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季颂一个竹马,季颂却有两颗青梅。
酸甜的那颗是秦嬿,苦涩的是我。
秦嬿和太子一见钟情定终身,季颂赌气娶我。
我答应了。
毕竟,我腹中的孩儿需要一个家。
-1-
春雪初融,秦嬿跑马骑射去了。
季颂纵容她的每一次冒险,也自甘充当侍卫,为她保驾。
以往,我都无所事事地待在原地等他们尽兴归来,这次倒有所不同。
我抱着五个月大的女儿,四处走走看看。
这是陶陶第一次到山上玩。
紫葡萄似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枝桠上的麻雀。
利箭破空飞来,我急忙躲开。
陶陶以为我在和她玩转圈圈,咯咯笑着,小手小脚也欢快地扑腾。
我向下瞥了眼,白羽箭斜插入地,贯穿麻雀胖乎乎的身子。
秦嬿坐在高头大马上,慢悠悠过来:「吓到了吧?真是抱歉。」
「秦小姐自诩箭术过人,却连箭靶都瞄不准?」
她要射的,哪是无辜的麻雀?
若非躲闪及时,陶陶会目睹何种惨象?
秦嬿一脸无所谓,跳下马摸了摸马头,故作惊讶地上下打量我。
「当了娘果然不同,软包子都敢顶嘴了。」
她拍拍掌,向我张开手,「把孩子给我抱抱。」
我抱着陶陶转身离开。
季颂迎面驰来,利落下马,手里捏着一大一小两个花环。
小的,自是给陶陶的。
大的,绝不是给我的。
「小季大人,你家娘子也太小气了,抱抱孩子都不许。」
秦嬿随意将卷在手里的马鞭丢给季颂,自然而然拿走大的花环戴在头上。
她踮起脚凑近他,用他的眼睛当镜子,调整花环的位置。
季颂莫名其妙看了看我,后退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
「临轩册命在即,你和殿下的婚事也近了。」
秦嬿似是没听懂他委婉的提醒,一派天真地接话:「是啊,所以我才想抱抱我们小季大人的宝贝疙瘩,就当提前练手。」
季颂朝我点头,示意我把陶陶交给秦嬿。
正如我不信季颂会长眼睛,我也同样不信秦嬿会存好心。
两年前就是在此处,她非要我骑她的烈马。
季颂也搭腔,让我不要总是畏畏缩缩,该学着勇敢些。
他们喋喋不休,仿佛我不骑马,我这个人就有多不堪,我这辈子就会因此烂掉。
听得我心烦意乱。
为了耳根清净,索性如他们所愿,坐上那匹昂贵的突厥马。
预料之内,骏马发狂,带着我横冲直撞。
我没有倚仗,只能吃苦头。
可我女儿有娘,她不能受委屈。
「秦小姐若想练手,大可回家抱枕头。」
「阿沅你看你,不就是抱抱孩子嘛。」秦嬿说,「你这个当娘的要是不愿意,我还能逼你不成?」
她解下腰间玉佩要塞给陶陶,我侧身一避,她的手落空。
秦嬿挑挑眉,将玉佩丢给季颂,「算是定亲信物,你女儿长大便给我做儿媳。」
他接住东西,笑问:「不和殿下商量商量?」
秦嬿笑得甜蜜:「他凡事都听我的。」
二人谈笑之间,那张矜贵绝伦的面庞忽而浮现脑海,我不禁端详陶陶的脸蛋。
幸好,长得像我。
-2-
甫一回到季府,我爹的信就到了。
不用看也知,定是指责我愚钝不知趣,没能讨秦嬿的欢心。
我爹做了秦府十多年的门客,对秦府的大小主子都是捧着哄着。
一家之长都伏低做小,我这个为人子女的,哪能有抬头挺胸的份?
但凡我有不如秦嬿意的地方,她不光亲自收拾我出气,事后还会向我爹告状。
哪怕我已经嫁人,秦嬿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哪怕我爹已经攀上季府这棵大树,他也拔不掉骨子里的奴性。
况且,代王即将被册封为皇太子,秦嬿就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我爹更要巴结她。
对着我,他可就大耍威风。
信上说,弟弟要进太学读书。
我爹直言,弟弟的前程便是我往后在季府的底气,要我多上心。
光凭他那靠着季颂讨来的七品末流官位,他们连太学的门都摸不着。
说白了,要我去求季颂帮忙。
他们要脸吗?
我娘上午咽气,他下午就满面红光地拥着女人回家,说她是我继母,说她肚子里的是我弟弟。
花着我娘的嫁妆,养着别的女人孩子,拿我当牲口使。
我把信纸攥成团丢进火盆,火舌忽地窜高,陶陶伸手去抓。
婴孩手快,我再是阻拦,陶陶的指头还是被火燎了一下。
她浑然不觉疼痛,跟条小鱼儿似的,扭动身子要去够火盆,嘴里叽里呱啦地叫。
我抱紧她坐在火盆边,哄着说:「只能看,不能摸。」
陶陶能听懂我的话,一下就把小手缩回胸前,老实巴交地望着火苗流口水。
没一会儿,她便犯起困。
刚把这小人儿哄睡放在床上,嬷嬷突然进屋将她抱走。
我正要追出去,季颂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扛起我丢进帐中。
他压得我喘不过气,吻着我鬓边说:「陶陶都已五个月大,你的身子总该恢复好了吧?」
-3-
在我贫瘠的岁月里,季颂曾经长久地占据过我的少女心事。
初见时,我躲在秦府外的小巷里哭。
小少年环抱一柄银鞘短剑,神气十足地抬抬下巴:「哭有何用?是谁欺负你,我替你报仇。」
我性情木讷,常年活在各种责骂声里,不懂如何与人来往。
面对季颂的好意,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埋头偷哭。
他自讨没趣,跺跺脚就走了。
此后我时常在小巷里遇见他。
他次次都能撞见我最狼狈的模样,也次次问我,究竟是谁在欺负我。
我以为他真能替我做主,便将秦嬿说了出去。
不等我详述原委,季颂就去秦府替我报仇。
我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满心都在祈求上苍,让他家中正好缺一个侍女。
只要他能带我离开秦府,我可以当牛做马报答他。
季颂找到秦嬿,怒冲冲拔出短剑。
然后,和她不打不相识。
两人门当户对,经历相似,一见如故。
从秦嬿口中,他得知了我的委屈。
继母一边照顾半岁大的弟弟,一边还要腾出手给我缝制新衣。
而我这个白眼狼,完全不把继母的辛劳放在眼里,竟将衣服剪烂。
秦嬿看不惯,便用藤条抽我手心,帮我继母教导我。
季颂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在审视我。
「不是的。」我慌忙解释,「今天是我娘祭日,不该穿艳色新衣。」
秦嬿率先开口反问:「那你不早说?」
我说过,可她仍要「替天行道」。
季颂了然地点点头,说此事只是误会一场,要秦嬿和我握手言和。
我真傻。
只因他眼里对我的疑虑就此消散,便对他心生好感。
甚至,任由这朦胧的感觉在往后的日子里衍生出错误的情意。
-4-
季颂成了秦府的常客,我被迫成了他和秦嬿的跟班。
两人都是活泼爱闹的性子,时常带领一帮公子小姐四处捣乱。
翻墙却是一道难关。
他们骑在墙头死活不敢往下跳,季颂就在墙下张开手,一个个接住。
轮到我跳,他收回手,环抱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在此之前,我想他也许会向我张开手。
幸好,只有一点点期待,破碎了也不会扎伤我。
我手扒住墙顶,脚缓慢踩着墙面,再往下跳。
等我落地,季颂早就追着同伴嬉笑打闹去了。
年岁渐长,各奔东西,唯有秦嬿和季颂亲密如初。
十八岁的少年郎英挺俊美,十五岁的姑娘艳丽张扬,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是金童玉女的丫鬟,只敢悄悄瞧一眼那挺拔的背影。
季颂忽然转身,将偷看他的我逮个正着。
「你一定要这般邋遢?」他蹙着眉,上下打量我,「小姑娘都爱美,你怎么每回都灰头土脸,打扮得跟小厮一样?」
可我不就是他们的小厮吗?
隔日,季颂派人送来一大箱衣裙首饰,胭脂水粉。
我明白秦嬿将我带在身边的用意。
无法反抗现在的日子,我就必须找准自己的位置。
哪怕季颂日日都送,我仍是素面朝天,衣着简洁,但会在鬓边别朵小花。
他抽出我发间的梨花枝折断,目露轻蔑:「慕兰沅,你真让人扫兴。」
自此,季颂不再送我东西。
那段时间,秦嬿看我格外不顺眼,动不动就拿藤条抽我,连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找。
「阿颂最近很关心你,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
我低头不语,心里难免泛起波澜。
秦嬿的酸言酸语更是助长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颂这两天都在跪祠堂。」她说,「他拒不接受父母挑选的未婚妻,执意要娶你过门。」
再见到季颂,即便他极力掩藏,我也能看出他腿脚的确不太利索。
忽然间,他身形一晃,我上前搀扶他。
季颂没有推开我,反倒就着我的胳膊站稳。
秦嬿在一旁发出些嘲弄的笑声,他也依旧紧抓住我的手臂。
我想,或许季颂真的喜欢我?
脑子一热,我提笔写信,诉说我对他多年以来的心意。
这封信原本是要烧掉的,可我临时被继母喊走。
再回屋,信不见了。
它出现在季颂手里,秦嬿从他手臂边上探头去看。
两人挨得近极了,煞是亲昵。
季颂慢条斯理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傲气Ţũ̂₁凛然地问:「你凭什么喜欢我?」
秦嬿玩笑似的重复他的话:「对啊,你凭什么喜欢我们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季家阿颂?」
季颂瞪她一眼。
她昂起头,娇嗔地顶他一句:「再看就把阿颂眼珠子挖掉。」
秦嬿上手要抢那封信,他举高手,她蹦跳着去够。
他们旁若无人地打闹,我和我满纸的情思,是他们打情骂俏的玩物。
比起相信秦嬿似是而非的误导,还是自作多情更蠢。
就在那一刻,我懵懂的少女生涯结束了。
我终于认清,我和季颂才不是我自封的青梅竹马。
我是他和秦嬿的丫鬟。
季颂把珠钗耳珰塞我手里,我转头就交还秦嬿。
季颂要我跟他去上元灯节,我转告秦嬿时间地点。
「慕兰沅,你一次比一次扫兴。」
-5-
少年的斥责重新回荡在耳边,我一时有些愣神。
季颂趁机扯开我护在胸前的胳膊,单手握住我的双腕,举过头顶压紧。
「少拿癸水骗我,你半月前就已来过。」他解我衣裙,「医女诊过你的脉,可以了。」
我挣扎不停:「你等陶陶断奶后再来。」
季颂俯身,附在耳边不满地问:「女儿碰得,夫君碰不得?」
门外忽地响起洪亮的哭啼声。
陶陶出生后就由我亲自带,夜里没离过我。
嬷嬷哄不住她,只能抱回来。
所幸季颂对陶陶疼爱有加,立即歇了心思。
我抱着陶陶哄睡,他在床边坐了会儿便离开。
小人儿睡得香甜,我却辗转反侧。
还能拖多久呢?
新婚夜我灌醉季颂糊弄过关,可他一醒就动手动脚。
我冷脸推拒,谎称他昨夜对着我喊秦嬿,以此败坏他的兴致。
季颂嘲讽一笑,之后整个月都没踏进我房里。
等他再回来,便是大夫诊出我有了一月身孕的时候。
其实是两个月,我买通了大夫替我遮掩。
孕期季颂不敢动我,可陶陶越来越大,他隔三岔五就来这一出,我还能躲多久?
我说服自己接受季颂,可他之后几天都忙于政务,无暇顾及那事。
等他忙完,就到了秦府寿宴的日子。
未来老丈人祝寿,太子殿下当然会出席。
我不能见他。
「我还是在府里带陶陶吧。」
我本就不爱随季颂赴宴,他不作多想,只当我又在怯场。
以往有身孕当借口,眼下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从我怀里接过陶陶,季颂将她高高举起,一边逗她玩,一边说:「你这胆小鬼总想藏着掖着过一辈子,我女儿可不能学你唯唯诺诺,是吗?阿爹的小陶陶。」
ẗŭ₂陶陶尿他一身。
-6-
到了秦府,我爹朝季颂好一顿点头哈腰。
他曾说,最是厌恶我娘家一脉相承的奴颜婢膝。
陶陶是他季家的女儿,万不能染上卑贱习性。
我爹要和我去旁边说话,季颂二话不说就从我手上抱走孩子,满脸不耐烦地让我尽早回来。
直至季颂走得不见人影,我爹才收起讨好的笑,厉声质问我对弟弟的学业到底上没上心。
「就他那鸟屎大小的脑子,狗上太学都能比他学得好。」
「怎这般粗鄙?」他左右环顾,「你是高门妇人,切记谨言慎行。」
督促过我,他说回正题,非逼着我去求季颂。
我对他爱搭不理。
他意有所指:「你如今能过上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别忘了是托谁的福。」
「我若被浸猪笼,你除了泡胀的尸身还能捞到什么?」
我一个人做不到瞒天过海。
他们眼馋季家的权势富贵,当然要帮我掩盖陶陶的身世。
「威胁我?省省吧。小心你那好儿子不光没脑子读书,恐怕连下半身都保不住,到时你就断子绝孙啦。」
他指着鼻子骂我不孝不悌,我一掌推开他就走。
刚转进假山便撞入一个怀抱。
玄色锦袍透出清浅冷冽的熏香气息。
这香味,好熟悉。
我赶紧退后,抬头看清来人长相,赔罪的话哽在喉头不上不下。
他似乎没认出我,目不斜视地离开。
贵人事忙,那段荒唐往事被他遗忘,对我再好不过。
可我开心不起来。
-7-
我和他只见过两回。
第一回,发狂的烈马乱冲乱撞,将我带去山顶的一片宽阔草地。
硕大通红的夕阳悬在前方,里面忽然跑进个人影。
我高声求救,他立即向我而来。
长鞭一扬缠住马头,眨眼间,座下马鞍沉了沉,我背后多出个人。
癫狂的大马顿时温顺听话。
他掉转马头挥鞭疾驰,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
我回头望,一群背负弓箭,腰挎大刀的人远远落在后面。
马停在树林,我颠成糨糊的脑子还没晕过,人就被他放在地上。
「今夜有雨,多捡干树枝。」他揪下一颗红果子给我,「若有余力,再摘些这种果子。」
他环视周围,目光锐利,而后告诉我只能在百步内活动,他自己则往林子深处去。
夕阳烧得火红,燃透半边天,不像有雨的样子。
可他坚定的语气和眼神里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
我不知不觉就折服于他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解下腰带捆树枝,又脱了裙子兜野果。
等他左手提着五六只野兔山鸡,右手握着大把草药回来时,我右肩一大包,左肩一大捆,发髻里插满长短不一的树枝,枝端还戳着红果子。
隐晦的笑意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亏他笑得出来。
紧赶慢赶,我们在天黑之前进了山洞躲避追杀。
我才拆下满头的「粮草」,炸雷便响彻天地间,大雨噼里啪啦落下。
「你会看天象?好厉害。」
我由衷佩服,他只淡然回了声「嗯」,而后便提着兔子去洞口开膛破肚。
树枝有限,火堆燃完也不能再点。
我们并排靠坐在洞壁前。
雨声越来越嘈杂,风越来越冷,我们也挨得越来越近。
直到一条胳膊贴上另一条,近无可近。
「我抱着你?」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嗓音比这个雨夜还要寒凉,偏生这句毫无欲色的询问让我红了脸。
我轻声回了个「好」。
他将我放在他腿上,我们面对面。
闪电照彻山洞,一刹那四目相对。
我忘了别开眼,他也望着我。
脸上虽看不出喜怒,深邃的目光却如深不见底的寂静潭水,既令人生畏,又引人遐想。
电光转瞬即逝,洞内重归黑暗,雨声盖过交错的心跳。
我们仿佛置身于混沌之中,融成了迷蒙的一整团,只有依循彼此鼻端呼出的热气才能辨别出丝毫生的迹象。
光亮扑闪,山洞忽明忽暗,发颤的唇瓣融汇又分离。
直到我气喘吁吁地趴在他肩头,也不能记起,究竟是谁先主动靠近。
我也惊讶,我竟和一个陌生男子相拥亲吻。
头顶那道嗓音听似平静,但也溢出点滴餍足和慵懒。
「你是哪家的姑娘?」
响雷唤起我残存的理智。
他气派非凡,比我见过的任何公子小姐都要贵气,出身肯定高不可攀。
我没有本钱和这些大人物纠缠,便信口胡诌,说了个绝对找不到我的地方。
「等下了山,我便去你家提亲。」
我一愣,心想他怎会这么冲动,劝道:「你再考虑唔——」
-8-
我们在山洞里度过一天两夜。
这场旖旎的奇遇被我终结在第三日一早。
雨停了,他的亲信来接他下山。
原来他是代王李则宜。
有经天纬地之才,功绩赫赫,是陛下最出色的儿子,远胜过只占嫡长的太子。
京中都夸他端肃沉稳。
沉稳严肃倒是可见一斑,至于端方克制,言过其实。
也就面上像个正人君子罢了。
他格外忙碌。
积压两天的政事亟待定夺,下山途中也不得闲。
我们同乘一马,我被他圈在身前,听他和下属商讨完这个,又分析起那个。
一到山脚,我说我都听累了,想下马走走。
恰好他下属也有机密要禀报。
趁他们不备,我溜之大吉。
再见到他,是小半年之后的宫宴。
秦嬿惯会做些表面功夫。
哪怕背地里一如既往苛待我,人前也能笑眯眯地揽着我,还要带我去宫里玩。
这场宴会是为代王出征辽东饯行。
我不想去。
秦嬿当众落泪,委屈地问我,是不是还在为山上的事而责怪她。
她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系在我腰间,呜呜咽咽地求我原谅她。
我爹一个劲儿使眼色,让我别给脸不要脸。
季颂替秦嬿开脱,说她也不是故意要害我。
秦嬿爹娘更是慈眉善目地盯着我。
我被他们架在火上烤,只能硬着头皮进宫。
幸好我不是真的丫鬟,不用跪在秦嬿的几案后伺候。
我隐没在大殿外。
李则宜众星拱月似的过来,倏然停步,视线隔着人群投向我这边。
我转头就跑,慌不择路。
皇宫好大,天都快黑了,我还没找到回去的方向。
一只滚烫的手突然捉住我的手腕。
接着便是呼吸微微急促的胸膛。
李则宜抱得很紧,大有不把我憋死就不罢休的架势。
我做起无谓的挣扎,他身体的变化登时让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李则宜松开我,面色潮红,鬓发汗湿,倾身和我直视。
目光失控,沉静不再,隐有可怜之态,似在向我求助。
可眼底浓重的占有意图却明晃晃地朝我袭来。
「太子下药,准备告发我秽乱宫闱,帮我。」
-9-
我原本只是替他放风。
可药性霸道,李则宜独木难支。
他拉我做解药。
纱帐落下,他又强忍着撑起身,告诉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侵占和犹豫交替出现在他神色里,我被这副模样的男人蛊惑了,理智全无,勾住他的脖颈说我愿意。
陛下传召,他身边的小太监找来。
李则宜离开前再三叮嘱我不要偷跑,老实等他回来接我,还让小太监看住我。
我使了个小计支开小太监,再次溜之大吉。
隔日,我熬好了避子汤,却迟迟没有服下。
孤独久了,我想要亲人。
倘若真能怀孕,我就改名换姓,离开京城,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
可当陶陶来到腹中,我又开始犯难。
我已经活得够窝囊了,难道还要孩子和我一样,终日为生计发愁,抛却尊严只为讨两口馊饭吃?
如果她一出生就能拥有旁人梦寐以求,毕生难以企及的泼天富贵呢?
所以当季颂赌气说要娶我时,我立马点头。
代王人虽不在,定亲的排场可不小,足见对秦嬿的重视。
季家担心季颂和她不清不楚的情谊会招致代王不满。
为撇清关系,他们在半个月内仓促迎我过门,谎称我和季颂青梅竹马,早就互许终身。
季颂也配合这套假话,出Ťüₕ门在外便和我装恩爱,私底下依旧瞧不起我。
他单手抱着孩子,转动拨浪鼓逗她。
见我回来,敛起宠溺的笑,板着脸问:「你爹又要什么?」
我爹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旦不能说动我,他便带着我继母,在季颂散值的路上去堵人。
最终,他得到想要的,而季颂的臭脸由我承受。
一次两次,季颂不堪其扰,让我有求就直说,不必使唤娘家人折磨他。
不是第一次求他帮衬了,可我还是很难堪。
目光不受控地飘忽,结结巴巴说出入太学一事,指甲都掐进手心。
临了又让他不必费心,随便找个借口搪塞就行,反正我那弟弟也不是读书的料。
季颂不耐烦地叹声气,「小事而已,何至于做出谨小慎微之态?
「慕兰沅,你是我的正妻,是陶陶的母亲,到底要何时才能改掉身上的小家子气?」
我常鄙夷我爹奴性入骨,可我又何尝不是穷酸成性?
过惯了匮乏的日子,总觉着自己配不上好东西,也不敢随便提要求。
况且季颂不是和颜悦色的人,我就更不敢张口了。
「ẗū₊抱歉,我会努力改好,不给季府丢脸。」
他疲惫地闭闭眼,再睁开时,投向我的目光些许无奈。
「慕兰沅,过来。」
季颂一手抱着陶陶,另一手将我按进他怀里,泄愤似的在我额角印上一记重重的吻。
「我是你丈夫,你为何总这么生分?」
他低头要来亲我,娇柔含笑的女声响起。
「殿下,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10-
在太子身边,秦嬿藏起她的尖牙,柔情似水。
亮晶晶的眸子诉尽仰慕,也露出讨好的意味。
如此乖巧佳人,倒显得不苟言笑的太子愈发冷肃威严。
他朝季颂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离开,不曾看过我半眼。
我暗自松了口气,心尖却不禁冒出些酸涩。
秦嬿留了下来,待太子走远才来到季颂跟前,泪光闪闪。
「阿颂,你还在和我赌气?可我就快嫁给殿下了,你也早些放下,好不好?」
我一听这是要叙旧情的意思,赶紧抱回陶陶去旁边,免得打扰他们。
季颂一把搂住我。
也是,我这一走,谁给他们孤男寡女遮掩?
尤其是季颂这厮,压根儿不顾忌秦嬿的太子妃身份,堂而皇之地说他此生再难放下。
秦嬿蹙眉瞥我一眼:「你若想赌气,也不该委屈自己和不喜欢的人亲热。」
「那你现在去和殿下退婚,不就不委屈我了?」
她一时语塞,又娇又凶地瞋他。
季颂拧着眉心看了看我,很是不满。
他是嫌我碍事了?
可他力气大得都快把我肩头捏碎,我也走不掉啊。
秦嬿回头张望,拽着我的胳膊,将搂着我的季颂带去隐蔽处。
她突然将他抵在假山前,双手捧着他的脸压低,踮起脚用力吻他。
我捂住陶陶的眼,连忙转身。
陶陶的大眼睛特别好看,千万不能长针眼。
他们结束得很快。
秦嬿跑着离开,满目挑衅地回眸。
季颂阴沉着脸走到我面前,咬牙切齿:「你就这么看着?」
我愣愣回答:「我没看。」
他一副气笑了的模样,撂下句「慕兰沅你就是个蠢货」便甩袖离开。
没两步又折回来抱走陶陶,顺便恶狠狠剐我一眼。
行吧。
心上人另嫁,他肯定不好受,胡发脾气也正常。
我忍就是了。
-11-
席间,季颂对陶陶絮叨个不停,净说些让她长大以后不要学我做笨蛋的话。
秦嬿她爹有请,小厮引他出去。
入夜,秦府要打铁花。
季颂一走,我带着陶陶去湖边占个好位置,竟撞见独自出来透气的太子。
原想悄悄绕过他,哪知他背后也长了眼睛。
「我们之前认识?」
他失忆了?
我不禁想问他是否在战场上受了伤,幸好及时忍Ṭų⁷住,只道不曾认识。
李则宜了然点头,指指湖心亭,示意我跟他一道过去看打铁花。
他不急不缓地问着陶陶的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诸如是男是女,如今几个月大,胃口如何……
仿佛只是打发路上的闲工夫才会说这些,也仿佛只是出于君臣之谊,纡尊降贵,问候臣属家眷。
湖边宾客多了起来,秦大人夫妇也在簇拥下现身,都是朝着太子所在而来。
我正要退去一边,李则宜忽然开口:「这孩子,长得很像她父亲。」
这话,他是看着我说的。
目光平静深沉,捉摸不透其中含义。
我没由来地感到慌张,僵硬地点点头。
就这么一会儿,身后就站了乌泱泱的人,都是些位高权重的大官及其亲眷。
挤又挤不出去,只能被迫跟在李则宜身旁,听大臣们和他商讨国家大事。
无论是流落野外,还是身居高位,他做什么都一派游刃有余的模样。
于是乎,李则宜的沉着镇静就显得湖心亭里的动静愈发不堪入耳。
众人脚步不约而同停住,大风乍起,撩开亭边轻纱。
季颂和秦嬿赤身露体,忘情纠缠。
-12-
两人被发现时,看起来都很快活,一点儿被强迫的迹象都没有。
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陷害的,无人相信。
秦、季两家,一个交了兵权,一个让了相权,这才堪堪保住儿女,压下风声。
秦家对外宣称秦嬿急病身亡,和太子的婚约便不了了之。
季颂辞去官职,早上听父亲训斥,中午被母亲抱着哭,下午跪祠堂。
黄昏时分,我去祠堂接他。
向来不可一世的人,一看见我就红了眼眶,摇摇晃晃走来。
我上前扶他,他顺势抱住我,欲语泪先流。
我拍拍他的背,柔声细语:「我知道,你中了致幻的药。」
季颂小声啜泣,怀抱越收越紧:「阿沅,我待秦嬿从无男女之情,不会和她做那种事。」
「我信你。」
谈不上信与不信,他是情难自禁还是被人陷害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季家的名声究竟沦落到哪般地步?
季家的门楣还能支撑到陶陶长大吗?
季家的家底还够不够让陶陶无忧无虑地长大?
满腹忧思,无处诉说,偏偏我爹还要来添乱。
他儿子断根了。
夜里和人抢花魁,隔日就被捣烂下半身。
大夫们束手无策,他想让季颂帮忙请太医,一连数日都来求见。
季府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搭理穷亲家?
我让门房打发他走。
季颂拿着布老虎在床边哄陶陶,些微不自在:「阿沅,你可会嫌弃我无能?」
「你是我丈夫,我怎会嫌弃你?」
他最近很脆弱,动不动就落泪,还不如陶陶沉得住气。
哄一个是哄,哄两个也累不到哪儿去。
我擦去他的眼泪,将他的脑袋按在我怀里揉了揉。
陶陶正把布老虎往嘴里塞,我腾出一只手拿走她的玩具。
她小嘴一撇就开哭,我扯开圈在我腰身的胳膊,好去把孩子抱起来哄。
可季颂立马又圈住我,从我怀里抬起头,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陶陶也哭得眼泪汪汪,可怜极了。
我只好一手抱起孩子,另一手给季颂抹泪。
好在季颂逐渐振作精神,恢复往日神采。
他要带我和陶陶出京,游历山水。
出发前日,秦府领着秦嬿上门。
她怀孕了。
-13-
同病相怜最能催生疼惜。
何况季颂对秦嬿本就非比寻常。
都不用开口,她只需噙满泪水望着他,他就会心软。
哪怕秦嬿不慎弄丢陪伴季颂多年的短剑,她无声的眼泪便能让他缴械投降,再不追究她的过错,反倒耐着性子安慰她。
他嘴上说,只拿秦嬿当好友,当妹妹,可他对朋友和族妹,可没有对她耐心宽容。
两家人商讨要事,我被请出去。
季颂想让我留下。
秦嬿揪住他的衣袖晃了晃,轻轻喊了声「阿颂」。
他们从小就默契无比,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彼此心意。
季颂过来拍拍我的肩,格外温柔:「你先回房陪陶陶,我去去就回。」
这一个多月,我尽心尽力扮演他的贤妻,季颂对我也颇为依赖,比陶陶还要黏人。
我以为,他好歹也要抗争一阵子,哪知他当真「去去就回」。
季颂垂头丧气回房,别开脸,不敢看我。
「你要休妻另娶?」
他连连摇头否认。
「那你打算贬我为妾?」
季颂默认,低下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若无太子抢先一步,娶秦嬿的就是他。
那时他们已经私定婚事,只待说与父母。
而在他二人的计划里,我会是季颂的妾。
他们都不曾问过我,便擅自决定好我的未来。
后来秦嬿违背他们的约定,季颂当着她的面,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妻。
兜兜转转,重回起点。
可现在的季颂已无权势可言。
他能给孩子的,除却钱财,便是疼爱。
这些年来,在我和秦嬿之间,季颂总是坚定地选择她,包容她。
可想而知,在陶陶和她的孩子里,季颂这个父亲会更偏心谁。
与其让陶陶在日积月累的失望里苦等父爱垂怜,不如一开始就没有父亲这个人出现在她小小的生命。
美好的幻想,远胜过惨烈的现实。
况且,陶陶也不是季颂亲生的,这始终是个隐患。
「和离吧。」
-14-
「不能和离!」
季颂近乎怒吼,幸好没吓醒陶陶。
我让他冷静冷静,他愈发激动,死死抱住我不撒手。
「你和陶陶都不准离开我。」
「所以我就该做妾伺候你们,陶陶作为庶女,也该和我一起逆来顺受?」
季颂不语,手上的力道却松了松。
我自嘲一笑,「我从小就给你们当丫鬟,你们当然无所谓要我做妾。可你说过,陶陶是你女儿,不能和我一样卑躬屈膝。」
他底气不足地解释:「阿沅,我没有不在乎你,只是、只是她也深受其害,不仅丢了太子妃一位,还怀有身孕。
「你知道的,嬿嬿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哪怕秦家给她冠个远房表姑娘的名号,也不可能同意她做妾。」
「她不能做妾,我就能?」我使劲推开他,「没有爹娘呵护的孩子便是我这般下场,我绝不会让陶陶步我后尘。」
季颂自知理亏,抬不起头:「阿沅,陶陶是我们的女儿,我怎忍心伤害她?」
我讥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那是伤害。」
他无视秦嬿对我造成的痛苦,将她的残酷行径视作理所应当。
还会在秦嬿打累了之后,接过她的藤条继续训斥我。
因为我出身不如他们,所以他们自认有责任教化一个低劣的下等人。
我此刻注视他的眼神是他不曾见过的尖锐。
季颂倒退两步,面色煞白,连句无力的辩解也说不出。
门外适时响起丫鬟焦急的声音:「季公子,我家小姐肚腹坠疼,您快去瞧瞧吧。」
没有丝毫犹豫,他直接冲出门去。
-15-
趁季颂去安抚秦嬿,我去找他爹娘说和离的事。
色厉内荏的公婆,头一回对我露出满意的笑容。
可他们不准我带走陶陶。
平常对孩子也没个笑脸,这时候倒记起是季家的血脉。
我面上答应把陶陶给他们,转头就去找秦嬿爹娘。
疼爱孩子的父母怎会情愿自己的女儿当继母?
秦嬿现在怀着孩子,季家有求必应。
等季颂哄好秦嬿,我已经带着陶陶住进季家的一处荒废别院。
这是他们给的补偿,仅此而已。
有一点是一点,我不嫌弃。
我从季颂那儿捞到的油水不少。
只待处理好那些钱财,再卖了这间院子,我便带陶陶离开。
别的地界没京城花销大,我攒的钱足够陶陶潇洒一辈子。
我亲亲她的小脸蛋:「陶陶很快就能和阿娘去过好日子啦。」
陶陶笑弯了眼,清脆的笑声颇为悦耳。
站在门口的季颂却顶着一副惊魂未定的哭相。
他快步走来,将我和陶陶一起揽进怀抱,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季颂略微哽咽,语气竟有些卑微:「阿沅,别离开我。」
我默不作声。
「我从小就喜欢你,只喜欢你。可我那时觉着你配不上我,耻于承认对你的心意。
「你又沉默寡言,待我不冷不热。我受不了你不理我,忍不住想欺负你,想听你求我。
「对不起,我太想要你关注我。」
季颂摸出一封陈旧的书信,献宝似的展开给我看。
「你当年写给我的信,我一直都保存着。」
稚嫩的字迹倾诉着青涩的少女心事,可这信纸已经泛黄了。
我接过信,泪流满面:「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季颂扣住我后脑勺,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是我不好……」
我和季颂约定,我暂时住在这里。
等秦嬿平安生下孩子,他能给父母一个交代了,就带我和陶陶走。
「好,我等你。」
一送走季颂,我就把信纸攥成团扔进池塘。
晦气玩意儿,害我从十四岁到十八岁都不得安生。
这下睡前就不会猛捶脑袋,骂自己年少不长脑子了。
陪他演戏浪费太多时间,都耽搁孩子吃奶了。
「乖,不哭了,阿娘是在给咱们陶陶赚钱买大宅子。」
-16-
我们母女俩在外生活不易,季颂深感亏欠,每次到别院都会带来一堆金银珠宝。
我含泪收下,依旧打扮得朴素。
季颂很心疼,给的银票更多了。
他一天往我这儿跑三趟,赖到天黑才肯回季府。
为此,秦嬿常和他争吵。
她毕竟怀着孩子,季颂不敢气她,只好咽下委屈,闷闷不乐地来找我,要死要活地说他想我。
也就是他给的钱多,不然我真伺候不了这么爱哭的人。
一天傍晚,忽然下起大雨,季颂盯着我的床,两眼冒光,喉结滚动。
「阿沅,雨势渐大,我今夜就留下吧。」
我笑着答应,扭头就让人去季府递消息。
季颂正要占我便宜时,秦嬿的丫鬟终于赶来。
她说夫人身体不适,要他赶紧回府。
季颂虽是内疚丢下我,回家的步伐却很果断。
我撑着伞追出去,泫然欲泣,可把他感动坏了。
真好,又一套大宅子要到手了。
隔日一早,秦嬿登门。
她见不得光,只能用个假身份和季颂立定婚书。
正值国丧,彩头也不能挂。
婚事寡淡,丈夫也不省心,自然要拿我撒气。
秦嬿端的是正室气派,一来就要我这个「外室」给她下跪奉茶。
她不长脑子吗?
我如今自由自在,巨富傍身,不必再看她的脸色过活,怎会继续低三下四?
真当我是和她抢男人的外室了。
「不待客,回去吧。」
我原就将她堵在门口,话说完就关门。
秦嬿直接伸手推门,力气不小。
我顿时警惕。
别人怀孕我不清楚ťúⁱ,至少我怀陶陶时,不敢像她这样鲁莽。
昨日的报酬季颂还没给,秦嬿不能在我门外出事。
我约她去茶楼说话,她置若罔闻,硬要往门内闯。
饶是我极力避免和她推搡,可架不住秦嬿自己往我身上撞。
这下好了,血溅当场。
她身下汩汩流出鲜血,左边的丫鬟惊慌尖叫,右边的去找大夫。
好巧不巧,季颂现身。
-17-
他火速跑来,抱起秦嬿就冲进别院,险些把我撞到门板上。
「嬿嬿别怕,大夫很快就来。」
季颂将她放到床上,紧紧握住她的手。
秦嬿一个劲儿喊疼,眼泪止不住地流。
两人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大夫提着药箱赶来,气都不带喘的。
他遗憾摇头,说是孩子保不住了。
季颂身形踉跄,不愿相信,让大夫再想想办法。
大夫两手一摊,直言大罗神仙来了也没辙。
我不禁挑了挑眉。
哪家正经大夫会说这种刺激人的话?
季颂又让秦嬿的丫鬟去请大夫,接连两个都是差不多的说辞,将他打击得失魂落魄,跌坐在床边。
秦嬿哭着给孩子叫魂,催人肝肠欲断。
季颂看向我,满眼失望:「慕兰沅,你连七八个月都等不了?
「我说过多次,只等嬿嬿诞下孩子,我就带你离开,你为何耐不住妒性?
「我对她,当真只是兄妹亲友。」
秦嬿都没有借题发挥,想来只有季颂相信自己对她绝无男女之情。
我无动于衷的反应激怒了这位痛失孩儿的父亲。
他上前揪住我的衣襟,红着眼,厉声质问我怎能如此狠心。
季颂多半不会再给钱,我没动力作戏,无所谓地说:「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后厨的老胡端着早膳过Ṫŭ̀₁来,见状直呼「使不得」,急忙过来扯开季颂的手。
季颂一愣:「胡太医?」
他眼里燃起希望,拽着老胡去床边。
老胡猛地甩开他:「她都没怀孕!你要孩子该去找送子观音,不是我这个老伙夫。」
秦嬿面色骤变。
季颂不愧和她心有灵犀,一下就看出她的慌张,冷着脸转身就走。
秦嬿腾地从床上爬起,追着季颂说她可以解释,哭得梨花带雨。
两人背影远去,我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老胡。
「太医?」
「之前在宫里干过。」老胡笑眯眯的,「这不是没把先帝救活嘛,就被赶出宫了。」
我疑惑地注视他,恍然大悟:「怪不得呢,胡叔做的饭总有股药味。」
他嘿嘿笑着,而后便回厨房催促他儿子大胡给陶陶熬米糊。
-18-
我抱着陶陶在庭中清点行李,忽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季颂朝我们跑来,我一侧身,让他扑了个空。
望着满地箱笼,他惊慌失措:「阿沅,你要弃我而去?」
我懒得搭理,兀自带陶陶散步看花。
「我已写好休书,此后与秦嬿再无瓜葛。」季颂挡住去路,一派情真意切,「阿沅,跟我回家好不好?」
「昨日还恨不得杀我抵命,今天就来求我归家?季公子真是能屈能伸。」
季颂还要狡辩,我抬手制止,示意他快闭嘴。
他见鬼似的打量我:「阿沅,你怎么了?」
「你不是最讨厌我唯唯诺诺吗?」我满眼嫌弃,「如此岂不正好合你心意?」
季颂以为我在吃醋置气,不耐烦地重重叹气:「我要是真喜欢秦嬿,早在她及笄那年就提亲了,何必拖到现在?」
他自觉口气不善,旋即放软语气,「倘若你介意她,我们离开京城也可。」
我打发他走:「那你快回去收拾行李,我们现在就出发。」
季颂心花怒放:「阿沅等我,我尽快——」
「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秦嬿带着一伙人闯进来。
她身后是秦、季两家的父母,再后站着我爹一家,一众仆妇和护院分列两边。
好大的阵仗。
-19-
季家爹娘突然被叫过来,云里雾里,直问秦嬿有何要事。
她从容不迫地抬抬下巴。
仆妇挨个儿揭开我的箱笼,露出里面的金银财宝。
「嫁来季府一年有余,她私吞家产不计其数。」秦嬿亲昵地挽着季母的胳膊,「要是母亲晚来一步,她可就逃之夭夭了。」
季家父母本就看我不顺眼,秦嬿一番指责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
季母目光毒辣,恨不得剜我的肉。
季父指着我骂「好利小人」。
季颂将我和陶陶护在身后。
「那都是我送给阿沅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已,值得你们发火吗?」
季父没了宰相位赋闲在家,家里也天天鸡飞狗跳。
积怨已久,他一把操起门旁的笤帚,使劲挥向季颂,大喊要打死不肖子。
季颂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还忍着痛,回头安慰我和陶陶。
见我们娘俩躲得远远的,他呆滞一瞬。
秦嬿出来打圆场,劝季父消消气,又把季颂拽到一旁。
「你倒是把她们当眼珠子护着,她们呢?」
她哂笑两声,拍拍手。
一男一女自门外走来。
是我买通的大夫和稳婆。
秦嬿昂首挺胸,俨然是胜利者姿态。
她笑嘻嘻地说:「还不承认吗?你的乖女儿,根本就不是季家的种。」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
季颂激动地抓住秦嬿的手腕,「你这是何意?说清楚!」
我爹哭丧着脸,扑通跪在他跟前,咚咚磕头求他赎罪。
秦嬿圈住季颂的胳膊,娇声娇语:「慕叔被蒙在鼓里,婚礼前夕才发现她婚前失身,怀了奸夫的孩子。
「慕叔原想找你坦白,可她竟拿全家人的性命威胁慕叔。
「他也是被逼无奈,阿颂就别怪他了。」
她一说完,我爹恨恨瞪住我,大骂我蛇蝎毒妇。
说我平日里欺负娘家人也就算了,还找人将弟弟打得半死不活,非要他慕家绝后不可。
若无秦嬿搭救,弟弟早就没命了。
季颂定在原地,直直注视我,仿佛周遭的所有动静都与他无关。
他声音发颤:「阿沅,我要听你说,陶陶是不是我的女儿?」
我假模假样地摇头叹气:「唉,怎么不是呢?」
他扭头看向众人,边哭边笑:「阿沅就是在和我置气才故意那样说,陶陶就是我的女儿。」
人证站了一堆,季颂还在自欺欺人。
季父暴跳如雷,抬脚猛踹他胸口。
季颂狼狈地爬起来,摇着我的双肩:「阿沅,你告诉他们,你说陶陶是我们的女儿,她是。」
季母被这没骨气的儿子气狠了,痛苦地捂住心口,两眼一闭,倒在仆妇怀里。
季颂连亲娘都不顾了,一个劲儿要我告诉在场所有人,陶陶是谁的孩子。
我如他所愿。
「我女儿伶俐可爱,才不是你季家的血脉。」
-20-
季颂瘫坐在地,双眸猩红。
秦嬿优哉游哉走来,眼中难掩得意。
「你我一起长大,也算深情厚谊。你沉塘后,我定会好生照顾你的宝贝女儿。」
她上下打量陶陶,故作为难地问,「你说,那些吃花酒的人,可会看不上五六岁的小丫头?」
我甩她两巴掌。
秦嬿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她挥手要扇我,一条腿伸来将她踹飞。
不偏不倚,刚好砸中跑向她的爹娘。
老胡的女儿小胡端着陶陶的米糊站定,一点儿都没撒出来。
季颂撑着胳膊站起来,目光沉沉:「陶陶是你和谁生的?」
「和谁生的?」秦嬿抹去嘴角鲜血,眼神狠得要杀人,「她被又脏又臭的乞丐奸污,这才有了那个孽种!」
我爹激动地重复她的话。
我继母接过话茬,扯着嗓子向人描述我被乞丐奸污后是如何衣衫不整,如何浑身是伤地回家。
我那弟弟呢,便说我出嫁前夜夜钻他被窝勾引他,怕是按捺不住浪荡性子,下跪求那乞丐满足我。
不堪入耳。
我只庆幸陶陶听不懂人话,两只小手认真地搓着竹蜻蜓玩。
竹蜻蜓不慎脱手,陶陶挥舞胳膊,朝它飞走的方向「啊啊」叫了两声,将我的视线引向门外。
李则宜站在那儿。
他弯腰捡起竹蜻蜓,吹了吹。
小胡立马跪下,众人见状跪倒一大片,齐呼万岁。
秦嬿站着,痴痴望向他,热泪盈眶。
「陛下终于来找嬿嬿了。」
「乞丐?奸污?」
李则宜淡淡吐出这两个词,目不斜视地路过秦嬿。
他将竹蜻蜓放回陶陶手里,轻轻捏了捏她握住玩具的小拳头。
陶陶不抵触他,我便把孩子交到他手上。
李则宜接过陶陶,眉梢眼角尽是温煦的笑意。
面向众人,他又威仪凛然。
「朕的女儿,是孽种?」
-21-
秦家父母直拽秦嬿裙摆,提醒她赶快跪下。
她恍然不觉,难以置信地喃喃:「陛下不是属意我吗?」
李则宜掷出一枚玉佩,正中秦嬿膝盖。
她猛地跪倒,抱着左膝蜷缩成一团。
疼得厉害,秦嬿也要将那玉佩抓进手里。
一瞬间,她忘记疼痛,蓦然望向我,错愕不已。
那是宫宴之前,她亲自给我系上的玉佩。
李则宜找错了人。
那夜他回来时,我早就溜了,唯独落下那块玉佩。
他忙于战事,隔日就要开拔,只好将找人和定亲二事吩咐给下属。
他们循着玉佩的线索找到秦府,在知晓秦府只有一位小姐后又在府门见到我,便顺理成章地将我当作秦嬿。
直到李则宜班师回朝,这才发现找错未婚妻。
秦嬿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当年的代王、如今的新帝对她的钟爱和看重,竟源于一场阴差阳错。
后续的遭遇因此明朗,她泪流不已,哀声询问:「我在湖心亭被人设计丢了清白,也是陛下的手笔?
「就因为找错人,要和我退婚?
「我何其无辜,陛下可知您毁了我的一生!」
「朕为何要考虑你的一生?」李则宜语声淡漠,「自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他声音里的寒意愈发刺骨,「更何况,你哪里无辜了?」
秦嬿一下就明白他在暗示何事,满脸不甘心,大声怒吼:「陛下不能倾心卑贱之人!
「您可知,她自幼便是我的丫鬟?」
我呼吸一滞。
我的过往很不光彩,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和英明神武的天子着实是云泥之别。
明知不该痴心妄想,可我还是忍不住紧张,也害怕他会鄙夷我的出身和遭遇。
我不禁后退,想离他远些。
李则宜揽住我的肩,将我带去他怀里。
我没站稳,双手本能地搂抱他的腰身。
站稳了也没将手放下。
他都能把老胡大胡小胡安插在我身边,自然是将我查得一清二楚。
我怕个什么劲?
我抬头看他,嘴角是抿不掉的笑。
他却绷着一张让人不敢造次的冷脸。
细瞧着,眉头微压,一副隐忍怒气的模样。
他好像想打我。
应该的。
我尴尬地将视线从他面庞挪开。
我们这边眉来眼去,秦嬿出声打断,要数落我的往事。
「拖下去,拔舌烙口。」
秦父护住女儿,拿他效忠朝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说辞替秦嬿求情。
李则宜列举秦府犯下的罪行,一项又一项,压弯了秦父挺直的脊梁。
旁边的季父也不遑多让。
他二人没少狼狈为奸,侵吞军饷,蛀蚀国库。
秦、季两家的人都押了下去,一个赛一个地面如死灰。
唯独季颂,透露出不合时宜的寂然。
临出门,他忽而回眸,看我的眼神是难以言喻的沉静,仿佛要将我吸进他黑黝黝的瞳仁,近乎诡谲。
忧怖乍起,我不由得贴近李则宜。
直至季颂彻底离开视野,我才缓过劲来。
原本拥挤的庭院,此时宽敞许多,就跪着我爹一家。
李则宜问:「想如何处置?」
地上的三人磕头不停,都在求我饶恕他们。
饶恕?
如果没有李则宜,落在他们手里的我和陶陶,会是何种命运?
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这三人方才辱骂你,就按『大不敬』处置吧。」
「好。」
他们被拖走,我装满财宝的箱笼,也被抬走。
我要去拦下侍卫,李则宜的手顺势滑到我腰间紧紧扣住。
「那是赃款。」他说,「我的私库归你,随我回宫。」
「你先把钱还给我,我再考虑进宫。」
-22-
如果我唯利是图,就像对待季颂一般对待李则宜,肯定一口就答应进宫。
可惜我对他这个人,或多或少动了真心。
依偎在他身边,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安定、踏实。
我的人生,轻快得仿佛只需要呼吸。
于我,李则宜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于他,我呢?
他是帝王,坐拥三宫六院。
我现在还年轻,姿容尚且美丽,可等我年老色衰,他对我还剩几分情意?
兴许都等不到我的眼角长出细纹,他的后宫便已住进新人。
不随他进宫吧,可我又放不下陶陶的公主之位。
那可是公主,是比官家小姐都要高贵千万倍的身份。
能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孩子长大,她该活得多开心啊。
愁肠百转千回之际,马车就已抵达一处新宅。
季府送我的别院也是赃款。
李则宜虽不强迫我进宫,但也不准我离京。
我得重新挑住处。
车夫得了令,一遍遍路过闹鬼的凶宅。
怪我,可李则宜也有错。
看不出他这么小气。
我不过就是在山洞里骗他说我家住那处鬼宅嘛。
作为对他的补偿,我选在距离宫城最近的地方。
他也不辜负我的这番良苦用心,都快将此处当成内朝了。
大臣来这里议政,他也在这里批阅奏章,定夺军国大事。
书房里,他躺在晃悠悠的摇椅上,手里拿着折子和朱笔,身前躺着肉球球似的陶陶。
看似在聚精会神地处理政事,却总能在陶陶要把整个儿泥哨往嘴里塞的时候,将它稍稍向外拔一拔。
陶陶继续吹响泥哨,欢快地荼毒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也把她自己累得小脸通红。
她把泥哨一丢,朝着门边的我放声大哭。
我都看忘了,我是来把她抱走喂奶的。
李则宜没把孩子给我,他说他和我一起去。
他又没奶,去了能顶个什么用?
-23-
李则宜在我对面坐着,我动不了手。
脸面滚烫,我颇感忸怩:「你出去。」
他倒是动身了,不过是去妆台拿了根我的玉白色发带。
将其绑在眼前,重新坐回去。
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则宜的脸正正面向我,眼睛好似在透过发带看我。
我迟迟不解衣襟,怀里的小家伙撇撇嘴,委屈地哼唧两声。
「陶陶饿了。」
我没好气地嘟囔:「要你提醒?」
李则宜勾勾嘴角,不再作声。
我侧过身,将陶陶的脑袋朝向他,借以遮挡那羞人景象,可耳朵依旧不争气地发红。
偷瞄一眼,他却是气定神闲。
终于熬过去,我着急忙慌拢好衣襟,要把孩子抱起来拍拍奶嗝。
我还没出声,李则宜就径直解开发带,随意放在我手边的几案上,抱走陶陶拍背。
我愣愣问他:「你会吗?」
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玩味地说:「拿枕头练过手。」
我重整衣襟,眼风一晃便扫到发带,疑惑地望了望庭中的背影,拿起发带遮在眼前。
白蒙蒙一片,原来什么都瞧不见。
是我想入非非了。
一放下手,我就看见李则宜抱着陶陶在门外看我,似笑非笑。
他就是故意的!
脸庞好不容易凉快,这下又腾地烧红。
他倒跟个没事人似的,转身踱回庭中,带陶陶去树下赏玩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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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则宜日渐融入我和陶陶的生活,却从不提回宫一事。
夜里他把陶陶哄睡,我们照常换间屋子折腾。
一出门,我就忍不住问他:「倘若我随你回宫,你最多能给我什么位分?」
「不是『最多』,」他边走边说,「是只有皇后之位。」
我停在原地:「为什么?」
「你爱陶陶,便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给她。我待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悄悄挪进灯笼照不亮的地方,泪花绽在昏蒙的夜色中。
不想让他发现我被感动哭了,我急于说些话冲散温情的氛围。
来不及过脑子,我脱口而出:「那你不该把皇帝让给我当吗?」
李则宜将我打横抱起:「你既想做皇帝,今夜便在书房。」
「不好吧?」我越说越小声,「这可是你接见大臣,料理庶务的地方。」
他笑而不语,在圈椅里落座,将我放在他腿上坐好。
面前摆着一摞公文,我不自在地将它们推去桌边,免得待会儿洇湿弄皱了。
李则宜却将它们揽回来摆正摊开,又把朱笔放到我手中。
接着,一丝不苟地教我批折子,俨然是古板老夫子上身。
三更半夜,我呵欠连天,手腕抽筋,做出重要决定:「朕要退位。」
我一把笔放下,他就把笔塞回我手里,还握紧我捏笔的拳头。
「陛下肩负江山社稷,岂可轻易言弃?」
我欲哭无泪,向后一仰,靠在他肩上。
李则宜很贴心,将奏折举在我面前。
一晃眼,我瞧见上面「立后」的字眼。
赶紧闭眼装睡。
「我念给陛下听。」
还好我堵嘴堵得及时,他没空顾及那折子。
-25-
李则宜忙得不可开交。
我很心疼,于是抛下他,独自带陶陶去山里游玩。
倘若预先知晓季颂会买凶劫走马车,我出门前便绝不会因为嫌李则宜啰唆,而拒绝由他亲卫护送出行的提议。
秦嬿一家被流放三千里,季家要幸运多了,只是被贬为庶人,赶出京城。
架不住季颂不知足。
「阿沅,我好想你和陶陶。」
我抱着女儿坐在大石头上,他跪坐在地,脑袋埋在我膝盖间,肩膀一抖一抖的,也没发出明显的声响,不知是哭是笑。
我毛骨悚然,赶快把陶陶哄睡放在身后。
我稍微一动,季颂噌地抬头,宛若惊弓之鸟。
他眼里的阴鸷稍纵即逝,恢复成红眼睛的可怜鬼,用力握紧我的手,手指一根根挤进我指缝间,双手都同我十指相扣。
季颂凑近我,直勾勾地盯着我,温声细语:「阿沅,你是我的妻,陶陶便是我的女儿。
「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的眼珠满布血丝,就像爬满丝网的红蜘蛛,我不禁浑身一激灵。
「你在怕我?」
我循着李则宜在人前的模样,强装镇定地反问:「我不该怕你吗?」
季颂笑比哭还吓人:「我自幼便钟情于你,至今也喜欢你,你不能怕我。」
我讥讽道:「你觉着我是皇帝的女人,所以你对我廉价的爱也因此水涨船高,变得昂贵起来了?」
季颂被我激怒,手上的力气快要将我指骨夹碎。
我继续往他心口上戳:「被皇帝横刀夺爱,是不是让你得意极了?」
「你不能污蔑我对你的爱!」
他一把将我拽起来,拖着我往前边的悬崖走。
很好,就这样走,离石头上的小家伙越远越好。
啼哭声骤起,陶陶匍匐在石头上,蹬着小胖腿向前爬。
-26-
这是她第一次学会爬。
本应在柔软洁净的毛毯上,本应有我,有她父亲一同护在身边。
季颂像是这才记起陶陶还在,三两下捆住我的手脚,跑去将陶陶抱来。
「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哭着求他,「就看在你也曾是她阿爹的份上,别伤害她。」
陶陶兴许还没忘记季颂的怀抱,被他抱来时,不哭也不闹,乖巧地靠在他肩膀上。
季颂有一瞬间的动容,但也只是一瞬间。
他顿时目眦欲裂,泪流不止,又是不甘又是痛苦:「你知道吗?我爹在被赶出京城后就投河自尽,我娘说她会好好陪我还乡,可她当夜就吊死在树上。
「我们是一家人,合该同甘共苦,哪有你和女儿活着享福,我和爹娘阴阳两隔的道理?」
季颂胡乱抹去眼泪,把我拎起来继续往悬崖去。
我用尽全力要拽住他的步伐,他单手抓住陶陶后背的衣物,将她高举起来,作势要摔到地上去。
我不敢再反抗,顺着季颂的来。
他提着陶陶走,陶陶伸出小手想够地上的小黄花,咯咯笑个不停。
婴孩的笑声清脆轻盈,季颂的步子却愈发沉重。
我试探着说:「你那样提着,久了陶陶会不舒服,不如你抱抱她吧?」
季颂停在原地,陶陶得以抓起一枝小黄花。
他重新把孩子抱在臂弯,垂眸凝望嗷呜一口就把花吃进嘴里的陶陶,落下两行迷惘的泪,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女儿?」
趁他愣神,我小心扣动腕间金钏的机关,露出薄刃,一下割断麻绳。
绳子落地发出轻响,季颂下意识朝地上看。
我拔出银簪刺他脖颈,夺走陶陶就跑。
惊慌中回头看,季颂捂住脖子,鲜血直从他指缝溢出。
我没能刺中要害,他飞快追来。
「阿沅,我们一家五口要永远在一起!」
季颂伸长手臂要抓我胳膊。
后背已能感受到他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我拼命向前跑,竟也能分出心神,左右察看哪片草地更软,哪片的石子更少。
胳膊被他结实一抓,我正要将陶陶抛出去,和季颂同归于尽,耳边突然「嗖」的一声。
利箭正中季颂眉心,穿脑而过。
我手臂的桎梏顿时松开,他直挺挺倒地,扬起草渣灰尘。
神思恍惚间,闪着银光的骏马从我身畔飞过。
坚实的胸膛从背后贴住我, 将我和陶陶抱紧。
-27-
耳边异常快的心跳声唤醒惊乱的神志, 我半个字也说不出, 只能呜呜地哭。
李则宜没有什么劝慰的话语,接过陶陶单手抱好,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勺, 有力的臂膀将我摁在他怀里。
力道之大, 似是要将我按进他骨血里。
我哭得更大声,惹得陶陶也跟着哭。
小嘴里的花朵混着口水掉出来,转瞬让我破涕为笑。
我捏捏她蜜桃一样粉嘟嘟的肉脸,仰头告诉李则宜:「我想通了,我们回宫吧。」
他的眼尾略有泛红, 被我一看,稍微别开脸。
听我同意进宫,他并未出现我预料中的欣慰,反倒蹙起眉, 不甚赞同的样子。
「如若只是出于安全考虑, 你无须做出如此让步。我会把秦、季两家连根拔起, 教他们再无可乘之机, 亦会加派人手保护你和女儿。」
「如果不是呢?」
他微微睁大眼睛ƭŭ̀₅,隐有期待地看向我。
「我少时将一腔情思尽数寄予季颂, 而今却恨不能要他永堕阿鼻地狱。
「世事无常, 人心易变,我不该将自己置于弱势,一辈子仰望你的怜爱。
「也许, 先变心的人是我呢?」
我第一次在李则宜脸上看见这样丰富的神情。
似喜似怒、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委曲求全, 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嫉妒。
我踮脚亲了亲他下巴,他的面色稍有缓和。
他双唇嗫嚅两下,千言万语汇聚成既无奈又宠溺的一句话:「罢了, 回家吧。」
默了默,又道, 「你不会有变心的机会。」
「变不变心另说,皇后之位不变就行。」
李则宜淡淡回了声「嗯」, 没走几步突然停下, 低头狠咬我脸蛋。
这动作一看就是平时和陶陶学的。
「不许变心。」
我直觉自己不会再爱上别的男人,倒也不敢保证,便点了点头。
李则宜以为我在敷衍他,神色虽是一如既往地从容淡定, 语气却莫名有些小心翼翼。
「等陶陶满周岁, 我便立她为皇太女。届时你地位稳固, 便该全心爱我, 不可再谈变心之事。」
我喜不自胜, 想也不想便问:「陶陶何时能登基?」
李则宜脸黑如炭:「等我死了。」
我一怔,赶紧扑进他怀中撒娇:「夫君,你没了我就随你一起去。」
「不必, 」他语气和软, 摸了摸我发顶, 好似真的在考虑身后事,「你做太后便好。」
「是吧,我也觉得当太后好。」
李则宜手一顿, 接着撒气一般揉乱我的头发。
我扑哧笑出声。
「骗你的,我这人知足得很,做你一辈子的皇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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