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长宁公主和乡野村夫的女儿。
七岁那年,得皇太后赐名。
她说我生来一场冤孽,所以为我取名落冤。
我于宫中卑怯数载,囚己亦囚心。
可有人对我说,我应做那展翅在天上的鸟儿,自由翱翔。
所以后来,我为自己,也为他,勇敢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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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衣怒马少年郎 X 敏感细腻小郡主(双向奔赴/爱的救赎)
-1-
我是长宁公主的女儿,也是她最大的耻辱。
这是皇室的秘密。
十五年前,大魏最尊贵的长宁公主瞒着帝后,带着几个侍卫宫女偷偷南下,只为亲看一眼江南新莲。
游园会上,长宁公主闻听了御史中丞之子魏清的一首词,莲中白鹭飞,引得了从未离开京城的公主的兴趣。
然而公主私自离京,却遭逢意外。
途径一官驿歇脚时,侍女不经意露出的金珠玉宝引了贼人注目,贼人自知对方或许身份不凡,于是劫掠钱财后,一不做二不休,便要杀人灭口。
不想当中手下为了谋取更多利益,偷偷留下了长宁公主,他寻了道上专做买卖人口的牙婆,于是公主被卖至离京千里之外的荒远深山里的一处名为陶庄的小村落。
小村落与世隔绝,更遑谈受官府管辖,在那里,妻子是买来的,女儿,则是拿来卖的。
公主年方十六,被卖给了陶庄里一位年过四十的独眼大汉。
金枝玉叶的公主就此落入无边炼狱,她想逃,但独眼大汉打断了她的一双腿,将她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之中,她逃无可逃。
而我,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生的。
皇太后曾说,我生来就是一场冤孽。
所以后来,她为自出生起就没有名字的我,取了名,落冤。
幼时的我,是迷惘懵懂的,我出生在陶庄,一个愚昧、麻木、无可救药的偏远村落。
而自出生那刻,我就被定好了价格,长到十岁,便可和村里其他同龄的女孩,一起被卖掉。
我是一件有价值的商品,这是我那个独眼爹说的,他还说,买来我娘,旁的没啥用,但长得好看,生了个好看的我,卖的钱也比旁人多。
每每从地窖出来后,他都会期盼,我娘能尽快给他生个儿子,这样,他才算后继有人。
他不许我去地窖,但我其实,偷偷去过许多次。
我知道那个被铁链锁着的女人,是生我的娘亲。
她蓬头垢面,一身的衣裳早已发霉发臭,但借着光,还是能看清,她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蛋。
我看她时,她也盯着我看,只是她的眼神麻木又空洞,她不会说话,更不会对我笑。
那年我五岁,长于那样的环境,我什么都不懂,不懂她的绝望,更不懂她的无边恨意。
我将从山里摘来舍不得吃的野果子拿去地窖,因为阿萍和我说,她的娘亲吃了果子后,突然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自她出生以来,她的娘亲,从未抱过她。
小小的我,很羡慕阿萍。
自懂事起,从未有人抱过我,爹并不喜欢我,他常说,待我长到十岁,便不用再养我这个吃白食的了。
所以我欢欢喜喜又小心翼翼地抱着野果子进了地窖,以为会等来娘亲的怀抱,可没想到,一直不言不语平静的她将果子砸了个满地,铁链锁着她的脖颈,我吓得往后爬,可她不顾禁锢朝我爬来,瘦削的手紧紧掐住了我的脖颈。
她神态癫狂,发疯般大喊:「去死,都给我去死。」
我挣脱不开,只能睁大双眼,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于绝望中迸发出的刻骨恨意。
那一日,我那独眼爹最后赶了回来,将我救了出去。
他带我出地窖时,我咳嗽不停,泪流满面,而他对着地窖口破口大骂:「疯妇,老子定金都收了,你想断老子财路。」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去地窖,我常常做噩梦,夜里惊醒时,我听见院子里,爹和阿萍的爹在喝酒。
「当初我就劝你别买这种女人,一看就不是寻常女子,这么多年了,都还不安分。」
「你看我家那个,生了阿萍后,又乖乖给我生了儿子,磨了这么些年,到底也是老实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爹猛灌了一口酒后,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若非你当初给我出主意,叫我骗她,生个孩子就放她走,再傲,也还不是给我生了个丫头,就是可惜,拿这疯女人没办法,死活不给我留个后。」
……
那晚的月亮高高悬在天上,我看见爹眼中的狰狞与愤恨,我缩在窗下,虽然什么都不明白,但又似乎,明白了些。
-2-
后来的我,常常去阿萍家。
因为阿萍的娘亲变了,她说要教阿萍识字,我跟着阿萍,她也一并教我。
阿萍问她:「娘亲,爹说我十岁就要被卖掉,识字到底有什么用呢?」
阿萍娘摸着她的脑袋叹气:「孩子,娘没用,护不住你,娘从前想,或许你一辈子什么都不懂,也是件好事,但后来想想,若真是一辈子什么都不懂,便连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活都不会明白了,哪怕是痛,也好过永远麻木。」
其实那时的我,仍然在想,阿萍是阿萍,我是我,为什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直到一两年后,我和阿萍都学了不少字,听了不少阿萍娘讲的故事,那些复杂的词句我们记不住,但心底也模模糊糊有了些影子。
那些影子的道理我并不完全明白,但我发现,我开始有些讨厌陶庄,讨厌爹,也讨厌自己。
那年我七岁了,时隔两年,我揣着几个山上摘来的野果子,再一次,偷偷去了地窖。
我把果子远远地放在地上,再一次对上她更加麻木绝望的目光,我垂下眼眸,空气沉默许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帮你回家,好吗?」
对面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隔了很久很久,铁链挣动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看见了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爹和阿萍的爹醉倒在院子中,我抱着我的小包袱,往后山跑。
阿萍和她娘同我一起,早在两年前,阿萍娘就已经开始计划了,她痛苦挣扎许久后,还是想为自己试一试,所以她教阿萍读书识字,若她能成功逃离,也是她留给阿萍唯一的东西。
但两年相处,母女情分早已割舍不掉,她决心要带阿萍一起离开,阿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我说,我知道后山有一条很险的小路,那是从前摘果子时无意发现的。
而我的包袱里,有一件血衣,那是在地窖里,我脱了贴身衣服,她咬破手指写下的。
她断了腿,我带不走她。
我说,我一定会替她送到京城,那个我从不曾听过的地方。
辗转数日,我们奔逃在连绵的深山中,饿了啃树皮,渴了喝溪水,丝毫不敢回头。
阿萍娘说,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她看见了一点希望。
荆棘刺丛、疾风骤雨挡不住我们的脚步,鞋早已磨破,我的脚掌鲜血淋漓,我感受不到痛楚,阿萍发了烧,我们在密林中迷了路,但我们依然不敢走官道。
只因为从前村里有女人往外逃,分明已经逃了出去,但走的是官道,不知为何,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
或许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帮我们一把,在我们迷茫无措时,突然出现的一位猎户,救了我们。
他将我们带回了他在山里的住处,几间小小的竹屋,收拾得很干净,也很整洁。
猎户说,他懂一点医术,阿萍高热不醒,退烧休养还需要几日。
最初,我们是警惕恐惧的,但走投无路时,他没有问我们来处,只是好心地帮了我们。
猎户的家中,还有一个小男孩,应当是他的儿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他皮肤有些黑,但生了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我的脚伤,是他给我上的药。
他同猎户一样,话十分少,我感激他,想问他的名字,但转头想想,我并没有名字,便没有问了。
在小竹屋的三日,是那段时日,我过得最安稳的几日。
阿萍病好后,猎户主动说,他可以送我们去最近的码头,那里有他认识的商号老板,可以送我们安全归家。
我问他,如果去京城呢。
他愣了愣,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道:「可以。」
他依旧什么都没问。
在渡口时,我和阿萍还有阿萍娘给他磕了三个头。
大恩难报,感激难言。
跟在他身旁的小男孩在我们起身后,递给我一只小陶罐:「你的脚伤并未完全好,这个能止痛。」
我看着那双好看的眼睛,接过那只小陶罐,呆呆地说了句谢谢。
后来那只小陶罐我一直带在身上,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牵挂了我的疼痛。
那份难得的善意,我始终珍藏。
-3-
我和阿萍是在去往江南的渡口分别的,阿萍娘说,只要我愿意,可以随她们一起回家。
我摇了摇头,抱着我的小包袱,我还有我的承诺。
短短数月,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我和阿萍在渡口告别,她抱着我哭,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说,她舍不得我。
我没什么东西能送给她,只能对她说:「阿萍,你和婶婶,往后都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她抹了泪,和我勾小指:「你也是。」
我和阿萍上了不同的船,船起后,我们各自站在船头,朝着对方挥手告别。
我到京城时,已是两个月后,那位送我来的商号老板好心地给了我一点银子:
「小姑娘,我受少元的嘱托,已是将你安然送到了,既如此,我就告辞了,祝你早日与亲人相见。」
我没告诉他我要找谁,因为她说,不能随便告诉旁人,所以商号老板将我安置在了一间客栈。
他走后,我独自站在京城的街头,只觉这里的一切是我从前连想象都不敢的。
我同客栈的掌柜问路,小心翼翼地捂着胸口的血衣,去了她和我说过的京城衙司。
我在后来才知,那位胡须花白的衙司大人是她的舅舅,在我鸣冤击鼓,呈上血衣后,他匆匆赶来,抱着血衣潸然落泪,他摒退了所有人,问了我所有详情后,又唤来手下,将我关进了一处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我抱膝缩在墙角,想,这和家中地窖,似乎差不多。
我在那间地牢具体呆了多久,并不清楚。约莫应该有好几个月吧,每天都有人来送吃的,以至于后来我想,一直被关在那里,似乎也是神仙日子。
因为每天的饭菜都有我从前从未吃过的肉,睡觉的被褥竟然那样的柔软,只是呆得久了,没人说话,偶尔也会觉得有些无聊。
不过我在墙角放了些偷偷藏起来的肉,每到夜里,就会有老鼠吱吱声传来。
相处久了,它们也并不怕我,一边吃肉,一边同我大眼瞪小眼。
我抱着膝盖蹲在一旁,同它们说话:
「小老鼠,你们说,我娘……她被救回家了吗?」
小老鼠看我一眼,我又掰一块肉放到地上,继续说话:「希望她能和家人团聚。」
我想到那位衙司大人抱着血衣落泪的模样,有些难过,这么多年,她的家人,不知该有多难过。
我在心里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卑怯感,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存在,是多么地不耻。
在我不知第几次同小老鼠述说心事时,地牢里来了人。
她是一位慈祥又高贵的妇人,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神态依然年轻,她的身后跟着许多人,灯火照亮地牢时,几只肥大的老鼠飞速逃窜,一坨肉块在老鼠的奔逃下,被带到了妇人的裙摆下。
「大胆,竟敢冲撞太后娘娘。」
她身后的侍女高声斥责,我将头埋得很低,我不知道太后娘娘代表什么,但知道,她应该是很尊贵的人。
隔着牢门,我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直到一声轻微的哀叹声响起,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带了些或可称为怜惜的语气:「起来吧。」
我依旧没有起身,但抬起了脑袋,她慈祥的目光盯着我的脸,静默地瞧了许久后,缓缓道:「这双眼睛,很像她。」
我在一瞬间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迟疑片刻,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回家了吗?」
老妇人看着我,眉眼柔和,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我被她带出了地牢,进了一个名为皇宫的地方。
-4-
皇宫很大、很美,我在很短的时间里,知道了很多东西。
比如,一国之主是皇帝,一国之母是皇后,皇帝的母亲是太后。
他们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
我还知道,皇帝有个妹妹,叫长宁公主,很多年前为国祈福,在静云山上礼佛祈福数年,如今公主归来,奈何身体不佳,静养于行宫别苑。
而我,在七岁这年,终于有了一个名字,沈落冤。
皇太后将我养在她的宫中,还让人教我读书识字。
对此,皇帝似乎是不满的,他来太后宫中,和太后起了争执。
我躲在屏风后,听见他话语中极力压抑的怒火:「朕的亲妹,一国公主,被人羞辱折磨至此,双腿尽断,至今昏迷不醒,朕派人杀光了那群刁民,母后竟将那恶毒刁民之女养在宫中,将皇室尊严置于何处?」
那日,皇上与太后不欢而散,皇上拂袖离去后,太后温声唤我:「出来吧。」
我跪行上前,磕头行礼:「落冤感激太后娘娘慈爱赐名,这份恩情,落冤会永远记得,但……」
其实那天,我想说,我应该离开皇宫,我不属于这里,但太后打断我想说的话,她眉目温柔地看着我,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昨日背的第三首诗,可还记得?」
我怔愣了片刻后,恭敬答道:「记得。」
「石苔应可践,丛枝幸易攀。
青溪归路直,乘月夜歌还。」
我朗诗完毕后,她站起身来,轻轻捻动手中佛珠,道:「下去吧,摒弃杂念,好好默诗。」
那一年,我七岁,住在太后宫中的西殿,身边有伺候的宫人,她们都唤我一声,小郡主。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惶惶不安,我知我的身份,也知自己的一切,包括性命,都感念于太后的仁善恩典。
我恪守本分,除却太后召唤,鲜少离开西殿。
我安安静静地留在我的殿中,除却默写诗文,做的最多的事,便是替太后抄写佛经祝祷。
时光匆匆,辗转七年。
一日,我在窗下案几上抄经,几片花瓣随风落下,飞到案前宣纸之上,殿外传来几声喧哗:
「殿下,您不能随便闯入。」
一道分外张扬的声音随之响起:「什么小郡主,孤倒要看看,皇祖母到底在宫里养了谁?」
我随着那道声音抬眼,窗外杏花飞扬,锦衣华服的俊朗少年站在杏树下,隔窗相望,他顿住了脚步。
我猛然低下头,慌乱地想要关窗。
他却已飞快地跃至窗外,拦住了我。
进宫七年,除了太后和西殿的宫人,我从未见过其他人,外面的宫人在这时赶了进来:
「太子殿下,您还是赶快出去吧,若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面前的少年却不以为意,反而笑得张扬:「皇祖母最是慈爱,又怎会生气?」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瞧:「问你呢?这位小郡主,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着垂眸,没有回答他。
他手一撑,坐到了窗沿上,又低眸看向案几,随手抽出了一张纸,抖落几片杏花。
「小郡主,你的字写得真好看,父皇老说我的字丑,不妨,你来教教我。Ŧû₆」
他朝我倾身,我抬眸,正对上他笑意盈盈的弯眸,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直到一直照顾我的宫女阿婉赶来,拉着我下跪:
「这是太子殿下,郡主应当同太子殿下行礼。」
我跪在地上,他才从窗沿上跳下:「起来吧,不必多礼。」
起身后,他笑道:「小郡主,下次再会。」
说罢,他从案几上又抽了几张纸,丢给了身旁侍从:「这个,就当是见面礼了,阿七,替我收着。」
那个叫阿七的侍从站在太子身侧,他皮肤有些黑,但有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
那几张宣纸被他收进胸前,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5-
当晚,我抱着抄好的经书去见太后。
这是七年来,我们约定俗成的习惯,她会惯例般询问几番我的功课,考一考我默的诗文。
但走到殿外时,我顿住了脚步,我听见嬷嬷口中,提到了长宁公主。
我在宫中七年,只守着自己的小院,我已经许久,没听过关于长宁公主的消息。
只大概知道,她的病,约莫是好了的。
嬷嬷为太后奉茶,话语颇为感慨:
「公主如今总算是敞开心扉了,也不枉魏侍郎苦等这么多年,一番情深,到底有情人,还是终成眷属。」
「这世上,再大的苦和难,时日经久,也总会过去的。」
「是啊,如今公主大婚,太后娘娘,可还有需要准备的?」
……
二月十六,长宁公主同御史中丞之子魏清大婚,民间盛传,长宁公主心怀大义,为国祈福十年,魏清苦等公主十数年,公主病重时,亦是魏清苦守病榻,二人本就天作之合,一段佳话,良缘今成,举国欢庆。
西殿里,我问阿婉:「贺人新婚的吉祥贺礼,通常都有什么?」
阿婉正在埋头打璎珞,闻言,笑呵呵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从前未入宫时,见家里娘亲送新婚贺礼时,大多会在礼盒外附一枚同心结,至于礼物嘛,不拘什么的,布匹瓷器什么的都可。小郡主怎么突然问这个?」
窗外清浅月光泄入屋内,我轻轻摇了摇头:「随口问问罢了。」
她如今过得安好,那位魏侍郎定是世上极好的男子,但愿她永远不再想起那段过去,也不要知道,还有我的存在。
我没想过要做什么,但还是在几个夜里,偷偷打下了一枚同心结。
遥祝她安乐幸福吧。
我本以为,这份送不出去的贺礼,不会被任何人知晓。
但那日,太后娘娘让我去玉佛殿烧经,烧得是祝祷经,那是七年来,我第一次走出慈安宫。
一路上,我都将头埋得很深,直到走进玉佛殿,神佛在前,我跪在蒲团上,默念祷告,方觉心安。
我闭着双目,安静祷告,全然不知何时,殿中已进了人。
一声清脆的响指声在我耳边响起,我被吓了一跳,侧目看去,身侧蒲团上,坐着一和风笑意的少年。
沈砚着一身紫衣,华服玉冠,他屈起一只长腿,手撑在腿上,支着一颊,侧目看我:
「小郡主,我可是知道你的名字了,沈落冤,是吧?哪个冤呀?」
我忙起身,对着他恭敬地行礼。
他似乎对此有些不耐烦,一把将我拽了起来,啧了一声:「往后,没外人在,都别行礼了。」
他的手还搭在我的胳膊上,我抬眸看他,一瞬怔愣后,他才松开,随后又恢复了方才肆意张扬的模样。
他再度屈腿坐在蒲团上,而我规规矩矩地跪在一旁,继续完成我的祝祷。
他或许有些无聊,在一旁东倒西歪,一手撑地,侧仰至我身前,令人无法忽视。
「我听说,你是皇祖母从宫外带回来的,皇祖母把你养在身边这么多年,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我今日是陪姑姑回宫的,姑姑就要成婚了,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姑姑了,自从她礼佛回京后,身子一直不好,还一直不愿回宫,如今要出嫁了,怎么说也要拜见皇祖母和父皇。」
「对啦,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的冤,是那个冤?」
沈砚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即便鲜少知事,我也知道,他是帝后最疼爱的嫡子,生来便是尊贵的皇太子,这样金尊玉贵养大的人,骨子里自然也是天然的骄傲与少年意气。
我睁开眼时,他在一瞬间撑起了身子,笑着朝我凑近:「所以,是哪个冤?」
「冤孽的冤。」
佛殿外几声钟声响起,他的神色有片刻的惊讶,我敛了眸子,开始整理面前的经书。
空气陷入片刻沉默,良久后,耳边传来少年清朗又带着浅浅笑意的声音:
「小郡主,我告诉你,冤同宛分化而来,宛之可言,宛彼鸣鸠,翰飞戾天。你当做那展翅在天上的鸟儿,自由翱翔。」
十四年卑怯的生命里,我第一次,听见了这样的话,我呆愣地望着他,久久无言。
直到一声钟声响起,我回过神来,垂下眼眸。
沈砚坐在一旁,揶揄地笑了笑:「怎么,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不敢看了?」
他的笑声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眼前的经书早已燃尽,我站起身来,便要告退。
不料,袖中一枚同心结,掉落在地。
我欲拾起时,已被眼疾手快的沈砚捡起。
他手指勾起同心结的带子,眸中笑意却停:「你这是……」
「太子殿下,可以将这枚同心结,放到给长宁公主Ṫù⁽的贺礼之中吗?」
我其实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而他,也或许看穿了我心底的复杂情绪,善良地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将同心结收进怀里,笑着道:
「行,我替我姑姑,谢谢你了,小郡主。」
「如此,便多谢太子殿下了。」
我在心底长长的抒了一口气,走出玉佛殿时,看见了等在殿外的阿七,点头示意后,我回了慈安宫。
-6-
阿婉告诉我,长宁公主方才来拜见了太后,此刻已经走了。
我也想明白了太后的用意,一早叫我去玉佛殿诵经。
夜里,一场浅浅春雨至,庭院杏花随落雨纷飞,阿婉早已睡下,我点了灯,披了外衫,起身坐在廊下听雨。
睡不着时,我总爱一个人坐在廊下,静静地发呆。
檐下雨声滴答,落入阿婉在墙角放置的罐子中,清寒雨夜,我的脚有些发痒。
当年受的脚伤落了疾,湿冷时总会发作,我脱下鞋袜,掏出那枚小陶罐,当年的药膏早已用空,只这个罐子我还一直留着,将医官开的药膏放置其中。
抹好药膏,穿鞋袜时,一道黑影陡然出现在雨幕之中。
能在皇宫里来去无踪的人,能有几人,我起身看去,竟是阿七。
廊下灯火微茫,他淋了雨,一身湿透,立在离我方寸之远,黑夜的灯火映照那双好看的明眸,他神色无波道:「奴奉太子殿下之命,来请郡主帮忙,写一封祝词代赠长宁公主。」
沈砚让我写祝词,这听起来十分荒谬,还是深夜命阿七来,明日长宁公主就要大婚了,阿七说完后,便沉默安静地望着我,我便也没再多问什么,转身回到屋里,燃灯提笔。
窗外雨声淅沥,我坐在案前,提笔良久,却又不知,自己竟何能书。
或者说,自己有何资格。
我抬起头,想对在廊下等待的阿七说,这封祝词,我写不了。
他不知何时已行至窗前,突然开口道:「郡主不必多思,真心所祝,已是世间至诚。」
我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觉得那张分明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带了微微关切的笑意。
我复又垂下头,是了,沈砚或许是觉得我的字好,这封祝词是以他的名义相赠,她不会知道是我所书,亦不会因我影响心情,若真能给她带去祝福,本就是我心中所愿,不是吗?
我再度提笔,脑中思绪翻涌,一封祝词落笔而生–
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Ŧűₖ语如花。
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映翠眉。
笔停再绘,云中双鹤
江水泱泱,芦苇丛边,一叶扁舟,佳偶双倚扁舟之上,远山雾霭重重叠峦,新人悠然相依,云中双鹤相伴于扁舟之侧,山水天地,人鹤逍遥。
卷轴合封,放置锦盒之中,交由阿七手中。
我从屋内寻出一把伞,他本欲拒绝,我开口道:「盒子进了水,便不能用了。」
他这才接过伞,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七,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黑夜里,他脚步顿住,背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轻声道:
「郡主,你的东西落在外面了。」
我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廊下栏杆上,放着那只小小陶罐。
再回头时,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7-
长宁公主的大婚在京城热闹了三日,宫中之人皆有赏赐可领,一大早,阿婉便和西殿的小宫女们去排队领彩头和赏赐了。
本就清冷的西殿也变得更加安静了,一场春雨过后,树上杏花已被吹落大半,看着半片光秃秃,庭院里也少了许多生机。
我在窗前案几上抄经,这是我每日,唯一可做的事。
院中本有几缕微弱阳光射入窗中,忽然一片阴影而至,遮住了阳光。
西殿外没有宫人,沈砚这次来得悄无声息,他坐到窗沿上,阳光打在他半张面庞,给他眉眼渡了一层暖黄光晕。
似是觉得刺眼,他抬手挡在眉眼之上,一只玉簪被轻轻搁在案上,白玉通体清透,色泽饱满,一看便知,是上等白玉所刻,然而簪上所刻之花,却略微有些粗糙,不像是有经验的匠人所刻,连是什么花,也看不大清。
我看向沈砚,有些不明所以。
他迎上我的目光,神情却不似之前那般调笑,有些我看不懂的认真:
「送你的谢礼,多谢你替我写祝词。」
「那幅画,姑姑很喜欢,还特意挂在了书房正壁。」
我点了点头,低眸继续抄经。
沈砚仍旧坐在窗沿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挡了我的光,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只得再度看向他,他却朝我轻轻抬了抬下巴:
「喂,我送你的簪子,戴上给我看看,好不好?」
我目光瞥向那只玉簪,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地怪异感,虽然在宫中,金玉首饰并不缺,但我素日不出门,所以几乎不会佩戴钗环,更别说是男子送的。
于是顿了顿后,我轻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我收下了。」
本以为如此说,这人应当能满意离开了,谁料他却忽然蛮横起来,一手拿起玉簪,一手扶住我的脑袋,强势且不容拒绝地按住我,把那只玉簪插入了我的发髻之中。
随后轻轻跃下窗沿,隔窗两手扶案,望着我得意地笑:「甚美,甚美。」
我几乎是石化在原地,脸蛋红了个透,这也让他愈发得意,伸手勾了勾我的鼻头:
「沈落冤,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我在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随后关上了窗。
我立在屋内,莫名地紧张喘息,窗外笑声飘荡许久后终于静默,最终,那人隔着窗,语气忽而又变得正经认真起来,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温柔,隔着窗,听他道:
「小落冤,下次再见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打开窗,微风吹来,吹散了面上几分燥意。
我听见胸腔里的砰砰心跳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
菱花镜前,我看着发髻间的那只玉簪,忽然觉得脸又再度热了起来……
-8-
我觉得自己,似乎生了一种奇怪的病。
一看到那只玉簪,便会脸红心跳不止,于是我将那只玉簪锁入妆奁中,眼不见,心就不烦。
每日抄经静心,似乎很有用。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病又发了。
因为沈砚又来找我了,他来西殿来得愈发频繁,每次来,都会带来不同的东西。
每次来,他都会坐在窗沿上,叽叽喳喳似个话痨:
「小落冤,这是京城一品斋新出的春水杨花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小落冤,这是我在陶坊里看见的小陶人,你瞧瞧,是不是有些像你,你说,可不可爱?」
「小落冤,桃花开了,这是今春我看开得最好的花,你拿来插瓶。」
「小落冤,你字写得这么好,这是狼毫可是父皇赏给我的,我觉得我字那么丑,也用不上,送你正好。」
……
他说这些时,我总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
可他走后,我就觉得,我的病,又犯了。
我吃完了糕点,将小陶人和狼毫笔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给那枝桃花每日换水,将它养了足足七八日才凋谢。
我望着那些东西,觉得心不太静。
我想对沈砚说,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见他,可不知为何,每次他来时,我都没能说出这句话。
我觉得自己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秘密,我想,我能将它深深藏在心底的。
直到,太后召我。
她要考我默诗,她已许久不考我了。
我跪在她面前,背出了她考我的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
我在一瞬间,忽然开不了口了。
屋内只有太后和我,她坐在金丝檀木椅上,我不敢抬眸看她,只听见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哀家带回宫中的,你的性子我了解,下去吧,哀家相信,你会想明白。」
回到西殿后,阿婉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是太后留在我身边的人,我的事,她自然都知晓。
我对她笑了笑,道:「阿婉,我没事,你放心吧。」
自那天起,我让阿婉锁了西殿的大门,只留下我和她,我说要替太后抄录一本完整的清心经,或许需要很久。
我是个极能隐忍的人,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很快就能恢复到从前。
我日夜抄经,除了阿婉,我没再见过任何人,如此过了三个月后,一日夜里,阿婉睡后,我在案前抄经时,感受到有极轻的身影落入院中的声音。
抬眼时,阿七已经出现在窗前了。
一封印着杏花的信笺被搁在案上,阿七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殿下命奴送来的,他还说,郡主若有事,可吩咐奴。」
我望着那封信笺,忽而觉得那颗终于平静许久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我有些,不,是十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于是我疲惫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闻言,阿七默然退了几步,准备离开。
但不知为何,他又停下了,转头轻声道:「郡主,保重身体。」
话音落,他一跃而出,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犹豫许久,想,我应当烧掉那封信,可最终,我还是打开了。
浅淡杏花纸上,飘然一股淡淡香气,纸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安否?
-9-
我想,我是不太安的。
我有大半年没再见过沈砚,听说,他受命南下巡盐。
我为太后抄录的清心经总算抄完了,这份礼物,她说她很喜欢。
她留我在慈安宫这些年,我总觉得,她待我既算亲近,也算疏远。
所以,我也一直很好地把握着这段分寸,在与人相处这块,我总能很敏锐地感知到,别人待我的态度。
阿婉说我心思太过敏感,思多亦虑多。
可我深知,这是多年经历养成的性子,早已刻在我的骨血里,不可改变。
这年夏天,暑热来得又早又烈,宫里热得难受,陛下做主,要带着太后和各宫妃嫔皇子去往行宫避暑。
我没想到,太后要带我同去。
对此,我是惶恐的,但太后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带你回宫中,也并非叫你一世躲藏,不敢见人,你是哀家身边的人,只安守本份,又惧怕什么?」
我自然也就不能说拒绝了。
行宫庭院深深,山间溪水穿梭于假山竹林之中,如同真正的幽僻山谷,较之宫里,的确是避暑圣地。
太后住在云涛馆,我随太后住在云涛馆后面一处幽静的小殿中。
行宫不似皇宫,宫里人来到这里,都比从前自在放松不少。
我住的小殿西侧,是一处竹林,行宫里的小宫女以为小殿没人住,会在竹林边偷偷咬耳朵,我听她们说,长宁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就要满百日了,陛下说要庆贺呢。
我还听说,太子沈砚南下遇到动乱,似乎受了伤,不知伤得严不严重,赶不赶得上公主女儿的百日宴。
小宫女年纪都不大,她们说完这些皇家大事,又说起了女儿家的心事。
这是旁人私事,我本想离开,可听见其中一个小宫女问:
「你真喜欢那个侍卫,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我停住了脚步,听见另一个小宫女有些不满:「我怎么不懂。」
「喜欢就是,常常牵挂他,担心他,想着他时会欢喜,也会烦恼,有时想不想他,可又总是忍不住想着他……」
说到后面,小宫女有些害羞,声音也低了几分:「姐姐,你说,我和他会有结果吗?」
两人似乎都叹了口气:
「算了吧,宫女和侍卫,哪来的结果。」
……
-10-
长宁公主和驸马的女儿得太后赐名嘉玉。
陶嘉月兮总驾,搴玉英兮自修。
这是很美好的名字,她的出生,是幸福的象征。
嘉玉的百日宴在玉湖畔举办,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有些叛逆,没有同从前一般安静地留在小殿中,我换了阿婉的宫女服,偷偷去了玉湖。
那日的宫女皆扮莲女,面上覆纱,我想,我小心一点,不会有人认得我。
我站在一群宫女后面,遥遥看去,看见了那躺在玉台上的小女娃,时隔多年,我再次见到了她。
原来,大魏最尊贵的长宁公主,本该是这般模样。
她是那么地高贵典雅,只是不幸,一双腿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之上,站在她身后的,便是那位痴情于她多年的驸马魏清,他们是真正的般配,她的夫君待她很好,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大庭广众之下,他温柔地为她盖上膝上毛毯,而她则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周围人抱起了那生得如玉般的小女娃,她们逗她笑,一片欢声笑语。
一圈吉祥话转完后,小女娃回到了长宁公主的手中,隔着人群,我看见她眼中的慈爱与温柔,她笑起来,唇边有两只酒窝,小娃娃的手被驸马轻轻抓起:
「嘉玉,这是娘亲,知道吗?」
……
我在人群里站了很久,这场热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管事宫女吩咐后,我才随着一群宫女退了下去。
夜晚是个好东西,可以让我将自己藏得更深。
我抱膝坐在小竹林后,小溪流水淙淙,银白月亮高悬于天,无端洒落一地忧伤。
我将头埋在膝盖里,止不住地乱想。
我想,我应该死在那年地窖里,冤孽一样的出生,为什么还苟活至今呢。
可我又想,若是我死了,那谁带着那封血衣来京城呢,她也不能逃离那个炼狱了。
我厌恨自己这些卑劣的想法,旁人生于光中,而我,注定是长于暗处的。
我就这样想啊想,不知想了多久,不知何时,一阵冷风袭来,大夏天,我打了个哆嗦。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冷吗?」
我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花了眼。
沈砚怎会站在这里,可他的的确确是沈砚,他从身后掏出一把莲蓬,递到我面前。
他看着有些疲惫,可眸中却是满满的笑意:「这可是江南最新鲜的莲蓬,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把它们带回来,费了多大的功夫。」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一把将莲蓬塞到我手里,另一手展开,掌心是一堆剥好的莲子:
「快尝尝,我去了心的,很甜的。」
耿耿星河夜,凉凉夜色皎。
我呆愣愣地看着那双炽热的眼睛,只觉移不开眼。
一颗莲子被塞进了嘴里,我轻轻咬了咬,甘甜萦绕在唇齿间。
沈砚目光灼灼,问我:「甜吗?」
我点点头,道:「甜。」
我在这时想起了小宫女说的话,他受了伤。
我有些担忧地问:「沈砚,你的伤,好了吗?」
竹叶随风沙沙作响,几声蝉鸣传来,见他不答,我目露担忧,他却在这时,忽然捧住了我的脸,俯身亲在我的唇边。
他动作很急,却又十分轻柔,因我并未抗拒,他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也带了几分试探。
他的唇瓣轻轻含住了我的唇,温柔且动情……
良久,他抬起头,眼眸深深地望着我:「你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我在这时,才陡然清醒过来,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垂下眸,低声道:「是我放纵了,落冤告退。」
我转身欲走,他急切地拉住我,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开:
「抱歉,是我一时动情,我绝非刻意轻薄于你。」
他说得无比认真。
我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
「我沈砚自小活得随性,虽为太子,但父皇母后惯来对我包容,我自认这世上从无做不到的事,只要有心,你或许不知,我对你是一见钟情,此生唯一心动,我沈砚这个人,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落冤,无论隔在你我之间的是什么,我都会一一排除,我只要你,心中有我。」
-11-
我比谁都明白,我应该坚决地拒绝沈砚。
他是一国太子,皎皎云中月,我与他,是永无可能的。
可那晚,我看着那双灿如星辰的眼睛望向我时的缱绻温柔,我再一次纵容了自己。
如果我永远生活在陶庄那样的地方,如果我从未来到皇城,我便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是如此卑劣的存在,怎堪与光同尘。
可我见过光了,如何能不渴望呢。
我承认,我心存了卑劣的期盼。
暑夏匆匆过半,也不知因何,皇帝下令,紧急回宫。
我隐约能感觉到,皇城里应当发生了大事,但西殿如从前一般平静无波。
自回宫后,我再未见过沈砚。
而很快,我也知道了那件令皇帝紧急回宫的大事,北狄来犯了。
前线突起战事,北狄来势汹汹,短短数日,竟夺下大魏两座城池。
这些年,我长在宫中,读了不少书,也知了不少事。
我知道二十年前大魏同北狄便起过一场大战,当时先皇还在世。
那时的北狄还未如今日这般强势,只因我大魏有一百战百胜的将军,常义。
常义将军用了三年的时间,将北狄打得节节败退,最终北狄送来降书,再不敢跨过乌原河。
可就是这位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的常义将军,却在回京两年内几经贬黜,那些史书上写他后来意图谋反,最终被斩首。
如今大魏没了常义,北狄卷土重来,如今的陛下为了这场战事焦头烂额。
太后娘娘近来出了宫,听闻长宁公主同她一起,去往大昭寺为国祈福。
而我能做的,似乎除了抄抄经书,为那些前线征战的将士祈祷,也没别的了。
慈安宫的人少了大半,西殿更是冷清,夏末的夜晚,突如其来下了一场暴雨,我于隆隆雷声中惊醒,我起身去关窗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沈砚背着身子,站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
我心中波涛汹涌,立于窗前,小声唤他:「殿下。」
他回头,俊美星目却不似往常,神色庄严而沉重。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靠近我,依旧立于原地,四目相对时,他轻轻笑了笑:
「落冤,抱歉。」
他的话没头没尾,可我什么都明白。
太子殿下有一身的好武艺,幼时自请随舅父一起,长于军营。
如今他已过半百的舅父在边境征战,中了敌首一箭,生死不明。
我望着那双有些疲惫的眼睛,摇了摇头:「殿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庭院风雨交加,惊雷滚滚,电光穿透云层,映得廊下身影忽明忽暗。
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沈砚翻窗进了屋。
风雨如晦,他将我揽入怀中,我靠在他的胸膛,听到了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他没说话,我也没开口。
良久,他伸手抚向我的发间。
头顶传来清浅的笑声:「你戴这簪子,很好看。」
我的脸再一次炸了个通红,他送我的玉簪,白日里我不敢戴,只敢在夜里偷偷戴着睡觉。
一着急,我捂着脑袋就往后退,不想撞到了凳子,身子不稳就要摔倒。
沈砚动作极快,搂住我的腰间,心跳快得就要飞出。
我不敢看他了。
他扶我站稳,声音低低:「落冤,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
分离是人生一道艰难的课题,书上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我会平安归来的。」
最后的最后,他在我额间,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12-
一夜风雨,天光大亮。
听闻,沈砚擅自离京了。
身为大魏的储君,他要以大魏太子的名义亲征北狄。
陛下龙颜大怒,命人将皇太子捉回,只因他已派人同北狄求和,他信奉的是长生道,两军交战,生灵涂炭。
听闻在此之前,沈砚已同他起过争执,他命人将沈砚禁足东宫,却不想如今他竟私自离京。
前线战况如何,我不知,但京城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辗转三个月后,依旧还无沈砚的消息传来。
太后已回宫,我如从前一般,每日抄写经书。
时值岁秋,西殿来了一位太监,陛下要召见我。
我入宫近八年,除了太后以外,他是唯一知悉我身份的人。
帝王威严不可侵犯,太监引我进殿后,便引退了殿内的一众宫女内侍。
我长伏于地,上首的帝王一身明黄龙袍,冷峻又沉肃。
「沈落冤,你可愿去和亲?」
我在这时抬起头来,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帝王。
他虽是在询问我,但话语里,是绝不容被质疑的帝王威严。
我想到几日前,太后召我,说不日,陛下会下旨,封我为公主。
那日,太后看着我,目光深沉:
「孩子,你生来便是一场冤孽,陛下派去求和的使臣已经归来,大魏送去一位和亲公主,割让两城,两邦签订十年止戈之约。陛下膝下几位待嫁公主尚且年幼,哀家提议,可封你为公主,送你和亲,哀家想,这也不失为一场赎罪,当初,哀家带你回宫,命人教导你读书识字,是因为,你多少,也同哀家有血缘,多年相伴,哀家知道,你是个心思澄明的好孩子,你与砚儿的纠葛,哀家也知道,你可知,砚儿是我大魏的希望,一国太子亲征沙场,若有意外,我大魏的脊梁便再也立不起来了。」
太后神色寂寥,那串伴她半生的佛珠突然断裂,似有征兆。
我看着眼前帝王,心底是无比的清晰与明白:
「陛下,一国安危不会系于女子之身,我愿意和亲,是因为想给边境战士一个得以喘息的机会,北狄有备而来,大魏今时不敌,不可一世不敌,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他想守住大魏的城,更想让那些百姓明白,大魏没有抛弃他们。」
「陛下或许不忍战事连绵,生灵涂炭,但更应明白,一时的安稳,绝不会是一世的安稳。」
话音落,我重重叩首。
我不知面前的帝王如何想,但或许他已然有所触动。
宫墙几许深深,太后娘娘说,沈落冤生来一场冤孽,所以她引我赎罪。
可我记得,有人说,冤同宛分化而来,宛之可言,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我或许做不了那展翅在天上的鸟儿,但这困顿一生,我也想,为自己飞一次。
-13-
我受封荣安公主,即将去往北狄和亲。
和亲前日,我拜别太后,谢她八年收容教导之恩,才会有今日的沈落冤。
我将那串修好的佛珠交于她手中,她眼中几番情绪翻涌,似有话说,但终了,她抬手,淡淡道:
「去吧。」
我拜别离去时,迎上了长宁公主。
魏清带着孩子,同她来向太后请安。
我默然行礼后,安静等待她们进去。
魏清看着我,迟疑道:「可是荣安公主?」
我看见长宁公主眼中的讶异,这么多年,她早已不认得我了。
我恭敬点头,魏清却突然向我颔首行礼:「身为大魏之臣,清在此替臣民同公主道谢,此去山高路远,保重。」
我垂着眸,一直安静坐在轮椅之上的长宁公主突然开口:「你看着,似有些眼熟?」
庭院几番萧索,风儿打落金黄树叶,侍女怀中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
魏清连忙同我颔首,随即将孩子抱入怀中,耐心安抚。
而我,也连忙退了出去。
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
离开皇城时,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戴上那支白玉簪。
北上的车马浩荡,我坐在马车里,回望那渐行渐远的宫墙。
去北狄和亲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也让我看到了从前未曾见过的辽原星海、江河山川。
我突然觉得,或许自己,从此开始,不必再卑怯,亦不必再生惧。
送亲的队伍在一驿站歇息时,我见到了沈砚。
他说,他来送荣安公主一程。
数月不见,他变黑了,也廋了许多,隔着车马,我与他遥遥相望。
我知道,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次,我不再躲避他的目光,亦坚定地望着他。
-14-
送亲的队伍是不能进北狄腹地的,也没人知道,北狄王帐的具体位置。
只有两名前往和谈的使臣随我一起,北狄的使臣相迎时,一路上,我们都被蒙上了眼睛。
辗转行了一日多,才到了目的地。
草原的夜很凉,日暮西沉时,北狄王设宴,接待大魏使臣以及荣安公主。
夜宴歌舞不停,月亮高悬于星夜,风儿吹来Ţûₚ,伴着原野的自由气息。
只是可惜,却是沾了血气。
送亲的使臣急切地提起议和之事,坐在上首的北狄王眼中显露几分轻蔑,他身侧的护卫讥讽道:
「急什么?眼下歌舞盛会,使臣难道,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住。」
赤裸裸的挑衅,使臣却并不敢生事。
但事关两国和平,天子之令,不得不从。
我坐在宴会右席上首,北狄王臣的戏谑的目光频频投来。
犹如平静水面下藏着波涛汹涌。
一场鸿门宴,注定不会安然结束。
北狄王从未想过和谈,他有狼子野心,一个和亲公主,两座城池,打发不了如今的北狄。
夜宴的酒水俱被下了药。
北狄王怎会娶宿敌的女子,豢养毒蛇在枕边,绝无可能,所以他要用北狄公主的性命为赌注,带着北狄的铁骑,踏破大魏的关要。
我醒来时,被绑在北狄的祭台,北狄将士在不远处歃血起誓,朝阳初升时,带着我跨过乌原河,两军对阵,杀我阵前祭旗。
我闭上眼睛,听见风吹过旷野的声音,已是夜半。
沈砚,就快到了。
听风辨方位,北狄人虽然蒙了我的眼,但出入北狄腹地之路,我都已沿途留下记号。
当日与沈砚分别前,我便已知今日事。
原本说好在乌原河畔两国和谈,但北狄使臣突然改口,要求入北狄腹地和谈,便可知北狄狼子野心。
沈砚那日亦非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说,京中来报,我要去往北狄和亲,他怒不可遏。
战事稍歇,他跑死了两匹马,来寻我。
那夜,月儿如钩,他潜入我的房中,身后,跟着他的心腹阿七。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所以我在等他。
他将我紧紧地拥住,他的鼻息涌入我的发间,声音低低,如同夜里的雪落声:「落冤,我已安排好一切,阿七会带你离开,护你周全。」
我的心猛然酸楚。
我轻轻推开他,摇了摇头。
他立时急了,眉眼慌乱:「落冤,你听我的,即便你去和亲,北狄也不会停战的。」
「正因如此,所以殿下,我更要去。」
我看着他,目光坚定。
我亦是大魏的臣民,而我爱的人,是大魏的储君。
所以,是为国,亦是为他。
那晚分别之际,他轻柔吻我眉梢。
此去凶险,我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看着他眼中隐忍有泪,第一次,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我凑在他的耳畔,轻声道:「沈砚,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
-15-
马蹄哒哒踏过原野,号角声轰然响起,我听见北狄将士来报,魏军奇袭王帐后方,已烧了大半粮草。
远处火光漫天,浓烟四起。
刀剑交接声作响,烽火连天,有人高声怒骂:
「魏军深夜入我腹地,定与这大魏公主脱不了干系。」
「杀了她!杀了她!」
我睁开眼,看见北狄人持刀冲来……
若这是注定的结局,沈砚,愿有来世吧。
染血的长刀没有落到我的身上,利箭穿透了面前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腥热喷洒在我面上。
血光冲天,有人驾马而来,捆绑我的绳索被斩断,是阿七。
他一把将我捞上马,北狄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我从不知道,阿七的功夫竟这样好。
我携着我一路躲避北狄人的刀剑,最终将他们遥遥甩下。
后方正在大战,他们不可能一直追着我和阿七。
我紧紧握着阿七的衣裳,他或许感受到了我的紧张,温声道:「公主放心,殿下已烧了北狄的粮草营,誓要在今夜生擒北狄王,他派我来寻你,要我务必将公主送到安全之地。」
他话音落,我的心方算落了大半。
我侧目去看,我们奔在无边际的原野,风吹草弯,夜幕低垂,我伸出一只手,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握住了风。
我们在草原跑了一夜,天边鱼肚白渐现时,我们停在了一处溪流旁。
阿七在给水袋灌水。
夜寒露重,辛劳紧张一夜,ťŭ₃他的唇色白到极致,我看见他走路的姿势不大对,似乎脚受了伤。
我心中一动,他朝我走来,将水袋递给我。
我看着那双眼睛,在这一刻,似乎有久远的记忆重合。
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我试探地拿出怀中那枚陶罐,轻声道:
「阿七哥哥,你的脚受伤了。」
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有了一丝波澜,却是沉默无言。
「往后,叫我名字吧,阿七哥哥。」
七岁时,他的父亲救了我,他给了我人生第一份善意。
经年辗转,我未曾想过,我们会这样重逢。
我不知他为何离开他的父亲,为何会跟了沈砚。
但我不会去问,亦如他也从未问我,当年那个逃荒落难的小女娃,为何会进了宫,还担了郡主的名号。
-16-
阿七带着我回京城。
阿七说,沈砚已将北狄王枭首,北狄大势已去,大魏已夺回当初失守的两座城池,待战事彻底平息后,他就会回京。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说我喜欢他,但我也知道,我们不会在一起。
他是大魏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啊。
我想余生自由,我不属于皇宫,那里,如今已没有我再留恋的东西了。
我在心底想,沈砚,若两相陌路,祝君安好。
所以我在一个寻常的日子,支走了阿七,我们在驿站歇息,他为我去买糕点,我偷走了他的路引,坐上Ŧü⁴了去江南的马车。
阿七不是寻常人,让他在驿站延误几日,也足够我离开了。
可我没想到,没有路引,他还是那么快就追了上来。
我以为,他要强行带我回京的。
可他只是对着我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抛下一切,跟着我去了江南。
我们住在一处莲塘附近,对外以兄妹相称。
江南多细雨,匆匆已是半年过。
我和阿七在檐下听雨打莲叶,剥莲子时,有戏水的小儿在欢歌。
他们光着脚踩水,笑声融在这浅浅细雨中。
他们在说,北狄彻底败了。
民间小儿皆知,荣安公主与太子沈砚里应外合,火烧北狄粮草,生擒北狄王。
他们唱到最后,有撑伞的书生路过,长长哀叹:
「只可惜,荣安公主死在了北狄,太子少年英雄,夺回两城时,却被混在百姓中的北狄奸细所伤,那刀上有毒,太子带伤征战,回京述职后,一病不起,如今已魂归天地。」
沈砚死了?
莲子掉落在地,我怔怔站起身,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跌倒在地……
-17-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有一紫衣少年,他坐在小小窗沿之上,庭院杏花飞舞,几片花瓣落入他的肩膀,他眉如弯月,明眸如星,浅浅笑意望着我:
「小落冤,和我一起去江南采莲,可好?」
他如春山冬雪一般,对着我如清风朗月般笑,我看到他眼中深深的柔情与爱意。
可我看着他,却越来越模糊。
他似乎在离我远去。
我的视线被眼泪封住了,心口疼痛,难以呼吸。
我后悔了,我应该回京城的,这样,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那一觉睡得很长,我醒来时,阿七陪在我的身边。
我问他,沈砚,是真的死了吗?
他望着我,沉默许久,给了我答案。
我没再问了。
我出了屋,荷花清香,莲叶层叠,那个约我一同采莲的少年郎,还会来吗?
不远处的巷子传来吆喝叫卖莲子的声音,我循着声音去。
一场细雨陡然而至,绵绵雨丝落下,沾染额前碎发,我走上莲湖上的廊桥,看见一个俊美的紫衣少年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朝我走来。
我怔怔站在原地,心口呼吸骤然一滞。
那把青伞撑过了我的头顶,少年手指轻柔抚过我额前发丝,语带嗔怪:
「怎么这般不听话,下雨了也不知撑伞?」
我仰头望着那双梦中的眉眼,眼也不敢眨。
「沈砚,我想你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他亦紧紧地拥住我。
「嫁给我吧,落冤。」
……
我和沈砚成婚了。
在盛夏的江南,我们约定,一生不再分离。
沈砚如今已不是大魏的太子,战事平息,至少未来几十年,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会再有生灵涂炭。
他和他的父皇母后说,他要离开京城,请原谅他不孝。
他是帝后最疼爱,也是最争气的皇子,可他如今,却说自己不愿再做太子。
他要将皇位让给自己的弟弟。
皇帝大怒。
他没告诉我,他是以死明志的,他说自己一定会走,还有人在等他。
多年生养之恩,他享受了皇室荣华富贵,可家国危难之际,他亦做好了为国牺牲的准备。
如今他还活着,生死不论,他想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最后,是太后赶来了,他劝说皇帝,放了沈砚。
大魏太子并非非他不可,皇帝膝下的其他皇子亦有优秀之辈。
沈砚不做太子,不在皇城,也会永远是他们的儿子。
我和沈砚大婚前,有人送来了两套喜服和一对龙凤金钗,以及一张字条。
「我儿,愿你幸福。」
我和沈砚成婚的第二日,阿七便留书离开了。
他说,祝我们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他没说要去哪里,但这亦是,我们对他的祝愿。
-18-
「阿冤,这是我娘做的甜粥,叫我拿来送你。」
和沈砚成婚半年,我遇见了故人。
阿萍如今也嫁了人,还生了小娃娃,我是先遇见阿萍娘的。
她在廊桥边卖莲蓬,我认出她时,她满眼地不可置信。
当年一别,岁月在她面上已留下了许多痕迹,可她仍然同我记忆中那个教我和阿萍识字,给我们讲故事的婶婶ŧṻ²一样。
我告诉她,我成婚了,就住在不远处。
她和阿萍原来就住在前面的巷子,她说当初回到江南,却不料双亲早已离世,为了将阿萍养大,她们过过一段很难的日子。
但所幸如今日子好了,阿萍嫁了个心善的夫君,她的夫君双亲早逝,如今她和阿萍他们住在一处,她闲时卖卖莲蓬,平日里帮着带带小孙子,日子其乐融融。
这些时日,她常让阿萍给我送东西。
和阿萍相认后,我告诉了沈砚关于我的过往。
「沈砚,你知道吗,曾经我一直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冤孽,所以注定要一生卑怯。」
「那如今呢?」
莲湖清风阵阵,荷香侵鼻,我靠在沈砚的肩上,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
我仰头,冲着他弯眼笑:「现在,我觉得,我是自由的鸟儿。」
说罢,我捧住他的脸,嘬了一口他的嘴巴。
他唇角勾起,伸手勾我鼻头:「傻瓜,我早就知道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好的。」
原来,他从很早开始,就将我放在了心上。
那封深夜写下的祝词,代我赠与长宁公主。
旁人说我是冤孽,他说,错不在我。
他偷偷成全了我心底一份对于那个我一生都不能唤一声母亲的人,隐晦的爱意。
天高鸟阔,时日悠久。
沈砚,愿与君长相守,白首不相离。
番外 1
-1-
长宁公主近来常做噩梦,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魏清接连请了数位太医来公主府,都说长宁公主是心病。
自古心病难医,魏清知道那段困扰他心爱之人数年的梦魇。
他明白,那是段难以忘怀的痛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耐心温柔地陪伴在她身侧。
数十年过去,他们的女儿已经四岁了,会开口叫爹娘了。
就连长宁沉疴已久的双腿也在机缘巧合下恢复了,他们的生活是难得的温柔与宁静。
直到数日前,长宁公主去了一趟慈安宫。
那日她去时,太后正在午憩,为了不打扰母后,长宁公主在慈安宫转了转,意外进了西殿。
西殿是慈安宫最偏僻的一处小殿,她从前也大概听说过,母后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小姑娘,一直养在西殿。
她在行宫养病数年,后来也鲜少入宫,对于这个不知何处来的小姑娘,她并无兴趣打听。
倒是后来,北狄来犯时,皇兄将她封为荣安公主,送往北狄和亲。
她与魏清来慈安宫请安,在庭前树下,第一次见到了她。
虽只匆匆一面,她却觉得分外熟悉的感觉,那张面孔,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后来仔细回想那小姑娘的模样,总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再后来,她听闻那小姑娘助力沈砚,火烧北狄粮草,她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看上去如此娇弱的小姑娘,竟也有这样的勇气和智谋。
只可惜,她死在了北狄,连尸骨,都未曾被寻回。
长宁公主走进西殿,无人居住的庭院空留几许萧索,已过了杏花开的时节,地上残余几颗未被宫人打掉的杏果。
殿中屋门紧闭,唯余廊前一扇小窗半开,一阵风吹来,小窗咯吱几声作响。
她望着那扇窗,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穿着浅黄小衫的女孩安静坐在那扇窗前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觉得莫名心口一痛。
这时,西殿来了一名宫人,她说她叫阿婉,是从前服侍那位小郡主的。
阿婉如今回到了太后身边伺候,只是闲暇时,会来打扫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其实落冤不知,阿婉在她初来慈安宫时,就已意外得知了她的身份。
多年朝夕相伴,阿婉在宫中多年,早已偷偷在心底将落冤看作自己半个闺女。
当年得知她要去往北狄和亲,阿婉抱着她哭了半宿。
阿婉是皇太后的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可那晚却胆大包天地对落冤说:
「小郡主,你逃出宫去吧,去找太子殿下,他一定会护住你的。」
她说自己有个相熟的侍卫,是她的表弟,可以帮她偷偷逃出去。
但落冤只是笑着对她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很温暖的拥抱。
落冤拿出了和亲前陛下赏赐的金银珠宝送给阿婉。
夜凉如水,少女声音温柔:「阿婉,好好照顾自己。」
后来,那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踏上和亲的路途,再也没有回来。
这几年来,阿婉常常会回到西殿,整理那些落冤曾经留下的字画。
宫中数年,小小少女偏守这一隅,孤单寂寞贯穿了她短暂的半生,唯有读书作画,能填补她心底的空荡。
长宁公主跟着阿婉进了屋,阿婉将那些箱子里的字画一张张地拿出来晒,长宁公主盯着那些字画,觉得似曾相识。
公主府内的书房正壁,挂着一副极美的画。
那是沈砚送她的新婚贺礼,她很喜欢那画上的逍遥意境。
可这画迹,同眼前的一幅幅字画,竟重叠起来。
一模一样的字迹,不知为何,她有些慌乱,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眼前晒画的宫女:
「这些?都是她画的?」
宫女沉默点头,长宁公主脑中轰然一炸。
那年母后寝殿外匆匆一面,那双眼睛……
-2-
那段她最不愿回忆的记忆突然又闪现脑海,地窖,幼童,她狠狠掐着幼童脖颈,她满眼滔天恨意,那双眼睛泪眼朦胧,可怜地唤她:「娘亲……」
长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即将炸开。
怎么可能,当年她回到京城,昏迷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她什么都不愿说。
但她心底知道,是那个她恨极了的女娃,将血衣送到了京城。
但她不想去问,那个女娃去了哪里,后来舅父告诉她,所有和陶庄有关的人,都以被皇兄派人秘密处死。
这是皇室的尊严。
那时她想,她死了,也不足以赎罪。
她恨透了和那里有关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如果不是魏清,她觉得自己大概一生都无法同一个正常人一般活着。
她疯了似地跑去找母后,母后刚醒来,看见她的模样,却无半分惊讶。
太后将服侍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殿内只余下母女二人。
长宁公主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眸中痛楚:
「母后,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偷偷把自己最大的耻辱养在宫里,为什么让自己如此痛苦。
她在心底生出一种深深的怨恨。
太后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她望着自己,泪流满面,痛苦至极。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在地牢看着那双与长宁相似的眼睛,一个七岁女娃,只身千里奔赴京城送血衣,她的确是一场冤孽,可错,真的在她吗?
七岁的女娃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半年,她见她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双眼睛的澄澈,没有怨恨,没有期盼,也没有恐惧。
所以,年过半百的太后娘娘也不知为何,一时心软,将她带回了皇宫。
宫中数年,太后让人教导她读书识字,她也安守本分,从未生事。
她实在是过于规矩和懂事。
太后有时会想,如果她不是那样的出生,她应当是会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
而这一点,落冤亦然明白,所以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地唤太后娘娘,她知道太后待她好,但并不亲近。
后来战事起,太后对她说,她本就是一场冤孽,送她去和亲,是一场圆满的赎罪。
太后一生吃斋念佛,她有着自己笃信的道,所以,她坚信,自己所为,是对的。
可那小小少女来同她道别时,还为她修好了那串碎裂的佛珠,太后在那一刻,终于心生了不忍。
有那么一刻,太后有点想对她说,可以唤她一声外祖母。
但最终,太后什么都没说。
直到后来,太后得知,她死在了北狄,是皇帝告知她的。
从前皇帝是极为厌恶这个小女娃的,可那日,破天荒地赞了她。
她是为大魏而死的。
皇帝走后,太后觉得有些头痛,她早早地睡了去。
可那夜疾风骤雨,她被雷声惊醒,嬷嬷点了安神香,太后望着香,突然发现,自己眼角有些湿润。
……
-3-
长宁公主回府后冲进了书房,将那幅挂在书房正壁的画扯了下来,撕了个粉碎。
她神色癫狂,满眼的痛苦。
书房外下人跪了一地,魏清赶回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长宁公主那颗乱到极致的心才终于安定了几分,她缩在魏清怀里,止不住打着哆嗦:
「魏郎,我好痛,好痛……」
魏清看着满地的狼藉,心疼地抱紧怀中之人,什么都没问。
而自那日起,长宁公主的精神便越来越不好,有一日还突然发了狂,将四岁的小嘉玉推倒在地,狠狠掐着她的脖颈。
若非下人及时制止,小嘉玉只怕要被自己的娘亲掐死。
而长宁清醒后,便将自己锁了起来,连魏清也不肯见了。
魏清无奈进了宫,他去见了太后,终于得知了让长宁如此痛苦的原因。
那晚,他和长宁隔着房门说话。
最初时,长宁说,她什么都不想听,她说自己病了,好不了了。
魏清在门外沉默了许久,隔着窗牗上的薄纸,他以手剪影,皎皎月光洒落庭院,长宁公主看见一只小兔子在窗纸上跳舞。
这是少年时,魏清讨她欢心时,最爱做的事。
她的眼泪如决堤,听见魏清温柔的声音:
「阿宁,其实我知道,令你难过的,不止是恨,还有你不愿承认的愧,对吗?」
「你别怕,你要记得,我永远伴你身侧,当初会过去,如今也会过去,总有一日,你会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吗?」
她的魏郎,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
经年已去,他一如过往,而她,也应往前走。
-4-
长宁公主的病渐渐好转,她和魏清说,想带着嘉玉去一趟江南,看今年新夏盛开的莲花。
魏清自然说好。
他们一家人来到江南,如同寻常百姓一般,泛舟湖上,欣赏江南风光。
然而这日,小嘉玉走丢了。
长宁公主急哭了,她对当年的事心有余悸,所以去哪里都会带上足够的护卫。
可没想到,素来乖巧的嘉玉被巷子口的一只黄狗给吸引了,偷偷躲到了马车下面。
小孩其实都是机灵的,她知道爹娘不让她和路边的野狗玩,她悄咪咪地跑到巷子口……
那头长宁公主和魏清几乎要将整条街都给翻过来了,还是未找到人。
两人都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身份跟着护卫满大街找,魏清还派人去请了当地的县官。
直到日暮西斜时,长宁公主在客栈外落泪,魏清远远看见,一个绿衣衫的姑娘,手里牵着嘉玉,走了过来。
长宁公主一见到ţũ̂ₓ女儿,就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魏清却是惊疑不定地看着送女儿回来的姑娘。
这如何可能。
长宁公主也在这时回过神来,魏清确定了,她是沈落冤。
他小心翼翼地侧目看向妻子,妻子面色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沈落冤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后,便转身离开了。
身旁妻子仍然平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小嘉玉在唤她娘亲,她却未有反应。
魏清轻轻拉住她的手,道:「去追她吧。」
「我和嘉玉,在这里等你。」
长宁公主垂下眸,默了片刻,最终,她循着沈落冤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莲湖廊桥处,沈落冤在和一位卖莲蓬的妇人说话。
她们看上去很亲近。
长宁公主站在人群中,看见她靠在那妇人的肩上,与她一起剥莲子,她们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笑得开怀。
长宁公主没想到,原来,她也会有这样肆意柔情的女儿笑。
或许在她心底深处,隐约觉得她应该成长为一个自卑怯懦又小心翼翼的人。
她就这样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余晖尽散,妇人收摊离开,沈落冤同她告别。
然后,沈落冤朝她走了过来。
她手里是一个装了莲蓬的竹篮,她注视着自己,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这是今日新采的,口感最好。」
那只竹篮被轻轻搁在了她的裙边。
她看着面前人放下竹篮后,转身欲离开,才终于开了口:
「你……」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同她,有何可说。
沈落冤停下脚步,看上去是极为轻松的姿态。
她望着长宁公主,神情温柔浅淡,她缓缓开口,说出了从很久之前,她就想说的话。
「公主,你既不需要原谅我,也不需要接受我,更无需,因我受困。」
远处集市人声鼎沸,人间烟火袅袅,伴随莲湖阵阵清香,山水逍遥处,人间冷暖心。
长宁公主立于原地,心上之弦骤然崩断,情绪翻涌又撕裂,却又觉得,心生释怀。
那抹俏丽绿影隐于人海之中,长街尽头,莲湖侧畔,有人待她归家。
他们相依相偎,她娇俏俏同那人撒娇:「夫君,我好喜欢你呀。」
番外 2
阿七在很小的时候,是个孤儿。
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他是被一头母豹子奶大的。
再大些时,他能走能爬了,母豹子不管他了,他便独自在山里捕猎。
可猎物不是那么好捕的,他那时什么都不懂,掉入了猎人制作的陷阱。
他在陷阱里呆了两日,他的脚受伤了,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除自己以外的人。
他第一反应便是冲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的手臂,如同动物一般,狠狠撕咬自己的猎物和敌人。
可他没想到,那个人并未对他做什么,只是按住了他,还为他包扎好了脚伤。
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没那么疼了,对那人也就少了几分敌意。
他在那个奇怪的地方住了很久,那个人不让他离开。
他也因此学会了很多东西。
他学会了说话,学会了穿衣服,学会了吃煮熟的东西,学会了表达自己。
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阿七。
阿七叫那个人爹爹。
从记事起,他便知,他的爹爹不是寻常人,虽然只是个山野猎人,却有着超乎常人的身手。
阿七和爹爹学了一身的本事。
他知道,爹爹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爹爹还认识许多在外走商的老板,那些人都是和爹爹一样的爽朗性子。
在他九岁那年,爹爹带了三个人回他们的小竹屋。
其中有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脚伤得很严重。
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照顾旁人。
他给小女孩的脚上药,和爹爹一起送她们离开。
在渡口时,他赠给了她一瓶药,也祝福她,早已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小小年纪,不必再奔波流浪。
日子一天天过,他也慢慢长大了。
有一天,爹爹说要离开一段时日。
他在后来才知,爹爹是去除乱了,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从那位和爹爹相熟的商号老板口中得知了爹爹过去的名字。
常义。
他的爹爹,从前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啊。
即便被曾经的皇帝猜疑诬陷, 假死逃生至今, 心中仍是家国百姓。
那年南方水患引起动乱, 有一伙不知何处而起的义军假借起义,实则在城内对百姓烧杀劫掠。
常义因保护一老妇人, 死在了一支不知何处来的暗箭之上。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常义的尸首是被商号老板带回来的,阿七得知了他所有的过往。
他想,爹爹一生忠义, 却至死也不清明。
所以, 他用了很大的功夫,最终成为当朝太子的心腹。
他原是仇恨所有皇室中人的,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 他是为沈砚折服的。
复仇之路, 却也慢慢变成了一段忠义之路。
他在这个过程中, 还重逢了当年那个小女孩。
他见她的第一眼, 便认出她了。
那一眼,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 原来,那是心意动。
但他牢牢压抑自己的心,他知道, 他不能,也不会有机会。
他看着她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 某个夜里, 也莫名地觉得心中酸楚。
后来, 北狄来战, 他跟随沈砚离京出征。
他看见沙场森森白骨,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常义所坚守的家国大义。
战场并肩作战,他早已在心底, 将沈砚视作了兄弟。
再后来, 他听见了落冤和沈砚的计划。
他心中澎湃,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勇敢无畏。
柔弱女儿, 却敢担家国天下。
与她共骑一马, 驰骋在草原的那晚, 是他一生至明。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他的心中有多欢喜。
一声阿七哥哥,他想放弃一切,护她一生。
但终究, 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那段偷来的时光,已足以他回味一生了。
她嫁给了心上人,那个人很爱她, 他真心祝愿她一生喜乐, 平安幸福。
没人知道,阿七回了京城。
年少时的愿望,他一定会实现,终有一日, 他会为常义洗刷冤屈。
让世人窥见真相,让史书为他正名。
他的爹爹常义,是一生忠君为国的大将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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