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孟长泽位极人臣那年。
他派人来接家眷进京。
可出发那天,孟长泽带走了所有的人。
包括那条看门的大狗。
唯独我,他派小厮留下了一封退婚书和百两金。
「我家大人说了,这些年多谢娘子照拂,这是给您的酬劳。」
左邻右舍对我抱以可怜目光。
他们不知道,这是我上辈子求来的。
这一世,他做权贵臣,我做卖酒娘。
不必结成怨偶,互相折磨。

-1-
我挑着酒担出摊时。
旁边卖菜的几位大娘有些惊奇。
「铃娘子,你都要跟着孟大人进京做贵夫人了,怎么今日还出来卖酒?」
「是啊,孟大人如今好派头,铃娘子,你好日子要来了。」
几人笑呵呵地打趣着我。
她们说的孟大人是我的未婚夫——孟长泽。
五年前,他进京赶考,蟾宫折桂。
被天子委以重任,多年不曾归家。
而就在不久前,他派人来送信。
说要接家眷进京,阖家团圆。
短短时日,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山城。
所有人都以为。
我也要跟着进京。
但他们想错了。
这一世,进京的家眷里,不会再有我了。
我低头摆弄着酒勺,轻笑着掩饰道:
「前两日刚酿好的酒,带不走,便只好卖了。」
我说的是实话。
进京的路程久远颠簸。
这些酒遭不住。
几位大娘表示理解。
甚至还帮着我一起吆喝。
平常要晚间才能卖掉的酒。
今日不到傍晚就被一扫而空。
「铃娘子,你进了京,可别忘了我们啊。」
临走前,她们挥着帕子叮嘱我。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世,我没有笑着答应。
而是挑着酒担回到了孟家。
门口的大黄看见我,高兴地摇着尾巴上前。
它一下子从我的记忆中变得活泼许多。
我将从王屠夫那里要来的碎骨丢到了它面前。
经过孟家前厅时。
正好看见孟婉儿在指挥下人搬弄花草。
「你们都小心些,那些花我要带到京城去的。」
一旁的孟母打着络子,取笑她。
「等到了京城,你要什么花让你哥哥帮你寻就是了。」
「那不一样,这可是我亲手种的。你说是吧,哥哥?」
被孟婉儿唤作哥哥的男子站在檐下。
气质沉凝,犹如松竹。
眉眼是清冷严峻的骨相,确有几分权臣的威严。
那就是我的未婚夫,孟长泽。
未入仕前,他便是城中赫赫有名的才情公子。
而后他连中三元,登科及第。
所有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
的确如此。
上辈子他做到了内阁首辅,是两代帝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的他虽还未到权倾朝野的时候。
却也是朝中新贵,天子近臣。

-2-
「随你。」
孟长泽声音冷清。
语气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见他答应,孟婉儿笑意更添了几分明媚。
朝着孟母露出了一个「有哥哥撑腰,我才不怕」的笑。
孟母被逗趣得也笑了起来。
堂前有风吹过。
前厅氛围瞬间变得其乐融融起来。
我驻足停步。
除了不忍打扰,还有便是感慨。
孟家人如此融洽的一幕,在我看来已太过遥远。
印象中,只余下了孟母因儿子被贬,含恨而终的衰败模样。
以及孟婉儿郁郁寡欢的神情。
这一世,也不知她们能否像我一样。
避开前世遭遇。
我看了一会,打算离开。
但不知道是孟长泽生性敏锐。
还是这些年伴君如伴虎培养出来的警惕。
他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
沉如深潭古井的目光骤然投了过来。
我来不及躲藏,正好撞上。
于是便愣在原地。
我不免有些晃神。
上辈子的孟长泽在官场沉浮几十载,三贬三起。
练就出了一副不近人情、冷漠嚣寒的心肠。
旁人皆敬畏他。
只因他一个眼神,便令人泰山压Ṱù₀顶,大气不敢喘。
没想到,这个时候的孟长泽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有和上辈子一样的气势了。
孟婉儿先注意到他的举动,顺着看过来。
「嫂嫂?」
和孟长泽不同。
她眼神一亮,雀跃地奔向我。
父母双亡那年,我被孟家收留。
初到孟家,我局促不安。
孟婉儿与我年岁相差无几,俏皮伶俐。
时常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地叫着。
后来有一次孟母打趣她。
「婉儿,这可不是你姐姐。这是你哥哥未过门的妻子,你该叫嫂嫂。」
孟婉儿天真烂漫。
真就顺着这话叫起了我嫂嫂。
那年我十三岁,虽尚未开情智。
却也明白这声称呼的含义。
而我待孟婉儿如亲生妹妹,她也同我极为亲近。
她就这样叫了一辈子。
其实不管是嫂嫂还是姐姐,我待她之心。
都不会变。
只是……
如今听见她当着孟长泽的面如此喊我。
我眉心不由一跳。
旁人不晓得,我却心知肚明。
这辈子,我不会成为孟婉儿的嫂嫂了。
「嫂嫂。」
孟婉儿不察。
她揽住我,姿态尽显亲昵。
一边问我去哪了,一边又娇嗔地向我埋怨进京要带的东西太多。
我插不上话。
被她带着一路走到了前厅。
「嫂嫂,你快帮我看看,还有没有落下的。」
我挣脱不过,只好顺着她的话。
「你最喜欢的那只妆匣带了吗?」
「啊!对!」
孟婉儿真忘了。
她松开我的手。
蝴蝶翩跹一般跑进了屋子里。

-3-
孟母放下了手中的物件,朝我走了过来。
「铃儿,你回来了?」
她亲和慈祥,慈眉善目。
孟长泽不在这几年,我们相依为命,互相为伴。
她也曾待我亲如儿女。
为我梳头,为我裁衣。
雨夜因我害怕雷声而与我同眠,安抚我入睡。
但上辈子,因孟长泽几次被贬。
她日日夜夜担忧不安,怨怼念叨。
「若是长泽有个家世厉害的妻子就好了,起码有岳家相助,不会求路无门。」
我知她是无心之言。
可念叨的时间久了,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口。
如果不是那一纸婚约束缚……
孟长泽合该成为某京城贵人的乘龙快婿。
仕途顺畅,前程似锦。
可如今的孟母并非是上一世经历风雨后哀怨不已的她。
孟长泽衣锦还乡,她满面春风。
儿女在侧,阖家团圆。
接下来就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
孟母关心了我几句,又问我饿了没。
「我给你炖了燕窝银耳羹,去给你端来。」
离开前,她朝我使眼色。
大意是给我留出空间,让我与孟长泽多多相处。
可她不知道。
上辈子我和孟长泽相处了四十年。
早没了一开始的情窦初开、少女怀春。
只有平静得心如止水。
孟母步履轻快地离开。
我来不及阻止。
无奈之际,身上忽然落了道视线。
是孟长泽。
「……」

-4-
「……大人。」
「你叫我什么?」
上一世成婚后,我叫了他一辈子夫君。
这一世我们还没成婚,我应该和小时候一样,唤他「长泽哥哥」。
但我如今心态转变,自然叫不出这么亲密暧昧的称呼。
称呼他为大人,是最稳妥的。
就是纳闷,孟长泽怎么会纠结这个。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忽而沉了些。
半晌,我才听见孟长泽的声音。
「去哪了?」
他问。
这声音颇有点像他上辈子审犯人的口吻,让人感到压迫。
我不由得抿了抿唇。
虽说我与孟长泽已经做过一世夫妻。
可我对他,总有几分敬畏。
他年长我六岁。
在我娃娃脸尚未脱稚气的时候。
他便已经是沉稳内敛的年轻人模样。
未成亲前,我虽以未婚妻的身份寄居在孟家。
可孟长泽待我,更像是和对待孟婉儿一样。
既有兄长的严厉,又有兄长的关怀。
但我却因为孤女的身份。
既没办法像妹妹一样对他亲近,又没办法像妻子一样对他亲密。
后来他身居高位。
如檐上月,山巅雪,更让我仰之却不可触。
前世我们虽为夫妻。
却从未走进彼此的心里。
「出摊去了。」
我轻声道。
落在我身上的视线并未移开。
前厅并不算安静。
毕竟还有来来往往的下人在搬东西。
可就在我和孟长泽之间。
仿佛无形笼罩了一层隔绝外界声音的屏障。
这不免让我想起了上辈子和孟长泽相处。
那时候孟母已经去世,孟婉儿出嫁。
孟长泽经历三次被贬。
起复之后连升三级,却更加清冷沉默。
我有心想让他开怀放松。
可我们经历了许多事,早已貌合神离。
很多时候,我们就像今天这样。
相对而立,无话可说。
我觉得孟长泽和我待在一起挺无趣的。
所以上辈子。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
我暗自起誓:
若是能重来,我决计不再入京。
我做我的卖酒娘,他做他的权贵臣。
从此,各不相干。
而我想,如果孟长泽也有机会重生……
他可能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5-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见孟长泽许久没说话。
我打算退下。
却不料他忽然道:「那日的事,你有何打算?」
他声音略沉。
我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
自我回来后。
一切都如前世一样按部就班。
唯一不同的就是,孟长泽归家第三日。
我听到了他与心腹的对话。
倒也不是我故意偷听。
是孟母为了培养我和孟长泽的感情。
好将我和他的婚事提上日程,于是让我给孟长泽送点心。
就在孟长泽院门外。
心腹的声音悠悠传来:
「大人刚刚为何不跟老夫人说明婚约一事?内阁首辅有意将千金许配大人。可若是他知道大人家中还有一个未婚妻……」
「这些年我未在母亲身边,是霖铃替我尽孝膝前,此时提出退婚,非君子所为。」
孟长泽的院子中央有一池莲荷。
即便他不在家,我每年都悉心打理。
此时正值夏日,莲叶田田,清荷飘香。
不远处的柳树下我曾埋了两坛酒。
是为贺他高中的。
但这时的孟长泽应该还不知道。
他就站在池边,从京城带来的心腹站在他身后。
在孟长泽话音落下后,心腹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大人此次进京,可要带铃姑娘?」
「……」
孟长泽陷入了沉默。
院门外的我也陷入了沉默。
因为我明显是记得,当初没有这茬的。
孟长泽守信重诺,把我一起带去了京城。
后来又不顾京城中众多青睐他的贵女千金的惋惜,执意八抬大轿娶我为妻。
那时候半年多。
京中各大说书楼都在议论着。
前程大好的孟长泽,竟然娶了一个卖酒娘为妻。
难道是我的重生改变了些什么?
还是说……其实前世也有这些对话,只不过不曾被我知晓?
原来这个时候。
孟长泽也在犹豫是不是该带我进京。
他虽然没明确说是与否。
可前世我和他朝夕相处几十年。
我猜出来了。
孟长泽这次是不想带我去京城的。
原来如此。
前世若是早知道……
在我沉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进还是退。
直到有下人经过,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与此同时,里面的人也发现了我。
那日孟长泽也像如今这般站在我面前。
他知道我已经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看向我的目光凝重,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意味。
而我,在思索过后。
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个羞愤的反应,来维持一下自己最开始的人设。
于是那天我落荒而逃了。
孟长泽还以为我是躲着他。
但进京日子在即,今日正好碰上。
按照他的心性,确实是会堵着我说个明白。

-6-
正好。
其实这几日,我也把那天该想的想完了。
前世我要是早知道。
肯定会识趣一点的。
本来我还在纠结,该怎么拒绝和他们一起入京。
既然这一世的孟长泽早有此心。
如今正好两全其美。
「大人既然问了,那我也不会让大人为难。」
我看向孟长泽。
目光坚定而清冷。
「霖铃浅薄,自知配不上大人,那我与大人的婚事,就此作罢。
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话落。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孟长泽目光骤然晦暗,气息渐沉。
在我不知何故的时候。
头顶响起一道如玉沉冷的声音。
「霖铃,你以前从不会说这般妄自菲薄的话。」
孟长泽道。
「你也回来了,是不是?」
怎么会?!
我震惊抬眸,下意识想要后退。
可孟长泽比我快一步。
他抓住我的手臂,不管是神情还是动作,都隐隐有禁锢之势。
若不是后面孟婉儿再次出现。
我竟觉得无路可逃。

-7-
「嫂嫂,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啊?」
孟婉儿之前有个喜欢的小物件放在我那。
她要带,便央着去我那拿。
见我的院子干净整洁。
丝毫没有收拾东西的杂乱,她困惑道:
「我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她左右查看,见我放在柜子内的一个小包袱。
「嫂嫂,你就这么点东西啊?」
我点点头。
孟婉儿一脸不解,但很快又恍然大悟。
「哦!你马上就要做哥哥的新娘子了,到时候进京,让哥哥给你买新的是不是?我刚刚都看到了。」
孟婉儿神情揶揄。
「……」
不是,这就是我全部的东西。
我不欲向孟婉儿解释。
还沉浸在刚刚的心惊肉跳之中。
自从决定不入京之后。
我将这几日卖酒的银子都攒了下来,为自己做打算。
本来想趁着还有时间慢慢思考后路。
结果遇上了孟长泽也回来了这一茬。
而我还有所顾虑的就是……
我该如何向孟母解释,并说服她让我独行。
在我纠结之时。
我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姑娘,请问孟家怎么走?」
第二日出摊,我的摊子前停了一辆问路的马车。
撩开的车帘后,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我一愣,回神给对方指了路后,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一直看。
同我一样出神的还有隔壁摊位的卖菜大娘。
「乖乖,这是哪家贵人千金啊?简直就是天仙下凡啊!」
她惊叹道。
她不认得如此美艳端庄的女子,我却认得。
孟长泽的心腹口中。
那位内阁首辅有意许配给孟长泽的千金——沈明珠。
也是上辈子,孟母一直念叨着。
若是孟长泽能有个有力相助的妻子,也是她。
前世入京后我才知道。
内阁首辅千金沈明珠钟意孟长泽,有意招他为婿。
只不过孟长泽以家中已有未婚妻为由,拒绝了。
但沈明珠对孟长泽情根深种,痴等多年。
甚至孟长泽已经被贬两次也不在乎。
京城众人都感慨此女子情深,纷纷惋惜她和孟长泽有缘无分。
有好事者还为两人写了再续前缘的话本子。
在他们的故事中。
我不是忍辱负重的糟糠妻,而是破坏才子佳人美好姻缘的碍眼石。

-8-
沈明珠怎么来了?
我的疑惑越来越多。
收摊回家后,刚进门口,孟婉儿就飞奔过来。
「嫂嫂!家中来了个沈小姐,你快去看看呀!」
她那着急的语气,好像在告诉我……
「有人跟我抢孟长泽了。」
我被孟婉儿拉着走。
还没到前厅,就听见堂内传来的欢声笑语。
再一看,沈明珠正和孟母相谈甚欢。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认识许久。
孟长泽不在。
应该还在府衙忙公务。
孟婉儿已经一声咳嗽引起了两人注意。
我看见孟母脸上的笑意微顿,而后又恢复原样。
「儿啊,你回来了?」
她似乎做了什么亏心事,眼底神色莫名心虚。
沈明珠突然「咦」了一声。
「这位姑娘不是向我指路的姑娘吗?孟伯母,原来她竟也是孟家的人么?!」
一句话,便是试探我与孟长泽的关系。
孟母笑容一僵。
向来在外人面前不吝啬赞许我身份的人,此刻像是被堵住了喉咙。
支支吾吾的。
我解围道:「我叫霖铃,是孟家远房的亲戚,年少逃难过来,是孟姨收留了我。」
「亲戚?」
「嗯,孟长泽也是我兄长。」
我面不改色。
沈明珠眼底的试探询问在听见「兄长」二字后变成明媚笑意。
「原来是霖铃妹妹。」
她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仿佛与我是多年不见的手帕交。
我指尖泛冷。
想起上辈子我与她的几面之缘。
虽不多,却足以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孟长泽初次被贬。
他带我参加首辅沈大人的寿宴。
沈明珠优雅贵气,娉婷袅娜地来到了孟长泽面前。
「孟大人,这就是你夫人?」
「是。」
「你就是为了娶她,甘愿惹恼我爹,被贬岭南受罪?」
彼时我已经听闻了她与孟长泽妾有情郎无意的故事。
知道他第一次被贬是惹恼了贵人。
没想到是因为我。
沈明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双眸明亮,眉眼艳丽。
眼底眉梢都是倨傲的打量审视。
我自惭形秽,也感到不适。
这种不适,在孟长泽第二次被贬。
她上门说自己有办法让孟长泽免受贬谪之苦时达到顶峰。
「只要你自降为妾,让孟长泽娶我进门,我便让爹爹上奏,求圣上收回成命。」
她高高在上,像看蝼蚁一样垂睨着我。
彼时孟母还对我有舐犊之情。
她护住我,厉声呵斥这位沈小姐趁人之危。
沈明珠气恼不已,说总有我上门求她的一天。
的确,她说对了。
孟长泽第三次被贬的时候,孟母终于受不住这种担忧之苦。
她拉着我一起跪在了沈明珠面前。
乞求她为孟长泽求情。
沈明珠说:「我要你为奴三年,供我驱遣。」
我答应了。
三年来我卑躬屈膝,只为替孟长泽求得一线生机。
可孟长泽还没回来。
孟母就因心忧成疾郁郁而终。
而我与孟长泽也因此,隔阂又多了一层。

-9-
如今我看着昔日仇人朝我露出如此亲和可人的态度。
只觉得浑身发寒。
民不与官斗,此生我只想求个安稳。
再也不要过上辈子那样ṱúₑ的生活了。
只要我不嫁给孟长泽,不进京。
前世很多事都能避免。
孟长泽会娶琴瑟和鸣、家世显赫的沈小姐,不用受贬谪之苦。
孟母也不会因为孟长泽三次被贬,责怪我求助无门,郁郁而终了。
原来,前世的一切。
只需要我退让一步,便能圆满。
如今沈明珠不仅对我没有半分敌意。
甚至热络地向我介绍起了自己。
末了又说起了孟长泽。
她说孟长泽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
首辅大人很看重他。
这一次孟长泽能够衣锦还乡,还是首辅大人应允的。
她话里话外皆是对孟长泽的赞许。
时而露出一点小女儿家的娇羞。
孟母看在眼里。
既有对孟长泽受京城贵女青睐的欢喜和骄傲。
又有一丝惋惜。
显然,这惋惜是因为我。
要不是我和孟长泽有婚约。
能配得上他的,合该是像沈明珠这样的人。
我看在眼里,不欲戳破,静等时机到来。
果然,没多久。
孟母就先派人找到了我。
「孟姨。」
「铃儿,来。」
孟母热络地拉着我。
她新找了几匹料子,说要给我做衣裳,如今往我身上比划着。
「孟姨,我要酿酒,穿这些恐怕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如今正当年华,穿好看些。」
她笑道,忽然又收敛几分,眼神几番变化。
我察觉到她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
没一会,孟母便深呼一口气,目光感慨万千地落在我身上。
「铃儿,这些年,多亏有你,孟姨心中,早已把你当成了一家人。」
我垂眸,又听她继续道。
「若是你不嫌弃,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以后,你我便是母女,我定待你如亲生。」
母女……
我意识到什么,目光静静地看着孟母。
她眼底的笑意似蒙了一层面具,心虚又脆弱。
但到底是有什么驱使着她。
她咬咬牙,继续说道。
「铃儿,不瞒你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长泽被贬,我们母子骨肉分离,到死都未见到他最后一面。」
和前世一样。
孟母唏嘘着。
孟长泽今时不同往日,官场沉浮,明枪暗箭。
要是他有个厉害的后盾。
即便出事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而沈明珠的出现,让孟母看见了希望。
比起能为儿子锦绣前程添花的京城千金。
她心中的天平正在缓慢倾斜。
就是不知道。
在那个梦境中,她可有看到我的遭遇?

-10-
前世我早已经历过这样的事Ţũ̂ₚ。
因此孟母说出来的时候。
我心中并未有任何波动。
反倒感到轻松。
见我久久没有答应,孟母更加心虚,不敢直视我。
「我……我胡说的……」
「好。」
对上孟母诧异的神情。
我轻笑道:「孟姨,当初若非你收留,霖铃都不知道在哪受苦。」
这些年我们相互依偎,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就用不着收养那些虚礼了。
孟母被我的善解人意打动。
不免红了眼眶。
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说定会为我找一个好人家,方不辜负这些年我的付出。

-11-
从孟母院子里离开。
我遇上了回来的孟长泽。
他步履匆匆,我们相遇在庭院回廊下。
彼此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孟长泽的目光穿过长廊看向我,随即举步走来。
「大人。」
「沈明珠来了?」
「嗯。」
「她可有为难你?」
孟长泽眉眼微蹙,沉稳中藏不住关怀与担忧。
我一愣。
忽然想到了前世孟长泽终于知道我为他做的一切。
那个时候我们因孟母的离世,各自心有芥蒂。
分庭而居一年后。
某日孟长泽下朝回来,突然来到了我的院子。
洒扫的婢女吓了一跳。
连我也是。
「大人……」
孟长泽挥退众人。
在我不知所以的眼神中,他突然牵起我的手。
「霖铃,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手不能再酿酒,是沈明珠干的。」
我意识到什么,想抽回手。
但孟长泽速度更快地握住。
我瞥见他眼底渐渐泛起的红晕和湿意。
上辈子进京后。
我也曾因酿的一手好酒,在贵人圈子里声名渐旺。
孟长泽第二次被贬岭南时。
我跟随他一起。
岭南湿热,我用瓜果酿出来的酒清甜可口,沁人心脾。
一度引人趋之若鹜。
后来我将这种手艺免费传扬出去。
为贫苦的岭南百姓授一技之长。
因为这件事,还有岭南官员专门上疏奏表我的事迹。
也算是为孟长泽的履历添了些光彩。
后来孟长泽第三次被贬。
我留守京城。
沈明珠让我为奴那三年,听说了这件事。
让我大冬天凿冰捧雪酿酒。
说这样酿出来的酒也好喝。
京城冬日滴水成冰,我的手生满冻疮。
烂了又好,好了又烂。
到最后,留下了后遗症,偶尔发作颤抖。
半点重物都提不起了。
更别提去酿需要调精细比例才能做的酒。
孟长泽也曾问过我。
为何不再酿酒?
但那时他的恩师还未致仕,沈明珠的夫家也是权贵之家。
孟长泽就算知道原因,又能怎样?
我不欲提起过往,对孟长泽道。
「都过去了。」
我是过去了。
但孟长泽好像没过去。
两年后,内阁首辅致仕,位置空悬。
孟长泽升任新的首辅。
没过多久,沈明珠的夫家就因为贪污受贿,惨遭流放。
沈明珠求到了孟长泽门前。
希望孟长泽开口向圣上求情。
当时孟府大门开敞,孟长泽双手负立。
居高临下地垂睨着失了光鲜面容的沈明珠。
「当日你折辱我妻子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
沈明珠震惊抬头,眼底惶恐。

-12-
想到前世。
我和孟长泽都沉默下来。
这几天,我对孟长泽的重生。
早已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的坦然接受。
就是好奇,孟长泽是何时回来的?
「大人多虑了,这一次我与沈小姐无冤无仇,她犯不着为难我。」
孟长泽听出ṭû⁶我话里的意思,眉头狠狠地皱起。
他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
可我们之间彼此沉默生疏的时刻太多了。
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去找母亲了?」
「嗯。」
「她可有说什么?」
要不说是母子。
孟长泽显然清楚孟母的习性。
他担忧地看向我,似乎怕她又在我面前说了什么。
「没有。」
我回应道。
但孟长泽不信。
……
几天后,沈明珠又来了。
她这次离京,是回乡探望外祖。
如今探望结束,途经山城。
想着回京正好和孟长泽一道,也算有个照应。
十分合理的一个借口。
于公于私,孟长泽都不应该拒绝。
于是沈明珠便借故多逗留了几天。
但她在此地没有熟悉的人。
孟长泽回乡后,时常被府衙的人请去当值。
沈明珠无趣得紧,便偶尔来孟府串门。
孟母见沈明珠喜欢亲近自己,也心生欢喜。
双方各自都存了心照不宣的心思。
如今一拍即合,倒也相处得融洽。
那日我卖完酒回到孟家。
沈明珠还在。
她看见我,「咦」了一声。
「霖姑娘,你回来了?」
「沈小姐。」
「孟伯母说霖姑娘酿得一手好酒,我来了这几日,还未尝过。」
沈明珠含笑的目光落在我的担子上。
可我今日的酒都卖光了。
且没有再酿新的。
「倒是我没这个口福了。」
沈明珠有些失望。
孟母见状,连忙拍着她的手安慰。
「家中还有,家中还有。霖铃,当初长泽上京,你不是在他院子里埋了两坛陈酒?」
我愣住。
孟母让我去把它挖出来。
说完便不再看我,而是笑容满面地握着沈明珠的手道:
「这酒本是为了贺长泽高中的,今日喝了,也算双喜临门。」
孟母意有所指。
沈明珠含羞带怯。

-13-
我回到孟长泽的院子挖出那两坛酒。
沈明珠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在尝完我的酒后,笑看着我。
「霖姑娘,你这酒酿得比我府中酒娘酿的还要好。也不知道你去京城,愿不愿意来我府中,教一下我府上的酒娘?」
她询问道。
似乎真的希望我去京城。
孟母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浅笑回应:「沈小姐若是喜欢,我将方子抄于沈小姐一份,这样做出来,味道也是不差的。」
「至于京城……霖铃得孟府收留,已是感激。如今大人前程锦绣,霖铃不敢再添麻烦了。
我已经和孟姨商量好了,届时便留在这。」
听见我的回答。
沈明珠满意地笑了笑。
她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开始拉着孟母,说要聊聊这里的风土人情。
孟母松了一口气。
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平静地扯了抹笑,正要退下。
为这对即将成为婆媳的两人留出空间。
没想到自外面回来的孟婉儿突然出现。
她一边跑着,一边叫我。
「嫂嫂,嫂嫂!我买到了你爱吃的白糖糕。」
「……」
堂中的孟母脸色顿时一变。
沈明珠表情僵在脸上,眼底的笑意渐渐消散变冷。

-13-
沈明珠面色阴沉地离开后。
孟婉儿被孟母狠狠斥责了一顿。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喊霖铃嫂嫂,你怎么就是不听?」
孟婉儿瑟缩着躲了一下。
看着像是小孩子忘Ṱüₜ性大,一下子改不了口的无辜模样。
孟母恨铁不成钢。
教训完了又似乎想起我还在这里。
刚刚她那气愤的模样,不经意把自己的另一面暴露了出来。
她目光复杂又歉意地看向我。
「铃儿,孟姨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其实是不是,我都不在意。
我转身离开,孟母欲言又止。
她一边内疚着,一边又生气地打了孟婉儿几下。
回到院中后Ţüₒ不久。
孟婉儿便来找我。
「嫂嫂。」
她笑嘻嘻地探出脑袋。
我看着她从小长大,自然心生宽容。
「今日怎么回事?」
她虽然冒失,但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莽撞。
要不然早在第一次见沈明珠的时候,便开口了。
孟婉儿撇嘴:「我知道沈小姐喜欢哥哥,娘也想要沈小姐嫁给哥哥,可我不想让她当我的嫂嫂。」
我诧异地看向她。
孟婉儿说:「那日你和娘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你卖酒供哥哥上京,又养着我和娘。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我怎么可能让娘把你赶走?这不成了那什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吗?」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情真意切道。
「在我心中,你才是我唯一的嫂嫂。」
心底一股暖意流淌而过。
我心生感动,却告诉她。
「可婉儿,我不能做你的嫂嫂。」
「为何?你不喜欢我哥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孟婉儿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可哥哥是喜欢你的,嫂嫂。我看得出来!」
果然如此。
孟婉儿今日之举,少不了孟长泽背后指点。
我叹口气。
可我和孟长泽,并非是喜欢,就能在一起的。
孟婉儿不懂。
我把她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想着去找孟长泽说清楚。
但下人说他在孟母的院子。
于是我又转道去了孟母那里一趟。
还没进门,我便听见了孟母的声音。
「我能不知道这对铃儿不公平吗?可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你是要走仕途的人,那沈姑娘喜欢你,父亲又是大官,你娶她……」
「母亲,当年入京,你告诉过我。无论高中与否,都不忘昔日之人之恩。这些年,我不曾忘过,可你忘了。」
是孟长泽的声音。
内庭一片寂静。
没过一会儿,我便听见孟母啜泣的声音。
孟长泽怅然道:「母亲,我是真的想娶霖铃。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14-
话听到这里,我不知该进还是退。
就在这犹豫的功夫。
孟长泽出来了。
他看见我,面上浮现诧异。
他不知我听了多少。
回去的路上,孟长泽落后我半步。
修长如竹的影子与我只有丝毫距离。
夏日风微凉,静夜无声。
我想起孟长泽第一次被贬。
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睡不着,辗转反侧。
便起来在院中徘徊。
我不知道怎么宽慰他,于是给他温了一壶酒。
仔细想来,我与孟长泽极为亲近的那段日子,竟都是在他两次被贬的那几年时间里。
我忍不住问出了孟长泽,自己一直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年前。」
我有些诧异。
没想到孟长泽竟然会比我早这么多。
「霖铃。」
孟长泽的身形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被迫停下脚步,抬头回望他。
孟长泽道:「同我回京城吧。」
从他回来,便一直在布局今后的路。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就连几次三番使绊子的沈明珠。
他都在第一时间做局,让他的恩师早早定下了沈明珠的婚事。
正是沈明珠前世的夫家。
只不过这时候的沈明珠还对孟长泽心有所属。
她不甘心,这才借口探望外祖。
跑来孟长泽的老家想要探探口风。
若是孟家有意娶她为妇。
她也不介意求自己的父亲退婚,转嫁孟长泽。

-15-
我就说这一世的沈明珠怎么会忽然出现。
原来是孟长泽干预了。
他原本想着解决完沈明珠的事。
后续我们入京的麻烦便会少许多。
可这段时间,不管是孟婉儿还是孟母。
两人收拾好的东西已经堆满了厢房。
唯独我,没有任何动静。
孟长泽敏锐地察觉出我的意图。
他再次坚定地重复道:
「跟我回京城,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不会再让你遭遇上一世的事了。」
孟长泽情真意切,眉目深情。
我鲜少在他身上看见如此意气用情的时候。
印象最深刻的几次。
一次是我身体亏空,郎中说我此生无法再生育。
一次是我快死前。
孟长泽搂着我,他情绪向来深沉。
在官场沉浮几十载之后更是如此。
可那时候,他的眼泪顺着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霖铃,别离开我。」
我们一生终未有子女。
孟长泽说,我们有彼此就够了。
四十几年的相处光阴,并非作假。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割舍。
可是……
「孟长泽,我不想再嫁给你了。」
我承受不起高官夫人的头衔。
凤冠霞帔,锦衣华服太重。
它禁锢了我。
孟长泽未必不懂。
但重活一世,他似乎比上辈子还要执着。
「可是你当初说过,嫁给我,你很欢喜。」
孟长泽开口。
他声音变轻,带了些颤抖难过。
「这种欢喜,我已经体验过了。」
前世我为孟长泽喜而喜,为孟长泽忧而忧。
这一世,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我们已经经历了至亲至疏的几十年。
如今相忘江湖,才更适合我们,不是吗?

-16-
那日之后,我鲜少见到孟长泽。
进京的日子在即。
他却还没有要出发的意思。
孟母看出他的心思,上门来跟我道歉。
「铃儿,之前是孟姨鬼迷心窍,你跟我们去京城,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沈明珠自从那日离开后。
第二天便愤怒得独自回京去了。
我本来还担心她又会给孟长泽使绊子。
后来想想,孟长泽既然重来了一次。
必定会做好万全之策。
「孟姨,其实那天你做的梦都是真的。」
我开口。
孟姨露出震惊的神情。
后来她便不再说什么了。
等到京城的催召令下来。
孟长泽不得不出发。
他再次来到我的院子。
也不说话,就看着我酿新的酒。
「之前埋在你院子的酒,被沈明珠喝了,现在只剩下一坛了。等这些酒酿好,怕是要来年春天了。」
孟长泽目光触动,落在我身上。
「霖铃,我带不走你了是不是?」
「孟长泽,比起孟夫人,我还是喜欢做铃娘子。」
我固然相信孟长泽会让我过得比上辈子更好。
可没有孟长泽,我也会过得很好。
「届时大人回乡,我给大人留两坛。」
孟长泽不言。
他知道我虽然好说话,可性子硬得很。
决定了的事,即便是他都无法劝说更改。

-17-
出发那天,孟府的车队浩浩荡荡。
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哎呀,这孟家可发达了,出了个大官。」
「是啊是啊,你瞧瞧,啥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四周议论声不绝于耳。
平常跟我一起摆摊的买菜大娘挤在人群之中,满目新奇艳羡。
「哎,铃娘子在哪儿呢?」
她们寻找着我的身影。
直到看见我和孟母等人一起走出府门。
「嫂嫂,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进京吗?」
孟婉儿昨晚刚得知我不跟着一起入京的消息。
已经哭了一通,此刻还红肿着眼睛。
我宽慰了几声,目送她和孟母上了马车。
孟长泽自身后而来,停步在我身旁。
「霖铃,我走了。」
「大人一路平安。」
孟长泽欲言又止。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跟随众人一起。
「奇怪,铃姑娘怎么不跟着一起走啊?」
「是啊?难不成孟家不带着她?」
「天可怜的,这算个什么事?」
见我还站在孟府门前。
各种探究的目光投了过来。
渐露怜悯之色。
我无感。
子非我,不知这就是我所求。
眼见着马车转过了街巷口,正要进门。
「铃姑娘。」
孟长憬的心腹去而复返。
他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一礼,递给我一封书信。
「这是大人为娘子留的书信。」
信封上的字迹笔力丰厚,可停顿处却有浓重墨迹。
是退婚书。
「我家大人说了,这些年多谢娘子照拂。大人为娘子留了钱财,一为酬谢,二为傍身。」
「从今以后,娘子自由了。」
心腹传达完话,便转身离去。
此后多年,我留守此地。
京城距此千里之远。
我与孟长泽的缘分,结束了。

-18-
(孟长泽番外)
孟长泽身居高位之后。
说他生性冷情的人越来越多。
孟长泽不想解释。
毕竟这些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
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
要是霖铃在就好了。
她不会这么说自己。
即便是一个微妙的神情,霖铃都能察觉出他的心绪。
「夫君今日又烦闷了?」
「哎呦,夫君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呀。」
连他自己都很好奇。
霖铃到底是怎么看出他的情绪的。
他也问过。
但霖铃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霖铃一直在用心看。
她对自己付出了毫无保留的真心。
孟长泽刚开始其实对娶霖铃并无感觉。
左不过因为长辈的约定。
加上这些年她对孟家的帮助。
孟长泽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男女之情排在了恩情后面。
直到他被贬,霖铃要跟着他一起。
其实完全不用的。
她可以和孟母一样在京城等待他回来。
可霖铃不干。
「你是我夫君,你去哪,我就去哪。」
霖铃固执地要跟着他一起走。
孟长泽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
第一次被贬到偏远地区的时候,孟长泽还有些颓靡。
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人心复杂……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让孟长泽夙夜难眠。
但霖铃不觉得。
她总有适应各种地方的能力。
即便是荒芜的地方,也能因为她的到来而生机勃勃。
「夫君尝尝我新酿的酒啊,Ṱŭ̀₂我今天在山上发现了一种野果子,酿酒可好喝了。」
「夫君,你帮我记录记录口感变化嘛。」
「夫君,你提提意见呗。」
她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和自己搭话。
原本郁闷沉静的心,也逐渐因为她的闯入泛起了涟漪。
甚至于后来的孟长泽在想。
就算被贬一辈子。
只要是和霖铃在一起。
不管去哪里,都不是孤单的。
毕竟,她总是这样地有活力。

-19-
直到第二次被贬。
霖铃怀孕。
岭南地处偏远,条件艰苦。
没有好的东西给她添补。
她意外小产伤了身体,郎中说只要悉心调理,还是能有孩子的。
其实他知道那只是郎中委婉的说辞。
霖铃表面坚强。
可晚上她就没忍住。
自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呜呜咽咽的声音,跟针扎一样,刺得孟长泽心口疼。
孟长泽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被贬。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紧了人。
一遍遍说没关系。
没孩子就没孩子, 他们有彼此。
他会将自己此生所有的爱都给霖铃。
第三次被贬,孟长泽将霖铃留在了京城。
他的本意是保护,不想让她再受苦。
但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孟长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回来后, 母亲去世,妻子也变得沉默寡言。
他有心询问关怀。
可几年分离,好像又让他们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直到偶然间的一次官员聚会。
他从醉酒的同僚口中得知了霖铃的经历。
那一刻,无尽的恨意和疼痛翻涌上心头。
他忍不住想, 到底要站到什么样的位置。
霖铃才不会被人欺负?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够不够?
他被满腔的怨恨迷失了双眼。
多年来他弄权谋术,铲除异己。
最终成为了人人敬畏的权臣。
等他终于觉得自己不用受制于人的时候。
却得到了霖铃病重的消息。
时至今日,孟长泽依旧记得前世霖铃去世时的场景。
她靠在自己的怀中慢慢咽了气。
苍老干枯的手失去了温热, 变得冰冷僵硬。
孟长泽握着她。
只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他竟不察, 在勾心斗角中。
几十载光阴倏忽而过。
他和霖铃,都老了。
曾经想要守护的东西,ţũ̂ⁿ 早已来不及抓住。

-20-
重生回来后,孟长泽无数次感激上苍……
靠着前世的记忆。
他步步筹谋,成为天子心腹。
两年来,他测君心, 揽心腹。
更是早早将沈明珠的婚事算计出去。
他除去了前世遭遇的一切障碍。
只为了能和霖铃相守, 恩爱白头。
回乡的日子在即。
他踏下马车。
看见站在人群之后的霖铃。
可她神情平静, 清秀的眉眼藏着淡漠的平和与清冷。
既无欢喜,也无娇羞。
夫妻几十载, 孟长泽几乎第一时间便感知到。
霖铃和他一样,也回来了。
他本该欢喜的。
可内心深处,却升腾起一抹不安。
他借故与心腹对话试探,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这一世的霖铃,并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
而他的回来。
不过是为了成全和见证。
霖铃的另一种人生。

-21-
孟长泽三十五岁那年。
调任升迁, 途经故地。
在城门口的酒摊上, 他再次见到了霖铃。
两人相隔十年未见,一时竟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霖铃反应过来。
朝他笑了笑:「多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十年间, 两人虽未见面。
但孟长泽也并非对霖铃的状况一无所知。
当初孟婉儿的孩子满月时。
家中便收到了霖铃送来的贺喜信和满月酒。
这是霖铃第一次送信过来。
此后每年,她都有一封问候。
厅堂内,孟母和孟婉儿会争相看信。
即便多年不见。
两人对霖铃的思念之情丝毫未减。
孟婉儿一边看, 一边念霖铃的信写了什么。
信上霖铃说, 她在故乡开了间酒肆。
随着喝过她酒的人越来越多。
外地的商人都闻名而至。
如今她又调制出了新的酒。
甚至将酿制方法记录在册,传扬了出去。
有人为了感激。
便用她的名字命名用她方法酿出来的酒。
霖铃说的对。
离开了他之后,她的确过得很好。
孟长泽没说话, 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对霖铃说。
但她似乎有点忙。
在招呼完他前面的客人之后,才来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可要尝尝我新酿的酒?」
「……好。」
霖铃给他温了壶酒。
两人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
霖铃询问了孟母和孟婉儿的近况。
她似乎从未变过。
声音清清甜甜的,像是她酿的酒一样沁人心脾。
孟长泽有心想要多问什么。
可一声「娘亲」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
霖铃脸上的笑容已经扬起。
「哎呦, 酒酒去哪儿了?」
她起身, 将走来的扎着两朵小辫的女孩搂在跟前。
不远处走来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
三人就在他面前,谈话间言笑晏晏。
孟长泽骤然失语。
他什么也没问,但什么都知道了。
最后,孟长泽怀着满心的怅然起身离去。
出发前。
他掀起帘子, 最后看了一眼酒摊上的人。
他想,他和霖铃,再也不会相见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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