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

高考前一晚,小叔带着两瓶酒上门,非要跟我爸喝一顿。
我爸说我明天高考,还在家里复习,要喝出去喝。
小叔把酒往桌子上一放,大喊了声:「妈!大哥不让我进家!」
我奶奶闻声从里屋出来,把我爸一顿训,心疼地说:「老小还没吃饭啊?快给弄点菜。」
小叔径直走到我房间,啪啪啪使劲拍门。
「大林,复习呐?明天就考试了吧?叔来看看你,给你加油,要好好考,给老李家争光!」
我挤着笑说:「谢谢小叔,我一定好好发挥。」
小叔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四下张望,眼神落在书桌上,抓起准考证说:「这就是Ṭŭₑ准考证呐?哎哟,我都没见过,就这么一小张纸就能去考试了?不会是假的吧?」
我瞅准机会一把夺过准考证,塞进笔袋,说:「叔,国家发的,丢了就不好了。」
小叔还在找什么,我妈走进来说:「菜好了,你先吃吧,让大林复习。」
小叔白了一眼,去了客厅,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吆五喝六的喊声。
我家小,本来是两室,奶奶住进来后,我爸用木工板给我从客厅隔了一个小单间,面积只够放一张小床和一张靠墙的小书桌。
木工板很薄,完全不隔音,小叔大呼小叫的嚷嚷声在我耳边来回冲撞。
看了会书,看不进去。
戴耳机,戴耳塞,都不管用。
我深呼吸,反复对自己说「心静自然凉」,念了几十遍,屁用没有。
本来我想再把几个重点再背背,尤其是几个不太熟的公式,但小叔音量极大,抑扬顿挫,讲两句就是一个高腔。
我浑身不对劲,心里像有几只蚂蚁在爬,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
小叔逢年过节都不来看奶奶,怎么今天就突然主动上门了呢?
「儿子。」我妈推开门,小声喊我,「吵到你了吧?」
我点点头。
「我带你到吴阿姨家去,你在那复习,等你小叔走了我再接你回来,我跟吴阿姨说好了。」
吴阿姨和我家同一栋楼,是我妈的老同学,从小到大我经常去她家写作业。
我当即收好书本,背上书包,跟着我妈往外走。
路过客厅,我爸、奶奶和小叔三个人围在桌旁,高谈阔论,脸颊绯红,兴奋得很。
我爸本来就爱喝酒,我奶奶也经常整两盅,上了酒桌,人就变了。
「你们干嘛去?」我爸问。
我妈说:「去吴阿姨家坐坐,等会就回来。」
「哦!去吧。」
我爸大手一挥,小叔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大门口,喊道:「大晚上不在家待着,去别人家干嘛啊?」
我妈说:「你不也去别人家了吗?」
小叔歪着头,眼珠子直直地说:「这是我大哥家,我来看我妈,怎么算别人家?你们不许走。」
「我们没走,吴阿姨找大林有事,让他去辅导作业。」
「不行!就是不能走,走就是看不起我。我一来你就带孩子走,是不是看不起我?」
「李立,你喝你的,菜不够我叫外卖,孩子出门真有事,你别在这挡着了,快陪妈吃饭去吧。」
我看了眼奶奶,她斜眼看着我妈和小叔,似乎还有点得意的样子。
「不行,你们不许走,不然我就在门口坐着。」
说完,小叔一屁股坐在大门里堵着门。
我妈回头说:「妈,你管管。」
奶奶说:「李立就想来看看大林,你还要带他出去,这哪行?回头让人传闲话,别出去了,进屋去吧。」
我爸跟着说:「那就别出门了,明天就高考了,晚上早点睡觉!」
那一瞬间,我妈像发出了电磁波,冲得我脑子嗡嗡的。
我妈脾气比较古怪,属于那种不生气时非常温柔和蔼,生气时非常有杀气的类型。

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我妈生气的过程,我像是长出了怒气接收器,她一生气我就能感到脑子嗡嗡的。
那几秒钟,脑子嗡嗡得特别厉害。
但我妈也没再说什么,拉着我又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我听见小叔说:「还敢出门?她一个外人反了她了。」
我爸乐呵呵地说:「别管他们,女人就是敏感,一点委屈受不得。」
奶奶骄傲地说:「还是我两个儿子最棒。」
我妈靠着门,沉默了半分钟。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半分钟后,我妈凑到我面前,说:「儿子,今晚不复习了,好好休息,你先戴耳机听会歌,爱听什么听什么,然后……」
我妈悄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
我点点头,她拍拍我,出门去了客厅。
戴上耳机前,我听见我妈在客厅说:「来,老弟,嫂子陪你喝两杯。」
我沉浸在音乐的海洋,平时不敢听,也舍不得开会员,听了还有负罪感,但在这一晚,我仿佛游荡在旋律的宇宙,浑身上下都说不出的轻松。
就这么半梦半醒听了一个多小时,我摘下耳机,外面吵闹的频次降低了许多。
小叔说话已经舌头打结了。
「哥,哥……你是我亲哥,你……要罩着我……罩着我……我妈在你这享福……享福了,弟弟……敬你一……一杯。」
我爸也是一样的德性:「弟……你是我亲弟……哥就要管……你一辈子。」
我妈推门进来说:「你还不睡觉!赶紧睡觉!一天天没个正样,你看看哪个学生像你!」
她这么凶,我却没有感受到嗡嗡的电磁波。
我走出房间,对客厅的三个人说:「奶奶,爸,小叔,我先睡了,你们慢吃。」
我刷牙洗脸,回到房间,我妈在外面把门反锁,喊道:「晚上不许出来!定个闹钟,明天迟到有你好看!」
「知道了妈,我睡了。」
我关了灯,静静等待。
才晚上八点多,现在睡确实有点早。
但神奇的是,我这一睡,外面也不吃了。
「哥……晚上我不走了,我就跟妈睡,我就要跟妈睡。」
「行行,你就跟我睡,去洗洗上床,喝多了你。」
「喝多了就睡这,我也睡了,头昏。」
紧接着卫生间一通热闹,听声音,我爸回了房间,小叔跟着奶奶去了她的房间。
房门静悄悄地开了,我妈悄声说:「走。」
我立马拿起准备好的书包,蹑手蹑脚出了房门,一路走出家,一直走到楼下。
我妈说:「拿着你身份证去门口的酒店,我订好了大床房,今晚你就在酒店睡。明天一早,一定要准时起床去考试,知道吗?」
我说:「放心吧,高中三年我可是一次都没迟到过。妈,你怎么知道小叔今晚要在我家睡?」
我妈叹了口气,说:「等你考完再说吧,好好考试,妈将来就指望你了。」
我突然有点感动。
「加油儿子,快去吧,我为你骄傲。」
我妈转身上了楼,刚路过客厅时满桌的残羹剩饭,好大一个烂摊子还等我妈去收拾。
我定定神,走出小区,顺利入住酒店,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定好闹钟,再次核对好准考证和必备工具,安心躺在松软的床上睡去。
这一晚,我睡得昏天黑地,没有梦,也没有尿。
第二天,我准时抵达考场,精力充沛,自信爆棚。
第一场语文,我就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从头写到尾一路通畅。
我兴奋地回家,走到楼下,吴阿姨在楼道里把我堵住,让我去她家。
她给我看手机,我妈给她发的消息,说:「拜托你在楼道堵一下大林,中午带他吃点东西,再休息会,下午好好考试。」

我妈不让我回家?
我正疑惑,电梯门一开,奶奶和小叔站在里面。
一看见我,小叔两眼放光,大喊:「大林回来了?走,我们回家。」
吴阿姨看看我,面露尴尬。
我说:「阿姨,我先回家看看我妈。」
我跟着小叔回到家,我爸正在家里发火。
「你有个当妈的样吗?让他一个人住酒店?他才多大?今天高考!高考你让他出去住?」我爸一手撑着餐桌,一手指着我妈,「他要是起床迟了怎么办?他要是被小卡片诱惑了怎么办?」
我妈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妈,我回来了。」
我妈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在楼下碰见吴阿姨了,进电梯的时候又碰见奶奶和小叔。」
我爸问:「上午考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挺顺利的。」
ŧúₔ「吹牛,也不知道你跟谁学的。」
「我回房间了。」
「等一下!」我爸叫住我,质问道,「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刚才进门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说:「我妈给我在酒店订了间房,让我好好休息。」
「你放屁!你就是嫌弃你小叔。」
我爸横眉瞪眼,让我感觉很陌生。
平时他就不怎么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偶尔聊一下,也多半是教育和指责。
小时候我还挺怕他,长大了渐渐知道他就是个欺软怕硬的酒蒙子,我才慢慢把他当成家里的透明人。
小叔跳到我面前,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光屁股我都看过,你还看不起我?」
小叔十几年来的口头禅,就是「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仿佛生来脸上就刻着「看不起我」这几个字,生来就怕人看不见这几个字,生来就忙着确认这几个字是不是真的。
而且,小叔是个没有口德的人,最热衷的就是说话让对方难堪。
我推开他,往房间走。
「臭小子,你站住!你什么意思?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刚想明明白白告诉他,我就是看不起他,我妈走过来拉了我一把,让我进房间去。
她挡在我身后,把我推进房间,在门外说:「你好好在里面反省,等会饭我给你送进来,你不准出来。」
外头乱成一团。
「这小孩没人管,太放肆了,小小年纪就学会看不起人,我还是他长辈!」
「我这儿子确实不懂事,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
「妈,老弟,我去做饭,你们消消气,孩子小,又在高考,中午让他休息一下,下午还得考试。」
短暂的沉默后,小叔说:「妈,我俩打牌。」
很快,震耳欲聋的出牌声就在客厅里回荡开。
「一对 3!」
「管上!一对 4!」
「一对 8!」
奶奶和小叔不像在打牌,像在比谁嗓门大,每次出牌都是一次较量。
听了五分钟,我耳膜一阵阵疼,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我走到客厅,对小叔说:「小叔,奶奶,你们小点声行吗?我想看会书。」
小叔冷笑道:「要考试了想起来看书啊?我看你平时学得也不怎么样。」

奶奶也笑着说:「临时抱佛脚,考不好还怪我们了呢。」
「吃饭了。」我妈抱着一大盆面条从厨房走出来,「烫啊,注意,啊……」
一大盆面条泼到小叔身上,小叔蚂蚱一样蹦起来叫唤:「烫烫烫烫……你怎么回事!」
我妈慌慌张张地拿抹布给小叔擦,顺势用脚踢了我一下。
「妈,你赶紧给小叔用冷水冲,不然留疤。」
奶奶抓着小叔冲到了卫生间。
「带着考试的东西去吴阿姨家。」我妈小声说完,抓着我爸去阳台拿拖把。
我两步奔回房间,拿上笔袋,趁他们都在忙活,开门下了楼,吴阿姨正开门等着我。
她带我快步走出小区,打车到考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开了个房间,让我这两天都住在那。
我想这也是我妈安排的吧。
开好房间,吴阿姨带我在附近吃了顿饭,买了两件 T 恤和一次性内裤袜子,让我带去换洗。
「好好考试,别有心理负担,我会照应着你妈妈的。」
吴阿姨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动力。
高中三年我都住校,自己生活对我没什么压力,而且这家酒店离考场很近,走路五分钟,也许是因为房价贵所以高考期间也没住满。
步行去考试,步行回酒店,吴阿姨会提前过来带我吃饭,我说我可以自己吃,吴阿姨说是我妈让她来看我的。
我对吴阿姨说我发挥很稳定,和平时模拟考差不多,吴阿姨带话来说我妈很高兴。
两天过去,高考结束了。
我走出考场,我妈正在外面等我。
她脸上多了些红肿的疤痕,黑眼圈很重。
我们走路去公交车站,我妈突然问我:「大林,如果我和你爸分开了,你会怪我吗?」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
我坚定地说:「我支持你跟我爸离婚。」
我妈猛然扭头看着我,眼睛里噙着泪光。
「我知道,你一直不跟我爸离婚,就是等我高考。妈,ţú⁷我是个成年人了,我懂得辨别是非。」
我妈转过头擦了擦眼睛。
「妈,之前我问过你,你怎么知道小叔会在我家过夜,我这两天想明白了,他就是不想我考得好。」
我妈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几个视频。
视频很黑,但很吵。
「啊啊啊!」小叔大叫的声音。
「起来!起来!不准睡!啊啊啊!」小叔疯狂砸我房间的门。
「起来尿尿!起来啊!快起来!」小叔疯了一样。
视频的时间是夜里一点。
下一个视频,时间是夜里一点四十。
我奶奶敲我房门,喊着:「大林啊,大林!你睡着了吗?奶奶不会开灯,你起来帮奶奶开一下!大林!大林!」
敲了足足五六分钟,她才姗姗回房睡觉。
再下一个视频,时间是两点半,小叔又一次大叫着拍我的房门,嘴里来来回回还是那几句。
「起来!起来啊!不准睡!起来尿尿啊!啊啊啊!」
随后的视频,每隔三四十分钟,奶奶和小叔便轮流来拍我房门,大喊大叫。
一直拍到早晨七点钟。
我妈的手机是从主卧门缝里拍的,没有光,黑乎乎的画面,但声音很清晰,很刺耳。
我惊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我妈让我出去住酒店,光这一晚能给我吓出神经病。
高考前一晚,每隔半小时一次疯狂砸门,没病也惊出病了,第二天还怎么考试?

奶奶和小叔从头一天就没打算让我好好考试。
可是为什么呢?
不是都说奶奶最疼孙子吗?
我还是电视里说的长子长孙。
公交车慢慢开到了小区门口,我和我妈一起走在小区里,路过的邻居纷纷过来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妈骄傲地说:「我儿子从不让我操心,都是自己学。」
她从来不这么说,以前都是说我糊里糊涂的,脑子没长开,学习累得很。
这反差也太大了。
回到家,天还亮着,一抹夕阳照在天际线上,血红血红的。
我奶奶正在骂我爸。
「你看看你这个家,当成什么样子?女人女人管不țű₋住,儿子儿子也管不住,什么玩意?」
小叔在旁边说:「大哥,不是我说你,我老婆要敢这么忤逆,我把她脸都撕烂。」
我爸垂头丧气地回应:「这小孩都跟他妈学坏了。」
我推开门,大声喊道:「我回来了!」
屋里三个人齐刷刷看向我,眼神格外陌生。
我说:「爸,你怎么不去接我啊,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来接。」
我爸说:「我本来都出门去接你了,突然家里还有事,你妈不是去了吗?」
我坐在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说:「爸,你都出门了,那你说我的考场在哪?」
我爸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好像在三中吧。」
我笑了笑,对我奶奶说:「奶奶,我饿了,去给我烧个鸡,烧条鱼,再打个汤,蒸个香肠。」
奶奶说:「让你妈去,我烧不动。」
我说:「烧不动?奶奶您身体那么好,一晚上起来砸门五六趟都不喊累,怎么做个饭叽叽歪歪的呢?你做不做?」
奶奶阴着脸,说:「不去,我是长辈做什么饭?做饭一直是你妈的事。」
「奶奶说的好。」我拍拍手,「您是长辈,不做饭,我妈也是我长辈,那她也不用做饭了。」
说完我看看小叔:「小叔,你做吧,你来我家住了两天了,不能什么都不干,混吃等死可不行,回头撕你老婆脸都没劲。哦,我忘了你老婆跟你离婚了,说你三天三夜赌博不回家,难怪你半夜精神头那么好。」
小叔脸都气歪了,指着我骂:「你个小兔崽子,我是你叔,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对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翻箱倒柜找出我爸心爱的钓鱼竿,掂了掂,差不多一臂长。
「你拿我鱼竿干什么?你别给我碰坏了。」
我爸伸手要抢,我拨开他,弓步挥手,用尽全身力气朝小叔脑袋挥去。
小叔下意识用胳膊一挡,鱼竿结结实实砸在他手腕上,就听「嗷」的一声,小叔连蹦带跳在屋里来回蹿,又一屁股躺沙发上叫唤。
鱼竿质量不错,砸完了也没事,我把它斜放在墙角,跳起来一脚踹下去,鱼竿应声断成两截。
「我的竿!」我爸恨不能扑上去哀嚎,「你发疯啊!」
「小叔,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小叔了,你有种就起来跟我打一架,你四十,我十八,我吃点亏。」
小叔捂着手腕龇牙咧嘴,反复念叨:「你疯了!你疯了!」
我笑道:「我没疯,我告诉你,我不但没疯,我还考得很好,清华北大差点,985 没啥问题。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有话我就直说了。你每年都找我爸借两三万,借了有十年了吧,这钱有一半是我妈的,你写个欠条,两年还清。」
小叔嚎道:「什么钱?我不知道。」
我转身拿来我爸的第二根钓鱼竿,抽出两截,朝小叔脸上狠狠甩了几下。
大部分都被他胳膊挡了,脸上只挨了一下,缓缓现出细长的血丝。
「你疯了!你就是个学渣,你怎么可能考得好?你就是个送外卖的料!妈!妈!」
奶奶心疼地搂住小叔,指着我喊:「你坏透了,你跟你妈一个样,缺德!不孝!」
我说:「你让开。」
奶奶有点懵。
我爸确认鱼竿报废,怒不可遏,抓着我的领口要扇我。

我妈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松开!我要好好教训这孩子!等会儿我再来教训你!」
我妈淡淡地说:「我们离婚吧。」
我爸瞪圆了眼睛,说:「好,你认错就好,我们离……离婚?」
他放下胳膊,问我妈:「你说什么?」
我妈说:「我们离婚吧,你跟你妈、你弟过吧,你爱跟他们过。」
当着全家人的面,我爸很丢脸。
逆来顺受的我妈,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你什么意思?」我爸问。
「字面意思。」
「你要离婚?你要跟我离婚?你都四十多了你要跟我离婚。」
「对,我要和你离婚,现在就离,我一秒钟都等不了。」
「你也疯了?你把儿子教成这样,你自己也要发疯?」
「我把儿子教成这样,不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教吗?」
我爸哑口无言,慢慢放开了抓我的手。
「儿子高考,你连考场在哪都不知道,你装什么父爱如山呢?」
我爸嘀咕了声:「这是小事。」
「这是小事,什么是大事?孝敬你妈是大事,陪你弟喝酒是大事,装你的孝子贤兄是大事,除此之外都是小事,儿子高考你都能喝顿大酒,你还是人吗?」
我爸说:「就是吃顿饭,有什么好叽叽歪歪的?吃饭又不影响他高考,他成绩本来就不好,考了也考不上,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我妈对我说:「你跟你爸说说,你从高一到高三每学期期末考试成绩。」
我说:「高一,两次班级第五,年级第十。高二,两次班级第二,年级第三。高三,一次班级第一,年级第一。」
我妈说:「你再说说模拟考的分数。」
「最高 682,最低 635。」
我爸瞪大了眼睛问:「你不是成绩不好吗?」
「爸,我成绩不好是初一,初二我妈就带我补课了,我是以年级前十的成绩上的高中。」
「哦,哦,是这样啊,那还不错。」我爸尴尬地眼神闪躲。
我妈笑道:「恭喜你啊,高考完Ṭṻ₂了才知道儿子成绩不错,什么心都不用操了。」
我爸皱着眉说:「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不会有下次了。」
我妈越过我爸,把我拉到她身边,说:「我忍了十几年,终于等到这一天,我们好合好散。儿子已经十八了,是成年人了,请你也尊重他的决定。今天晚上我们就会搬走,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去民政局办手续。」
小叔说:「哥,她就是看不起你。」
奶奶跟着说:「你这种女人是要遭报应的,敢忤逆丈夫,还敢提离婚?」
我妈很真挚地说:「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婆婆了,我遭不遭报应不关你的事,倒是你这种女人,养了这么两个儿子,已经是报应了。」
我妈拉着我去卧室,一件件收拾衣服,我也跟着收拾书本,我妈让我不要收那么多,这个家我还是会过来的。
她从床下抽出两个崭新的大箱子,我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奶奶哇哇叫了两声,我爸来到卧室门口,站着不说话。
我妈很快收拾完了她的东西,衣服并不多,首饰几乎没有。
我爸正好挡住了卧室的门。
「不要闹了,丢人。」我爸憋了半天,原来是想说面子没了。
「让开。」
「李立是我亲弟弟,他来看妈,我能把他赶出去吗?你能不能懂点事?」
「哦,那前天晚上呢?」
「什么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你妈和李立每隔半小时就去拍大林的房门,你不会没听见吧?」
我爸脸红了,说:「我喝多了,睡得沉,再说了怎么可能呢?他们拍大林的房门干什么?」
我妈把手按在我爸胸口,往前一推,说:「李高,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二十几年,你睡的沉不沉我能不知道?儿子第二天高考,你妈和你弟头一天夜里这么闹是为了什么,你也有脑子,你自己想一想吧。」
我爸拦住我妈,看看我,说:「他们就是喝多了,身体不受控制。」
我妈抬起一脚踢在我爸小腿上:「就凭你这句话,你就不配做孩子的父亲。为了你的面子,儿子要牺牲高考和前途。为了你的面子,儿子要忍受你下三滥的家庭。为了你的面子,你甚至不能接受我保护他。」
我推着两个箱子走到客厅,奶奶正在给小叔脸上抹碘伏。
看见我们真的要走,奶奶撒泼一样坐在大门口,大骂:「你敢离婚,就饿死你!没有我儿子,你还能有吃有穿有住?不知好歹说的就是你。」
我爸从后面追上来,拦住我妈,换了副冷漠的表情,严肃地说:「你要是离婚,可就没有收入了。」
我妈说:「收入,就凭你一个月四千的工资叫收入吗?」
「四千怎么了?你挣四千我看看,你一个家庭主妇还觉得挣钱挺轻松是吧?没有我,你吃什么?学费从哪来?你要是出了这个门,有你挨饿受冻的时候。」
「谢谢,让开。」
我妈推开我爸,做了个要踢的动作,奶奶立马滚到一边去了。
走出小区,天色已黑。
「妈,我们去哪?」
「回家。」
「回家?」
「前几天,我用你名字买了套房,二手的,已经装修完了。」
我惊呆了,小区门口就有二手房中介,每次路过都能看见他们摆的广告,城里房子一般的也要一万多,稍微好点的都过两万了,我妈哪来的钱买房?
「你不会以为我是从你爸那四千工资里省的吧?」
我摇摇头。
「你记住,只要敢靠自己的双手,什么都可以有。」
道理我明白,但我还是不知道钱从哪来。
我妈叫了辆车,等车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觉得妈好看吗?」
路灯之下,黄黄的光,我妈松开了头发,我好像从来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
说真的,虽然上年纪了,但确实还挺好看的,尤其是我妈个子高,显得ťŭ⁶身材不错。
「好看。」我说。
「嗯,许多人都这么说。」
我一阵心慌。
许多人都这么说?
完了,我妈不是干了什么来钱快的工作吧?
她都四十多岁了,挣钱那么容易吗?
我忐忑不安,跟着她来到城市另一边的一个小区,楼还挺高,一栋一栋的灯火通明。
我妈带我来到十八层,打开了一扇门。
「18 楼,你不介意吧?」我妈说,「给你拖鞋。」
「不介意,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哈哈,原房主介意,没住几天就给卖了,还挺便宜的,才一万五一平,买的时候还两万一呢。」
我无语了,这房子目测至少一百多平,一万五从我妈嘴里说出来是特别的轻松。
一百大几十万,用我的名字,但我又没贷款,说明我妈是全款付的。
她哪来那么多钱?
不是真给我找了个后爸吧?
我极速在心里盘算了下,如果这个后爸对我妈好,我也能接受。
「你房间我还没太收拾好,床是弄好了,你先凑合睡吧。」
我妈打开箱子,把东西一件一件收出来。

我鼓起勇气,小声问:「妈,他呢?」
我妈抬起头,说:「什么他?」
「我……叔。」
「你叔?你叔不是跟你爸在那边吗?」
「不是那个叔,是……我后爸。」
我妈眨着眼睛反应了半天,笑得一屁股坐地上。
「哪有什么后爸,这是你亲妈我自己挣的钱。」
我妈拉我一起坐下,跟我说起她这么多年的创业史。
说白了,就是给中老年服装品牌拍照当模特。
我妈有一张国泰民安的脸,身高比例又好,戴上假发可以扮耄耋老人,穿上旗袍可以演名媛贵妇。
由于中老年群体需求庞大,而赛道上又没什么人,我妈就把原先铁饭碗的工作辞了,每天假装上班,其实是去拍照。
拍得多,赚得多。
有几个牌子还只认她,差不多是形象代言人的级别了。
我妈说着说着,掏出手机,找了几个网店给我看。
我使劲看,才认出那真是我妈。
「妈,你挣这么多,我爸都不知道啊?」
我妈不屑地说:「知道有个屁用,合同是吴阿姨签的,钱也是发给吴阿姨,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禁感叹,我妈和吴阿姨真是好闺蜜。
我在我妈的新房子住了下来,偶尔回原来的家拿点东西。
回家时我爸和奶奶看到我都不理我,好像我才是那个跟他离婚的人。
就这么无所事事过了大半个月,眼看到查分的日子了,我爸来了。
不光我爸来了,我奶奶和小叔也来了。
小叔捧着手机,指着网店的图说:「原来你背着我哥干这个,要不要脸?」
我爸沉痛地说:「要不是我给妈买衣服,我都不知道你干这个!搔首弄姿,卖弄色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我妈说:「哦,你还知道给你妈买衣服,我都拍了十几年了,你才看到啊,你不会是第一次买衣服吧?」
奶奶说:「你干这个挣不少钱吧?交出来,那是家庭共同财产,你别想独吞。」
我妈说:「交你副棺材回家躺着。」
「我撕你个臭女人。」
奶奶张牙舞爪冲上来,被我妈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扇在原地。
「你别动,再动我还扇你,这是我家。」
我妈平心静气地说完,奶奶还真站着不动了。
「别闹了,我是来接你们回家的。」我爸说,「离家出走,邻居看了笑话。」
「你都混吃等死半辈子了也没怕人笑话,不用接,你们回吧,我给你的离婚协议看过了没有?没有意见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爸看看我,喊道:「你也不管管你妈,老不正经。」
我摆摆手说:「你们的事我不掺和,非要我掺和的话,我建议你们离婚。」
我爸气得手抖,骂道:「看来我是对的,你年纪轻轻就没有品德,我真宁愿你什么学校都考不上。」
我说:「爸你不用强调,你已经用行动说明过了,你确实不希望我考得上。」
我妈接着说:「大林什么都知道,你给自己留点面子,快走吧。」
我爸突然炸了,猛地掐住我妈的脖子,红着眼大叫:「你跟我回家!回家伺候我妈!把你挣的钱都拿出来!那是我的!」」
我妈说不出话,我也吓傻了,情急之下,拿起马克杯往我爸脑袋上砸去。
我爸松了手,捂着头,血从手指缝里渗出来。
「杀人了。」小叔转屁股就跑了。
「我现在报警。」我妈拿起手机打了 110。

警察很快来了,奶奶说我妈要杀我爸,哭天喊地,看着比窦娥还冤。
我妈说:「门厅有监控。」
奶奶立马不哭了。
人是我砸的,我也被一并带到了派出所。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进派出所,说实话,有一点紧张,还是我马上要报志愿的时候。
从中午坐到晚上,没人理我们。
带我们回来的民警抽空来告诉我们,因为市里举行运动会,所里事情特别多,估计得等到明天早上。
那又成了我人生第一次在派出所过的夜。
奶奶很后悔,反复说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夜渐渐深了,我找到值班的民警,问他能不能借电话用一下。
他问我要干嘛,我说我想查分,昨天就想查的,就被带到这来了。
他马上按了免提,把座机推给我。
我一步步按照提示音输入号码。
667 分。
「高材生啊。」民警眼睛一亮,跑到门口大喊一声,「都过来!咱这来了个高考 667 分的!」
小小的值班室立刻涌进来五六个人。
「小伙子,饿了吧?我请你吃烧烤。那个谁,你赶紧打电话给所长,请他来处理这事,别让高材生在这硬等。」
我说:「你真厉害,所长都听你安排。」
民警乐呵呵地说:「我们所长人好。」
因为有监控,所长很快调解了这件事。
我打我爸是因为我妈有紧急危险,如果我爸和我奶奶非要处理,就必须先处理我爸故意伤害。
我奶奶怂了,表示算了。
我和我妈走出派出所,我奶奶跟了出来,说:「你们能不能送我回去,我不认识路,也不会坐车。」
她佝偻着背站在街边,孤零零一个人。
我妈说:「我跟你没关系,你问你孙子吧。」
我想了想,给奶奶叫了辆出租车,塞了二十块钱给她。
回去的路上,我妈问我怎么想的。
我说:「小叔老婆跑了,没儿没女没工作,活得很失败,但他又要面子,我要是考得好,他会觉得生不如死,所以他想尽歪门邪道也要毁了我的考试。」
「嗯,然后呢?」
「我奶奶溺爱小叔,小叔说什么她都信。小叔肯定跟她说,如果我考得好,肯定会离开家去外地,到时候家里的钱都被我带走了,或者我爸妈也要跟着去外地了,又或者我妈肯定不伺候她了等等。如果我考不好就会一直待在家里,就会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呢?」
「所以,人性是黑暗的,哪怕是血亲,也一样见不得别人好。」
「不对,人性不是黑暗的,黑暗只是一小部分,只不过有的人把它当成了全部。」
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学后,我的家族群里静悄悄。吴阿姨说有一次在电梯里碰见奶奶和小叔,两个人暴跳如雷,一个劲诅咒我,还煞有介事地讨论要去大学举报我虐待老人,又或者趁我还没走,找个晚上把我叫出来扔到河里。
吴阿姨出了电梯就报了警,说电梯里遇到两个人要杀人,还找物业要了监控。
在派出所,民警问我奶奶和小叔要杀的人是谁,得知是亲孙子之后,民警半天没说话。
说话不犯法,民警把他们拖了一晚上,第二天才放了他们。
我出发去报到之前,我爸终于同意和我妈离婚,条件是我妈什么都不许带走。
我妈同意了,那个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
军训结束后,他们俩终于办完了手续,我妈很高兴,隔着视频跟我干杯喝啤酒。
大一结束时,我妈推掉了一大半模特的工作,她说现在 AI 很厉害,不用真人,24 小时随便摆拍,活人肯定干不过虚拟人。
所以她把自己的形象授权给了那几家一直合作的厂,让他们自己拍虚拟我妈。
闲下来的时间,她自己设计衣服,找那几家厂代Ṭų⁼工,挂到网上卖。

销量一般,但结识了很多中老年姐妹。
大二结束时,我爸换了个工作,原本他工作很清闲,工资虽然低但有大把的时间,换了个工作收入高了点,但从早忙到晚,很快就累趴了。
他打电话给我诉苦,说奶奶天天啰嗦他,说他不挣钱,逼他换工作。
他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奶奶是让我爸养小叔。
大三结束时,小叔在朋友圈卖走私烟被拘留了。
小叔刚烈,咬死不供同伙,供了我爸,说烟都是在他那拿的。
警察去家里查,从沙发垫下面找到三十多包,我爸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也被拘留了。
这一次拘留出来后,没过三个月,小叔又在朋友圈宣传男士会Ṫũ₉所 SPA 被举报,连同黄色窝点被一起端了。
本来以为小叔只是个皮条客,查过才发现会所里的走私烟又是他弄来的。
二次走私,数额巨大,小叔这次出不来了。
转移到看守所后,小叔对刑警大叫:「是我妈教我的!你们抓她别抓我!」
大四读了一半,我找了份实习的工作,在南方沿海城市。
我妈说,她可以把房子卖了,去那边买套小的住着,也省得我还要花钱租房。
我当然赞成。
房子交给吴阿姨代管,我妈收拾好行李,准备和我一起出发。
临近行程,她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爸和奶奶。
她告诉我,小叔进去后,奶奶近乎癫狂,到处找人托关系,要把小叔弄出来。
有人告诉她,办这个事要花钱,五十万。
她回家逼我爸把房卖了。
房子卖了,钱给了,人没了。
小叔还是被判了一年半的刑。
人财两空后, 我奶奶并没有觉醒,反而天天埋怨我爸没用,不认识做官的,没把小叔弄出来。
这下判了刑,出来也是罪犯,找对象就更难了。
我爸被她骂得抑郁,精神涣散, 下楼梯迈错了步子, 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把腰椎摔骨折了,一条腿麻痹了。
我妈说, 她估计我爸现在应该不人不鬼的,因为我奶奶压根不会照顾人。
我想了想,问了地址,来到我爸现在住的地方。
他躺在阴暗的床上,枕头被子仿佛很久没洗了, 蹭得到处是油和脏。
奶奶看见我竟然没有上蹿下跳,只是坐在离床最远的地方, 静静看着。
我爸看见我,很高兴, 想坐起来,但没成功。
他一个劲安慰我,说他只要躺三个月就可以下床了,恢复一下就没事。
我说:「没事就好。」
简单寒暄后,我告诉他我要去南方工作了,以后回来的机会不多。
他想了想,说:「你妈也跟你一起吧?」
我点点头。
他欣慰地说:「一起去好,你妈能照顾你。」
我说:「以后我会每个月定期打钱给你,我一个月挣五千就给你一千,一个月挣一万就给你两千, 我才刚实习, 我也不知道将来能混成什么样,你也别太抱希望。」
我爸突然哭了,抹着泪说:「我就是对你不抱希望, 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多了解你一点,我一定好好做你的爸爸。」
「将来也许有机会吧, 做不了好爸爸, 做个好爷爷也未可知。」
我从包里掏出个盒子, 走到门口交给奶奶,说:「这是我从北京带的明信片, 里面有我的学校, 没事可以看着玩。」
两天后,我离开了生活十八年的家乡。
去了新的地方,相当于重新开始,我很兴奋。
兴奋之余我也会想, 如果高考前一晚,我妈没有想到小叔和奶奶的真实目的,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复读?

上个三本或者大专?
自暴自弃?
我不敢想。
但我明白,高考的题都写在纸上, 人生的题却穿梭在时间的缝隙。
每个人都可能给我上一课,彻底改变我的一生。
人性并不黑暗,只是有人把黑暗当成了全部。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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