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有尽

我是个小结巴。
红着脸勾搭状元郎的时候,他却说:
「我不喜欢太主动的。」
后来,我为了救他而中药,意外糟蹋了一位路过的公子。
醒来后,我慌不择路逃跑。
隔日却听闻,那个冷漠、高不可攀的指挥使翻遍京城,寻腰间有小痣的女子。
寻到我家时,我有点心虚,磕磕绊绊问他:
「抓到了,然后、呢?」
谢琢玉一字一顿,冷笑说:
「抓到就杀掉。」

-1-
我是京城出了名的小结巴。
生平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丢掉廉耻,去刻意引诱新晋状元沈淮序。
他发烧昏迷,我守在他榻边寸步不离,醒来却红着脸告诉他,亲亲就可以解毒。
他处理公务到深夜,忍不住露出些许疲态,而我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他采阴补阳最为提神。
全京城都知道我喜欢他,百般讨好死缠烂打,而我不比旁人温婉,也不比旁人矜持。
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我,说我自甘轻贱,丢尽世家女子的体面。
就连向来待人温和的沈淮序都当众喊住我,无奈对我说:
「我不喜欢太主动的。」
我忍住眼泪,顾不上周围的指指点点,垂着脑袋点点头。
然后再没主动出现在沈淮序面前。
直到今日,暴雨天。
檐角雨落成线,我心不在焉地走神很久,最后抱着油纸伞到翰林院送伞。
沈淮序见到我时,神色些许动容。
他望着我湿透了的外裳,垂眼轻叹:
「今日又想出了什么自荐枕席的新法子?」
「快些来吧,否则又要生病了。」
按往常来说,我的确是要先勾引纠缠沈淮序一番。
譬如借着这身湿透了的衣裳在沈府登堂入室,再譬如告诉沈淮序我的手冻僵了,要他帮我换衣裳。
但这一次,我的确是没有旁的心思了。
我攥了攥手心,鼓起勇气问他:
「……那个画像。」
「找、找到了吗?」
沈淮序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仔细思忖片刻,终于恍然:
「你是说,谢琢玉要找的那个女子?」
不想表现得太过殷切,我犹豫了一瞬,轻轻点头。
「还没有。」
「那女子腰间有颗小痣,听闻这几日谢琢玉找得快要疯了,拿了搜查令,打算挨家挨户去搜。」
沈淮序眉眼一松,几分好笑:
「也不知是哪家小姐色胆包天,竟敢强迫杀人不见血的谢琢玉。」
我一怔。
暴雨如注,海棠被毫不留情砸落在地,就连雨珠也压弯了树梢的眉睫。
完蛋了。
要死。
因为,色胆包天糟蹋谢琢玉的人。
是我。

-2-
我腰间其实没有小痣,而是一道略微粗糙的疤痕。
那日谢琢玉摸到那里的时候,我撒谎了。
说不清错误是怎么开始的。
春日宴上,我意外替沈淮序喝下了那杯下了药的酒,跌跌撞撞离席。
可能是药性作祟,头昏脑胀时,我拽着路过的失明公子,把他推进无人的荒废小院里。
然后,狠狠糟蹋了他。
我忍不住喘气,又忍不住要哭,谢琢玉嫌弃我体力差,还嫌弃我娇气。
他话好多,又好烦,不想让他继续嫌弃下去了,于是我断断续续和他说,他摸到的是一颗痣。
一颗很好看的痣。
谢琢玉显然不太相信,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主动去亲他,堵住他接下来的冷嘲热讽。
他果然没再说话了。
没人会喜欢一个身上有疤、既不温婉又不矜持的女子。
而我仗着他是个瞎子,肆无忌惮地说谎骗他。
如今,报应来了。
贴满京城的通缉画像在时刻提醒着我,那日的混乱逾矩。
雨珠砸下来,落进衣领里。
后颈的咬痕仍在隐隐作痛。

-3-
谢琢玉总有一日会找到我的。
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一点。
他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指挥使,玉面修罗,凉薄狠绝。
死在他手里的人数不胜数,抽筋拔骨,死状惨绝。
落到他的手里,我活不过一晚。
我掐住手心,抬头问沈淮序: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沈淮序一怔,忽然愣住了。
他略微偏过头去,抿住苍白的唇,紧绷的下颌像是遮掩,又仿佛狼狈。
「……现在不行。」
没等我开口,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温润如玉。
「阿婵,我会娶你的。」
「但不是现在。」
我怔怔望着他的眉眼,鼻子很酸,忽然有一点想哭。
所有人都知晓是我痴缠沈淮序,是我放浪形骸,是我不知羞耻。
却不知晓沈淮序折桂之前,是与我有过婚约的。
没有人会甘愿牺牲掉自己的名声,去做任旁人嘲笑轻贱的笑柄。
我也曾是安静内敛的性子,如寻常女子那般羞怯矜持。
可我自幼结巴,说话磕磕绊绊,向来不讨父亲欢喜。
生母亡故,继母不慈,为了父亲前途,要将我嫁给京中纨绔做续弦。
他死了妻子,被打死的通房侍妾都说不清有多少个,明眼人都知他绝非良配。
却要推我入火坑。
沈淮序迟迟不肯娶我,所以我毁掉自己的名声,斩断掉一切可能,只为再给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只要提起宋婵,所有人都忍不住奚落嬉笑,没人会想娶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旁人的女子。
因为那是耻辱。
但或许沈淮序根本没想过要娶我。
那日中药,我消失了整整两个时辰。
待我整好衣衫、步履缓慢地走回去时,却意外撞见沈淮序和公主在檐下清谈论道。
那些学识我听不太懂,继母从未给过我去女学念书的机会,我呆呆地躲在墙角,却也隐约看得出,他们棋逢对手,却又惺惺相惜。
檀郎谢女,珠联璧合,是很般配的一对。
沈淮序当着所有人的面,曾对我说不喜欢主动的,他纵容旁人对我的嘲笑,从没接受过我的示好。
是我太傻,一直没有看出来,这其实是他委婉的拒绝。
他心仪的人,应当是如公主那般温婉聪慧,知他懂他、能与他并肩同行的女子。
而我恬不知耻,事到如今,却还要装傻,咬着曾经两家长辈口头定下的婚约,逼他娶我。
在他眼中,我约莫是个很坏的女子。

-4-
我打算离开京城。
我要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去。
远离沈淮序,远离继母,远离所有人。
我咬着牙收拾好了行囊,正准备出府,却撞见谢琢玉带着人围了隔壁孟府,上门搜查。
我有点慌乱,我没想到谢琢玉这么快就搜到了附近,抖着手把包袱藏在身后,抬头却对上了谢琢玉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疏离而漠然,全然不像是瞎了的样子。
我一怔。
我居然把瞎子气得复明了?
怕被认出来,我匆匆垂下头去。
谢琢玉对外宣称,自己要找的是一个后颈有伤的女刺客。
他曾摸过我的脸,意乱情迷时,他一寸一寸抚过我的眉眼,最后狠狠咬住我的后颈,像是要把我刻入骨血里。
我以为那是一时失态,是掠夺,是占有。
直到这时,我这才明白谢琢玉那日的用意。
家家户户检查女子腰间未免太过逾矩,自然不如检查后颈伤处来得容易。
所有人都知道女刺客只是一个幌子,谢琢玉在春日宴上衣衫不整昏倒在地,这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
围观的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唏嘘:
「妾有意,郎却未必无情。」
「光天化日之下,谁能强迫一个大男人啊?」
闻言,我疯狂点头。
周遭霎时沉寂下来,再抬眼,却见谢琢玉似笑非笑,看我的目光像是裹着刀子。
「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逃无可逃,只好硬着头皮,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两步。
带着冰冷笑意,谢琢玉问我:
「强迫怎么了?你有意见?」
我抿了抿唇,莫名有点气愤,小声回他:
「那你就,不会、反抗吗?」
那日中药的人是我,他是瞎了,又不是断了手。
如果他不愿意,难道他就不会反抗吗?
谢琢玉神色未变分毫,他微偏过头,唇角笑意凉薄:
「你说得对。」
「刺客后颈的伤,就是罪证。」
反抗的罪证吗?
我一时失语,后颈后知后觉泛上一阵酥麻。
我忽然想起,那时谢琢玉亲吻我的指尖,我一时心软,听了他的话,松开他腕间的绳子。
可他下一刻却咬住了我的后颈。
他捏住我的下颌,重新堵住了我的唇,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他咬牙切齿说:
「我会亲手抓到你。」
此刻的谢琢玉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早已没了当初忍气吞声的羞恼与怒火。
却莫名与那时的他渐渐重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慌得心脏砰砰直跳,指尖都忍不住有点抖。
我有点心虚,磕磕绊绊问他:
「抓到了,然后、呢?」
谢琢玉一字一顿,冷笑说:
「抓到就杀掉。」
他望着我,迎着盈盈日光,神情似笑非笑:
「宋家小姐,不用着急。」
「下一家就是你。」

-5-
手脚冰凉。
我没办法继续再坐以待毙了。
混在人群里,趁着后来谢琢玉的注意力都放在搜查裴府,我扭头就跑。
通关文书是我缠着沈淮序给我做的,金银首饰早已换成便于携带的银票,关于我要走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后颈一疼,我径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坐在花轿里。
手脚被牢牢捆住,口中塞着布条,继母在轿外的声音隐隐约约。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送去贺家吧。」
「这回看紧了,别又出什么差错。」
或许是继母一直在派人跟着我,她始终没有放弃把我嫁给贺家纨绔的念头。
花轿晃晃悠悠被人抬起来,不知道她给我喂了什么药,我始终觉得浑身虚软,就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消失殆尽。ŧù₉
此前我从来不受家中重视,衣裳首饰都是妹妹们挑剩下的,衣柜中甚至找不出一件合身的衣裳。
也许是怕驳了贺家的脸面,如今凤冠霞帔,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脑袋上,就连嫁衣都是那样合身。
我却忍不住落泪。
我想我阿娘了。
阿娘从不叫我受委屈,她会亲手给我裁温暖的冬衣,跌倒时眉眼温柔地牵我起来,定下亲事那日,她曾指着沈淮序告诉我,那会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她向来温和耐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脾气好,唯一强迫我的事是要我读书。
她说女子在这世间本就不易,百般流言恶意中伤,若是无知,更是只能任人拿捏。
她摸着我的脑袋说,阿婵,我不要你学富五车,也不要你名满天下,但你要知晓天地广阔。
从书中见天地,你要拥有走出困境的韧性,脚下走不到的时候,要用眼睛去看,想不明白的时候,要用心去感受。
那时她病入膏肓,望着我流泪,她说她再也不能护我,以后的路,我必须独自一个人走。
可惜一切都错了。
或许阿娘病死的时候,我也该和她一起离去。
我忍气吞声十余载,在府中百般讨好、处处忍让,可继母始终将我视为眼中钉。
我用尽全身力气,用脑袋去撞窗檐,磕出的声响被锣鼓声所掩埋,鲜红的血顺着额角往下淌,簪子掉下来,砸在软榻上。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我艰难地伸手去够,簪子扎破我的手心,ţų⁸痛意却叫我难得清醒。
腕间的绳子快要被我磨破时,花轿却忽然停了下来。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我害怕掀开帘子时我已经到了贺府,我害怕噩梦变成现实,害怕一切最终无可转Ṱū₆圜。
锣鼓声被喧闹声所掩盖,最后渐渐归于沉寂。
帘子被掀开时,些许光亮涌入进来,我垂着脑袋,紧紧攥住手中的簪子。
有人捏住我的下颌,目光冷冷清清,一声冷笑:
「我说过,我会亲手抓到你。」
是谢琢玉。
我的呼吸一滞,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谢琢玉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沾血的嫁衣,不紧不慢说: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说不清是嫁进贺家和被谢琢玉抓到究竟哪个更糟一点。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他知道了。
谢琢玉知道了在春日宴上狠狠欺辱、糟蹋过他的人——
是我。

-6-
口中布条丢在一旁,手腕的绳索也被锋利匕首所斩断。
送亲的人被侍卫控制住,指挥使查案,根本无人敢拦。
谢琢玉就站在我眼前,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
手指颤抖地解嫁衣,我想不明白谢琢玉的用意,既然已经知道了是我做的,又为什么还要我把嫁衣脱掉。
难道是非要亲眼再确认一遍吗?
脑子很乱,一会是谢琢玉可能会对我做的各种刑罚,一会是我曝尸荒野的凄惨想象。
解到中衣时,谢琢玉却摁住我的手。
我茫然抬眼,却见他的耳尖莫名有点红,咬牙切齿对我说:
「我又没让你……你急什么?」
不是他要我脱的吗?
谢琢玉到底是要我怎么样?
可能是觉得自己死期将至,眼睛忍不住发酸。
其实我有在很用力忍住眼泪了,但我怀疑继母给我灌的药不是什么正经药,否则为什么谢琢玉一碰到我,我就觉得身体虚软,忍不住想要哭?
我垂着脑袋和他道歉:
「对不起,那日我、不是、故意的。」
谢琢玉倒是没有打断我的话,平日里能完完整整听完我话的人很少,他们都没有什么耐心,也并不想要搭理我。
「然后呢?」
「道个歉,嘴上说说,就没了?」
我红着眼眶抬头去看,谢琢玉抬着下颌,瞧着很刻薄很倨傲的模样。
我有点犹豫,努力想了很久,最后把手里的簪子塞进他手心里。
我仰着脖子,紧紧闭上眼睛,谢琢玉说抓到我就杀掉,估计如今他连用刑折磨都省去了,想要直接杀了我泄愤。
但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来杀我。
我忍不住偷偷睁眼,却见谢琢玉垂下一点眼睛,没什么表情,吐出的话却惊世骇俗。
「亲亲可以解毒?」
「采阴补阳最为提神?」
「……」
我忽然有一点绝望。
为什么谢琢玉会知道我撩拨沈淮序的话?
他抛着簪子,许是善心大发,抑或觉得我额头和手心的血太碍眼了,在我嗫喏着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时候,擦掉了我身上的血污,拿药止血包扎。
「名声被你毁了,清白被你夺走了,现在你还打算用完就丢,另寻新欢?」
「宋婵,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我讷讷问他:
「那你想、怎么样?」
谢琢玉冷笑说:
「我要把你的恶行全部揭露出来。」
「今日抢亲,明日游街,有人胆敢提亲一次,我就毁掉一次。」
「我娶你是让你为奴为婢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不是让你享福的。」
「我倒要看看这样你还能祸害谁?」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谢琢玉以为他吓到我了,扬起眉尖刚想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那你能,快点吗?」
快点娶我,快点出现,快点带我离开。
谢琢玉却是一愣,他挤出几个字,耳尖红得要滴血:
「宋婵,你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
我望向他,哽咽着摇头。
他有点苦恼,又像是有点头疼,最后表情冷淡下来,在我以为他要反悔的时候,他忽然指着自己的脸颊,垂下一点眼看着我,慢吞吞说:
「亲亲解毒,采阴补阳。」
「来。」
「先把你对他做过的,在我身上都做一遍。」
那天晚上我没回宋府,也没回贺府。
我最终还是没有辜负继母给我灌的药,在谢琢玉把我捉回府后,把他撩拨到了床榻上。
直到第二日,我终于明白谢琢玉那番话的用意。
因为我的嗓子哭哑了,直接从一个结巴,变成了一个哑巴。
再也不能说花言巧语,也不能巧言令色骗人了。
他好歹毒。

-7-
我和谢琢玉定亲了。
全京城都知道了春日宴上那个色胆包天的女子就是我,只是从前对我的嘲笑和指摘不在少数,也无所谓多不多这一项了。
谢琢玉不肯放我回宋府,他说怕我一转眼人又跑了,毕竟我已经跑了不止一次。
所以哪怕是继母上门要人,说我未出阁于理不合,谢琢玉也只反唇相讥:
「庚帖换了,聘礼收了,花轿也是从宋府抬出来的,哪Ťũₐ里于理不合了?」
「还是说,宋夫人觉得把继女五花大绑强嫁进贺家做买卖,传扬出去会比较光彩?」
于是继母铁青着脸,又灰溜溜地走了。
谢琢玉要我不能离开他半步。
天不亮我就被他抓起来出门查案,外出采买时我亦步亦趋。
谢琢玉的要求很多,我曾冒着大雨给沈淮序送伞,他就要我当众给他送香囊送帕子;沈淮序发烧时我寸步不离,他就要我烹茶研墨。
偷懒想要悄悄溜走时,抬头却发现谢琢玉支着下颌,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知道谢琢玉身边多了一条小尾巴。
直到几日后,谢琢玉点名道姓要我提着食盒去锦衣卫给他送食。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顶着无数好奇目光,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快要被盯穿了。
有人忽然喊住我:
「喂,小结巴。」
「当初你对沈淮序死缠烂打,如今这才几日,就又攀上谢家了?」
我抬起头,看见了裴少陵,从前嘲笑我最狠的人。
我不想搭理他,闷声继续往前走,裴少陵提高声音,扬声说:
「朝秦暮楚,私相授受。」
「你看看全京城有哪个女子如你一般放浪形骸、不守女德?」
我的脚步顿住了。
回过头,周遭路人指指点点,我看见了沈淮序,也看见了他身侧的公主。
而沈淮序只是浅浅抿起了唇,没有反驳。
我垂下眼睛,兀自收回目光,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只是每次磕磕绊绊、话说到一半时,裴少陵就又笑嘻嘻地打断了我。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习惯说话时被人故意打断,习惯从来没有人为我说话,习惯沈淮序永远都只作壁上观,在外人面前,对我冷淡,与我疏离。
我攥紧了食盒,却忽然很想把食盒砸到裴少陵的脑袋上。
或许等到那个时候,裴少陵就能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话了。
我攥得手心都在痛,却有一人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指尖相触,他轻而易举取走了我的食盒。
谢琢玉拿了一块糕点,许是刚用完刑,他身上还沾染着血腥气。
他慢吞吞吃完了那块糕点,见裴少陵不说话了,谢琢玉抬起眼,轻声对我说:
「慢慢说,不着急。」
这一次果然没人打断我了。
我不明白我出现在谢琢玉身边有什么错。
我曾经的确喜欢过沈淮序,可他从未当众承认过我们之间的婚事,所以我死心,我放手,不行吗?
难道沈淮序拒绝了我,我就要为他寻死觅活,守一辈子的活寡吗?
凭什么。
看着裴少陵,我一字一顿说:
「喜欢谁、是我的自由,要嫁、给谁也是,我的自由。」
「裴公子,你管得、太宽了。」
裴少陵笑出声,他脱口而出:
「像你这样意志不坚的女子……」
话音戛然而止。
食盒砸中了他的脑袋,谢琢玉拍了拍指尖糕点碎屑,兀自偏头看向我。
「宋婵,看见了吗?有时候好好说话是没有用的。」
「对付这种人,就没必要讲理了。」
他又转头看向裴少陵,在裴少陵怒不可遏的目光中,他忽然一笑。
谢琢玉言简意赅:
「你喜欢宋婵吧?」
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裴少陵喜欢我?
怎么可能。
但裴少陵却像是被说中心事般,从脖颈烧到了耳根。
谢琢玉的表情淡淡,语气仿佛在闲聊今日天气那样稀疏平常。
「每次宋婵在的地方你都会出现,沈淮序丢掉宋婵送的物件,你却偷偷捡了回去。」
裴少陵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指着谢琢玉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却怎么也说不完整。
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再也不复之前的嚣张,迟迟不敢转头看我。
谢琢玉嗤笑一声,神色散漫,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践踏别人的真心好玩吗?欺负旁人的缺陷让你很骄傲吗?」
「听闻裴公子进国子监多年,却因自幼体弱多病、家中溺爱,以至于校考连弓都拉不起来,射箭之能甚至不及乡野小儿。」
「要我看来,裴公子这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男子,的确是世间罕有的废物。」
谢琢玉望着被打碎的食盒,睨着眼居高临下:
「宋婵要我和你说,见你痴缠的确可怜。」
「这盒糕点,赏你了。」
直到人群散去,裴少陵红着眼睛被人拉走,我还迟迟没有缓过神来。
我捡起地上的食盒,里面的糕点都被砸烂了,不免觉得有点可惜。
其实这不是我做的,出府前谢琢玉耳提面命,要我申时提着这个食盒去找他。
我原以为他只是想让我在众人面前讨好他赔罪,但是如今看来,或许是他听闻了最近的风言风语,故意让我出气。
毕竟要裴少陵和沈淮序同时在这个平日里所有人都避犹不及的锦衣卫门前经过,并不像是什么巧合。
谢琢玉点着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你和这种人讲什么道理?这么好的机会就应该狠狠骂他一顿。」
「骂到他害怕,再也不敢纠缠。」
我呆呆地望着他,其实每次被沈淮序抛下我都会觉得很难过,但是这一次,那些难过好像全都消失了。
见谢琢玉往里走,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我围在他身边,断断续续地和他说谢谢,还说他口齿流利让我很是羡慕。
我很羡慕他面无表情气死人的能力。
谢琢玉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我的赞美,领着我到案桌前,从匣中取出了厚厚一打书册。
是鉴略、列国志,而并非女训、女诫。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抬着下颌,像是有点别扭,装作不经意地说:
「都是从前读旧了的书,喜欢就拿去。」
可书页崭新,封角整齐,不像他口中读旧了的模样。
我也装作被他骗过了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书册,刚要道谢时,却见他脖颈上沾了血,或许是审问犯人时留下的,便下意识抬手去擦。
谢琢玉却是一愣,他摁住我的手腕,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几个字:
「白日宣……这里不行。」
不知道他想到哪去了,我翻转手心,不解地向他展示指尖上擦掉的血,谢琢玉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我,耳尖却渐渐红了。
「……女流氓。」
我好像忽然听懂了。
两张红透了的脸面面相觑,我什么话也没说,抱着书扭头就走。
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思绪却渐渐飘远。
我觉得沈淮序说得对。
我不够温婉,也不够矜持,变不成他所喜欢的模样,所以他疏离、委婉拒绝。
但是说不定,谢琢玉恰好喜欢呢?

-8-
我原以为日子风平浪静,直到那日夜里我等了谢琢玉很久,都没能等到他回来。
后来我才得知,谢琢玉被收押受审,有人拿着几封书信,说他通敌叛国。
人心惶惶,我在牢狱门口屡次受挫,谢琢玉从前就树敌众多,如今我却见不到他。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用刑,睡觉时会不会疼。
我急得团团转,再一次无功而返后,我却在转角见到了沈淮序。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往我手中塞了一封书信,我展开一看,是谢琢玉写的和离书。
虽然礼数未全,但如今我住在谢府,他到底是怕拖累我,所以给了我一封和离书。
我认认真真看完了,沈淮序语气急促,攥着我的力道很疼。
「朝堂局势如今波诡云谲,我屡次撇开关系就是为了把你摘出去,可你偏要……偏要搅进来。」
「如今你拿着这封和离书回宋府去,莫要再踏足牢狱。」
回宋府去,回到牢笼里,可那里是我的地狱。
沈淮序昨日遭遇刺杀,身上依稀可见血迹,或许的确如他所言,从前他疏远我,是为了保全我、把我摘出去。
可他并不明白宋府于我的含义,抑或他知道,只是视而不见。
如果喜欢,真的能忍心看我一遍又一遍折磨忍受,独自咽下伤痛吗?
我望着他,只说:
「我要见、谢琢玉。」
沈淮序拒绝了。
「见不了。我也见不到他,就连这封信都是他托人带出来的。」
我摸到了书信上的血迹,我知道谢琢玉在狱中已经受刑了,或许很疼,但凭他那样嘴硬的性子,肯定不会承认。
我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书信上的字迹,然后当着沈淮序的面,把和离书撕碎了。
沈淮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疯了?」
我摇摇头,一字一顿和他说:
「那你托人告诉,谢琢玉。」
「他写一次,我、就撕一次。」
「不要白、白费力气了。」
一如谢琢玉那日把我从花轿里救出来,他说有人胆敢提亲一次,他就毁掉一次。
命运早就把我们捆绑在了一起,从那日春日宴上的意外,到后来的抢亲、为我澄清。
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疤,各种事务他从来没避讳过我,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谢琢玉有没有通敌叛国我最清楚。
如今他的身边只剩下我。
所以,我不会走。

-9-
我回府翻出了所有谢琢玉写过的书信。
虽然不知道指控他通敌叛国的书信究竟是从何ṱű̂ₕ而来,但此事既然因它而起,破局口就一定在这里。
我写了诉状,可诉状却屡次被驳回;我上门去找曾受过谢琢玉恩惠的世家,可他们始终闭门谢客。
登闻鼓被人层层把守,我要击鼓,却被人阻拦,跌倒在地时,有人从身后扶起我。
沈淮序带着公主出现,原先嚣张跋扈的侍卫脸色一变,黑压压跪了一片。
于是前路坦途。
为了避免琐事小事滥用,击登闻鼓,需杖责二十,或受手刑,可上诉天听。
这二十下的杖责,却也足够令一普通女子重伤昏厥了。
沈淮序垂眼看我:
「手刑几日便可痊愈,杖责二十,你挺不住的。」
我却把双手藏起来,不住摇头:
「杖责、二十就二十。」
其实我很能忍疼,小的时候,继母迟迟没有身孕,所以她一直很讨厌我。
她掐在我的腰上,掐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不准我哭,不准我掉眼泪,否则就要把我娘的坟冢挖出来,要她永世不得安宁Ṫṻₒ。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很讨厌我娘。
她心仪的男子喜欢我娘,甚至为了我娘愿意终身不娶,所以她嫁进来做续弦,是为了泄愤。
有一次我被掐出了血,我在夜里把自己埋进雪里,故意冻得发烧生病。
第二日前来照料我的女医果然发现我腰侧的痕迹,可闹到最后,却也只是处置了继母身边的一个嬷嬷。
那道破口最后一点点干涸,凝成一道浅淡的疤痕。
府中些Ṫű̂₈许风声传扬出去,继母也没敢再继续掐我泄愤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杖责二十好像也不是很疼。
或许真正疼痛的早已停留在了幼时的豁口里,而我已经不再胆怯,不再小心翼翼。
我被人抬到大殿上,冰冷的地砖晃眼,晃得我头晕。
衣上沾了血,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书信,又讨要了传闻中谢琢玉通敌叛国的罪证,还有纸笔。
我的指尖在颤,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氤氲出一点破碎的痕迹。
我仿着字迹,当着所有人的面,写下一封与罪证一模一样的书信。
我磕磕绊绊地开口:
「臣女不过、待在谢琢玉身边、三月。」
「就可以仿下,与他一样、的字迹。」
我待在谢府不过短短三月,谢琢玉教我写字,我临他曾用过的帖,看他的书,学他的字迹。
却也足以以假乱真,叫人分辨不清。
「有心之人,亦可、栽赃陷害。」
有人打断了我,一身绯色朝服,手持玉笏,目光轻蔑。
「这只能证明你与谢琢玉早有勾结,一同通敌,当以同罪论处。」
屡次开口,却屡次被打断,越着急却越说不清。
直到后来,所有人渐渐失去耐心,没有人会想听一个小结巴含糊不清的话语。
我跪在大殿上,孤立无援地掐住手心,我竭力忍住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掉下来。
我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为什么结巴,恨自己为什么说不清。
可我却又觉得谢琢玉说得很对。
或许我与那些人本就不该讲什么道理,他们一叶障目却是心甘情愿,这么好的机会,就应该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
骂到他们恼怒,骂到他们害怕,骂到他们再也不敢纠缠。
我俯身叩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对,臣女此次上殿,是为证明、谢琢玉有罪。」
朝堂忽然安静下来。
现在他们终于能够听我好好说话了。
我望向张侍郎,一字一顿,清晰说:
「你父亲前年、入狱,若非谢琢玉、一意孤行,执意调查,你父已经、牵连全府,死于牢狱之冤。」
我又望向宣抚使。
「你去岁领命赈灾,意外沾染、疫病。所有人都摇头,说你、病入膏肓,是谢琢玉灌你喝下救命汤药,这才、捡回一命。」
有人察觉到不对,想要出声打断我,可我罔若未闻,继续说下去:
「人人都说,谢琢玉通敌叛国。可宫宴上,他因救驾、被刺伤中毒失明,这件事情、全天下都知晓。」
不知过了多久,企图打断我的声音渐渐隐匿下去,我说得很缓慢,就像当初谢琢玉站在我身后,拿着食盒砸向打断我说话的裴少陵,那时候他说:
「慢慢说,不着急。」
于是字字沉稳,渐渐清晰,破碎的字句越来越流畅。
「他若当真通敌叛国,当初只需要,见死不救就可以。如今仅凭几封,含糊不清的书信,却要判他死刑。」
「他做错许多事,所以落得如今下场,我不怨。」
「他只错在满身伤痕,却无人知晓。」
「错在没有忘恩负义,如你们这帮冷血小人一般明哲保身;错在身为天子手中刃,背负骂名却从未被信任。」
四下沉寂。
再叩首。
我忽然安静下来,直起身,恍然发觉所谓朝堂、所谓算计,也不过仅此而已。
阿娘死了,独留我在世间挣扎。
如今我救不了谢琢玉,经此一遭,这些人也再难容我活下去,不如一同陪他到牢里去。
至少可见真心。
我抬起头,对上周遭复杂各异的目光,浅浅一笑。
「好了,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现在,你们可以封我的口,来杀我了。」

-10-
我没死成。
谢琢玉也没有。
那日我说完之后,朝堂上有人勃然大怒,嚷着让侍卫把我拖下去。
可进来的却是谢琢玉。
他衣衫整齐,腰侧是天子亲赐的佩剑,全然不像传闻中受刑鞭打的凄惨模样。
他把我扶起来,还要轻声骂我一声「蠢」,却又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跪下替我担了冒犯天子的罪责。
那日朝堂之上发生了许多事,譬如锦衣卫又收押了一批位高权重的官员,譬如朝堂上血流成河、互相指摘。
再譬如,谢琢玉通敌叛国的罪名,其实只是天子与他设下的一场局。
宫中的确收到了那些通敌的书信,但天子没信,而是将计就计,设下这场局。
谢琢玉被困在宫中,甚至未能来得及告知与我,最后思来想去,为了不把我牵连进来,托人带给我一封和离书。
可是如果能够忍住的话,就不叫喜欢了。
喜欢,是见不了对方受一点委屈。
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对方背负骂名,是我要把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是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会站在你的身边。
所以关心则乱, 不外如是。
清明这日, 我祭拜阿娘。
如今京城内再也没人敢嘲笑我了,三书六礼, 礼数很周全,是天子赐婚。
我倚在阿娘坟冢旁,慢吞吞ṱü₁地和她说起这些时日发生的事。
有一句话,其实阿娘说错了。
她说沈淮序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的确,他夺榜折桂,是人人艳羡的状元郎, 就连公主也倾心。
可阿娘终归不是我。
沈淮序于我而言,只是人生里的匆匆过客。
他不在乎我的委屈, 无视我的处境,他自以为远离是为了不伤害我,他从未在意过我的想法。
要用眼睛。
要用心。
所以即便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却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谢琢玉, 于我而言,才是世间最最好的郎君。
放河灯的时候, 天上落下雾蒙蒙的雨。
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也沾染了水汽,像是穿破黑夜而来的晨曦。
见我发怔, 谢琢玉偏了偏头, 忽然问我:
「我的眼睛,好看吗?」
我忽然想起来,其实我是见过谢琢玉的。
十岁那年, 我孤零零地拿着河灯祭拜阿娘。
燃灯有尽, 天上落下一场大雨,狼狈躲雨的时候, 我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雨里。
他攥着手心, 浑身都在抖, 他的父亲战死了, 他却一声不吭, 死死咬着牙, 让眼泪淹没在雨水里。
那时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把多余的河灯塞进他手里,然后很认真地告诉他:
「你的眼睛, 很好看。」
「所以, 不要哭。」
很久以后, 少年手捧花灯, 站在原地。
而我恍然回神,装作不知道的模样, 故意气他, 假装关切:
「你的眼睛怎么了?是抽筋了吗?」
谢琢玉咬着下颌,没好气地转过脸,我依稀听见他嘟囔一句:
「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我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望着河灯远去。
阿娘,我嫁了一个很好的郎君。
嘴硬心软,色厉内荏,但他的真心从来都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站起身, 牵住了谢琢玉的手,他不情不愿地冷哼了一声,却始终没有松开。
我很认真地重新回答他:
「好看。」
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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