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郎妇

云消雨歇。
熊叔餍足地翻身下来,枕着我的胳膊,鼻尖蹭着我的颈窝。
「我知道,金沙滩的每个姑娘都有一个故事,纱落,我想听听你的。」
「好啊,你要听长的,还是短的?」
「长的。」
长的也不太长。

-1-
我生在大山里。
我爸是个瘸子,妈妈嫌他穷,在我拍满月照的时候,跟着摄影师私奔了。
后来,我爸就带着我进了城,边打工边找我妈。
他没读过书,腿脚又不好,只能做些脏活累活,省吃俭用,供我读书。
可惜,高三那年,他在工地遭遇事故,意外身亡。
我住校,工头联络不上我,就托人找着了我堂叔。
结果,我堂叔领了赔偿金,却连火化的钱都不肯出。
我爸的遗体就在火葬场一直扔着,后来不知怎么就找不着了。
我赶回老家,想讨回赔偿金,却被堂叔用一迭借条堵了回来。
七七八八一算,不光赔偿金,连宅基地也抵进去,还倒欠他八万八。
这些年,老家村里的光棍特别多,有好几个看上了我,彩礼给到十几万。
我不答应,堂叔就把我锁在废屋里。
幸好我还有个姑姑。
出嫁的前一夜,她撬开了废屋的锁,把我放了。
离开老家后,我进过厂,做过保姆,当过服务员,送过外卖。
大概是我长相柔弱,又无家人可依,无论做什么,总会被恶意的目光盯上。
进厂,被工头惦记。
做保姆,被雇主占便宜。
做服务员,被厨师凌辱。
就连送外卖,也被误会是「那种外卖」。
我爸死后,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一头恶兽,把我撕开,开始狼吞虎咽。
直到两年前,我经人介绍来到金沙滩会所。
熊叔,你说怪不怪?
我做正经事的时候,总是遇到不正经的人。
可我现在不正经了,见到的却都是像你这样的君子。
在金沙滩,我重新找到了家的温暖。
技术部的花姐,教会我爱人与被爱。ṭůₛ
销售部的梅姐,带我认识了很多爱我的人。
医疗部的卫哥,定期给我做体检,教我怎么爱护身体。
我是个孤女。
外面世界里,早已没有了我的容身之所。
金沙滩,就是我的家。
在这里,我有了朋友,有了家人,还遇到很多很多的贵人。
说实话,我命不怎么好。
但我还是会饱满多汁地活着。
因为有熊叔这样的谦谦君子,一直疼我爱我。
熊叔听了十分感动,将我抱到身上,又要了一次。

-2-
半真半假的故事,最是动人。
我对熊叔说的那些事,四分真,三分假,还有三分没有讲。
我妈抛夫弃女,是真的。
但她是被拐卖的大学生。
她跟着摄影师跑了,是真的。
不过,那个免费给山里人拍全家福的流浪摄影师,是我亲舅舅。
是一直在寻找妹妹的哥哥。
我妈和我舅都是狠角色。
逃跑半年后,他俩又乔装改扮回到村子,以招工的名义,把村里被拐卖的女人带跑了一大半。
据说,有些婆婆既想让媳妇赚钱,又不放心,就跟着一起去了,以便时时盯着。
结果呢,婆婆也跑了,俩人都不回来了。
因为这个,我爸被村里人迁怒,待不下去了,才带着我去城里打工四处讨生活。
有人劝我爸,趁小把我卖了,再娶个媳妇。
我爸不肯。
他总觉得,只要我在,他和我妈就还是夫妻。
说实话,他有点痴心妄想了。
第一次逃,我妈没机会带我走。
第二次,她连不相干的人都救走了,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是铁了心不要我的。
小时候我爸天天说妈妈坏话,我也恨过她怨过她。
渐渐地我长大了,明了事理,对她反倒升出几分敬佩来。
我敬她走得干净利落。
后来我爸意外身亡,我被堂叔吃绝户,被逼着嫁给老无赖,这些都是真的。
但姑姑没救我。
她早就不满堂叔侵占我家财产,想分一杯羹。
可在我们那儿,外嫁的姑娘,回娘家争钱争地,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那晚,她悄悄打开废屋的门,说要带我去找妈妈,却转手把我卖给了人贩子。
几经辗转,我被卖到了金沙滩会所。
为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不哭不闹不反抗。
问我什么,我都点头说愿意。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避免地挨了一回「杀威棒」,被关进小黑屋。
不给吃,不给喝,不让睡。
屋里只有一个投影仪,循环播放一些女孩子的录像。
被虐打,被生剖,被肢解,被挫骨扬灰。
不听话,身体就会被用另一种方式出卖。
区别是,活着卖还是死着卖,整着卖还是拆开卖。
只有完整的我的价值,高于拆开的价值,我才能保住身体的器官。
只有活着的我的价值,高于尸体的价值,我才配有呼吸。
想明白了这一层,我就更加乖顺了。
我只想活着。
至于贞洁?
算了吧。
那只是「用户」们赋予的标签,就像评估一件商品的磨损程度。
对于「被使用者」来说,没什么意义。

-3-
熊叔年纪大了,早已体力不济。
每到最后关头,都面目狰狞、目眦尽裂。
好像便秘了一个月、终于挤出了一点点屎一样。
他翻着白眼再上青云,长喘一声,也顾不得一身狼藉,倒头就打起呼噜。
我用温水擦净他的身体,盖好毯子。
调暗灯光,点上他喜欢的熏香。
青柚和黑醋栗的味道在卧室里弥漫开来。
熊叔也有故事。
四十七岁了,开了一家大型运输公司,身家过亿。
可自从老婆生了二胎后,就拒绝与他同房了。
嫌他味,嫌他软,嫌他鼻孔生疮,嫌他臭脚……
熊叔天天憋着一股邪火,一回家就吵架。
离婚是不可能的。
凑合过又不甘心。
出轨的成本太高。
养情人又太麻烦。
还是金沙滩省心,姑娘们干净懂事训练有素,更不可能跑到他老婆面前耀武扬威。
我拿出小本本,在熊叔名字后添上一笔。
【熊叔;正丅】
功德又+1。
我轻轻揉开熊叔的眉结,调整了枕头的位置,见他的呼吸变得沉稳均匀,这才轻手轻脚来到客用盥洗间。
金沙滩会所共有二十八层。
一层到十二层,分别是酒吧、洗浴中心、自助餐、游戏厅、健身房、泳池、KTV……
十三层到二十层,是客房,每层各有一间总统套房。
二十层往上用的是专梯,一般人上不去。
这间十八层的总统套房,我是第一次来。
不过格局都差不多,客用盥洗间与主卧隔着大大的会客厅和餐厅,就算声音再大也没关系。
我打开水龙头,细细清洗着自己。
浴室镜里的我,身材纤细又饱满。
花姐曾夸我:
「脸似芙蓉胸似玉,盈盈一握杨柳腰。」

-4-
花姐是带我入行的师父,也是金沙滩的传奇。
她做到五十岁才退居二线,如今都快六十了,仍有一票老客人对她念念不忘。
说实话,刚见到她时,我是不信的。
她长相很普通,身材也有些发福,就算年轻四十岁,也算不上美艳。
可是,当她解开我的浴袍,温柔如水地看着我时,我信了。
我没见过妈妈。
但我觉得一个母亲的目光,就该是花姐这样的。
柔和,坚定,带着无条件的爱与包容。
「你得先把自己点着,才能让客人融化。」
她指尖游走。
我呼吸紊乱。
炙热的电流,随着她的指腹流入我的身体,将我变成了摇曳的火苗。
「对,就是这个表情。
「带着两分似有似无的无助,还有三分怯懦的渴求,看得人心里啊……
「微微的疼,疼得直发痒。」
她的声音就像刚刚熨过的衣服,带着干净滚烫的热气。
我突然理解那些男人为什么会痴迷她了。
她有魔法,能与欲望对话。
她教我男欢女爱,教我察言观色,为我设计妆容和穿搭,调整我走路的仪态……
她说要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我,让我成为金沙滩最贵的姑娘。
在我之前的人生里,从未感受过来自妈妈的关爱,就连一个象样的女性长辈都没有。
记得初中时,我连来了例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偷爸爸的零钱买了最便宜的卫生巾,当成创可贴用,以为这样就可以止ŧű₂血。
那七天,每一次换卫生巾都是一场噩梦。
直到我在厕所垃圾桶里看到别人换下来的卫生巾,才明白,我贴反了。
我已经习惯了「不被爱」,随时做好了「被抛弃」的心理准备。
我会默认周围所有人都对我不怀好意,然后再慢慢去挑拣那些不那么坏的人,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上汲取一点点感情。
花姐的亲近,让我受宠若惊。
她欣赏我,赞美我,引导我放下对身体的羞耻,教我获得爱和快乐的窍门。
有一次,我情难自禁,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妈妈」。
她吓了一跳,慌乱地摆手:
「可以叫我妈咪,但不能叫妈妈。有些事,妈妈是不会教女儿做的……」
我怕自己的贪心吓跑她,急忙改口叫「妈咪。」
她也松了一口气:「好姑娘。」
不是妈妈和女儿,是妈咪和姑娘。

-5-
我出师那天,也是花姐正式退休的日子。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金沙滩会所刚刚结束营业。
花姐带着盛装打扮的我,从正门走进金沙滩。
正对大门,是一面有着灰色暗纹的迎宾墙,上面只写了两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
我小声念:「荡妇?」
这会所真够直白的。
花姐捂嘴笑道:「从左向右念。」
「妇荡?」
「坦荡。」
我抬手挠了挠眉心,掩饰泛红的脸:「原来是『坦』。」
花姐看见我的窘迫,咯咯咯笑起来:
「逗你的!写这幅字的人早就死了。没人知道这是『坦荡』还是『荡妇』,你爱念什么就念什么。」
我点点头:「也许是坦荡做荡妇的意思吧。」
花姐笑得更大声了:「孺子可教。」
绕过迎宾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供奉着一具红粉骷髅。
那是一具女子的骸骨。
骸骨之上浇铸了黄金,黄金表层又洒了一层粉色的钻石粉末。
每一处骨关节,都由纯金锁扣嵌连。
骸骨托着下巴,侧躺在神台之上,左腿微屈,右臂自然垂下,没有皮肉,却另有一番妩媚。
「这是马郎妇娘娘的金身。」
花姐从一旁的案台上,拿了四炷香,点燃,跪拜,念念有词:
「马郎妇娘娘保佑啊!海边别墅不要烂尾。三个老公和平相处。打麻将不要点炮。」
我真羡慕她的潇洒。
但愿我到了六十岁时,也能有这样的福报。
念完了自己的事,她又拿了四根香递给我:
「马郎妇娘娘,是以肉身度化凡人的圣女。神台下雕刻着她的典故,你好好看看。」
典故来自北宋叶廷珪写的《海录碎事》。
说是在一片金沙滩上,有一个叫马郎妇的美貌女子,她自愿和一切人欢好。
凡是与她有鱼水之欢的人,就再也不会因邪欲而做坏事。
后来,马郎妇死了,化作神仙。
我好奇:「风月场里摆骷髅,多少有些晦气吧?」
花姐笑我不识货:「你看到的是骷髅,别人看到的可都是金子。谁会嫌金子晦气?」
也对。
无论多么可怕或多么恶心的东西,只要是金子做的,都会变得好看。
花姐说,把马郎妇娘娘供在大厅,还有别的用意。
一是暗示金沙滩做的不是皮肉生意,这里的男欢女爱,都是可以消除业障的修行。为了修功德,花再多的钱,也值。
二是点悟我们这些姑娘,不要自轻自贱,要学做马郎妇,用大爱去满足顾客。
「你想想看,咱们帮顾客倾泻压力,他们心情一好,能签的合同签了,该成的生意成了,能升的职位也升了。
「这一哆嗦,能给多少人带来欢喜啊,对吧?
「这些受惠的人,又会把他们的欢喜,传递给家人、朋友,甚至陌生人。
「我们所做的事业,就是在向世界传递正向情绪,让社会变得更加和谐。」
我听得连连点头。
点上香,虔诚拜了四拜。
至于为什么是四拜,花姐也不知道,只说规矩是这样。
拜完了,花姐又递给我一厚迭文件:
「在这些档上签了字,你就算正式入职了。」
我拿起笔,并不看那些协议。
无非是套上法律名义的卖身契。
我只管签字。
但凡露出一分的犹豫,都是对花姐的辜负。
我很怕她会突然拉下脸不要我。
何况,我也没得选。
「放心吧花姐,我一定好好干,给你争气!」
她扑哧一笑:「什么争气不争气的,又不是要你为国争光。」

-6-
怎么不算为国争光啊。
我敞开身体,迎接形形色色的人,努力消解人世间的戾气。
就算是不方便的那几天,或者发高烧的时候,也没有休息。
客人们的喜好千奇百怪,有人就专挑不舒服的姑娘下手。
再疼再难受,也得忍着。
这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
要想在行业里拔尖,还要脑力和情商。
还好,我有天赋,又肯努力。
我的记性很好,尤其对人的面孔,过目不忘。
这是一种被动记忆,就像大脑里有一部照相机。
先记下图片,再像骆驼一样,在闲暇时再翻出来,慢慢咀嚼。
凡是我接待过的客人,我都能迅速从「数据库」里「调」出他们的数据——
夸过我的话,抱怨过的细节,喜欢什么称呼,擅长的话题,爱听的音乐,拿手的歌,抽什么牌子的烟,喝哪个牌子的酒,家里做的什么生意,是谁推荐来的,和哪个客人是朋友,以及有什么忌讳……
我知道怎么点燃自己,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厉害。
我也知道怎么融化他们,这让他们觉得我很厉害。
一想到,我带给他们的爱,流向了更多的人,我就发自内心的高兴。
就说熊叔吧,原本他一回家就闹得鸡飞狗跳的。
现在,他在我这里泄尽了邪火,就能心平气和地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妻子,原本会因他的暴躁,迁怒于保姆,保姆又会把怒气传递到菜场肉贩身上,肉贩心情差怼了外卖员,双方吵闹起来,推推搡搡动了刀子,说不定还会闹出人命……
而这一切,都因我的努力,而消解了。
我从洗漱包里拿出冲牙器,一边冲洗牙缝,一边脑补着我的大功德。
就在这时,一声怪异的「Gèi」,在右耳边响起。
我关掉冲牙器。
「Gèi Gèi Gèi——」
不是幻听。
真真切切,是「给」的四声。
像是一个人的喉咙被压扁了,舌头粘在了下颚,只能挣扎着发出「Gèi Gèi」的气泡声。
听得我脑叶粘连,浑身难受,恨不能把自己的皮囊里外翻过来搓洗一遍。
突然,镜子里晃出一个肥硕的身影,肉嘟嘟的脸挤得五官错了位。
我还来不及惊呼,就被他从后面搂住。
「纱落,怎么不陪我一起睡?」
我回过神,意识到是熊叔,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的三折迭下巴枕在我的肩头,顺势将我按在洗手台上,身子在后面蹭来蹭去,发出吭哧吭哧的粗喘。
都快五十了,不要命啦?
可我又不能直接拒绝,只好去够洗手台盒子里的小雨衣。
抬手间,却见镜子里的熊叔胀红了脸。
一截血淋淋的肠子,像剥了皮的蛇,慢慢蠕动着,一圈圈绕在他的脖子上,越缠越紧。
我惊呼一声,转过身。
电影里的鬼都喜欢故弄玄虚,一惊一乍,忽闪忽现跳脸杀,反正不会刚出场就被人看得真真切切。
但这鬼很实在,不玩虚的。
肠子还在。
裸眼可见。
它从下水口的管道里,噗叽噗叽不断地挤上来,绕着他的脚踝,攀上他的大腿、腹股、胸膛,缠紧他的脖子。
眼见熊叔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我才回过神,不管不顾地去撕扯肠子。
滑腻腻的,带着凉凉的粘。
明明有实体的触感,我一抓,却攥了个空。
熊叔翻着白眼,伸直脖子,倒在地上。
我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管它是闹鬼还是幻觉,决不能让熊叔死在我的「工时」上!
「熊叔!熊叔!」
我拍拍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应,急忙将他拽到客厅地毯上放平,检查呼吸。
会所全楼安装了信号屏蔽器,没办法打 120。
但每个房间都有紧急服务呼叫按钮,楼道里还有 AED。
先胸外按压。
检查口腔有没有异物。
冲出去拿 AED,顺道按了呼叫铃。
开机,贴电极片,根据语音提示除颤。
电流通入。
肠子剧烈地抖了抖,滋溜滋溜缩回了下水道。
当会所服务生按响门铃的时候,熊叔已经恢复了意识。
他摆手打发走了服务生,仰靠在沙发上,
「纱落,你是怎么做到的?刚才真的太……爽了。」
他揪了揪脖子上的肉,重重地呼气,轻颤着露出诡异的、满足的笑容。
我望着地上的 AED,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右耳里,又传来「Gèi Gèi Gèi」的怪笑。
伴随着笑声,肠子又「噗叽噗叽」从下水道挤出来。
紧接着是破碎的内脏,划烂了的皮肤……
不一会儿,浴室里就堆积起一个小小的肉山。
像一大堆肉做的乐高。
我数不清。
至少有三千块。
零零碎碎的肉块和肉粒,像是一群不知所措的小朋友,你推我搡地扭动着,拼接,堆栈,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可总也找不对。
终于,它们勉强摞成一个人的形状,缝隙处渗出黑色的血。
它摇摇晃晃地蹭出浴室。
由于没有骨头,它很难在移动中维持形状。
走一步,好不容易迭好的肠子散了。
再走一步,鼻子掉了。
它只能一边走一边捡捡补补,又可怕又可笑又可怜。
我侧头看了看熊叔,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里,并没有觉察到什么。
只有我能看到那堆尸肉。
「Gèi!Gèi!Gèi!」
它的两片嘴唇倒贴在额头,一笑就有半片嘴唇掉下来。
人类的恐惧,要么是来自未知,要么就来自火力不足。
虽然搞不清楚它是什么东西,但它怕电,能被物理攻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从会客厅的壁架上,取下一支粉色的小鞭子。
鞭头带电,挥动起来流光溢彩,有些客人很喜欢。
熊叔汗涔涔地捂了捂胯下,一脸为难:「纱落,改天,改天哈。」
我娇媚一笑:「熊叔刚才受了惊,我给您跳一段压压惊。」
我转向智能音响:「小菜同学,播放 Breathe on Me。」
智能音响:「好的,为您播放 Britney Spears 的 Breathe on Me。」
音乐响起,我踩着节拍扭动身体,顺势将鞭子甩向那堆「肠肠肚肚零零碎碎」。
「叔真想再年轻二十岁啊……」熊叔半张嘴,流出两行鼻血。
而那堆「人杂碎」,歪歪扭扭地闪转腾挪,躲了几鞭,最后还是被我击中,不甘心地散落一地,消失不见了。
一声惆怅的「Gèi」,在耳洞深处响起。

-7-
也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那只烂肉鬼偏偏缠上了我。
怎么也甩不掉。
带电的鞭子只能暂时让它消失,并不能真正消灭它。
抽得多了,它还对电流脱敏了。
每次抽它,它就贱兮兮地「Gèi~~~~~~~」,像是很享受的样子。
奇怪的是,无论那些尸块距离我有多远,它发出的「Gèi」声,只出现在右耳里。
我有点怀疑它是耳屎精。
于是拼命掏耳朵,掏得直咳嗽,但一无所获。
它很坏很恶心。
总在我与客人兴致正浓时出现,影响我发挥,害我被客人差评,业绩下滑。
金沙滩施行末位淘汰,如果连续一个季度业绩垫底,我就要被拆开卖了。
我忍无可忍:
「你是夙愿未了?还是想找替死鬼?或者是要找谁报仇?你要什么痛快点说啊!」
它摇摇摆摆地腾起肠子,弯弯绕绕,在空中摆出两个字。
第一个字是「田」。
第二个字笔划太多,肠子又粗,我认了半天。
「田……野?」
肠子摆了一个字:
【对】
「你想去田野?想葬在田野?还是有什么重要遗物藏在了某处田野?」
它翘起一截肠子,摇了摇,表示「不知」。
其实就算知道也没用,如果它的遗愿在田野,我帮不了。
这座大楼,我出不去。
也没人能帮我。
会所是会员制,除了天价会费,新会员都是老会员担保推荐,客人们之间各种利益关系盘根错节。
他们对我的爱,就像主人对玩物,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根本不可能真的帮我。
这时,肠子又忙忙碌碌摆起了字。
【失忆】
【田野】
【恨】
【困】
【光】
……
它都快扯断了,我总算搞清了大概。
它不知自己是鬼是怪,也不知自己是男是女。
它忘记了所有事,只记得「田野」两个字。
但这个两个字具体有什么用意,它却不记得了。
它被困在十八层的总统套房里,很久很久。
在它的感知里,这间套房一直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笼罩,整个空间里灌满了凄厉的哀嚎声。
它的意识被那些声音撕碎,无法思考。
直到我出现在这里。
它说,我身上有圆光,像是神女降落凡间。
这座雕龙画栋的大楼里,到处都是压制亡灵的禁咒。
只有站在我所散发出的圆光里,它才能暂时摆脱黑雾和哀嚎,在光晕范围内自由行动。
原来是这样啊。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
在花姐那里,我听过很多类似故事。
纨绔浪荡的男人,被马郎妇娘娘的身体感化,从此走向正途。
杀人放火的恶棍,被少女圣洁的心所打动,愿为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法力无边的魔法少女,愿意灰飞烟灭,拯救陷入黑暗的人心。
现在,它在我身上看到了圆光。
说不定我也是故事里的天选之女,不仅能度化凡人的欲孽,也能拯救迷失在黑暗中的亡者。
「我想到救你的方法了!」
「我会加倍加倍加倍加倍再加倍地努力接客的!」
【?】
肠子缓缓弯成一个问号。
「接客就能攒功德啊!
「只要我攒很多很多功德,让自己的圆光不断扩大!
「大到可以照亮整座大楼,照到大楼的外面!
「一直照到很远很远的田野去!
「这样你就可以去田野啦!」
【!!!】
「你以后不要在我工作的时候捣乱,那会影响我修行!知道吗?」
大概是被我的伟大震撼到了。
肠子悬在半空,僵了好一会儿,再也没有摆出字来。
之后的几天,它果然没再捣乱。
每次「修行」完毕,我都问它:「大了吗?大了吗?」
它扭巴着身体,不开心地摆摆肠子。
【没有】
难道是因为我一心想着扩大圆光,导致得失心太重,反而影响了「修行」?

-8-
月底,大体检。
金沙滩会所有自己的医疗部,全岗位员工每月例行体检,体检报告对所有会员公开。
就相当于游乐场里的设备定期维检吧。
除了基础体检项目和生殖健康之外,有时还要抽很多很多的血,或者用一个又粗又长的管子扎肚子。
一旦检查出一点点不对劲,就会「被消失」。
卫医生是医疗部的负责人,时常给我们上卫生保健课,说话慢悠悠的,很有耐心。
他总是戴着蓝色医用口罩,只露出细长明亮的眼睛和高挺的山根。
会所里有很多姑娘暗恋他。
他身上有一种略微发苦的清冽香味,闻着让人心安。
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只要与他说说话,闻闻他的味道,不用吃药,病也能好个大半。
他用耳镜细细检查了我的耳朵,皱眉道:
「耳道黏膜有些破损,不要用力乱挖耳朵,嗯?」
「黏膜破损会导致耳鸣吗?」
我旁敲侧击地问。
那只鬼的声音只出现在右耳,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我绝不可能告诉别人我见鬼了。
万一被误判精神有问题,我活着的「使用价值」就会一落千丈。
「一般不会。如果耳鸣的话,可能是睡眠不足,饮酒过多,或劳累过度。」
卫医生打开我的业绩单:
「你这个月业绩很差啊纱落,是不是太累了状态不好?」
他翻开我的电子病历,快速浏览:「你种过牙?」
「嗯,有颗嚼牙的牙根,小时候断了。来金沙滩之后才种的。梅姐说,有的客人就爱数牙。」
他边看我的牙齿诊疗记录,边随口问道:「牙怎么断的啊?」
「12 岁的时候,调皮,磕的。」
当然是谎话。

-9-
大约是 2017 年,我 12 岁。
那年夏天,我爸终于打听到了妈妈的下落。
她改名换姓叫方小棉,重新报考了大学,当时已经读到博士了。
不过我舅舅早在 2015 年就死了。
据说,他后来加入了一个什么公益组织,专门帮人找走失妇女和小孩的。
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旁边是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
不知怎么的,一辆大型装载机突然从工地猛冲出来,将他铲进铲斗,重重抛下、碾压……
我爸讲这件事时,满脸的幸灾乐祸。
还细细描述了舅舅惨烈的死状。
那辆装载机来回碾压了几圈,就冲到大路上,横冲直撞,见人就砸,见车就撞。
就在他掀翻了一辆警车,准备砸压警员时,被当场击毙。
这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就是我爸的同乡。
他的老娘和老婆都被舅舅带离了山村,他一直怀恨在心,那天在工地,正好看到我舅舅。
行凶后,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想着多杀一个赚一个……
也就是因为这个案件在同乡之间传开,我爸才顺藤摸瓜,四处打听追踪,用了两年时间,终于知道了我妈的学校。
我爸带着我在校门口守株待兔。
等了四五天都没等到。
他也不急,就赖坐在马路牙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他和我妈的陈年往事。
「知道你为什么叫纱落吗?」
我摇摇头。
「你出生那天,我抱着你,要你妈给取个名儿,毕竟是大学生嘛。可是她看都不看一眼,嘴里一直嚷着,杀了,杀了吧,杀了,杀了。
「这狠婆娘,我偏不让她如愿!
「我干脆就给你取名叫『纱落』,老家话和『杀了』一个音。
「你妈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一会儿你见了她,一定要大声喊出来,说你叫董纱落!
「你就说,这个名字,是她亲口取的!
「你就说,纱落就是杀了!
「我倒要看看,她脸上会挂出什么表情!」
和妈妈相见的热情瞬间被浇灭。
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
纱落。
我曾经很满意自己的名字。
轻盈如霞光般的彩色纱丝,飘舞着从天而落。
就算妈妈不要我,我也一直坚信着,自己曾是她生命里一抹轻柔的纱。
原来,不是纱,是杀。
纱落。
杀了。
我挣扎着想忍住哭,可心底好像破了个口子,泪水像血一样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妈妈出现了。
我现在还记得,她穿着一件浅灰色卫衣和浅蓝色牛仔裤,一头短发,干干净净的,满脸学生气。
「都三十多岁的老婆娘了,还装啥小姑娘。」
我爸嘀咕了一句,猛地推了我一把:
「去抱着她的腿,叫她娘,去!快去!」
我怯怯地站着没动,他踢了我一脚:「去啊!」
我低着头,慢慢走向妈妈。
她在校门口的公交站等车,偶尔遇到认识的人,就笑着和对方招呼。
她笑起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发光,充满了生命力。
好想抱抱她啊。
只要能被她的光芒笼罩,就算叫纱落也没关系。
我张开双臂,越走越快。
可就在即将抱住她的那一瞬,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破旧脏乱的铁皮出租屋。
油污发亮的枕头被单。
满口黄牙的爸爸搂着妈妈亲嘴。
这不是我的记忆,而是Ṫṻⁿ我想象中的,与妈妈相认后的未来。
懵懂的我已经对男女之事有了些模糊的认知,这些画面让我作呕。
不要把妈妈拽进黑暗里。
不要让妈妈身上的光消失!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我已经要扑到她身上了!
来不及收手了呀!
眼见我爸大步跟过来,我猛地抢过她的手提袋,撒腿就跑。
「小偷!抓小偷!」
我妈拼命追我。
我爸腿脚不好,追了几步就被远远落在后面。
我一口气跑了好几条街,才将手提袋甩到地上,躲进一旁的小巷。
远远的,妈妈捡起包,拉开拉链,看了看里面的东西,这才站在路边破口大骂。
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啦。
什么包里的数据有多重要啦。
什么一定会报警查监控抓到我啦。
她真的是狠人,一连骂了十几分钟。
可我好喜欢。
她骂我我也喜欢。
她还说要找我家长,生了孩子不好好教,算什么父母啊!
骂到这里时,她突然停了下来。
抱着手提袋,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也许是追我追得太累了吧,她离开的时候,脚步变得沉沉的。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爸暴打我一顿ťù₅。
打掉了我一颗牙。
后来,他又带着我去我妈的校门口蹲守了一两个月,但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他逢人就问:
「知不知道方小棉去哪了?」
「方小棉是我老婆,你认识她吗?」
「方小棉是我孩子的妈,我们是两口子,她吃里扒外只顾着自己享福,连孩子都不要,求求你们了好心人,帮我找找她吧!」
但人家都不搭理他。
最后只模模糊糊地打听到,我妈申请了国外的学校。
我爸可没本事追到国外去,可又不甘心。
他天天看一些弱智短视频,坚信国外吃炸鸡不要钱。
他说,我聪明,像我妈。
既然我妈能考到国外,我一定也能。
于是他便咬着牙供我读高中,想要我考到国外ťű̂⁽,然后把他带出去。
一家三口在外国团聚,天天吃炸鸡……

-10-
「这颗牙种得很漂亮呀!」
卫医生打断我的回忆。
他指了指屏幕上的牙片:
「应该不是神经压迫引发的耳鸣。
「你用的是很贵的同种异体骨,修复融合得很不错。
「这样吧,我给你开张病假条,这几天你就别陪酒了,好好休息休息。」
「嗯,谢谢卫哥。不过……同种异体骨是什么?」
我没听过这个词。
「你牙槽骨骨量不够,需要植骨才能种牙。植骨用的材料是同种异体骨。直白些说,就是别人的骨头。」
「是、是死人的骨头?」
「也不一定啊。可能是被截肢的人体骨组织。」
右侧的牙根猛地抽搐了一下。
「Gèi Gèi」声越来越大,几乎刺穿耳膜。
细细分辨的话,那声音并不是来自耳朵。
而是我的牙齿。
我的牙齿填补了别人的尸骨!
所以这才是我能见鬼的原因!?
「还能把那个异体骨取出来吗?」
余光里,它正坐在我脚边,认真地迭自己的肠子。
「骨整合都完成了,已经很难区分出异体骨和原生骨了。除非做手术,破坏牙槽骨……怎么?牙不舒服?」
「啊,没有没有。只是突然知道嘴巴里塞了别人的尸骨,感觉还挺别扭的。」
「小小年纪还挺迷信的,不要自己吓自己。」卫医生笑着看了看门框上的雕纹,「咱们的安保措施很强的,不止黑白两道,还包括阴阳两界。」

-11-
【圆光变大了!】
从体检中心出来后,它的肠子龙飞凤舞。
「哎?我没接客啊?」
【是 jī绊】
「羁」挺难写的,它肠子绕了死结,写不出来,只好摆了个拼音。
原来如此。
它在我身上看到的圆光,不是什么功德,而是我们之间的因缘。
我用了它的尸骨植骨,这是我能看见它的「因」,也是它被我身上的光吸引的「果」。
但那时我并不知到植骨的事。
今天知道了缘由,我们彼此之间的因果,也加深了一分。
所以,圆光也扩大了。
「那我们就努力让这份因果关系,变得更深吧!」
【?】
「你问方法?我也不知道。」
【……】
「不然咱俩一起『修行修行』,这是最快也是最直接的!」
我边说边解扣子。
我一直不太知道如何与人正常相处。
尤其是在金沙滩,身体,是我与别人沟通的唯一方式。
扣子解到一半,我才发现行不通。
它太碎了。
连男女都看不出。
只有触感却没有实体。
「要不咱俩谈个恋爱吧先!」
【可我对你没有恋爱的感觉。】
「你以为我会对一堆烂碎肉有感觉吗!」
「笑死!你还不乐意了!」
「我现在是帮你想办法呢好吧!」
我突然很生气。
它还挑上了!?
它连个人都不是!
做鬼连个鬼样子都没有!
【那就先、先、先、先以恋爱为基础进行交往,看看圆光会不会变大。】
它努力拉扯着肠子,打出了做鬼以来最长的一行字。
「用肠子打字不用把结结巴巴心虚的语气打出来好吗?」
「肠子长很了不起吗?」
它急忙堆成一坨,把肠子藏了起来。

-12-
在金沙滩,最大的苦恼,是无聊。
姑娘们禁用手机,房间的投影设备,也只能连上内网。
不上工的时候,大家要么赌,要么抽,要么就两眼无光地呆坐着。
就算是我这么有理想的人,也时常感到空虚。
因为根本没有人可以和你正常聊天。
和客人没法聊,在他们面前,我得演。
梅姐、卫医生,或者同行小姐妹也不行,万一多说了什么,可能就会被背刺。
如今,我有了一只如影随形的鬼,可以用肠子和我说话,玩恋爱过家家,日子过得有趣多了。
为了加深因果关系,我们一起做了很多浪漫的事。
我给它的每一块尸肉编号,帮它拼接身体,就像拼一个没有图纸的乐高。
我没事儿就在会所四处溜达,带它散步。
它教我下象棋,并且允许我耍赖悔棋,不限次。
它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
你们知道它讲故事有多辛苦吗?
一个字一个字用肠子摆出来,很辛苦很麻烦的。
但它从不抱怨。
就这样,我身上的圆光,随着我们感情的加深,一点点变大。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还没有名字。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名字是伴随一生的心理暗示。
就比如我的名字,纱落。
自从 12 岁那年,我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用意之后,就无法自控地陷入了自我否定之中。
那是一种很彻底、很绝望的被抛弃感。
杀了,纱落,杀了纱落。
我不想被杀。
我渴望活着。
可活着又觉得没意义。
后来,我遇到了花姐。
她给了我爱和温柔,指引我成为马郎妇娘娘的信徒,以肉身布施,消解世间的欲孽,度化众生。
只有抱着这样的信念,我才能理直气壮地觉得,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现在,我想给只鬼取个好名字。
什么尸块鬼、缝合怪、烂肉鬼之类的肯定不行。
「就叫『牙仙』吧!」。
虽然它是鬼,但如果一直被叫仙子的话,说不定能给它点正向的心理暗示,帮它早点超度。
它专注地迭着肠子,对这个名字不置可否。
忽地,肠子颤了颤,骤然飞起。
【圆光又变大了!大了好大一圈!】
现在,它能在一个半径为三米的、巨大的球形光晕里,自由行动了。
更具体一点,假如我在 10 楼 03 号房间的话,那么它的活动范围,就包括楼上的 1103,楼下的 0903,以及同层左右 1005,1007,同层对面的 1004。
「太好了太好了!」
「我会努力把光圈变得像地球一样大!到时候,你想去哪里的田野都行!」
【那你呢?你想去哪?】
「我?我就待在金沙滩。」
【那你就没有愿望吗?】
「嗯……我想想啊……啊对!你会托梦吗?」
【正在练。】
「等你练会了,就去国外找我妈妈,给她托个梦。告诉她,我很好很棒,她无需牵挂,尽管放手去做自己的事。」
【不,我不要。】
【我要带你一起去田野。】
【去找你妈妈,告诉她,你很棒。】
「真、真的吗?我从来不敢想!竟然有人愿意带我走?」
【必须。】
「你愿意带我走!」
「你愿意带我走耶!!」
「你愿意带我走啊我的天啊!!!」
「我真的爱上你了牙仙!」
【我也爱你啊。】
【不过不是恋爱的感觉哎。】
「管它什么爱呢!总之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哎,圆光又变大了!】

-13-
牙仙的活动范围又变大了好多。
好处之一,就是它能搜集到很多八卦和秘密。
比如说,业绩垫底的姑娘,都被送到了二十楼以上的楼层,那里邪气很重。
比如说,客人们有每个姑娘的信息卡。
信息卡包括姓名、年龄、当月体检信息,还有「使用说明」。
我的使用说明是:
【迷信马郎妇娘娘。】
【假装成需要救赎的样子,她便任你予取予求。】
我有点崩溃。
怪不得我的每个客人都有情非得已的故事。
【熊叔的老婆长期被精神暴力,早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其他客人的故事也是客服虚构的,只是 Paly 中的一环。】
我心中骤然一空。
原来,我以肉身布施,只是咸水解渴。
原来,我自以为是捐身度人,实则在抱薪救火。
我给予他们的每一次满足,都会令他们催生出更大的贪念。
「以欲止欲!?我真是个小丑。」
【以欲止欲,我帮你。】
牙仙终于可以尽情释放它对「情敌们」的恶意。
它把黑色浓汁拧进顾客们的饮料里,害他们陷入离奇香艳的梦,趁机吸取他们的阳气。
翌日,客人们心满意足地醒来,会忘记昨晚的一切。
就算感觉「身体被掏空」,也以为是尽情欢爱后的疲倦。
只是,自此之后,他们要么一蹶不振,要么沉迷于奇怪的癖好,再也不来金沙滩了。
这才是「以欲止欲」嘛。
可我忘了一件事。
他们不来了,我的业绩自然也直线下滑。
梅姐已经暗搓搓地警告ṱū́ₜ我了,如果这个月营业额再垫底,我可能就要被送到代孕中心了。
「不是我吓你,纱落,你要珍惜在金沙滩工作的机会。
「到了代孕中心,一胎起码三、四个,用不了两年,身体就毁了。
「然后呢ţű̂₆,就挑着身上能卖的器官摘一摘。
「最后,就连尸体,也拿去做生物材料。
「人本身,就是一种稀缺资源。劳动力资源,性资源,血液资源,基因资源,人体器官资源,生物材料资源……
「再穷的人,也是一座金光闪闪的人矿。
「纱落,你要珍惜自己的身体资源,好好努力。
「一旦滑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
这些事,我早就有所察觉。
但被梅姐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说不定牙仙生前就是像我一样的姑娘,死后被困在包间里。
她被分尸,剔皮去肉,骨头磨成粉,成为修补他人身体的小零件。
想到这里,我望向牙仙。
它对这些话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认真地迭着自己的肠子。
大概是从客人身上吸了些精魄阳气,又或者接收到了「牙仙」这个名字的正向暗示,它最近的样子变得可爱了些。
原本黑污的肉块和烂糟糟的器脏,变得光滑莹润了,扭动起来弹墩墩的,像一块块肉状的史莱姆。
【快了,很快我们就能离开了。】
它自信地扬起肠子。

-14-
这一晚,我生理期第一天。
七伯点了我。
熊叔推荐的。
我没接待过七伯,但早有耳闻。
大家都叫他活阎王,有很多闻所未闻的手段,专挑姑娘们最难受的时候折磨人。
听说他家是做殡葬生意的,入股多地的火葬场,从医院到墓地一条龙服务。
人可以不生,但总难逃一死。
他几乎承包了半条黄泉路,尤其是前几年,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七伯瘦瘦高高,一袭正装。
紧箍喉结的衬衫,没有褶皱的西裤,还有一尘不染的皮鞋。
他皮肤净白,突出的颧骨油光锃亮,就连皱纹的质感也是细腻光洁的,有一种过度保养之后的老。
他坐到我身边时,微微低头嗅了嗅,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第一天?」
见我点头,他这才满意地揽住我的肩。
「陪我看会儿电影吧。」
他打开了投影,选了《异形》。
抱脸,侵入,破胸。
繁衍,寄生,杀戮。
以前,我最害怕这类「身体恐怖」型电影,但自从被牙仙缠上后,就连电影里血肉模糊的场面,也变得可爱了许多。
当电影里的异形从男人体内破肉而出,鲜血四溅,七伯的呼吸也骤然急促了。
他猛地将我按倒。
用力掐扭着我的腹部,捶打我的肚脐。
见我痛得扭成一团,他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露出狰狞的笑。
「你的肚子真漂亮啊纱落……」
他喘息着,开始讲他的故事。
他说他从小就痴迷女人的肚子。
软软的,嫩嫩的,颤悠悠的,很容易刺破的样子。
中学时,有一次同学之间打架。
其中一人将削笔刀刺入了另一方的肚子。
他站在一旁,战栗着,泪流不止。
老师以为他受了惊吓,其实不是。
他是高兴,是愉悦,是爽得想要放声大哭。
他太喜欢别人的肚子了,可又怕不被理解。
于是就买了很多小猫,用各种方式抚摸它们的肚子。
有一次摸得太忘我,忍不住就把筷子插进了猫猫的肚子。
听着猫猫的惨叫,他兴奋到浑身战栗。
渐渐地,猫猫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这故事不像编的。
他越讲越投入,手上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我的肚皮被搓得通红,有些地方甚至被掐出了血痕。
每次因疼痛而下意识地收缩腹部时,便有一股热流从腹下涌出来。
牙仙!牙仙!牙仙!
牙仙救我!你去哪了?
七伯兴奋地喘息着:
「痛了就大声叫啊!快叫啊!越大声越好!」
斑驳的黑在四周漫开,变成颗粒感很强的浓雾。
黑雾中,无数怨灵的黑影扭曲挣扎着。
凄厉的尖叫贯心而入。
一片模糊之中,我看到七伯慢条斯理地戴上橡胶手套,掏出一大管青芥末,优雅地涂满掌心,手背,和每一根手指。
当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厚厚的芥末膏涂在腹部血痕上,火辣辣的疼。
就在他撕破我的裙子,要做出更过分的事时——
Gèi Gèi Gèi!
一坨巨大的肉泥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顶。
黏稠的,缓慢的,顺着他的肩膀向下流动,直到将他完全吞噬。
七伯看不见牙仙。
但能感觉到它的黏,还有它的冷。
他用力揪着衬衫的领口,五官扭曲,脸上泛着酱红色的光泽。
直到他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牙仙才停止了蠕动。
黑雾散去。
哀嚎的余音还在脑海深处回荡。
「牙仙……我刚才听到了……你说的那种哀嚎声。」
【是姑娘们的残念。】
「你呢?你也是残念吗?」
【我不知道。】
许久,七伯清醒过来。
他嘴角挂着口水,眼球微微震颤着,流出泪水。
「纱落啊,我刚才做了一个很奇妙的梦。梦里,我被一条巨蟒吞吃。蛇皮紧紧包裹着我,快速蛹动,又湿又凉,我很害怕,但又特别兴奋……真是太神奇了。」
「别怕七伯,只是梦。您刚才睡得太沉了。」
七伯闭上眼睛,似乎还沉浸在梦中:「真希望那不是梦。」
!?
我抬眼望向牙仙。
它刚才又散成了一块一块的,但按照我帮它记录的编号,很快就又拼成了人形。

-15-
「昨晚七伯……时,你去哪了?」
【一楼,马郎妇的金身,动了。】
随着我们之间感情的加深,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了。
再配合我的移动,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摸清了金沙滩会所所有的禁咒布置。
金沙滩的每一层楼,每一个包间,甚至每一盏水晶吊灯和浮雕屏风,都暗藏着咒文和咒符,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阵眼」,就是大堂中央那尊金光灿灿的「马郎妇娘娘」的金身。
当然,金身是假的。
或许,《海录碎事》里的马郎妇,从来就不存在。
这具金身所包裹的骸骨,是一个孤女。
大约是明末年间,她因战乱失去家人,流落到了一个村庄。
最初,村民们出于怜悯,收留了她。
她柔弱善良,拥有美貌,却没有守护美貌的力量。
先是一个闲汉侵犯了她。
然后,更多人加入了这场暴行。
就像《狗镇》里的格蕾丝被迫戴上锁链。
就像《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被当街毒打。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狗镇」。
孤女最终含恨而死,怨气滔天,化作厉鬼。
心虚的村民们害怕了。
村里的算命先生从发霉的书页中翻出马郎妇的典故。
在他的提议下,他们将她的骸骨封印在泥塑的神像中,为她盖了一座庙,说她是马郎妇的转世,是以肉身度化凡人的神仙。
从此,她成了「圣女」。
村民们虔诚跪拜,香火不断,以此抚慰她的怨气。
日久天长,连他们自己都开始相信,她真的是圣女,而他们对她的侵犯,只是她赐予人间的「福报」。
后来,这具骸骨不知怎么流落到金沙滩会所。
会所做的是「人矿」买卖。
为了压制枉死的冤魂,他们请了高人布下法阵,将她的骸骨浇铸黄金,表面洒满钻石粉末。
细看那些粉末,便能发现,那不是装饰,而是密密麻麻的符文。
层层迭迭,宛如牢笼。
在符文的钳制下,她的强大怨念被守阵人驱动,不但能压制会所里的亡灵残念,甚至还能为金沙滩带来更多的偏财。
牙仙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灵力,破坏骸骨身上的符文。
只要阵眼有了漏洞,它就有办法带我逃出去。
就在昨晚,骸骨的左手,微微向后移了一点,蹭掉了一块薄薄的钻石粉末。
阵眼终于有了漏洞。
也就在那一瞬,牙仙想起了「田野」是什么。
【田野调查。】
【金沙滩会所,是我的田野点。】
「可是,金沙滩会所是一座楼,不是田野啊?」
【这很难解释。】
【田野调查是人类学的基础研究方式。】
【你可以理解为,人类学家亲自进入某个区域,通过体验和观察,研究这里的人,还有他们的生活方式、社会规则等等。这个区域,就是田野点。】
「就像是动物学家进入草原区观察研究狮子的习性?」
【……】
【差不多吧。】
牙仙的记忆碎片,像一面碎裂的镜子,逐渐拼接起来。
它,哦不,现在,应该称为她。
她是人类学博士,死于 2017 年。
那一年,她的博士论文开题报告通过了审查。
她研究的方向是,代孕如何加剧性别不平等和阶级不平等。
由于代孕产业的隐秘性,她辗转通过熟人引荐,说好了要到一家代孕机构做护工,借机接触产业内部。
谁知阴差阳错,竟到了金沙滩会所做清洁工。
后来她才知道,代孕中心在金沙滩会所的二十一楼和二十五楼。
由于护工人手够了,那中间人便自作主张将她「调剂」到楼下。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在同一栋楼,想必是有利益关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了这栋楼里更多的秘密。
这些秘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研究范围。
她想离开,但根本出不去。
后来,她的田野调查日志和微型摄录纽扣被发现。
她被虐杀。
器官能卖的都卖了。
尸骨成了生物材料。
但是,那个微型摄录纽扣还有备用存储卡。
这张卡,早就被她藏在了马郎妇娘娘的金身上。
就卡在它左手指骨连结处的锁扣缝隙里。
【存储卡里的田野调查日志,就是我的执念。】
「我会想办法拿到它。只是这几年金沙滩会所的安全系统升级,我们得慢慢想办法。」
不过,我好像没有时间慢慢想办法了。

-16-
马上就 12 月底了。
第四季度即将结束,我的营业额还是倒数第一。
梅姐把我叫到办公室。
她斜依在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根女士香烟,烟灰烧了很长一截,将落不落。
「董纱落,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最近接待过的客人,都出了问题?」
她将一迭照片甩到茶几上。
我胆战心惊地拿起照片,心中一沉。
第一张,是熊叔的尸体。
他仰躺在老板椅上,眼球凸起,面色青紫,脖子上缠着十几圈电线,电线一端连着插座,插销插入鼻孔,嘴角向两边拉开,似笑非笑。
第二张,是一条巨蟒。
巨蟒不知被喂了什么药或做了什么手脚,身体是半透明的。
它头部高高扬起,露出吞了一半的人腿。
透过半透明的蛇皮,隐约能分辨出,是七伯的脸。
我飞快地翻了翻其它照片,都是类似的画面。
「他们死,我不知道……」我小声说。
「熊叔和七伯都是我们重要的合作伙伴!你知道他们的死,给大老板带来多大麻烦吗?」
梅姐不急不缓地吸了一口烟,弹落烟灰。
「他们的死因,都是因为在追求死亡快感时,发生了意外……表面上看确实和你没关系……」
说着,梅姐猛地拽过我的手臂,将烟头狠狠按入我掌心:
「但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为什么都是和你睡了之后,就有了特殊癖好呢?」
灼痛钻心,我咬住嘴唇,忍着不叫出声来。
以欲止欲嘛,说不定是牙仙帮他们开发了新的玩法。
我转头四顾,寻找牙仙。
梅姐冷笑一声:「是不是在找你的鬼朋友?」
她怎么知道!?
梅姐慢条斯理地按下茶几上的呼叫铃。
五个打手冲进来,将我按在地上。
「把她的牙给我扒光!牙骨全部敲碎!」
「温柔点儿,别伤了别的地方,心肝肾什么的,我们还要的。」
一人按住我的双肩。
两人按住我的双腿。
一人用开口器撑开我的嘴唇
梅姐笑呵呵拿起电钻:
「乱动的话,舌头就没了哦!」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牙仙的哀嚎。
我不顾一切地挣脱,冲到门外。
走廊尽头,噩梦般的画面冲入眼帘。
卫医生竟然穿着一身道袍,手握拂尘。
想不到,守阵人竟然是他!
此刻,本就不成人形的牙仙,被咒文组成的网紧紧缠绕。
咒网越收越紧,她的尸肉,也渐渐化作烟尘。
只见他扬起拂尘,又一道金光劈向她。
「住手!」
我挡到牙仙身前,却没有挡住金光。
黑色细沙,从她身体上散落。
卫医生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再次将我按在地上。
梅姐:「小卫,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卫医生一改往日的温柔,恨恨骂道:「她刚才破坏了阵眼!不过你放心,上次大体检时我就发现了问题,已经早有准备!」
金光再次落下。
牙仙的碎肉哗啦啦落下来,一落地,便化作烟尘。
她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但没关系,死后说不定我们还能相聚!
「牙仙!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死了,去哪里找你啊!」
那些烟尘飘到半空,组成三个模模糊糊的虚影:
【方小棉】
方!小!棉!
「妈、妈呀!」
我不敢叫出「妈妈」二字,我怕她会觉得讨厌。
但是,我看到自己身上的圆光犹如太阳爆炸一般,向四周震射开来。
爱得越深,圆光越强。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感情,能超越友情、爱情、亲情,甚至超越母爱,那就是一个孩子对妈妈全无要求、毫无保留的爱啊!
Ṱṻₑ楼下大厅,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孤女的冤魂冲出金身,法阵崩坏,被镇压许久的怨气,如巨浪滔天。
一缕冤魂蹿过来,化成花姐的模样。
「我为你们干了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啊!」
她凄厉地尖叫着,化作黑雾,灌入卫医生的眼睛。
卫医生挣扎了几下,两眼茫然地捡起电钻,抓住梅姐的头发,钻入她的脸颊……
金沙滩会所一片混乱。
保安、服务生、保洁、打手、还有姑娘们……
他们完全丧失了理智,满眼都是仇恨,相互扭打,招招都直奔对方要害。
我不管这些。
我只管冲向妈妈。
她只剩一点点肉块,我要拼起她,捧住她!
我身上强烈的圆光,让她恢复了一点点力气。
她吃力地摇晃着肠子:
【一楼】
【田野】
我带她奔向一楼。
她用碎肉裹住一片小小的存储卡。
【田野】
「好的好的,田野田野!」
我捡起卡片,攥入掌心。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肉块们,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神台。
终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小姑娘,我来救你了。别怕,我带你走啊。」
她用仅存的尸肉,裹起金色的骸骨。
「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别怕,我来了。」
「我带你走。」
「我带你们走!」
骸骨剧烈地震动起来。
粉色钻石粉末纷纷掉落。
铸金的外壳迅速融化。
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她的尸肉在白骨上生根,慢慢长出新鲜的血肉,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少女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再透明,再再透明……
我想叫妈妈,可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害怕。
害怕我的存在, 就是对她的伤害。
害怕我的名字,成为她最不想面对的耻辱。
她那么勇敢。
可又那么脆弱。
就这样,我傻愣愣地站着, 看着妈妈和孤女的灵魂, 一起慢慢消散,升云而去。
——为什么不说啊!如果她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就好了!
——不不不, 她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两个声音在我脑海里打架。
我突然想起 2017 年的夏天。
那一年我抢走了她的手提袋,她站在街边骂了我很久。
「生了孩子不好好教,算什么父母啊!」
骂完这句,她突然停了下来。
抱着手提袋,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我想那一刻,她心里一定是想着我的。
对于我来说,人生里存在过那样一个瞬间, 就已经足够了。
「快跑啊纱落, 已经没人能拦住你了, 你快跑啊!」
妈妈的声音,在我右耳响起。

-17-
金沙滩会所因大型械斗事件, 被封闭调查。
三个月后, 警方在县郊一处隐秘的冷库中,发现数以吨计的冷冻人体遗骸。
半年后,一个盘根错节、涉及拐卖妇女、强迫性交易、非法买卖卵子、代孕、器官买卖, 以及盗卖尸体等多项犯罪行为的黑色利益产业链条, 浮出水面。
其中, B 大学人类学已故博士研究生方某的田野调查日志, 为案件破获提供了关键性证据。
另外,受害人之一董某, 也凭借接客记录本和超强的记忆力, 为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

-18-
某个公益组织资助我重返校园。
这个组织是舅舅和妈妈一起创办的。
义工和资助者,大多是一些工厂女工、保姆、月嫂、美容师、理发师, 当然也有饭店老板和企业家……
她们都曾经是, 被妈妈和舅舅带出大山的女人。
很多年以后, 我也进入 B 大的文化人类学相关专业。
有一次课上讨论, 教授问我们,为什么学人类学?
有的同学说,是为了在面对被刻板化、标签化的人群时,能保持独立的思考。
也有的同学说,是为了统治世界。
还有的同学说, 是想不断扩大「正常人类」的范围。
轮到我时, 我说:
「我想研究『代孕如何加剧性别不平等和阶级不平等』。」
教授愣了愣。
有风吹进来, 教授背过身,揉了揉眼睛。
我望向窗外。
正值黄昏,世界被镀上一层金色。
在日与夜的交界处, 光与影的颜色变得模糊。
我突然想起金沙滩会所迎宾墙上大字。
坦荡?
荡妇?
根本不重要。
就如「圣母崇拜」和「荡妇羞辱」, 从来都是一件事情。
它们只是将我们困在道德牢笼中的借口。
至于这个道德是谁的道德?
这或许就是人类学要弄明白的问题吧。

-19-
-附录-
宋 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三:
「释氏书, 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 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4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