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女厌生

庶妹当众喊我鸦女,说我总会带来灾祸。
吓得我的未婚夫婿要换结亲对象。
转眼庶妹欢欢喜喜地上了花轿:「姐姐,你说话总不讨喜,也难免被郎君厌弃,这福气我便替你享了!」
我神色淡漠地送她出嫁,将那句「短命鬼」咽了下去。
毕竟世人总是愚昧——
不知乌鸦是先知晓了祸事,才发出了告诫的啼叫。

-1-
春日宴上。
秦家小公子满脸愤懑地问我:
「厌生,你不与我泛舟便罢了,为何也不让我与其他人去?」
我纠结了半晌,还是咬牙告诉他:
「你会死在水里。」
秦献石听了这话又惊又气。
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厌生、你竟敢咒我死?你知不知道我是你未婚夫婿?」
我眼神轻颤。
张口欲要同他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庶妹仙仙在不远处笑着招手:「秦公子,上船游河呀!我姐姐怕水,你不要管她!」
秦献石恍然大悟。
他愤怒拂开我的手:「厌生,你此举实在荒唐!你编出这样的谎言,其实是不想我与其他女子泛舟吧!」
我捂着被拍红的手背,眼睁睁看他朝仙仙走去。
他抱怨着:「你姐姐还未过门,就已经成了妒妇。」
仙仙被这话逗得咯咯直笑:「我姐姐性子是古怪了些。不管她,我们去玩便是!」
我抠着手指在原地思索了半晌,最终还是坐了另一艘渡船跟了上去。
其实我并不怕水。
只不过是看多了死在水里的人,不怎么喜欢罢了。

-2-
他们的那艘渡船更大。
京中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坐了十几号人。
仙仙笑盈盈地站在中间,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另一艘船的我身上。
河风夹杂着她的声音飘了过来:「要说出生异象,你们谁也比不过我姐姐!她出生那日屋外枝丫上歇满了乌鸦——」
我已经知道她要讲什么了。
父亲刚调任京中,这些公子小姐们想必还未听过这个故事,但是她已经讲过无数遍了。
我出生那日屋外枝丫上歇满了乌鸦——
当黄昏如金刀分开白昼与黑夜时,鸦群忽然齐声怪叫,我呱呱坠地的哭喊声与乌鸦嘎嘎大笑声混作一团。
我爹气恼地赶逐鸦群:「晦气!快滚!」
可它们兴奋地在屋顶盘旋。
如同祭祀时围着篝火跳舞的信徒。
当得知妻子生下的是女儿时,他愤恨地给我取名「厌生」。
因为他极度厌恶我的出生。
……
仙仙意犹未尽的声音又飘过来了:「——我爹给她取名厌生,可我们背地里都喊她鸦女。」
众人惊惧又好奇。
他们隔着渡船打量我,关系亲近的小姐们凑在一块咬耳朵,而那些公子哥们则起哄般推搡着秦献石,恭贺他将要娶一位鸦女。
秦献石恼怒地让众人「闭嘴」。
然而众人起哄得更起劲了,一口一个「鸦女」叫着。
「你们可别当面喊她鸦女!她最是记仇!」仙仙兴奋得咯咯直笑,她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风采,转头却又神秘兮兮道,「她有种本事,但凡是她说过的祸事,总能很快应验。小心她报复!」
秦献石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船只突然一阵摇晃,秦献石被甩了出去。
众人惊慌失措地叫起来:「秦公子落水啦——」
我身边的船夫及时跳下去救起了他。
片刻后,秦献石幽幽转醒:「壮士,我竟还活着?」
船夫指着我呵呵笑:「河水湍急,要被卷走必死无疑!幸好这位小姐提前雇了我救你!」
秦献石转头看到我的笑脸,却抖若筛糠。
他磕磕巴巴地重复:「提前雇了你?」
船夫看他抖得厉害,说他定是受寒了。
我连忙把煮好的姜茶端过来。
船夫又呵呵笑起来:「你这身子骨,若患病必死无疑!幸好小姐提前煮好了姜茶!」
秦献石想起我这一路摇着蒲扇煮姜茶的模样。
他脸色白白的,声音都变得尖细:「姜茶——都提前备好了?」
我羞赧地点点头,准备迎接他的夸奖。
可他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3-
第二日秦家就要上门退亲。
我躲在屏风后面听媒婆给我爹告状。
媒婆走后,我才垂头丧脸地走出来。
我爹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你这丧门星,又坏我大事!秦家是何等身份,你竟敢得罪!」
秦父是翰林院学士。
当今陛下好奇石,多年前他便是靠一块石头得了官职。
这些年来官运亨通,听闻不久就要升任宰相了。
我垂头看着自己脚尖,哼唧唧地道歉:「对不起。」
我不服气。
为何救了他却被退婚?
可我更失望难过,因为秦献石和其他人一样惧怕我。
爹依旧很生气:「今日我把媒婆打发走了,明日你同我一起上门认错!必定不能让秦家退婚!」
他刚做了京官。
好不容易攀上这等高枝,又怎舍得错过?
可我并不想去。
我抿紧唇不说话,使得我爹怒意更甚:「怎么,难不成我这做爹的还管不了你了?!」
仙仙就是在这时出来的。
她笑容甜美地提议:「父亲,姐姐得罪了秦公子,怕是很难嫁了。女儿与秦公子还算能说得上话,不如明日让我随爹去道歉,两家不要结仇才是。」
父亲看了看灰头土脸的我。
又瞧了瞧花团锦簇的仙仙。
他指着仙仙顿悟:「你嫁,也行!」

-4-
仙仙很快得偿所愿。
她出嫁那日很是风光,陪嫁都有一百二十抬。
我随着院里女眷去她屋里看热闹。
却被她叫到一边姊妹情深地聊家常。
「姐姐,这些嫁妆原本都是你的。可惜你说话不讨喜,也难免被秦郎厌弃。」她用团扇遮脸,咯咯的笑声却遮掩不住,「秦郎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家中没个会张罗的妻子是不成的。」
我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自那日后,秦献石见到我便害怕,他与我说不了两句话便颤抖起来,再多喊他两声就能当场晕厥过去了。
我反倒好奇起来:「你到底瞧上了他什么?」
仙仙被这话一噎。
她仔细打量我的神色,想知道我是不是故作姿态。
好一会儿才拿腔拿调地继续道:「秦郎是秦学士幼子,将来也是要入翰林院的——」
我打断道:「所以只是因为他是秦家人?」
仙仙硬着口气又道:「秦郎不嫖不赌,性子柔和,我嫁过去也不会受磋磨。」
我无比同情地看着她:「你所求真不高。」
仙仙气坏了。
她高声喊小翠带我去换衣裳。
等我走出了门,还能听到她破防的声音:
「我大喜的日子,她竟还穿一身灰!真是晦气!」
……
可当我迈腿跨过院口高高门槛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画面。
我看到秦献石病倒在床。
仙仙坐在床边愁容满面地抹眼泪。
大夫捋着长须叹气:「……小公子药石无医了啊!」
突然有小厮送来丹药。
秦献石打开丹匣,发现里面是一张纸条。
他顿时垂死病中惊坐起:「快去请送药的先生进来!」
小厮只道人已经走了。
我却看见了那送药人的背影。
此人猿背蜂腰,腰间晃荡着一块木牌,走进了一家名叫「朝闻道」的茶馆里。
……
当我的脚跨过院门落在地上时。
所有画面又全部消失了。
我不由回头望了一眼仙仙的闺房。
旁边的丫鬟小翠突然冷声道:「大小姐怎么不走了?」
我苦笑着摇头,将那句「秦公子命不久矣」咽了下去。
世人嫌我厌我,我又何必多嘴。

-5-
仙仙出嫁不过几日。
灵昭王就谋反了。
睿帝昏庸,大军打入皇城时,他还在宫中鉴赏奇石。
灵昭王夺位后下令:「奇石误国,必须封禁!」
改朝换代自是人心惶惶。
当年献石谋官的秦家,也站在了风口浪尖上,秦献石直接一病不起。
仙仙回家哀求爹:「您救救献石吧!」
秦献石当年最爱谈论他的名字。
既说此名是天恩浩荡,又说秦父疼爱自己,只给最小的儿子取了这有典故的名字。
可如今新帝极恨此物。
秦献石直接吓破了胆子:「我命休矣!」
他很快便病入膏肓了。
大夫说此乃心病,药石无医。
爹听闻后拂袖哀叹:「这是命数,我又能做什么!」
仙仙痛哭。
抹眼擦泪时又瞧见了看热闹的我。
她讥讽道:「姐姐如今满意了?」
我不想和她争执,找个由头就要走。
仙仙却不依不饶:「厌生!你是不是早就知晓秦家会出事!你故意将此婚事推给我是不是!」
我张口结舌。
不知这脏水怎么就到我身上了。
当初不是她自己非要嫁的吗?
仙仙却突然拽住了我的手腕,厉声道:「厌生,你肯定知道,你也肯定有破解之法是不是!」
我挣开她的手便要离开。
仙仙却又突然蹦出一句:「你娘死的时候留下过一支金簪。当年我年幼贪玩,将它拿走了。」
我一愣,停住了脚步。
我娘死时我未曾陪在身边。
收敛遗物时,确实有根金簪不见了。
她曾说那金簪会保我此生无虞,我也因此寻找了许久。
我急急道:「你将它还给我!」
仙仙却冷笑着威胁:「厌生,你若帮我救献石,我便把金簪还给你。」

-6-
彼时我才回想起预知梦里的「朝闻道」茶馆。
于是女扮男装前往此处。
朝闻道茶馆里三教九流皆有,有讲述奇闻轶事的侠客,也有针砭时弊的穷酸书生。
店小二见我便道:「公子也是来参加今日诗会的吧?」
我满脸茫然。
但放眼一瞧那些侠客,眼前闪过的画面是刀光剑影、血沫横飞,其中还有一个死不瞑目。
吓得我当场叫出声来。
店小二赶忙引着我往楼上走:「文有文的玩法,武有武的擂台,您这气质一瞧就是状元之才啊!」
我猜他定是想说我手无缚鸡之力。
我闷着头跟他往楼上走。
可到了二层,打眼一瞧,死状却更惨烈了!
店小二指着一面目肃然的老头道:「这位是庄老,今日的诗会便是他办的。」
可我瞧他,死于五马分尸。
店小二又指着旁边一白面书生道:「这位是贾公子,据说很快要做大官了。」
可我见他,也死于午门斩首啊。
我与人交往甚少,不知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凶险,ṱŭ̀³一时间又讷讷不敢言了。
还好店小二热情地告诉我:「您自己找地方坐,今日的酒水都由庄老买单!」
我绕过那些五马分尸、午门斩首、凌迟处死……
最终坐到角落一位白衣男子面前。
此人我看不透死因,想必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天生一双笑眼,满脸和善,友好地冲我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我叫宋瑜,兄台你如何称呼?」
「厌、厌生。」
「燕生?」
我小声道:「是厌恶的厌,厌生。」
宋瑜眼睛一亮:「好厉害的名字!兄台定有过人之处,所以才敢厌恶众生对不对?」
厌恶众生?这我哪敢想啊!
我连连摆手正要解释,突然那位庄老走了过来。
「你们是何人?」庄老眼神凌厉,吓得我打了个寒战,他语气阴冷道,「二位面生,要想在此处白吃白喝,还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很快有人将纸笔放在我们桌前。
庄老对我和宋瑜道:「文人最讲风骨,你们便以竹为题赋诗一首吧!一炷香为限!」
作诗?这我哪会啊!
我惊恐地望向四周。
只见几个书童凶神恶煞,他们将手指掰得噼里啪啦响:「竟敢来这里混吃混喝,简直不要命了!」
就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我眼前画面一闪,我突然看到了宋瑜半炷香后做的诗,我也分不清好赖,抄就是了!
「我写好了!」
我率先将诗稿交过去。
庄老满意点头,将诗念了出来。
全场唯有宋瑜没有夸赞,他大大的眼睛里有更大的吃惊:「这是——你做的诗?」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不敢看他。
但能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庄老立马挡在我面前,愤怒地将桌子一拍:「看什么看,你是不是嫉妒他的才华!你要做不出诗,我就要送客了!」
我满脸愧疚地小声问:「宋公子是我朋友,让他坐在这里,茶水钱我付行不行?」
「不行!这位小兄弟,你才华横溢但看起来涉世未深,千万不要被这些恶人骗了!」庄老对我苦口婆心,可转头又对宋瑜大吼,「快点写!不然就把你丢出去!」
旁人要遇到这种事早就骂出声了。
可对面的宋瑜只笑得眼角弯弯:「我确实嫉妒燕兄的才华!我做不出更好的,只能用这首凑合凑合了。」
他提笔一写,便又是一首长诗。
可此诗一出,满堂叫好:「公子谦虚啊!这首也不错!」
唯有庄老看不惯他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小声提醒我:「此人看你目光灼灼,定是嫉妒你的才学!我看他不像个好人,你可要当心咯!」
我看着浓眉大眼的宋瑜,他甚至没有换桌坐。
我心想:这人怎么不好啊,这人可太好啦!

-7-
在座的都是文坛巨匠。
读书人就算没有做官,也少不了谈论朝政。
今日论的便是「灵昭王杀兄篡位」。
庄老最是义愤填膺:「灵昭王狼子野心,谋朝篡位!此举为我等读书人所不齿!」
另有读书人站出来反驳:「是睿帝昏庸,沉溺享乐,山河每况愈下!而当今陛下殚精竭虑,在封地便声望日隆,他登基是众望所归!」
在场的很快分为两派,唾沫横飞地吵了起来。
唯有我和宋瑜坐在角落里。
宋瑜饶有兴致地问我:「厌生兄不去凑热闹?」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庄老那一拨人死状都极其惨烈,但对面那一拨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可不敢凑这个热闹。
不一会儿庄老吵累了,喘息之际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又疾声喊我:「小兄弟,你怎么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其中几人目露凶光,摩拳擦掌想要大ẗū́⁷干一场:「读书人竟能忍住不谈朝政!他俩来这里到底有何居心!还是揍一顿丢出去吧!」
可我哪懂什么朝政啊!
我惶恐地四处乱瞟。
目光与宋瑜一对视,突然又见到他半炷香后的回答,我也不知道好赖,照着念就是了!
我连忙站起来道:「天下无论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我宋……我厌生不过一介白身,朝堂之事我说了不算。无论当今陛下是谁,只要他善待百姓,我便会拥护。」
此言一出,庄老态度顿时冷淡下来。
他又转头问宋瑜看法。
宋瑜看我的目光更灼热了:「我与厌生,所见略同。」
这下庄老可气坏了,指着我俩就骂:「见风使舵的懦夫!」
他对面那几位也对我们冷哼:「随波逐流的墙头草!」
我满脸茫然,不知道为何两派都不待见我们了。
宋瑜还在不嫌事大地笑:「哎呀呀,有人拥护睿帝,有人拥护新帝。咱俩却夹在缝中成异端了!厌生兄,还好有你陪我啊!」
听到「异端」二字我猛地颤抖了一下。
有人将我面前桌子一拍:「我平生最不齿这等左右逢源的小人!诗社不欢迎你们!」
他的掌风将桌上我写的诗作扇飞起来。
那人眼风一瞟,旋即大怒:「他写的竟是藏头诗,他骂我们『都是春竹』!打死他们!!!」
怒吼中一根削尖的筷子破空而来,蹭破宋瑜俊俏脸蛋,直直插入旁边墙壁里。
他甚至还面不改色地在笑:「哎呀,又差一点死了。」
我却吓得尖声大叫:「杀人啦——」
这就像是个信号,所有人都乱了起来。
庄老气极:「敢在我诗会上作乱,老夫也略懂一些拳——」
有人砰的一声砸在他的眼眶上。
庄老应声倒地。
「贼人趁机动手啦!同窗们冲呀!」庄老的拥护者振臂高呼,对方也毫不示弱,「说话如此难听,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
两派人打成一团。
而我于刀光剑影之中,匍匐着越过无数人,终于死死抱住了宋瑜大腿。
我把恐惧的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裤腿上:「大哥,祸是你闯的,你要对我负责啊!」
宋瑜满脸欢快地躲开一张飞过来的长凳。
他拎着我的后衣领,将我拽了起来:「厌生兄别怕!就冲你也敢戏弄这些伪君子的份上,今日我必救你!」
我哪敢戏弄他们啊!
我可算知道,为何我能预见到宋瑜作诗与论道了。
此人做事,桩桩件件皆有取死之道啊!

-8-
我与宋瑜且躲且退。
他话虽说得漂亮,动作却比我更狼狈。
那些桌子板凳毛笔筷子,仿佛长了眼睛,都冲着他的要害处去,可每当千钧一发之际,他又巧妙脱身了。
楼上打得正酣。
我们身后栏杆处突然探出个脑袋来:「两位公子,代打要不要?打一架只需半贯钱!」
此人宽鼻阔嘴,长相粗野,是个侠客。
宋瑜不紧不慢地拒绝:「不必,我与厌生兄自有妙——」
「要要要!」我嗷嗷喊,掏出一把铜钱塞过去,「你先救我们出去,我再给你剩下的!」
侠客眼睛都亮了。
他一个翻身就上了楼,三两拳就打跑了其他人。
可等他护送我们出去——
壮士满脸期盼地看着我,我却满脸愧疚地看着他。
「对不起啊壮士,今日出门钱没带够。」我攥着空空的钱袋子,对他盯了半晌,被突然闪出的场景吓了一跳。
……
我看见一片桃林。
壮士对着桃林里的一座孤坟破口大骂。
突然半空中便一声暴喝:「你还我命来!」
旋即狂风大作,唢呐与笙箫齐鸣,白纸漫天飞舞。
最终壮士被利刃穿心。
他惊恐地跪死在墓碑前,血溅白练。
……
我连忙告诉这壮士:「这钱你就别要了,我看你有一死劫,今日就帮你化解了吧!不久后你会在桃林里遇到冤魂索命,记住不要骂那孤坟,能避则避!」
壮士满更愤慨了:「你白嫖我不给钱,还编故事吓唬我?你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那壮士大怒就要拽我的衣领。
可这时,半空中一块金饼落入了壮士怀里,他眯起的眼睛顿时瞪大了,握紧的拳也张开了,脸上绽出个无比灿烂的笑来。
宋瑜在旁边道:「钱我给了。这位壮士,你就不要再为难我厌生兄了。」
我惊喜地看向宋瑜。
没想到此人出手竟如此阔绰!
「是真的金子!」壮士不敢置信地用牙咬金饼,确认是真金后,跪下就是三个响头,看宋瑜如再生父母,又哭又笑道,「我名虎鹫,今后就是公子的人了!我家中亲眷病重,您这就是救了我家人的命!能否容我将金子送回家道声别,再同您走?」
宋瑜有些吃惊。
他小声问我虎鹫这是何意。
我也小声告诉他,那一锭金子够一大家子人十年吃喝不愁了,虎鹫以为这是买命钱呢。
宋瑜连忙道:「我家里有钱,我正愁花不完呢。你拿着就是,不必报答我。」
可虎鹫认死理。
他将头磕得梆梆响:「虎鹫一介武夫,大字不识一箩筐,但是从不取不义之财!该我赚的钱我必会要,不该赚的钱我也不会拿!」
虎鹫这话好似在骂我。
我没有证据,但是攥着空空的钱袋羞红了脸。
宋瑜还是推辞:「你别看我钱多,但是跟着我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搞不好要丢了性命的!」
我在一旁连连点头。
这宋瑜性子顽劣,看起来颇有取死之道。
虎鹫却长跪不起:「虎鹫这条命,已经是您的了。」
宋瑜最终叹道:「罢了!你身手不错,说不定就另有造化呢!」
虎鹫感恩戴德,为宋瑜叫来马车。
宋瑜坐在马车上与我道别:「厌生兄,今日快活,我与你相见恨晚!可惜我不是常有时间出门,只盼下次有缘再见了。」
他又丢给虎鹫一块木牌:「你办完了事情,便拿着这块令牌来找我吧。」
马车骨碌碌地走远了。
虎鹫站起身来,喜滋滋地在腰上挂上木牌,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这才兔起鹘落地施展轻功走了,只给我留下一个猿背蜂腰的背影。
等等,猿背蜂腰?
腰间还晃荡着宋瑜给的木牌?
我脸色煞白浑身摇摇欲坠——
天杀的!!!难道这虎鹫便是那送药人?

-9-
我虽腿长,可也追不上会轻功的。
仙仙早就等在府中。
见我空手而归,又是一顿谩骂。
「你这鸦女,又在耍我!」
我闷不作声地听她撒火。
她见我这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自小你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做出那副模样给谁看!是我欺负你了吗!」仙仙歇斯底里,最后骂着我,竟又自己委屈地哭出来,「凭什么这样好的婚事一开始就是你的?就因为你的母亲是爹明媒正娶的夫人?爹说得没错!你这个丧门星!过了你手的亲事,都变得如同恶咒!我有今日都是因为你!」
我耷拉着眼皮继续听她发疯。
自小因「鸦女」的称号,我总是备受排挤。
我也曾抗争过,可最终会换来更严重的后果。
无人能帮我,也无人会帮我。
我揉了揉耳朵,还是决定终止这场闹剧:「事情有些眉目了,我明日再去便是。」
仙仙抹干眼泪,双眼通红地下了最后通牒:「医师说献石恐怕熬不过这个月。若是他死了,你便去坟冢挖你娘的金簪吧!」

-10-
第二日天不亮我就惊醒了。
仙仙那些话,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印记。
我做了半宿噩梦。
梦里众生皆厌我惧我,唯有一张和善的笑脸唤「我与厌生,所见略同」。
我点燃烛光坐在窗前。
又不由长吁一口气——
若是宋瑜知晓我与常人不同,不知道会不会也厌我惧我呢?
我一连几日蹲守在「朝闻道」门口。
才终于等到了宋瑜的再次出现。
他脸颊的伤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了。
今日的他穿着一袭黑衣,却不笑了,脸色比衣服还黑,身后还跟着虎鹫。
虎鹫见到我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厌生公子,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此番要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说完就要磕响头。
吓得我往旁边一跳,问宋瑜他这是何意。
宋瑜依旧不苟言笑,看我的眼神陌生且警惕,只是道:「让虎鹫自己与你说吧。」
我心下黯然,已然猜出:怕是虎鹫之事暴露了我的不同,所以我这位新交的朋友,也要对我敬而远之了。
于是虎鹫倒豆子般自己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昨日我给主子办事,正巧路过一片桃林——」
……
虎鹫刚走进桃林,就想起我的话。
世人皆怕语谶。
他心下就想:「竟真遇见了桃林,不会被那神棍公子说着了吧?」
虎鹫当即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可走到桃林深处,也未曾见有什么异常。
他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钝:「莫说那神棍公子满口胡言,倒还粗中有细,乍一见桃林还挺唬人的!可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遇见桃林不是很正常么!」
虎鹫顿时松弛下来。
他放下紧握刀柄的手,乐哉地哼起了小曲。
而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孤坟。
……
我眼巴巴地瞧着他问:「后来呢?」
虎鹫激动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继续描述:「——见到孤坟那一瞬,我浑身汗毛竖起!对你那日的话是信了十成十,自然是掉头便跑啊!」
果不其然。
他刚跑出半里外,就有十几个练家子,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怒斥:「虎鹫,你何时成了缩头乌龟!我为你精心编排的大戏还未上演呢!你为何不入我的戏台?」
原来那孤坟是虎鹫仇家的。
虎鹫前几年在码头混帮派,曾杀了个船老大。
如今那船老大的儿子长大了,带着人来寻仇了,为了此次报仇,他还特意将老爹的坟都挪过来了,就为了让他爹亲眼看虎鹫伏诛。
十几个人藏在暗处——
只等虎鹫看清墓碑上的名字,为首人就一声厉喝「虎鹫你还我命来」,到时唢呐与笙箫齐鸣,白纸洒满桃林,虎鹫惊惧间四下乱窜,就会踩中早就埋伏好的陷阱,最终任人宰割。
……
我都听得呆了:「好歹毒的计策!」
怪不得我会见到冤魂索命。
其实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罢了。
虎鹫也愤愤不平:「谁说不是呢!若真要我的命,不如真刀真枪地干!竟耍这阴招!」
几年前的江湖纷争中,虎鹫也死了不少弟兄,他因此厌倦了江湖,选择和剩余兄弟一起退隐。
先前说得重病的也是他的弟兄之一。
他因此才拿了宋瑜的钱,卖身做了护卫。
「多亏遇到了主子!」虎鹫感慨道,「昨日后来也是主子帮我教训了那些人!」
宋瑜将那十几个毛贼送出海当船工了。
常年运河边长大的,如今入了海,一去少说两三年,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再回来又是物是人非了。
只希望冤冤相报此刻了,食尽倦鸟各投林。

-11-
虎鹫的恭敬,让我手足无措。
我这些年也救过几个人。
但是大部分虚伪得很,那些人跟着仙仙,背后没少嚼舌根,少有像虎鹫这样扯着嗓子当面叫破的:「事后我也害怕,还是主子点拨了我!那仇敌是我自己惹的,恶事是他们做的,关公子你什么事呢?你可是实实在在救了我的命呀!」
是宋瑜?
我迫切地看向他宋瑜,想要寻找认同的目光。
可他依旧神情冷淡。
我有些糊涂了,他究竟是觉得我好还是不好呀?
我压下心中失望,平复了半晌心情,这才说明此次来意:「实不相瞒,我也有一事相求。」
我将关于秦献石的预知告诉了他们。
并请求虎鹫赐药救人。
虎鹫连连摇头:「厌生公子,我虎鹫一介武夫,哪里会治病救人?你肯定是弄错了!」
我俩大眼对豹眼。
虎鹫又自己嘟哝道:「厌生公子你这般本事,预知应该不会出错,那问题应该出在——」
旋即我们同时看向了一旁的宋瑜。
虎鹫带头便磕:「主子,求你帮帮我的恩人!」
我跟在后面也磕:「宋兄,求你赐药帮我救人!」
我俩磕头犹如鞭炮响声。
宋瑜这才冷声道:「……你俩在这给我拜年吗?」
我头晕眼花地抬头,心中却大喜。
这宋瑜今日冷脸如铁。
如今竟然愿意张口开玩笑了,这事有戏!
「宋兄!我知道你定然不是常人!」我晕乎乎地甩着脑袋,方才头磕得太狠,宋瑜都在我眼前荡出两张脸了,「只要你愿意帮我,今后我每日给你拜年都成!」
宋瑜抿唇沉思着。
虎鹫趁机小声对我道:「主子或许是有烦心事。前几日还笑呵呵的,今日突然就不会笑了。要不改日我再帮你求求。」
「虎鹫——」
「主子饶命!虎鹫没有说您的不是!」
宋瑜没有责备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我。
这也是今日他第一次与我对视。
那眼里没有前几日作死的愉悦,而更多是沉稳。
「我自然可以帮你。」宋瑜颔首,冷着脸却又继续语出惊人,「厌生,你有这等本事,难道不考虑做个货真价实的神棍吗?」
我要收回说宋瑜沉稳的话。
我怀疑他是笑得太多,把脸笑僵面瘫了。

-12-
在宋瑜的要求下,我独自去求见了庄老。
庄老今日没有举行诗会,而是在雅间喝茶。
我推门而入——
屋内很黑很闷,唯有正中一盆炭火发出点点光亮。
那位贾公子也在。
他瘦长如枯枝,面泛青灰,声音飘忽地问道:「你昨日害惨了庄老,今日竟还敢来?」
贾公子与庄老皆身披斗篷坐在暗处。
庄老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可炭火照得贾公子的脸格外可怖。
我害怕极了:「我、我找庄老有要事!还请贾公子回避片刻。」
庄老依旧垂着头。
他并不言语,就连搭在椅上的手都自然垂下。
贾公子的讥笑声却在狭小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这无名小儿,有什么事情要避着我说?又是那鸡鸣狗盗的勾当吧!庄老身直影正,你以为塞些黄白之物,他就会推举你做官了?简直可笑!」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庄老。
他毫无反应,不过确实坐得身正影直。
贾公子继续讥讽:「你年纪小小,心思不小!才多大就想走这歪门邪道!庄老要推举的,都是我这等身份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惶恐摇头。
不知怎么的,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许多长辈身影。
他们总是比我高大得多。
几句话就能将我击落到尘埃里去。
「我们贾府祖上可是太仆寺的大官!如今虽不在京中做官,家中也富庶。」贾公子神气地说道,「你这小孩毛都没长齐,昨日也未曾报上家中名讳,想必是拿不出手Ťü⁹了!还不速速离开,不要惊扰了庄老才是!」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我爹也是太仆寺的官员。
太仆寺掌管军马,在新帝入京前还算是个好差事,可是新帝入京后,那些军马实权都还在新帝老部将的手上呢,我爹都成了只喂马养马的弼马温,他家里能有什么本事?
等等、他刚才说谁——他祖上?
合着如今连太仆寺官员都不是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敢问贾公子您家人如今在何处任职?」
贾公子大怒。
一巴掌将桌子上的茶盏都拍起一寸高:「叫你滚!你还敢盘问起我来了!」
我一惊。
这动静也让身旁的庄老忽然浑身一震。
贾公子立马换了副神态,毕恭毕敬地道:「——庄老您醒啦?我方才那话都是哄小孩的,您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我心中腹诽:骂谁是小孩子呢,原来刚才那些话都是虚张声势唬我的不成?
就在这时,庄老坐得笔直的身体往前一栽。
他砰的一下砸在了旁边的茶案上。
庄老哎哟一声,声音嘶哑地叫喊:「开窗啊,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
庄老清醒后对贾公子破口大骂。
原来是那日乱斗,庄老两只眼眶都被打得青紫。
他是个好面子的,实在见不得人,就将雅间的帘子都拉上了,不想让人看清他的丑态。
贾公子进门瞧这架势,立马表示自己懂了:「庄老这是有要事与我商量啊!」
传闻朝堂官员们密会。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就会找一处暗室,他们把要传递的消ťũ₊息写在纸上,看完就丢炭盆烧掉,确保消息只有室内人知道。
贾公子自诩是朝堂中人。
官虽还未做上,但是这些歪歪绕绕他都清楚。
可他刚点燃炭火不久,我就进来了。
他贾公子才是花钱求庄老举荐的人。
他怕我与他争举荐名额,为了打发我走,于是在这里装神弄鬼半天。
而庄老方才是吸多了炭火,晕过去了。
「我还会再回来的!」贾公子被庄老骂得狗血淋头,不敢还嘴于是就把矛头指向了我,「等着吧小鬼,你毛都没长齐,斗不过我的!」

-13-
贾公子走后,庄老才将目光对准了我。
他认出我来:「是你!你这孩子虽有些小聪明,但是不适合做官。你走吧,我不会推举你的。」
他也以为我是来找做官门路的。
但是庄老思索一番,又道:「等等!你方才救了老夫一命。老夫不想欠这份恩情。这样吧,大官要职是不行的,你去地方县衙做个书吏如何?」
书吏不算是正式官员,只是给官员们写写书案。
可也是豪绅们争抢的位子。
毕竟是靠官最近的地方,总是有油水和机会的。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这庄老:没承想他竟有这等本事,怪不得那些读书人都对他趋之若鹜,就连宋瑜也非要让我来接近他。
一想到他如我长辈们那般高大。
我的小腿肚子又不由战栗起来。
庄老提笔又问:「如何?」
我掐了自己一把,才声若蚊蝇地回道:「庄老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谋求官职的,我是来提醒你的。」
庄老有些疑惑地瞧着我。
我想起娘亲、想起那根金簪,又想起方才宋瑜给我演练过多次的场景,才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
我掷地有声道:「庄老,你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可是还全然不知晓啊!」
庄老闻言大怒。
他再次将桌上茶盏拍得一寸高:「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咒我死?!」
听到这话我突然不害怕了。
甚至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我颇感诙谐地报出名讳:「我是无念子弟子。」
可实际上我并不认识无念子是谁。
依旧是宋瑜教我如此说的。
庄老脸上由震怒转为惊疑。
我又平地惊雷道:「我预感到了你的死亡。」
这不就回到我擅长领域了么!
旋即我说出了之前预知所见。
……
庄老是被五马分尸的。
行刑选在了午门前。
有人对他道:「很好,你依照约定什么也没说,主子也会依照约定保你全家平安。」
那人将缰绳套在他的四肢与脑袋上。
庄老急急拽住那人问:「那些民间小报会如何写我?世人如何说我?」
那人觉得可笑:「命都没有了,还在乎虚名?」
庄老被五根缰绳拉扯到半空中。
他闭眼还在念叨:「行差踏错步步错,文过饰非事事——」
话未说完,人已五分。
……
庄老听完连忙问:「你如何知道这诗?」
他是个文人。
平日里没事总爱拽两句诗文。
都说佳句偶得,他这几日吟出了上句,还没想出下句呢,没承想竟从这小孩的嘴里听到了下句。
他心里已经对预言信了八九成。
庄老神色灰白地瘫坐在椅子上:「是了,你是无念子弟子,想必同他一样有大神通。」
他已经想清楚其中门窍——
能下令给他行刑的只有新帝。
而他的旧主子似乎将他做了弃子。
他此刻坐在我面前。
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势,反而要来求我:「小天师!此事可还有转圜余地?你若愿意帮我,我会给你金银,还送你官职。」
我其实并未「看到」解救之法。
但是我也有必须撒谎的理由。
于是渺小如我,此刻欺骗了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儒:「您只需称病,不要再谈论新帝就好了。」
庄老却感恩戴德。
最终送给我百两黄金,还奉我为座上宾。

-14-
我回去见宋瑜。
才后知后觉地又紧张起来。
「这世界真是癫狂了!」我激动地对宋瑜说,「我之前预言人生死,少不了被一顿臭骂。如今我不仅预言了这位大儒的死亡,还撒谎骗他教他做事,却成了他的座上宾。这是什么道理?」
宋瑜依旧冷着一张脸。
但是他还会开玩笑:「坑蒙拐骗晋官爵,杀人放火金腰带!厌生大师,你要成大事了。」
我怀疑他是在讥讽我。
虎鹫倒是很实在地做出猜测:「或许是因为那什么无念子?」
对啊,我可是借了无念子的名号。
我又有些被打回原形的悲伤了:若是我自己再去预言,恐怕还是会被世人谩骂,也不知道这无念子是何方神圣,我今后都借他的名号成不成?
此事先按下不表。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宋瑜:「宋兄,你的事情我办好了,如今是不是该帮帮我了?」
宋瑜颔首。
他问清楚秦家状况,提笔写下一张字条,塞入了一个丹匣之中,又派虎鹫送往秦府。
看来一切都在我预言之中了!
我神色激动地想:搞不好我也有大神通,我与那什劳子无念子,也就是差个名头的事情!

-15-
第二日我就听说秦献石身体好转了。
可我等了几日,也不见仙仙回来还我金簪。
于是我只能主动跑去秦府要东西。
可门房阍人却把我赶了出来:「少夫人说乌鸦常年报丧,怕你进府又带了晦气,让小少爷刚好的身体又垮了。」
胡说八道!
她这是要赖账不成!
我蹲在秦府几日,才终于等到了要出门的秦献石和仙仙。
我拦住了轿撵:「仙仙!你说话不算话!是我找人救了秦献石,你快点还我金簪!」
秦献石听到我的声音,缩在轿撵里不敢露面。
仙仙倒是没好气地出来:「你这鸦女,倒是会给自己邀功!献石身体好转,那是秦家气数未绝!有大人物要帮助秦家,关你这鸦女什么事!」
什么狗屁大人物!
不就是写了纸条的宋瑜么!
我知道他身份肯定不简单,但那也是我搬来的救兵,凭什么把我的功劳都排除在外啦?
「你这鸦女赶紧滚开!」仙仙居高临下地命令我,「我与献石将要去赴宴,感谢真正救我们的大人物!耽误了事情,我让爹剥你的皮!」
好大的威风啊!
他们的轿撵神气地从我眼前经过。
丫鬟小翠蔑然对我道:「大小姐,秦姑爷已经是我们小姐的夫婿了。您还是有些羞耻心,不要再纠缠了吧!」
呸呸呸!
你们把鱼目当作珍珠,我可不好这口啊!

-16-
要是平日里我就忍了。
但是今日我就是气性上来了,我不忍了,我跟着那轿撵就到了一家酒楼。
可没有拜帖,我又被拦在门外:「今日贵人宴请,包下了整座酒楼,闲杂人等速速走开!」
我大声报出宋瑜名号。
但是不好使,他们说不知宋瑜是谁。
于是我又道:「家师无念子!快放我进去!」
众人茫然。
唯有门口一个轿辇刚好落下,走出一名歌姬:「原来是无念子天师的爱徒,请随我来吧。」
这歌姬绝美。
额间画花钿,两颊点面靥,一双美目带愁含情:「都说无念子天师能掐会算。姑娘可否为我卜上一卦?」
也是巧了,这姑娘还真的快要死了。
于是我将眼白翻得像快死的鱼,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各个指关节间来回掐算,表面功夫做足了,才故作高深道:「你将要托付终身的人是个赌徒。他会败光你的钱,然后重新将你卖了。」
我怕她不信。
又多说了几句:「你们定情的双环玉佩早被他典卖了。成婚前他找你要钱,不是为了筹备婚礼,而是因为你说成婚要戴着那玉佩,他需要钱去赎。」
我看见这歌姬自己赎身嫁了人。
可她的丈夫败光了她剩下的钱,就要把她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还说自己嫌她肮脏,从未喜欢过她。
歌姬受不了这屈辱,最终自缢了。
……
歌姬沉默了许久。
半晌才声音平静得如同死水道:「晚歌多谢小师傅,这些是送给你的。」
她塞给我一整袋银子。
我摇了摇头推拒,她攒钱不容易,而我只想混进酒楼里找宋瑜。
晚歌应下了:「今日宴席都要拜帖。小师傅如果执意要进去,只能委屈你扮成我的姐妹了。」

-17-
我扮成了乐姬。
这乐姬的衣裳单薄,大半个腰都露在外面,我羞得满面通红,却只是闷头给肚脐眼上贴了个花钿,不然今日肯定要蹿稀。
晚歌心细。
她给我戴上珠串做的面具:「小师傅,委屈你了。这面具能遮掩一下,白花花的腰扭起来都一样,看不清脸就不算丢脸。」
这可救了大命了。
若是仙仙看到我这模样,还不得țůⁱ笑死。
晚歌带着我们一队舞乐姬走进酒楼。
今夜宾客不算太多,我一眼就看到那宋瑜坐在主座,其他人分列两边席地而坐。
晚歌行礼:「奴家晚歌为大人们献曲。」
旋即她吟唱几声,歌舞奏乐都喧闹起来。
我抱着鼓在角落里敲击。
晚歌选的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目,只要略通音律,打打拍子还是很简单的。
我边打鼓边看那宋瑜。
「咚咚——」
今日他又是一袭白衣,笑脸吟吟的模样,想必是前几日的面瘫症好全了。
「咚咚咚——」
秦献石和仙仙坐在他下首处。
秦献石磕巴地谄媚他,仙仙暗暗翻了个白眼,似乎有些嫌弃秦献石上不得台面,很快自己抢过话头说起来,一如她平日宴席那般熟络。
也不知道这场面她说不说鸦女厌生的故事。
「咚咚咚咚咚——」
也不知道这宋瑜到底是何等身份。
秦献石仙仙两个软骨头献殷勤也就算了。
我还看见一位礼部的大人为他献上美姬,不过宋瑜笑吟吟地摆手推拒了。
「咚——」
我击鼓的手突然被握住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气喘吁吁的某舞姬。
那舞姬满头大汗,声音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来:「你这小娘子哪个歌舞坊出来的?你要是再锤快点,今夜我们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了!」
我环视四周。
晚歌一句唱了几十个词,没时间换气憋得两颊通红,乐姬拨弄的琴弦上都要冒火星子,舞姬飞旋的腿在半空打转根本停不下来。
我尴尬地收手:「抱歉啊——」
是我击鼓击得太快了。
那舞姬正要说什么,正巧一曲毕,在场的所有宾客都激动地站起来鼓掌:「好!有灵昭王破阵之风!太振奋人心啦!」
其中一位武将更是眼含热泪:「两军交战,战鼓先行!好啊!那敲鼓的乐姬真是好样的!」
「……」

-18-
曲毕,有人让歌舞姬都去劝酒。
我本想借机凑到宋瑜身边。
却被别的舞姬一顶胯,一个不稳正好跌在那武将面前,我尴尬笑笑,武将却大笑着一把将我拽了过去:「我当年就是鼓兵……」
我看到那些歌舞姬都朝宋瑜奔去。
其中一个还当场表演了个后空翻。
我也想趁乱凑过去,却还被武将拽着。
他还在叨叨:「……大军听鼓声而动,我一擂鼓他们就要进攻,我击鼓得越带劲,他们进攻越猛烈……」
宋瑜那边传来一阵低呼声。
原来是他撒出了一把金叶子,那些歌舞姬正在哄抢呢,就连盛装的晚歌都弯腰在抢。
武将拉着我说得唾沫横飞:「……我一看你就和她们不一样,你有我当年之姿啊……」
我简直要捶胸顿足。
来都来了,乐姬都扮了还高贵什么啊,我也想要那金叶子啊。
可惜那边金叶子已经抢完了。
我怨恨地转头看那武将,竟意外地又看到一场死亡,我急于脱身于是哄他问:「将军方才说您是鼓兵?那一定受过很多伤吧?」
武将一下子又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他从鼓兵到大将军的励志故事。
武将说完,意犹未尽地扯开衣裳,露出半边结实胸膛:「瞧见没有!这一下差点就死了。但是老子命硬,愣是活了下来还做了将军!」
照理说这场面我是该脸红的。
但是我脑海里诓骗过大儒的场景一闪而过。
于是我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地又诓骗他道:「将军巧了,我前几日刚看了一场戏。戏里的将军也伤了此处,留下了旧伤。他肩胛处肌肉逐日萎缩,后来遇到一场恶战。」
我用手在他的背后比画,指尖点在他的肩胛骨上:「当时那一击刁钻,那一剑就从这里斜刺腋下。将军反手回击,却被旧伤掣肘,最终死在了一无名小兵手上。」
武将听得冷汗涔涔。
不知怎么的,一股寒气从乐姬指尖直刺心口。
他反手摸上自己的肩头,心想这戏文里的将军竟然和他旧伤一样,他抬臂灵敏确实不如从前,还真有可能死在这种招式上。
武将突然就对我抱拳:「姑娘金玉良言,这是救了我一命啊!」
众人好奇地看过来。
将军给乐姬行礼,倒反天罡啊!
他们凑过来围观,又折腾了一番,我再挣扎出来已经是子时了,可转头一看宋瑜不见了!
我急急拽住武将胳膊道:「将军,能不能带我找找方才主座的那位大人?」
武将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送你去他房里!」

-19-
武将带我到楼上一间房门前。
这时晚歌也关切地跟上来了。
武将了然:「里面那位身份高贵,众人都盯着呢。我去打发那女子走,不让她跟你抢。」
说着他就一把将我推进门。
我哎哟一声撞到一人身上,一抬头正是宋瑜。
「总算找到你了!」我兴奋大喊。
只是这姿势太近了。
我甚至都能看到他脸上淡淡疤痕,奇怪,那日削尖筷子划过的印记竟然还没消退么?
屋外晚歌和武将的声音渐远了。
却又听到虎鹫大嗓门在门口问:「太子,方才可有人惊扰,需要小的帮忙么?」
宋瑜答道:「无妨。今日人多,你去忙吧。」
什么太子?
不对啊,虎鹫喊太子,他宋瑜答什么?
我满脸惊愕地退后两步。
却又撞到另外一人,我回头一看,竟是穿着黑衣的「宋瑜」。
面前一个白衣宋瑜,笑脸吟吟。
身后一个黑衣宋瑜,神色冷淡。
我在两人脸上来回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这是看东西又重影了?
白衣宋瑜对我笑道:「好熟悉的一双眼睛。」
他伸手去碰我的眼睛,我吓得眼睛都不敢眨。
更不要提躲避了。
那珠串面具是用耳钉戴在脸上的。
白衣宋瑜取下了我的耳钉,摘下了我的面具,看清我的脸后笑意更深了:「果然是你。厌生兄弟,你今日装扮好生奇特呀。」
我脑子已然宕机了。
而身后黑衣宋瑜的手缠上了我脖子,他声音冷淡到暗藏杀机:「既然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那就别怪我们兄弟俩无情了!」
刹那间我好似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救命啊!!!
他们是太子,是双生兄弟!
也马上要是杀我的凶手啦!

-20-
结果杀人凶手没当成。
他们说只是在跟我开个小玩笑。
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点儿也不好笑!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呀?」
白衣的说他真叫宋瑜,黑衣的说他叫宋瑾。
这是他们母亲为他们取的名字。
他们二人是双生兄弟。
也是曾经的灵昭王、如今的新帝的嫡子。
宋瑜笑着解释道:「告诉你个秘密!曾有预言称,皇族双生子为不详。若有降生,当溺毙其一。可我们母妃心软,让我俩都活下来了。但我们只能以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样秘密的事情,你们跟我说干嘛呀?
宋瑾冷脸继续道:「再告诉你个秘密,我们十日换岗一次,轮流做这太子。现下正是我们换岗的时候,却被你撞破了。」
别说啦,快别说啦!
宋瑜拉过一把太师椅,亲昵地坐在我左边:「厌生,如今再捂耳朵来不及啦。」
宋瑾也拽过一把太师椅,大咧咧地坐在我右边:「若我们身份暴露,那肯定是你说出去的。」
我突然感到背后一沉。
好似背了一口大锅。
「二位太子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我眼泪狂飙的问,「秦家的事情我不问了,我娘的金簪我也不要了,你们就当今日没见过我行不行?」
这话听得二位太子同时挑眉。
宋瑜温和地劝:「你知道了我们最大的秘密,我们却不了解你,你看这公平吗?」
「跟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宋瑾语气冷漠,抬手做了个割喉的手势,「不如我们——」
我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抱着脑袋就喊:「刚才不是说不杀了吗!我说、我说我都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们!饶我一命行不行!」
在我的惊恐声中——
宋瑜和宋瑾隔着我互击了一掌。
宋瑜乐不可支:「我就说她不经吓。其实好好和她商量,她肯定也会帮我们的。」
宋瑾言简意赅:「但是好玩。」
天杀的,他俩合起来耍我呢?!

-21-
早在虎鹫那事后,他们就把我底细查清了。
在仙仙的努力下,「鸦女厌生」的故事流传甚广,经过庄老一事的验证,他们也猜出我的本事。
宋瑜诚恳道:「不过今日你来我是没想到的。」
他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我肚脐上的花钿。
很快又挪开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一旁了。
只是我浑身突然不自在起来。
脸颊发热,肚脐泛凉,连胃部都抽搐起来。
「夜里风大,穿上衣服再说。」宋瑜丢了件外袍过来,但是扒的是宋瑾身上的。
宋瑾张口就骂:「你有病啊,照顾女孩子你扒我衣服干嘛?你做人情我受冻啊?」
宋瑜振振有辞:「你火气壮,吹会凉风又死不了,能不能有点风度?」
宋瑾不服也要扒他的:「我看你才火气壮!」
两人一来二去过了几十招,看得我大饱眼福,才重新坐回来聊正事。
宋瑜:「我们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还有?!
「坐下别急啊,你知道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了。」宋瑜一把将我按回椅子,「都说皇族双生是不祥。我与宋瑾安稳度过了十九年,但是入京后却屡遭杀祸。」
我想起茶馆作诗的那日。
我所见到的将来,都该是生死攸关的。
可我却能预见宋瑜做的诗和说的话。
这宋瑜和宋瑾身上确实有些古怪。
宋瑜突然问我:「厌生,你信命吗?」
我有些犹豫。
我这些年见过太多奔赴命运的死亡。
我预见了,我告诫过,可是无人信我,所以他们也大多逃不开既定的命运。
「可我们不信!」宋瑾接话道:「什么狗屁双生子预言!此事背后定有人指使,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22-
宋瑜宋瑾让我帮忙揪出真凶。
但是二人嘚吧嘚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从哪里入手。
我还是长身体的年纪,听着听着就倒头睡着了,再醒来外面天光已经泛白。
「这下死定了!」我心里咯噔一声,「我爹要是发现了我夜不归宿,肯定要打断我的腿!」
秦献石退婚后,我爹看我就烦。
平日里我出去他也不管。
但是要是我夜不归宿的事情传出去,那是有损家中名誉的,我爹丢了脸面,肯定要找我算账。
「厌生你干什么去——」
我慌张地推门下楼。
楼下也酒阑人散。
秦献石和仙仙早就回府了,找她遮掩是来不及了。
晚歌和歌舞姬也不见了,我连衣服都换不回来。
完蛋了,这下真完蛋了!
「你跑什么,还没和你说昨夜商量出的对策呢。」
我眼泛泪花地抬头。
宋瑾一愣,要说的话都咽在了嘴里。
他向来冷淡的神色也缓和了些许:「我们不吓你便是了,这又是怎么了?」
我眼睛一酸,哭得更厉害了。
我告诉他我完蛋了,回去要么被打断腿,要么被嫁给凶狠的鳏夫,到时候只能窝在阁楼里,每天卜算丈夫什么时候死啦!
宋瑾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拼命摇头。
宋瑾一把拽起我来:「放心吧,肯定让你全须全尾的。」

-23-
我爹这边是一大早就受足了惊吓。
先是朝食时没见到我,派人去喊却被告知:「大小姐彻夜未归。」
我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再问侍女,又被告知:「大小姐昨日说是去秦府找二小姐了。」
我爹放下半颗心来,宿在姐妹婆家也不算出格。
但是他想想还是觉得不合适。
于是又喊人去秦府给仙仙传信:「你姐姐和秦小公子有过婚约,住在秦府难免尴尬,还是让她赶紧回来吧。」
仙仙不明所以。
问过送信的仆人后,却激动得一大早冲回了家:「爹,你是说厌生一晚上没回家?」
我爹问难道厌生不在秦府吗。
仙仙兴奋得咯咯直笑:「不在啊!我和献石昨日去赴宴,见到了太子呢。回来都已经是夤夜了,哪里见过厌生啊,她肯定是出去跟野男人厮混了!」
我爹怒不可遏。
仙仙不怀好意地劝:「厌生正是怀春的年纪,想必是喜欢上什么人了。但是她被秦府退过婚,人又晦气,要是还失了名节,只能将她嫁给鳏夫了。」
我就是这个时候回到府里的。
我爹看到我身上宋瑾外袍,抓起茶盏就丢到我脚边炸开:「不知廉耻的东西,你还知道回来?」
我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吭。
我打心底还是害怕父亲的,而且这事确实是我做错了,我不敢辩驳顶嘴。
仙仙更得意了:「把她嫁给鳏夫!献石说朝中有好几位大人死了妻子要续弦呢。哟厌生你瞪我做什么,这些大人虽然年纪大些,但是有权有势,让你嫁都是便宜你了。」
这时下人禀报说有客求见。
我爹撸起袖子:「不见!快拿家法来,我要教训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他举着粗木棍就要打断我的腿。
仙仙还在掰着手指算朝中鳏夫。
「棍下留人——」
一声暴喝,府中几个家丁被踹飞过来,哎哟喂地捂着伤口直喊,告诉我爹说客人自己闯进来了。
「我看见了!都打到我面前了,还需要你们说吗!」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报官!快去报官!」
宋瑾大咧咧地坐下:「报什么官啊王大人,你自己不就是官吗?太仆寺员外郎,五品的大官呢!」
我爹没见过他。
但是能看出他的外袍正穿在我身上,于是震怒:「浪荡子你竟敢找上门来挑衅!今日我就将你俩的腿一起打断!」
宋瑾跷起二郎腿问道:「王大人打断我腿前,不先问问我的身份吗?」
我爹终于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什么身份?」
仙仙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拜、拜见太子殿下!」
我爹不敢置信地看向宋瑾。
惊怒了一早上的王大人,终于在恐惧中晕了过去。

-24-
我爹没敢晕太久。
很快就跪在宋瑾面前磕头认错。
「那我的这条腿你暂时不要了吧?」宋瑾看着我爹疯狂摇头,这才放下二郎腿继续道,「好险,我还以为以后都跷不了二郎腿了。对了,你家厌生很不错,她的腿你也留下吧。」
我爹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让她给您做个良娣成吗?」
仙仙手上帕子都要绞断了。
宋瑾一挑眉,我爹又立马道:「良媛?承徽?嘶——总不能是太子妃吧?」
仙仙嘶啦一声把帕子真扯烂了。
可我却觉得屈辱。
为何在我爹的眼里,只有我的婚事有价值呢。
还好宋瑾摇头道:「不是这种不错,我想让厌生做我的谋士。」
仙仙突然就笑出声了。
她心想:女子上门给人做谋士,这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本来以为这鸦女攀上高枝了,没想到这太子精明得很,这是连个名分也不想给啊。
我爹也沉默了。
他对太子说等等,然后把我拽到一边问:「你和太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太子是看上了我鸦女的才能。
只是想让我帮他做事。
我爹骂道:「糊涂!你一个女孩子,还真能做什么谋士不成?去了太子府这不清不楚的,今后定难嫁人!到时候怕是连朝中的鳏夫都不敢要你,只能嫁给那些吃人的破落户了!」
可我本就不想嫁人。
用自己的本事谋一口饭吃,不好吗?

-25-
我成了太子谋士却有些丧气。
我有时就是这样拧巴。
既想要独立,又害怕亲戚朋友瞧不起自己。
但是人总不能既要又要。
宋瑜却表示:「为什么不能啊?我们两个太子在这,还能让你这谋士受了委屈?」
宋瑾翻开黄历:「下月初就是吉日。我们办一场谋士宴,恭贺厌生成为我们太子府新谋士,让全城权贵来给你送礼。」
这是否太张狂了啊?
「厌生小姐,不张狂!」虎鹫在旁边咧嘴笑,露出半颗金镶的牙齿,是前几日打架掉了宋瑜赏的,「我们能跟太子混,就是攒劲!」

-26-
于是一场谋士宴就这样摆上了。
往日里瞧不上我的公子小姐们都上门送礼了。
我站在门口脸都笑僵了,宋瑜才摆摆手喊我去同他泛舟,我一上船,才发现这一船都是大官。
宋瑜侧卧着剥莲蓬:「厌生,过来认人呀!」
那些个官员个个谦卑地自我介绍。
并一口一个「厌生大人」地喊我。
我不自在地傻笑着。
大船在河上轻泛,不知何时传来一阵嬉笑声,有熟悉的声音咯咯笑道——「那鸦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攀上了太子这根高枝。但是鸦女就是鸦女,你们瞧她在门口那傻样。」
方才门口送礼的几个公子小姐都附和着。
宋瑜将莲蓬往河里一丢。
溅起的水声让船上的官员们立马色变,其中一个隔船大声呵斥自己的儿子:「孽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滚过来给厌生大人道歉!」
一位绿衣公子畏缩了一下。
那官员又吼了一声,绿衣公子一咬牙跳入水里,游过来爬上我们大船,湿漉漉地就对着我磕头认错:「请厌生大人原谅我。」
全场寂静无声。
我更是两颊绯红,不知道说什么。
宋瑜轻笑一声:「看来厌生不满意。你们船上几位都是谁家公子小姐,都报上名来。今后孤的太子府,你们家人就不要再来了。」
绿衣公子吓坏了,他爹和他一块疯狂磕头认错。
小船上的其他人也争先恐后地跳水往这里游。
有一粉衣公子大哭:「我不会游泳怎么办啊,厌生大人,我淹死了你能饶过我们家人吗?」
说罢就要闷头往水里跳。
我连忙喊道:「别别别!没事,我没有生气,你们以后不要再这样说我就好了。」
众人刚松下一口气。
宋瑜却又笑问:「刚刚谁喊的鸦女?」
此刻大船和小船并排靠岸。
那些公子小姐的目光都看向了仙仙。
今日只有她一人前来,秦献石听到我的名字避之不及,但仙仙自诩人情练达,不会错过这样的大场面,她还要为她的相公铺路。
可此刻她哆哆嗦嗦地跪下:「是、是我说错了话,还请太子饶过我。」
宋瑜:「孤认得你,你是厌生的妹妹。你家夫君是孤救的,但是孤愿意出手,你猜是因为谁?」
众人很给面子地看向了我。
仙仙又恨又怕。
宋瑜:「孤听说你很喜欢说鸦女厌生的故事,但是孤觉得这个故事不好。在孤看来,厌生是福星,怎么到你们嘴里成了晦气?」
仙仙抠着指甲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一位礼部官员站出来长拜道:「厌生大人乃警世的先知,既然出生有鸟雀神迹,不如换个新名号,叫知雀子如何?」
乌鸦换成鸟雀,是好听不少。
但不知为何我有种不真实感。
宋瑜倒是挺喜欢这新名字,他笑眯眯地正要说什么,一支羽箭突然直奔我们而来。
「小心!」
他将我扑倒,躲过羽箭。
房梁高处窜出十几个黑衣人拉弓要射。
在场众人都惊慌起来:「有刺客,快保护太子!」
宋瑜拽着我就往外跑。
我大惊失色:「我就说聘谋士还摆宴太张狂了吧,这是冲我来的啊?」
宋瑜听了这话差点跌倒:「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憨笑两声。
宋瑜也勾起嘴角笑笑:「对了厌生,还有个秘密我忘了告诉你了。
「我们每过十余日,就会经历一场死劫。
「看来今日,你又撞上了。」

-27-
那些刺客只追我们两个。
我拼命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拽回来:「既然不是杀我,那我能不能不跑了?」
宋瑜眼神哀怨:「厌生,你未免太过无情。」
此刻虎鹫从天而降挡在我们面前。
他嗷嗷嗷就砍了三个黑衣人,一脸血地回头嘱咐:「太子你先走!虎鹫断后!」
宋瑜欣慰地朝他笑:「虎鹫辛苦了!」
虎鹫一听干劲十足,嗷嗷嗷砍得更起劲了。
宋瑜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失落,他长叹一口气:「罢了厌生,你走吧。」
他伤心地松开了我的手。
那怎么行!
我也是太子府谋士,难道会比虎鹫差吗!
于是我主动牵起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宋瑜又笑起来:「太子府离这里不远。我们跑快些,那些刺客就不会恋战。」
这话听得我一愣。
这话说了半句,但是我能听懂后面的意思。
刺客不会恋战,虎鹫他们就更容易活,他到现下还在考虑死士的安危,得主如此谋士何求啊!
我激动地拽着他:「跟我走。」
面前是一个岔道口。
宋瑜本想走左边的路,可我方才眼前一闪,看见了半炷香后我们沿这里走入死巷,刺客旋即赶到。
再后面看不见了。
对于他的预知,我总是看得到开头,看不到结果。
但此刻也算用我的本事救他了!
我拽着他走向右边:「走这边。」
宋瑜脚步一刹:「听你的。」
我们沿着右边的路继续跑。
跑了好久好久,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喘了口气:「大哥,你不是说太子府离得近吗?怎么跑这么久还没到啊?」
宋瑜笑得眼角弯弯:「不是你说往这边跑吗,这边和太子府是相反方向呀。」
哇靠,你早说啊!!!
我刚做你家谋士,又不认识路!
你也不要太信任我们这些做谋士的吧!

-28-
我们没能跑回太子府。
但或许是虎鹫他们厉害,又或许是我俩腿够长。
总之最后我们甩掉了所有刺客。
我心中还是惴惴不安:「那些刺客不会在回府路上埋伏你吧,要不我们在这等虎鹫来?」
宋瑜点头同意。
他甚至很有闲心地带我逛起市集。
此处有卖果脯糕点胭脂水粉的,也有卖馄饨炸糕成衣织布的,人多得刺客都拔不出刀来。
「这里肯定安全了!」我一屁股坐在馄饨摊上,招手就要了两大碗馄饨,「坐啊大哥,我请客!」
他发我二十两月银。
我拿二十文钱请他吃顿好的没问题吧!
宋瑜坐下了却只看我吃。
我囫囵吞了个大馄饨,口齿不清道:「吃啊大哥!这摊子干净,味道很好的!」
宋瑜举着勺子半天却下不了嘴。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他如此纠结。
他说我有所不知,每次的死劫日,他和宋瑾谁做太子,谁就会遇到各种祸事。
「并非不给你面子。」宋瑜耐心解释道,「实在是我们吃过太多亏了,中毒尤其麻烦。所以每当确认了是死劫日,我们便不会再吃东西。」
那岂不是要饿坏了?
宴席上他只吃了半个莲蓬,方才我俩为了摆脱刺客还跑了许久,此刻距离子夜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大哥你信我吗?你忘了我的本事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预见到这碗馄饨有什么灾祸。
我想了想,又将自己的碗和他调换:「这碗我已经吃过了,肯定没有毒,要不你吃这个。」
宋瑜犹豫了一会儿就吃了。
吃了第一个,后面就容易了,他风卷残云般吃完整碗馄饨,看来是真饿了。
他还意犹未尽地问:「你看那块糖糕有灾祸吗?」
我刚一摇头,他就买下吃上了。
当然还不忘往我嘴里塞两块。
这一路下来,他不停问:「你看这糖葫芦/蜜饯/套圈/买衣裳/买份民间小报有灾祸吗?」
等到虎鹫找到我们的时候。
我已经撑得有些走不动了。
待我们回到府里,宋瑾冷不丁问他:「你今日又犯什么病,死劫日笑这么开心?」
宋瑜依旧笑嘻嘻。
他意味深长地卖关子:「等你下次自己体会就知道了!今日的谋士宴席办得真值!」

-29-
我实在是吃太多了。
夜间睡不着,就点灯起来看民间小报。
其中一则文章名为《两派争吵不休,庄老称病隐退》:两派人依旧是新帝支持者和睿帝支持者。反对新帝者称,新帝弑兄残暴,不堪为天下共主。文里又说庄老生了重病,反对者群龙无首,也就只能在民间小报上叫嚣几句。
我又觉得口渴。
屋里没水了,于是我披了外衣去伙房烧水。
「厌生?」
一进门,伙房里竟然已经坐着一人了,我吃了一惊问:「大哥,你也吃咸了,亲自来找水喝啊?」
我堂堂一个谋士,能让主公动手吗?
于是我连忙夺过蒲扇生起火来。
他随手拿起我放在旁边的民间小报,轻声讥讽道:「呵,一群不怕死的东西。」
话里寒意让我一哆嗦。
我又有些好奇:「大哥,第一次去茶馆,你是去抓他们的吗?」
「是也不是。」他很坦诚,「陛下是让我们去抓人。但是这中间还有很多受蒙蔽的读书人,都杀了未免太过了。所以我们只是搅乱场面。没想到劝服了一个庄老,他们又跑到民间小报上胡说八道。」
灶里的柴火噼啪乱响。
我伸手烤着火,心里也有一丝暖意。
我所追随的主公,不是残暴之人,听起来可真好。
「水开了,你还发什么呆?」
我恍然惊醒。
水灶和锅灶是分开的,我掀盖盛水,却发现旁边的锅灶上隐隐有香气,于是我又掀开锅灶,咦——怎么会有两个大肉包子?
「包子是我的。」他夹走那两个大肉包,顺便睨我一眼,「另外厌生,我是你二哥。」

-30-
睿帝支持者再次活跃起来。
宋瑜宋瑾也忙碌起来,我作为他们的著名谋士,少不了要陪在左右。
又捣乱了一次诗社集会后。
我们短暂地能有时间聚在府上吃饭。
宋瑜吃得不紧不慢:「今日厨房做了蟹粉狮子头,所以我特意让虎鹫喊你们回来吃饭。」
这几日他休班不做太子。
脸色都比往日都亮一些。
反观宋瑾大口吃饭,却怨气冲天:「这些人读圣贤书把脑子读傻了,被人当筏子使了还不知道呢。空有一腔热血,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陛下不是好相与的,得罪了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两腮被狮子头塞得满满的。
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我预见过这些人的死亡,皆是十分惨烈。
虎鹫讲究,他不和主子同桌吃饭,站在旁边吃得满嘴油光:「狮子头好吃嘿嘿!宫里刚才又递了消息,说是城东那边有个印书坊,那些个民间小报就是从那里来的,让咱们下午带人去查抄了。」
话音刚落。
我就呜呜呜地怪叫起来。
宋瑜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乖,忙完这阵就给你放假。都怪你二哥,用人用得太狠了。」
宋瑾不乐意了:「你说的是人话吗?厌生是跟你连轴转干了十天!我才刚接手两日,死劫日都还没过,我能给她放假吗!」
两兄弟一言不合,又大打出手。
宋瑾满腔怨气,骑在宋瑜身上狂掐他脖子。
虎鹫在旁边不敢劝,只能举手小声道:「那个——厌生姑娘好像噎着了。」
两人一愣。
连忙冲过来对我一顿狂锤:「厌生呐,你可不能死啊,没有你我们兄弟俩可怎么过啊!!!」
好一阵折腾,我才把噎住的菜吐出来。
其实我刚才不是想抱怨两位主公敲骨吸髓。
而是我又预见了灾祸。
……
我看到半炷香后我们到了书坊。
宋瑾被黑衣人一棍子敲在后脑勺上。
黑衣人狞笑道:「得手了!」
宋瑾晕晕乎乎倒下。
最后画面,是黑衣人攥着绳子走近。
……
宋瑾听完面色如常:「看来是死劫日。」
宋瑜整理好散乱的发髻:「好好好,明日就给厌生放假,剩下八天你自己玩吧!」
可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思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二哥,你们说想杀你们的会不会是睿帝余党啊?」
宋瑜宋瑾对视一眼,皆是一惊。
宋瑜:「之前从未想过——」
宋瑾:「——但是不无可能啊!」
两人竖起大拇指,异口同声道:「厌生厉害!」
末了吃完饭要去查抄印书坊。
宋瑾大大咧咧准备出门,却被我和虎鹫死死拽下来了:「您就别去了,这点小事我们能办得了。」
我这眼皮狂跳的,生怕有什么意外。
宋瑾颇为不满:「其实我武功练得比宋瑜好。」
宋瑜站在旁边嗑着瓜子笑:「给你放半天假还不乐意?厌生你们早点回来啊,晚上吃烤全羊。」

-31-
我和虎鹫带人到了书坊。
虎鹫手脚利落。
他查出了那民间小报,正指挥着将人带走呢。
我突然想上茅房:「虎鹫大哥,我去方便一下,等会我啊。」
可我刚从茅房出来,就有一块帕子从身后捂住我口鼻,我闻到了一股香气。
随即眼前发Ṱŭₘ昏犯晕。
我挣扎着最后的力气道:「抓错了!我不是太子!也不是太子宠臣,不值钱的!」
可身后那人狞笑道:「没错,要抓的就是你。」
他用帕子又狠狠捂了一下。
我晕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谁能跟我过不去啊?!

-32-
我猛然惊醒。
脑子继续开转:仙仙!肯定是她!我老实诚恳了一辈子,唯一跟我过不去的只有仙仙啊!
我一看四周很是陌生。
我躺在一张紫檀架子床上,身下被褥柔软,头上帷幔华贵,不远处的博山炉里隐隐飘来淡雅熏香气。
王仙仙发财啦?
熏这么好的香?
「屋里那位醒了么?」
「不知道。」
「你说观主费这么大劲把她弄过来做什么?」
「不知道。」
「哎,整日不知道不知道!我看观主该给你个新封号,就叫不知道居士!」
门被推开,说话的两名女子走了进来。
我来不及躲避,和她们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我们三人皆是一愣。
我将床架一拍,先声夺人:「是不是仙仙派你们来的?你们这是什么贼窝!速速放我离开!」
紫衣女子满脸愕然。
青衣女子却淡然道:「什么仙仙,不知道。」
看来这青衣女子就是那「不知道居士」了。
我见她们俩年纪和我差不多大。
于是又摆架子恐吓她们:「劝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是太子最宠爱的谋士!要是让太子发现你们绑了我,肯定要把你们这——这什么地方——荡平!」
紫衣女子还在愕然。
青衣女子却依旧淡然:「什么太子,不知道。」
这反应不太对啊!太子的名号都不管用了,难不成这是出京都了?
我又仔细打量一番,发觉二人头上皆戴了道冠。
难不成是方外修行之人?
于是我又装模作样道:「太子不认识,我师父你们肯定认识吧!」
青衣女子很给面子地问:「你师父是谁?」
我神气道:「家师无念子!」
紫衣女子愕然到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青衣女子这下也不说「不知道」了,她也有些讶异。
我心中暗喜,这下肯定蒙对了,这俩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我得想办法诓骗她们放我走。
趁着两人嘀咕,我连忙道:「是不是害怕了?现在放我走还不晚!否则家师来了也要荡平这里!」
可天不遂人愿。
门被再次推开,一位道长笑呵呵地走了进来:「谁要荡平我的道观啊?」
他身形似鹤,仙风道骨,怀抱拂尘。
眼黑如点墨,似能洞悉心灵。
糟了,这个看起来有点脑子啊!
我心想这下可蒙不过去了。
但是不能露怯,于是我大声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
那道长笑了笑道:「这里是极鹤观。」
他一甩手中拂尘,喊了一声无量天尊,笑意渐深:「我是观主,道号无念子。」
我眼睛一下子瞪得浑圆。
竟然在这里见面了,我素未谋面的「家师」啊!

-33-
无念子端坐在八仙桌旁。
他捋着长髯和蔼问我:「你就是厌生吧?」
我羞愧地站在他面前点头。
无念子又道:「我听说之前,他们叫你鸦女厌生。后来你有了个新名字叫知雀子。你做了太子谋士,却名声不好,京都的贵人们都只说你算坏事很准。」
我越听头垂得越低。
虽说做了太子谋士,可他们背地里还是叫我鸦女。
无念子说这些做什么呢?
难道是故意来羞辱我的吗?
我想起之前确实打过他弟子的名号,此事我有错在先,于是扑通一声跪下,很诚恳地向他认错:「天师,我不该冒充您的徒弟,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我!我的主公很有钱,只要您让我平安回去,我会让他给您香火钱的。」
无念子却摇头道:「不好,你不能走。」
这无念子看起来还挺记仇。
我不干了,噌的一声就站起来,问他那还想怎么办。
绑了我不要钱,难道是要灭口不成?
无念子笑了笑,他一招手,紫衣青衣两女道就过来了,他们推搡着我,说要带我去沐浴更衣。
我惊恐地狂拍她们手:「这是要洗净待宰了?」
无念子的声音却如同一根定魂针——
「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
「厌生,这是为师给你上的第一课。」

-34-
我被换上了崭新道袍。
道袍是黑的,但是勾边都是金线,奢靡得很。
紫衣女道名叫芳紫,青衣女道名叫丹青。
二人领着我往外走:「观主已经在等您了。」
我好几次调转脚尖想要开溜。
却都被丹青提溜了回来:「你走错了。」
丹青浑不在意我为何走错。
芳紫倒是心如明镜:「观主从未收过徒。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厌生姑娘你躲什么呢?」
那也不能这样强制收徒吧!
非让我住在这破道观里,还不让我给太子府送信,这就是绑架啊。
她们带着我走到后山空地处。
无念子正在喂鸟,见我来了,他乐呵呵地招手喊我:「过来啊厌生!」
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无念子让我张开手,分了一把谷子在我手心,我一抬头,乌压压的鸟雀举喙就要啄我,吓得我把手里谷子往外一撒。
无念子笑得更乐呵了:「厌生,它们很喜欢你。」
喜欢我?喜欢吃还差不多。
无念子又问:「你可知道这些是什么鸟?」
我说我没见过。
这些鸟雀羽毛艳丽,一看就不是凡品。
无念子笑笑,他摊开手心,有鸟雀落到他掌上啄食,他托着鸟雀放在我眼前:「你再瞧呢。」
我这才发觉了不对劲。
这鸟雀的颜色近看有些斑驳,艳色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黑羽,那艳色竟然是后染上去的——这是乌鸦?!
无念子大笑出声:「鸦女厌生,你如何知道我就不是乌鸦呢?」
他一挥袖,将手中大片谷子都撒了出去。
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追食着。
很奇怪——
那一瞬间我竟然能感受到那些乌鸦的情绪。
它们在兴奋。
无念子大喊道:「拜天!」
鸦群兴奋地盘旋在天际。
它们竟组成了一个队形,我隐隐看出那轮廓,是展翅的凤凰!!!
我刚想说师父我想学这个,就有人拍着掌走了过来:「好!不愧是天师,将神迹玩弄于股掌之中。」
无念子朝来人行礼:「拜见陛下。」
我两腿一软就跟着跪下了。
这就是宋瑜宋瑾的亲爹,那位曾经的灵昭王、如今的新帝啊?他也要亲自来见无念子啊?

-35-
无念子要招待新帝。
我塞给丹青二两银子,顶替了她的位置,端着果盘侍奉在侧,我想来见见世面。
无念子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趁着转身对我小声道:「不错,我正准备让你替丹青呢,没想到你自己就安排好了。」
这话听得我捶胸顿足。
他要是早点说,那我不就省了二两银子了吗。
我闷了一口老血在胸口。
就听新帝喊无念子:「天师,过来帮朕卜一卦吧!」
无念子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他举手投足间如高人般超脱。
只是他走到新帝面前,突然就将眼白翻得像快死的鱼,手指装模作样地在各个指关节间来回掐算,旋即面目肃然道:「陛下啊,天下有劫难将至,您还全然不知晓啊。」
我差点笑出声来。
翻白眼、掐手指、说劫难——这不就是我的「老三样」吗!
新帝却神情严肃地信了:「有什么劫难?」
我偷偷看了看新帝面相。
可是我什么预知画面都没看到。
无念子捻指道:「京都有睿帝余孽作乱,邪云笼罩。」
新帝又问:「该如何化解呢?」
无念子拂尘一甩,朝新帝恭敬行礼:「陛下心中,应当早有决断。」
新帝思索片刻后颔首:「下月开坛祭祀,朕要用那些乱党的人头祭天!」
新帝心思沉沉地离开了。
他出手比宋瑜宋瑾还大方,留下可观的珠玉玛瑙。
我看着外面晴空万里,问无念子怎么看邪云。
无念子一脸坦诚:「我也什么都没看到呀。」
那方才——
他笑了笑:「我总得给自己添些价值吧。」
这老道真黑啊!

-36-
无念子确实教了我些本事。
但是到了第十日,我还是想方设法想逃。
丹青不说话,只是一味地阻拦我。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将我丢到无念子面前:「观主,我要去画画了,你看会她。」
无念子又在喂乌鸦。
他一抬手,那些乌鸦便亲切地靠近了,他对我道:「我出生时也有鸦群盘旋在屋顶上。厌生,我们有一样的本事。」
他让我将手掌摊开。
一只乌鸦从他手上神气地走到我手上。
如今没有谷子,它们也十分亲近我,这让我倍感神奇。
无念子摸了摸乌鸦的脑袋:「都是因为你父亲的偏见,才将你的才能埋没了。不过厌生却是个不错的名字——」
乌鸦被摸得不甚欢喜。
拍拍翅膀从我手上飞走了。
这是第二次有人夸我的名字了。
第一次是宋瑜说我的名字厉害,说我这是在厌恶众生,但那不过是句玩笑话。
无念子又为什么觉得这名字好呢?
他将手上谷子全部撒了出去,鸦群黑压压遮蔽了天日,无念子的声音在乌鸦叫声里也格外清晰:
「这世道强者为尊——
「你应当厌恶那些看不起你的畜生!」

-37-
这话听得我悚然一惊。
更令我骇然的是,他拿出了一根金簪:「你不是总问我为何将你弄来吗?这便是理由。」
正是仙仙抢走的那根金簪。
这簪上雕着一只金乌,无念子抚摸着簪子道:「半月前我去赴一场宴,却无意中看到一名女子戴了这金簪。」
不必说,女子肯定是仙仙了。
我当了太子谋士后找她要过这金簪。
但是她咽不下那日谋士宴受辱的气,打死不给,还戴着招摇过市,一问就要往水里丢。
我对这些死物也没有太多执念。
我娘说这金簪会保我此生无虞,但是我都当了太子谋士了,也不怕有谁会欺负我了,就没有再去争抢。
无念子继续道:「这金乌簪其实是我的。」
他找仙仙讨要。
并且允诺,能够帮她做一件事。
仙仙一听他的身份,当场就报出我的名字:「我要那鸦女厌生臭名昭著!滚出京都!」
我神色复杂地看向无念子。
这道观也不知道在不在京都内,他总不让我出门,是不是我已经臭名昭著了。
无念子却反训斥起我来:「你空有一身本事,竟让这等小人骑到头上来!还玷污了我金乌簪!丢人!」
他说秦府一家都是蝇营狗苟的小人。
他略一出手,秦府就被驱逐出京。
我攥着金簪听呆了。
这无念子和我同样有预知的本事、又对我倾囊相授,还帮我出气把秦府全家送出京……
「你……我……我们……难不成?」我有些难以启齿。
无念子却哼哼两声,傲气道:「没错!按照辈分,你该喊我一声舅舅。」
「啊???」
「厌生,你怎么瞧上去有些失望?」

-38-
他说外甥女像舅。
他做舅舅的天生异象,我这外甥女这样也正常。
他又问了金乌簪和我母亲的死。
我告诉他,母亲生了我后也被父亲厌恶,她郁郁寡欢不久后就死了。
「她死前总看着那根金簪落泪。」我托着腮回忆着,「她说那根金簪能保我此生无虞,可她一直都没把那根金簪给我。她死的时候我没在身边,那金簪就被仙仙拿走了。」
不知为何。
短短几句话,竟听得无念子眼泛泪花。
他不顾形象地抹起眼角来:「她没给你、她怎么不把金簪给你呢?」
我以为他在怨娘,不告诉我还有这么个舅舅。
于是尝试宽慰起他来:「娘知道你会疼我,不然不会说出此生无虞四个字。可是或许她也怕给你找麻烦呢。」
无念子此人我之前没听过。
被抓来后,才从芳紫丹青那套了些话听。
我知道他在灵昭王身边做了十余年谋士,入京后才御赐了这极鹤观,想必这一路也不轻松。
可不知道是哪一句戳到无念子了。
他哭得更汹涌了,甚至躲到屋里去了,不敢再看我。

-39-
互诉衷肠哭完了。
我眼巴巴地求他:「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可他又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拂尘一甩拒绝了我:「你不能走。」
可我被绑到极鹤观已过十日。
又要到宋瑜宋瑾的「死劫日」了。
我变着法地哀求无念子,却皆被他无情拒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京都将乱,我不会让你去蹚浑水。况且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我就不服了。
这太子谋士是我凭本事做的!
如今正是主公需要我的时候,他凭什么不让我去!
我一把抱住他的拂尘,恶狠狠地恐吓他:「做舅舅了不起吗!信不信我正月去剪头!」
无念子冷笑:「正月刚过,你只能等明年了。」
我坐地嗷嗷耍赖:「那我今后每年都正月剪头!」
「想咒我死?」
「做我们这行的,每天不得咒几个人死?」
无念子突然神色松弛下来。
他将拂尘一丢,不像个道士,倒真像是个舅舅。
他轻抚我的发顶叹道:「厌生,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命运,我们救不了任何人。」
我不信:「我明明救过很多人!」
我掰着手指给他算起来,远的不说,近的就有虎鹫、庄老、晚歌和武将,哦对了,还有那该死的秦献石。
门突然被敲开。
丹青送来一张信笺,无念子看完后,就将它递给我:「我说过,我们救不了任何人。」
信笺上写的是秦家的事情。
无念子将他们家赶出了京都。
不仅出了京都,还直接赶出了海。
信笺写道:【……秦府出海遇到海盗,秦家小公子秦献石落水溺毙,其妻王仙仙受惊过度疯了。……海盗有十几号人,曾是船帮混混,不久前刚被赶出京都……】
我不敢置信地将信笺读了一遍又一遍。
秦献石怎么会又死在水里呢?
我明明不是、明明不是救过他了吗?

-40-
无念子依旧不让我出道观。
还好芳紫活泼,会告诉我一些外边的事情。
她塞给我一份民间小报:「陛下这次是动真格的了,抓了杀了不少书生呢。」
我被绑来极鹤馆前正查抄书坊呢。
可查抄了一个,还有许多新的书坊和小报冒出来。
这份小报依旧在写【新帝残暴不仁,庄老五马分尸】。
看到标题我手颤抖了一下。
庄老不是称病不管这些事了么,为何还会有他的名字!
我急急去看报里的内容——
原来是陛下查抄了朝闻道茶馆。
押走的读书人里,有不少是庄老的门生。
陛下确实不是好相与的,他直接下令「所有人午门斩首。」
庄老这病装不下去了。
他站出来为门生说话,却惹得陛下暴怒:「杀鸡儆猴!既然你的名声大,那便用你先开刀吧!」
庄老依旧落了个五马分尸的结局。
……
我看完后内心五味杂陈。
无念子忙完回来,也看到这份小报,他看完后讥讽道:「我说过,你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我反驳道:「谁说没有改变呢!他写的诗不一样了!」
庄老留下的诗变成:【行差踏错步步错,力挽狂澜节节高。】
他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反对新帝残暴的声音也节节高了。
起码他没再问出那句「那些民间小报会如何写我?世人如何说我?」
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无念子冷笑:「虚名而已。你少与这些人接触,因果循环,会将你自己也卷进去!」
我怒吼道:「我不怕!」
我与无念子怒目对视。
我俩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像两只炸毛的鸟雀。
半晌他败下阵来,显得有些无力:「可是我怕。」
他伸手挡住眼睛,身影在烛光中影影绰绰的,声音也有些飘忽:「厌生,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生气地撇过头去,眼睛有些发酸。
委屈感和愧疚感同时涌了上来。

-41-
我不和无念子说话了。
或许是京都形势紧张,他这几日回来也晚。
观里丹青武功最高,但是她常年在自己房里作画,没事并不爱出门。
芳紫又拿了民间小报来找我:「喏,知道你心急,一买到我就拿回来给你瞧啦。」
我嘴上感谢她,却一棍子将她打晕了。
我满怀歉意:「对不起了芳紫姐姐,但是我不得不走!」
我知道无念子是为我好,可我不能做缩头乌龟。
我也不信命运不可改变。
毕竟我已经救过他们一次了不是么!

-42-
我换了芳紫衣裳偷溜出道观。
这才发现极鹤馆并未出京都。
此地就在城东,距离太子府不远,我连忙朝那跑去。
可是——
「你们为何不让我进去?我是太子谋士!」
太子府外重兵把守。
他们说是奉皇命看守此处,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此处。
我气愤地就要硬闯,却被叫住了:「厌生姑娘!」
叫住我的竟然是虎鹫。
我更气愤了,宋瑜宋瑾被关在府里,他一个死士还在这里做什么!其实我更气愤的是自己,我被无念子关了这么多天,我什么也不知晓!
可是虎鹫说:「是太子让我此处等你的。他们怕你回家却进不了家门,心里难过。」
我愣住了。
一颗烦躁的心,好似突然就被抚平。
我冷静下来,问虎鹫究竟发生了何事。
虎ṭùₔ鹫这才娓娓道来:「你走后不久,太子双生的事情就暴露了——」
……
新帝还是灵昭王时,府上来了个叫无念子的谋士。
此人做出预言「皇族双生子不祥」。
灵昭王当时没当回事:他又没有双生子,这预言有个屁用啊?
那时他一心谋划造反。
此事就按下没人再提。
可是等宋瑜宋瑾八岁的时候,灵昭王这才发现:卧槽我正妻真生了一对双胞胎,这玩锤子啊?
但是那时候他还是一心造反。
妻子瞒了很久,他也没心思管,这事就又过去了。
一直到灵昭王造反成功,他登基为帝了。
宋瑜宋瑾的身份才真正尴尬起来。
因为此刻,他们是储君。
谁家储君是一对双生兄弟啊,那到底你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啊?
……
虎鹫继续道:「——是无念子戳破了太子双生之事!朝堂里吵翻了天,陛下只能以欺君之罪封了太子府。那无念子又说,京都邪云蔽日,皆因双生不祥所起!陛下让无念子下月开祭坛驱邪,将那些为睿帝说话的书生祭天,太子他们也——」
「胡说八道什么!大哥二哥是他亲生儿子,难道他也要杀吗!」我恨声道。
虎鹫叹气:「我也不知道,陛下没有明说,只是软禁了太子们。」
他转念一想,又狠狠咬牙:「最坏的便是那个无念子!杀那些读书人也是他提议的!太子同胞十九年都相安无事啊,为什么一到京都就屡遭刺杀呢,我看肯定也都是这无念子捣的鬼……对了厌生姑娘,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
无念子……竟然都是无念子!
我听得脑子嗡嗡直响。
这些天他对我的好,突然就都变了味了。
难道我这位小舅舅,才是幕后黑手吗?
虎鹫拉低了斗笠要走:「既然等到你了,我也该去和兄弟们汇合了。」
我拽住了他:「等等,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虎鹫坦言:「我们还有不少兄弟死士,我们打算在祭天那日帮太子脱身。诶都是乱糟糟的,没什么部署,要是能跟太子他们说一声就好了——」

-43-
太子府屋顶上歇满了乌鸦。
「嘎嘎嘎——」
门被推开,新帝皱着眉撇向鸦群,随侍太监谄媚地挥着拂尘驱赶,乌鸦嘎嘎怪笑几声,报复般在他头上拉了坨粑粑,这下换太监尖着嗓子怪叫起来了。
屋内宋瑜宋瑾坐在桌前。
桌上摆着一杯酒。
宋瑜撇头看向窗外,好奇地问:「是厌生化作乌鸦回来了?不过这么多只,哪只是她?」
宋瑾答:「喊两声试试,谁应了谁是。」
宋瑜看着面前的酒又问道:「你说喝了这酒,是不是就能看到厌生了?」
宋瑾瞟他反问:「那要是她没死呢,不是白喝了?」
宋瑜一本正经道:「其实我与厌生的交情,也还没到殉情的地步。但是我瞧你和厌生关系不错,要不这酒你喝?」
宋瑾敬谢不敏:「我琴弹得比你好。不如还是你喝,回头我在你俩坟前弹梁祝。」
新帝又推门回来了。
他一看二人,就皱起了眉。
他一贯不喜欢这兄弟二人。
行事浮躁,且心慈手软,丝毫没有帝子该有的沉稳。
不过这世上他也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兄弟可以杀、姬妾他不放在眼里,子女对他来说也并无所谓,他追求一生的只有帝位,孤家寡人哪用在乎别人。
他问二人:「决定好了谁生谁死吗?」
宋瑜宋瑾齐齐摇头。
新帝讥讽:「说什么手足情深。到了生死关头前,到了帝位王权前,不还是要为自己考虑!」
宋瑜说皇位可以不要,但是留条命行不行。
新帝冷笑说他天真:「瞧见睿帝余党了么?睿帝都已经死了!那些人还要打着他的旗号,造我的反!你们只要有一人当了皇帝,另一人定会成为最大威胁,我不能容忍我的江山留下隐患。」
宋瑜骂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到时候都百年之后躺帝陵了,还操心儿子皇位怎么坐呢。
他们继续轮班不就是了。
宋瑾见宋瑜如此猖狂,也大胆提议:「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要不我们就对外称当年母妃生的是龙凤胎!大哥,就是要委屈一下你——」
「滚!怎么不委屈你!」
「哎,你这反应真令我寒心!陛下说得对啊,利益面前兄弟也要反目啊。」
两人满嘴不着调把新帝气坏了。
他今日其实是来试探二人的。
其实之前他已经试探过多次,是他派出的杀手,想让兄弟俩互相猜忌,最好互相残杀后剩下唯一的继承者。
新帝一个弑兄者怎会相信手足情深?
他只想要一个更心狠的储君。
但是他失望了:「你们自己不动手,那就交给上天来定!下月祭祀,神灵选中者为帝,未选中者死!」
……
新帝走了。
但是窗户没关,一只乌鸦嘎嘎叫着飞了进来。
宋瑜欣慰地摸它的头:「看来这只就是厌生了。」
宋瑾指了指它的脚:「上面是不是绑了封信?」
宋瑜一看还真是。
信一展开,原来乌鸦不是厌生,是厌生派来的信使。
厌生将无念子之事全部告诉了他们。
宋瑜惊:「无念子竟然是厌生舅舅,这以后还怎么骂?」
宋瑾思索一番后给出答案:「各论各的辈吧!当厌生面喊无念子一声舅舅,当无念子本人的面就喊他狗贼就行了。这样对他们都算尊重。」
厌生还将虎鹫准备营救之事告诉了他们。
宋瑜提笔写字:「朝中还有几位大人会帮我们,我得告诉虎鹫他们。」
宋瑾:「咱哥俩能不能都活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44-
鸦群又将信笺送回我手中。
我看完信,将信笺又递给虎鹫,虎鹫攥着信走了:「厌生姑娘,京都要乱了,我保护不了你。你若有栖身之地,就别蹚这浑水了。」
我只得又回了极鹤观。
芳紫叉腰瞪我,我愧疚地掏出给她带的糕点和胭脂,又喊了好多句的「姐姐」,她才没好气道:「你该去给观主道歉!」
我只得装模作样地去找无念子。
可我其实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这半路蹦出来的舅舅,比我亲爹对我还好,可是如今你告诉我他是个大坏蛋,那我是该继续装傻享受呢,还是直接大义灭亲呢?
似乎哪个选择我都没准备好。
「是厌生在外面吗?进来呀!」
我这才不情不愿地推门进去。
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纠结都突然消失了,我的嘴比脑子更快,带着怒气质问他道:「是你说的双生子预言,也是你一直在追杀大哥二哥对不对?」
无念子才不怕我质问呢。
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大哥二哥?你这样称呼那两位太子?那论辈分,他们岂不是也该叫我一声舅舅。」
我拿眼瞪他。
无念子哄孩子样道:「你早些歇息吧,朝堂里的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也不要再问了。」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
我可是太子谋士!而且他们是我朋友!
我大声反驳他:「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也不是只有你才会预知!你的那些手段真的比我高明吗!穿上了彩衣的乌鸦,难道就真成了凤凰了吗?」
我的怨气如倒豆子般倾泻给他。
这一刻,我这才发现自己心里是对他有怨气的。
我曾崇拜敬仰过他。
可如今那敬仰破碎了,他也不过是这浊世一粟。
面对我的歇斯底里,无念子却只是笑:「你尚年幼,不知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的。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手段,可那是我这些年活下来的本事。」
什么狗屁本事!
让宋瑜宋瑾陷入绝境,让新帝去杀那些无辜者吗?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问心无愧的?」无念子摇头道,「陛下在问我之前,心中早就有了决断。我不过是猜透他的心意,推波助澜罢了。」
我管那狗屁陛下怎么想!
我只知道他不该这样!
无念子打着坐,他无奈闭眼:「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

-45-
那日之后我消停了很久。
芳紫都惊异:「不出去了?你哭着喊着要见的太子朋友,是不是不跟你玩了?」
我被踩了痛脚。
面红耳赤地反驳起来,开始给她忆往昔。
她懂什么呀,宋瑜宋瑾当年跟我好着呢!
芳紫嘎嘎笑:「看来是真不管你了。」
我生了闷气,闷着头就去找无念子。
他一连几日都没回来。
一日我在门口打盹时,好不容易才堵到了他,我上前就道:「祭祀我也要去。」
无念子一愣,随即绕过我往里走。
我拽住他的道袍:「我要去!我要去!不让我去就哭给你看!」
他这样的人竟然害怕眼泪。
总之无念子答应了:「祭坛你不能去,但你可以在东城门等我。」

-46-
终于到了祭祀日。
我知道祭祀是很复杂的,天刚亮就要开祭坛,可祭祀结束都要天黑了。
「你就在此处玩,等我祭祀结束了,就会来接你回去。」
芳紫和丹青陪我待在东城门一家客栈里。
一开窗,鸦群下饺子般落在我面前。
芳紫惊呼:「它们好喜欢你!」
我尬笑两声,背着她俩取下乌鸦脚上信笺,有宋瑜宋瑾递给我的,也有虎鹫狗爬字说「没问题」的。
我给芳紫丹青递上两杯茶。
片刻后她们扑通扑通倒下。
我再次愧疚:「上次买胭脂时,特地多带了一份迷药。起码这次不用打闷棍了!」
我从客栈跑了出去。
可刚出去没多大会儿,就有人喊起来:
「哎哟快跑啊,官兵乱抓人啦——」
街上一下子乱了起来。
有孩童被车马刮倒,也有人被带刀的抓走,到处在哭在喊,分不清是睿帝余党,还是无辜的民众。
「是你!」
我被一个人拽住,一抬头才发现是个熟人。
是酒楼里有旧伤的武将。
「这里乱,跟紧我。」他低声嘱咐我,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走到了一处巷弄里,他停在一间宅子前敲门,「娘子快开门,看我把谁带来了?」
门一打开我又是一阵讶异,竟然又是一张熟脸。
「你们竟然——」
开门的晚歌笑了起来。
她褪去朱钗脂粉,素净着一张脸,有种清水芙蓉的美。
「小天师,还得谢谢你呀。」晚歌脸上的笑满是幸福,「我顺着那对双环玉佩,果然发现那人是个赌徒。」
她与旧情郎断了,度过了一段相当难熬的时光。
却与武将成就了一段姻缘。
……
我依稀记起来。
是了,那晚武将为了帮我,后来是他拽着晚歌走了。
武将送了我,却自己又推门出去了:「我尚有公务在身。小天师,你在这里待会儿,等外边不乱了再出去。」
晚歌拉着我有说不完的话。
我陪她骂了好一会儿旧情郎。
言辞激动到晚歌捂着肚子笑出眼泪来:「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小天师,你可真有趣!」
她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水。
眼里又久违的染上愁色:「小天师,我其实做了很久的噩梦。我梦到自己被那人打得遍体鳞伤,所有首饰都被那人抢了,他还要将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那梦境太真实了,就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晚歌突然就对我跪了下来。
我连忙去拉她,可她却推开我,硬生生磕了几个响头:「这头该磕的,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听了这话却羞得满脸通红。
我觉得自己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若是她知道我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人的命运呢?
庄老还是会被五马分尸,那些我见过的书生,依旧会因慷慨陈辞而血溅祭坛,我只是将他们的生命,短暂地延长了。
「我如今的每一日都是赚来的。」晚歌听了我的话依旧笑得坦然,「虽还会有遗憾,但就算死在此刻,也是值得的。」

-47-
晚歌的话给了我无尽力量。
我的心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
那团火指引着我奔赴着一条既定之路。
京都真的乱起来了,有人要去祭坛救人,有人挡在祭坛前,更多的是被无辜裹挟的民众。
「新帝残暴不仁,杀害忠良,这种人怎能为帝!」
「岂止!他杀了自己兄长,如今还要杀他自己儿子!」
京都还有许多像秦家一样的旧臣。
新帝残暴,他们害怕清算,只能跟着一起反了。
那些人浩浩荡荡地劈开了祭坛最外沿的守卫军。
我混在乱民当中,一同奔向祭坛。

-48-
祭坛之内。
无念子停下手中动作,看陛下听完随侍太监呈报后眉毛紧皱,他也听到了祭坛外的嘈杂声,突然眼皮狂跳起来,他想起待在客栈的厌生,有些担忧她的安危。
「天师,劫难果然降临了,」新帝打断了他的思绪,「看来祭天是来不及了,还有别的办法吗?」
无念子聪慧。
他很快猜出发生了什么,于是进言道:「此事皆因双生祸起。之前抓捕书生本就由他们出面。杀了太子,释放书生,民众问起,就说是受其蛊惑。」
新帝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喊人:「去抓太子来祭坛,随便哪个都行。」
但是虎鹫那些死士早就趁乱冲进来了。
他们把两个太子都救走了。
新帝怒极:「让禁卫军去追!无论死活都要给我带回来!他们竟敢忤逆我!」
禁卫军得令驱马追赶。
一直将他们逼进了一片桃花林。
虎鹫与几个死士兄弟拔出刀:「太子你们先走!我们几个断后!」
……
祭坛外的暴民要控制不住了。
新帝又问无念子:「太子跑了,如今怎么办?」
无念子只能硬着头皮答:「您向愤怒的民众致歉,写下罪己书,或许能平息民怨。」
新帝沉默了。
无念子跪地不敢再说话,新帝摆摆手,他才松了口气准备离开,可转身的一瞬他感到后心一凉,一支金簪刺中了他,新帝的随身太监松开金簪:「祭坛没有利器,只能用这个了。」
那是无念子的金乌簪。
祭祀时要换素簪,这根被他随手放在了旁边。
他听到新帝道:「天师,太子跑了,只能劳烦你了。」
新帝对太监嘱咐道:「去,将无念子的尸身挂到墙头上,对民众说我是受他蛊惑。」
无念子讥笑着。
后心凉意越来越重,只是死前最后一刻,他却想起了一些旧事。
……
他出生时的异象更甚于厌生。
万鸦同庆,乌云遮日。
当发现他预知死亡的本事,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家中孩子多,父母也不喜欢他,只有他的姐姐、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对他好。
但是在无念子十五岁生辰时。
他突然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他无助地对着姐姐哭:「姐姐,我恐怕也要死了,我见到自己被一根金簪刺中了。」
姐姐大惊失色,她拿出一根金簪问:「是这根金簪吗?」
那金簪上雕着一只金乌。
是姐姐为无念子准备的生辰礼物。
无念子看到金簪更难过了,他一个劲地哭,因为想到自己会被最爱的姐姐杀死,那晚他在姐姐的怀里哭道力竭,说不出是真心还是博取怜悯,他哭到睡着前对姐姐说:「算了,死在姐姐手上便死了,谁让我最喜欢姐姐呢?」
可他一觉醒来,姐姐和金簪都不见了。
做姐姐的,为了弟弟拿着金簪跑了。
做弟弟的,为了找姐姐也孤身出了门。
……
他这些年过得其实并不好。
伴君如伴虎,多少次死里逃生呢,他也记不清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在胡思乱想:姐姐死前为什么不把金簪给厌生呢,是怕厌生会要了我的命?那她为何又要留着会要我命的金簪?是她听出我那夜说的假话,她后悔了,她怨我对不对?
胸口最后一丝暖意也流逝了Ťúₘ。
其实在重新看到金簪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会有今日,走向既定的命运,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和厌生道声别。
她还在等他回去呢。
……

-49-
我随着人群继续往祭坛里面挤。
却被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去路。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短刀相接,惨叫声接连响起,我看到熟悉的武将站到高处喊「不要再动手了,陛下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可有人从他肩胛斜上一刀刺到腋下。
武将来不及回身,当场毙命。
我脑子嗡的一下大了,他怎么还是死了,那晚歌要怎么办?
可是武将的死,却激起了同袍们的热血,他们高喊着将军,用气魄威慑住了乱民,场面一时稳住了,而这时有个太监走了出来:「都不要再打啦,陛下已经将罪魁祸首赐死了!」
我同所有人一样扬起头,看着墙头高悬的无念子,他还在笑着,只是那黑如点墨的眼睛盖上了死亡的灰翳。
怎么会呢?
从来都是他让别人不痛快,是谁敢要他的命?!
太监高声数着他的罪状:「妖道无念子,蛊惑圣上……」
他声音尖细难听。
简直像在当众放屁,能让他闭嘴就好了。
「嘎嘎嘎——」
我心念刚动,天空中就飞来无数鸦群,他们悲怆叫喊着,将那太监的声音盖了过去,还有几只在太监头上拉了粑粑,太监气急败坏地喊晦气:「又是你们这些乌鸦!给我把它们射下来!!!」
有乌鸦神气地落在我肩头。
我感受到它在悲伤和愤怒。
「射它们!滚开!让我来!」太监躲过士兵手里弓箭,自己张弓就射下一只来,「臭乌鸦找死!」
我肩头的乌鸦一下子炸毛了。
我也怒喝着:「住手!不许再射了!」
「你是何人,敢叫我住手?」
回答它的是无数愤怒的乌鸦。
它们如弹弓般撞向太监,用尖尖的喙啄它的脸。
「用火!烧死它们!」
火焰灼烧鸦群,它们披着火衣,像浴火的金乌。
愤怒的人们砸开了祭坛大门。
我带着万千金乌在前方开路,它们展开双臂,我高喊「拜天」,它们便拼凑成了凤凰模样,随着我的指尖所向,它们恶狠狠地扑向了新帝。
我高喊道:「陛下承九鼎之重,却倒行逆施!金乌西坠,昊天示警!京都鼎沸,当废其位!」
众人高喊神迹:「金乌是天神使者!就连上天都对我们这位陛下不满了!」
新帝怒喊:「哪有什么神迹,都是她在故弄玄虚啊!」
可是他的声音被金乌掩盖了。
金乌落到它身上,将他也烧成了火球,他痛苦地哀号奔跑着,最终从高高的祭坛上摔了下去。
他绽成了一团火花。

-50-
新帝死了。
有官员出来主持大局,他们与太子交好,于是我与他们一同去找宋瑜宋瑾。
我们在一片桃花林里发现了死士们的尸体。
虎鹫是站着死的。
他手里握着刀,像一尊神像立在那里,我仿佛能听见他死前大笑着嘲讽对手:「有本事打倒我,再从这里踏过去!」
我脑子又不受控制地嗡嗡了。
秦献石死了、庄老死了、武将死了、如今连虎鹫都死了,那宋瑜宋瑾他们呢——
我们在悬崖下面的江水里找到了他们。
虽然他们一个断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但是精神头还是很好,这算什么,爱笑的少年运气不会太差?
宋瑜大笑:「预言说只溺毙一个, 所以我们就往水里跳,怎么都能活下来一个吧?没想到啊, 竟然两个都活下来了哈哈!」
宋瑾:「其实我觉得我比你命大,活过你就行了。」
新帝成了旧帝。
两位太子执意要一块登基:「想把活都丢给我, 自己潇洒快活去, 没门!」
就是登基仪式上, 一个吊着胳膊,一个瘸腿拄拐,看起来异样诙谐。
当然,这种诙谐也一直延续到二帝执政的往后时日里。

-51-
我带着无念子回了极鹤观。
安葬完他后,我伤心了许久。
直到我准备振作起来, 我找来芳紫、丹青道:「咳咳、想必你们也知道我和无念子的关系。这极鹤观——」
「不知道。」丹青冷不丁道,「你要夺走极鹤观?当观主应该各凭本事!我要跟你比!」
我心想当观主总不能比武吧。
丹青就把我带到了她的屋子里。
这是我第一次进丹青屋子, 往日里只知道她喜欢画画,没想到痴迷到这种程度, 屋子里挂满了画, 而且画得栩栩如生。
丹青道:「我从小对画痴迷。先观主时常做梦, 就会描述梦境让我画下来,他说我很有天资!我画下的很多事情都成真了, 我才应该做这个观主!」
我这才仔细看起画来。
这里画的还真是无念子的预知。
无念子见过的人太多,想必预知的画面也多,不把那些用画笔记下来,恐怕光靠脑子是记不清的。
我饶有兴致地问:「有没有太子双生的画?」
丹青茫然:「不知道,什么太子?」
我以为是年份太久没有画。
但是很快又发现,这里还有更早年份的预知画。
丹青傲气道:「先观主所有梦都让我画下, 年份久远的也会补上,从无例外!」
我听得汗毛竖起。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
若是无念子从未见过双生灾祸的预知呢?
他说过会为自己添些价值, 那是否有可能,在他刚投奔灵昭王的时候还很潦倒, 但是他无意中知道王妃怀了一对双生子,为了让灵昭王赏识自己的才能,他就编出了「太子双生」的预言。
所以直到十九年后, 新帝信了这个预言,才延伸出了那么多的灾祸来。
但是这些都无从考证了。
而我也不敢去见晚歌, 她会因为得知武将死讯而自尽吗,又或者她正好好活着, 最终却因为某一天日子实在难熬还是自尽了……我不敢去看, 好似我不去看,这些就不会发生一样。
丹青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被我的才能折服了, 这观主是不是该我做?」
当然最后她也没做成观主。
因为我们找到了无念子留下的信笺,他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我成了极鹤观的新观主。
当然丹青也没了怨言:「画你的梦,也不错。」
而我攥着无念子的信笺。
回味着那里写着的最后一句话——
【若站在生命初始去见未来, 会见到许多可能。可若站在生命终点回望过去,却只有一条命定之路。
【我们站在终点窥见了那一眼。
【当我们做出预言时,就已经成了命定的一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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