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第十年,爸妈终于衣锦还乡来看我,还答应接我回家。
可我收拾完布包出来,却只吃到一嘴的车尾气。
追着车跑了一公里,也没有人回头。
奶奶哽咽着劝我:「你爸妈在外地奋斗,现在房子小住不下,等生活好了会接你过去的。」
我却用力摇了摇头。
听同村人说,他们在京市又买了个三居室,两间次卧分别留给妹妹和待出生的弟弟,没有我的份。
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了。
所以,后来三个孩子只有我考上重点大学,当他们终于想起来我时。
我也一脚油门,没有回过头。
一、
妈妈说她恨过我,因为我生不逢时。
由于她怀了我,单位直接把本来要分配给她的岗位分给了同村的另外一个中专生。
后来那阿姨一路升职加薪,2000 年的时候已经当上了副厂长。
她总是觉得如果不是我,那个副厂长就是她的了,她就不用跟着我爸到处打工吃苦。
我爸也不喜欢我。
他在我妈怀孕的时候找了大师算,说我是个傻子,如果不打掉的话要拖累全家的。
我妈信以为真就说要不就不要了吧,正好现在经济条件也还不够养育孩子。
是我奶奶坚持,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不允许有堕胎这件事在我们家发生。
后来我出生了,我爸一声哀嚎。
「大师没算错,他就说这胎肯定是个女儿。」
那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我爸爸不是怕我是个傻子,他就是想要个儿子。
直到很多年后,我爸看到我的时候还要感叹一句,那大师是真准。
我就是在这样不被爸妈期待的环境下出生的。
二、
生完我三个月后我妈妈借口乳腺炎不肯再喂奶了,跟着我爸爸就去京市打工。
我人生的前十年都在农村跟随爷爷奶奶长大。
他们很善良,可他们带小孩也仅仅限于吃饱穿暖,其他的就不能强求了。
我们村的留守儿童很多,每个小朋友都盼望着过节过年。
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带着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新衣服回来。
我也不例外,小时候偶有不听话的时候,爷爷会吓唬我,如果我不乖的话,爸爸妈妈这次过节就不回来了。
后来他发现这招对我有用,便会变本加厉的对我说:
「你爸爸妈妈在外地奋斗,现在房子还小,所以先把你放在我们这,等生活好了就会接你过去。」
「但是如果你不听话,他们不仅过节过年不回来,以后也永远不会带你去京市了。」
或许是因为爷爷总是这样说,所以村里的大人们就有样学样,七大姑八大姨来串门的时候,我举动稍微有些跳脱,他们就会反复地说:
「你再不听话,你的爸爸妈妈就不会带你去京市了。」
那时候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感觉天都塌了。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是全世界最残酷的惩罚。
三、
整整十年,我都生活在一种即将被爸爸妈妈抛弃的恐慌中。
我不敢乱跑乱跳、不敢提任何要求,甚至到了十岁我还没有一毛钱零花钱。
生怕自己被扣上不乖的那顶帽子。
记忆最深的是小学二年级时,我们班换了个数学老师。
她很漂亮,却很刻薄,只喜欢班里的男孩子。
这好像是农村很多女老师的通病,她们总认为男孩子才能学好理科。
不幸的是,我好像印证了这一点。
我上课听不懂,下课去问她的时候遭到了嘲笑。
「你连这个都搞不好还好意思来问啊?」
「你小学二年级都跟不上,后面的你也不用学了。」
「听说你爸妈在京市打工,叫他们把你接到京市去读呗,那边课本比我们简单,适合你。」
我那时候小,听到这种话忍不住就要辩驳:
「上课的时候王军一直用橡皮砸我,我才没听好课的。」
「我能跟得上,平时我都能听得懂。」
「爸爸妈妈说等条件好了,会回来接我的。」
那数学老师听到后一阵冷笑,嘲讽道:「你既然这么厉害,那你回去自己研究去吧,老师相信你可以的。或者叫你那远在京市的爹妈亲自来辅导吧,我教不了你。」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在课堂上搭理过我,我的数学再也没有考过一百分。
要知道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到小学六年级大家都还在追求三个一百分。
只有我,二年级开始数学就没有超过ťü⁽八十分。
这好像更加印证了她的说法,女孩子学数学就是不行。
尽管后来我遇到了许多特别好的老师,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在学海无涯中拯救我,但依然没能改变了我学不好数学的命运。
数学考不好是我童年唯一的不乖。
时刻都胆战心惊因为这件事被爸爸妈妈嫌弃。
直到有一次爸爸在酒后说:
「小草班主任经常打电话给我说孩子偏科,可给我烦的,我直接说这孩子也不指望她有啥出息,初中读完就跟我去打工了。」
我妈也在一旁笑着附和。
哦,原来没人在意我考得好不好,那这样就不会有人觉得我考不好就是不乖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受呢?
四、
千禧年的时候,我十岁了,我妹妹在京市出生了。
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很兴奋,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信号。
那就是,爸爸妈妈的生活变好了。
那是不是我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京市生活了?
我整个人越发乖巧,在整个皮猴满地跑的农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周围邻居都说我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其实我心里还在惴惴不安,生怕哪里做的不好爸妈就不带我回京市了。
清楚的记得消息传来的时候是初秋,妈妈要坐月子那个中秋就没回来。
离新年还有小半年。
我满心期待他们回来,过完年我就能跟他们回京市,待在爸爸妈妈的身边了。
我会好好听话,帮他们洗衣做饭,帮他们带妹妹,这些我都不在话下的。
越到年关,我整个人就越发躁动和不安,还夹杂着兴奋和雀跃。
我开始给自己收拾衣柜,把衣服按照季节都整理好,甚至想着这次去要带哪些衣服。
奶奶好奇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挑选衣服,到时候爸爸妈妈带我走的时候可以直接装好。
奶奶当时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她是舍不得我。
我还抱着她撒娇,说就算去了京市,我也一定会常常回来看她的。
可那一年春节,他们没回来,说是春运的车票不好买,而且抱着妹妹不方便赶车。
我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奶奶在电话里把他们骂得半死。
可还是没能改变我要继续待在爷爷奶奶身边这件事。
五、
又过了一年,这次他们终于买到了票,早早的通知家里他们到达的时间。
盼星星啊盼月亮。
我终于盼到了大年二十九。
爸爸妈妈带着妹妹回来了。
他们俩一人牵着妹妹一个手,从不远处的村头走过来。
阳光照耀在他们仨个身上,把前来迎接的我衬得土的掉渣。
妹妹身上穿着件蓬松的公主裙,一双漂亮精致的小皮鞋,头上还戴着个蝴蝶结。
活脱脱一个小公主,别提有多可爱了。
她颤颤巍巍地自己都走不稳,还要去提妈妈说手里的小小的粉色行李箱。
等到家里打开行李箱的时候,我都被震惊了。
那是一整套芭比娃娃装扮,做得逼真的不像话。
一整个过年期间,妹妹都在忙着给芭比娃娃穿衣服梳头发。
我偶尔凑过去看的时候会被她赶走。
「姐姐走开姐姐走开。」
每每这种时候,我妈总是会在一旁说道:
「你别Ṫṻₙ挡着你妹妹,你都这么大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可我就是没见识啊,我就是从来没见过。
那时候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芭比娃娃身上的衣服都比我那一柜子的衣服都要昂贵。
在印象里,那次的过年我并不开心。
因为要战战兢兢地面对冷漠的爸爸,他总是一副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等到妹妹喊爸爸抱的时候,他又会露出零星的笑意,偶尔还会用胡子扎扎妹妹的脸,逗得她哈哈大笑,大声地骂爸爸坏。
他很爱喝酒,每每这时候妈妈和爷爷奶奶都会劝他少喝点,他总是不以为意,然后又在人走后感觉到头疼时,大骂妈妈为什么不劝阻他?
好像没有什么我能插得上嘴的地方。
我努力的坐在不碍事但是又能被他们看到的地方,做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过完年,我可以去京市了,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
六、
很快就到年初六,约定的车来家门口接人。
那时候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车,去哪里得先约好村里有车的来接送,付一些车费。
那天约的是村头李叔叔家的面包车。
那辆面包车我经常看见,五菱宏光的,银色的,跑得很快。
车牌是 0512,我生日,所以我总能记得。
车停在门口的时候,我也背了包跟在身后,里面装的衣服还是去年那几件,可包是我奶奶缝了很久的,我一直没舍得背。
车门打开,爸爸抱着妹妹先上去,妈妈跟在后面拎着箱子,里面装着奶奶腌制的咸货和妹妹的芭比娃娃。
妈妈上车后没再往旁边移动,我眼睁睁地看着车门「嘭」的一声在我眼前关上。
我的眼神里都是疑惑和不解,站在原地一直不动。
我爸好像此刻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你不会是想跟我们走吧?」
七、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回答什么。
他抱着妹妹的手腾出了一只,把车窗关上了。
窗户上贴了层深蓝色的膜,我再也看不到里面的人。
我再也看不见爸爸满面嘲讽和妈妈的漠不关心。
车子顷刻间出发了,只徒留我站在原地,盯着车子走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它颠簸地消失在村头,直到我眼睛发酸,直到我腿脚发麻,直到奶奶拍了拍我肩膀。
我才如梦初醒般地回了神,眨了眨酸得发胀的眼睛问奶奶:
「他们是把我忘记了吗?他们是不是等下还会来接我?」
不用等奶奶的回答,我心里早就明白。
原来就算我再乖巧再听话,他们也不会带我去京市了。
是我忽略了,爱本来就是没有条件的,我太渴望爱了,所以把别人对我要求的条条框框当成了被爱的前提。
可是爱,本身就没有前提。
不被爱,也没有。
我蹲在原地大哭,眼泪滴在脚下的黄土地上,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我从正午一直哭到了黄昏,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瘫坐在地上。
奶奶在堂屋叫我吃饭,我摇了摇头,我一点也不饿。
背包还在我肩膀上,我突然头脑一热,就想要离家出走。
受电视剧的荼毒,我自以为潇洒的在书桌上写下了我走了几个大字。
然后就出门了。
八、
出了门,向右转,路过了村长家,再向左走,爬过了一个小土坡。
我站在山坡上朝前面张望,再过去就是一条河,河那边是一座山。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翻过那座山就是京市。
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山叫大伊山,我们那有句话叫「大伊山山连山」,意思就是,翻过这座山就是下座山,下座山背后又是另外的山。
崇山峻岭后也并不是终点,而是更多的山和河流。
而我,年仅十岁的我,连家门口到村头的距离都需要走半小时。
怎么可能跨越那两千公里,去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呢?
那天的我是怎么样失魂落魄的回家,我已不再想提起。
但奶奶生平第一次动手打我,那藤条抽在我身上时,她滚烫的泪水也滴在我身上。
打了两下她就把我拥在怀里,又气又心疼。
「我的ẗŭ̀₎乖乖,你要吓死我啊。」
她把饭端到床头,一口一口的喂到我嘴里。
她跟我诉说爸妈在外地的不容易,说多个孩子过去多了很多开销,他们暂时还负担不起。
说总有一天等他们在城市站稳了脚跟,一定会回来接我的。
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表现的向往和兴奋。
我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这就是一张空头支票。
一张把我乖乖的、死心塌地的困在农村的空头支票。
我不再相信了。
九、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妈妈再次怀孕了。
这次我不再幻想能去爸爸妈妈身边了,奶奶却告诉我,暑假可以跟她一起去京市。
因为她要去照顾妈妈和新生儿,把我留在农村她不放心,原话是:「你爷爷做饭太难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车票是爸爸妈妈提前买好的。
我原以为我会激动、会雀跃、会坐立难安。
然而都没有,我只是静静地坐在火车上,看车窗外风景不停地变化,一言不发。
等车到了京市,爸爸开着车来接我们,奶奶看起来很高兴,对着那小车摸了又摸。
她悄悄地同我说:「你爸爸厉害吧?这是咱家自己的小汽车。」
2003 年,其实我们村里已经陆陆续续买了车,在我眼里它已经不怎么稀奇了。
只是我有点奇怪,原来多养一个孩子都养不起的家庭,也是能买小汽车的吗?
又或者说,他们居然也是能再生一个孩子的吗?
爸爸正滔滔不绝地跟奶奶说话,跟他讲述生活和工作的艰辛间或带着对未来生活的希冀,我只默默地听着,如同以前在家一样。
十、
等到了爸爸妈妈住的地方我才知道,他们买了新房子。
这是一间三居室,爸爸妈妈一间房,妹妹一间房,还有一个预留给弟弟的空房间。
原来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是被选择的对象,而我,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们的选项里。
客厅里挂着张照片,穿着西装的爸爸、怀孕的妈妈,站在中间被牵着手的妹妹,站在一个我不认识的漂亮公园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每一个人都让我感觉好陌生。
主卧房间的摆台上还有张小照片,是爸爸抱着妹妹的,这次的背景是在一个游乐场。
他们的背后是一个摩天轮,我曾经在书里和电视里都看到过,听说它晚上会亮着灯,等到最高处的时候可以许愿。
妹妹的房间全部都是粉色的,粉色的床单、粉色的窗帘、还有粉色的书橱。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去,像是一个偷窥公主幸福生活的恶毒姐姐,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望着门口那三双整整齐齐的拖鞋,再看看自己脚下的一次性鞋套。
我心里清楚的明白,这个偌大的房间,是不会有属于我的位置了。
十一、
妈妈生下弟弟后,过完暑假的我又回到了农村。
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因为奶奶要留下照顾弟弟。
我在农村继续念初中,也迎来了我的叛逆期。
我开始频繁地逃课、挂科,每天埋着头画画,把所有的情绪宣泄在一张张画纸上。
一开始也没人在意,毕竟初中读完了就可以去打工了,只要混够年龄就可以了。
这次站出来的人是奶奶,她说如果不把我接去京市读书,她就回农村带我。
妈妈最终妥协了,因为她还要上班,家里暂时离不开奶奶。
这次是我一个人上车,一个人到达京市,一个人辗转公交和地铁到达父母家门口。
奶奶接过我的书包时,摸了摸我的头,说我长高了。
爸妈准备了一场批斗会等着我,还没开始便被弟弟打断了,他的手被玩具上的塑料割伤了。
这件事迅速地转移了爸爸妈妈的注意力,他们一个抱一个哄,心肝宝贝的叫个不停。
我突然觉得,这个家里,我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人。
我爸妈才是。
十一、
他们似乎在生了妹妹后,才开始学习如何做一对合格的父母。
等到了弟弟出生后,他们的责任心和爱子之心被激发到了极致。
他们顿悟之后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弟弟妹妹身上。
而我,还是那个长在农村,得不到父母关注的小草。
但我并不甘心。
来到父母身边后Ṭù⁰,我不再叛逆,我拼命的表现自己。
我擅长文科,我开始在校报上、杂志上发表文章。
Ṫų³甚至有一次我在作文比赛上拿了奖,需要缴纳一百块钱就可以把文章发表在作文书上。
另外会送你三本作文书作为留念。
我兴奋极了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她为难地说这个家里爸爸管钱,她做不了主。
我于是找到爸爸,爸爸说人家写Ťṻ⁼文章都是给稿费的,你这个还要交钱,能是什么好作文选,不发表也罢。
可我当天晚上就看到妈妈为了一个赠送的小汽车给弟弟买了一个全家桶。
爸爸回来又给妹妹买了新的 64 色水彩笔。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把这个刊登作文选的机会让给了第二名。
我还是不停地写,我告诉自己,只要我够努力,有一天我会发表出给我稿费的文章。
我开始拿奖状、拿奖杯,我奶奶兴奋地收拾出一块小小的地方让我装放这些东西。
不需要很久,那个地方就开始落灰,因为没有人在那驻足,没人在意我到底是否优秀。
后来,我拿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七十块钱。
我用了五块钱买了人生中第一本日记本。
我在日记里写满了老师对我的表扬,我对家庭生活的向往,对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感恩之情、对弟弟妹妹的爱护之意。
我假装把它遗落在客厅的角落,期待父母能捡起来看到,期待有人能给我回应。
可是没有,没有一个人试图翻开它。
没有一个人对署名张小草的日记本感兴趣。
没人对我感到好奇,也没人窥探我的隐私,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尊重,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冷漠。
那本日记最终就像我的奖状和奖杯一样落了灰,成为这房子里无人问津的垃圾。
直到有一天弟弟翻到了它,把里面漂亮的内页撕下来,折成了一个又一个纸飞机。
纸飞机往上飞又落下的那一瞬间,沉没的不止它还有我那颗一直在期待爱的心。
十二、
我不仅会写作,也会画画。
班里的同学戏称我是小才女。
就连老师也夸我,在文科和艺术方面都很有天赋。
她不止一次地曾经试图和我父母沟通我之后的升学问题。
她说我将来可以走美术特招生或者我的文字功底也可以学个编导。
如果想要学美术的话,现在就可以找老师专业培训了,千万不要浪费孩子的天赋。
我妈妈说她不懂这些,希望老师跟我爸爸沟通。
等老师打通我爸爸电话时,他只说了句:
「我们穷人家的小孩不是搞艺术的料」便匆匆挂了电话。
那天我还没回到家,我的画册、奖状、印着我文章的报纸和杂志被折成了纸飞机一个个从楼上飞了下来。
有一张被风吹散了铺到了我脸上,蒙上的那片刻我难以呼吸,我没有马上拿开它。
我在感受它给我带来的窒息感,我甚至觉得它还没有家庭给我的窒息感来的更重。
我迈不开回家的脚了。
是奶奶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我,拉住我的手,絮叨着她给我留了晚饭。
回家后,爸爸妈妈正在和隔壁的阿姨分享今天我弟弟在幼儿园得到的一个小贴画。
「我们小松就是聪明的,老师可喜欢他了。」
「两个小贴画就能换一个小玩具,他说一定要好好表现,是个有志气的好小孩。」
可我是第一名啊。
全班、全年级、全区甚至是全市的第一名,我都拿过啊。
可见优秀也不是被爱的前提。
我这十几年都在探索的课题,至今我也没有找到答案。
但好在,我不再困顿地想在家庭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明白了爱不由人的道理。
十三、
等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妹妹在上小学,弟弟也可以上幼儿园了。
我的奶奶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一个背包又被打发回了农村。
而我,也作为她的随身物品,一起回到了农村考高中。
此时我的数学已经很糟糕了,但由于我的文科非常能打,所以还是顺利考上了高中。
我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师,是我人生中对我影响非常大的老师。
是她发现我惊人的绘画天赋和语言天赋。
她把我介绍给她在校外开美术辅导班的她的学生,说只要用心辅导我,我会成为他们画室的招牌。
也许是迫于师命难违,又或者是他真的觉得我有天赋,总之余老师成为我在画画上的启蒙老师,整整三年,没有收我一毛钱。
她又送了我一台当时非常时髦的 MP3,里面录满了英语听力和英语新闻。
她说我在语言上很有天赋,不限于写文章,也不限于中文,英语将来也会很重要,不要只会写。
听说读写,差一个,都学不好英语。
在李老师的帮助和鼓励下,我成为一名美术特长生。
我用自己的稿费支付日常美术耗材和考级的花费,度过了我人生中最充实也最有奔头的三年。
整整三年,我只接到过父母一个电话,那还是我奶奶不在家,他们打过来我接到了。
一共只说了一句话:「奶奶回来让她打给你们。」
在高考前夕,李老师问我有没有理想的学校,我望着刚刚好及格的数学一模考试成绩。
有点忐忑地问:「央美有戏吗?」
「你语文和英语正常发挥的话,没什么问题的。」
我像是吃了颗定心丸,继续兢兢业业地准备文化课,毕竟校考成绩已经公布了,我不再需要担心这块了。
余老师把我当成了一块宝贝疙瘩,见天的给我加餐。
「指着你给我考央美呢,我这块金字招牌就看你的了。」
而我,也终于不负众望的在高考后拿到了中央美术学院的通知书。
通知书是寄到学校的,当时我正在画室打工,余老师让我给画室的小朋友指导基本功,挣点之后的生活费和学费。
李老师抱着那通知书就冲到学校,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激动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恭喜你小草,你终于从泥土里发芽了,你要感谢这三年来不肯停歇的自己。」
十四、
正是盛夏,我拿着通知书是哼着歌回家的,连脚下这片平时觉得烫脚的土路都觉得和蔼可亲起来。
那天并不是过节,离过年也很远,但我爸妈却回来了。
他们坐在堂屋里,正跟奶奶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等我跨进去时,却又不再说话了。
我进我房间把通知书放好又走出来时,我爸才开口说有事情跟我商量。
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平视我的父亲,我能看到他额头的皱纹和头顶些许的白发。
「你现在在学校成绩怎么样?明年高考能考上吗?」
我被问得一愣,而后又释然一笑,这两个人连我已经参加完高考了都不知道。
没有什么比这种漠视更让人伤心的了,可我发现,我好像已经不觉得痛苦了,只是想笑。
奶奶刚想说什么,我就问道:
「考上怎么样?考上又怎么样?」
「我是想说你那个数学实在是不怎么样,与其明年等着落榜,不如今年就跟着我们回京市打工。」
我奶奶从椅子上蹦起来,小老太太火气还挺大。
「小草不用你们管,上学的学费我都预备着的。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就行。」
我爸对着我奶奶就是一鞠躬:「正准备跟您说这个呢,小松马上九月份要上小学了,我们因为没户口,他只能跟小月一样上私立,两个小孩一起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您能赞助点吗?」
我冷笑了一声:「那就送回来上啊,我不就是这样的?」
我妈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场面一下子凝固住了,一时间没人说话了。
最后还是我爸推了我妈一下,我妈才说道:
「妈妈也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小松是个男孩子,我们要带在身边才放心的。而且他在京市生活那么多年了,回来也会不习惯的。再者,你奶奶年纪也大了,不像带你那时候精力那么充沛了。」
「那我过去打工了,住在哪,弟弟屋子腾给我?还是妹妹跟我一起住?」
我妈妈说道:「那不用,去的工厂包吃包住的,你每个月休息两天,还可以回来看你奶奶。一个月给我们寄点钱减轻下家里的负担就行了。」
哦,他们只想要我挣的钱,并不稀罕我的人。
优秀没有用,有价值也没有用。
他们终于向我证明了不被爱是个无解的课题,我找不到答案一点也不奇怪。
十五、
他们最终是被我奶奶轰出家门的,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早已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靠自己的力量、靠贵人的帮助,终于站在了京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
我曾经以为我会怨恨这里,它是我不被爱的见证地之一,它如数地记录着我的狼狈和不安。
但当我真的站在这里时,我才发现,它也是我真正可以发光发热的地方。
我似乎能理解为什么有人那么恨它又有人爱他爱得发疯。
我没有要奶奶给的钱,我申请了助学贷款,生活费用的是自己的稿费,还有余老师给我介绍的兼职挣的钱。
当时我在一个小说网站已经颇有名气,积累了不少粉丝和人气。
挖了无数的坑每天都在被骂和被礼物砸中,兢兢业业地填坑。
等到我大四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出版了快十本实体小说,卖出了两本影视版权。
我还运营了一个画手账号,平时会接一下画稿的活,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分给我寝室的同学。
我大二那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就是因为始终没人告诉我爸妈我已经考上大学这件事。
所以第二年夏天他们又回农村接我去上班,这次他们带上了同工厂的工友,拿人带着手机,打扮时尚,说去了一定好好照顾我。
我奶奶指着我大一寒假用稿费给她买的空调说道:
「我孙女已经找到工作了,这才去一个月已经给我装了一个空调,买了一床空调被,还买了一部会视频的手机,比你这手机高级。」
我爸问她我在哪里打工,怎么联系我的时候。
我奶奶三缄其口,问急了就是:
「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懂什么?估计不在京市,她最讨厌那个地方。」
我爸妈听她意有所指,也不好意思待在家里碍眼,只好又灰溜溜的走了。
我奶奶后来在电话里跟我说:
「那么急着找你,还不是想从你这捞点钱,去帮帮你那对没什么用的弟弟妹妹。」
「私立学校一年三万打底,两个就是六万,他们还有房贷和车贷,四个人还有生活开销,哪里能吃得消?」
「你要把握好自己,千万不要被他们骗钱。」
我不会的,因为我深知自己不会因为有价值而被爱。那么又何必急着发挥价值呢?
十六、
很快就到了我二十八岁这年。
我刚从国外读完艺术研究生回来,回到老家的时候我爸妈刚走。
这些年我们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追我跑,他们不曾赢过,因为我有偏心的奶奶。
一次也不曾碰见过。
谁知道这次就碰上了。
他们本来都到汽车站了,可妹妹嚷嚷着平板丢在奶奶家了要回来拿。
我妈看到我的时候激动的迎了上来,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了个遍,眼圈都红了。
我爸也跟在后面,向弟弟妹妹招手,让他们跟我这个大姐打招呼。
我妈客套道:「还多亏了小月丢了平板,不然咱们也见不上面,你们姐妹是有缘分的。」
其实弟妹们我已经不太认识,是那种走在大街上迎面过来都不会相认的陌生。
彼时妹妹已经十八岁,弟弟也十六岁。
妈妈热络的拉着我,让我给妹妹参考大学,给弟弟讲讲高中的学习方法。
「我也没考过大学不知道怎么说。」
我妈尴尬的笑了笑,「你这孩子,上次遇见你们高中的班主任来看你奶奶,我们才知道你考了中央美院,我在京市这么多年,这学校我还是晓得的。」
她推了推妹妹,「小月也在学美术呢,准备跟你一样走艺术,你给指导指导?」
「还有你弟弟,那学科成绩,差得要命,我跟你爸爸也想着,是不是也给他搞个艺术类的学一学,将来至少有个大学念。」
我的成功好像给了他们打了剂强心针,好像只要照着我的步子走下去,他们也一定会有所成。
我看着我妈妈拿出来的我妹妹的所谓的优秀作品集以及我弟弟对她说话时不屑一顾的态度,我想她的期望终究是要落空了。
十七、
这次回来的首要任务是给爷爷奶奶翻新房子。
这些年,很多人家都盖起了二层小楼,我家孤零零地立在两栋楼房之间,被挡去了所有阳光。
我提了好多次要重新盖。
奶奶都拒绝了,她说这是我爸爸要做的事情,他答应回来翻新。
一等就是七八年。
直到这次体检爷爷查出来老梗和高血压。
奶奶终于松了口,她和我爸说:
「这次楼房小草出钱盖,产证就改成她的名字。」
我爸急得跳脚,「那怎么行?祖宅不留给小松吗?」
我奶奶淡定道:「那你跟小松出钱。总不能我们小草出钱盖房子却给小松。」
我妈在一旁道:「那农村不都这样子的嘛?再说了,我听说小草工作都签在京市了,单位也给安排了户口,也不会要这个破房子的。对吧,小草?」
我妈殷切地看着我,期待我能给她肯定的答案。
我想起那么ƭũ̂₂多年,我只想得到他们一个肯定的眼神都是奢望。
我摇了摇头,「我挣钱也不容易,如果我掏钱盖了就是我的,要不你们来?不过,爷爷身体不太好,我觉得早点盖老人早点享福。」
我奶奶在旁边连连点头,仿佛如果他们拒绝了就是不孝。
最后他们也没能掏出一毛钱。
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建起了我们村第一个三层大楼房。
周围的人每天都围着转悠,说房子起的太快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花钱多顾点工人效率自然就上来了。
不然奶奶他们还要在旁边的小房子里多住一段时间,我不舍得。
楼房建好后我把门前那两间小房子拆了,盖成了一小排民房,把余老师的集训基地搬到了这里。
他经常带着学生来这里写生没地方住,还得包车来回很不方便。
我的小民房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顺带爷爷奶奶还为来的孩子们提供伙食,不仅排遣了寂寞还能挣点零花钱。
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十八、
小月第一年艺考没考上。
听说家门口就有集训老师,我爸忙不迭的把她送回来,请老师指导。
弟弟小松也跟着一起回来,说准备准备也该考了。
余老师私下跟我说:「他俩加起来也不如你半个。」
我说这种话您别私下说,得让学生家长知道。
于是那些天,我总听着余老师不停的夸我是他百年一遇难得的奇才,说其他学生就有点平庸,怎么都差点意思。
他指着我妹妹画的一幅人像对我妈说:
「当年小草有一幅类似的,我一直挂在画室,有人出价二十万我都没卖。」
我妈搓了搓手问为啥不卖?
余老师笑了笑,「我跟小草都不差这个钱,留着做纪念吧。」
「那我们小月这个?」我妈一脸期待的问道。
「下次叫她换张纸,她这张纸要五块钱,画这个太浪费了。」我妈有点悻悻的走开了。
第二年小月还是没考上,这次艺术分够了,文化分差一点。
我爸指着她那张五十分的英语试卷恨铁不成钢。
「你姐姐那时候英语都是满分。」
原来他都知道啊,原来他都知道。
也许他也知道我一直在期待他的一个肯定,却吝啬于给我罢了。
罢了罢了。
好在我也不需要了。
第三年,小月和小松同台竞技了。
这一次我爸狠了狠心对小月说:
「你如果考不上就去工厂打工吧,当年你姐姐也是这么安排的,不过她自己争气就没去。我们给你三次机会了。」
他又对小松说,「你也别指望像小月一样一直考,爸妈年纪大了,你们读艺术开销也大, 考不上你俩一起打工去吧。」
话虽如此。
等成绩出来时,面对小松差了两分的成绩, 我爸也说不出让他去打工的话了。
他叹了口气,说让他找个大专去读。
而三战又失败的小月,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自顾自的收拾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十九、
爸爸的腰更弯了, 这一年过完他也才五十三岁。
妈妈似乎后背也厚了几寸, 年龄感从背后就已暴露无遗。
他们应该很想跟我交流,可我没有任何沟通欲。
有时候他们回来我也在,他们会局促地坐在一边不说话,默默地看我招待客人。
二十年过去, 我们好像对调了位置。
他们像曾经的我一样,小心翼翼的偏坐一隅,既怕被看见又怕被遗忘。
不变的是我们中间还是冷漠的基调,这旋律到死恐怕也改变不了。
曾经有些试着调节我们的关系,说换个角度想一想, 如果不是他们当时的放之任之, 我也许并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我大为震惊, 居然真的会有人歌颂苦难。
余华曾经在《活着》里说过,
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
苦难就是苦难,
它不会带来成功,
也不值得追求,
磨炼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避开。
我会感谢所有给过我帮助的人,哪怕是一颗糖。
但我绝不会原谅给我带来苦恼的人。
因为我本可以不经历这些。
二十、
时间大概到了我三十四岁这年。
爷爷奶奶都去世了,农村的房子我托余老师看管着,没再回去过。
爸妈前两年还向余老师打听我,实在打听不到也就算了。
听说妹妹进厂的第二年就在厂里找了个工友谈恋爱, 没两个月就怀孕了, 却因为没到结婚年龄只办了婚礼没领证。
她比我小十岁,她儿子却比我女儿还大两岁。
而那个倾注了我爸最多爱和心血的张小松,大专毕业后一直游手好闲, 啃老啃的理直气壮。
到后来, 我妈生病我爸开刀,我也只出了该出的钱没有出面。
我像他们当初对待我那样, 做一个隐形而冷漠的女儿。
当初我得到了什么,现在我就回报了什么。
庄稼人总是最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
有一天我坐在午后的花园里,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想我爸妈是真心实意恨过我的。
我在他们还没做好成为父母准备的时候悄然而至。
我的到来,让妈妈失去了她原本应该拥有的体面的工作。
让爸爸被迫成长为一个男人, 站起来承担家庭的责任。
他们是恨我的, 尽管我什么都没有做, 尽管我是因为爱来到这个世界。
等迎来了妹妹弟弟,他们或许是成熟或许是认命,所有在养育我身上犯的错, 全部补偿给了他们, 虽然最终导致了他们恃宠而骄,但他们真切的感受到了父母的爱。
我没有在对的时间到来,似乎我应该对这场生不逢时感到抱歉。
但我不会, 因为我知道我没Ṫů⁴有错。
而我能有今日所成,除了感谢生命中所有美好的遇见,更要感谢从不曾放弃的自己。
感恩遇见。
期待未来。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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