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一个死瘸子

上一世,我嫁了个瘸子。
瘸子长得好看,却一无是处。
我跟着他,被嫡姐笑话了半辈子。
可瘸子不知上进,不管我怎么骂,也只会做一桌子菜,哄我别生气。
谁稀罕那几口吃的?我要做诰命夫人!
重生一世,我决定摆脱苦命,去攀个高枝。
父亲将我许给瘸子那日,我正要拒绝,瘸子却先开口了。
他立在风中,白衣胜雪,神色黯淡:「多谢伯父厚爱,但晚辈,已心有所属。」

-1-
上一世,我的日常,就是吃饭逛街骂瘸子。
瘸子长得美如谪仙,也是世家嫡子,就是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旁人都忌讳,不敢在他面前提。
只有我,偏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瘸子。
被我一声一声地叫瘸子,他也不生气,总是笑。
我说:「瘸子,你笑什么!」
瘸子说:「我看见夫人心生欢喜,便止不住要笑。」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用?」
瘸子说:「我做饭好吃。」
我说:「我姐夫官升三品了,你知道吗?」
瘸子想了想,指着路边小摊:「这个镯子好看,夫人你试试?」
我气坏了,跺脚骂他:「瘸子瘸子瘸子,死瘸子!」
瘸子贴上来,抱着我笑:「娘子娘子好娘子!」
他连脾气也没有,真是个软包子,窝囊废!
我仰天大哭,我怎么这么命苦?
我不服啊!
回门探亲,嫡姐挽着刚升官的姐夫,阴阳怪气:「妹夫如今有功名了么?」
瘸子还挺骄傲,咧着个嘴笑:「有,如今厨艺是晋都第一名。」
丢人!
我呸!
我甩开他就走了。
但瘸子就像不知道我生气了似的,又黏糊糊地跟上来。
「娘子,簪子歪了,我给你扶一扶。」
「你有功夫给我扶簪子,倒是考个功名给我长长脸啊!嫁你到底有什么用?」
瘸子就笑:「嫁我顿顿吃好的。」
「谁惦记你那口吃的,我要做诰命夫人!」
「……」
瘸子就哑巴了。
「窝囊废窝囊废!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气死我了!
我饭都吃不下了。
我是怎么死的来着?
忘了。
我猜,肯定是被瘸子气死的!
好在,老天有眼,一睁眼,我又回到了十六岁,被许给瘸子之前。
我高兴得从床上弹起来。
去他大爷的瘸子配庶女,这一世,我才不嫁那个死瘸子。
我偏要改命,把嫡姐那个狗屁诰命夫人比下去!

-2-
府上热闹非凡,一排唢呐吹吹打打,十分喜庆。
那是我父亲升迁,做烧尾宴,答谢宾客。
上一世,我就是在宴席上,被我爹许配给瘸子的。
那时我看他容貌不俗,家世也不错,头脑一昏就答应了。
谁承想,他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到死都没混个一官半职,害我被嫡姐笑话了十几年。
这一世,我可再不能上这个当了。
我小娘被大夫人压了一辈子,生下我,又被嫡姐压了一辈子。
我的孩子,决不能再像我一样,处处低人一头。
今日宴席,来了许多高门望族的公子,我得为自己搏一搏!
我翻身爬起来,坐在铜镜前,捻来一朵黄花,将脑门上的大包遮住,又仔仔细细描眉上妆,整理衣裳。
对镜自照,心情大好。
看我这回不迷死那群公子哥。
收拾妥当,我美滋滋地出了门。
不巧,正遇见嫡姐路过。
她穿了一身粉色衣裳,娇气得像朵花儿。
瞅见我,扯嘴笑起来。
「听说某些人刚刚摔了一跤,把脑门摔了个大包?啧啧,十六岁的人了,还平地摔跤,依我看,就别出门了,免得在宴席上摔个狗啃泥,让贵客们看笑话。」
她向来如此,见了我,总要打压两句,仗着她是大夫人亲生的,无法无天。
我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也不气,只一字一句道:「你不孕不育。」
嫡姐的脸色蓦地惨白。
「程还珠,你胡说什么!」
她气得发抖,眼底藏着惊慌。
那是因为,我戳到了她的痛处。
我也是在成亲十年后,才知道程还璧在十五岁那年冬日落水,身子大伤,丧失了生育能力。
只是,这件事一直是个秘密,若非她嫁给姐夫十年无所出,四处求医问药,我也不会知道这事。
难得胜她一局,我心里别提多美了。
本想再挖苦两句,只是看她眼眶通红,怕再激两句,她就要去跳河了,只好作罢。
「随口说说罢了,你急什么,嘁。」
我感觉挺没劲,扭腰走了。

-3-
前院宾客纷至沓来。
我才到,就有几个相熟的小姐妹迎过来。
我一边与她们寒暄,一边四处张望。
今日来府上的这些年轻公子,十五年后,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只要挑一个,把他的心勾住,将来,荣华富贵不可限量。
望着望着,我有些分神,朝水榭的方向看去。
怪了,怎么没看见瘸子?
上一世,他应该在水榭那儿,我路过时,脚一滑,差点掉进水里,是他伸手扶了我一把。
如今,水榭那边空空如也,只有一株海棠,孤零零地开着。
「还珠,怎么了?」
小姐妹问我。
我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没事。」
罢了罢了,想那个死瘸子干什么?
既然重来一回,决心要换个活法,就不要再与他扯上关系。
今日他不在,或许就是天意。
「此处风大,我带你们进屋去。」
我打起精神,拉着小姐妹,准备换个地方说话。
一扭头,撞上了一个青衫男子。
那男子抬头,看见我们,忙拱手致歉。
我顿了顿,定睛一看,这不是程还璧她未来的夫君么!
我眼睛一亮,一声姐夫差点就要喊出口,好在是忍住了。
「咳,没事儿,徐公子,原是我们撞的你,该我们赔罪才是。」
我看着徐清风,越看越新鲜。
印象里,他是个三十多岁,古板严肃的中年人,如今这温文尔雅的青年的模样,真是没见过呢。
徐清风站定,望着我,微微有些讶异:「姑娘认得在下?」
何止认得,后来每回家宴,程还璧都挽着他的手跟我炫耀,我天天盼着他英年早逝呢。
我尴尬笑笑,借口道:「刚才听到有人这样叫你,对了,徐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原来如此。」
徐清风点点头,又不急不缓道:「在下的扇子丢了,正要去找,却不想,冲撞了几位。」
找扇子?我眸光一动。
我若没记错,上一世,徐清风就是去找扇子时,遇见的程还璧,对她一见钟情。
一年后他科举中第,风风光光地上门提了亲。
程还璧嫁他之后,被他宠上了天,后来,他不断升官,还给程还璧挣了个诰命。
如今他还不认识她呢,如果我半路截胡,将来做诰命夫人的,不就是我了?
我抬头看看他,左想右想,终究觉得不妥。
我叫他姐夫叫了半辈子,实在下不去手。
不过,我不要,程还璧也别想要。
我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说道:「扇子?我刚刚好像听说谁捡了一把扇子,就在,就在那边!你快找个人问问。」
我随手指了个方向。
「真的?多谢姑娘,徐某感激不尽!」
徐清风高兴得拱手行礼道谢,向我指的方向跑了。
他走后没一会儿,程还璧就穿过月门出来了。
她脸黑得像炭,身后的小丫鬟不远不近地跟着,也不敢跟她说话。
我笑嘻嘻地朝她挥了挥帕子。
「姐姐,来了呀?脸色这么差,不会还在生妹妹的气吧?」
程还璧看见我,一愣,咬着牙扭过头,躲瘟神一样快步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飞上了天。
啧,姐姐,你的夫君飞咯!

-4-
开席后,我坐在程还璧后面,打量着对面的男宾。
晋都民风开化,男女虽分席,却并不像别处用帷幕遮挡,稍微抬头,就能看个一清二楚。
我心里默默盘算着,对面那个玄色衣裳的,是忠勇侯府长子裴竟,十年后,会继承爵位,不过裴竟心气儿高,未必瞧得上我。
倒是那沈如墨,还有赵何,都是温厚和善的人,将来也是天子重臣……
「淮舟,你怎么才来!」
失神的工夫,忽然听见有人叫谢淮舟的名字。
我怔了怔,抬眼望去。
入目是孤寂的白色。
谢淮舟立在门口,神色平静,无悲无喜。
「侄儿来迟,请伯父见谅,恭贺伯父,门庭多福,日月重光。」
他拱手,微微低头,仪态不凡,竟让人忘了他本是个瘸子。
直到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抬脚,一瘸一拐地走进正厅。仙人之姿瞬间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怜的瘸子。
像一幅绝世名画,被一片片撕烂。
男宾们看着谢淮舟。
那些情绪一一落在我眼中。
惋惜的,可怜的,幸灾乐祸的。
他们惋惜一代天骄却摔瘸了腿,又暗暗高兴他如今比不上自己。
我身后有女子小声道:「谢淮舟长得真好看呀!」
说这话的人,立刻被取笑:「怎么?你喜欢那个瘸子?不如你嫁给他,将来再生个小瘸子,嗯?」
那女子恼羞成怒:「讨厌!我就是说说罢了,我爹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瘸子呢!」
……
瘸子腿脚虽不便,好歹也是太傅长孙,哪里轮得到她们取笑。
何况,谢淮舟的脚是十岁那年落马,摔瘸的,怎会生个小瘸子?
倒是她们,长得这么丑,肯定会生一窝小丑八怪。
我心里蹿起一股无名火,差点就要抓起饭碗盖她们脸上。
手都碰到碗了,又收了回来。
如今的谢淮舟,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管他做什么?
重生一世,各有各的命,我管好自己就是了。
我低下头,手撑在额上挡住脸,干脆什么也不看,默默搅着碗里的饭。
隐约中,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抬头,却并没有人在看我。
谢淮舟从我面前经过,没有片刻的驻足,只留下淡淡雪松香,微风吹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走到徐清风身旁落座。
徐清风朝他笑笑,他便也弯了弯唇,只是,目光寂然,像孤悬枝头的月。
我怕看久了,被他发现,很快就重新低下头,狠狠吃饭。
没多久,一切就往上一世的方向发展了。
我爹跟谢淮舟说起了话,言语之中,十分满意,接着就问出了那句:「淮舟也到婚配的年纪了,不知终身大事可定下了?若是没有,不如我今日便做主,把……」
终于到这一步了。
我暗暗紧张,准备搬出早已经背好的托辞,起身拒绝。
谢淮舟却先我一步站起来了。
「伯父。」
他望向我父亲,深深一拜:「多谢伯父厚爱,但晚辈,已心有所属,不敢劳烦伯父。」
微风乍起,吹入一室春寒。
我望着他,一时错愕。
他明明应该答应的……
难道重生一世,许多事都变了?
是了,他今天没有出现在水榭,又迟到了这么久,桩桩件件,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了,那么,他在这之前,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默默坐好,心里某处,像是被什么拉扯着,突然疼了一下。
怪哉怪哉,我这是怎么了。
我拍了拍心口,把那异样的感觉压下去。
又庆幸起来,幸好谢淮舟已经有别的心仪之人,让一切结束得那么容易,省了我许多麻烦。

-5-
谢淮舟没说他心仪的女子是谁,我爹也没问。
但人家都表态了,我爹也不好意思腆着老脸继续说下去,这事就这么算了。
一个时辰后,宴席结束,宾客们一一辞别,结伴而出。
我以送人的名义,跟在其中,悄悄掏出袖中的手帕,准备丢出去,找个有缘人。
只要捡了我的手帕,我就能与他搭上话,搭上话,以后的事还不简单?
年轻公子们成群结队,从花园走过,个个都是未来的股肱之臣,真是让人挑花了眼。
挑来挑去,我选定了沈如墨。
他是未来的太子太傅,秉性温厚,后来娶的夫人,也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市井卖鱼女,可见他不介意女子的出身,也不在意有无才学,堪称不二之选。
我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准备丢帕子。
冷不丁,忽然听见前面的女子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玉面郎君!快看!是玉面郎君!」
「啊!真的是他!他回晋都了!」
「好俊啊,我要晕过去了……」
什么玉面郎君?
我踮脚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轩昂的身影。
只是还没等看见脸,春风乍起,手中的帕子一松,被卷了去,不偏不倚地盖在他脸上。
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片刻后,那玉面郎君伸手,摘下脸上的帕子,看了一眼,唇角弯了弯,眼波流转,却分不清是喜是怒:「莫非是本君生得太难看,碍了哪位的眼?」
我瞬间认出了他,心如擂鼓。
这不是未来的宰相宴潇升吗?他年轻时,叫玉Ṫű̂ₐ面郎君?
周围人都没有看清手帕是从哪里吹来的,纷纷回头:「谁的帕子?太不像话了!」
我不敢认,心虚地左顾右盼,也跟着问:「谁的帕子?谁的呀?快站出来!」
自然是无人回应。
大伙声音越来越小,气氛尴尬至极。
宴潇升朝人群中瞧了瞧,哂笑一声。
「无人认领,看来,是春风赠与本君的,既如此,本君便收下吧。」
他说着,把帕子丢给了身后的侍卫。
他给了台阶,懒得计较,在场的人便也纷纷打起哈哈,把这事揭过去了。
我爹从后面急匆匆地赶来,顾不上擦汗,将他迎了进去。他一个长辈,在宴潇升面前却唯唯诺诺。
毕竟,晏家独子亲自登门贺喜,已经是给面子了。
我回头看着他们走远,默默从袖中掏出一块新手帕。
幸好我有两手准备,不至于误了计划。
「陈姐姐,等等!」
我找了个借口,从沈如墨面前跑了过去,袖中的帕子,也就巧妙地落在他脚下。
我连忙回头,娇柔惊呼:「哎呀,我的……」
词还没念完,沈如墨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他兴致勃勃地和身边人聊着天,既没看见帕子,也没看见我。
我气得脑门冒烟。
聊什么呢?面前这么大个美女看不见?
我弯腰,捡起被踩得黑乎乎的手帕,忍不住在心底臭骂一通。
一抬头,却撞上一双清冷的眼,顿时僵在原地。
谢淮舟站在我面前,驻足的一瞬间,却好像有一万年那么长。
但他只看了我一眼,一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曾经满心都是我的人,如今,像对待街边陌路人那样,垂眸,礼貌地错开,向门口走去。
心脏有片刻的紧缩。
最终,我只是攥紧手中的帕子,没有回头。
陈玉儿跑了过来。
「还珠,你刚刚叫我做什么?」
我抬眸,恢复了平静:「只是想问你,后天花朝节,你来接我好不好?你知道的,大夫人不会给我准备马车……」
「我以为多大点事呢,臭丫头,你不说我也会来接你的。」
她捏了捏我的脸。
我笑笑,心情好了许多。
今天丢帕子的计划失败了,但也没什么打紧的,后天就是花朝节,我还有机会。
而且,我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还拆散了徐清风和程还壁嘛。
这一世,再也没人会宠着程还壁,给她挣诰命。
她也再不能向我炫耀了。
我想到这里,身上都有劲儿了。

-6-
入夜,我正要睡,屋里突然来了人,说大夫人要见我。
我心里突突的,有不好的预感,却不能不去。
到大夫人房间后,她遣退了所有人。
门一关,便不由分说地扇了我一耳光:「你哪来的胆量,竟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
我被打翻在地,嘴角渗出腥甜的血,茫然望向她:「母,母亲?」
「别叫我母亲,你跟你小娘一样叫人恶心!」
她一把掐住我的脸,咬牙问道:「还壁的病,是谁告诉你的?」
我怔了怔,终于明白,她突然发作,ṭù⁵原来是因为,程还壁向她告状了。
知道了原因,我反倒镇定下来了。
她能拿我怎样呢?不过是打几巴掌,骂一骂,再罚跪几天罢了。
我垂下眼,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示弱,认错,免得讨更多的苦头。
「母亲,我只是跟姐姐闹着玩,不是故意的,求母亲饶恕。」
又是狠狠一巴掌。
「我不管你究竟知道多少,今后,你敢再说还壁一句闲话,我便撕烂你的嘴!
「来人,把她给我扔到祠堂去,罚抄一百遍《女诫》,抄不完不许吃饭!」
门轰然打开,两个老嬷嬷架起我,将我拖向祠堂。
在祠堂门口,我看见了程还壁。
她吓坏了,红着眼睛解释:「程还珠,不是我向母亲告状的,我真的没有!」
她背后的丫鬟哭得一抽一抽:「是,是我告诉大夫人的,我看见大小姐被欺负,一时生气,就……」
她们主仆二人同气连枝,谁告的状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得好没意思,撇开眼,不想看见她们。
两个嬷嬷把我扔在地上,丢来一堆纸,砰地关上了门。
我慢腾腾地坐好,执笔抄写《女诫》。
初春的寒气从地缝钻上来,冻得我手脚冰凉。
可我心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恨。
大夫人在我出嫁一年后,就会重病而亡,我没必要去怨恨一个将死之人。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家。

-7-
《女诫》抄了两天还没抄完。
程还壁也曾被罚抄过《女诫》,记得那次她一边抄一边偷偷骂,说这东西害人不浅。
幸好我不认识几个字,根本不懂这书讲的是什么,不至于生气。
可肚子饿是有些挨不住的,第二天晚上,我已经昏昏沉沉,止不住地打瞌睡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发现自己一夜之间竟然快抄完了。
就是字有点怪,像我的,又似乎比我的字秀美一点。
瞅了一会儿,我想,八成是昨夜浑浑噩噩的,不知疲倦,越写越好了。
看来我还是有些天赋的。
要是我也能像程还壁一样,从小有父亲教导,有夫子指点,说不定我也能成个才女呢。
我叹息一声,耐着性子抄完了最后一遍。

-8-
我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沈如墨。
我的贴身丫鬟出门打探了一番,告诉我,沈如墨今日去了观鹤楼找人下棋。
我片刻不耽搁,只身前往。
我不像别家女儿那样好命,事事有爹娘做主,哪怕不是嫡母亲生的,也有小娘帮着谋划。我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争。
前两日被罚跪,错过了花朝节,我不得不想别的办法。
到观鹤楼后,我寻到了丫鬟说的那间雅间,轻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准备假装找错人,接近沈如墨。
房门大开,一室檀香扑面而来,雅间正中端坐着两个人。
一个不是沈如墨,另一个也不是沈如墨。
「玉面……郎君?」
我脑子空白了片刻。
茶案前,宴潇升和他的侍卫讶异地看着我。
「你……」
宴潇升凝神,那一瞬间,我似乎能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他脑海里,一阵风暴。
很快,他心中似乎有了答案,无奈地笑笑:
「你是有点本事的,本君今日来观鹤楼,不曾向任何人提及,你却能知道。」
这叫什么话?
说得像我跟踪他一样。
我连忙解释:「我只是走错了,不是故意要打扰郎君,郎君勿怪。」
宴潇升轻笑一声:「这种借口,本君听得太多了,不新鲜。」
我不懂:「郎君,此言何意?」
宴潇升起身,姿态闲散风流,扇子在手心敲了敲,眉眼带笑,像是看透了我的小把戏,有些得意。
「何必再兜圈子,那日,本君其实看见了,帕子,是你丢的。」
我表情一僵。
他注意到了我的神情,语气便更加笃定,自顾自道:
「你爱慕本君,用这种法子引起本君注意,今日,又寻到本君房里来,也算是恳切。
「这不是你的错,见过本君的女子,哪有不痴心的。
「不过,本君得提醒你,想嫁给本君的女子数不胜数,你得排在……」
他伸手,扇骨敲了敲脑门,像是认真在想。
然后莞尔一笑:「第六十位。」
……
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在他眼里,已经完完全全把我当成了一个爱慕他,不择手段,千方百计靠近他的女人。
我承认我品行是不怎么端正,可我没干过的事,没动过的心思,别人不能那样污蔑我。
所以我没忍住,骂了声:「有病。」
宴潇升讶异地看看我:「你敢骂本君?」
片刻,又笑起来:「有趣,加一分,现在你排五十九。」
……
「郎君你……」
我扶额苦笑。
我记得上一世,宴潇升终生未娶。
我还曾奇怪,他长得好看,又官途坦荡,怎么会一辈子独身,原来是脑子有问题。
好好一个美人,可惜了。
「我就不和别的姐姐争了,郎君你把我忘了吧。」
我福身告退,生怕他追上来,赶紧走了。
下楼时,恰见到沈如墨登上马车离开。
又错过了。
我站在街头,有些沮丧。
三番两次错过,难不成,是我和沈如墨没有缘分?
我看着沈如墨走远的方向,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身后突然传来我爹的声音:「还珠?」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竟在谢家的马车上。
里面还有谁?是谢淮舟,还是谢老太爷?
马车靠近后,我爹探出半个脑袋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买胭脂。」
「怎么一个人,喜儿呢?」
「喜儿被母亲叫去做事了。」
我透过缝隙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我爹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他从车厢前门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想拉我上去。
我迟疑了一下。
我和我爹,从来都是很生疏的。
他与大夫人青梅竹马,却在大夫人身怀六甲时,偷偷要了我小娘,还有了我。
大夫人震怒,他也不敢帮我们,只给了间破屋,放任不管。
直到我九岁那年,小娘病死了,他才把我接回去。
入府后,大夫人嫌我没教养,动辄打骂,他从没维护过我一次。
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显示一点慈爱,做给别人看。
我看着我爹的手,最终,只是抓住他的衣袖,爬了上去。
车厢门打开,左边端坐着的,果然是谢淮舟。
他神色清冷,看见我,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程姑娘。」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爹解释道:「我在京郊办案,马车陷在淤泥中了,幸好淮舟路过,我这才回得来。」
我点点头,朝谢淮舟道:「多谢。」
随即在我爹旁边坐下。
车马摇晃,三个人找不到一句话说。
过了一会儿,我爹问谢淮舟:「今春圣上要重开恩科,谢郎,你当真不去吗?」
谢淮舟恭敬回道:「是,晚辈暂时没有登科入仕之意。」
「可惜了。」我爹叹了口气。
后半段话没有说出来,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谢淮舟的祖父官至一品,他父亲如今也是朝中机要大臣,谢家本可再上一层楼的,可惜谢淮舟不思进取,谢家到他这一代,算是没落了。
这句话,上一世不知多少人对谢淮舟说过,我都背下来了。
谢淮舟抿唇笑笑,并不言语,只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神色疏淡。
我知道他是个不求上进的,可还是没忍住,道:「谢郎人才出众,埋没于市井,实在可惜。」
谢淮舟闻声看向我,礼貌问道:「程姑娘此言何意?」
我说道:「男儿丈夫,理应考取功名,有所作为,谢郎虽有家世庇护,但谢家长辈年迈,终究不能庇护一生。
「谢郎不是有心仪之人吗?谢郎你没有功名在身,将来若生变故,你如何能护得住她?
「再说,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丈夫博取功名,大展宏图呢?谢郎自己不在意,又怎知她不在意?她的父母不在意?
「谢郎若真的在乎她,还是要慎重考虑。」
谢淮舟看着我,有些失神。
片刻,他笑了笑,像是想通了什么:「程姑娘所言极是,我会好好想想的。」
我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该说的都说了。
希望谢淮舟这一世,能够有所改变吧。

-9-
回到程府,我刚要回屋,便看见程还壁屋里的几个丫鬟捧着一摞摞东西往里走。
那里面有一些是绫罗绸缎,远远看着,就不是凡品。
我觉得奇怪,拉住一个丫鬟问。
那丫头笑盈盈道:「二小姐不知,前日里,我们大小姐捡到了忠勇侯府裴小侯爷的扇子,不过顺手的事,裴小侯爷却非要答谢我们大小姐,这两日,已经送了许多东西来了呢!」
那丫头说完,美滋滋地走了。
我看着那一摞摞的宝贝,气得七窍生烟。
我拆散了程还壁和徐清风,结果又冒出来个小侯爷?
扇子,扇子,捅了扇子窝了!

-10-
我愁得吃不下,也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清早,我独自出门,找到了宴潇升。
「郎君,怎么做,才能在你心里排第一呢?」

-11-
回到程府,远远就看见了程还壁。
她想跟我说话,我没给她机会,快步走开。
这两辈子,我算是跟她杠上了。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
宴潇升虽然风流放浪,可我相信,只要我对他好,假以时日,他总会拜服于我的石榴裙下。
之后的日子,忠勇侯府的礼物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我也源源不断地给宴潇升送东西。
他爱下棋,我便常常去观鹤楼与他偶遇,陪他下棋。
起初只是陪他玩玩,他动动手指、挪挪屁股我就要夸一夸他,夸得他飘飘然,夸得他满面红光。
后来下着下着,我总是输,给我下出胜负心来了,便趁他不注意,偷挪他的棋子。
被他发现后,他气得咬牙切齿:「棋品如人品,你怎能如此下作?扣分!」
扣分归扣分,可我过两日再去观鹤楼,他却早已经摆好棋盘等着我了。
过了些日子,他在宴府办雅集,送了帖子给我。
从前我以为,他说的有几十个姑娘想嫁他,是唬人的话。
到了宴府我才知道,他一点没撒谎。
我到时,宴府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席上,宴潇升众星拱月一般,吟诗作赋,舌战群儒,疏狂不羁。别人都有好诗好辞应对,只有我,在下面不停地鼓掌叫好。
宴潇升偷偷找到我,按着太阳穴说:「你别这样,你弄得本君好像个说书的,这样吧,后院备了许多茶点,你去那玩吧。」
我正好也嫌他们吵闹,高高兴兴吃茶点去了。
后来,他们在花园作画,我在最后面画王八。
别家女子画得都很好,可我觉得我也不差。
我拿起我的画,心里挺美。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较量啊。

-12-
三月初一,离春闱只有两日。
陈姐姐来找我玩时,无意间说起,她给自家哥哥做了毡帽来御寒,还问我:「还珠,你不给你家哥哥做点什么吗?」
我摇头,我跟我家那个哥哥又不熟,真缺什么,也有程还壁给他做,我凑什么热闹。
不过,宴潇升也要参加春闱,这倒是我表现的机会。
现做是来不及了,我只能出去买。
说干就干,那天傍晚,我穿着斗篷,顶着风,把毡帽送到了宴潇升的手里。
这几日倒春寒,天气骤冷,街上行人稀稀拉拉的。
宴潇升接过毡帽,挑了挑眉:「你倒是有心,自己做的?」
我莞尔一笑:「是呢,早念着你要赶考,怕你冷,连日连夜地赶工,总算是赶上了。」
宴潇升把毡帽看了又看:「样式挺别致,做工也不错,就是料子差了些,若是用狐狸毛,会更保暖,不过,本君不嫌弃。」
他把毡帽抱在怀里,看了看我,嘴角上扬。
恰在此时,一个小贩推着两轮车走过,一边吆喝:「毡帽毡帽!上等的兔毛毡帽,便宜卖了!」
宴潇升愣住,看了看小贩的帽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帽子。
气得手抖:「你就拿这个糊弄本君!」
「什么?听不懂啊,天色不早了,祝郎君金榜题名!」
我福了福身,拔腿就跑。

-13-
一个月的光阴转瞬即逝。
发榜那日,我和陈玉儿一起挤在人群里找名字。
「我哥哥中了!」
陈玉儿惊呼,往后看了几排,又使劲摇我:「还珠,你哥哥也中了!」
「嗯,我看见了。」
程还壁他哥哥中不中,我可不在乎。我只是看着位居榜首的宴潇升的名字,心放进了肚子里。
正打算走,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把榜上四百个名字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
我想要找到谢淮舟的名字。
可他不在榜上。
我找了许多遍,都没有。
他落榜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
「玉面郎君中了榜首啊,真是厉害。」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不中榜首才奇怪呢。」
「谢家郎君竟不在榜上?真是奇了,他九岁名满南郡,人人都说他不输玉面郎君,没想到竟会落榜。」
「沽名钓誉之辈,你看他这些年,可曾作过一首好诗?」
……
讥讽之言声声刺耳。
我听不下去,转身想走,却远远地看见了谢家的马车。
我没有看见谢淮舟,但我想,他应该在里面。
一个小厮跑过去,在窗下说了些什么,车厢中的人静静放下车帘,很快,马车便掉头走了。
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攥住我的心脏,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一直那样讨厌瘸子,如今见他落榜,竟很不是滋味。
回家时,我看见了宴潇升。
他在自家马车上,意气风发,朝我笑了笑。
我心里有些闷,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早饭间,我爹忽然说道:「听说谢家的小郎君投军去了。」
像一道雷落在心头,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什么?可他是个读书人,还是个……」
还是个瘸子啊。
「是啊,谁能想到呢?外面都说,谢淮舟是因为春闱落榜,受了刺激呢。」
我紧咬着唇,手指攥得发白,仍然不能相信,这一世,他的命运变动怎么会这么大?
难道,是因为我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我攥紧筷子,指节发白,心里有些后悔。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其实谢淮舟就算不博功名,平平淡淡、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如今他投了军,不知会遭遇多少凶险。
这一次,是我错了。

-14-
第三日,程府全家前往南山寺,斋戒还愿。
春闱前,大夫人在佛前许过愿,如今哥哥高中,自然是要去还愿的。
路上,我和大夫人还有程还壁坐在同一架马车里,她拉着程还壁的手说话,拿我当空气。
只在进庙前,冷脸训了句:「你向来没规矩,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可南山寺是佛门重地,你最好别给我惹事,否则,我决不轻饶。」
我抿唇一笑:「好呢,母亲。」
她不喜欢听我叫她母亲,可又挑不出错,黑着脸进了门。
南山寺在山中,十分清幽,但香火却很鼎盛,里面住了许多和我们一样来还愿的香客。
我爹和哥哥只住了一日,因为还有差事在身,便提前回晋都了,约好十日后再来接我们。
第三天夜里,我睡不着,一个人四处转悠,转进了无人看守的大殿。
佛像端庄肃穆,令人心生敬意。
我上前点了一炷香,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一愿我小娘亡魂安宁,能投个好人家。
二愿今世我能嫁个如意郎君,再不必看别人脸色。
三愿……
我睁开眼,望着佛祖慈悲的眼睛。
三愿谢淮舟平安顺遂,此生圆满。
我下跪叩首,刚要起来,忽然听见后院传来香客的尖叫,紧接着,就是喧天的打斗声。
空白了一瞬,我反应过来,这是出事了!
我急忙跑出佛堂,只见外面,一伙持刀的流寇从后山杀进了南山寺,僧人们正纷纷持棍搏斗,香客们从房间里冲出来,四处奔逃,混乱不堪。
想不到这佛门重地,竟也会遭流寇洗劫。
几个人从我面前跑过,我下意识地跟着跑,却听见一阵哭声。
是几个女香客,正被人拖行。
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大殿抄起手边那根青铜浇筑的降魔杖,冲了过去。
我幼时被养在市井,为了偷口吃的,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早已经练得十分灵活皮实,抱着四十斤重的降魔杵,乱敲也能敲死几个流寇。
只是形势紧迫,我只救下了两个人。好在有僧人们在前面抵挡,我们才能顺利脱身。
在一个小沙弥的带领下,一行人趁夜逃下山,躲进了一处藏在瀑布后面的山洞。
有几个流寇追过来,没有被找到我们,只好折回去了。
大夫人不知被谁救下了,也和我们挤在一处。
她发髻凌乱,满脸泪痕,哭得快晕过去,嘴里念着:「我的还壁被掳走了,我要去找还壁!」
我不得不捂住她的嘴巴,免得被她再把贼人引来。
夜色如墨,寺院中厮杀不断,一阵阵惨叫传到了山下,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瀑布声,也不能完全遮盖。
我们所有人都湿淋淋的,又冷又怕,挤在一起,不敢大口呼吸。
这一群人,除了那个领路的小沙弥,皆是女眷,命悬一线之际,哪怕是平日里再稳当的夫人,也免不了恐惧发抖。
大夫人缩在我旁边,忍住哭声,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我心中叹息,想不到这样的危急时刻,我竟会和大夫人凑到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安静了下来,带我们进山洞的小沙弥出去探了探,告诉我们,那些流寇已经劫掠得差不多,往深山里跑了。
我们不敢贸然回寺院,只能尽快离开山洞,去最近的村庄寻求庇护。
所有人都同意。
只有大夫人,哭昏了头,一个劲求我:「我们不能走,还壁被掳走了,还珠,我们去找她好不好?她或许还在寺院呢,你身手这样好,救得了别人,也救救你姐姐吧!」
「母亲,寺院中还有没有流寇尚未可知,你这是想要我去送死吗?」我甩开她,想跟着其他人走。
她又扑上来,死死拉住我,跪下哀求:「还珠,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救救还壁吧!」
她哭得心碎,往日高高在上,对我颐指气使的程家主母,如今早没了派头,可怜巴巴的,好像一条落水狗。
小沙弥已经往官道上走,其他人不敢为了我们两个耽搁,也跟着去了,山洞前就只剩下我和大夫人。
我从未与她,像今日这样相处过。
我望向山上,流寇点了一把火,寺院已经烧起来了,滚滚浓烟,像身形庞大的怪物,凝视着我。
许久,我叹了口气,看着大夫人:「母亲,你一向嫌我粗鄙没教养,可曾想过有一天,你会跪着求我去救你女儿?」
她急着求我救程还壁,也不在意我讥讽她,只是流着泪,声音哀戚:「我错了还珠,我对你不好,死不足惜,可是还壁是个好孩子,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不是!」
「我小娘也从未说过你一句不是,可你还是害死了我小娘。」
她愣了一下,松开我的手,像是不敢相信我会这样说。
「原来你一直恨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害死了你小娘?你怎么会觉得是我害死了她?当年我从没有为难过你们啊!」
我觉得可笑:「没有为难?你把我们扔在处处漏风的破屋里,不管不顾,不许父亲接我们回府,任由我们受尽欺辱,任由我小娘病死在小屋,你做过什么你全忘了?」
「那你还想让我怎样?」
她恼羞成怒,崩溃道:「她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最信任的人,却在我有孕时爬上我夫君的床,你想要我怎么对她?你知不知道我无数次想要她死,我大可以随便安个罪名,把她打去官府,让她活不成,可我没那么做。我念在主仆一场,饶过了她,还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处,难道我还不够仁慈?」
我曾以为,大夫人起码知道自己有多狠。
原来在她心里,她竟还是个仁慈的,倒是我不知好歹了。
我失望至极,摇了摇头:「大夫人,你明明知道的,我小娘最胆小怕事,对你忠心耿耿,她根本就不会想勾引我爹。她一个弱女子,我爹想要她,是她能反抗的吗?究竟是谁对不起你,你想过吗?
「你总嫌我没教养,觉得我跟你对着干。不错,我的确对你有敌意,可我跟你对抗,不是为我自己,是替我小娘不值。
「在小院的那些年,她每天都在想念你,她说她六岁就跟了你,你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做茶。春日里你们去郊外挖野菜办家家酒。冬日里你们一起倚偎在床头做针线。她总念叨着,说她对不起你,明明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却每天都希望你能原谅她。
「我小娘是那么好的人,可你只把她当成勾引丈夫的狐媚子,一次也不肯见她,一句话也不肯听她说,更休提为她做主,你配得上她的敬爱吗?大夫人?」
或许是这番话,终究震醒了她,她记起来,在许多年前,她与我小娘,曾是最亲密的姐妹。
大夫人怔怔地望着我,浑身发抖:「我……我……」
她无可反驳。
片刻,身子如沙堆崩塌一般软下去,跪坐在地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哽咽不成声,捂着脸,哭成了一摊烂泥。
我看了看她,深呼吸,平复心情,随后看向寺院的方向。
终究还是拿起一旁的降魔杖,向山上走去。
或许,程还壁真的还在里面呢。
寺院已经烧起来了,万一她在里面,岂不是要活ṭũ̂₀活烧死。

-15-
我凝神屏息,向寺院靠近。
寺院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一阵阵焦臭味传来,大门处,一个身材瘦削的流寇正在死尸身上扒拉,连死尸嘴里的银牙都要拔下来。
我观察了许久,确信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才从他背后,向他靠近。
木材烧得噼啪响,掩盖了我的脚步声,那男人完全没有注意身后。
我握紧了降魔杖,想要一击毙命。
就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而来,一下扎穿了流寇的身体。
我大骇,忙躲到石狮后面,透过缝隙,却见一队官兵向寺庙跑来。
为首的人,是谢淮舟。
他白衣染血,神情肃杀,踏入火光中。
「谁在那里?快出来!」有人喊道。
我扔开降魔杖,走了出去。
谢淮舟一怔。
「程姑娘。」
他快步向我跑来,却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生生停住。
那眼神,好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你没事就太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产生错觉:他是不是也记得我?
来不及多想,另一个问题突然出现在脑海。
等等,他的腿怎么不瘸了?

-16-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淮舟。
他说,他和一群投军的兄弟往北走,正好遇见那伙劫掠了许多财宝和女眷的流寇,便冲出去将他们围剿了。
谢淮舟在那堆女眷里发现了程还壁,她哭着跟他说,我和大夫人还在寺院,他便一刻不停地赶来了。
至于他的腿。
他给我看了一眼,小腿上,绑了一圈奇怪的铁板。
这是一个行伍里的小兄弟给他做的,那人平时里就喜欢研究些怪东西,看过他的腿,便给他做了这个,虽然笨重,但至少能正常走路了。
我们说话的工夫,行伍的兄弟们进寺院,找到了两个还活着的香客。
他们出来之后,我便带着他们,去找大夫人和往村里逃的人会合。
天亮时,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找齐了,大夫人和程还壁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旁边一个女子对亲人说道:「我们本来都以为要死了,结果那位郎君突然就杀出来了,我还以为天神显灵了呢!也是奇了,他出来,山里的狼群也出来了,只咬流寇,不咬我们,你们说是不是佛祖显灵?」
的确离奇,我听她说这些,还不太敢相信。这一世的谢淮舟,实在太不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谢淮舟派了人回晋都传信,自己和十几个人护送我们,慢慢往回走。
其他人都受了点伤,坐在向农户借来的牛车上。
我没什么事,便和谢淮舟一起,跟在牛车后面慢慢地走着。
天边吐出了一缕阳光,穿过林间的薄雾,一缕一缕地落人肩头。
一路静默,我看了谢淮舟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找他说话。
「谢淮舟。」
「嗯?」
「这次春闱……」
我没说完,但他知道我要说什么,开口打断。
「春闱落榜的事,我并不在意,程姑娘不必安慰我。」
「那你怎么会突然想投军呢?」
他抿唇笑笑:「一这条走不通,便想着走另一条试试。你不是说过吗,男儿丈夫,若无功名在身,如何能护得住自己珍视的人?」
我抬头看他。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心无旁骛。
我想,他此刻心里想着的,就是那位心上人吧。
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很想认识一下她。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问。
「谁?」
「就是,你心仪的姑娘。」
谢淮舟怔了怔,目光闪烁,讪笑一下:「哦,她啊,她,是个很好的人。」
他没有过多形容,只有两个字:很好。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说不清她到底哪里好,总之就是很好。
我垂眸笑笑:「好吧,那就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谢。」
他声音轻轻的,几乎要散在风里:「你也是很好的人,也会有很好的姻缘的。」
「嗯。」
我想笑一笑的,可不知怎么,却有些惆怅。
明明我们都有了很好的前程,我该高兴才是。
可心底深处,却总觉得有一块地方,突然空了。
离晋都还有二里地,前方突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几辆马车向我们驶来,是家里人得了信,来接我们了。

-17-
回家后,大夫人病了。
听家里人说,她夜夜惊厥,总在睡梦中突然哭醒。
有一天半夜,家里的下人突然听见她和我爹争吵,谁也没听清吵了什么,只看见我爹面色铁青地出了卧房,一个人去书房睡了,之后的日子,他再也没回过卧房。
我回程府后,宴潇升曾派人来传过几次话,问我安,说我若想下棋了,就去观鹤楼找他。
我理应回应的,可最近发生太多事,我实在提不起劲,便都敷衍了过去。
宴潇升自己却上我家来了。
美其名曰:「听闻伯母受惊,家母十分担忧,便遣我前来探望。」
这实在毫无道理,宴潇升的母亲根本不认识大夫人,怎么会让他来探望。
他这一出,把大家弄得迷迷糊糊,府里的下人都猜测,是不是晏家要造反,想拉程家入伙。
他来那天,我在自己的屋门口晒太阳。
假惺惺拜谒过大夫人后,便溜达到了我那儿。
我一睁眼,看见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做梦。
「宴潇升?」
他像只大公鸡一样,谴责我:「好好好,从前可怜巴巴来找我时,叫我郎君,如今几日不见生疏了,就叫我宴潇升。」
我叹了口气,有点笑不出来。
他也没打算过来,只道:「看见你还活着,本君就放心了。」
我问他:「郎君是特意来看我的?」
他不屑:「想得美,不过是受家母之命前来探病,走着走着看见你,顺便同你说句话罢了。」
好吧。
我也懒得回,扭过头,又看着新发芽的树发呆。
宴潇升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总在家里闷着,别闷出病来,没事就多出去走走,近些日子天气好,别辜负了春光。」
这样温柔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听错,抬头望着他。
他却又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本君还有许多事要忙呢,走了。」

-18-
或许是因为天气好了,大夫人的病也慢慢好了。
她不再卧病,但精神比起从前,还是差了许多,总是坐在屋前的海棠树下,Ţù₇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程还壁来找过我一次,问我有没有跟大夫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笑:「姐姐,我跟大夫人哪里说得上话?」
她想了想,也是那么回事,心事重重地走了。
过了半个月,我的生辰到了。
陈玉儿的马车到了我家门口,我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我早知道你家里人肯定不会记得你生辰,特意在福满楼定了桌子,给你过寿。」
「陈姐姐,你真好。」我扑进她怀里。
我与她是三年前结识的,也不记得当时是怎么的,就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从此常常找对方玩。
福满楼是晋都名气最大的酒楼,听说他们的厨子,都是当世最好的厨子。
今日不只是陈玉儿,还有别的小姐妹,都来陪我了。
大家说了很久的话,菜才上齐。
或许是心情没那么好,我什么也不想吃。
陈玉儿见状,夹了个猪蹄:「还珠,这个猪蹄真好吃,你快尝尝,珠珠过生辰怎么能不吃猪猪?」
我听话地吃了一口。
竟觉得,这晋都人人称赞的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
陈玉儿倒觉得味道不错,啧啧称赞,一边跟我闲聊,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又说到了谢淮舟。
「他真是走了运了,上次围剿流寇的事,传进了圣上的耳朵里,圣上当即召他进宫封赏,听说黄金就赏了一箱。他可成了红人了,前些日子,好多人都排着队要宴请他呢,这几日,他又被皇上封为校尉,平定北郡去了,好像,好像就是今日启程吧……」
从上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谢淮舟了。
只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一些零碎的,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被封为校尉,还以为,他以后会留在晋都的。
没想到,他竟然去了北郡。
那里一向不太平,他这一去,不知会遭遇什么。
我有些失神,赵玉儿后来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太听清了。
只是坐在一旁,偶尔陪着笑一笑,饭菜几乎没吃过。
过了一会儿,福满楼的伙计突然端着一碗面走了上来。
他把面摆在我面前,笑眯眯道:「听说姑娘今夜过寿,福满楼特赠送姑娘一碗长寿面,祝姑娘生辰吉乐。」
我未做多想,道了声谢。
掏出荷包想要打赏,伙计连忙摆手:「不不不,面是送的,姑娘不必打赏。」
说着便麻利地下楼去了。
「这福满楼还怪好的。」
陈玉儿见状,把面推到我面前,笑道:「还珠,你快吃一口。」
我没什么食欲,但为了不拂她的面子,还是低头吃了一口。
舌尖触碰到面条的那一刻,我浑身一震。
这味道好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吃过。
我惊异地看着那碗面,脑中却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起来。
究竟,是在哪里吃过呢?

-19-
夜里,我做了个梦。
醒来时,枕头已经哭湿了,可究竟梦见了什么,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第二日,有人给家里送来了帖子。
说是宴家老夫人攒局,在城南圈了一块地,办马球赛,邀我们去玩。
程还壁收下了帖子,我却拒了。
我这两日状态不大好,像霜打了的茄子,支棱不起来。
没想到当天下午,宴潇升又来我家探望大夫人了。
这回我恰好要出门,正跟他遇上。
他拦住我,问道:「程还珠,你为何拒了马球赛的帖子?」
我打不起精神,脚一下一下地踢小石子:「心情不好,不想去了。」
他抱着膀子,挑眉道:「真不去?你前面的五十九位都要去,你不努力,如何能赢得本君的芳心?」
「什么?前面还有五十几个?太难了,打不过,更不想去了。」我转身要走。
「慢着!」
他一把拉住我,缓缓道:「不如这样,明日,你若能赢一局,我便上门提亲,如何?你不是一直想做我的正头娘子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一下就心动了。
前几个月,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只赢一局就可以?当真?」
这么简单?
宴潇升看着我,竟像是松了口气。
「当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20-
马球赛当日,果真来了许多人,听说连许久没回ṱů₈晋都的安乐公主都来了。
程还壁一下马车,那忠勇侯府的裴竟便迎了上来。
他看着她,目光热切:「程姑娘,我好多天没看见你了,上次听说你遇险,我担心坏了,对了,我前天叫人送给你的狐裘你喜欢吗?那狐狸是我亲自打的……」
程还壁红着脸跟他交谈,看样子对他挺满意。
她命是真好,上一世有徐清风,这一世有裴竟。
我叹气,跑去找陈姐姐玩了。
今日的马球赛,彩头是一颗夜明珠。
宴潇升不上场,他是主人家,不好跟别人争,而且,他也不喜欢玩这种会弄得一身臭汗的游戏。
最后,我和陈玉儿、徐清风、沈如墨等人组队。
程还壁和裴竟等人组队。
比赛前,裴竟就叫嚣着,要赢下夜明珠,送给程还壁。
听得我心烦。
我九岁之后才被接回程家,我爹为了避免我给程家丢人,填鸭一般请了人教我读书、弹琴,骑马。
虽说学得不精,可玩一玩还没有问题。
何况,三局两胜,我只要赢一局就好。
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陈姐姐和沈如墨的马术极好,我拼尽全力,还是拖了后腿,连输两局。
两局后,天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只能暂停,等雨停了再打。
陈姐姐他们倒也没怪我,说,只是游戏,不要自责。
我自己却有些气馁。
坐了片刻,我一个人闷闷地往林子里走,想要更衣。
冷不丁,竟看见廊桥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人是宴潇升,另一个,就是传闻中的安乐公主。
林子里,树叶上的水滴不断落下,滴滴答答,可他们的交谈声,还是清晰地传入耳中。
宴潇升把玩着折扇,声音轻蔑:「谁?程还珠?不过是本君的掌中玩物罢了,闲事用来逗弄取乐,打发无聊而已,我怎么会对她动心?简直可笑。」
安乐公主笑笑,很高兴的样子:「他们果然是骗我的,我就说嘛,你绝不会喜欢那种货色。」
……
我站在树下,好像受了当头一棍。
可我并不是伤心。
我不在乎他喜不喜欢我,只要他遵守约定,我赢一局,他能上门提亲,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他却是拿我当玩物在耍,我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他这样耍我。
远处,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在叫我。
我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廊桥下的二人似乎有所察觉,我弯下腰,迅速跑了。
到赛场后,程还壁远远地叫我:「喂!程还珠,还打吗?」
我握紧了拳头:「打,为什么不打?」
我不仅要赢一局,我还要赢三局,拿下彩头,然后扔在宴潇升的脸上,告诉他,我一点也不稀罕他!

-21-
因为有前两局的经验,第三局,我已经熟练了许多。
骑上马时,我看见宴潇升回到了观景台。
我攥住缰绳,带着愤怒杀进赛场。
下过雨的赛场有些打滑,限制了程还壁她们这些害怕摔倒的人。
可我不怕,几进几出,不断进球,轻松赢下了第三局。
裴竟原本志在必得,见我们赢了一局,有些讶异。
可接下来,我们又赢下了第四局。
很快到了第五局。
程还壁体力不支,动作越来越慢,我却一骑当先,带着球冲向球门,Ţų₋只要再进一球,我们就胜了。
我没想过还能出什么岔子。
直到裴竟的马球杆,勾住了我的马后腿。
一阵天旋地转,我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
我重重摔在地上,而裴竟的马,却高高跃起,朝着我的身体踏下来。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被拉得很慢很慢。
我看着头顶的马蹄,脑中一阵轰鸣。
铺天盖地的记忆,如同脱缰的野马,尖啸着冲进我的脑海。
我突然,记起我是怎么死的了。

-22-
嫁给谢淮舟的第十一年,冬月初一。
我们吵了很大的一架,整整一天,我都没有跟谢淮舟说一句话。
我不许他跟着我,不许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冬月初二,我一个人出门买胭脂。
谢淮舟不放心,远远地跟着,不敢让我发现。
那天好冷啊,下着细雨,街上行人稀稀拉拉。
我走在前面,早就发现谢淮舟了。我想让他过来,到伞下来,却拉不下脸。
走着走着,一匹马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踏向街道中间两个嬉戏的小孩。
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推开了他们。
可我自己却没躲过。
那匹马,踏在了我的胸口,踏碎了我的骨头。
恍惚间,我听见了谢淮舟声嘶力竭地呼喊:「还珠!」
我张了张嘴,却吐血不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天,谢淮舟抱着我,在晋都的长街上奔走求医。
本来就是个瘸子,因为慌张,就瘸得更厉害了,摔了好多跤。
但我伤得实在太严重,就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所有的医馆都关上门,不敢接手,最后我还是死了。
那一天,整条街都听见了谢淮舟的哭声。
我记起了这些,自然也就记起来,其实我从来就不讨厌谢淮舟。
我其实很喜欢他做的菜,也很喜欢他。
我只是习惯了欺负他,习惯了等他来哄我。
我也记起来,临死前那一句,我想要告诉他,却没能说出来的话。
谢淮舟,我说我后悔嫁给你,其实是骗你的。

-23-
几滴泥水溅在我脸上,我从回忆中惊醒。
一切就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我头上,裴竟的马正要踩下来。
命悬一线之际,另一匹马从旁边冲了出来,撞开裴竟,挡在我面前。
竟然是徐清风。
他横在裴竟面前,怒目而视:「小侯爷!你想干什么?」
裴竟恼羞成怒,从泥浆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撞我?」
这时候,程还壁也下了马,跑过来扶起我,愤怒地看向裴竟:「裴竟!不过是游戏一场,输了就输了,何至于闹出人命来?」
裴竟吞吞吐吐道:「我,我只是想赢下那颗夜明珠给你!」
「呸!你自己心术不正,输不起,就要害死我妹妹,还拿我当借口,真是叫人恶心!」
程还壁啐了他一口。
她一直对裴竟很满意,却在此时,彻底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我望着她,脑子晕晕乎乎的。
其实,程还壁也没有那么坏。
上一世,她虽然总是向我炫耀,总想压我一头,可在我被仆人欺压时,她却会狠狠教训那些人。
在我和她吵架,被大夫人罚抄《女诫》,出不了祠堂时,偷偷帮我抄完。
后来我被马踩伤,她也是第一个赶来帮忙的。
我笑了笑,轻声说道:「程还壁,其实你的病,是能治好的,只要你停了正在吃的药,你的身子,自己就会好的。」
上一世,她在很多年后,遇到了一位神医,神医说,她的身子,原本只要好好养一养,自己就会恢复的,可惜,因为病急乱投医,吃了太多的药,反倒吃坏了。
程还壁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一句,迷茫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呢?算了,你先别说话,快让郎中检查你有没有受伤。」
她说着,和其他人一起把我抬进了观景台。
郎中检查了一番,确认我只是手被踩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碍。
程还壁终于放了心。
郎中为我包扎的时候,她看向一旁的徐清风,道:「多谢公子救我妹妹。」
徐清风笑笑:「不必言谢,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站出来的。」
程还壁问他:「还不知公子姓名?」
「在下徐清风,清风徐来的徐清风。」
「徐清风?是春闱第二名的那个徐清风么?」
「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你真厉害!」
程还壁看着他,连连称赞:「真的,学问又好,人又正直,如今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
「谬赞谬赞。」
徐清风脸羞得通红:「程,程姑娘,别夸了,在下实在是,很惭愧……」
……
我在一旁看着他们,偷偷叹了口气。
好好好,他俩又对上眼了。
说起来,上回我骗了徐清风,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找到他的扇子。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不需要扇子了。
我面前围了一堆人,宴潇升从最后面,挤开人群,蹲在我面前。
他声音有些抖。
「还珠,你怎么样?」
我看着他,讥讽地笑笑:「一个掌中玩物而已,不值得郎君担忧。」
他怔了怔,脸色瞬间惨白。

-24-
我的手包扎好后,程还壁和徐清风就要送我回家。
我却决定不回去了。
「程还壁,跟家里说一声,别来找我,我会回来的。」
我抢了一匹快马,在他们的惊呼中向北跑去。
我要去找谢淮舟。
我恢复了上一世的记忆,也明白过来,那碗长寿面的味道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上一世的每一天,我都会吃到。
那碗面是谢淮舟做的。
重生的不只是我,还有他。
只是,他一直以为我讨厌他,不敢与我相认,却又,默默守在我身后。

-25-
一路疾驰。
越靠近北边,道路两旁就越荒凉。
那天下午,我在离北郡只剩十里的地方遇到了几个地痞。
然后,我就见识到了这样的奇观,狼群冲下山,凶狠扑杀地痞,却独独不咬我。
那一刻我觉得,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我心中越发坚定,不敢多看,策马疾行。
终于在傍晚进了城。
那时北郡才发生过一场动乱,这里的人已经饿了很久很久,而朝廷允诺的救济粮,却一粒也没有兑现。
饥民们怨声载道,纷纷闹着要拆了郡守府,再杀到晋都去,眼看着就要发生暴动。
我心里一紧,急忙跟着他们跑。
郡守府前。
谢淮舟站在门口,正大声说着什么,安抚饥民。
可那些人已经饿疯了,一句也不肯听,围着他辱骂,有人甚至要动手。
我从旁边的人手里夺下来一把柴刀,推开人群,挡在了谢淮舟面前。
「不许过来!谁敢上来,姑奶奶我把他剁成肉泥!」
我手里的刀起到了震慑作者,那些人怯怯地后退了两步,不敢再上来。
谢淮舟怔怔地看着我:「程姑娘,你怎么……」
我回头看着他:「死瘸子,你装什么!」
他身子一僵。
片刻,终于想到了什么。
「难道你也……」
「你都能,我为什么不能?」
良久地沉默。
他轻轻叹息:「还珠,你为什么要来呢。」

-26-
我的出现,让围在郡守府前的百姓终于安静了一会儿,谢淮舟趁这个时候,耐心劝说他们再等一等。
那些人中站出来了一个女子,衣衫褴褛,仍不掩清丽。
她说之前别的官来,都是躲在一群官兵后面,高高在上,唯有谢淮舟,是毫无防护,站在他们中间,平等跟他们说话的,她相信他不会是那种私吞救济粮的狗官。
她说了许多,虽然只是一个没读过书的卖鱼女,却比许多文人还厉害,一番话下来,真的说服了那些人。
饥民的怒火暂时停歇,郡守府也终于没被拆掉。
那天夜里,谢淮舟将府中所有粮食都拿出来,煮成一锅,分给饥民。
第二Ṫṻ⁼天,朝廷的救济粮平安送到,北郡的危机也终于解除了。
可谢淮舟却开始躲着我。
他怕我只是一时冲动,想送我回晋都。
他说,跟着他,会吃很多苦的,将来他也未必能升迁,他不想再一次看到我后悔。
可当那天晚上,我站在他门前,流了两滴泪,说:「谢淮舟,我想吃面。」
他便丢盔卸甲了。
我也终于说出了那句,上一世没能说出来的话:
「谢淮舟,那天我说我后悔嫁给你,是骗你的。
「我一点也不后悔,能嫁给你,我真的很幸运。」

-27-
北郡局势平稳后,谢淮舟带着我回到了晋都。
那一天,他向我爹提亲了。
我爹本来就想把我许配给他,如今他主动提亲,高兴还来不及,立刻就答应了。
只是,一码归一码,我私自跑去北郡,还是坏了家法,被罚一个月不许出门。
我回家后没多久,宴潇升不知为何,竟来府上找我。
他这次没有进我家,只是在侧门外站着,等我出去。
我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只叫人去告诉他:我已经定亲了,不要再来找我。
丫鬟出去时,宴潇升迎了上去,似乎急切地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等她说完,他却脸色一白,慌乱求证。
得到答复后,他站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那样狂妄的人,竟躬身,向丫鬟拱手礼,托她带话。
随后,便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或许是因为下过雨,路有点滑,他摔了一跤,但很快便爬起来,自嘲地笑笑,大步流星地登上马车离开了。
丫鬟回来后,我问她:「他跟你说了什么?」
她挠挠头,道:「他说,得友如君,三生有幸,祝君好。」
友?
不是掌中玩物吗?
我看着远处潇洒离去的马车,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过,也不重要了,我与他,应该是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28-
我和谢淮舟在那天夏末成了亲,第二年春,程还壁和徐清风也成亲了。
一切又与上一世一样了。
直到几个月后,我爹突然暴病而亡。
我对他没什么感情,自然不会伤心。
只是感觉奇怪,上一世,他明明活得比我还久。
我爹的丧事刚办完,大夫人就病倒了,程还壁四处求医,却怎么也治不好,眼看着她一天天油尽灯枯。
上一世,她在中秋节那天病亡,这一世,也在那一天走了。
不同的是,这一世,临终前,她拉着程还壁的手,交给她一个盒子,流着泪告诉她:「给春山。」
春山,是我小娘的名字。
那个小盒子,是她当年给我小娘准备的嫁妆。
程还壁把盒子给了我。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些银票和地契,很多,和程还壁的嫁妆一样多。
所有的恩怨终于都释怀。
心底某处压了许多年的巨石,此时此刻,终于像一张轻飘飘的纸一样飞走了。
料理完大夫人的丧事,家里突然跑来一只小狗。
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我很久没有那样开怀了,抱着小狗,爱不释手。
谢淮舟问我:「你喜欢狗?」
我说:「当然了,狗狗多可爱啊!你知道么?我也曾养过一只狗狗,它叫小白,长得又白又壮,威风极了,你不知道它有多聪明,它要是个人,能当大将军!」
我目光黯淡下来:「可惜后来它死了。」
谢淮舟沉默片刻,道:「那我们把这只小狗带回家吧?」
我摸摸狗头,摇了摇头。
「小白要是知道我养别的小狗了,一定会以为我不爱它了,它是我唯一的小狗,我不会再养别的狗了。给程还壁吧,大夫人走了,她最近很消沉,养只狗狗会开心点的,走。」
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抱着狗就要去找她。
回头看谢淮舟,他却在笑。
「你笑什么?」
他眼睛里的幸福快要溢出来:
「我见夫人心生欢喜,自然要笑。」
番外:谢淮舟
程还珠六岁那年,救了一只落单的白狼。
白狼的腿受伤了,虚弱不堪。
程还珠问它:「小狗小狗,你怎么啦?」
白狼呲牙:爷是狼,才不是什么小狗!
程还珠是听不懂的。
她把他拖回家,藏在屋后面,偷偷照顾。
她见过小娘给自己包扎,于是也学着小娘的样子,给白狼包扎。
因为太疼,他露出獠牙凶她。
她也凶他:「我好心救你,你凶什么凶!」
说着就用布条把他嘴巴绑上了。
白狼认栽,不再动了。
那时候,程还珠还和小娘住在城郊的一间破院子里,日子过得很清贫,没见吃糠咽菜,勉强果腹。
饶是如此,她还是会每天偷偷留下一些吃的,给白狼吃。
白狼就靠着每天的一点点残羹冷炙,慢慢好起来了,就是腿一直没好,有点瘸。
不过没关系,他有四条。
程还珠日复一日地照顾他,他也变得有一点点喜欢这个人类小孩了。
看见她时,觉得开心,嗷呜了两嗓子。
程还珠大惊失色,纠正它:「你怎么嗷呜嗷呜的,你会不会叫啊,跟我学,汪汪!」
白狼:大胆!我可是白狼,是森林之神,是狼族至高无上的……
程还珠摸了摸他的头:「小狗乖乖,跟我学,汪汪!」
白狼:好吧好吧……
他张嘴::「汪汪!」
他从此再也没能改过来。
程还珠准备给他起个名字。
「就叫小白好不好?」
白狼不屑:呵,谁要叫那样的名字。
程还珠挥了挥小手:「小白!快来!」
白狼连忙跑过去:来了来了!
他自己都很惊异,完了,真成狗了。
其实,白狼曾想过回森林。
那天他都已经跑了二里地了,却听见程还珠在哭着找他。
叹了口气,又屁颠屁颠地回去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跑过。
但日子实在太苦了。
他们一年到头,都只能吃些清汤寡水,勉强果腹。有时候,还得出去偷东西吃,一人一狼,为了口吃的,不知道挨了多少揍。
那时候的程还珠,人生唯一的愿望,就是长大以后,能顿顿吃好的。
清贫的日子就这么过了三年。
程还珠九岁那年,小娘突然病逝了,她被接回了程府。
但程家容不下这只白狼,把他赶了出去。
就在那天夜里,白狼落入人类的陷阱,被木刺扎穿了身体。
他听见了程还珠的哭声,知道她来找他了,可他无法回应。
再醒来,他就成了谢淮舟。
灵魂与肉体相融,属于原主的记忆,也全都灌进他的脑中。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白狼,还是谢淮舟。
清醒之后,他尝试着下地。
却发现自己的左腿无比疼痛。
面前这个叫父亲的人告诉他,他是因为坠马,摔伤了左腿。
谢淮舟低头,看着那条不正常的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变成白狼的梦。
过了几个月,谢淮舟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唯有左腿,据说是断了一节骨头,永远不会好了。
还有一个变化。
在坠马之前,他曾是南郡有名天才少年。
坠马后,他的天才感消失了。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手一写就能写出传世佳作,甚至连一些普通的文章,读起来都觉得晦涩难懂。
父亲察觉到了这一切,免不了失望,却安慰他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神仙保佑,将来,他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十七岁那年,父亲升迁,一家人都搬回了晋都。
七年过去,他早已经忘记了那个荒诞的梦,彻底成为谢淮舟。
直到那年花朝节,他再一次遇见了程还珠。
即便已经过去七年,但那个人,曾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他绝不会认错。
他心跳得极快,却极力压制着情绪,让人去打探她的身份。
回来的人告诉他,那位姑娘,是程家庶女,叫程还珠,年十六,从生下来就被养在别处,九岁时才接回程府。
全部都对上了。
那不是梦,他的生命里,真的曾有过这个人。
在这之后,他开始有意接近她,给她留下印象,又不断在她父亲面前出现。
……
半年后,他们定亲了。
谢淮舟从来没有忘记,她的梦想,就是顿顿吃好的。
所以在成亲之前,他开始学着烧菜。
她喜欢吃,他就给她做一辈子好吃的。
让她顿顿吃好的。
番外:宴潇升
宴潇升没想到的是,马球赛那天,安乐公主会来。
她在封地欺男霸女,颇有恶名,传闻她极其善妒,去年看上了一个书生,只因那书生曾夸过一个姑娘,便把那姑娘沉了河。
这次安乐公主回晋都,似乎又看上宴潇升了,想方设法接近他,打听他的喜好。
他去更衣时,安乐公主就守在廊桥,问他是不是喜欢程还珠。
宴潇升不会惧怕一个公主,但却会担心她发疯,对程还珠不利。他只好先虚与委蛇,敷衍过去,反正她在晋都也待不了几日。
所以他说:程还珠只是他用来取乐的掌中玩物罢了,他从未动过心。
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被程还珠听了去。
马球赛最后一局,程还珠受了伤,他慌张去看她, 却听见她说,一个玩物, 不值得郎君挂怀。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难怪从第三局开始,她突然开始拼命, 原来是被那句话所伤。
他是想解释的,但那时安乐公主就在一旁, 他不能开口。
后来他再想找她,她却已经不在晋都,至于去了哪里, 程家人也不肯告诉他。
半个月后,他听说程还珠回来了, 于是一刻也没有耽搁,立马去找她。
却得知,她已经定亲了。
对方是他认识的人, 品貌皆优, 家世清白, 是值得托付的人。
可见程还珠与他, 并非儿戏。
他宴潇升,从不是会和别人争女人的人。
他想, 既然她已经定亲,那么当时的真相究竟如何, 已经不重要了。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
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不合适了。
最后,以一句祝君好,体面了结了这段缘分。
离开时,他摔了一跤。
这一跤摔醒了他。
他宴潇升,什么时候成了耽于情爱的人了?
他的志向, 在朝野, 在广阔天地。
儿女情长岂能乱他心志。
他大笑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
许多年后,他已经官拜宰相。
路过观鹤楼时, 遇见了手牵手,笑容满面的一家三口。
他有些恍惚。
倘若当年没有那场误会, 会如何呢?
程还珠不知道, 即便当时她一场也没有赢,他也会去提亲的。
若没有后来的变故, 今时今日, 在观鹤楼前牵着孩子的Ŧű̂ₜ夫妻, 就是他和程还珠了吧。
可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可能。
他不可能像谢淮舟那样,整颗心都放在夫人孩子身上, 日日陪伴。
更何况,他身居高位, 要时时防备小人, 许多事身不由己, 程还珠真跟了他,未必会像今日这般快活。
这个小插曲,只短暂地令他分了一会儿神。
很快, 他便收回目光,开始思虑别的问题。
朝堂波诡云谲,他还有许多麻烦要处理。
(完)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3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