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前川

皇后病重,择京中适龄贵女进宫侍疾。
明眼人都知,侍疾是假,为年幼的太子选个后母当靠山是真。
嫡姐自负美貌,不愿给年过半百的帝王当后妃。
因此不惜绝食,以死相逼。
父亲又气又急,斥责嫡姐不知轻重。
却见嫡姐哭唧唧指着站在角落的我:
「裴家的女儿又不止我一个,让她去不就好了!」

-1-
众人皆知,裴相与夫人恩爱和鸣,对夫人所出的两个女儿更是疼爱有加。
事实上,我并不是夫人所生的嫡次女。
我的亲生父亲,不过相府里的马夫。
那年裴相外巡,路遇贼匪。
是我爹换上裴相的衣服引开众人ťū₋,裴相才得以逃生。
贼匪投资知道被骗后恼羞成怒,不仅虐杀了我爹。
还派人到我家里杀了我娘和尚在襁褓中的弟弟。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
天气还有些热,知了不知疲倦地嚎叫。
娘亲塞给了我三文钱,让我去买些鸡蛋。
临走时她还笑着摸我的头:「乖囡囡,等买回来,娘给你炖嫩嫩的鸡蛋。」
鸡蛋买回来了,却只见满目猩红。
不多时,裴相带着一众人马乌泱泱来了。
他将愣在原地的我拉进怀里,轻轻拍打我的背,嘴里哄着:
「爹爹来了,别怕,乖啊,爹爹在。」
厚葬了爹娘和弟弟后,裴相将我认作女儿,领回了相府。
对外只说我刚出生时有大师预言,七岁之前我有大劫,需得在山庄静养。
七年后安然无恙,方能见父母。
这样一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裴夫人所生的嫡次女。
入府那日,裴相亲自给我改名叫『裴宜』。
我明白,他是真的想让我融入相府这个家。
裴夫人知晓缘由,对我也是极好:「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你母亲,你姐姐有的,必有你一份。」
事实上,这些年的相处中,他们确实对我视如己出。
凡是嫡姐有的,我也都有。
世妇之间的宴会,裴夫人也会带我同去。
宴会上,她会小声跟我和嫡姐说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仕宦关系。
会让我和嫡姐去跟年龄相仿的贵女一同玩耍。
刚开始,世妇们对我的眼神还存有探究。
可随着裴相夫妇俩对我昭然若揭的宠爱。
这点探究也荡然无存了。
要不是嫡姐今天这声吼叫,我几乎快要忘了。
我并不是裴相的亲生女儿这件事。

-2-
裴相顺着嫡姐所指看向我,一瞬间皱起眉头。
「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她难道不是我『妹妹』吗?这么多年她吃府里的,用府里的,现在该是她回报的时候了!」
嫡姐言辞激烈,恨恨看着我。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我。
因为我分走了她爹娘的宠爱。
可是我也不想的。
我想告诉她,我原本也有家。
虽然清贫,但是我爹爹会御马,是相府最出色的马夫。
我娘会一手很俊的针线,闲暇时就绣手帕补贴家用。
我的弟弟一出生就会笑,爹爹为他取名叫「壮壮」,希望他能健康长大。
爹爹说,等他这趟回来,会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娘亲说,等我买回来鸡蛋,就给我炖嫩嫩的鸡蛋吃。
可后来,爹爹没有如约回来。
我也没有吃到娘亲炖的鸡蛋。
那间屋子再也不会有弟弟憨憨的笑声。
大家都在沉默,唯独听到嫡姐抽抽搭搭的声音。
并非她不想给皇后侍疾。
明眼人都知道,皇后是借侍疾的名头,选择下一任继后。
当继后自是风光无限。
可坏就坏在皇上与皇后娘娘少年夫妻,感情甚笃。
皇后中年产子,伤了身子。
眼看太子年幼体弱,而自己却要撒手人寰。
说句大胆的话,帝王宠爱如过眼云烟。
纵帝王情深,也架不住三宫六院。
太子未出生前,后宫便有三位皇子序齿。
如今皇上已年过半百,而三个皇子正值青春。
太子孤苦,面对这几位庶出皇兄,自然独木难支。
也并非皇后娘娘不想从母家找一名适龄女子。
她母家不显,就算皇上有意扶持,也架不住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无奈,她只能把目光转向京中适龄的贵女身上。
裴相作为文官之首,家中女儿自然是入宫首选。
嫡姐生得貌美,容颜在京中贵女中也是排得上号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金尊玉贵地养着。
裴霜,她的性子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霜雪傲枝头。
这样的人,怎甘心嫁给一个与父亲一般大的帝王当续弦。
我走过去,轻轻扶住默默擦眼泪的裴夫人:
「母亲,我愿意代替姐姐进宫侍疾。」
闻言,裴夫人猛然抬头。
下一瞬间我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的儿啊,你让为娘怎么舍得啊。」
这一句话,算是同意了我代替嫡姐进宫侍疾。
「皇后娘娘只让适龄贵女前去侍疾,并未指定人选,我只比姐姐小半岁,也在适龄之内呀。」
我拍拍裴夫人的背,对上裴相的目光:「难道爹爹偏心,只想让姐姐去露脸吗?」
这话说得有些调皮,却着实安抚了裴相夫妇。
良久,裴相别过脸:「到底是老夫欠了你们一家啊。」
奴为主死,是荣幸。
裴相身为二品大员,对我一介孤女如此相待,已是仁至义尽。
虽然我的身世被裴相遮掩得极其隐秘。
可要是细细探究被人利用,那裴氏一族都会陷入被动。
裴相作为家主,他不敢赌。
可面对自己娇宠长大的亲生女儿这么哭闹。
做父亲如何能不心软。
索性,这一切就由我这个外人承担下来吧。
不论是裴相国家的二小姐,还是一人之下的继后。
于我来说都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我怎么都不算亏。

-3-
与我一同进宫侍疾的还有其余十几名三品大员家的女儿。
侍疾第一日,大家来得格外早。
可坐在殿里等啊等,茶Ṱųⁱ水都喝干了几壶,也不见有人照应。
有几个脾性不好的贵女已开始焦躁,在殿里来回踱步。
过了大半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才有女官来报。
却是让众人明日再来。
第二日,众人还是早早到了。
还是和前一日一样,等到太阳落山。
第三日,等。
第六日,等,且有几名贵女来的迟了。
……
第十七日,等,卯时能来的贵女只有两三个了。
第三十日,卯时正点,女官正衣手持凤令而来,宣殿内的贵女前去觐见。
彼时,殿内只有我一人。
我踟蹰道:「姐姐不妨稍等会,众位姐妹还都没来齐……」
女官挂着和煦的笑:「娘娘只让奴婢宣殿内等待的小姐们,其余人等不在娘娘考量之内。」
纵使听闻皇后娘娘病重,可当真看到她病入膏肓那一面时,我还是有些震惊。
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竟没有往日的半分雍容。
皇后娘娘斜靠在榻上,吃力朝我招手:「好孩子,到本宫身边来。」
「你肯听也听说了一些风声,本宫可以告诉你…咳咳…这些,都是真的。」
皇后娘娘开始剧烈咳嗽,我一时慌忙,忘了拿手帕,只得用手接住。
娘娘摆摆手一笑,像狂风过境被揉碎的玫瑰。
她气若游丝,却拉着我说了很多。
我在一旁给她顺气,充作最忠实的听众。
临走时,皇后娘娘告诉我:「其实,本宫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你。」
「你聪慧,识大体,却又不过分骄矜,这份气度很是难得,更何况….」
她眼神一闪:「罢了….」
临走时,她屏退众人,亲自赐了我一杯茶汤。
我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她欣慰一笑:「好孩子,你是个聪明人,本宫的阿渊,以后就拜托你了。」
当天夜里,皇后娘娘于凤仪宫溘然长逝。
三月后,册封我为继后的圣旨传到了相府。
皇后娘娘当日那句未说完的话,我便猜出她知道了我的身份。
她说,从一开始看中的便是我。
丞相的嫡次女,却是马夫的女儿。
即使对我再亲,也亲不过亲生女儿。
那么我代替嫡姐进宫侍疾,便是她的第一道考验。
第二道考验,是考验我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能否保持谦恭仁厚。
至于第三道…料想是临走时那碗黑浓的茶汤了。
她选我,一半是看中我的身世,一半是看中裴相手中的权力。
再加上那碗让我不能有孕的茶汤。
显赫的家世,不入流的身世。
相互牵制,互为纽带。
如此一来,我便只能一心一意辅佐太子。
回府那一天,我将皇后和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裴相。
只隐瞒了一件事,那便是皇后最后附在我耳边说的:
「务必查清楚,要害太子的人到底是谁。」
兹事体大,我不敢告诉裴相,贸然将他卷进来。
种种想法充斥在我的脑中。
太子深受顺帝宠爱,地位稳固。
只听说太子自小体弱….
难不成,太子体弱不是先天,而是人为?!
看来这后宫还是藏龙卧虎,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4-
八月桂香,封后大典如期举行,普天同庆。
世家朝拜时,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天颜。
魁梧的身躯携着鬓边几缕白发,更显威仪。
顺帝站在白玉阶上,冠冕流动,自有一股紫薇龙气。
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叩拜。
被扶起的一瞬间,耳边有个Ťů⁶声音道:「别害怕,跟紧朕。」
本来有些许紧张的我,听到这句话竟真的放空了些许。
百官与宗妇分站两列,齐齐跪拜口称万岁千岁。
从今日起,我便是顺帝的第二任皇后了。
我并没有住在曾经皇后娘娘住的凤仪宫。
而是住进了顺帝为我另外修葺的紫霞宫。
当晚,顺帝来得有些迟。
他身上有些酒气,随手掀开我的盖头,嗤笑一声:
「还是个小妮子。」
我不知如何应对,生怕说错话触了霉头。
顺帝又问:「你父亲多大?」
「回皇上话,父亲今年虚岁四十有三。」
又是一声嗤笑:「嗐,朕比裴相还大两岁。」
他见我紧张,忽而语气温柔:「朕就说不要什么继后,小渊子朕又不是带不了,兰儿非是不听。」
「哎,你们女人啊,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轻声道:「皇上政务繁忙,皇后娘娘不忍皇上劳累,所以才出此一策。」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顺帝上下打量我道:「你这妮子还真会讲话。」
我趁势表忠心:「皇后娘娘对待皇上和太子之心日月可鉴,臣妾心中只有佩服和感动,今后臣妾只有安心养育太子,方不负皇后娘娘提携之恩。」
顺帝点点头,满意道:「不愧是裴相调教出的女儿,一点就透。」
「罢了,赶紧就寝吧,朕今日着实累够呛。」
龙凤花烛燃了一整夜。
顺帝所说的就寝,真的就是就寝。
我与他和衣而睡,一夜无眠。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天的疲惫和紧张的情绪一放松,人就睡得格外沉。
一觉醒来,竟然已经过了午时。
我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今日后妃还要来请安,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嫔妃们不会现在还在等吧?
她们会不会觉得我恃宠而骄,故意要给她们个下马威?
裴宜啊裴宜,你自诩小心翼翼从不踏错半分。
关键时刻怎么这么不中用!
丹秋见我起身,忙进内殿服侍,一面说着:「皇上临走时嘱咐娘娘好好歇息,三日后再让各宫里的主子们过来请安。」
我松了一口气。
按照规矩,帝后大婚同居三日。
不到晚饭时间,顺帝就过来了。
「虎头帽?给小渊子的?」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我一跳,针线险些戳到手指。
我点头:「是,听闻太子少眠,臣妾给做个虎头帽,夜里戴上挡挡寒气。」
这些都是我细细描绘花样,又亲自挑选布匹。
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顺帝看到一旁还有我准备的小衣服和玩具时,愣了一下。
半晌才道:「兰儿果真没看错人。」
我干巴巴说了句:「谢皇上夸奖。」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
「罢了,你继续绣,朕批会折子。」
早就听说顺帝勤勉,没想到来后宫还随时带着折子。
天光渐暗,烛火氤氲。
我偶有抬头,只见顺帝盯着折子眉目流转,下笔神速。
一直到晚膳时分,我与他都未曾言语。
我本想服侍顺帝用饭,他却摆摆手让我坐下。
「赶紧吃吧,这些虚礼以后免了。」
他吃饭吃得很快,时不时发出碗碟碰撞的声音。
食不言,寝不语。
一夜无话。
就这么过了两日,我与顺帝之间有了一种诡异的静谧感。
一直到第三日晚,我以为顺帝已经睡了。
下一刻,他忽然问我:「明天可会害怕?」
是了,明日是我第一次觐见后妃。
顺帝与元后恩爱,后宫嫔妃并不多。
近些年连选秀也免了。
以往宫宴,都是我跪拜她们。
这下身份转变,轮到她们跪拜我了。
这些娘娘大多都是跟在顺帝身边的老人,算是我的长辈。
从前见到她们都是笑吟吟的,看起来十分和蔼。
以现在的局面来看,顺帝明显是站在我这边的。
背靠顺帝和裴相两棵大树,后妃们应该不会为难我。
一瞬间,我几乎脱口而出想问顺帝,他是否知道有人暗害太子?
可我还是忍住了。
现下未见嫔妃,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贸然告诉顺帝,只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谁知道顺帝是不是拿太子做筏子,给真正看重的皇子铺路呢。
我仰起头,柔声道:「臣妾不怕。」
顺帝扬声道:「不错,有觉悟。明儿个记得打扮华丽点,朕这些个妃子们,惯会欺负人的。」

-5-
第一次觐见后妃,我早早起身梳妆。
打扮得很是华丽。
这些昔日的长辈们蹒跚而来,结结实实给我磕头的样子,着实让人不忍。
我让丹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们。
彼此间夸了夸首饰跟衣物,又聊了下天气。
气氛还算融洽。
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一个月。
那天万里无云,有白鸽在紫霞宫外盘旋。
请安散场时,贤妃问我:「娘娘可会打马吊?」
从此,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三条。」
贤妃笑眯眯看着我,顺手推倒牌:「不好意思,皇后娘娘,臣妾胡了。」
左侧的沈昭仪腼腆一笑:「娘娘,臣妾也胡了。」
「不会吧?双喜临门??」
坐在我对家的王贵嫔幸灾乐祸道:「不是的娘娘,是『三阳开泰』哦。」
「苍天,你因何这么对我!」我真是欲哭无泪。
从嫡姐手里薅的首饰还没捂热,就被这几个姐姐赢走了。
看着梳妆匣里所剩无几的首饰。
我的心都在滴血。
不得不说马吊确实有些意思。
原本我还觉得宫中无聊。
但是一开始打马吊,竟然能从天亮坐到天黑。
果真怪哉。
「继续继续,今日我要与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我也不信,我的点真的就这么背。
贤妃无奈摇摇头。
她是宫里除了皇后外,位份最高的妃子。
也是大皇子的生母。
沈昭仪是二皇子生母。
王贵嫔是三皇子生母。
通过我的观察,平日里她们三个关系最好。
我有些好奇:「姐姐们,我还没进宫时,你们都跟谁打啊?」
原本有些欢愉的氛围忽然有些冷却。
贤妃道:「跟先皇后一起。」
能在一起打马吊,想必关系是不错的。
只是不知,四位皇子的生母凑到一起。
是真的关系好,还是各有各的心思。
扯到先皇后,大家也没心思打了。
良久,贤妃率先开口:「时辰不早了,渊儿想必要回来了,臣妾过几日再来叨扰吧。」
太子谢承渊三岁启蒙,由裴相从旁辅助,顺帝亲自教导。
早在第一日觐见后妃时,顺帝就让人将太子一应用具物品送了过来。
当着所有嫔妃的面,大太监钟环磕头请安。
对我无比恭敬:「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吩咐,即日起太子迁入紫霞宫与娘娘同住。」
钟环传完口谕恭敬退下。
顺帝这一招,就是明晃晃告诉众人。
他待见我,也会护着我。
想惹我的,先得掂量掂量。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不论顺帝是出于什么心理。
他都保全了我作为继后的尊荣和体面。

-6-
太子回来时,晚膳已经摆好。
小小的团子身量还未长,看着煞是可爱。
「请宜娘娘安。」。
我拉起太子,擦拭他衣角沾染的灰尘,又拉他洗手。
「今日可布置了什么功课?怎地回来得有些晚?」
太子软软的声音里有些委屈:
「因为渊儿没有背下策论,父皇罚渊儿背完才能走。」
我瞧着太子这副模样,有些心疼。
他才三岁,正是刚刚有记忆的年龄。
又能记住多少东西呢?
「谁家孩子三岁就背策论,顺帝真是狠心!」
一时想着,我竟不自觉说了出来。
忙又找补道:「渊儿是储君,肩负江山社稷重任,所以才会被父皇委以重任呀。」
我将太子抱起放在腿上,舀起一口牛乳:
「你多学一分,天下百姓便能多过一分好日子。」
「这样想来,是不是觉得任重而道远呢?」
太子张口咽下牛乳,神情松快了些。
「渊儿听宜娘娘的。」
「这才对嘛,宜娘娘还给渊儿准备了小零嘴,等会儿陪着渊儿一起做课业,好不好呀。」
太子点点头,奶声奶气:「儿臣谢宜娘娘,等母后回来,儿臣要告诉母后,宜娘娘对渊儿最最好。」
我轻轻拍打太子,一勺一勺哄他吃饭:「好,宜娘娘与渊儿一起等母后回来。」
年幼的太子还不理解薨逝是什么意思。
父皇告诉他,母后身体不好,去了很远的地方养病。
他靠在父皇怀里,抬头看父皇:「那母后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渊儿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储君,你母后就回来了。」
他不知道父皇说这句话时,为何有些颤抖。
还有,父皇的眼睛里什么一闪一闪的。
后来的日子,宫里来来往往了很多人,他们又哭又叫。
还让他去磕头。
他不明白,也照实磕了。
就像他有些字都认不全,父皇却还让他背书一样。
谢承渊想,等他明白这些曾经不明白的事情时。
或许母后就会回来了。
殿外携来花香,掺杂一股异香。
是龙涎香的味道。
是顺帝来过。
他听了多久?
又听到了多少?
为何不进来?
我摇摇头甩开疑问。
算了,帝王之心难测。
我能做的便是依照先皇后之言,揪出暗害太子的人。
将太子好好抚育成年。
这才是我作为继后唯一的价值所在。

-7-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
皇宫虽大,却也无聊。
对于太子一事,我还是没有太大头绪。
先皇后在世时,善待后宫众人。
大家说起她来,没有不敬服的。
再观其余三位皇子的生母。
贤妃温婉,说起话来如水一般,就像是一位品性温良的长辈。
沈昭仪内敛,大多时候都是充作听众。
王贵嫔父亲是武将,性子活泼,最喜欢说话。
目前看起来都没有大问题。
除了养育太子,大多数时间我都在打马吊。
王贵嫔深谙各种马吊打法。
什么推倒胡,十三庄。
打得多了,我的牌技也突飞猛进。
输掉的首饰被我赢回来了不少。
王贵嫔虽然年长,但性子豪爽。
一些旁人忌讳的话让她说来也格外没心眼。
「我家三三及冠建府,快帮我选选哪里的地段好!」
我狐疑:「这不都是皇上赐的吗?还能选?」
王贵嫔不以为意:「选好了,让皇上再封赏嘛,一定得是地段好,风水好,保佑我家三三长命百岁。」
「对了,娘娘,你不是有个姐姐还未出嫁嘛,给我家三三当新妇吧。」
「啊?」
我有些犯难。
三皇子模样品性确实一等一。
可王贵嫔的父亲是武将,要是娶了嫡姐,岂不是文武结合。
这还不得让顺帝猜忌?
「这..这…」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王贵嫔噘嘴,有些不屑:「嗐,娘娘是怕武将和文官结亲,惹皇上猜忌吧?」
虽说事实如此,可当中被讲出来,却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我干笑两声没接话茬。
王贵嫔不在乎道:「我家三三对那位置才没兴趣,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天还得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短命。」
「我啊,就想儿子有钱花,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
不爱说话的沈昭仪也开口道:「这倒是确实,做父母的没有不盼着子女好的,」
「只要他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我身份敏感,也说不上话。
她们之间谈论的育儿经,放在太子身上也并不合适。
这日是十五,顺帝要来紫霞宫过夜。
是以打了一个时辰就散了。
天刚黑,顺帝就牵着太子过来了。
父子俩穿着鸦青Ṫü₇色的衣服。
琉璃灯照映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我站在殿门口等着,远远看见太子朝我跑来,扑倒在我怀里。
「宜娘娘安。」
太子长高了,也壮了。
扑在我怀里还挺疼。
我后退两步,反手搂住太子。
「天气凉,宜娘娘给你炖了雪梨汤,快进来喝。」
「好,那渊儿先去净手。」
顺帝缓缓走来,面容舒展:「你把渊儿教导得很好。」
「谢皇上夸奖。」
我大方接受了这句夸赞。
自从养育太子,我没有一刻松懈。
吃穿住行比往日更加精细。
一应器具都要经过我宫里四大宫女之手。
这四个宫女都是裴夫人在府里培养的最伶俐的姑娘。
丹春通医理,丹夏通算数。
丹秋会功夫,丹冬精厨艺。
不说我紫霞宫和铁桶一般,可只要在内殿,便没有半分腌臜瑕疵。
在经过我长期不懈的严防死守下,身体孱弱的小太子竟然真的茁壮了一些。
我又想起丹春曾经说的话。
食物相克,物物相克。
长年累月下来,也可置人于死地。
若真是如此,那下毒之人真是用心良苦。
饭后,顺帝又开始批折子。
我趴在床边给太子讲完小画本,轻轻扇着扇子哄他睡了。
顺帝静悄悄来到太子身边,怜爱地抚摸太子额头。
「难为你如此操心。」
「都是臣妾该做的。」
屋内放了几大缸冰水,却还挡不住夏日燥热的风。
我和顺帝都没有睡。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朕准备半月后带你去和小渊子去行宫避暑,这些时日你就准备准备吧。」
提到避暑,我还是有些盼头的。
当继后两年了,这还是顺帝第一次要带我出去。
「不如带后宫女眷同去?」我提议道。
顺帝眉眼带笑:「行行行,就把你那些牌搭子都带上。」
片刻后,又道:「罢了,多年未去行宫了,让三品以上大员及家眷都来吧。」
人多,是非多。
出去一趟劳民伤财。
顺帝勤勉简朴,能做出这样的决策实属不易。
况且我也有种预感,这次行宫避暑。
太子一事肯定会有突破。

-9-
不知别人如何,一直到出发去行宫那日。
我都是在激动和向往中度过的。
黄麾仗迎头开道,禁卫军保驾围绕。
马车一队又一队,一眼都望不到头。
顺帝知晓我想念家人,将太子带去了御轿。
让我和裴夫人还有嫡姐能闲话家常。
我和嫡姐之间一直不温不火。
遥想当年我进宫时,一向骄矜的她扭捏拉着我,朝我小声道歉。
她其实本性不坏,只是被娇宠得有些高傲。
要说对我有哪些实质性伤害,倒也没有。
依照规矩,皇后一月可会见女眷一次。
嫡姐对我心存愧疚,月月都跟着裴夫人进宫看望,
只是宫里人多眼杂,说话到底存了顾忌。
且每次只能待一个时辰。
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
去行宫的路程有两日,这下我可以和她们好好说说话。
「不是母亲劝你,女人家还是得有个孩子傍身,哪怕是个女儿呢。」
我知晓作为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又如何能对她说,我既没有和顺帝圆房过。
也早就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我低头不说话。
嫡姐倒是察觉出来了,撒娇摇摇裴夫人的袖子:「母亲,你别只顾着跟妹妹说话呀,我这个大活人还在你跟前呢。」
裴夫人侧过身,宠溺点了点嫡姐额头:「就你惯会争宠,也亏你妹妹让着你。」
趁裴夫人不注意,嫡姐朝我扬起下巴。
仿佛在说:看吧,母亲最喜欢的还是我。
我朝她粲然一笑:「母亲,大姐姐只长我半岁,如今可有相看好的人家?若是没有,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人选。」
裴夫人一听这话,和煦的脸上顿时遍布愁云。
「这不省心的孽子,可把我和你父亲愁坏了,偏你父亲还向着她,说什么女儿越养越精贵。」
「父女俩没一个省心的。」
裴夫人作势在大姐姐腰间拧了一把。
「这个家里,还是宜儿最让为娘省心。」
嫡姐看我的眼神变成了哀求。
眼神在说:别说了,住嘴。
这下,轮到我扬起下巴对着她。

-10-
两天后终于到了行宫。
虽说我什么都没干,也感觉有些乏累。
索性行宫早就被收拾妥当。
一应物品自有婢女们归置。
顺帝吩咐所有人先好好休息一天,明日再去行宫里的蓬莱湖边赏歌舞。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开始梳妆,
等到了蓬莱湖时,大臣宗妇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我和顺帝自然是压台出场。
「小妮子还挺喜欢涂脂抹粉,让朕好等。」
我笑道:「也不能让皇上丢了脸面不是。」
帝后归座,众人高呼千岁万岁。
接下来便是饮酒作诗,歌舞助兴。
容颜姣好的侍女端着一道道珍馐鱼贯而入。
顺帝兴致颇高,举着酒杯挨个跟臣子们喝。
喝的有点高了,大手一挥下令明日去行宫后的猎场赛马。
热热的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赛的。
偏顺帝又朗声道:「皇后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明日率领宗妇们也来骑两圈。」
当这么多人的面我没敢说。
君子六艺里,我的骑射是最烂的。
隔得远远的,我都看到嫡姐在朝我挑衅。
行了行了知道了。
你骑射技艺好行了吧。

-11-
沈昭仪不会骑马,没出席赛马会。
我派了丹春前去探望虚实,也好让我放心。
贤妃自然就和王贵嫔一组了。
我原想跟着她们,可贤妃说她们年龄大了,能骑在马背上溜溜弯已经很不错了。
「娘娘风华正茂,总归出来散心,找适龄贵女们陪您一道玩儿吧。」
我想想也是。
向顺帝求了恩典,让嫡姐和我在一道。
顺帝骑在马背上,黄旗猎猎,颇有些意气风发。
旁边太子也坐的小马驹,气宇轩昂。
跟顺帝在一起,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女子这边自然是我带头。
长久没骑马,我还不敢跑太快。
嫡姐马鞭一抽:「磨蹭什么,快些进山,你自己不争气,我可要讨一个好彩头的。」
进山后,本来燥热的天气瞬间阴凉下来。
茂密高大的树木顶着太阳,只余屡屡微光渗透。
刚开始还能碰到些相熟的人。
可随着快慢和不同的路径选择,越往里走,见到的人越少。
这是皇家行宫,自然不会有野兽毒蛇这些骇人的动物。
刚开始我还有些禁锢,骑着骑着便不害怕了。
行至山中央,有一汪清澈泉水自山间潺潺流下。
我和嫡姐闪身下马,捧起清泉连喝三口。
世家贵女,这样恣意的时日不多。
山路开始陡峭,我俩晃着马儿开始慢慢悠悠。
我问嫡姐,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姐夫。
「你管好你自己,你和皇上啥时候生个….」
嫡姐自知说错话,撇过头转移话题:「你还记得薛杨吗?」
「薛杨…」
「是铁衣侯世子,薛杨?」
嫡姐点点头,一向骄矜的脸上突然露出羞涩。
「他很好。」
我顿时来了兴趣:「快快,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嫡姐羞红了脸,刚要开口说。
却听见空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和她瞬间惊觉,对视一眼,挥动马鞭狂奔。
马儿吃痛,行得飞快。
只觉狂风呼啸,周围景物顺便变化。
身后传来咻咻响动。
「压低身子!」我吼道。
「用得着你说!」
马儿不知狂奔了多久,身后终于平静。
定眼一看,原来快要出山了。
不愧是皇家马场精心训练出的马儿,连出山的路都记得清清楚楚。
「快要出去了,我们加把劲。」
「我骑得有些累,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这次我没有忍让,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耍大小姐脾气,快跟我走。」
我转身就要挥马鞭,嫡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撞进我眼帘。
她嘴里嗫嗫还想说什么,却因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我一把扶住她。
这才看到她的背部不知何时多了几枚飞镖。
周围流出黑浓的血水,几乎要将整个背部染透。
「大姐姐,醒醒,你别吓我啊。」
我捧起嫡姐的脸,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试图让她清醒。
「别睡啊,别睡,起来,我带你回去。」
我将骑上嫡姐的马,将她放在我身前。
「别睡,我打你了啊,你不是最在乎你的脸吗,我把你的脸打成猪头,让你变成第一丑女。」
「别..别叫唤了…」嫡姐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心里一喜,加快进度出山。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一直在跟她说话。
从童年她怎么对我冷漠,还有我对她的一些怨怼。
「你对我有怨,焉知我对你没有,别看我平时腼腆,其实我很记仇呢。」
「现在我当皇后了,你不讨好我,以后我可不让你家薛杨继承爵位。」
「哈哈,怕了吧。」
「你快说两句好话,哄哄我,咱们自家姐妹我肯定会心软的。」
「别睡啊,你要是再睡着我就继续打你。」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现在是皇后,连父亲母亲都得听我的。」
嫡姐干笑两声:「好……我不睡。」
「对了,你快跟我说说薛杨,是不是从前书院里那个大胖子,我对他有印象,他长得感觉不是很好看啊?你啥眼光?」
「胡…胡说,他最英俊了。」
「行行行,英俊,你看上的人都英俊,行了吧。」
行宫在前,眼看奴仆们争相跑来,我将嫡姐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抵在我肩。
「裴宜,我还你了吗?」
我将她的碎发扫到耳后:「我们回来了,想还我什么以后再说,来日方长。」
夕阳落下,映照在嫡姐眉眼发梢。
她用尽此生最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裴宜,我还你了哦……」

-12-
嫡姐下葬那日,雨很大。
顺帝准我回裴府祭奠。
裴夫人晕厥未醒,只余裴相强撑着招呼众人。
她就那么静静躺在棺材里,眉眼如初。
少了些冷傲,多了几分柔静。
你说你,怎么就坚持不到太医来呢。
你不是最讨厌我了吗?
那日怎么不让我的马走到后面。
这样受伤的人就是我了。
况且,这场刺杀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呀。
裴霜,你真傻。
竟然还问我:还我了吗?
你倒是还了。
往后的日子,我们永远扯不平了。
你真坏啊!
对了,来的时候我看到府外有一个男人站着淋雨。
眉眼有些熟悉。
这不会就是从前那个小胖墩薛杨吧?
天哪,他现在竟然长得如此英俊。
你眼光不赖嘛!
还有,薛杨昨日给顺帝递了折子,要去北疆戍边。
顺帝也准了。
近年来北疆一直不安稳,你可得保佑他啊。
当然,他要是再娶妻生子了你就别保佑了。
爱咋咋地吧,反正这人我也看不上。
配不上你就是说。
行了,你睡吧。
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咱也让你看看,我这皇后当得可不窝囊!
临走时,那名男子还在雨中站着。
我掀开帘子对他说:「去上炷香吧,她会喜欢的。」

-13-
我没有回紫霞宫,直接去了翊坤宫。
那是贤妃的住处。
进去时,贤妃正在与自己对弈。
见我来了,并不吃惊。
「外面雨大,娘娘快坐下喝口茶吧。」
茶的温度刚好,是我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我一口抿进,放下茶杯。
「为什么?」
贤妃没有回答我,盯着棋盘落下一枚黑子。
「怀州大都督有一嫡女,名叫冯苓珍,得先帝喜爱,赐婚于太子为妻。」
「冯家女满心欢喜绣着嫁衣,只待太子从江南巡察回来就完婚。」
她见过太子的。
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待嫁的每一刻,她都在幻想婚后与太子是如何的琴瑟和鸣。
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太子会回来了。
接风宴上,她以准太子妃的身份坐在女眷席首位。
却见太子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一位妙龄女子。
太子与那妙龄女子举止亲昵,更是让那女子直接坐在他侧首
那一晚,众人交头接耳,世妇们看着她的眼神都带起同情。
太子回来不到半日,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带回了一名女子。
想来是对此女喜爱非常,一向老成守礼的太子和此女当街御马。
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起初冯家嫡女ŧūⁿ并不松口,只等着看那名女子的笑话。
她早已查清楚了,那女子叫蒋兰初。
不过是江南一个地方县丞的女儿,身份低微。
一个小小的县丞女儿,也配跟她争?
可不久后,就传出了太子长跪太极殿,求情更换太子妃人选。
起初皇上并不松口,还大骂太子将婚姻当儿戏。
后来见太子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意志坚定。
当父亲的到底心软了。
大都督审时度势,夫妇俩一起劝慰自己的女儿。
让其主动去太极殿解除婚约。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伤心和难堪。
可她还是照做了。
她素面朝天,一应配饰全无。
陪太子一同跪在太极殿门口。
她将自己说得不堪,又将太子捧上云端。
低到了尘埃里。
皇上感动之余,终究是下旨更换了太妃子人选。
就这样,她从正妃变为了侧妃。

-14-
「娘娘,你让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贤妃说这句话时,没有咆哮,没有歇斯底里。
一贯的柔情温婉。
她又落下一子:「说起来臣妾倒是好奇,娘娘是如何知晓的?」
我抿嘴:「那年牌桌上,大家说起各自的孩子,只有你未见言语。」
王贵嫔说三皇子对那位置没有兴趣。
沈昭仪说只要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向来圆滑端庄的贤妃却一句话都没说。
「就这?」
我点点头。
草蛇灰线,伏行千里。
有先皇后嘱咐在先,我又怎敢对后宫这些女人真心对待。
看着有些失态的贤妃,我走上前,落下一颗白子。
「先后病重,太子体弱,还有这次我遇刺,桩桩件件,都有你的参与。」
贤妃猛地睁大眼睛看着我。
就好像刚刚重新认识我了一遍。
「你做得很隐蔽,就连顺帝都对你很放心。」
「毕竟面对自己的情敌,谁能几十年如一日地伏低做小呢。」
「先皇后逝世之前,跟我说此生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你。
「她抢了你的如意郎君和正妻之位,所以你报复了她。」
我弯腰,怼进贤妃惊恐的双眼:「可是,贤妃姐姐。」
「我可有什么ṭũ̂³地方对不住你?」
贤妃猛地推开我,再无从容。
「要怪就怪你将照顾太子这件事当了真,我只是在下药让他逐渐体弱,继承不了大位。」
「可你偏偏来坏我好事,殿内燃什么香你要管,膳房吃什么你也要管,连采买你都要管,看着太子逐渐康复的身体,你让我如何甘心!」
贤妃发疯似的怒吼,像一名行迹疯谜的病人。
「那你又焉知,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
怪我只想要保全自身,粉饰太平。
所以发现这些时,我并未声张。
甚至天真地想着,只要我换了这些相克的东西。
幕后之人自然明白我的用意。
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敌人的良心。
一开始,她们三人都是我怀疑的对象。
直到嫡姐死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裴相。
由我和裴相里应外合,不难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贤妃退后两步,嘴里疯疯癫癫大叫。
「都是你们的错,都怪你们!」
我再也按捺不住,左右开弓给了贤妃两巴掌。
「原本我不打算揭穿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计划那场刺杀。」
「冯苓珍,你该为我姐姐的死,付出一些代价。」
「姐姐?代价?你一个马夫的女儿,还真把你当裴相的亲女儿了?」
我不想与她多说。
马夫也好,皇后也罢。
总归都是有感情的。
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已把裴相夫妇当做亲人。
积压多年仇恨早已使得她的心理扭曲。
我现在只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发现端倪的时候选择息事宁人。
我高看了自己,还以为能将她从迷途拉回来。
毕竟,她是顺帝和先皇后轰轰烈烈爱情之下的第一受害人。
「要说你做这些大皇子不知情,那是在放屁,所以呢,我会让顺帝将大皇子流放去烟瘴之地,然后,整个冯家都会被贬成边角料,该杀的杀。」
「至于你。」
我看着贤妃,眼里闪过快意:「放心,你不会死,我让把你迁到无人居住的宫殿,一日三餐精心伺候,往后余生,再不会有人跟你说半句话,你将在无尽黑夜中复盘你的计划,悔恨、愤怒、无助。」
「当然,你要是敢自尽,我会立刻杀了大皇子,还有你的孙子这些。」
我端起贤妃的下巴冷冷一笑:「你呀,你就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吧。」
死不难。
生不如死,才算惩罚。

-15-
大雨还在下。
我跨过高高的宫门门槛,抬头看天。
虽是灰蒙蒙的,远处却已隐见光亮。
贤妃是一个好对手,她有足够的耐心。
可惜她年华老去,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她兵行险着,要置我于死地。
紫霞宫内,顺帝早已经等着我了。
他看起来有些颓,腰杆挺的也不如往日Ṫů³直。
这一刻,我忽然对顺帝有些看不起。
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皇帝。
可面对后宫这些女人,他太过优柔寡断。
先皇后薨逝后,或许他对贤妃做的这些事已经有所察觉。
可因为从前种种,他觉得对不起贤妃。
所以他选择了包庇。
他觉得这样是在补偿。
迟来的补偿,早已变了味道。
或许这才是先皇后找到我的真相所在。
那个女人是该有多绝望。
就连同床共枕的枕边人,也不能全然相信。
「你已经知晓了。」
「是。」
我拿出早已经写好的折子,双手递给他。
「请求皇上,为先皇后做主。」
嫡姐的分量不够,那么我搬出先皇后,必然能让他正视这个问题。
顺帝打开折子,良久说了一句:「这一生总归是朕对不住她。」
我忽然有些乏累,不想看他这副悔恨又无奈的样子。
开口却又是实打实地关心:「皇上累了一天了,臣妾让人炖了红枣雪蛤,您多少进一些。」
闻言,顺帝盯着我,半晌才道:「才两年而已,连你也变了。」
这一次,我没有闪躲,撞进他探究的眼神中:「宫廷水深,哪有不变的人呢?」
顺帝感叹:「小妮子也长大了。」
临睡前,顺帝问我:「这宫里,当真有这么可怕吗?让你们都变了模样。」
我答非所问:「并非人人都能像先后一样幸运。」
帝王轰轰烈烈的爱情之下,总有些陪葬品。
那是被岁月掩埋的少女心事。
生根发芽长成了恨。
那是欲望与恨意交缠后破土而出。
想要冲破桎梏将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决心。

-16-
自从贤妃迁去冷宫后。
我与沈昭仪和王贵嫔便再也没有打过马吊了。
沈昭仪更加腼腆内敛,就连王贵嫔也不如从前爱说话。
又过了五年,顺帝大封六宫。
沈昭仪成了沈贵妃,王贵嫔成了惠妃。
宫中这ŧů₅些老姐姐们已经有腿脚不便的了。
我免了众人每日的请安,改为五日一来。
太子已经十岁了,明明年龄还小,却端得一副老成持重。
也不会再问自己的母后什么时候回宫。
小小年龄已经初见威仪,完全没有小时候可爱。
顺帝五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如往年好。
到了秋季总是咳咳咳的,喝了许多汤药也不见好。
我与他相处越发融洽,有时候批折子时,他还会问我的意见。
「太子年幼,以后还需要你辅佐,用人不疑,不管是你还是裴相,朕都放心。」
他这么说了,那我也就放心发表看法。
有时候意见不统一,我开玩笑让他杀了一了百了。
他点点我额头无奈道:「旁人都是妇人之仁,你倒好,成刽子手了。」
「还不都是皇上教导得好。」
太子十四岁时,顺帝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想必是想到自己年轻时的糊涂事,他竟开口说:「只要性情模样好,能和你对眼,家世低一些也无妨。」
太子看了我一眼,随后恭敬道:「但凭父皇做主。」
顺帝很是满意,大手一挥封了早就相看好的镇山王之女温晴晴为太子妃。
「这姑娘不论是家世还是模样,都配得上你。」
太子跪地谢恩, 我也很是高兴。
十来年了, 终于轮到我当婆婆了。

-17-
平隆四十二年, 顺帝驾崩于太极殿。
时年六十三岁。
顺帝是睡梦中驾崩的, 没什么痛苦。
前一夜睡前还跟我聊了不少话。
看着我鬓角长出的白发,顺帝叹息:「这宫里当真有这么熬人?连你都有白头发了。」
是啊,我才三十三岁。
也有白头发了。
一天一天数着过来的,可不就熬人么。
那一晚,顺帝精神很好,拉着我说了他少年时的一些事。
什么削藩, 御驾亲征,平定反贼。
他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你别说,朕其实还挺厉害。」
我困得不行, 敷衍道:「厉害,厉害。」
他又说了好多荒唐事,小时候掏鸟蛋, 长大了逛花楼。
直至那年遇到先皇后。
说到先皇后, 他沉默了。
睡之前,他问我:「你说这么多年了, 兰儿还认识我吗?我会不会很老很难看。」
我迷糊道:「老了,难看。」
顺帝啧了一声, 转过身不说话了。
这一觉, 便再也没有醒来。
太子继位, 顺帝于先皇后合葬陵寝。
我终于从皇后熬成太后了,颇有些不容易。
这么多年, 沈贵妃和王惠妃也算尽心尽力。
他们的儿子也很安分守己。
我跟新皇商量,让她们出宫去跟自己的儿子一起住。
还能自在一些。
走之前,沈贵妃和王惠妃来辞行, 又是磕头千恩万谢。
老姐姐们年龄这么大了, 还要给我磕头, 真是受罪。
我也从紫霞宫搬进了太后居住的福康宫,身边伺候的人也更多了。
裴相和裴夫人年岁已大, 幸好身子还硬朗。
裴相这几年递了几次折子要致仕,顺帝都不肯。
现在新皇登基, 终于准了。
另封为二品京侯,赐居京城颐养天年。
又过三年, 孝期已过。
皇后温氏恳请新皇选秀。
春日风光好, 秀女三三两两入宫。
这些秀女花儿一样的年纪,穿着嫩嫩的衣裳,光是站在那里, 便成了一幅画。
她们恭敬向我磕头请安, 眼里无不是尊敬和羡慕。
就像多年前春日宴,我跪在地上给先太后请安一般。
左手旁第二位女子,杏眼红腮,眼里尚存几分孤傲。
恰似当年故人, 霜雪傲枝头。
我摆摆头招她过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命运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下个轮回。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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