉闻言,冷着脸请李贵妃出去。
李贵妃也不生气,姿态优雅地离开。
我上前,给母后点了香,沉默着跪下。
母后,若我这次不能按照你的愿望辅佐谢文端,你会恨我吗?
母后同外祖父一般,一向以辅佐明君为己愿。
她行事素来公平,对上不谄媚,对下多体恤,宫人大都感念于她,又怎会害她。
更何况那被推出来顶罪的宫女,还未审问出同谋,就触柱自杀。
人人都知道母后死得有蹊跷,但偏偏,罪魁祸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参见陛下。」
「免礼。」
我回头,父皇沉着脸走进灵堂。
许是时间太久,记忆有失,我竟回忆不起前世父皇是否有来给母后送行。
「父皇。」
父皇摆摆手,上前点了一炷香。
他静静看着灵堂中母后的棺椁,眼中神色既复杂又悲伤。
「都出去吧,芸娘喜静。
「文端也出去,平安留下,同我说说话。」
我出生时,宫里已经夭折了四个孩子,父皇怕我也长不大,同柱国寺方丈求了平安牌,又为我取小字平安,只盼我能顺遂安康。
他待我一直很好。
若说对谢文端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恨,我对父皇的感情又要复杂得多。
前世,父皇围场受伤,临终时写了手书,想让李贵妃的幼子登基。
太子不能登基,只有死路一条,父皇那道旨意,不仅仅是传位圣旨,还是谢文端Ŧů⁵的催命符。
但偏偏,他又留了一道为我赐婚李家嫡子的旨意,还为我择了嘉州为封地。嘉州富庶,我身边还有三百近卫,只要我远离帝京,此生便可富贵无忧。
我抬头看向父皇,他亦垂眸。
眼中竟含了一点泪。
「芸娘十六嫁我为皇子妃,一晃二十三载。
「朕同她两小无猜,举案齐眉,如今竟是天人永隔。」
父皇声音中的悲伤不似作伪,他是真切地为母后的离世感到伤心。
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呢?
你若真的跟母后感情深厚,又怎会放任李贵妃苟活于世?
可我此刻什么话都问不出。
只能伏在他膝头落泪。
为我,也为母后。
-4-
许是含了几分补偿心态。
母后的葬礼声势浩大,我和谢文端都有封赏,连一直被父皇忌惮的大舅舅都升了官。
前世,母后死后,大舅舅只得了寻常赏赐。
这一世,却被擢升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
前首辅梁文源辞官后,本是李贵妃的哥哥李群英声望最高,前世,李群英顺利成为首辅,可现在升任首辅的却成了大舅舅。
这确实让我有几分始料未及。
前世母后死时,我沉湎于悲伤之中,很多朝堂之事一知半解。
只记得不久后,大舅舅被申斥,贬官外放。
李群英任首辅后,同东厂程谨勾结,把持朝政许久。
若非小舅舅于西北大营立功,谢文端甚至没机会活到登基那日。
母亲死后,父皇很是冷落了几日李贵妃。
李贵妃也不恼,仍旧每日笑盈盈同程谨询问。
我从父亲处出来时,恰好看到李贵妃离开的背影。
ƭŭ₍「李贵妃今日又来送汤了么?」
程谨垂着眼,面容恭谨。
他是父皇心腹,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监管东厂,有批红之权,虽是阉人,却有实权。
「贵妃心系陛下,担忧陛下政务繁忙无心饮食。」
我笑了笑,没有作声。
程谨一贯跟李群英穿一条裤子,对李贵妃更是恭谨,我甚至隐隐觉得,母后之死亦有他的手笔。
若能铲除程谨,对李贵妃一党是极大打击。
可惜父皇十分信重程谨,非雷霆一击不足以成功。
前世,谢文端没跟我商议便对程谨下手,打草惊蛇,没能得手,还被程谨伺机反咬一口。
「有劳程公公。
「逝者已矣,母后在天之灵也不想看父皇因她之故耽误朝政。」
程谨连连称是。
「孝贤皇后若在天感知,也会感念公主之孝心。」
我叹口气:「为人子女者,自然该为父母分忧。」
父皇已多日不曾上朝,更是要以同母后托梦名义搭建摘星台。
母后生前素来节俭,怎么可能会托梦搭建摘星台,劳民伤财。
但天子金口玉言,他执意如此,谁都没有法子。
「父皇思念母后,不是很好么?」
见我回来后仍旧忧心忡忡,谢文端小心翼翼问道。
我拧眉,却没有像前世一般掰开揉碎给他讲。
沿海一带倭乱不断,军费开支巨大,兼之长江水患,民不聊生,赈灾粮久筹不至,国库虚空。
此时哪有闲钱修摘星台?
更何况,皇帝从来不会犯错,摘星台若成,被骂的只会是母后。
「皇姐,你怎么总是担忧来担忧去?
「咱们是父皇的孩子,还能受苦不成。」
我哂笑一声,不再说话。
谢文端还有几句心里话没有说齐。
他是唯一的皇子,父皇宾天后,便是新的皇帝。
所以他不愿多思多想,只知享受。
前世,我一直劝他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直到李贵妃有孕,谢文端才生出忌惮之心。
便是如此,他行事也毫无章法。
那时他设计陷害李贵妃,计谋之拙劣,让李贵妃将计就计,差点丢了太子之位。
「难道父皇会为了别人废了他唯一的儿子么?
「孤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谁又能把我如何?」
想起前世谢文端的话,我闭了闭眼。
天家无父子。
谢文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如此蠢材,我和舅舅竟然也勤勤恳恳把他送上了皇位。
怨不得大舅舅死于构陷,小舅舅死于匪患,而我死于莫须有的罪名。
一切都是报应。
谢文端登上皇位,害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天下万民。
我陷天下万民于水火,死有余辜。
-5-
下朝后,我让阿嘉去忠武门等大舅舅。
本朝公主,嫁人才能出宫建府。
如今我还住在宫中。
若是同前世一样,我全力对付李贵妃,前朝之事交给舅舅和谢文端,那自然没所谓。
但如今我是绝不可能再给谢文端作嫁衣。
我得提前出宫,行事才能不受限制。
「平安,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
大舅舅如今当了首辅,越发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皱纹都更板正了。
「舅舅,我想出宫建府。」
大舅舅皱眉,开口便要反驳。
「舅舅且慢说话。」
我打断他:「我自有我的道理。」
大舅舅为人板正有余,变通不足。
莫说今朝,便是前世,他也十分不喜我干政。若不是谢文端几次犯错,需要我补救,他甚至不愿同我交换任何消息。
这也是为何我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
名义上我与谢文端大舅舅是一个利益集团,实际上大舅舅并不把我当作盟友。
但这也没关系。
人生于世,各有不同,他怎么想不重要,我怎么做才重要。
与他分析利害是无用的,就算我说得有道理,他也会因我是女子,而拒绝我的提议。
所以在他反驳之前,我就撩起裙摆端正跪下。
「求您救救平安。」
大舅舅一愣,脸色更加难看。
我抬起头,眼中含泪。
「自母后薨逝,我在宫中就处处受限。
「若不能出宫建府,恐怕有性命之忧。」
「你是陛下的嫡女,谁敢害你?」
我苦笑:「母后亦是父皇发妻,谁敢害她?」
舅舅面色为之一变。
原来如此。
前世,父皇驾崩,围场截杀李家叛党,我要活捉李群英,绑去母后墓前赔罪。
大舅舅的反应却十分奇怪。
一向讲究君子端方的他,十分不体面,亲自给了李群英当胸一剑。
那时,他一脸悲戚:「原来芸娘竟死于你之手!」
后来,大舅舅同我解释,是得知母后死因太过激愤,才有失常之举。
可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
难不成大舅舅是围场截杀那日才突然惊闻母后死因?
连谢文端都知道,母后是被人害死的,浸淫官场多年,又是王家家主的大舅舅怎会不知?
所以,我才有了这一句试探。
果然,大舅舅此时便已经知道母后死因。
那他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要用如此拙劣的方法杀人灭口呢?
皇城是一潭死水,水面之下,人人都有秘密。
我捏着手帕擦泪,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神色。
舅舅,你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6-
大舅舅走后,我又如法炮制,对着父皇哭诉一番思母之情。
父皇十分动容,当即下旨为我建公主府。
说是建府,其实就是赏个现成的宅院,摘了牌匾写上宁阳公主府。
若我是皇子,自然有人防备我。
但我是个看似无害的公主,所有人都没把我当作是对手。
前世也是如此。
即便我未出嫁就建公主府,言官也只说了两句于理不合,见首辅与皇帝一力支持,便不再关心。
反倒是李贵妃对此十分感兴趣。
「殿下怎么突然要出宫住了?
「臣妾看着公主长大,真是十分不舍。」
李贵妃在父皇面前依旧一副温婉柔媚的模样。
我冷冷瞥她一眼:「我出不出宫,与贵妃何干?平日里我与贵妃也不多见,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给我听了。」
「平安!」
父皇沉声。
似是不满我对贵妃无礼。
「贵妃说话也应当注意。」
李贵妃起身福礼:「是臣妾失言。」
我皱了皱眉,轻嗤一声,极不耐烦的模样。
回宫路上,阿嘉问我:
「殿下今日怎么对李贵妃如此不假辞色?」
阿嘉自幼陪在我身边,素知我性子。
我没有回答她,垂眸细思。
今日我出言无礼,父皇看似打断了我,却并没有不满。
相反,我隐隐感觉到,他很希望我把贵妃当作仇人。
我似乎抓到了一点头绪,细思之下却又联不起来。
怪只怪前世我得到的讯息太少,等我能真正说得上话时,很多真相已经随着故去的人,永远埋在泥土中不见天日。
前朝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只是一点点改变,很多事情的走向也会与前世不同。
重生未必事事先知。
若凡事都不动脑,前世那点记忆反倒成了枷锁。
我建府的消息传了三天,谢文端才知晓。
倒不是他消息慢,只是这几日是李茹妍生辰,谢文端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皇姐,你要出宫建府?
「为什么?你在宫里,才能对付李贵妃啊,若是你也离宫,那后宫岂不是李贵妃的一言堂?」
原来你也知道李贵妃如今在后宫一家独大。
那你又是为何与她侄女儿勾连不清?
我看着他,心想这世道当真不公平。
只因谢文端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无数人的支持,哪怕他蠢笨如猪,薄情寡恩。
为什么我不能跟他一样走到台前呢?
同样是母后生的孩子,谢文端能得到王家所有力量,必要之时我也得为他牺牲,为他铺路。
前世我也曾生出这样的疑惑。
那时大舅舅说,我这是大逆不道。
「文端登基,你就是国朝长公主,你与文端一母同胞,尊贵至极,这还不够么?
「天下女子若都如你这般,岂不是乱了纲常!」
当真尊贵至极么?
谢文端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赐我毒酒,所谓尊贵,不过是旁人餍足过后留下的残羹冷饭。
且不说我,母后生前贵为国母,难道不够尊贵?她在世时,甚至能劝诫父皇,插手政令,人人称之为贤后,可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也草草了之?
我跟母后,都是绕树生长的藤蔓,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不堪一击。
财富可以分享,那权力呢?
皇后也好,公主也罢,都是镜中月水中花,我们只是权力斗争中的附属品。
天下如棋局,落子则无悔。
我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对付李贵妃,也不是跟谢文端复仇,而是获得执棋的机会。
望着谢文端有几分急躁不解的面容,我垂下眼眸,神色落寞。
「文端,我在宫中行事总有不便。
「母后在时,我还能通过母后的人做事,如今树倒猢狲散,我没有可用之人,在宫里反倒受限。」
谢文端闻言恍然。
「这倒是,皇姐你留在宫里也无用。」
「要不皇姐你选夫吧,这样我们还能多一个帮手!」谢文端眼神一亮,似乎觉得自己的提议十分精妙。
我心下一哂。
「文端,母后新丧,我如何能选驸马?
「不只是我,还有你。」
前世,谢文端也曾闹着要娶太子妃。
我为他定下忠勇侯家嫡长女陆芳然,他却不满意。
那时我以为是陆芳然容貌不得他喜欢,劝他娶妻娶贤。
殊不知他心中早有得意之人。
可怜陆芳然一副玲珑心肠,困于深宫孤苦无依。
是我害了她。
-7-
三月后,我离宫建府。
父皇恩宠,赏赐三百府兵,又为我择了嘉州作封地。
朝堂上无人提及,实则都在暗中思量。
大家都觉得,父皇此举,名义上是抬举我,实则赏赐的是太子,嘉州只是借我之手送进东宫。
谢文端和大舅舅亦是如此。
「平安,你建府之事,做得极好。」
连大舅舅都忍不住夸了我一番。
「嘉州富庶,有了此处,文端的太子之位就更加稳妥了。」
我但笑不语。
而此时,李贵妃已经有孕三月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出来。
宫中多年没有新生儿,父皇十分看重这个孩子,各方势力暂时没有动作,不过是在等这个孩子瓜熟蒂落。
若是个皇子,朝堂格局也会为之改变。
李贵妃受宠,李家在北地经营多年,李群英入阁亦有实权。
而谢文端得封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父皇需要一个成年的继承人,让朝臣安心。
若李贵妃真的生了个皇子,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毕竟,如今谢文端的东宫属官还没有配置齐全,只是有个太子身份的空壳罢了。
身为太子,他甚至不能上朝听政。
谢文端离权力中心太远了。
作为他的附属品,我就更加摸不到边际。
父皇为人,看似宽和,实则疑心深重,尤恐权柄旁落。
好在,他猜忌谢文端,也一样猜忌李贵妃。
我坐在庭中,府上新来的琴师在一边弹琴,炉火上烧着滚水,薄雾飘飘。
我的心思却不在琴音上。
我在想,该怎么光明正大地走到台前。
人人都知道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但这远远不够。
「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阿嘉进门。
我抬眼看了看琴师,他优雅起身告辞。
「有劳师弟。」
「为公主效劳,乐意之至。」
宋章出门时,谢文端正一脸寒霜地进来。
「皇姐还有心情听琴?」
他一肚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气,歪头看了眼宋章,鄙夷道:「皇姐要是喜欢,唤个宫廷供奉便是,找这些民间下九流,平白污了耳朵。」
宋章含笑行礼,丝毫没有被羞辱的尴尬。
我在心中暗暗摇头。
谢文端这个蠢东西,一点太子的涵养都没有。
他不像母后,更不像父皇,圣贤书不知读去了哪里,竟然如此无礼。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阿嘉。
阿嘉颔首,起身送宋章出门。
「文端,宋章是中鞍山葛夫子的弟子,日后出师也是要考功名的。
「中鞍山乃是文人胜地,葛夫子素有贤名,弟子无数,你平白得罪宋章做什么?」
闻言,谢文端脸色一变。
刚刚嚣张的气焰消失殆尽,嗫嚅道:
「我,我,孤不知道。
「孤以为是皇姐养的面首。
「葛夫子不会因此写文章骂孤吧?」
他后知后觉,满眼担忧。
我叹口气:「我已让阿嘉去赔罪了。」
心底却冷笑。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既然知道自己处境堪忧,就应该谨慎行事。
谢文端做不到谨慎,甚至连承担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且不说宋章和葛夫子不会因为今日这句话计较,就算是葛夫子当真怒不可遏,那又如何?
堂堂太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为君者贤明豁达,自然天下景从。
「多谢阿姐。」
听闻我已经让阿嘉去赔礼,谢文端松了口气,坐下才想起今日找我想说的话。
「皇姐,李贵妃怀孕了!」
-8-
「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还坐得住?」
谢文端坐直身子,神色都有些扭曲。
「要是她生了个皇子怎么办?
「父皇一贯不喜欢我——」
「住口!」
我冷声打断他:「你在胡说些什么?」
「父皇如何不喜欢你了,这话你都同谁说过?要是锦衣卫传到父皇耳朵里,岂不是让父皇觉得你心生怨怼!」
谢文端瑟缩道:「我,我只跟阿姐说过。」
我冷哼一声:「你最好是只跟我说过。」
「父皇是天子,天子心系万民,哪能像寻常父子那般相处?谁跟你说父皇不喜欢你了?」
「大家都这样说。」
我微微蹙眉:「同你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为了挑拨你与父皇的关系。」
「父皇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如何会不喜爱?」
「那李贵妃要是也生了个儿子呢!」
「那又如何?」
我冷笑:「就算她生了皇子,你是长子又是中宫所出,早就封了太子,后出生的弟弟还能越过你去?」
「一个连娘胎都没脱的孩子,也值得你这样慌乱?」
谢文端狠狠点头,抬起头时眼中含了一点泪。
他容貌肖似母后,生得十分清秀,眼中含泪时十分惹人心疼。
前世,谢文端每次求我时,也是如此作态。
「皇姐,我实在是害怕。
「自母后离世,这世上就只有皇姐真心待我。
「等来日我能登上大位,定要把皇姐捧成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我满眼动容:「我与你一母同胞,不为你谋划,岂能对得起母后在天之灵?」
「你且放宽心,就算李贵妃真诞下皇子,阿姐也会想办法的。」
谢文端含着泪点头。
我忍着恶心,同他拉扯一番,才叫人送他回去。
前世,李贵妃这个孩子没能顺利出生。
我反复想了许多次,却总觉得李贵妃是故意流产的。
那日,谢文端慌乱之下,买通了宫人下药。
李贵妃也没有任何怀疑,就那么喝下一碗来路不明的莲子羹。
宫人当场被扣下,又在住处搜出了黄金和印着太子私印的手书。
那宫人死得太快,待我查证时,她家人也都被灭口,没留下一丝证据。
谢文端后来同我说,是那宫人自己找上他,愿意为他驱驰,替他分忧。
贵妃那个孩子,是故意流掉栽赃谢文端的。
可我想不通她为何要这样做。
就算父皇申斥谢文端,可谢文端依旧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不管他如何荒唐,父皇都只能拧着鼻子让他做太子。
这是一桩极不划算的买卖。
李贵妃为人谨慎阴毒,绝不会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除非——
这个孩子原本就生不下来。
「阿嘉,昨日那个来递拜帖的嘉州首富沈寻舟,你差人去叫他上门。」
-9-
嘉州富庶,而沈寻舟更是其中翘楚。
自嘉州成为我的封地后,就有不少人特意来与我卖好。
但大多都是想借我的门路搭上谢文端,唯独沈寻舟不同。
他这人一贯聪明,能做出如此举动我也不觉意外。
我与沈寻舟,也是旧相识。
想到我跟他的旧事,我眸光微微停顿。
沈寻舟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我的人。
前世,他不仅替我办事,更同我有过一段情。
坊间人人皆知,沈寻舟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沈寻舟生了一副好样貌,我极喜欢,他与我自荐枕席,我当然不会拒绝。
上一世,直到谢文端登基,他才找上我。
那时我是从龙之功手握实权的长公主,他向我卖好乃是人之常情。
却不知为何,今世,他竟提前出现。
可见这世上,从没有任何事会一成不变,照本宣科,只会成为旁人斗争时踏在脚下的石头。
……
沈寻舟应得很快。
他本就给我递了拜帖,阿嘉传讯后,第二日他便登门拜访。
绿树葱葱,浅草。
回廊处,沈寻舟一身白衣,眉眼带笑,一如往昔。
「草民沈寻舟,参见宁阳殿下。」
他抬头时,我神色恍惚片刻,本来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又翻涌出来。
似乎又回到我与他初见时。
他与我行礼,同我说,愿为殿下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多人都跟我说过,誓死追随殿下。
但唯独沈寻舟没有辜负这句话。
前世,他死在我之前。
人人都说,商人重利,不堪为谋。
可嘉州沈郎却为我挡了致命一箭。
「殿下?」
沈寻舟疑问出声,才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沈郎,快快请起。」
沈寻舟一愣,白嫩面皮竟有些许红润。
我扶他的手微微停顿,都怪回忆太过伤怀,一时间我竟忘了沈寻舟是初次见我。
彼时花样繁多的沈公子,如今还是个不近女色的愣头青。
倒是也别有一番风味。
沈寻舟如今虽不如前世老辣,但到底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不过一瞬就恢复如初。
「沈公子托人拜到我府上,可是想让我引荐太子?」
沈寻舟摇头。
「殿下多虑了。
「草民只想拜在公主门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罢,他停顿片刻,似是有些懊恼。
「殿下,我们生意人讲究信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您大可多考察草民几次。
「这都不急。
「我此次前来,主要是有一桩买卖,想跟殿下商量——」
他微微抬头,一双含情目不避不躲,落在我脸上。
「您可知道,李家派人,在岭南一带秘密寻找年二十许、左臂有龙形胎记的男子。
「据说,李家找的,是当年夭折的大皇子——」
-10-
沈寻舟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他只说是怀疑,其实私底下已经查证属实。
我深思不语,沈寻舟也不急,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父皇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母不详的皇子。
母后说,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十分瘦弱,没过多久便夭折了。
这似乎成了一种诅咒,父皇前面的几个孩子接连夭折,直到母后有孕,生下我。
但即便如此,父皇也一直子嗣不丰。
我轻轻敲击桌面,心中暗暗思量。
眼前似乎有一团迷雾,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事情背后的真相。
前世,李家并未提出大皇子一事。
但寻找一个失落民间的皇子并非一时之功,李群英不是傻子,不会做无用功。
他必定要先知道消息,再派人秘密寻找。
所以,李家是从何处得到大皇子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是何时开始着手寻人的呢?
我脑中浮现出李贵妃的身影。
是在李贵妃有孕之前,还是之后?
应该是之前。
「沈公子既然把这件事说给本宫,那自然应当是有了定论。
「本宫只问一句,这个人,李家如今找到没有?」
沈寻舟目光笃定:「找到了。」
我微微愣怔。
若是找到了,为何不带回帝京。
不带回京,是因为李贵妃有孕,若是生下皇子,自然不需要大皇子分一杯羹。
等瓜熟蒂落,再作决定也不迟。
但,李贵妃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而且我有十分把握,李贵妃心里清楚这一胎的底细。
眼前迷雾似乎露出一线天光——
李贵妃知道,李群英却不知道。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兄妹之间有龃龉?
虽不知症结所在,这对我来说却是极好的消息,原来李家亦不是铁板一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世上的人,只要有私心,就可以利用。
「多谢沈郎解惑。」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驱驰,沈某之幸也。」
沈寻舟点到即止,没有急着取信于我,开始与我谈笑,讲了讲嘉州风土人情。
我极欣赏沈寻舟这一点,生意人做事总是恰到好处,不愧是嘉州首富。
他从不贪功,也不说自己得到这个消息有多难,云淡风轻间似乎只是给我说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事情。
世人总是瞧不起商人,前世谢文端提及沈寻舟时,也总嫌他满身铜臭。
但在我看来,沈寻舟才称得上一句君子坦荡荡。
-11-
沈寻舟走后,我派人去查李贵妃的脉案。
太医院中记录的自然一片祥和。
李贵妃有孕后,替她检查的一直是李家派系的宋太医,还有程谨替她遮掩。
但世上之事,只要做了,就不会没有痕迹,区别不过是用心与否。
「阿嘉,让恭太医找机会检查一下颐和宫的药渣。」
阿嘉应下后,稍显迟疑。
「殿下,您是疑心李贵妃这一胎有异?」
我垂眸,烛火下眸光微冷。
「我不是疑心。」
我自然知道,李贵妃大概还会如前世一般栽赃谢文端。
但如谢文端这种人,一心替他筹谋是没用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文端就像是一个空心人,他没有心肝,不会顾念任何情分。
全心全意帮他,只会在失去价值后被他一脚踢开。
只有他不得不依靠你时,他才会像狗一样,乖乖趴在你的脚下。
我固然恨他,却并不想让他早早死了赔罪。
母后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没有独自执棋的机会。
这世道容不得离经叛道的女子,男人疆场厮杀,女人只能成为酣战之后的胜利品,我们没有姓名,也不被认同。
就算我再恶心谢文端,也不得不依靠他的名声做事。
但是没关系。
既然上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那就是天让我赢。
史书从来由胜利者书写。
只要我赢到最后,后人自会记得我的名字。
我没打算提醒谢文端,只是想提前留个证据,让人知道谢文端是个废物,但背后的宁阳公主,却是此道高手。
大舅舅不给我面子,但这世上如他一般死板固执的人毕竟不多,知道变通的人很多。
我幼时学刺绣,极不耐烦。
现在却觉得许多事都同绣花一样,手中线一针一针绣上去,只要心够细、手够稳,总能描出样子来。
如今亦是如此。
-12-
父皇又三日不曾上朝。
更是同朝臣置起气来。
他执意修建摘星台,可如今国库哪有闲钱。
大舅舅想让谢文端去劝谏几句。
谢文端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在父皇面前一贯胆小,不要说劝谏,说话声音都比寻常小上三四分。
「阿姐。」
谢文端一脸愁容:「大舅舅怎会如此逼我?」
「父皇做主的事情,我还能置喙不成?」
我抬眼,笑意不达眼底。
「文端,你是太子。
「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大舅舅如何能逼你?」
谢文端眸色微动,迟疑道:「大舅舅若是因此对我失望——」
我勾了勾唇角:「这话从何说起?且不说大舅舅与你是骨肉亲,更何况你是君,他是臣,哪有他失望的道理?」
「你是父皇唯一的儿子,王家也不会再有一个女儿入宫,大舅舅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你。」
谢文端狠狠点头。
「还是阿姐说得对!
「现在人人都只知道逼我,只有阿姐对我好。」
我亲自为他倒了杯茶。
「是啊,文端,你我一母同胞,你是我最亲的人。
「阿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
谢文端心满意足地离开,宋章才从屏风后出来。
他看了一眼谢文端离开的方向,眼底一抹笑意。
「太子殿下倒是,天真纯然。」
我笑了笑。
宋章倒也是个妙人。
「本宫这个弟弟,一向心思简单。」
「简单好,有殿下这样的姐姐,心思简单未尝不是好事。」
宋章重新坐回棋盘处,与我手谈残局。
「师弟这步棋,落得够险。」
「富贵险中求。」
我抬眸,看向宋章。
宋章不躲不避,看着我的眼睛:
「殿下,我就明年要下场了。」
「那就祝师弟,一举中第。」
-13-
李贵妃的肚子一日一日变大,谢文端也更加焦躁。
甚至还跟大舅舅生了龃龉,被人看到他从王府怒气冲冲地出来,抬脚踢了门口的石狮子。
他越是如此不着调,我越是安心。
算算日子,李贵妃那个孩子应当也快撑不住了。
忠勇侯嫡女陆芳然此刻正坐在我面前,给我说结论。
「李贵妃这药用得如此猛,臣女觉得,应当也就是这几日了。
「太医院脉案都有定数,宋太医为了保胎,挪了不少药,父亲都假作不知。
「这份药单已经记录好了。」
陆芳然递给我一份药单,我扫了两眼便放在一旁。
「你做事,我素来放心。」
陆芳然迟疑片刻。
问:「殿下,臣女有句话一直想问。」
「但说无妨。」
「臣女医术虽是外祖父亲传,但世人总不信任女医,您为何选我?」
我垂眸,轻轻勾唇。
「芳然,世人不信任的,又何止女医呢?
「你冰雪聪明,许多事应当不用本宫明说。」
她眼中带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殿下。」
「本宫希望,来日,你能名正言顺继承你外祖父太医院掌院一职。」
沉默片刻,陆芳然端端正正跟我行了个礼。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碧空如洗,几只鸟儿落在海棠树上晒太阳,半阖着眼十分惬意。
「前路艰难险阻,芳然,但本宫觉得,你们这些女孩儿,不应当去做笼中鸟。
「你看这树上的鸟儿,想飞就飞,想休息就休息,多自由。
「笼子里的雀儿,虽衣食无忧,但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陆芳然走到我身侧,素净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臣女也觉得,能自由展翅再好不过。」
……
三日后,陆芳然说,李贵妃的胎绝对撑不过今日。
我一早便入宫,给小妹华阳公主庆生。
父亲如今只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便是刘嫔诞下的华阳。
刘嫔难产而亡,华阳自幼养在母后宫里,与我情谊非常。
前世,华阳死在围场截杀那日。
大舅舅说,她是被李家余孽害死的,可那日李家人根本没有时间摸到华阳的帐篷。
大舅舅骗了我许多事。
后来,大舅舅被构陷谋反,逃亡途中畏罪自杀,这些事也都随着他的死永无查出真相一日。
只可怜我的妹妹,那样年轻,就死在这幽诡宫廷权势争斗中。
「皇姐,你想什么呢?」
我抬手为华阳戴上一支钗。
「在想文端怎么还没来。」
「太子哥哥一贯如此,可能又迟到了吧。」
我没说话,看了看天色。
这个时辰,谢文端应当已经闯完祸了才对。
果然,片刻后,阿嘉白着脸进来。
华阳见了,便知不对,对着屋里宫女使了眼色,无关人等立即退出。
屋里没了人,阿嘉才开口道:
「李贵妃小产,宋太医查出是中午食用的桂花羹有落胎药。
「送桂花羹的宫人扛不住用刑,已经招了。」
她神色慌张:「是,是太子殿下指示。」
「陛下问罪,太子殿下已经在去颐和宫的路上了。」
华阳惊诧之下打翻了茶杯。
抬头看我时,却突然愣怔。
「皇姐?」
我神色淡淡,轻声吩咐阿嘉:「你先通知大舅舅,谢文端慌乱中恐怕想不起,大舅舅总不能事后才知道,也好早作安排。」
阿嘉应声出门。
华阳沉默许久,方才问出声:
「皇姐,你早就知道么?」
她一贯聪明,闻一知十,察言观色细致入微。
「华阳,我早知李贵妃这一胎不稳,你且安心,出不了什么事情。」
华阳沉默不语。
窗外暖风吹进来,我耳边只有清脆的铃铛声,这铃铛还是谢文端亲手替华阳挂Ṭṻ₅上的。
片刻后,华阳起身,走到窗边解下了铃铛。
「皇姐,铃铛旧了,我虽心有不舍,却也不得不扔下。」
我没有看她,垂眸笑了笑。
我的妹妹这样聪明,世间男子多有不及,她不应该死在荒山,她应该留名千古。
-14-
我在谢文端入宫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过来。
父皇派去找他的正是程谨,远远见到我便淡漠行礼。
「宁阳殿下,陛下有急事宣召太子。」
我看了一眼,谢文端身后跟着的都是东厂的人,我心下暗暗摇头,谢文端一个太子,竟然就这样被程谨押送进宫。
「原来是陛下宣召,看程公公这个架势,我还以为父皇要你押送太子呢。」
见我赶来,谢文端脸色轻松几分。
「皇姐,这些个阉党对我不敬,等我见了父皇,定要告上一状!」
我没应他,只对着程谨道:「程公公,此件事我已知晓,贵妃滑胎,父皇伤心之余,难免说话重了些许。」
「但太子与父皇是亲父子,等父皇消了气,自然不会再计较。」
程谨笑了笑:「奴才也是听皇爷的旨意,皇爷说怎么办,奴才就怎么做。」
程谨说什么不重要,我这话也不是说给他听。
这宫里,主子们要争权力,奴才们也要奔前程。程谨受父皇信重恩宠,自然不用跟谢文端示好,但东厂的其他人却不一样。
更何况,李贵妃失子,谢文端的太子之位便不会有失。
……
颐和宫一片愁云惨淡,我进屋时,父皇沉着脸坐在正厅,内间隐隐有悲泣声传来。
「孽障,还不跪下。」
谢文端如筛糠般跪下,哭着解释:「父皇,真的不是儿臣做的啊!」
我拧眉,也跟着跪下。
「你来做什么?
「你母亲生前娇养小儿,朕只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但内里是好的,怎知他竟然如此狼子野心,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下得了手!」
我心微微瑟缩一瞬,似有细针穿胸而过,不流血,却极痛。
母亲为人板正,教养极好,可怜她无辜枉死,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被怪罪管不好儿女。
「这事有蹊跷,父皇容禀——」
「陛下,贵妃娘娘醒了!」
李贵妃的大宫女核桃急匆匆出来,打断了我的话。
「贵妃身子虚弱,不能下床。闻听陛下怪罪太子,特意让奴才传话,贵妃说,此事不怪太子殿下,实是这孩子没福气。」
内间,李贵妃虚弱的声音传来,柔声唤着陛下。
父皇起身,脸色依旧十分难看。
谢文端跪在正厅,我起身跟着进了内间。
内间虽熏了香,却还有淡淡血腥气。
李贵妃脸色苍白,撑着身子坐起来,勉力行礼。
「你起来做什么,身子还没好。」
「陛下,您不要怪罪太子。」
「婉萍,你如此心善——」
李贵妃落下泪,美人落泪,神仙也要心生不忍。
「是臣妾的错。」
李贵妃靠在父皇身上,眼眸却柔柔落在我身上,含着一点清浅的笑意。
「臣妾这一胎,本就留不住。我每日都在菩萨面前祈祷,能有奇迹发生,让这孩子平安。若是这能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我死也甘心。
「您不用怪罪太子,没有这一遭,臣妾的孩子也活不下来。」
言罢,核桃递上了脉案和药方。
「娘娘一直没有跟您说,怕您伤心,都是自己咽下眼泪喝保胎药。
「太医说,这孩子也不是全无机会留下。」
李贵妃瞥了一眼核桃:
「核桃,闭嘴。
「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与太子无关,宋太医也是听臣妾的安排,您要怪,就怪我吧。
「让我死了,去陪我那苦命的孩儿。」
「胡说些什么!」
父皇抱着李贵妃低声安慰。
我与李贵妃四目相对,她泪眼涟涟,眼中神色却似乎带着嘲弄。
我心下一片冰冷,只觉得似乎被毒蛇缠绕。
李贵妃如此一来,我准备的证据便都没了作用,此时强行拿出来也只会起到反作用。
但也不过片刻,我便调整好了心情,人跟人之间的争斗本就如此,慢一步天差地别。
我自以为是黄雀,拿到了李贵妃的把柄,却不知还有蝮蛇在浅草中伺机而动。
也无妨,李贵妃有后手,我却也不是毫无准备。
「父皇,女儿前些日子,曾跟太医院汪掌院的外孙女学习医术,恰好研究过不同药渣如何判断药效。
「月前便知道李贵妃这一胎可能不安稳。」
我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母后生前曾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我虽是闺中女儿,却也知道贵妃十分不易,还与文端说过此Ṱů⁸事。」
「这孩子本就留不住,文端便是真有害他之心,听了这消息也应当止住才是,何必画蛇添足?」
父皇回头,眼神落在我脸上,神色不明。
「你倒是细心。」
我重重跪下:
「女儿此举并非为了文端,而是心疼父皇您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对文端拳拳爱护之心,若他当真那般狼子野心,您该是何等伤怀?文端自幼听您与母后的教导,向来心地善良一片至纯,又怎会做出此等恶事?
「所以我刚刚派人去查了给贵妃送莲子羹的宫人。
「那宫人畏罪,竟想服毒自杀,好在陆家小姐随行,当场配了解毒药吊命,留了一口气在。
「如今那宫人已经被严密保护起来,只等他醒了再问话。」
言罢,谢文端也在旁人提醒下饮泣,高声喊冤。
求饶卖乖之事,他比我精通得多,哭了几声后,父皇的脸色稍霁。
叹了口气:「罢了,等那宫人醒了再查吧,先让太子回东宫去吧。」
父皇这话,便是结案之语。
至于那宫人醒不醒,醒了如何说,已经不再重要。
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有蹊跷,但宫里没头没尾的案子多了,不清不楚死了的人也一样多,很多事本就追查不出真相。
-15-
夜沉如水,星斗依稀。
谢文端生怕那宫人供出他,央求我斩草除根。
我慢条斯理地喝茶,等谢文端急得不行时才开口:
「文端,你做事怎么不跟皇姐商量?
「若不是我今日生出急智,你可就要被李贵妃陷害了。」
一向不喜女子干政的大舅舅此时也没有多言,遑论其他人。
「那宫人服毒时就死了,哪有什么解毒药。不过是一笔烂账,父皇无意追究,给你个台阶罢了。」
我垂下眼,安慰谢文端。
但这房里除了谢文端懵懵懂懂,其实旁人都已知晓,我不过是在跟李贵妃玩空城计。
她不敢赌这宫人的死活,死无对证还好,若还活着,那这世上就没有撬不开的嘴。
她能用财帛权势动人心,我自然也可以。
「今日事多亏宁阳殿下周旋。」
大舅舅沉默许久:「宁阳素来聪慧,文端若是同你一般,你母亲泉下也能闭眼了。」
……
回府后,陆芳然坐在廊下对着烛火摆弄药材。
「殿下,先皇后那时的脉案和记录,都被陛下下旨销毁了,但我外祖父习惯自己留一本药方记录。
「我看了先皇后用的药,是治内里亏空、益气补血的方子。
「可这事说来奇怪,以这方子里的药来看,那时娘娘身体应当十分康健,就算是中毒也不至于立即药石无用,娘娘当时中的毒并非烈性毒药。」
我沉默坐在石凳上,阵阵药香飘来。
此前,我一直觉得是李贵妃害死母亲,父皇包庇他。
但时间久了,却觉得其中很有不合理之处。
李贵妃在宫中一直恩宠不断,我母后也并非不容人的皇后,她死了对李贵妃并无好处。
更何况,母后并非庸碌之辈,多年皇后,她难道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么?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下毒害死。
而陆芳然的话,更验证了我的猜测,母亲那时身体康健,她并非中毒而死。
那她到底因谁而死呢?
我脑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
「芳然,此事不急于一时,多谢你为我查证。」
「殿下言重了。」
-16-
这世上聪明人很多,能在皇城中混出名堂的,都有自己得到消息的渠道。
李贵妃滑胎一事,看似平静,实则风波四起。
大舅舅不给我面子,但不是人人都像大舅舅一样。
很快,便有不少人同我卖好。
我也来者不拒,借由谢文端的太子名义,办了几场诗会。想搭上我这条线的人,自然会安排家中合适的小辈参与。
谢文端知晓后,更是全力支持。
毕竟我是个女人,难道还会跟他夺权不成?
他很不耐烦同人打交道,自恃太子身份,并不愿意结交朝臣。在他看来,朝臣自己凑到他身边给他递好。
我倒是不知道该说他蠢还是天真,谢文端得到的一切都太轻松,他一路走来花团锦簇,什么东西都是被人嚼好了喂给他,所以他至今什么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太子之位到底因何而来。
朝臣哪有好相与之辈,尤其是内阁大学士,每一个都成了精一样。
他ŧūₒ们可不是什么忠君爱国之人,人走到权力中心,就会异化成争权逐利的机器。
为君者若是不够聪慧,只会被朝臣欺骗,一步步走向失权境地。
天子能做的事有时很多,有时却也很少。
但我喜欢这种争来斗去的快感,它让我觉得我真真正正地活着,赢也好输也罢,一切都是我自己夺来的!
半月后,沈寻舟让人递回消息。
李家的人已经带着大皇子进京,如今人到了城外的小塘村。
回京好。
大皇子回京,若真被父皇认下,谢文端更如惊弓之鸟,到时他只会更加依靠于我。
四月初九,父皇万寿。
李贵妃以祝寿名义,让父皇与大皇子父子相认。
李家既然敢让大皇子进京,自然把所有事情和证据都准备充分。父皇当场老泪纵横,父子相认,又为流落民间的大皇子取了名字叫谢文哲,还当众赐婚他与李茹妍。
看来李茹妍和谢文端还是没什么夫妻缘分,今生没有我阻拦,还是走不到一起。
大皇子回京一事,如沸水入油锅,一下子激起热议。
更有不少人开始猜测,谢文端的太子之位还稳不稳。
连谢文端自己,也开始坐不住。
「皇姐,父皇竟然让那个野种同我一样上朝听政。
「难道父皇真想要传位给他?!」
我淡淡看一眼谢文端,他这几日急得不行,嘴上生出燎泡,看着十分憔悴。
「文端,你何必自乱阵脚。
「你是太子,又是中宫嫡出,谢文哲如何能左右你的位置?就算他有李家支持,你背后不也站着大舅舅和王家么?」
我亲自给他倒茶:「再说了,不是有皇姐护着你么?」
言罢,我也轻轻皱眉,叹了口气:「要是皇姐能做更多事就好了,也让你好过一些。」
「要不,皇姐帮你处理一些政务?」
自谢文哲回京后,父皇也开始放手让谢文端帮着处理政务,上朝听政。
刚开始,谢文端还兴奋了几日,直到他被底下人哄着做了几件蠢事,才察觉出不对。
能力不足时,被拉到不应该站的位置,是一种微妙的惩罚。
李群英抓了他的错处,很快把大皇子也推了上来。
但对于民间长大的大皇子来说,处理政务无异于琢磨天书。
他二人半斤八两,倒是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谢文端沉思许久,也觉得我这个提议不错。
他手上不是没有可用之人,但谢文端猜忌之心甚重,尤其被手下人坑过后,更加不放心外人帮忙。
大舅舅倒是精于此道,可谢文端并不敢尽信他。
算来算去,只有我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没有威胁。
不过三日,谢文端就按捺不住,开始着人给我送折子。
大舅舅对此十分不满,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如今同谢文端情分不比当年,又有谢文哲回宫之事,大舅舅也不敢再让谢文端屡屡翻车。毕竟谢文哲处理不好还能说是流落民间多年,一朝回朝不适应,谢文端就没什么说得出的借口了。
有谢文端放权,我摸清了情况后,很快就不着痕迹地调动了几个人进紧缺位置。
明面上看着,这些人都是太子一党,但实际上都属于宁阳公主府。
他们现在看着其貌不扬,等日后自然会发挥作用。
所谓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朝堂之事同棋盘一样,如今,我也有了执棋的资格。
-17-
人人都在猜,父皇如今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冷眼看着,父皇似乎并没有异储心思,或者说,他如今想的事情,跟储位毫无关系。
长江水患民乱四起,沿海地区倭寇横行,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比储位急。
更急的是,朝廷没有钱了。
父皇满心欢喜修了摘星台,也只建了一半,便再拿不出钱。
常言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一文钱难倒的,可不只英雄,还有这些庙台之上高坐的人。
父皇初时让程谨收了几次账,但户部本就是一笔烂账,查也查不干净,何况每年大笔银子都是花在了宗室上。闲散皇亲都不出钱,还指望着谁出呢?
拿不回钱,父皇大怒,发了好一通火。
最后还是各家党派都送出来几个替罪羊,做做样子收了几笔钱上来,才算敷衍过去。
但这几个人抄家流放收上来的钱,对于紧缺的国库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千言万语一句话,没钱。
父皇发了几次火,直到太子主动提出,要去江南巡盐。
私下里,我让他同父皇说,巡盐御史去了几次,南下各省官员都在哭穷,钱全被这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扣下,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太子前去,既能体现皇帝收税的决心,又能威慑到这些胆大包天的官员。
「父皇,儿臣南下巡盐,还能同江南富商再收一道钱。
「这些个商贾平日里肚满肠肥,如今国家有难,怎么能置身事外?」
父皇十分满意,当即准了谢文端南下巡盐。
而另一边,谢文哲也自告奋勇,要同工部尚书江ṭű̂₈槐一道治水,救万民于水火。
谢文端南下那日,我与他同一辆车架出京。
我没有大张旗鼓宣传,也没有加以掩饰。
倒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御史上书,说我此举有违天和,不守妇道。
还没翻出什么风浪,就被父皇骂了一顿,撵出宫。
如今父皇为了钱焦头烂额,别说是我,就是李贵妃有办法弄到钱,要出宫去拿,父皇也会大开方便之门。
谢文端有几斤几两重,别人不清楚,父皇却是清楚的。他那个脑子哪里想得到巡盐,遑论跟各路官员斗智斗勇。
到底前去巡盐的是谁,父皇心知肚明。
不管是大舅舅还是谢文端,能分给我的权力都太少,我只能作为背后人,用曲折手段达成目的。
有了皇帝背书,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插手朝堂之事。
当然,这还只是一纸虚言。
只有真正拿到钱,我才有博弈的底气。
临行前,父皇传唤我,语焉不详地指示了几句,又同我话起家常。
「你弟弟总是让我忧心,我梦到芸娘找我哭,想必也是忧心你弟弟。
「若文端能有你半分懂事,我也能少操心些,芸娘泉下也能安心了。」
我笑了笑:
「文端还小呢。
「女儿幼时不也这样,我还记得那时父皇您要上朝,我偏要让您带我骑大马。
「您也不生女儿的气,笑呵呵罢朝,带我玩了一整日。惹得母后气狠了,罚我三日不许出门,在房中听嬷嬷教导。」
提起以前事,父皇的脸色也轻缓许多。
「是啊,你那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比文端淘气许多。
「一晃竟也长成大姑娘了,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
我起身,走到父皇身后,为他捏了捏肩膀:
「不须计较谩劳神,且凭随缘任连。
「父皇,文端只是少些历练,他迟早会懂事的。
「我如今瞧着,文端也长大了不少。」
父皇轻笑一声:
「若真如你所说,倒是好了。
「希望这次南下,文端能学些东西,为君者不可只知享乐,心中要有黎民百姓才好。
「朕这把椅子,着实难坐,就算是当了皇帝,也不能事事随心。」
我柔声安慰他,眼神却落在父皇面前的传国玉玺上。
皇帝也不自由么?
我心下微哂。
若是当皇帝不好,怎么千百年来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宁愿兄弟阋墙,父子猜忌也要争夺这把椅子。
-18-
我站在树下,放飞一只信鸽。
旷野连绵,绿树成荫。
身后,谢文端问我:「皇姐,你在跟谁联络?」
我抿唇笑笑:「给大舅舅报平安。」
谢文端怒了努嘴:「我出城前也没见大舅舅来送。」
「大舅舅如今任首辅,劳累得很,你就不要挑剔这些了。」
「也就是皇姐你为人厚道,我看大舅舅如今恨不得谢文哲才是他亲外甥,每日上朝还夸他勤勉。」
我淡淡摇头,没有多言。
「大舅舅就是这个性子,若是小舅舅在家,兴许就能带着你一块疯玩了。」
谢文端露出几分可惜神情。
「也不知道小舅舅如今在哪里,何必意气之争离家出走呢。小舅舅要是没走,现在肯定前程似锦。」
小舅舅离京多年,杳无音信,因着当年跟大舅舅生了龃龉,从此再不肯回家。
大舅舅总觉得小舅舅迟早要回王家认错,索性没再寻找。
然而一晃儿六年,小舅舅都没有回头。甚至有人猜,小舅舅自幼养尊处优,兴许早就死在外头了。
可惜大家都小瞧了小舅舅,他虽是金玉锦绣里长大的少爷,却也跟着大外祖父成国公学过拳脚功夫;离家后,小舅舅隐姓埋名去西北投军,靠自己挣了功勋。
程谨的干儿子刘寿任神机营提督,围场截杀那日,刘寿调令神机营支援,还是小舅舅一刀砍了刘寿,带人劝下了蠢蠢欲动的三大营。
小舅舅为人豪迈讲义气,与王家克己复礼的家风格格不入。
但我却极喜欢他。
前世,他最后一次出征时,同我说。
「平安,我看谢文端不是个好东西,你多加小心吧。
「若是他真忘恩负义,小舅舅带兵支持你,你当皇帝比他像样多了。」
可惜,他再也没回来。
军中有叛党通倭寇,小舅舅为了保护城中子民,誓死不退,弹尽粮绝,于城墙上战死。
父皇说,谢文端行事天真,没有成算。
其实我与小舅舅才是真天真。
沿海一带倭乱不断,当真是倭寇武器精良、战术超群么?
不过是抗倭一日不止,军费一日不断罢了。
至于百姓日日被倭寇骚扰欺辱,这些苦又哪里比得上大人们拿不到军费中饱私囊的苦呢?
小舅舅死后,我下令彻查,却被谢文端阻挠。
他说水至清则无鱼,小舅舅一死,朝廷可用之人不多,沿海一带倭寇肆虐,百姓岂不是更苦。
放他娘的屁!
我顶着压力,硬是查出通倭之人。
事情闹得很大,还牵出了谢文端近身伺候多年,时任东厂督公的魏三宝。
谢文端有意包庇,但到底拧不过我,最后亲自下旨斩了魏三宝。
他也因此恨我颇深。
可怜小舅舅为了谢文端肝脑涂地,甚至还不比一个阉人来得重要。
想到旧事,我脸色冷淡几分。
再看谢文端时,更生出厌恶之感。
「文端说得是,我也盼望小舅舅早日回来。」
我揉了揉头,假装不舒服。
「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回车里休息一会儿。你也别停留太久,太阳下山前得赶到下一个城镇,走夜路太危险。」
-19-
我虽提前嘱咐,谢文端还是耽搁了脚程。
眼看夜深,只好在郊外破庙休息一晚再上路。
「这一路舟车劳顿,殿下都消瘦了。」
阿嘉心疼地替我擦干头发:「我们殿下何时受过这种苦。」
「哪里就算是吃苦了呢?」
我正欲跟阿嘉继续聊天,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
冷光乍裂,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殿下!」
阿嘉慌忙推开我,自己躲闪不及,箭刃擦破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我连忙拽住阿嘉,跟她一起躲在佛像后面。
打斗声四起,阿嘉沉着脸,从腰上抽出软剑护着我。
来人训练有素,虽高声说为财,但却对地上散落的金银财帛毫不动心,反倒是一心想杀人。
「你们是什么人?
「若是为财,便拿了钱走,我也不与你们为难。」
领头之人冷笑一声:「有人买你的命!」
我和谢文端的护卫也都是好手,但毕竟人少,打斗之中又有人受伤,左支右绌,眼看也撑不了太久。
「皇姐,是不是谢文哲要杀了我!」
谢文端披散着头发,满脸惊慌。
护卫守在四周,不让贼人进庙。
眼看着强攻不成,贼人又在外点起火,想把我们活活烧死在庙中。
就在此时,外面脚步声又多起来,纷乱中似乎打斗声更加激烈。
谢文端慌得厉害,想让魏三宝带着他冲出去。
我在一旁鼓动道:
「后面有个破洞,贼人应该摸不过来,三宝你带着文端先从后面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文端你身份尊贵,千万不能出事。
「有我留在这,贼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谢文端闻言,立即催促魏三宝从洞里出去。
魏三宝也赶忙往我指的方向挪动,他虚胖的身体从洞里探出,不过须臾,就惨叫起来,一身肥肉乱颤,却卡在洞口动弹不得。
谢文端吓了个半死,惊慌问道:「魏三宝?!」
魏三宝只是惨叫,声音凄厉不似人声。
片刻后,他挣扎动作停住,两腿一蹬,再没了声音。
死得倒是够快。
眼见着魏三宝死得凄惨,谢文端吓得呆坐在地上,口中念叨:「我是太子,谁敢伤我!」
「宁阳殿下,可有受伤?」
外面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却见一片混乱中,沈寻舟身骑白马,一人一剑,搏杀中焦急望向庙内。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饶是一片兵荒马乱,我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风姿。
「无事!」
「殿下小心,火未烧起来,你和太子躲好别出来,千万不要动。」
嘱咐几句后,沈寻舟带着人支援进去。
沈寻舟带了不少人,形势立即逆转,贼人节节败退。
谢文端一脸劫后余生,眼中带着惊喜:「皇姐,可是援兵来了?」
「是沈寻舟。」
「好好好,此番事了,孤一定给父皇说,好好赏赐他!」
我垂眸,掩去眼中痕迹。
「是要好好赏赐沈郎才是。」
片刻后,又见一拨人从远处冲过来。
为首是个青衫公子,挑飞几个贼人后,执剑进了破庙。
「臣李沐雪救驾来迟。」
「请起!」
隔着残余火光,我和来人遥遥相望。
此去经年,故人相逢。
李家嫡长公子,李群英的长子,李贵妃的外甥李沐雪。
-20-
休整过后,沈寻舟留了几个活口交给我的人,把自己那辆富贵异常的马车让给我。
前面李沐雪开道,带着我们入城。
天光熹微,接着不甚明亮的天色,我掀开车帘,看了看李沐雪的背影。
四年前,他外放出京。
白驹过隙,岁月如沙,再见面竟已隔着生死。
我幼时身体不好,母亲怕我在宫里养不大,听了柱国寺方丈建议,把我送到了中鞍山别院修行。
恰好那时李沐雪随葛夫子读书,也在中鞍山。
我闲着无聊,便让母后给葛夫子写了信,央求葛夫子带我一同读书。
说是读书,不过是找个事情解解闷。
但葛夫子收了我这个女弟子,对我一视同仁,时常考校我学问。
还是李沐雪这个大师兄每次帮我放水,我才勉强过关。
他不知我是宁阳公主,我亦不知他是李家长子。
正是青春慕少艾的年纪,我同他很有几分真心。
我满心欢喜,想让他做我的驸马。
他亦许诺,问过父母后便来同我提亲。
可我与他再见面,是母后千秋。
我还未来得及跟他说话,就被母亲冷淡介绍:「这是李贵妃的外甥,也曾跟着葛夫子读过书。」
「宁阳,你可认识?」
李沐雪跟我一起默契摇头,只当作从未相识。
自那以后,我再未同他说过话。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我的驸马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李家人。
李沐雪的妻子也可以出自任意一家,哪怕身份不够贵重,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生出二心。
但偏偏,宁阳公主不行。
前世,父皇驾崩,李家倒台,李群英造反伏诛。
我在天牢,见了李沐雪最后一面。
他一身镣铐,与我相对无言。
成王败寇,李沐雪只说了一句:
「殿下,保重。」
我扔给他一瓶毒药,没有说话便离开。
前世,他在我走后服毒自尽。
不想今生变化多,我跟他竟还有见面之时。
我让阿嘉同李沐雪道谢,自己则坐在车架里没有出来。
李沐雪朗声道:「职责所在。闻听殿下途经此地,我特意带人来接,本以为天黑之前能遇上的,没承想路上耽搁了时间。」
「连累两位殿下受惊。」
谢文端道:「这如何怪得到你!」
李沐雪回望一眼我的马车,我放下车帘,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上前。
马车外,沈寻舟骑马赶上。
「殿下与这位李大人是旧识?」
我勾了勾唇角:「算是旧识,昔年我曾在葛夫子处读书,算起来应该叫李沐雪一声师兄。」
「原来如此。」
我抬眸看了眼沈寻舟,怅惘的心情消散几分,轻轻笑道:
「不过是旧事罢了,不必挂怀。」
沈寻舟眼神微动,错开话题道:「今日十分凶险,还好殿下聪慧早作安排。」
我心下冷笑:「不是我聪慧,是这帮人做地头蛇惯了,不喜遮掩,截杀太子都做得出。」
-21-
仓皇中进了城,休整片刻后,我才开始清点伤亡。
好在沈寻舟来得及时,伤亡不重,但有不少人挂彩,伤重些的便留在城中养伤。
「有劳李大人照看。」
「殿下言重了,李某分内之事。」
谢文端十分伤心,魏三宝在他身边多年,却死得如此凄惨,面庞被人削去。杀他之人刀法极好,活生生把他的脸片下来,肉片薄厚粗细一般大小。
若不是魏三宝咬着舌头,死前还能再折腾些时间。
谢文端眼圈通红,比母后去世时还要伤心。
「我要给三宝家人封赏,给他选个好墓地。」
我默不作声,心中冷笑不已。
魏三宝想挣个死后的好名声,绝无可能!
想到前世他害死小舅舅种种行径,我还嫌他死得太轻松,不能告慰小舅舅英灵。
「阿嘉,把信给太子殿下瞧瞧。」
阿嘉上前,递给谢文端一沓信纸。
上面笔记落款都属于魏三宝,谢文端纵着他,他大胆惯了,丝毫没作遮掩。
「文端,你我有这一遭事,可都是魏三宝一路引来的。
「为了三百两银子,他就敢把你的行踪卖出去,还听人家的差遣,故意引导你留宿破庙。
「若不是沈寻舟路过驰援及时,你我怕是都得交代在破庙。」
谢文端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信纸。
「我对他如此好,他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叹口气,拍了拍谢文端的肩膀。
「这些个阉人能有几分真心,你对他再好又如何呢?
「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何人真心实意帮你?」
……
安慰一番谢文端,我才跟阿嘉到李沐雪安排的住处休息。
阿嘉露出一点笑意。
「那魏三宝真是自寻死路!」
我勾了勾唇角。
魏三宝跟人勾连一事,我刚出京时候就已经知晓,却一直按下未表。
与其处理了魏三宝打草惊蛇,不如挑准时机一招制胜。
更何况,我在心里给魏三宝安排了一个极好的死法,只等着他往死路上走。
那时我便找机会,联络上了小舅舅。
至于沈寻舟,那是我早安排好的来救我的,连他带的人都是小舅舅送去的。
烛火下,我提笔写了封信,给小舅舅报平安。
想了想,又在末尾写上一句:魏三宝已死。
小舅舅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写上这句话时是何种心情。
……
窗外传来轻轻敲击声。
我抬头,见外间的阿嘉睡得香甜。
便轻手轻脚起床,打开窗户。
满天星辰,月色明朗,窗外连绵荷塘,听取蛙声一片。
「可扰了殿下休息?」
沈寻舟手里提着一笼糕点,用油纸包着。
「今日匆忙之中,我看殿下没怎么吃东西,带了点糕点。」
「有劳你费心。」
沈寻舟上前,把糕点从窗口递给我,油纸还带着一点余温。
「今日劳烦沈公子。」
「殿下,不要同我说这样客气的话。」
沈寻舟说完,脸色微红,好在夜色中也看不太清晰。
「我就不打搅殿下休息了。」
他似是急着离开,走路都比平日里快上三分。
我看着手中的糕点,忍不住笑了笑,再抬头想关上窗户时,恰与树后缓步走出来的李沐雪四目相对。
故人相见无言。
李沐雪手里也拎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还拿了一壶酒。
不用说,我也知晓,是李沐雪亲手酿的桂花酒,我在中鞍山读书时十分喜欢。
我扶着窗棂,神色淡淡。
「更深露重,李大人早些休息。」
李沐雪笑了笑,眸色温柔,声音和缓:「宁阳殿下也早些安寝。」
抬手欲关窗,却听李沐雪又道:「殿下,那糕点不易克化,夜间少食。」
我关上窗,手中糕点也没了兴致,放在一旁茶案上。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
第二日,我找上沈寻舟,让他安排人将此事宣扬出去。
不拘于事实,怎么阴私奇诡怎么讲。毕竟一板一眼的事实少有人听,世人都喜欢听官场隐私皇家倾轧,这故事越是阴谋论,就传得越广。
一时间民间沸沸扬扬,田间炕头都在聊太子遇刺一事。
有人讲是江南盐商怕太子查税,想对太子动手一了百了,也有人说是谢文哲下的手,意图谋取太子之位。而太子如何逃出生天,就传得更玄妙了。
人人都在猜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父皇震怒之下,连下了几道旨意追责,牵连人等甚多,不少被问罪下狱。
待我和谢文端到江南时,江南各路官员都已经脱了层皮,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22-
巡盐是个好差事。
同江南富商收税就更是个好事。
但好事变坏事,也常发生,只看中间人如何操作。
谢文端一开始倒是很想做出点东西,只可惜半月过去,竟然只收了三万两银子上来。
「这些个贪官污吏,只知中饱私囊,等我登基那日定要把他们抄家灭族!」
我让阿嘉给他倒了杯茶水,耐心看他带回来的账本。
账本自然是假的。
但沈寻舟是个中好手,我让他带着人日夜不休地对账,总算是查出了点名堂。
「殿下请看,这是近三年两淮盐场的出盐记录。」
沈寻舟将一叠账册推至灯下,烛火在宣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明面上每年短缺三十万引,实际私盐贩运量是这个数的三倍。」
我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淮南道的春盐泛着青白光泽在烛下闪烁:「盐课提举司倒是会做买卖,官盐入库时掺三成泥沙,转头就把筛出来的精盐装船运往高丽。」
我将一碗掺了沙的盐放到案上,盐粒碾碎在掌心,细白的粉末簌簌而落。
「太祖爷当年巡盐,每年能收一千三百万两白银,到如今竟连三百万都收不上来。
「盐税一部分进了各路官员口袋,一部分拨给南直隶充作公用,还有一部分直接当作私盐贩售出海,能收得上钱来才怪。
「这两淮盐运使胃口大得很,如此光明正大地贩售私盐,到底是谁在为他兜底?」
谢文端咂舌道:「他们怎敢如此!」
「他们有何不敢呢?」
我来之前便知晓江南盐税是个烂摊子,巡盐御史拿不回钱,还要带着各路官员哭穷的折子回来。若说这些个巡盐御史都搞不清楚状态,那未免有些可笑。不过是党同伐异,能者同流合污者赚得盆满钵满,不能者则死在荒野破庙。
父皇难道不知这些事么?
只是江南士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轻易处置罢了。
到此处半月,我一直让谢文端在前头周旋,自己则日日饮酒作乐,无心政事,大小官员一概不见,只带着一群女孩儿赏花看戏。
「皇姐,你每日赏花看戏的,难不成真是下江南享福来了?」
谢文端不满,今日忍不住抱怨几句。
他又在江南巡抚那里碰了壁,一肚子火气不知道往哪里撒。
我笑了笑,想起前世小舅舅死时,身上的刀伤极特殊。人人都说他死于倭寇之手,但我分明记得,那刀上只有神机营特制的苗刀才有。
盐税也好,倭寇也罢,一切都从贪上起。
这个王朝绵延太久,从上到下都一样腐朽。
枯木还有逢春之时么?
它应当在冬日被野火烧尽,化为灰烬,来年春天这里才能长出新绿。
「你当我每日闲得很么?」
我瞥了一眼谢文端:「你倒是忙着,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么?」
谢文端一噎,愤愤转头。
我摇摇头,指尖碾过细碎的盐粒:「放心吧,也就这几日,便能见分晓了。」
-23-
接下来几日,我依旧一副纨绔公主模样,每日不着四六,带着一群人到处闲逛。
「台上唱曲的姑娘不错,看赏。」
话音落下,便有人拿着托盘取了赏银。
「殿下喜欢这样的?」
身侧,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妇撇了撇嘴。
「这位是许大人家里养的瘦马,叫红拂。
「看着柔柔弱弱,内里功夫好得很,哄得许大人都不去许夫人房中了。」
我恍若未闻,依旧带着欣赏看台上人唱曲。
身侧,阿嘉冷着脸,指使人把那位多嘴的贵妇拎了出去。
见这边闹起来,丝竹声停顿片刻,场上一片安静。
我拈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勾唇道:「继续唱啊,扫兴的人已经打发了。」
言罢,我目光看了一圈,冷笑道:
「诸位最好不觉得本宫年纪小,就想要说些不知所谓的话来管教本宫。」
「谨遵公主教诲。」
是不是谨遵我不关心,横竖别出来碍眼就是。
「你们最好是这样想。」
……
在大家还在谈论江南巡抚的夫人被我扔出宴席后,大家的心思都落在了八卦上。
而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三日后,天光熹微,四野寂静,鸡不鸣犬未叫。
我带着人,趁夜色围了两淮盐运史许世贸的家宅,查抄账本一箱,贪墨赃银六百万两。
许世贸并非没有防备之心,只是他全心防备着谢文端,却忘了关注我,只以为我是来游山玩水的。
一片吵闹声中,我站在许府正厅,仰头看堂中摆着白玉孔雀,玉质纯净,雕工细致。我微微矮身,见底下名家落款,忍不住冷笑一声。
「许大人好生阔绰,我母后千秋收的白玉孔雀像都不如你家客厅这个品相好。」
许世贸被人反剪着手,五花大绑扔在院子里。
晨光乍起,许世贸脸色铁青,梗着头喊冤。
我将一本账本扔到他脸上,冷笑道:「你是否冤屈本宫不知道,但本宫知道,账本骗不了人。」
「来人,给我按着这本账去查,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多胆大包天。」
江南一带官员本来还打算好生糊弄谢文端,却没想到我竟手段如此迅速,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查抄了许家。
「你怎么知道许世贸的账本在家里?」
查账时,沈寻舟忍不住问我。
他苦熬了许久,眼中一片血丝,眼下一团乌青,估计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这些日子可没少跟许家人打交道,连许世贸新娶进家门的小妾我都叫来唱了两首曲子。」
沈寻舟失笑:「哦?那小妾可跟殿下交代事情了?」
我垂下眼,勾起唇角。
「倒是确实说了几句。
「我看她是个可造之才,已经让人安排着送进京里,听华阳差遣了。」
那小妾名叫红拂,原是扬州瘦马,下面人走动时送给许世贸作礼物,生得花容月貌,十分娇憨可爱。许世贸很是宠爱她,因她不识字,许多事也没防备她。
却没想到红拂是个有心计的,硬是记住了账面上的数字,寻了机会找上我。
我那时问她想要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以后不再做水上浮萍随风荡。
「我家有六个孩子,爸妈养不起,挑模样齐整的卖出去。我们姐妹五个上了人牙子的车,从此天各一方,命如草芥。
「嬷嬷说,这是女人的命。
「但是我不想认命,凭什么我要被卖来卖去,伏低做小,弟弟却可以拿着我们卖身的钱好好长大。
「殿下,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想求您给我一条明路!」
红拂心细,记下了许世贸放账本的时间,我推算了时间,直接上门堵了个正着。
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只觉得张张带血。
「真是胆大包天,他们竟敢在盐场旁划了一片地出来造私盐,还冒充土匪截道私盐,最后闹得官盐涨价,民众为了活着只能买他们的私盐。」
沈寻舟也为之咋舌。
「江南官场大半参与其中,这还不是终点,京中亦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官官相护,最后苦的只有百姓。」
我抽出一张信纸,手指点在上面:
「这可是程谨的私印。
「寻舟,为我备几匹快马,连夜将账本和密信送回京师。
「要快,等程谨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
「殿下您呢?」
「我?」
我轻笑一声,点了点窗外。
「我自然是留在江南,继续收税啊。」
-24-
自我查抄许府后,江南官场一片愁云惨淡,人人自危。
为求自保,大家交税的力度空前绝后,生怕慢一步就落得许世贸的下场。
如今人人都知道,真正下来巡盐的是宁阳公主。
太子虽不顶事,公主却手段干脆,糊弄不得。
而江南富商那边,生意人讲究有来有往,横冲直撞地要钱自然也能成,听着却不太好听。
我索性挨家挨户地待上些日子,以父皇名义许诺了一些双赢的买卖,又让谢文端亲自题字,给富商充充面子。
半个月后,我带着谢文端回京时,除却罚没赃款,另还筹集到义商募捐的善款七百万两。
而江南私盐一案,依旧没有定论。
回京后,父皇召见我。
「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何私盐一案至今没有定罪?」
他站在荷花池边,背影有几分寥落。
「朕难道不知道他们贪赃枉法么?可私盐一案,牵扯甚大,不能轻易处置。
「有罪者拉出去砍了,他的位子和职务谁来顶?这里面还牵扯了宗室子弟,难道还能把你的叔叔伯伯拉出去砍了么?
「做皇帝也一样有难处,以前你母后总是不体谅朕,每每插手政务,都逼朕作选择。
「朕也没有法子。」
我一脸不忍,温声安慰父皇。
心下却一片冰冷。
真是可笑,皇帝当然也有难处,但父皇并非没有实权,相反,他一直把权力抓得很紧。程谨带领的东厂也好,下属锦衣卫也罢,都是父皇的眼耳。他从未想过分权,又怎会受底下的人胁迫。
巡盐一案固然牵扯甚多,漩涡中心叫得出名字的人也不过两三个,首当其冲便是程谨。
父皇只是不想处置程谨罢了。
如此可见,他和谢文端倒真是亲父子,信重阉人一事上尤其相似。
半月后,江南盐运一案落幕,许世贸首恶当诛,其他牵扯其中的大小官员都有不同处罚。
但对于程谨的处罚,父皇的态度颇为暧昧,只让他徒弟暂代东厂督公一职。程谨御下不严,罚俸三年,回家闭门思过。
以大舅舅为首的王家一党官员,自然极力上书,力求严惩程谨。
前世,谢文端也抓到过程谨的错处,最后到了父皇面前一样不了了之。
父皇十分宠信程谨,寻常过错并无用处。
要让程谨倒台,必要在此时乘胜追击,最重要的是,要让他失了圣心。
-25-
京都,翠云楼。
我等了许久,才见有人从暗门进来,头戴面纱,裹得比出麻风的病人还紧实。
「翠云楼的豌豆黄很好吃,你尝尝。」
来人掀开面纱,却没有品尝面前的糕点,而是放下一张手帕在我面前。
如果谢文端此时进来,定然大惊失色。
因为我面前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昔日与他恩爱非常的李茹妍。
「我来只同你说一件事。」
我挑了挑眉:「什么事?」
李茹妍有些许紧张,咽了咽口水,道:
「我姑姑,跟程谨有私情。
「当年姑姑险些与人私奔,出城时被我爹找回,不久后就送到了宫里。
「我想了许久,觉得那人应该是程谨。」
我喝了口茶,茶味苦涩,不是什么好茶,却恰好解了糕点的甜腻。
「你如何觉得是程谨?
「程谨并非自幼入宫,但只凭这一点不足以说明什么。」
李茹妍笑了笑,眉眼间依稀与李贵妃有几分相似。
「你看这个手帕,是我从姑姑殿里拿的。
「上面绣了一只鸳鸯,同样的花色,程谨腰间也有一个帕子。」
我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绣工虽能证明关系,但程谨毕竟是阉人,只怕奈何不了他。」
李茹妍又道:
「你听我说完。
「我拿这个帕子,也只是想证明她跟程谨确实有一段情。
「但我还没天真到想靠两个手帕扳倒程谨,我今日来想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怀疑,程谨在民间有妻子小孩。」
李茹妍这句话,当真让我生出几分兴趣。
「你确定?」
「确定!」
言罢,李茹妍舔了舔嘴唇。
「但我不知道他的孩子在何处。
「若是姑姑知道程谨有私生子,定会疯了一样对付他的。我姑姑这个人,其实很疯狂,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一直以为程谨是为了她才入宫的,等她知道程谨骗了自己,一定会狠狠报复回去。」
我摆摆手:「无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去查便是。」
「那好,我回去了,以免我家人起疑。」
李茹妍戴上面纱,又从暗门离开。
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绪翻飞。
从大皇子回京那日,李茹妍便投到了我门下。
她从前只是天真,并非糊涂。
李家找回大皇子,为了跟谢文哲深度绑定,选择让她嫁过去。她那时跟谢文端感情正浓,父皇下旨赐婚,谢文端却没有丝毫争取之意。
甚至还私下找她,央求她嫁给谢文哲后,好好利用谢文哲妻子的身份,给自己传递消息。
李茹妍一颗火热的心立刻如坠冰窟般冰冷。
「李家的女儿生来就要为家族牺牲,姑姑如此,我亦如此。
「我们都要搭上自己一生,给家族求个前程。
「可我不愿如此,人人都想将我敲骨吸髓,我偏不要如他们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红拂、李茹妍,还有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被拿来待价而沽,区别不过是价格不同。
前世,我痛恨李贵妃害死我母后,但母后当真死于李贵妃之手么?
-26-
这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财帛权势美色,人活于世,不可能无欲无求。
阉人更甚。
程谨闭门思过期间,东厂一直由他的干儿子刘寿监管。
刘寿待程谨一向孝顺,任打任骂,事必躬亲,就算是程谨闭门在家,他也日日去门外探望后再去上朝。
但刘寿未必没有翻身上位之心,只是程谨深得帝心,他没有时机罢了。
「刘公公,我家主子并没打算让你,只是想让你指个明路。」
「程谨的私生子现在何处?」
「公公也是宫中老人了,轻重缓急应当能分清楚。我家主子无论拿这个孩子做什么,对你而言都百利无一害。
「更何况,公公就像这么一直给人当孙子,等程谨回来,再灰溜溜让位么?
「程谨为人如何,公公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接替过他的位置,等他回来后,如何还能信你?
「公公也有自己的家小,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亲人考虑。我听说你有个侄子想要给你养老,待你如同亲生父亲。
「你也不想到时牵累到他吧?
「这事做与不做,公公自行考虑便是。」
三日后,刘寿特意出宫,去了京郊一个偏僻村子,绕了一圈什么都没做,便回了家。
「这刘寿是什么意思?」
我执棋,黑子落入棋盘:「是指路的意思。」
「阿嘉,带人秘密探查刘寿去的那个村子,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妇人。」
也亏得程谨如今闭门思过,消息不灵通,不然东厂探子出手,我还真不好明察暗访。
如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27-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程谨依旧革职在家,两党争端不断,父皇也没有定论。
但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南下治水的谢文哲回京了。
「听闻宁阳巡盐颇有成效,我这做大哥的,替水患一带的百姓谢谢你。要不是妹妹你及时送来赈灾款,恐怕还有不少人要流离失所。」
谢文哲无视谢文端,端杯酒与我谈笑。
谢文端气得不轻,尤其谢文哲话里行间都是说他没本事,更是让他恨不得当场暴起,给谢文哲当胸ṱúₘ一剑。
「不敢居功。」
我淡淡瞥了眼谢文哲,道了句失陪,起身离席。
长江水患一直不断,如今谢文哲一到没多久,便说水患已解,不知李家在其中放了多少利益作交换。
父皇十分欣慰,好生封赏了谢文哲一番,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他像自己年轻之时。
这话倒是不假,父皇年轻时,也不怎么靠谱。
自谢文哲回京后,父皇封赏不断,还常常带着他一同批阅奏折,俨然一副接班人的模样。
谢文端又一次急得不行,这次,不论是我还是大舅舅,都劝说不住他。
他如惊弓之鸟,一心觉得父皇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另立谢文哲。
每日不知跟他的幕僚筹谋些什么东西,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叫人密切关注,省着他做出什么不好挽回的蠢事。
若我没有记错,李贵妃又有身孕了。
我记得她前世就是中秋之后宣布有孕的,按照如今的情况,应该也不远了。
等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谢文端也就能消停些时日了。
果然,半月后,李贵妃再度有孕的消息传了出来。
一时间,大皇子和李家的关系格外尴尬起来。
大家都说,贵妃这一胎看着是男孩。
若真生了皇子,李贵妃便再无可能与谢文哲一条心。何况父皇如今身子康健,并无病痛,万一寿数还有些年岁,贵妃的儿子长成,亦有夺嫡能力。
谢文端消停了不少,哼哼道:「这认回来的野种就是不行,不比大舅舅和我血脉至亲。」
我勾唇笑笑,不多说话。
大舅舅和谢文端的情分,我还真不知剩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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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陆芳然一身草药味,荆钗布衣,素白一张脸,干净无杂色。
「李贵妃这一胎,似有不对。」
「如何不对?」
我笑了笑:「难不成又留不住?」
陆芳然摇摇头:
「问题在陛下身上。
「我观陛下身体,年轻时便不易让女人受孕,如今这个年岁,更没可能了。
「李贵妃亦不是青春少女,如何还能怀上呢?
「除非——」
陆芳然止住口,没有继续说,但我淡淡接上:「除非这个孩子不是父皇的。」
似乎没想到我如此直白,陆芳然愣了一瞬。
「臣女怕看错了误事,特意在施针时为陛下检查了一番,陛下如今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沉思片刻,问她:「这事,旁的太医能否瞧出来?」
陆芳然垂眸想了想,抿着唇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名字下来。
我看着名字,心中有数。
那李贵妃的孩子是谁的呢?
我眼前浮现出程谨的脸,他既然有私生子女,就也应当能让李贵妃怀孕。
冒充龙种,真是胆大妄为。
前世,若非我提早布防,兴许最后还真让程谨的孩子当了皇帝。
真是可笑。
……
不久后,京中忽然多了几出格外火热的戏。
讲了一个格外曲折离奇的故事,说的是前朝有位皇帝,甚是宠爱贵妃,晚年得子后,为了贵妃之子废太子,到头来却被贵妃伙同近侍害死,尤其宠爱的小儿子也并非龙种。
这戏一出世,就火遍大江南北。
背后当然是我借由沈寻舟之手推动的。
很快,流言四起。
坊间开始流传,贵妃的孩子不是皇帝亲生的。
本来这种无稽之谈并不会传进宫廷,但偏偏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宜兴大长公主听。
大长公主年岁不小,一心惦记皇家血脉不容混淆,豁出脸去入了宫,非要皇帝检查。
父皇登基时,宜兴大长公主没少出力,父皇对她一直敬重非常。
拗不过大长公主,只好叫来太医检查。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要了命。
太医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告诉父皇,龙脉有失。
宫里当值的都是人精,谁也不敢惹上是非,太医检查后,只说现在不好,过去不能确定。
这话无非就是在给父皇找脸面——
陛下,虽然你现在不太好用,但就没准前阵子好用,贵妃那个孩子搞不好就是你的种。
父皇沉浸于太医对他男性尊严的巨大否定中,呆愣许久,才想起贵妃那个孩子。
「你告诉朕,那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是——」
父皇沉默片刻,才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野种。」
可惜,没有人敢回应这句话。
谁也不知道,贵妃那个孩子到底来自何方。
哦,也没有这么绝对,比如此刻陪在父皇身边,跟他一起大惊失色的程谨,兴许就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
程谨虽没有官复原职,却在中秋之后就被允许进宫走动了。
父皇说自己年纪大了,总是想要旧人伺候才舒心。
如今程谨没有领官职,而是专心陪在父皇身边,伺候他的日常起居。
所以,贵妃龙胎有疑这事,他第一个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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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事情传出去丢人,父皇没有声张,只是找了个机会,禁了李贵妃的足。
旁人不知贵妃何事触怒皇上,李贵妃本人确实知道的。
她先是沉默,再是哭诉。
毕竟只要孩子没生下来,谁都没法验证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龙种,只能先把她软禁,再作打算。
你看,这宫里的女人都是如此。贵妃也好,皇后也罢,不过都是一群被豢养起来,折了翅膀的雀儿,哪日惹了主人不痛快,就会失去性命。
父皇说,谁都不许去看贵妃。
但作为知情人,我去探视时,父皇也并没有阻拦。
想来他也希望我能问出什么真相。
「贵妃娘娘。」
李贵妃倚靠在窗边,没有梳妆,眼角眉梢已有几分岁月痕迹,人倒是没有消瘦,披着一件金线绣牡丹的披风。
「是宁阳来了啊。」
李贵妃笑了笑:「宁阳找本宫有何事啊?想替你父皇审问本宫么?」
她说话带刺,似乎极不满父皇的行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错了,我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
「我如今来,是想问娘娘一件事,作为交换,我也告诉娘娘一件事。」
李贵妃坐正身子,眼神带着点兴趣:「哦?」
「你想问什么事?」
「我母亲生前最后一碗药,到底是谁让你派人送去的?母后死时,是不是知情?」
我一字一顿,每个字似钢刀滑过喉咙,带出血肉一般艰难。
李贵妃伸手支着腮,没有说话,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
「宁阳聪明了不少,竟然知道这事应该来问我。」
她拢了拢头发,窗外一线阳光落进来,照着她的脸半明半暗:「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我之间可没有交情能讲。」
「绝不会让娘娘失望。」
言罢,我从袖带中拿出一个小儿肚兜,上绣戏水鸳鸯。
「娘娘认得这绣工么?」
李贵妃目光落在肚兜上,盯着那戏水鸳鸯许久。
「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是湘绣大师才有的技法,宫里没几个人会,娘娘觉得我是从何处得来呢?」
「小儿肚兜。」
李贵妃哂笑一声:「算算时间,这应该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了吧?」
我摇摇头:「第三个。」
李贵妃美丽的容颜有一瞬间狰狞。
「我还当他真把那绣娘处死了,原来只是接出宫去养着。」
我没有搭话,放下肚兜后,轻声道:「娘娘,我已经说了我的消息,现在该我问您了。」
李贵妃抬眸,一双眼如美玉琉璃,却又带着淡淡讽意。
「宁阳,你何必问我呢?你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么?
「我只说一句,当年经我之手送去的那碗药,无毒。」
窗外阳光甚好,落在我身上却如冷水。
无毒,好一个无毒。
怨不得前世我死得稀里糊涂,竟然连恨,都恨错了人。
「宁阳,你去同陛下说,让他带着程谨过来,我有事要给他讲。」
李贵妃尖尖的指甲落在布帛上,不再看我,竟轻轻哼起歌谣。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转身离开,想起来李茹妍说的那个私奔的故事。
当真是李家为了让李贵妃安心,才把程谨送进宫的么?
那个被情郎欺骗,又被送进宫里替家族获取利益的女子,从始至终没有恨过么?
「宁阳。」
身后李贵妃突然叫住我。
「当年,我那侄子曾为了你跪过十三日祠堂。」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
「贵妃娘娘,你与程谨不也曾两情相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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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走,一路想。
此前,我一直隐隐怀疑,害死母后的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大舅舅还是父皇。
如今李贵妃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
母后死于大舅舅和父皇合谋吗?
那一碗无毒的药,父皇查看过,大舅舅查看过,但他们都默认了母后被宫人毒杀。
无毒的药,如何杀人?
他们有意引导我和谢文端恨上李贵妃。
我抬头看向太和宫方向,仿佛看到父皇身后的龙椅上隔空射出一支长箭,寒光乍起,直直落在我眉心。权力是一种诅咒,落在漩涡之中,没有人能活着逃脱。
这个漩涡绞杀了我的母亲,甚至还要连我一同绞杀。
母后,您若真在天有灵,就请保佑女儿得偿所愿。
……
不知那日李贵妃寝殿内发生了什么。
不久后,宫中传来消息,李贵妃暴毙,一尸两命。
程谨罪恶深重,父皇深感不安,下令凌迟处死。
朝堂之上一派欢欣鼓舞,人人都说父皇是圣明天子,处死了程谨这个大奸臣。
李家一时间备受冷落,连带着大皇子都吃了挂落。
程谨行刑前一天,我只身去监狱看了他一趟。
「宁阳殿下好计策,竟能让贵妃娘娘和刘寿与我反目。」
我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错了,贵妃早就恨你入骨,想跟你同归于尽。
「至于刘寿,人家也有自己要奔的前程,凭什么一直坐在你下面当孙子呢?」
「你来看我笑话么?」
我勾起唇角:「我只是受人之托,给你带句话。」
「程谨,当年让你进宫做太监的主意,不是李群英想的。」
程谨愣怔片刻,脸色一僵,想再问时,我已转身离开。
身后,程谨大喊:「你回来说清楚!」
昔年一笔烂账,这宫廷里埋葬的女人,又何止我母后一人。
……
转过年二月,宋章会试夺魁,殿试又被父皇钦点了状元。
宴请同门时,特意给我发了请帖。
「师弟今年果然金榜题名,也算没有辜负夫子心血。」
我在中鞍山读书时,宋章年岁还小,葛夫子十分喜爱这个弟子,每日都要把小小的宋章叫来考校。
如今一晃儿几年,宋章也到了科举夺魁的年纪。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酒过三巡,我在宋章家的后花园,遇到了李沐雪。
「平安。」
他似是有些不胜酒力,恍惚间唤了一声平安。
我垂眸,脚步未停。
「李大人,你喝多了。」
李沐雪苦笑一声:「臣不胜酒力,冒犯宁阳殿下。」
「无妨。」
我与李沐雪擦肩而过,未作丝毫停顿。
-31-
四月,长江水患不止。
去年治水之事恍若昙花一现。
父皇震怒,问责江槐,三日后,江槐畏罪自杀,此事变成了无头公案。
「江槐一看就是给谢文哲挡刀的,父皇也真是的,就这么纵着谢文哲。」
我用杯盖撇去杯中茶沫,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尝尝,这是江南盐运史送来的新茶,连父皇那都没有。」
谢文端不耐烦喝了口茶,丝毫没有在意我话中深意。
他如今被我纵着,凡事只会扔给我,政务一窍不通,朝中党派更是不知,每日里只会盯着谢文哲生气。
「怕什么,父皇不管,大舅舅还能看着不成。
「文端,你有这生气的工夫,不如想想小舅舅班师回朝如何庆祝。」
去年,小舅舅进京述职,京中人才知西北大营声名鹊起的刀将军,是王家人。
父皇十分欣慰,言谈间多次提及母后,说母后生前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弟弟,如今小舅舅能独当一面,母后在天有灵亦会安心。
我听着只觉得十分想笑。
母后平日里,又要担心谢文端,又要担心小舅舅,时常还要因为我婚配之事同父皇托梦,人死了也不安生。
回京后不久,小舅舅就被调任到三大营。
年后,倭寇又开始作乱,小舅舅临危受命,带兵抗倭。
与前世不同,这一次粮草充足,又提前防备了叛徒,不过半月,就将江沿海一带屡屡作乱的倭寇击退,还生擒了倭寇的主力。
说来可笑,主力中竟有一半是汉人。
小舅舅回朝时,谢文哲又被派去补河堤。
这次,父皇当真生了气,因着不少流民流离失所,竟然聚众组成了反抗军,与朝廷对抗。
谢文哲一去两个月,最后灰溜溜滚回了京城。
「父皇,那些反抗军穷凶极恶,不仅不把朝廷放在眼中,还屠杀当地百姓。」
谢文哲当庭告状,言反抗军穷凶极恶,应当派重兵镇压。
话音刚落,就被小舅舅一脚踢出一丈远。
「胡说八道!」
小舅舅跪下请罪,又道:
「宁阳已经派人去益州一带探查过,饿殍遍地,灾民易子而食,哪里是反抗军穷凶极恶,实在是当地官员不做人,如此情形下还要强收赋税。
「宁阳说,已有不少灾民生出怨恨朝廷之言。她还亲见一个老妇人活活饿死,死前抓着她手问,朝廷是不是放弃益州人民了。
「陛下,益州水患不止,十室九空,早就没多少子民了啊!
「臣恳请陛下,让宁阳带着反抗军的首领,前来诉冤。」
父皇震怒之下,当即让人唤我上朝。
我穿了公主冠冕,一步一步迈过朱红台阶,越过群臣,走到小舅舅身侧。
「臣,宁阳,代益州三千八百七十二人,前来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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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时,去岁谢文哲和江槐治水之事才暴露于人前。
朝廷拨去的赈灾款,一分都没用在赈灾上。
这钱分了三笔,一笔修河道,剩下的两笔都被谢文哲和当地各层官员贪墨,那河道不过样子工程。
谢文哲怕事情暴露,派了不少人在堤口守着,决堤后不许百姓外逃。许多村镇就这么生生被洪水吞没,连个声息都没传出来。
民怨四起,父皇再也忍不得,着人查办此事。
但查到最后,却又舍不得杀了亲儿子,只好找了一群替罪羊杀得人头滚滚,又下旨申斥谢文哲,令其闭门思过。
另一边,李贵妃死后就赋闲在家的李群英起复,顶上了工部尚书的缺,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修河。
国库如今还是不充盈,大手笔治水,定然是拿不出这些钱。
把李群英塞过去,就是为了让他拿李家的钱给谢文哲擦屁股。
自那日上朝后,父皇就默认我时不时参议朝政。
「宁阳若是男儿身,我也就不必担忧了。」
我伏案批阅奏折,并未多言。
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觉得我是在替谢文端争。
那就看谢文端有没有这个本事,让我将一切部署拱手相让吧。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
……
六年后。
我和华阳一起出资,督办了第一所女学。
各家为了讨好我,皆精心挑选了女孩儿来上课。
女学开学那日,我特意去旁听了一节课。
课上到一半,女学外吵闹异常。
我抬头,示意夫子继续,带着阿嘉出去查看。
却见女学门口站着四五个士子和两三个学究,正在高声朗诵《女则》。
「何人在此地闹事?」
为首之人见我出来,声音更大,带着几分得意。
「公主殿下可读过《女则》?」
我淡漠垂下眼睫,声音和缓:「不曾。」
「那你可真应该好好读读,才知道什么叫女子本分!」
说话之人仰着头,一副给我说教模样。
阿嘉脸上一片寒霜,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少安毋躁。
「你叫什么名字?」
「孔宇!」
似是对自己的名姓极为满意,说完后,孔宇下巴微微上扬,等着我附和。
没辜负他的期待,我确实知晓他的家世。
「原来是孔夫子的后人。
「孔夫子若是知道后人如此,怕Ţúₒ是也要羞愧。
「阿嘉,带人来,把这几个不知所谓的东西给我捆了扔去京兆府。」
「你敢!我们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
我冷笑一声:
「功名?是指你十三年屡屡落榜,靠家族荫蔽才得来的官职么?
「你们几个,读书读得不怎样,歪心思倒是不少。
「想踩着女学搏名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我眼神落在后面的围观之人身上,神色冰冷。
这几个蠢货不过是被推出来的出头鸟,后面围观之人中不乏等着看热闹的人。
「看看他们的老师父亲都是谁,子不教父之过,带着我的手谕挨家问罪吧。」
「逆理违天!女人就应该回到后宅去,抛头露面不知羞耻!身为公主就应该以身作则,若妇人都如你这般,天下岂不是要打乱!」
「女人走出后宅,天下就要大乱么?」
我轻笑起来:「那女人的能力可真大,我们更不应该待在闺房了啊。」
「举头三尺有神明,宁阳公主你如此行径就不怕神明忌讳么?」
「神明若需忌讳我,我又何必怕他。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了义理,何为义何为礼?本宫曾为益州灾民筹善款,亲下江南巡盐,还曾带兵击杀沿海倭寇,处理过十几个贪官污吏,颁布过无数与民为善的条例,你们又为百姓做过什么事情?
「什么《女则》《女诫》,本宫不看也罢,若圣贤书读成你们这种模样,圣人也要羞愤欲死!」
身后,第一日入女学的学生们不知何时凑到了门口,正沉默看着这一切。
片刻后,几个人被堵了嘴押解下去。
我回头,看向诸位学生。
「看到了么,这才是今日你们应该学习的第一课。
「若你们日日在后宅绣花,只会把外面的天地让给这些人。但如果你有了权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这些人便也只能言语上奚落你,而你随时都可以把他们当垃圾处置。
「我不知道你们之中有多少是家族有意向我示好,送来做做样子的,人数应该不少。
「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人一生中能改变自己际遇的机会不多,今日我为诸君做了示范,来日如何,就看诸君自己了。」
-33-
将几个士子下了京兆府大狱后,弹劾我的折子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这些年看不惯我参政的人多得很,有些是读书读得死板,有些则是想削弱太子一党的势力。
外面吵得沸反扬天,公主府内倒是一片祥和。
「这些御史骂得可真够难听。」
宋章扫了几眼弹劾我的奏折,忍不住皱眉。
我却看得有滋有味,还时不时点评几句。
「骂得难听又如何,这奏章还不是得我看过了,才能递到父皇面前。」
宋章弯唇:「刘寿倒是乖觉。」
「他可比程谨油滑多了。」我冷哼一声,「胃口也够大。」
宋章合上我面前的奏章:「人心不足蛇吞象,迟早有他吐出来那天。」
「师弟不去翰林院当差,来我这公主府做什么?」
宋章双手撑在我面前书案上,微微俯身,气息缠绕间,我忍不住支着头看他。
「奴家我跟着相公时年方十六,如今这么多年岁过去,相公也没给奴家一个名分啊。」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我还没给你名分么?跟你同科的进士,就你升迁最快了吧?」
「难道你想这个年纪就入阁?」
他幽幽叹口气:「师姐明知我说的不是此事。」
我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大业未成,何以为家啊?」
……
大舅舅也斥责我多事。
「督办女学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力?
「就算这些女人学出了名堂,难道还能得到家族荫庇和传承么?
「文端太子之位不稳,这才是你应该筹谋的地方。」
我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披风,等大舅舅神色不耐时,才幽幽开口:
「也不知文端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怎么谢文哲圈禁六年,他这太子之位还是不稳。」
我自然知晓是什么原因。
只是说出来堵大舅舅的嘴。
大舅舅说女学的学生,就算读了书也不能考取功名,联姻的价值不会因为读书而改变。
我沉默不语。
如今是这样,不代表以后也是这样。
不争,就会一直退,被别人蚕食生存空间。
我不需要跟这些迂腐之人辩驳,待我走上高位,自有大儒替我辩经。
……
九月初十,秋闱。
出门时,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是个好时节,适合谋反。
前世,李家谋反,父皇伤重不治,小舅舅率兵驰援。一片血色肃杀之中,谢文端不费吹灰之力登基。
这几年,李群英虽有升迁,但也大不如前。
益州水患,李群英为求自保,填进去不少银子,谢文哲圈禁,李家不少部署都成了无用功。
李群英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李群英不是没想过改弦易辙。李茹妍跟谢文端有过一段情,虽订了婚,但谢文哲圈禁后,父皇也撤了这道赐婚旨意。李家很想把李茹妍嫁给谢文端。
可谢文端没有同意,只愿意纳李茹妍做妾,连个侧妃之位都不给。
「我是很喜欢茹妍,但她跟谢文哲订过婚,我再娶她岂不是无端被谢文哲羞辱?
「但茹妍给我做妾就不一样了,谢文哲的未婚妻做我的妾室,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
谢文端一番歪理邪说,自己还觉得精妙至极。
这事传出来,李茹妍倍觉羞辱,当晚就吃了药,香消玉殒。
她死后,谢文端倒是真心实意难过了一场。
「茹妍怎么如此想不开呢?
「有我真心,做妻做妾又有何区别?」
我冷眼瞧着谢文哲,只觉齿寒。
当真是禽兽不如。
好在李茹妍是个聪明姑娘,自杀也是假死之计,只是想脱离家族控制罢了。
-34-
李群英想谋反。
他同锦衣卫都指挥使周长海勾结,趁着秋闱之时,先围了京城接出圈禁的谢文哲;又带兵进围场,想趁着父皇没有防备时颠覆政权。
锦衣卫这几年被东厂打压,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还没有油水,周长海也想搏个前程。
计划是好的,执行得却不太好。
秋闱前夜,李群英联系各方的秘密计划就在我桌上放着。
华阳问我作何打算。
我点了烛火,将密信点燃,灰烬落在桌子上,一如这个仓促的计划。
「我觉得,十分好。
「父皇当了这么久皇帝,恐怕也觉得疲惫,有人想替他做,不是挺好的么?
「为人子女者,总要学会为父母分忧啊。」
华阳弯唇:「皇姐说得有理。」
……
夜里,父皇命人点了篝火。
一片歌舞表演中,为首的舞女猝然发难,凌空一箭射向父皇。
父皇一声救驾还未喊出来,就被身侧的刘寿推倒在地。
他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动不了。
骇然间抬头,跟端坐在下首的我四目相对。
我弯了弯唇,在他惊怒的目光中大喊:「快护驾,父皇受伤了!」
外面火光冲天,打杀声阵阵。李群英带着人早已离席,剩下的人都目露惊慌,盘算着这场斗争过后,输赢各自带来的格局变化。
大舅舅看向身侧,眼神微动,小舅舅不知何时也已离席。
他若有所思般看向我,我点了点头,大舅舅嘴角泛起一丝隐秘的笑意。
厅内刺客很快被制住,外面的打斗声则越来越近。
席上人都有些惶恐,大家各怀鬼胎,一片难言的寂静中,宋章起身执剑。
「好酒好肉,怎么没有歌舞相伴?
「章虽不才,六艺粗疏,愿为殿下执剑作舞!」
宋章于篝火旁舞剑,华阳则坐到琴师处,抚琴相和。
我举起酒杯:「我与诸君共饮,静待凯旋。」
半个时辰后,有人掀开执剑,逆着火光走进来。
「幸不辱命。」
小舅舅盔甲染血,眉眼如冷刃般锋利,对着我行了臣子礼。
如前世一般,李群英谋反失败,父皇受伤,时日无多。
「只是太子殿下慌不择路,被那逆贼挟持。」
……
李群英挟持谢文端,退至山坳,扬言见了我才肯放人。
此时朝阳初升,霞光万丈。
我骑在马上,跟李沐雪遥遥相对。
李群英本是文臣,又十分年迈,已是强弩之末,硬撑一口气不肯认输。
「宁阳,你速速就死!我便放了太子小儿!」
谢文端被刀架在脖子上,满面勒痕,高声唤我:
「皇姐,皇姐救我!」
我冷笑一声:「文端,你想让皇姐如何救你啊?」
谢文端眼神瑟缩,抽动片刻后,不敢与我对视,偏过头:「皇姐,我日后一定将你的牌位供在最好位置,文端此生绝不会忘记皇姐大义!」
「蠢货。」
李群英撑在石头上,言辞锋利:「宁阳殿下该不会是惜命,不肯换太子活路吧?你不是最忠君爱国,深明大义的公主么?怎么到了自己头上,也怕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嘴角涌出鲜血。
李群英挣扎着回头,只看到了李沐雪冷冷收剑。
「你!你!逆子——」
李沐雪淡淡回头。
「父亲,儿子一会儿就随你同死。」
言罢,他提剑把谢文端捅了个对穿。
「师兄!
「别冲动!」
我当即纵马疾驰至他身边,却赶不上他的剑。
杀了李群英和谢文端后,李沐雪又用这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我翻身下马,第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
泪水翻涌而出,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师兄!」
「平安,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他温柔看着我,轻声道:「殿下,保重。」
我慌乱地用手捂住他胸前伤口,黑红色的血从指缝间溢出,任我再用力,也堵不住这涌出的血液。
「师兄,跟茹妍传递消息的人,一直是你,对么?」
我的问题无人回应,师兄躺在我膝盖上,早已没了气息。
-35-
皇帝伤重,太子殒命。
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少人把目光放在了父皇仅剩的儿子谢文哲身上。
可惜这个期待没有多久就落空了。京郊破庙里找到了谢文哲被野狗啃食的尸体,面目全非,只有腰间还挂着一方能辨认身份的印鉴。
趁着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我把谢文端三岁的儿子带上了朝堂。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就这么一个孩子,只是年岁还小,以后还要仰赖各位贤臣多帮扶。」
父皇那边还没咽气,这边新君的继位大典就已经开始准备。
毕竟太医下了诊断,都说父皇药石无用,不过这两日的事了。
……
下了朝,我找来大舅舅一起去看望父皇。
路上,大舅舅一言不发。
直到走进内殿,他才问我:「文端当真是被李沐雪杀了么?」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如何作假?」
大舅舅紧盯着我,满目寒霜。
片刻后,他道:「等新帝再长大一点,你就还政于他。」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前推开了寝殿大门,内里一片苦涩药味,刘寿正带着人给父皇翻身。
「刘寿,你先带人出去吧。
「我跟舅舅同父皇有话说。」
父皇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人人都说是李群英给他下了毒,其实下毒的人是我。
这也不是什么立刻要人命的毒药,父皇如今五感还在,只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说。
「父皇,今日大舅舅也在。
「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平安一直有件事想问你们二人。」
我回过头,看向大舅舅:「当年,我母后生的那个女孩儿,还活着么?」
大舅舅片刻恍惚,继而目光震颤。
「你胡说什么!」
我冷冷勾唇,自顾自说话:
「母后之死,我心中本就存疑。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母后死前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好不容易才让我从出宫记录里看到,母后召见了当年接生的嬷嬷。
「那嬷嬷早就出宫荣养,母后无事为何要见她呢?
「所以我花了大价钱,到处找她后来的踪迹,却发现有人故意抹去了她的存在,还杀人灭口。」
大舅舅冷哼一声:「不知所谓。」
我笑了笑,也不生气:
「大舅舅不必急,我还没说完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接生嬷嬷这里入手,我总算是查到了当年的知情人。
「原来,母后当年诞下的是个公主。
「让我猜猜公主后来怎么变成谢文端,是大舅舅跟父皇一起商议的吧?父皇总不能一直没有儿子,所以你们瞒着母后,找了宗室的孩子,换掉了真正的公主。
「怕母后不同意,你们合谋瞒着母后。
「却没想到,十几年后,母后竟然知道了此事,还想要找回真正的公主。
「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你和父皇默契地选择杀死母后来保证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
「我说得对么?」
大舅舅盯着我,脸色极其难看,嘴角的皱纹更加明显。
半晌后,他才道:「事已至此,你问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看来我说得没错了。」
大舅舅似乎透过我,看到了过去的人,口气也松动了一些:
「你同你母后很像,你们都是这样,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
「好好待在后宅,听丈夫的话不就好了么?你母后要不是那么个性子,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我上前一步,一耳光打在他脸上,在他惊怒之时,一手拿起旁边的短刀插进他胸口。
「这些话,你下去同母后赔罪时最好少说。
「不争不抢,等着被你们利用到死么?」
言罢,我不再管大舅舅,走回床前。
父皇依旧躺着不动,但我知道他听得到。
「父皇,我会将你活着葬入皇陵。
「益州水患多年,你明知谢文哲不是治水的料,还是让他去祸害益州子民,你不配做皇帝。
「如今你体验一下益州那些被水活生生吞噬的灾民,死前是何等痛苦吧。」
言罢,我起身带着惊慌高呼:
「来人啊,父皇宾天了!
「大舅舅也跟着父皇去了!」
-36-
半月后,处理好一切事宜,我和宋章一起,把李沐雪的骨殖葬在了中鞍山脚下。
「师兄这一世,大抵只有最后一刻是自由的。」
宋章十分落寞,仰头喝了一口桂花酒。
我举杯,同他共饮。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有人给李茹妍传递李家的消息, 只是不敢想这个人到底是谁罢了。
又怎么会有旁人呢?
无论前世今生, 李沐雪从未对不起谢平安。
……
八年后,小皇帝自觉才智不足, 欲退位让贤,交还朝政于宁阳长公主。
长公主不愿,几番推辞, 群臣以死相逼之下, 才无奈登基。
同年八月,陛下组建鸾台令,推举女官。
次年推行新政,女子亦可承袭爵位,参加科考, 一时间人才辈出,天下景从, 史称「永昌之治」。
……
我称帝后第六年, 过继了华阳的女儿长乐郡主。
华阳问我:「当真不生个孩子么?」
「女子生产变数太大,我如今情况,若真出了问题,从前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同年,沈寻舟散尽家财,跟我求了一个帝夫之位。
新婚夜,我问他:「沈郎万贯家财,就这么捐进国库,不心疼么?」
沈寻舟轻笑:
「我若再不努力,宋章可就要先我一步了。
「沈某汲汲营营多年,所求不过一人。
「殿下,当年中鞍山, 为你倾心的不止那师兄弟二人。」
他抬起我的手,轻轻落下一吻:「陛下, 如此良宵,莫要浪费。」
……
当了二十一年皇帝, 我也走至人生尽头。
临终前, 不少人聚在我床前,一片悲戚声中,我撑着手臂坐起来。
「哭什么呢?朕这一生,波澜壮阔, 也算没白活一次。」
我眼神有些不清楚, 恍惚间落在厅中跪着的重臣身上。
阿嘉、华阳、李茹妍、宋章……陆芳然正在为我施针。
「你们都老了, 朕也老了。
「太女呢?」
长乐哭着上前握住我的手。
我手上无力, 虚虚搭在她手心:
「长乐,以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一片恍惚间, 我似乎看到窗边站着少年李沐雪和沈寻舟。
母后自天光间走来, 温柔同我伸手:
「平安,你做得很好。」
【前世】
「你可要想好了,若真让她重来一次, 你就再没有转世机会, 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说话之人深深一拜:
「求阎君成全,我愿意用累世功德转生机会换时间倒转。
「我的女儿聪慧无双,从前只是被亲情束缚, 看不清山中狼险恶用心。
「再给她一次机会,也给天下万民一个机会。
「愿我残魂,换她一双清明之眼看破世间迷雾。」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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