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与裴邈,无人不叹好姻缘。
柔情蜜意不到三个月,我发现他有个红颜知己。
裴邈珍之爱之,为她在外置办了宅子。
面对我的控诉,裴邈冷声呵斥:「妒不是贤妻所为。」
于是我学会宽容大度,甚至为他将那外室纳入府中。
后来,我与他人西窗夜语,情难自禁。
裴邈却红了眼,悲痛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笑说:「夫君,妒可不是君子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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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及笄第二年,与靖宁侯世子裴邈成了婚。
裴家百年望族,裴邈天潢贵胄,年少英才,天子近臣,帝王耳目。
崔氏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两姓之好,一堂缔约,京中无人不叹好姻缘。
我出嫁那日,嫁妆绕了半座京城,锣鼓喧天一路吹打,从太师府迎进了靖宁侯府。
新人下轿,在乐声与爆竹声中,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向我伸来。
宽大修长,在红服的衬托下,更显孔武有力。
我小心翼翼地搭上去,被男人握紧牵引,走入了青庐。
三拜礼成,那双温暖的手始终牵着我,一路穿堂过廊,在起哄嬉笑的热闹中,进入了新房。
房内熏香厚重,我始终披着盖头,只能听见抨击耳膜的心跳。
唱词祝颂后,视线忽然明亮,我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裴邈一身降红喜袍,轩然霞举,芝兰玉树。
我含羞带怯地垂下眼,满堂画烛高照,金碧辉煌,衣着华美的贵妇结伴相笑:
「新娘子害羞啦,世子爷,您艳福不浅呀!」
裴邈将秤杆放入托盘中,含笑道:「嫂嫂们莫要打趣!」
「合卺酒都还没喝呢就心疼上了!」
嬷嬷上前,在唱叹中行了合卺之礼,各剪新婚夫妇鬓发一缕,装进锦囊,意为白头偕老。
全了礼数,裴邈握住了我的手,「我敬完宾客后就来,你先行洗漱,莫怕。」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我抬目看他,在男人带着笑意的眼中再次红了脸,微不可及地点了点头。
我心想,这就是日后要与我相伴一生的良人。
-2-
靖宁侯府三房承爵,裴邈身为嫡子,行三,是以两位嫂嫂对我礼遇有加,一番嘘寒问暖。
裴邈房中的大丫鬟桃春向我行了礼:
「世子爷吩咐,一切听夫人差遣,夫人的丫鬟们都在外间候着呢。」
我笑着让银琅给众人红包,才让我的人进来伺候。
酒过三巡,红烛垂泪,裴邈才终于回了浮云院。
银琅俯身在我耳边:「一回来就去了净房,怕酒气熏着您,心疼您呢。」
我红着脸点她额头:「促狭。」
裴邈换了身红色中衣,他身量极高,因是武职,宽肩腰窄,胸腹结实;除去父兄,我很少与成年男子有这般亲密接触,一时之间感到了点陌生的压迫。
或是看出了我的害怕,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温声道:
「我字宴礼,既已成婚,夫人便是我最亲近之人,唤我字便好。」
说完,裴邈将那杯茶递给我。
我接过之后他却依旧看着我,似是要听我喊一声。
我和他对视,眼睫微颤:「宴礼。」
裴邈嗯了声,握住了我的手:「夫人可有小字?」
我摇摇头:「家里人都叫我明琬。」
「崔明琬,真是好名字。」
裴邈的手心很热,不知是否是饮酒的原因,他高鼻薄唇,分明是冷冽的长相,却对我万分温柔:「我唤你琬娘可好?」
红烛「噼啪」一声,在逐渐升温的氛围里,裴邈将我鬓边的长发勾到了耳后。
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一抖,却见男人轻笑了一声,下一秒,我惊呼出声,被裴邈抱在了腿上。
心跳鼓动,我的手下意识地搭在了他健硕结实的胸前,陌生男人的气息随着湿润的清香袭来。
裴邈吻住了我的唇。
-3-
我睁大了眼睛,残存的酒气侵入了口腔。
裴邈的手几乎握着我的腰,我被他的气息完全包围,整个人呆愣住在他怀中。
裴邈轻笑了声,咬了咬我的唇瓣,在我下意识低叫出声时,顶开了我的牙关。
吞咽间呼吸被烫热,我浑身一软,天旋地转,被压倒在了床铺间。
裴邈墨发倾泻,中衣领口大开,胸膛剧烈起伏,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鼻尖,「莫怕,为夫温柔些。」
红烛帐暖,被翻红浪,裴邈确实如他所言一般,待我温柔至极,后半夜叫了两次水,我神智昏沉,在男人怀中睡去。
进入梦乡时,我唯一想法是,这和话本图册所说不尽相同。
浮云院前种了大片的竹,翌日清晨我在竹浪声中醒来,床榻上只有我一人,听闻动静,银琅拉起了帘子。
「世子爷已在演武场练了大半个时辰了。」银琅扶我起来:「特吩咐不忙叫醒您,今日要敬茶,奴还着急呢。」
我腰酸腿软,不知为何听见银琅提起裴邈又是一阵羞赧,银琅这妮子见状又在我耳边低喃:「世子爷是个贴心的。」
洗漱后坐在梳妆镜前,裴邈换好衣裳进来,器宇轩昂,带着武将的英气。
众人连忙向他行礼,裴邈走进妆台,挑了支金玉石兰花簪,插进我盘好的发间;
「兰芬灵濯,玉莹尘清。」裴邈欣赏半晌,落了一吻在我红透的颊边,「夫人甚美。」
满屋侍女低头掩笑。
那日惠风和畅,天朗日清。
裴邈向我伸出手,一同前去敬茶。
竹海翻涌下,我搭着新婚丈夫的臂弯走下台阶,走入余生共度的靖宁侯府。
我曾在那一刻天真地期许,愿今后,夫妻恩爱,携手白头。
-4-
婚后的日子过得琴瑟和鸣;
婆母慈爱,丈夫体贴,浮云院上下对我尊敬有加。
裴邈任羽龙卫钦察使,大半时日要在宫中伴驾值守。
婚假七天,裴邈日日与我相伴。
照镜画眉问深浅,窗下对弈笑相扶,花前月下,闺房之内,夫妻之私。
是以裴邈销假上朝后,时常晚归,我无法控制地感受到了失落和孤独。
心不在焉,眉目哀愁。
银琅取笑,我这是害了相思病。
我倏地一惊,手中的书卷就这样掉落在地,银琅「呀」了声:「奴婢嘴拙,夫人莫要恼。」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却不是因为银琅的调侃生气,只是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悚然的害怕。
我乃家中独女,出阁时无姐妹相伴玩趣,却也怡然自乐,从未感到过寂寞。
这才出嫁一月有余,我变成了这般郁郁寡欢的模样,真是越活越回去。
一经相通,心绪明了大半,我重拾闺中爱好,合香琢玉,投壶采花。
某日裴邈夜半归来,不见我相迎,寻到书房内。
我穿着夏衫躺在美人榻上看话本,正演到「俏金莲开窗引武郎」,忽见一高大身影走近,俯身将我吻了个结实。
一吻结束我气喘吁吁,忽闻他脖颈间有股浅淡的花香,指尖点点他衣领:「你什么时候换了熏香,我怎从未闻过?」
裴邈动作停了一瞬,面色如常地笑道:「今日陪圣上去了尚宫局,两道间玉桂繁茂,待久了自是沾了花香。」
我思绪被引走:「尚宫局?」
「圣上欲重启女官制度。」
当今天子践祚不过三年,年少帝王乾坤在怀,大有阔斧破局之意。
裴邈不欲多言,凑上前来又想吻我:「夫人好生快活,心里可还有我?」
「你吃什么不明不白的醋。」我没忍住笑,食指抵住他的嘴:「谁能有裴大人忙啊,公事繁忙,夜半才归宿。」
「是为夫之错。」裴邈打横抱起我,笑说:「这就身体力行地给夫人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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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裴邈下值早早归家。
府中皆叹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亲密无间。
侯夫人慈爱,免了我每日的问安。
饭后我与她相伴游园,她笑着拍我的手:「你们夫妻正是恩爱之际,早日为裴家添丁进口。」
我红了脸,埋她怀中,侯夫人喟叹:「这女人啊,男人的宠爱都是假的,唯有子嗣是真。」
当夜裴邈再次晚归,我起身为他宽衣,走进时,我再次闻到了那股浅淡的花香。
「怎么了?」裴邈握住我的手贴在颊边,侧脸亲了亲。
我摇了摇头,手指理过衣襟,动作忽而一顿。
裴邈修长的脖颈侧,埋进雪白中衣领口深处,有一个浅粉的吻痕。
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又是正值夏季,反而更像蚊虫叮咬。
然而,我在这一刻如此确定,这是一个女人留下的吻迹,甚至,是故意为之。
抬眼,裴邈那张俊美的脸依旧带着笑意,眉目温柔,我却如坠冰窟,感受到了一股真实的疼痛。
刀子捅进柔软的心脏,又毫不留情地搅动一圈,鲜血淋漓,肝胆欲裂。
「到底怎么了?」裴邈揽住我的腰,我顺势靠入他的怀中,掩盖了自己的神情:「……想你了。」
裴邈低笑,吻了吻我的发,将我拦腰抱起,进了内室。
当晚,我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裴邈。
第二日,跟着我陪嫁的侍卫查清了首尾。
「安置的女子名唤陈音娘,是世子爷下属的亲姊妹,兄妹俩相依为命,三年前她长兄为世子爷挡了一剑身亡。」
侍卫停顿了一下,斟酌道:「世子爷许是怜惜她身世孤苦,在徽春坊买了个二进院。」
满室寂静,唯有竹叶相击,我稳坐上位,端起茶盏时,才发现双手抖得杯盖颤动,摇摇欲坠。
二进院,我和他的新房浮云院,也不过是个三进宅子。
嬷嬷为我接过了茶盏,我埋进她怀中,泪盈于睫。
嫁进靖宁侯之前,父兄为我精挑细选,势要找个如意郎君。
定下裴邈后,母亲明里暗里差人探查,裴家家风清正,裴邈院里更是连个通房都无。
是没有通房,只有个珍之爱之的红颜知己。
裴家上上下下,缄口欺瞒,将我当傻子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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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邈当天依旧夜半晚归。
廊下为他留的灯撤下,他进内室时我早已安寝。
裴邈上床榻时情绪不高,低声问:「今日是怎了?身子还不舒坦吗?」
我起身,借着账外烛光打量他。
裴邈被我看得莫名其妙,上前揽住我,吻刚想落下,被我用手轻轻挡住了。
「到底是怎么了?」裴邈安抚我:「是这几天我归家晚了?」
我依旧不说话,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是为夫之过,公事烦冗,实在是不得已。」
「怕不是公事吧?」我笑了笑:「夫君,往返徽春坊和侯府,还是累吧?」
裴邈带笑的表情一点点地收敛,握住了我的手:「就为这点事,何至于此?」
理所应当,毫不在意,裴邈点了点我的鼻尖:「堂堂世子夫人,吃这醋。」
指尖一点点地发凉,我似是呆愣住,像是从未认识过似地看着他。
「傻不傻,为这事儿动怒。」裴邈软了态度:「音娘孤苦伶仃,自是无法与你相比,你何必与她置气?」
一股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谁敢与她置气,成婚之前你便与她有了苟合。你宠她至此,不惜花重金置办外宅!」
我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无法掩饰的悲伤和哭腔,裴邈却笑了。
他伸手就要来抱我,仿若我无理取闹似地:
「怎如此委屈啊琬娘,你是什么身份,她不过一个无名分的外室。」
「我为你连个通房侍妾都无,怕音娘惹你嫌,才放在了外面。」裴邈吻了吻我的头发,温柔得如同塌间情话:「同僚笑我多少次,娶了美娇娘心都被牵住了,你这般妒妇,传出去怕惹人笑。」
酸涩尖锐的委屈直冲我鼻尖,胸闷涩苦,我在此刻感到了天大的荒谬。
我在背叛的苦痛里烧灼,他是我的丈夫,我爱的人,婚后甜蜜的日子让我昏了头,我应当要为他守贞,便也这般天真地想裴邈。
是了,他是男人。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这是这个世道的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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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连着我的脸颊一片冰冷。
我推开了裴邈,「我今日身体不适,世子爷别处安寝吧。」
「我这般低声下气,你还闹什么脾气。」裴邈皱眉:「和一外室吃这醋,你可有半分正室的风度?」Ṭû₅
捅进心口的刀被猝不及防地拔出来,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好像和新婚时温声唤我琬娘的是两个人。
「我一贯都没什么风度,而且,」我迟钝地摸了摸脸上的水意,「世子爷身上的花香我闻着想吐。」
裴邈睁大了眼睛,脖颈青筋鼓动,帝王近臣,养气功夫甚佳,压下暴怒冷声:「夫为妻纲,善妒可不是贤妻所为。」
我转身背对他。
裴邈甩袖而去:「你简直不可理喻。」
珠帘晃动,灯火摇曳,我闭上眼,苦涩的泪水沾湿了枕头。
那之后裴邈再没来过浮云院,一开始宿在内书房,而我始终不肯低头。
第七日,裴邈的贴身小厮来拿他的朝服。
朝服送去徽春坊,意味着世子爷下值后便不再归家。
身为枕边人,我知道这是裴邈递来的台阶,我只要服软,裴邈今晚便会回浮云院。
多简单的动作啊崔明琬。
我指甲掐进肉里,只要柔声说一声,让世子爷亲自来取,这件事就过去了。
但我为什么说不出口呢?
喉咙被酸涩堵住,退了这一步,往后余生,我都要忍受这般痛苦,做个睁眼瞎。
浮云院上下噤若寒蝉,半晌,我垂Ŧůₕ下眼:「银琅,拿给他。」
小厮讶然,似是想要说什么,踌躇半天还是行了礼退下。
银琅焦急:「小姐!你糊涂啊!你这是将世子爷往小贱人那推。」
我置若罔闻,晚饭后,侯夫人请我去她院子。
「你这般聪慧,怎在这事儿上是个傻的!」侯夫人握住我的手:「一个外室,比不上你们夫妻情分,何至因为这点事儿置气?」
我没说话。
「你娘是怎么教你的,琬娘。」侯夫人苦口婆心:「男人三妻四妾ṭų⁻再正常不过,你是他正妻,再宠那个小蹄子也越不过你去。」
我倏地掉了眼泪。
侯夫人搂住我:「心肝儿,听娘的,你有了孩子就稳了,别轴这口气。」
第二日,我母亲从太师府给我送来一封信,循循诱导:琬娘,事已发生,你自幼聪慧,看得清利害。
母亲重复:别轴这口气。
我闭上了眼睛,裴邈一心有两意,所有人却都直指我而来。
有什么遏住了我的喉咙,我快喘不过气来。
半晌,我闭眼扶额,吩咐银琅:「晚膳去请世子爷。」
银琅惊喜万分:「是,奴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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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裴邈回了浮云院,院内上下松了神。
银珠为我梳妆,「世子爷念着您呢,朝服根本没送去徽春坊,放在内书房,您一去请,下值就来了。」
「您啊,使点手段,还有那个小蹄子什么事儿。」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笑了笑,好像很欢喜似的,只是眼神陌生得让我害怕。
裴邈着了身玉白锦袍,他是武将,很少穿这般亮色的衣裳,只因为我喜欢。
他握住我的手,神色如常,语气依旧温和,饭后,送了我一支碧玉鸳鸯簪子。
裴邈在铜镜前为我亲自钗上,落了一吻在我的鬓发旁,如同新婚第二日,「夫人甚美。」
吻温柔缱绻,从鼻尖到了耳际,裴邈将我横抱进了内室,下一个吻到来前,我偏过脸,落在了颊边。
我声音柔得像水:「我来了癸水。」
裴邈身形一顿,他记得我的日子,亲了亲我的额头,将我揽在他的怀中。
所有人都默认我退了这一步,想通了这口气。
葵水结束的第三日,裴邈的小厮来禀告:「世子爷今晚去徽春坊。」
我笑出了声,枕边人是这样,他知道,这道坎我过不去。
可他硬要我低头,要高高在上地训我,要我如贤妻一般,为他打理内宅,在他前往徽春坊时,准备好行装。
心依旧泛起细密的疼痛,但掐在我脖子上的那双手却松快了不少。
不低头,我才能喘上气。
中秋那日,裴邈在宫中喝了酒,难得回了浮云院。
我接过银珠递来的帕子,坐在床榻边为裴邈擦汗,他身上依旧有股浅淡的桂香,朦胧间握住我的手腕,低吟:「琬娘。」
我嗯了声,便不再动,凝视他英挺的脸,后知后觉地发现——
我已经不在乎这花香是否是宫里沾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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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后裴邈去徽春坊的时日逐渐变多,但每逢五逢十都回正院。
下人满意,世子爷心还是向着浮云院。
侯夫人也满意,我淡然的态度,让她觉得我颇有正室风范。
但只有我知道,争吵过后到现在,我和裴邈再没行过房事,夫妻同床异梦,无声对峙。
裴邈要我心甘情愿地低头,弯下脊梁,献上柔顺的灵魂。
夫妻情分到这一步,已然没有多少滋味,为了打发时间,我将在东门大街的名下铺子改成了书肆。
重阳前夕,我照例前往书肆视巡,掌柜的迎上来:「夫人,有位客人想要那幅吴川居士的山水图。」
吴川居士真迹难寻,这一幅是我的陪嫁,却没落章,挂在堂前,来往无人在意。
我一哂:「倒是好眼力。」
话落,我提裙走上了台阶,蓦然和转身过来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一切喧嚣远去,我心神巨震。
男人高鼻薄唇,飞眉入鬓。
着一身绣着暗纹的藏青锦袍,拿了把折扇,是个读书人的模样,却有股威压般的肃厉。
身量颀长,面如冠玉,黑沉沉的眸子带着凌然。
身后跟了两个侍卫,抱着剑,低眉顺眼。
我听见了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如同新婚那日盖着盖头的紧张,甚至更急促。
男人收起扇子,文质彬彬,却有种不怒自威的从容:「敢问夫人这副画可卖?」
指尖发麻,胸口处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我被从未有过的激荡情绪撞得头晕目眩,咬了下舌尖,才道:「这一幅是我的陪嫁。」
男人一愣,笑了下,向我行礼:「是在下唐突了。」
他笑起来几乎是两个人,眼尾微弯,如沐春风。
我摇了摇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的对话,恍惚一般走上二楼书房。
银琅为我沏了茶。
我端着茶盏的手却在微微发颤,半晌,迟钝地将手放在胸前。
心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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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忽闻人语,我倏地抬了眼,看向了窗边。
轩窗半开,正对书肆后巷,窗边一张红木大案,案上蓝釉裂冰纹花瓶中,插满开得含蓄,半遮半掩的剑兰。
我看着落于窗上的花影,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小姐?」银琅不解地唤了我一声。
我置若罔闻,走到轩窗边,刚才那位男子带着侍卫立于树下,身姿挺拔。
趋于平缓的心跳再次撞击耳际,明明所有气血上涌,指尖却一片冰凉。
我伸出手,抽出一支剑兰,碧绿花茎带着水意,淅沥沥地往下滴。
银琅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捂住嘴堪称惊悚地看着我。
细瘦小臂上的玉镯轻轻滑到腕骨间,同时滑下去的,还有那支芬芳冷艳的剑兰。
如玉公子瞬间被冷香砸了满怀,藏青色的锦袍落下一片似有似无的水痕,伴随着我的惊呼声。
男人应声抬头,看见了一张冰清玉润的脸。
朱唇半启,眼睫微颤,目剪秋水。
雪白耳垂上蓝玉耳坠微晃,细白的手指轻轻扣住了窗沿,似是受了惊吓,略带歉意地退后了几步。
美人幽兰自芳,于轩窗旁垂钓。
男人难得觉得有趣,笑了一下。
很快小巷后门打开,来了个小厮,连连作揖,请他入内换洗净手。
他纡尊降贵地弯下腰,捡起那支剑兰,温声道:「叨扰了。」
「小姐。」银琅软倒在地,再发不出声音,她看了全程,这剑兰本不是小厮所说那般无意脱手。
我垂目看手,尚还沾着水珠,残存着清幽淡雅的花香。
后颈一片湿冷,我抬起手放到鼻尖闻了下,恍若花香萦绕。
我笑了笑,扶正发间裴邈送的碧玉鸳鸯簪,声音清泠泠:「请那位公子上二楼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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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青烟袅袅,我端坐屏风后,看着男人缓慢地走进了屋内。
他手里执着那一株剑兰,只站屏风前,未进一步,拱手行礼:「夫人,在下失礼了。」
「公子言重了。」我的声音轻轻幽幽,温软又仿佛绵绵情意隐而未发,「我临窗插花,失手将这株剑兰掉了下去,是我失礼了才对。」
下人在这个时候上了茶,我起身,绕过了屏风,和他对上了目光,微微一笑:「公子还请上坐。」
男人又笑了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共同对案而坐。
茶香弥漫,男人将那株剑兰放于案上:「这书肆形式新颖,藏书颇多,夫人蕙质兰心。」
「闺中寂寞,打发时间罢了。」我提手为他倒茶,「公子可是喜欢吴川居士的山水图?」
男人话语坦荡:「说不上喜欢,只不过有市无价,附弄风雅。」
「公子一眼认出楼下那幅真迹,过谦了。」我垂目看那株已然半焉的剑兰,急速的心跳已然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疼痛,但我的情绪又是那么镇静:「我还有一幅吴川居士的遗作,公子若是想要,十日后我可为公子送来。」
男人那双压着凛冽薄冰的眼睛看着我,审视半晌,忽而一笑,芝兰玉树一般,「有劳夫人。」
话至,男人起身,我垂目行礼,却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手里放了张雪白的锦帕,绣着精致暗纹,他的手不若裴邈一般粗糙宽大,像是雨后的翠竹,硬瘦峭拔。
他声音清越:「夫人手上的水珠还未擦去。」
我小心地接过,却刻意未与他有半分接触。
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静默地看了会儿剑兰,忽而像是失去所有气力那般软倒在案椅上。
仿若劫后余生,我发间金钗晃动,压着的那口气终于喘出来,我死死捂住了嘴,竟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欣喜。
半晌,我捏着那张雪白的帕子凑到了鼻尖,微不可及地嗅了嗅。
厚重醇烈,尾调却又冰冷甘甜。
-11-
当日回侯府比以往晚了一个时辰。
银琅在车内始终没说话,强烈的情绪激荡过后是放松的眩晕,我沉默地看着手中帕子。
马车停下,银琅扶我下车时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小姐,今日——」
「嘘。」我食指抵住嘴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银琅脸色惨白,我将帕子递给她:「这个,放你这儿。」
门房连忙出来:「夫人,世子爷今儿下值回来一直在寻您哪!」
往浮云院赶的途中,手心和后颈一直在冒冷汗,看见院子里成片的竹林时,我忽而想到,裴邈从徽春芳回到侯府时会这般不安吗?
不会。
这个念头出来的刹那,惶然跳动的心被稳稳托住,我甚至放慢了步子,走到院子丫鬟们着急地迎上前,我还能笑着安抚:「这是怎了?」
桃春贴身在我耳边道:「世子爷一回来就发脾气,问了好多遍您去哪了。」
呼吸急促了半分,我走进内室,裴邈负手而立,不待我喘匀口气,冷声问:「你今日去徽春坊了?」
尖锐的酸涩刺入喉咙,紧绷的四肢却仿若泡在温暖的水中,心绪复杂纷乱到让我一时失了声。
少顷,我像是回过神似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垂目干ťù⁴涩地开口:「去东门大街的书肆了,有个客人看上了我那幅吴川居士的山水图。」
空气一时寂静,我眼中含泪,带着哭腔说:「不信你去问马夫。」
「琬娘。」裴邈连忙俯身握住我的手:「是我错了,别哭,别哭。」
他屈指为我擦去眼泪,我顺势扑在他的怀中,裴邈拍我的背,温声哄道:「是为夫混账。」
我摇了摇头,忽然说:「夫君,你将她抬入府中吧。」
裴邈身体一僵,我靠在他胸前,轻声细语:「我想明白了,夫君仁厚,怜惜她一介孤女。既如此,不如纳了妾,也当全了这段佳话。」
「好好好!」裴邈惊喜万分,吻我的鬓发,似是对我低头的爱怜:「我就知道夫人不是那般心胸狭窄的妒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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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春坊的陈氏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抬进了靖宁侯府。
侯夫人叹口气:「想通了就好,她一个妾,也做不得什么,你把身子养好,生个男丁才是真的。」
我笑笑,说好。
裴邈去陈氏房里那晚,浮云院上下一片寂静,下人行走间一丝动静也无,我在书房捏着雪白的帕子看那幅吴川居士的山水图。
夜半熄灯时,我忽然想起什么,吩咐桃春:「你将世子爷的朝服往陈氏那送去。」
桃春应是,表情却不好看,我嫁过来之后性子宽厚温和,不与他们为难,这会儿子替我抱不平呢。
我安抚地笑笑:「快去吧。」
隔日裴邈果然没来正院,穿着朝服直接从陈氏那走了。
我等到吃完早膳,陈氏才姗姗来迟。
浮云院里众人脸色都不太好,我踏入明间,坐在矮凳上的美人连忙起身:「见过夫人。」
她豆蔻年华,眉目只能说清秀,然而身形纤细,弱柳扶风,自有一股娉婷风情。
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时过境迁,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音娘,如今跪在团蒲前向我敬茶,喊我夫人。
我好似向我的丈夫弯了脊梁,又好似没有。
我喝了茶,陈氏才抿了抿唇:「昨个睡晚了些,今日来迟了,夫人勿怪。」
身旁的桃春和银琅瞬间愤愤不平地看着她,陈氏垂着头,眉目含春,白皙的脖颈处有一处吻痕,可见昨晚床笫热烈。
我忽而游神,心想,我对裴邈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成婚前,我从未与他见过面,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过了六礼我便嫁进了靖宁侯府。
那日在书肆不受控制的心跳,情不自禁的欢喜,却是裴邈没有给予过我的体验。
我将茶盏放下,凝视着她,正是最娇嫩的年纪,还做不到不形于色,眼里有难自抑的得意。
得意什么呢?我们都一样可怜啊。
「起来吧。」我不甚在意地说:「迟了便迟了,以后逢五再过来请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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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很得裴邈宠爱,连着五天都歇在了她房中。
去书肆那日清早,我对镜梳妆,说不清是期许还是紧张,心总跳得急促,试了许多簪子都不中意。
正犹豫间,桃春来报:「夫人,陈姨娘请见。」
我一愣,才想起了今儿逢五,
我挑了支蓝宝莲步摇,随意道:「不用见了,打发她出去吧。」
我极少戴步摇,自幼母亲教导我稳重温婉,这种行走间摇曳生姿的华贵首饰一向不会被我选择。
桃春惊诧地看着我,我对她一笑,问的却是:「好看吗?」
「好看。」桃春也笑,慨叹般:「云鬓花颜金步摇,夫人合适极了。」
笑过后,她叹口气:「夫人,陈姨娘说近日气血亏损,世子爷上值时派小厮来吩咐,特让小厨房每隔一日熬碗燕窝粥送去。」
我揽镜自照,闻言挑了下眉,府中侯夫人掌中馈,燕窝这等儿稀罕物陈姨娘自是没有份例。
她没有,但世子夫人有。
银琅为我上口胭,我抿抿唇,「世子爷即是如此吩咐,将我的份例给她熬就是了。」
桃春欲言又止,脸上难得带着几分不满,我安抚她:
「她刚进府,正是备受宠爱之际,世子爷又亲自发话,何苦上去赶不痛快呢,一点燕窝罢了。」
坐在马车里前往书肆时,我垂目看着新做的红豆蔻指甲,叹道,才短短三个月啊。
白头偕老成了笑话一场,新婚的甜蜜如今想起来,如梦一般。
书肆二楼雅间香炉依旧青烟袅袅,我拎着裙摆上阶梯时,熟悉的紧张和急促的呼吸再次将我拉进了不可言说的氛围中。
我如此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屏风内男人的坐着的身影从容清隽,见我停住,轻笑着说:「即使夫人主动邀约,为何不上前?」
男女间隐晦的拉扯有时候无需言语挑明,男人既赴约,便是咬了我的饵,他只不过在做最后一次的确认。
我真的确认吗?要踏入这无法回头的万丈深渊。
雅间的房门半掩,此刻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要转身离开,便可做回深闺中端庄仁厚的世子夫人。
门在我惴惴不安的心跳声中被关上。
我向前一步,绕过屏风,男人起身。
我抬眼的刹那,手指忽而一颤,熟悉又陌生的香袭来,我被围困在了屏风与男人的怀抱间。
男人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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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缱绻,不急不缓。
呼吸缠绵,我的手放在男人的肩,无意识握紧时,我看见了他颈间里衣金绣的纹路,浮云白鹤,堪堪露出一角。
甘甜又柔软的茶香在口腔中肆意冲撞,交缠间我不经意轻哼一声,男人一顿,下一秒,躁动和压抑上涌,再次偏头更深地吻上来。
我颤抖着手勾住男人的脖颈,整个人软倒在他紧绷滚烫的怀中。
男人大手轻抚我细白的脖颈,低沉暗哑地问:「在想什么?」
「琬娘,你在想什么?」
光影流转,裴邈的话将我拉出了回忆,我抬头,窗外竹林如海,翻滚似浪。
这是浮云院,我如今是靖宁侯府的少夫人。
我垂目喝了口清茶,香气如兰,和那日男人吻上来时一样的味道,他走时留了两罐,千金难买的黄山毛尖,醇甘绵长。
「我在想,世子爷这话言重了。」我抬头笑笑:「不过是一点燕窝罢了。」
茶盏被我放到一旁,裴邈下值后朝服还未换,大恒以鹤为尊,他就职天子御下的龙羽卫,外衫银绣白鹤振翅欲飞。
裴邈神色难得有几分不自然,那日床榻间意乱情迷,音娘柔吟撒娇近日总是折腾,气血亏损。他隔日便叫贴身小厮到浮云院传话要燕窝。
这几日醒过水来,侯老夫人又一顿训话,他才后知后觉此举确实逾距,颇有些宠妾灭妻的嫌疑,左思右想,回了浮云院向正妻告罪。
「您既爱重陈氏,我更应怜她。」我说:「再者,陈氏虽有几分轻狂,也还算安分,如您所说,她一妾室,我何至于与她置气。」
裴邈神色触动,还有几分柔怜,握住了我的手,「琬娘,娶你,是我之幸。」
裴邈的手更大些,掌心有粗糙的茧,我忽又想到男人的手,握笔杆子的,硬挺细瘦,和他不尽相同。
他将我抱在腿上,妻贤妾娇,我还如此大度让步,勾起裴邈心中的无限愧疚,他低头正欲吻我,却是一顿。
「琬娘换了熏香?」
我抬眼,轻声细语:「应该是书肆的香,近日我都待在那边。」
裴邈亲了亲我的鼻尖,「最近怎总去书肆?」
我没回答,欲语还休地看他,裴邈停滞一瞬,「是我之错,日后为夫多陪你可好?」
我恰如其分地提起了陈氏:「世子爷可是有美娇娘了,哪会有时间惦记我啊?」
裴邈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放下,大笑着将我横抱进了内室:「这会儿不是正有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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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样。
裴邈在床笫间如火,冲撞激烈,会把人灼伤。
男人在床榻间如水,温柔缱绻,几次磨得我在汗涔涔间呜咽。
夜半叫水洗漱时,我忽而想,裴邈以往也会这般将我与陈氏比较吗?
接吻时神游,正妻和妾室谁的唇更软。
塌间意乱情迷时,思索琬娘与音娘谁更热情。
这个念头一出,我笑出了声,到最后笑软了身子,撑着窗台喘气。
「琬娘?」
裴邈见我久不归寝,披着外衫来寻,我抬起含着水光的眼,在昏暗的一豆灯火中与他对视。
他一愣,语气温柔下来:「这是怎了?」
裴邈走近将我拥入怀中,轻拍着背,细密的吻安抚着我:「是我的错,近日总忽略了你。」
我手附上他的肩,柔顺极了,也善解人意极了:「夫君能陪我一时,已经很好了。」
心下却在想,裴邈的怀要硬挺宽阔些,同是男人,武人与文人,却有些差距。
那日之后,裴邈几乎夜夜宿在浮云院,难得的休沐日也不向以往那般和同僚外出游猎,反与我闲居在家赌茶泼墨。
陈氏明里暗里请了裴邈多次,甚至用上了已逝兄长的情分,裴邈倒是去了,只是当晚依旧回了浮云院,脸色不太好看。
桃春和我咬耳朵:「陈姨娘牙都要咬碎,世子爷前脚刚走,后脚就砸了杯盏!」
我无动于衷,笑笑,低头看手中的书,问:「东门书肆掌柜的近日可递来什么消息?」
桃春摇头:「没什么消息呢。」
「什么消息?」裴邈走进,还不等我起身相迎,便坐在了我身旁,捏着我的手把玩,「怎么看这种书?」
我合上书卷,书名《前朝女官制度》,我轻轻拂过,「打发时间罢了。」
裴邈皱眉欲要再问,我握在他掌中的指尖扣了扣他的手心:「传早膳可好?我饿了。」
裴邈将我的手凑到他颊边,侧脸亲了,看向桃春,「还不快去?」
早膳结束时,桃春来报:「陈姨娘来给夫人请安。」
今日也不逢五,想请安是假,想见裴邈是真。
我擦了擦嘴,没管裴邈难看的脸色,「趁着世子爷也在,叫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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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一贯弱柳扶风的模样,纤腰盈盈一握,行了礼。
行礼不是对我,抬起头,看向也不是我。
那眼神深幽,哀怨,带着欲说还羞的渴望和忧愁。
我一哂,也不为难她,刚想说起来吧,却听裴邈冷声道:「谁教你的规矩,这般给夫人请安?」
满室寂静,侍女们吓得低下了头。陈氏捂住胸口,诺诺喊了声「世子爷」。
这般作态只能在床笫间有用,裴邈彻底拉下了脸:「若是不会行礼,下次就直接跪着好了。」
陈氏瞬间白了脸,连忙规规矩矩给我行了礼:「妾给夫人请安。」
我还没开口,裴邈却道:「桃春,给夫人沏茶。」
桃春说了声是,一时之间,满室只能听见她动作的声音。
热茶被恭敬地端上来,我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毛尖,陈氏屈着身,裴邈不叫起,她不敢有半分动作,只是眼眶渐渐红了。
半晌,裴邈叹口气:「终究是小户出身,没什么教养。」
陈氏浑身一颤,这话无疑诛心,她终究落了泪。
我冷眼旁观,裴邈又道:「规矩再差,也要从头学,以后往日都来给夫人请安。」
「不了。」我放下茶盏,看向了裴邈,笑了下:「夫君,我好清净,逢五来便好。」
裴邈皱了下眉,我捏了捏他指尖,他似是无奈,「既如此,便听夫人的,但礼不可废,逢五逢十来吧。」
陈氏是被侍女扶着出去的,我凝视她纤细又摇摇欲坠的背影,心想,你看,我说了,我们都一样可怜。
手被握住,裴邈将我拉入他怀中,吻了吻我的眉间,叹道:「她要是有你一半心胸便好了,可惜啊,终究是妾。」
我靠在他怀中没说话,陈氏没进门前,我也与她别无二致,真爱一个人,心就是窄的。
男人真奇怪,满腔真心给他,他往脚下踩。
给点虚情假意,他反而对你死心塌地。
你越大度,越不爱他,他越上赶着犯贱。
男人,都是贱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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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赴约,却不在书肆,在城郊的一处别院。
男人派了个女子来接我,说话做事周到。
别院幽深庄重,气氛别有一番肃穆。
别院有处天然温泉,我在众多侍女服侍下泡了澡,披着半湿的头发在正院寻到了男人。
他支着头,靠着榻上软枕看书,我踮脚悄声走近,扑进了男人怀里。
他轻笑一声,将我抱住,温声问:「怎不将头发擦干?」
我软声说:「想要你帮我擦。」
「你可知,我从未给人擦过头发?」
我蹭了蹭他温热的颈间,「那现在有了。」
男人又笑,伸出了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头上轻柔地盖上了帕子,他动作温柔至极,像是在抚摸一只猫。
视线半遮半掩,我只能看见男人利落的下颚及滚动的喉结,升温的氛围中,我微微抬起下巴,男人夺去我所有的视觉,低头吻了下来。
缠绵悱恻,我喘着气软倒在他胸前,男人的吻细密,从鼻尖一路亲到脖颈,没入更柔软之地。
午间用了膳,我与他对弈,到最后耍赖般地将棋子扔他怀里。
男人只是笑,将我抱在他腿上,闲闲翻来了一本杂书。
厚重醇烈的香将我包围,迷糊间我在男人怀中睡去,醒来时一本书已然翻完,窗外阴云层层,男人闭着眼小憩,气度雍容。
我看了半晌,他突然睁开眼,锐利的眼神清明,忽而软了下来,揉了揉我的头:「到时辰了,我差人送你回去。」
上马车前,男人叫住我:「琬娘,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才能给你。」
我笑笑,没说话,帘子落下,马车缓缓驶出了这座重兵把守的别院。
到侯府时,狂风大作,浓云密布。
门房战战兢兢地上前行礼:「夫人,世子爷在浮云院等您。」
心往下坠,浮云院下人侍女在雨中跪了一片,桃春见我,眼中有无法掩饰的害怕和担忧:「银琅被侯爷关起来了。」
该来的总是回来,我推开了门,茶香浮动,室内一片狼藉。
杯盏花瓶碎了满地,屏风倒塌,裴邈背对我负手站在窗前,后背白鹤振翅欲飞。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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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关上了门,喊了声:「世子爷。」
裴邈转身,眼神里有浓重的恨,他压抑着暴怒:「夫人去哪了?」
我笑笑:「世子爷既然派人跟随我,还问什么?」
裴邈大步走进,狠狠地桎梏住了我的下巴,钝痛让我惨叫出声,他居高Ŧū́₃临下地看着我,一字一句:「我问你,身上的香哪来的?」
力度像是要将我的下巴捏碎,我艰难地仰头,看见了那张被暴戾和背叛占据的脸,我哑声说:「你当真不知道吗?」
裴邈手一颤,我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直视他:「你常年伴驾,天子御下,闻不出这龙涎香吗?!」
「轰隆——」
窗外电闪雷鸣,映出裴邈惨白的脸,暴雨突至,喧嚣掩盖了一切龌龊。
裴邈抖着手扯下了我的领口,淡粉的吻痕落在我雪白的颈侧,他目眦欲裂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死死压倒在床榻间。
「崔氏,我待你还不够好吗?」裴邈双眼通红,字字泣血,双手青筋暴起,他几乎是低吼出声:「我对你哪里不好?」
剧烈的疼痛遏住我的喉咙,我艰难地呼吸,用进全力掰开他的手得以艰难喘息:「陈氏进门之前,我待你难道不够好吗?」
「妒妇!妒妇!」裴邈怒吼:「夫为妻纲,男人三妻四妾,这是世道天理。」
我用尽所有力气扇了他一巴掌,脖颈间的剧痛消减大半,我颤抖着咳嗽,看着他悲戚又可怜的眼睛,轻声说:「君为臣纲,这也是世道天理。」
裴邈像是被凌空抽了一鞭子,陡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滴泪落在了我火辣辣的脖颈间,他又哭又笑:「是啊,君为臣纲,夫为妻纲。」
裴邈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夫人,琬娘,我这里好痛啊,你活生生地捅了我一刀。」
我倏地红了眼,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我居然笑出了声:「夫君,发现陈氏时我也这般痛。」
我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看着失魂落魄的裴邈,温声细语:「夫君,妒不是君子之风。」
「轰隆——」
第二声震天动地的响雷炸裂在天际,狂风吹下了支摘窗,轩窗大开大合,携着冷雨的风毫无留情地扑向了我和他。
半晌,裴邈颓然起身,「来人。」
小厮战战兢兢地走到在屏风后,弓着身。
「夫人突发重疾,今后在浮云院独自深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
风吹透了我浑身的冷汗,让我发起抖来,裴邈最后红着Ŧù₎眼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甩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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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吹了半宿冷风,当天晚上不出意外地发了高热。
浮云院没裴邈命令没人敢进,银琅被关在柴房,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被烧傻时,有个女声响起,随后,我被厚毯子抱上了马车。
我意识昏沉,头疼欲裂,躺着的床榻却干燥温暖,包围着熟悉的厚重熏香。
朦胧间,我听见了一把清越的嗓子,话语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重量:「去叫李太医。」
再次醒来时,帷幔低垂,瑞脑金兽炉白烟袅袅,身下玉枕锦被,柔软馨香,满目清贵奢华。
我嗓子钝疼,ṭŭ₄张了好几次口才说出了话,进来的是那日别院里见过的女人,穿着官服,笑说:「姑娘可算醒了。」
嫁给裴邈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叫我,我颇为新奇,对她笑了笑。
之后的日子我安心调养,每日看书下棋,合香品茶,只字不提多余的话。
直至某日午后,我在临池亭边打着棋谱,忽闻身旁宫女屈身行礼,我抬起头,看见了走进来的男人。
浅黄常服,金线刺绣白鹤,银带束腰,从容丰朗,岳峙渊渟。
我就要起身,被男人轻轻按了下肩,于是喊了声:「皇上。」
圣上没应,点了点棋盘,「与其独自打棋谱,不如与朕对弈一局。」
一局下完,我输得惨烈,到最后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劲儿,痛快承认:「我棋艺不精。」
「你啊。」圣上笑着无奈摇头,宫女跪地上前收拾残局,他突然问:「琬娘,想要什么,还不能与朕说吗?」
我一愣,看向了他。
圣上转头吩咐内侍:「宣裴爱卿。」
我眼皮一跳,太监高声喊:「宣羽龙卫钦察使裴邈。」
裴邈着降红羽龙官服,在亭下卸了腰间佩刀,目光不偏不倚,抱拳单膝下跪行礼:「裴邈见过皇上。」
「宴礼请起。」圣上屈膝,手捏着黑子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声音温和:「如若朕没记错,宴礼成婚已一年有余了?」
裴邈浑身一颤,低着头,说是。
「少年夫妻。」圣上笑了声,似叹般:「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满是寂静,我垂目看着圣上放于棋盘上细瘦的手,听到他说:「宴礼,我派你去都尉三大营历练,如何?」
羽龙卫掌管的不过是禁宫值卫,三大营却是圣上手中实实握住的兵权,入军后根基稳固,往上便是兵掌将印。
这是一条登天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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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邈恭敬地垂首,并未答话。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裴邈在圣上面前,与我在他面前,并无不同。
圣上不动声色,看向了我:「崔氏。」
他一顿,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琬娘,你要什么?」
我起身,和裴邈并排下跪,像面前至高无上的天下共主行了大礼,额头触地,「皇上,我欲入宫为女官。」
裴邈大惊,不顾规矩,陡然转头看向了我。
宫中女官皆出自世家未嫁女,入选严苛, 终身不得出宫,与内侍省分庭抗礼, 旨在分掉前朝遗留的宦官势力。
「琬娘。」圣上说:「抬起头来。」
「祖训有制,女官不得纳入后宫。」圣上向我伸出了手, 「君与臣,夫与妻,你想好了吗?」
那双手修长白皙, 我知道有多温暖,靠在他怀里看书时, 塌间情浓呓语时,那双手稳稳地握住我,为我托底一切。
我若抬手, 搭上去,是他的妃。
回首,一切如初,我依旧可以做回养尊处优的靖宁侯世子夫人。
我闭上眼, 再拜,「我欲入宫为女官,求圣上成全。」
尘埃在日光中沉浮,半晌,圣上收回了手, 「都起来吧。」
一月后, 靖宁侯府世子夫人崔氏突发重疾暴毙, 靖宁侯世子裴邈丧妻之痛伤心欲绝, 自请远赴边疆。
春去冬来, 尚宫局前桂花起落几载,我升至司记那日, 请宫中同僚吃了酒。
不日, 巡西经略使裴邈进Ťű̂₋宫向圣上述职。
从明昭偏殿出来时,我与他恰好相遇,彼此饱经风霜,对视几许,我们相互见了礼。
他唤我崔司记, 我叫他裴大人。
偏殿有一条狭长的桂花小道, 我们并肩而行,忽而裴邈问我:「琬娘, 如若当时没有陈氏, 只有你我, 我们会如何?」
我停步, 转身看他, 温柔地笑了笑:「会白头偕老, 子孙满堂。」
裴邈倏地红了眼, 像是无法容忍似地偏过了头去,我又笑了下:「可惜,没有如若。」
忽来一阵清风, 暗香浮动,桂花落满了我与他的肩头,香与韵,两清洁。
「裴大人, 夫妻一场,奈何情缘浅薄。」我拂过肩头桂花,「我们就此别过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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