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苔

柳三姑娘的名声不太好。
十四岁那年,她一根白绫挂上房梁,便让当家主母失了掌家之权。
满京城都在传,她小小年纪心机却深。
十七岁那年,她坐在墙头,把荷包丢进了陌生男子怀里。
满京城又在传,她私相授受、不知廉耻。
她爹气得跳脚,要将她沉塘。
此消息一出,贺将军急了。
他是京中有名的克妻专业户。
他刚收下了柳三姑娘的荷包。

-1-
柳三姑娘姨娘死的那天,嫡母周氏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问她话。
待问到名字Ŧüₙ时,周氏惊讶道:「三姑娘都六岁了,还没个名儿?」
柳家不看重女儿,甭管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女儿的名儿都不值当让父亲去取。
柳三姑娘的姨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丫鬟,样貌也普通,若非柳承山醉糊涂了,也不会同她有一夜情分。
「没个名儿可不行……」周氏瞄着门外石阶上的青苔,黏腻、阴湿、惨绿。
「就叫——柳苔,可好?」
这个名字和姐姐们都不一样。
大姐姐叫柳宜,二姐姐叫柳容,从的都是宝盖头,只有她不是。
宝盖头的字那么多,为什么不能给她也起一个呢?
哪怕就叫柳宝呢!
她不喜欢草字头的字,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听起来就是个没人爱的孩子。
周氏就是这样一个人,面慈心苦,总能找到个犄角旮旯恶心人。
幸而柳宜和柳容待她都好。
柳宜是周氏嫡出,学问好,常带着她们一起读书。
柳容是宠妾杨姨娘生的,容貌极佳,最得父亲宠爱。
她们一起长大,是亲姐妹。
奈何对上周氏,柳宜也毫无办法。
柳苔才十四岁,周氏就盘算着把她许给娘家侄儿。
不是因为她喜欢柳苔,而是因为她那侄子周滔吃喝嫖赌不算,前些日子甚至打死了妻子,在京中名声算败完了,没有哪户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当填房。
周滔是个烂赌鬼,他们还想要好人家的女儿去配他。
柳宜去劝,却挨了耳光。
周氏怒道:「你懂什么?你舅舅今年刚升了户部员外郎,你哥哥们往后总有要他照顾的时候,我不嫁柳苔过去,嫁你吗?」
柳宜头上还有周氏生的两个哥哥,周氏对女儿的疼爱也止步于此。
其实周氏最想把柳容嫁给那个烂赌鬼侄儿,可是柳容貌美,柳承山对这个女儿另有安排,周氏插不了手。
柳宜哀哀地哭:「作孽呀!」
她既心疼妹妹,又怕母亲遭报应。
她母亲算不上什么好人,待她却也是顶好的。
柳容也去求了杨姨娘,杨姨娘性子泼辣,听了这事便骂周氏是个歹毒的老虔婆。
可她也毫无办法:「我只是个妾,莫说你妹妹的事,便是你的事,我也说不上话。顶多顶多,她要是打你的主意,我就和她拼命!可你妹妹再可怜,毕竟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是个俗人,做不到为了她豁出命去。」
柳苔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听人说起命运。
都说她没做错什么,只是命不好。
她形单影只站在秋风萧索里,却不想认命。

-2-
柳苔选了柳承山休沐的日子,一根白绫挂到房梁,就要上吊。
春晓机灵,满院子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三姑娘上吊啦!」
柳承山歇在杨姨娘房里,两处邻近,他听到喊声后匆忙系上衣服出来,怒喝一声:「吼什么?闭嘴!」
柳苔自然被救下,柳承山坐在花厅,旁边站着周氏。
问清缘由,柳承山怒上心头:
「就为这事要死要活?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女儿家竟为此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还要不要脸!
「还有你!当家主母,执掌中馈,看不住女儿不算,眼皮子还浅!周滔打杀妻子,连累他父亲官声,周家甚至想将他发去南边儿,你还巴巴地往上凑!真嫌我这个御史中丞当得太顺了,要给我找点污糟事!」
御史是文官清流,最重官声。
柳承山骂完,又道:「往后院子里的事,你不可擅专,全禀了母亲后再做打算。」
「至于你。」柳承山看着跪坐在地的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做事却全凭自己心意,可曾为家中父兄和姐姐想过,若是你今日吊死在这儿,我们还如何做人?不忠不孝的东西,今儿起就去跪祠堂。」
骂完罚完,犹不解气,又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周氏被剥了掌家大权,颜面全失,同京中夫人走动时,借着身边仆从的口,将年仅十四岁的柳苔说得像算无遗策的千年老妖,让她这个面慈心善年逾四十的当家主母吃了天大的亏。
自此,柳苔心机深沉的名声传扬出去,京中无人不知,除了柳苔本人。
因为她那祠堂一跪就是三年。
三年来,柳承山将她忘了似的,年节时候也不松口让她住回去。
柳苔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她亲生父亲恨毒了她。
可看着祖宗牌位,日夜诵经时,她不仅没想明白,心底那团无名火还越烧越旺。
柳宜虽然是长姐,却只大她一岁不到,最近忙着备婚。
柳承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儿女的婚事都由他亲自过问。
这也意味着一旦定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柳宜这日亲自提着食篮来给柳苔送饭。
柳苔问:「忙成这样还抽空过来,可是那婚事不好?」
柳宜点头:「我要嫁的那个,虽然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却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我瞧着也就是不动手,其他地方同周滔恐怕差不多。」
柳苔「呸」了一声:「我们的幸福,他何曾放在心上过?」
柳苔倔,至今不肯松口喊一声爹。
「当着祖宗的面,你少说两句吧。」
「就要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柳苔伏在长姐的膝上,心疼地抱着她的腰,「大姐姐,我舍不得你。」
柳宜点她额头:「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口吃的?」
有两位姐姐照顾着,柳苔这几年的日子算不上难过。
「你二姐姐的婚事也在议了,我们都嫁出去,谁看顾你?你莫要再倔,好生同父亲认错,让他怜惜你,替你找个好人家。」
「大姐姐这话说出来恐怕自己都不信,你聪慧孝顺,他可曾怜惜你?」
「你呀,年纪轻轻就看破人心,可不是件好事。人生嘛,总要撞着南墙再去懂,时间才容易消磨。须知情深不寿,慧极毕伤,凡事难得糊涂。」
柳宜怕柳苔思虑过多短命,柳苔却觉得柳宜才是看透了一切还勉强活着的那个。
姐妹俩依偎在祠堂里,春风拂面,本该是个充满生机的时节,却无端让人觉得萧索。

-3-
柳苔朝柳承山低头认错,她想出去给柳宜送嫁。
柳承山看着柳苔送来的罪己书,满意地点了头。
早该如此!
她一个闺中女儿,哪来的本钱同父亲犯倔?
柳苔厌烦极了,可她明白自己确实没有本钱。
走出祠堂那天,柳宜和柳容一同来接她,都笑盈盈的,比三月桃花还好看。
柳苔一手一个牵着她们,十指紧扣,握得牢牢的,满手是汗也不愿意松开。
柳容走着走着,突然捏着帕子擦眼泪:「大姐姐出嫁后,这般好的时光,恐怕不多了。」
她的婚事也说定了,到晋阳王府给世子当侧妃。
听起来都是好人家,可柳苔明白,当人妻妾和当人女儿到底不一样。
大红花轿抬出去,父母跟女婿比跟女儿亲。
她不知别人家是什么样,总归柳承山是这样的。
她恨。
柳宜比她两位哥哥都有才华,若是有机会考科举,恐怕早就高中。而她两位哥哥屡试不第,至今名落孙山。
柳容貌美是不假,可一手双面绣更是出神入化,若有机会生在江南,恐怕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她们明明都是顶好的姑娘,偏偏只能从一个后宅辗转到另一个后宅,从父从夫,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大姐姐若是不嫁人,想做什么呢?」
柳宜笑开:「我想开个书店,卖书。」
「二姐姐呢?」
柳容泪光闪烁:「我呀,我想出门游历,等玩够了,找个地方落脚,开个小店,当老板娘。」
「三妹妹呢?」
「想给大姐姐打下手,也想给二姐姐打下手。看来你们的店铺得开到一处去,这样我才忙得过来。」
柳宜笑她就想摘桃,柳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嚣张道:「那姐姐们给不给摘?」
说笑间,柳苔走到了暌违已久的院子前。
柳容推开门:「今儿一早就派人来打扫了,春晓更是忙得团团转。如何,可有哪里不满意?」
窗明几净,院子里更有一棵新栽下的桂花树。
「我和大姐姐一起种的,你可要好好伺候它。」
柳容这话里有不可忽视的、浓烈的离别的味道。
柳苔摸着那棵小树,几欲落泪。

-4-
柳宜的盖头是柳容绣的,她熬了几个大夜,眼睛都熬红了,绣出的凤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杨姨娘边骂她没出息,熬着身体给周梦仙的女儿做出嫁的衣裳;边给她添灯油,指导针法。
「罢了,谁让你大姐姐确实是个好姑娘呢!」
杨姨娘捧着盖头,红艳艳的,令她想起刚进门的时候,周氏坐在主位,勒令她脱了身上那件红色小袄。
她说红色是正妻穿的,妾室可不配。
如今柳容也定了亲事,虽然攀了皇亲,名头上也好听,什么侧妃,不还是妾吗?
「我没本事,护不住你。和周梦仙争了半辈子有什么用,你还是得去给人做小。」
柳容柔和地倒在杨姨娘腿上:「姨娘,我只是不想离开你。」
杨姨娘抹去眼角泪水:「要是我能当家做主,就养你一辈子。」
柳宜出嫁那天到底来了,她被兄长背着送进了花轿。
鞭炮炸开,红色纸衣像散落的血。
宾客踩着纸衣,推杯换盏,笑闹声不断。
柳苔远远看着柳宜上了花轿,八抬的轿子,一路吹吹打打,从一户人家抬到另一户人家,不远,却咫尺天涯,再难见一面。
周氏难得真情流露,不停用手帕压着眼下,免得花了妆。
她年岁大了,粉涂得厚,若是泪流下来冲出两条泪痕,会像戏台上逗人开心的丑角儿。
柳容哭个不停,她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这一场不知是哭她的大姐姐还是哭她自己。
哭嫁哭嫁,婚前哭是对娘家不满,婚后哭是对婆家不满,总有个不许哭的由头。唯独这所谓的大喜之日,姑娘们才有资格在众人面前哭一场。
杨姨娘是没资格出来送的,她倚着院门,竖着耳朵听唱礼。
每唱一声,她就问身边的老嬷嬷,柳容出嫁时有没有这一道流程。
答案总是否定,皇家纳妃是另一套礼仪,老嬷嬷安慰她,侧妃也要上皇家玉牒。
杨姨娘这才作罢。
她虽然为柳家添了一双儿女,却没资格进柳家祖坟。
她担心女儿也同她一般,落个无人祭奠的结局。
幸好幸好,柳承山大小是个五品京官,比她那破落户的爹值钱。
杨姨娘年轻时也是官家女儿,可惜家道中落,最差的时候曾陪着娘亲当街卖豆腐。
也就是那时遇到了柳承山。
纳杨姨娘为妾可以说是柳承山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她以为他们之间好歹有几分真心。
罢了,真心还是假意,在柳承山的仕途面前算得上什么?
柳家的一场婚礼,没有一个女人开心。

-5-
柳宜的婚礼刚结束,宫里的嬷嬷就登了门。
柳容再不得睡一个好觉,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头顶碗,脚绑绳,行坐卧起皆有规矩。
柳苔不解:「把不同的女人调教成相同的模样,莫说皇帝王爷,连我看了都要觉得无趣。」
柳容躺倒在柳苔的床上,她太累了:「谁知道呢?三妹妹,我一点儿也不想嫁人。总说父亲最疼我,原来这最疼就是给我选一门最累的婚事!」
柳苔不由得思考起来,连最疼爱的女儿都嫁成这样,何况她?
她暗暗盘算,横竖嫁给谁都要倒霉,为什么不能自己选?
她下定决心,不要柳承山替她选。
柳容出嫁那天,天色不太好。
杨姨娘嘴上不说,眼里的惊慌却藏不住。她生怕这阴郁的天气暗示着女儿未来的人生。
皇家仪仗浩浩汤汤,她是柳容生母,依然没资格送嫁。
夜里,柳苔卸了钗环正要休息,却被杨姨娘敲开了门。
她细细问着白日里的一切,小到柳容磕了几个头,大到谁来迎的亲。
柳苔一一耐心答了。
「好孩子,你二姐姐总同我夸你,果然是个好的。她出嫁前让我尽量照顾你,你也别同我生分,吃的用的要是短了,就来跟我说。」
她眼尾纹路细长,性格虽直爽,笑起来却格外温婉:「我这命吧,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算好,好歹膝下有个哥儿,周梦仙再疯癫也要看哥儿的面子,不敢太过为难。」
她又擦去眼角泪珠:
「活了一辈子,看起来也风光,就是不像个人。
「瞧我,跟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杨姨娘离开后,柳苔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她想,自己虽然年纪小,却能明白杨姨娘的意思。
因为她也迫切地,想要当个人。
于是第二天,她就骑到了墙头。
院子里有棵梨树,早秋,挂了一树的果。
她着青衣,双腿晃荡着,摘了梨子,用衣裳擦了擦便放进嘴里咬。
墙外是个巷道,来往行人不多。
柳苔耐心等着,一日等不到就等两日,总归能等到个顺眼的,她的夫婿她要自己挑。
顺眼就行。
至于其他的,她才不管。
是龙一起上天,是鼠一同钻洞。
有什么难的?
反正亲爹选的也就这样了。
这么想着,日头渐高。
一个同样穿着青衫的男子停在墙边,他仰头,问:「姑娘,你在等人吗?」
柳苔低头,只见一张俊俏的脸,修眉凤目,清贵的长相,却挂着个浑不吝的笑,似乎觉得她有趣。
「对。」柳苔将手中荷包抛下,笑道,「我在等你。」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心中那把火就烧了三年。此刻那把火终于烧出了她的身体,烧到了整个柳家。
这场火放得她心满意足。
男子看着手中荷包,鸳鸯戏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就不怕我毁了你名声吗?」
「我怕。」
「那你还扔给我?」
「你长得顺眼。」
「那倒也是。」
「你来娶我吧,拿着这个荷包来,我爹会答应的。」
那男子愣住:「原来这不是荷包,是烫手的山芋。」
柳苔笑道:「你不敢还是不喜欢我?」
「原本不敢,现在敢了。因为原本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只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很重要吗?管你姓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又改不了你这张脸。姐姐们直到掀开盖头才能知道嫁了个什么怪物,我比她们好多了。」
「那我上门提亲的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柳苔笑出声:「我不悔。只要你来,我就是腿被打断,爬也要爬出去嫁给你。」
男子握着荷包笑:「你几岁了?」
「快十八了。」
「年纪轻轻便这般胆大。」
柳苔心想:我十四岁就敢拉着白绫上吊呢。人或许有天性,后天怎么压都压不折的那种,线就牵在老天爷手里。老天爷不仅大过她爹,还大过皇帝。
男子又道:
「不对,应该是年纪轻轻才这般胆大。
「你叫什么名儿?」
「柳苔。有句诗里写:『苔花苞米小,也学牡丹开』。」
柳苔后来想通了,管周氏为什么给她起这个名儿,既然成了她的名字,好意头她就自己找。
「你呢,你叫什么名儿?」
「贺渊。」
贺渊,柳苔忖度,好耳熟的名字。
呀,是京里那个有名的克妻鬼!
她一慌,掉下一只鞋。
贺渊将那鞋捡起,扬起笑脸问她:「你的八字硬不硬?」

-6-
柳苔逃了,说好腿被打断也嫁,可当个瘸子和没命活,完全是两回事呀!
她刚爬下来,就见春晓灰溜溜站在树下。
春晓本是替她望风的,如今见了猫的耗子似的,臊眉耷眼站着,委屈地唤她一声三姑娘。
柳苔朝廊下看去,本以为是周氏,没想到是柳承山。
老头子气得胸口急剧起伏:「鞋呢?」
柳苔拿裙子遮了一下,没回话。
一个仆从赶回来:「老爷,没找着。」
柳苔知道是在说她的鞋,她心想,除了鞋,还有个荷包呢。
柳承山怒不可遏:「来人,请家法!」
果然要被打断腿了!
柳苔跪了祠堂三年,依然跪不习惯。
因为没人看着她时,她都直接躺在蒲团上睡大觉。反正她从不听话,也不求祖宗保佑。
「墙头马上,不知廉耻!说,你同谁私会?」
柳苔又犯起倔,咬紧牙关不开口。
柳承山气极,拿起棍子就要打。
周氏劝道:「老爷,这一棍子打下去,伤了根本,她还如何嫁人?」
那棍子里头是精铁,外头包了木头,和公堂里的杀威棒一模一样。
「她现在就能嫁了?身为女子,私会外男,还、还把鞋弄丢了。我把她嫁出去,哪天被那奸夫拿着鞋找上她夫家,到时候她没命活,我更没脸见人!」
「老爷!不行就将那男子找来,管他是不是贩夫走卒,嫁了她便是!何必对亲生女儿打打杀杀,真出了人命,把缘由一盘问……两位姐儿刚嫁出去,伤的还不是她们的颜面!」
周氏劝完柳承山,又劝柳苔:「苔儿,你不看我的面子,也替你两位姐姐想想罢。」
柳苔想到两个姐姐,松了口。
「他答应我,会上门提亲的。」
周氏追问:「他是谁?」
柳苔又闭了嘴。
柳承山到底忍不了:「拿鞭子来。」
周氏见柳苔不知好歹,那鞭子亦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也不再劝,退到一边看着。
柳承山扬鞭,重重打下,柳苔后背的衣裳顿时裂开,皮开肉绽的一条血痕,吓得春晓闭上了眼。
「这一鞭,打你任性妄为、不知悔改!」
说着,又狠狠砸下一鞭。
「这一鞭,打你寡廉鲜耻、私相授受!」
除了后背火辣辣地疼,柳苔还觉得喉头生出一股难以压抑的血腥气。
那血腥气怄得她难受,张口便吐,是一团血。

-7-
柳苔醒来时脸朝下趴在床上,一动就疼。
春晓听到呻吟声,掀开帘子走进来。
她哭道:「三姑娘,你可吓死我了!」
柳苔本想扯个笑脸出来,却扯到了伤口,笑容收不住的同时疼也忍不住,遂笑得龇牙咧嘴。
春晓破涕为笑:「快别动了,那伤好不容易才包好。」
男女大防,又是丑事,柳家甚至没请大夫来。
柳承山心硬,只说病死了倒也干净。
还是周氏做主,吩咐人买了金创药来。
「我也尽力了,能不能撑过来就看你的造化。」
最后还是春晓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含着泪忍着怕替她上的药。
「三姑娘,你烧了整三天呢,我都怕你烧傻了。
「老爷将你的院子锁了,杨姨娘来了几次都没能进来。」
春晓絮絮说着近日里发生的事,末了又问:「三姑娘,你那相好的,到底来不来?」
柳苔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可如何是好?」春晓急道,「老爷放了话,若是月底前那男子不来,他要当着族老的面儿将你沉塘。」
「嘶。」说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疼,柳苔疼得难受,却憋着一口气,不许自己哭。
柳承山反复思量,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丑事,不如就把丑事做成美谈。
有什么比亲自处置亲生女儿更能证明他的家风清正?
柳苔咬唇,直将嘴唇咬得破皮出血,还是ṱŭ̀ₛ没忍住。
眼泪大颗大颗砸下去,鹅黄枕头颜色逐渐变深,细微的啜泣声也逐渐变大。
她求什么呢?
她倔什么呢?
她到底想证明什么呢?
柳苔只觉心死如灰。
春晓见她伤心,不由担心起来。
上次见柳苔露出这个表情,还是她十四岁那年上吊那天。
虽然周氏到处说那是柳苔设的一个局,但春晓却总是觉得,柳苔那天是存了死志的。
「三姑娘,等一等吧!说不定那人会来呢?」春晓劝她,仿佛是劝她晚几天再盘算死的事。
柳苔却想,连亲爹都靠不住,何况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
她哭累了,又睡过去。
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
春晓坐到她身边,替她打扇。还好已入秋,若是夏天,伤口起了炎症,恐怕来不及给柳承山沉塘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苔背上的伤逐渐好起来,已结了血痂。
贺渊还是没来。
柳承山已经着手计划沉塘之事。ṱü₋
春晓急坏了,到处求人。周氏干脆闭门不见人,杨姨娘见不着柳苔,握着春晓的手直掉泪。
「作孽呀!」她幼时也念过书,只是从没想明白过,圣贤书本该救人,怎么会沉甸甸如山一般,压得她们翻不了身、喘不过气,让一条人命比不过几句人言?
春晓又哭,柳苔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要死的是我,又不是你,别哭啦!」
「三姑娘这话说得好没良心!」
「唉,你说得对,我这样没良心的人,不值得你哭成这样,眼睛哭坏了怎么办?」
春晓哭得更伤心了,她是孤儿,被卖进柳府后就进了柳苔的院子。
她和柳苔一起长大,也算相依为命。

-8-
沉塘前一天,柳承山提了柳苔到书房。
他将拟好的章程扔给跪在地上的柳苔后,老神在在品着茶:「瞧瞧,可还满意?」
不管柳苔满意不满意,柳承山是满意的。他屡次被柳苔气得风度全无,如今他坐高位,姿态优雅,让他觉得扳回一局。
他只不明白,柳苔什么底牌都没有,怎么敢忤逆他、忤逆他背后那由万千遗骸堆起来的秩序?
柳苔打开那折页,上面细细写着几时聚集柳家族人到祠堂,几时宣读她的罪行,几时将她放进猪笼里抬出受人唾骂,又几时将她沉入池塘。
那份罪书写得尤其好,文采斐然,倒是没愧对柳承山进士及第的才学。
她冷笑一声,一句话也不想和柳承山说。
柳承山被激怒,明明他坐着、她跪着,明明他是长、她是幼,明明他有权、她无势,为什么在柳苔的冷笑里,他依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他骂她忤逆,她不在乎。
他骂她放荡,她也不在乎。
再大的骂名放到这个女儿身上,都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怎么也生不出千钧之力将她的脊梁压断。
若她是个儿子就好了。
柳承山心中突然生出这个荒唐的想法。
但若柳苔是儿子,那她的一切缺点就成了优点,她的这份胆魄和倔强,说不定能撑着她青云直上。
思及此,柳承山心生一分不忍。
他长叹一声:「苍天误我!」
柳苔看不懂他发什么疯,她的眼睛沉静如一汪深潭,年纪轻轻就看破了生死,也看穿了她父亲的虚张声势和胆怯。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柳苔偏过头,她只觉得听他说一句话都累。
柳承山又道:「我以为,你会留有后招。」
柳苔这次连个表情都欠奉,她站起身,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仆从想上前抓她,却被柳承山拦住。
「最后一天了,随她吧。」
柳苔的院子解了禁,柳承山让人看好她,却不关着她了。
她回去时,一眼便看到杨姨娘等在院门口。
「杨姨娘,您怎么过来了?」
「苔儿,我给你二姐姐去了信,她说不定有法子。」
柳苔冲她笑笑,其实,她不是没有法子逃,但是她已失了求生的欲望。
她自幼丧母,已不太记得生母的面容。
她不想承认,但她对柳承山确实有孺慕之情。
孩子小时,父母便是天。
何况她父亲是个顶厉害的人,后院里的所有人都渴望着他的眼神能落在自己身上。
其实柳承山抱过她,在她姨娘尚未去世的时候,他曾抱她坐在膝上,同姨娘说几句玩笑话。
那天的光景对姨娘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对柳苔来说也一样。
可如今,柳苔只觉得自己蠢笨如猪。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柳承山一次心血来潮,她记到现在。
当个被父亲怜惜的孩子,不是奢望,是笑话。
「杨姨娘,若这就是柳苔的命,那便如此吧,不必给二姐姐添麻烦。」
柳苔和天争过,她想当人。
若是不行,那当鬼也不错。
杨姨娘怜惜地看着她:「好孩子,好孩子,来生投个好人家。」
柳苔摇头:「不了,若有来生,当棵树吧。夏荫秋收,冬死春生,比当人来得自在。」
第二天一早,春晓早早起来给她准备饭食。
杨姨娘也来了,她将柳苔按坐在梳妆台前,替她梳头:「再有三日就是你生辰,姨娘送你一支碧玉簪,祝苔儿岁岁平安。」
春晓也勉强堆起个笑模样:「三姑娘,长寿面来啦!」
柳苔高兴地摸着碧玉簪:「谢谢姨娘,我很喜欢。」
她省去了姓,仿佛真在叫自己的娘亲。
又将春晓亲自做的长寿面一口口吃下:「春晓长大了,手艺真好。」
日头高了,杨姨娘推开门,就见柳承山带人站在门口。
猪笼,杀威棒,黑压压一片。
她跪下:「老爷!」
柳承山只当看不见她的哀求。
柳苔走出来的时候,脚在阳光下,脸在阴影处,那道倾斜的阳光,将她劈为两半。
柳承山看着这个不怕死的女儿,突然心惊肉跳,竟有些怵她。
柳苔扶起杨姨娘,昂着头,朝那群刽子手说:「走吧。」
明明是她的刑场,她却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

-9-
贺渊觉得好笑,他坐在墙头,往柳承山那儿扔下一个梨。
「啪」的一声,梨子落地裂开,溅起汁水。
「谁在那儿!」
「哎呀,没想到小婿和岳父大人第一次见面如此不体面,失礼失礼!」
柳承山讷讷叫出他的名字:「贺渊?」
「对,正是小婿。」
贺家祖上没富过,跟着太祖打天下那会儿才当了将军,开国后又获封定国侯,得了世袭的爵位。
都说富不过三代,没想到贺家后人都不孬,每代都有将才。
可成也在此,败也在此,等爵位传到贺渊手上时,许是杀孽过多,议亲很是不顺畅。
他的未婚妻子有发了急病死的,失足摔死的,吃饭噎死的……甚至还有睡了一觉后再也没醒过来的。
离谱!
连皇帝都不敢再管,这婚赐一个死一个,他是帝王,又不是阎王。
贺渊的婚事就这么被搁置下来。
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个议亲后还活蹦乱跳的女子,要是被沉了塘,贺渊恐怕真得去娶棵树。
他娘找大师ţũ̂⁰算过,大师说他命带桃花煞,实在不行找棵桃花树拜堂,说不定能化一化。
思及此,贺渊眉心直跳。
这算不算一门好亲事?柳承山一时判断不出来。只是他将柳家族老聚在院子里,喊打喊杀之际,丧事突然变喜事,显得他们像一群来势汹汹的呆头鹅。
又蠢又毒。
一时之间,无人再说话,几十号人屏息凝神,只听得见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贺渊抬手,候在院墙下的副将了然,大声道:「弟兄们,热闹起来!」
先是一声刺耳的唢呐,而后鼓声响起,镲声紧随其后,叮呤咣啷一顿乱捶,柳苔捂着耳朵,抬头看向贺渊。
他今日穿着紫色衣裳,得意洋洋地坐在墙头。柳苔想,真像一个茄子。
京中流言又起,说柳家那个庶女,心机实在深沉,为了嫁高门,不要脸也不要命。
贺老夫人听说后,气得又加了一车聘礼。

-10-
对这门亲事最高兴的莫过于春晓,她一听姑爷来头大,立马变了嘴脸,双手叉腰,冲家丁龇牙咧嘴:「让你们再欺负三姑娘!」
那扬眉吐气的样子,要是只小狗,得叫唤出声。
柳苔却怎么也不得劲儿。
血缘亲情也不能让柳承山松口的罪,贺渊露面后甚至不能算个事。
族老齐齐改口,说来添妆。
柳承山拍着贺渊的肩,一口一个「贤婿」,仿佛之前加之于柳苔的责难都只出现在她梦里。
柳苔心头火又烧起来,一如当年她第一次跪祠堂。
列祖列宗在上,只不保佑她。
毕竟她的名字不会写在柳家。
真让人,不畅快!
她赌下性命亲自选的夫婿,原是柳承山高攀不上的人物,所以她这女儿又值钱了!
事还是那些事,她却不是寡廉鲜耻不孝不悌的女儿了!
柳苔越想越气,咬牙切齿,背上的血痂还不识趣地痒起来,「内忧外患」之下,柳苔红了眼眶,眼泪簌簌往下掉。
吓了贺渊一跳。
他看着眼前委屈的姑娘,哄道:「可是怪我来晚了?」
柳苔睨他一眼:「你怎么不明日再来,正好可以把我葬进你家祖坟。」
贺渊笑出声:「那你往后可就要有棵桃花妹妹了。」
「棵?」
贺渊轻咳一声,为哄柳苔开心,不惜将那桃花妻的事说与她听。
柳苔却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安慰道:「许是有些道理呢?乡下不少难养活的孩子,都会去山上拜个命格相宜的干爹,有些还是石头呢。」
「这不是已经有你了吗?」
「嗯?」
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
贺渊笑着刮她眉心,又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定情信物。」
柳苔接过,清透温润的绿,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雕着一个俗气的「福」字。
「送我了,可不许要回去。」
「诶,不像啊?」
「又怎么了?」
「话本里那些千金小姐不都视金钱如粪土,要将宝贝丢回去吗?」
「你也知道那是话本。」柳苔将那玉佩贴身收好,她喜欢上面刻的那个「福」字。
再抬头,恰好撞上贺渊温柔的视线。
不知世上是否真有月老,她和贺渊明明就见过两面,却毫无陌生的感觉。
一个敢嫁,一个敢娶。
仔细想了下,柳苔觉得主要还是归功于她敢嫁。
「你等等。」柳苔小跑回房间,翻出压箱底的一个老物件。
是一只琉璃兔,她姨娘攒了半年的月钱给她买的。
贺渊看着手中那晶莹剔透的兔子,偏头问:「你属兔?」
柳苔点头:「好好收着,这虽然不值钱,但要是弄丢了,我和你拼命!」
「这才值钱。」贺渊握紧那琉璃兔,「值两条命呢。」

-11-
闹了一场,柳苔胸口郁气消散,贺渊也要告辞。
临走前,他说:
「我娘很喜欢你,本想早些迎你进门。但她又要将婚礼办得气派些,各项工期压了又压,勉强也要两个月时间。
「婚礼在两个月后,柳苔,你等我来接你。」
残阳如血,柳苔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半晌,她拍了拍脸,有些疼,不是梦。
可依然如做梦一般。
杨姨娘忘了报信,柳容只收到沉塘那消息,哭哭啼啼赶回来,却见柳苔好端端坐着,手上还多了一块翡翠。
柳容捏了一下耳垂:「疼的呀,应当没见鬼。」
春晓眼睛尖:「二姑娘,是二姑娘回来啦!」
柳容今早才收到信,两眼一翻差点儿晕过去。先去求了世子妃,奈何世子妃也是刚进门的新妇,她也不敢做主让她回娘家。
最后还是疏通了王妃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托称生母病了,才找到机会出来。
「柳苔!」柳容平日里也端庄贤淑,可真惹急了她,那泼辣样子一模一样随了杨姨娘。
柳苔缩了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鹌鹑似的。
「好好好!是我小瞧你了!你胆子那么大,怎么不干脆把祠堂烧了呢?」
「二姐姐,我错了。」
「错哪儿了?」
「……」
「敷衍我是吧,你干脆些,同我说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纸钱,我趁早多给你准备些!」
此刻柳苔只庆幸周氏不至于拿她的死活去打扰柳宜。
骂过一阵,柳容气消了,又开始盘问柳苔和贺渊的事。
「若你命硬些,能活下来,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贺渊貌若潘安、人品贵重,曾是京中女子婚配的第一人选。
若非他克妻的名声太响,原也轮不到柳苔捡漏。
柳苔想,她身体康健,最大的难关就是她亲爹要将她沉塘。这一关都过了,命应该算硬吧?

-12-
背上血痂脱落的时候,距离大婚只有月余。
贺家遣人送来了婚服和凤冠,此举明晃晃在打柳承山的脸,摆明了不信他会给女儿准备什么好东西。
气得柳承山在周氏院子里发脾气。
周氏向来会捅阴刀子,细声细气地说她早就不管家了,这儿女的事,还得柳承山这个当爹的多上点儿心。
柳承山老脸挂不住,转回去掏他老娘私库里的好东西给柳苔添妆。
嘴上倒是说得好听,三个女儿不能厚此薄彼。
知子莫若母,柳老夫人还能不明白柳承山?
「我早就劝你做人留一线,儿子女儿都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缘分,硬要处成仇人,这才是蠢!」
柳承山低头:「儿子省得。」
「你省得?哼!你省得,当初能让三丫头走投无路去上吊?又不讲情面地罚她跪了三年祠堂?更别说最近这事,动不动打打杀杀,你就算养她一辈子又如何?别家也不是没有自梳女,我柳家就缺她这口饭了?
「要么,你就让她心里念着你的好,要么,你就让她再活不了。而今,你作践她,又让她如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前路一片宽广。」
柳老夫人越说越累,摆摆手:「回去吧,别到我眼前烦我,三丫头的妆我会给她添。」
柳苔听说柳承山连连吃瘪,高兴得在床上打滚。
春晓却抚着她背上疤痕,愁眉不展:「好好一个姑娘家,留了两条这么老长的疤。我瞧老夫人就该也拎起鞭子打,让他也尝尝这皮开肉绽的滋味儿。」
「哟,春晓也开始大逆不道啦?」
「三姑娘,你就取笑我吧!」
「我是心疼呢。」春晓的手上有薄薄一层的茧子,抚上疤痕时,触感尤为明显。
春晓也才十四岁,日日担惊受怕的,比同龄的丫头都早熟。
柳苔有些愧疚:「我往后一定好好爱惜这条命,你莫再怕了,好不好?」
春晓边哭边同她讨价还价:「那三姑娘同我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孩儿似的,柳苔一边嫌弃,一边郑重其事地拿大拇指同春晓盖了章。
试婚服的时候,杨姨娘自然是要来帮忙的。
出人意料的是周氏也来了。
「夫人来做什么?」杨姨娘不想给她好脸色看。
周氏养气的功夫好,自顾自坐下,端起一杯热茶。
「女儿试婚服,我这做母亲的不该来看看吗?」
闻言,杨姨娘走出门去看了看天:「不对呀,今儿的太阳没打西边起啊!」
杨姨娘有儿子,女儿还当了皇家妃子,周氏奈何不得她。
「你还有什么难听话,一并说了吧。」
「懒得同你说。」

-13-
柳苔换好衣裳出来。
金线绣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凤冠雅致,多以珍珠点缀。是以虽然通身富贵,柳苔那清秀面庞也压得住,没被衣裳首饰淹了去。
「贺家倒是用心。」周氏语气淡淡的,却也听得出酸味。
杨姨娘就不明白她干嘛专程跑一趟给人添堵。
柳苔笑道:「贺家重视我,自然是用心的。」
周氏挤出一个笑容:「攀上高门大户,说话都有底气了。」
「母亲不了解我,我向来是这样说话的。」
周氏没再讨没趣儿,起身离开。
周氏曾想推她进火坑,却也会做主给她买金创药。
柳苔想,她或许只是和柳家这对夫妻没缘分。
一转头,就看到春晓那亮晶晶的笑眼:「三姑娘好漂亮呀!」
柳苔莞尔一笑,没缘分的便罢了,有时候亲人也不是非要有血缘的。
「你要是喜欢,等你出嫁那天,我也给你做套一样的。」
春晓欢喜地点头,又害羞地捂住脸:「姑娘瞎说什么呐!」
柳苔从梳妆台拿出那支碧玉簪:「姨娘看看这簪子戴在哪儿好?出嫁那日也给我戴。」
杨姨娘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这、这好吗?
「我只是个妾呀。」
她连亲生女儿的嫁都没能送成。
柳苔笑道:「姨娘不愿意吗?」
「怎么会!」杨姨娘又掏出帕子擦眼泪,「只是没有这个规矩,老爷怕也不能同意。」
「又不是ṭű̂₇他出嫁,他同意不同意有什么打紧?」
杨姨娘送的那个簪子成色极好,是柳承山最宠她的时候赏的,一个镯子、一个簪子,成套的,是她压箱底的宝贝。
镯子已经给了柳容,簪子给了柳苔,在她即将被沉塘的时候。
「诶,好。」杨姨娘不再推辞,她将那簪子斜着插到发髻后方不显眼处,「这里便好。」

-14-
出嫁那天是个黄道吉日,但是京里无人同贺家一起办喜事。
不是他贺家权势滔天,实在是害怕准新娘进门前横生枝节,喜事变丧事。
谁家也不想喜调遇丧曲,怪晦气的。
贺老夫人对此耿耿于怀,直骂他们才是没福气的丧门星。可她嘴上虽说硬气,心里却也打鼓,生怕那喜轿抬不回活人。
倒是贺渊胸有成竹,柳苔那姑娘的命,看起来比他都硬。
于是他翻身上马,神采奕奕地往柳家去。
贺家井井有条,柳家却鸡飞狗跳。
柳宜和柳容自然要回来送嫁,柳宜这才知道柳苔闹出了什么名堂,气得她差点儿晕过去。
柳容扶着她,给她顺气儿:「大姐姐,左右她现在留着条命在,你瞧瞧,活蹦乱跳的,还能嫁人不是。」
只是劝到最后,她自个儿也没忍住,又生起气来,捏住柳苔的脸颊:「再有下次,不等爹罚你,我先打断你的腿。」
柳苔自知理亏,任她捏着,疼得眼泪汪汪也不敢叫唤,乖巧极了。
春晓上来添茶水:「二姑娘再掐会儿,胭脂都不用给三姑娘上了。」
柳容这才松手。
她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楠木盒子,递给柳苔:「看看。」
柳苔打开,只见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个黄金手镯,素圈,什么都没雕。
柳宜说:「我同你二姐姐商量着,雕工费料,你急用钱时难免亏了,这才送个素圈给你,可不是我们不用心。」
见她呆愣,柳容戳她脑壳:「怎么了,嫌少?告诉你,嫌少也没用,我和大姐姐可不会点石成金!」
怎么会嫌少呢?柳家算不得清贫,却也算不上富裕,便是有钱也紧着几个哥哥花。
不知两位姐姐攒了多久,才攒下这个足金镯子来。
她没有姨娘添妆,但她有姐姐。
柳苔将那镯子戴上,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口泛酸。
「苔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奔着好日子去。」
院中,鞭炮声响起,噼里啪啦一顿炸,媒婆欢欢喜喜地走进来:「柳三姑娘,吉时到,该出阁啦!」
柳苔见过两位姐姐出嫁,总以为自己已经轻车熟路。
可真当她自个儿盖上盖头的时候,却比任何时候都慌。
她长呼一口气,贺渊是她亲自挑的夫婿,起码脸是好看的,身材么,唔,也不错。
这么想着,从闺房到正屋的路也平坦起来,她的脚步逐渐变得轻盈,就连给老头子磕头都没那么难受了。
柳苔想,她不能哭,和别人不一样,她的夫婿是她自己选的,她打了胜仗,凭什么哭?
她得笑,一路笑到贺家去,才对得起她挨过的鞭子。
至于到了贺家后会过上什么日子,再说吧。
实在不行,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信手拈来!
贺渊拜堂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娶的小娘子确实很不一般。
一声没哭不算,给她亲爹磕头时,颇为不情不愿。
等掀开盖头时,他的揣测彻底坐实。
她的妆面整洁,不仅没哭过的痕迹,还颇为好奇地打量起新房来。
一双眼睛巡视屋子一圈才落到他身上,仿佛他是这屋子的添头,捎带脚送的。
真有意思。
贺渊的好胜心也被挑起来,他将柳三姑娘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定要她明白,他和这屋子谁才是大小王。

-15-
柳苔是彻底明白了。
她捶捶酸胀的腰,在鸟鸣声中醒过来。
转头一看,那张俊俏的脸上挂着一个满足的笑,含情双目正定定看着她。
他问:「睡得好吗?」
柳苔蓦地涨红了脸,磕磕巴巴道:「还、还好。」
春晓抬着脸盆走进来,笑得贼兮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飘来飘去,什么也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贺渊带着柳苔去给贺老夫人敬茶。
新媳妇总有这么一遭的,柳苔心里清楚,却还是有些忐忑。
她的出身不高,相貌也平平,她怕贺老夫人不满意。
忐忑片刻,又觉得自个儿又犯了把自己摆在秤上的错,女人就活该给人挑三拣四吗?
要不是她,贺渊还寡着呢。
这么想着,又不怕了,腰杆直起来,气宇轩昂的。
短短一段路,她变了三四次脸,看得贺渊一愣一愣的。
「来。」
贺渊伸出手,要牵她。
柳苔犹豫片刻,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和那张俊俏的脸不一样,贺渊手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茧。
她想,带兵打仗真是一件苦差事,那些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定然没有这样粗糙的手。
可贺家大小也是个世袭的侯爵,怎就能生出这般肯吃苦的儿子呢?
贺老夫人定然是个极好的人,才能教养出贺渊这样好的人。
柳苔虽然嘴上不说,但目前为止,她心里对贺渊是满意的。
不仅因为他履行了约定来娶她,还因为他温柔体贴,一点儿都不傲慢。
她对男人的认知大多从柳承山身上来。
老头子花心、薄情、脾气差,动辄摔东西骂人。还不能戳破,一戳破就恼羞成怒,闹得家宅不宁。
柳苔固执地认定,只要男人不像柳承山,就是好男人。
「到了。」
梨花木椅子上坐着一个貌美妇人。
她穿着素雅,妆扮素净,一点儿都不像高门大户里的贵夫人。
贺老夫人确实不太讲究排场,她年轻时曾陪夫君上过战场,一路走下来,多见百姓流离失所、战士马革裹尸,再回到繁花似锦的京城时,怎么也生不出奢侈的心思来。
唯独在儿子的婚事上愿意花费。
毕竟这事儿吧,实在愁人。
柳苔随贺渊一起跪下,恭敬地奉上茶盏,甜笑着叫她母亲。
贺老夫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抿了一口后,递给他们一对红封。
「好孩子,往后好好过日子。」
贺老夫人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妇人,她以手帕擦了擦眼角:「见笑了,我……我只是替母亲和弟弟高兴。」
贺老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又将柳苔叫到身边:「苔儿,这是你嫂嫂,穗宁。」
柳苔听说过她,她曾是京城上嫁的典范。一个屠夫的女儿,却嫁给了侯府嫡长的公子,还是那公子哥巴巴去求了好些日子,她才点的头。
大姐姐教她「只羡鸳鸯不羡仙」时,就是用这对爱侣举的例。
只可惜,沙场无情,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任你家中等着的是如花美眷还是两鬓斑白的老娘,说要你的命便要你的命。
穗宁等啊等,从春到秋,又到满目皑皑的雪,木鱼声一遍遍响起,小佛堂的香不曾间断,她如此虔诚地祈祷,却还是等回了一口棺材。
她失去了丈夫,贺老夫人失去了孩子,而贺渊失去哥哥后,也放下丹青水墨,握上铁杆红缨。
他得撑起这个家。
那年,他也才十六岁。
柳苔不知从哪生出勇气,她抓住贺渊的手,同他十指紧扣。
撞上对方讶然的目光,柳苔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她竟对他生了心疼。
要说女人栽跟头,也分三个坎。
第一道坎是喜欢。但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迈过这道坎实在简单。
第二道坎是爱慕,他在想象中如神祇,值得她跋山涉水追着去。可一旦她发现那神祇也有三急,便也就过了此劫。
第三道坎,就是心疼了。
同别的不一样,心疼就跟风湿似的,平时吧也不显眼,却时不时便会钻出来刺一下,是个治不好的病,同人缠缠绵绵一辈子,直带到棺材里去,才算完。
贺渊哪知她心思弯弯绕绕到哪里去,问她:「还是害怕吗?」
见柳苔红着一张脸,他笑道:「第一次见你时,你明明胆大包天,怎么越熟还越胆小了?」
柳苔一番柔情刚上心头,就被此男的不解风情灭了个干净。
她跑到廊下,卷起一个雪球,朝贺渊砸去。
雪球在他胸膛散开,毫无攻击力,看得柳苔目瞪口呆:「你是石头做的不成?」
贺渊轻轻拂去衣裳上的残雪,也走到廊下,只是他不去团雪球,而是将柳苔扛到肩上,大步往回走。
他们于冬日成亲,新婚燕尔,情意绵绵。

-16-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
柳苔坐在桌边缝护膝,春晓便守在她身边烧炭炉。
贺渊去了军营,贺老夫人忙着看账本,穗宁一心礼佛,全家人都有事情做,她便也开始做点针线活儿。
只是底子不好,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似的。
「不做了不做了!」又一次被针扎破手指后,柳苔干脆地放弃了。
春晓看着那「东张西望」的线,实在夸不出口,便拿了剪刀,默默替她拆线。
「真无聊啊!」柳苔在床上滚了一圈,看着鸳鸯戏水的被面,红了脸。
贺渊此刻在做什么呢?
她不知道这是在思念他,还是在羡慕他。
点点红光透过窗纸,柳苔撑开窗户,寒风灌进来,她却不觉得冷。
窗外是几棵梅树,在极寒的天气里,默默开了花。
雪压不断它的枝干,也遮不住它的花瓣,柳苔心里喜欢,嘴上却说:「真傲慢。」
这小小的花,怎么敢和能将天地连成茫茫一片的雪作对呢?
突觉颈间一凉,是那双熟悉的、带着厚茧的手。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唤你好几声都听不见。」
「你来。」柳苔让出一点位置给贺渊,「瞧见了吗?」
「梅花?」
「嗯。」
「随处可见。」
「可是,它们在雪里。人要是在雪里,会冻死,可它们在雪里,却在开花。」
贺渊侧头,看着柳苔专注的眉眼,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令Ťũ̂⁼他觉得似曾相识。
很像儿时,哥哥带他去打猎时,在林间见到的那只小鹿。
它刨了刨蹄子,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森林深处。
鬼使神差地,贺渊对着她的眼睛,吻了上去。

-17-
柳苔坐在妆台前发呆。
她有些拿不准那个吻是什么意思,而贺渊也没有多说。
他们已经是夫妻,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探寻那个吻的成因。
今日贺渊要带柳苔出门冬猎,几个好友家的女眷也要去。这可忙坏了春晓,她听说贺渊的好友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生怕柳苔的行头不如人,被人看低了去,便翻箱倒柜地找,将衣裳首饰铺了一地。
等柳苔回过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没忍住笑。好么,真是「珠珠翠翠插满头,只差把那梳妆台嵌里头」。
「春晓,我这是去打猎,还是去卖首饰?」
春晓「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这是柳苔在笑话她。
小姑娘不干了,双手叉腰,骂她好心当作驴肝肺。
柳苔好是哄了一会儿,才把人哄顺。
结果贺渊掀帘进来时,看着那堪比妆台的发髻大笑出声,笑得春晓的心碎了一地,哭着跑了出去。
柳苔瞪他,他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双眼清澈又无辜。
她叹气,将发上那些金银珠宝摘下,只留杨姨娘送她的那支玉簪点缀一二。
她面容清秀,年纪又轻,压不住大富大贵的妆。
贺渊瞧了片刻,又从妆盒中拿出一对珍珠排簪,插在对称的尾髻上,俏皮可爱。
「走吧,夫人。」
雪地里有两只野兔,贺渊将柳苔圈在怀里,教她如何瞄准猎物。
柳苔看着那兔子,双手颤抖,怎么也对不准。
「要不算了吧,你瞧瞧它们,冰天雪地还出来找东西吃,也不容易。」
贺渊却把住她的手,拉满弓弦,对准了野兔。
柳苔说又说不听,挣又挣不脱,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贺渊凑到她耳边,轻笑:「真哭了啊?」
柳苔这才明白他在逗自己。
「坏东西。」
同行好友哄笑出声,柳苔涨红了脸,还是其他夫人来拉她,才坐回火堆旁。
一行人喝酒侃大山,柳苔捧着发烫的脸,胡思乱想。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
原来,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怕是夫妻,过的日子依然是截然不同的。
贺渊的天地广袤无垠,而她的天地在后院,四方都是围墙。
真不公平!
柳苔嫉妒得双眼发红,贺渊却不知道。他只顾将她的手放在心口,对着月亮说些花言巧语。
月亮是会变的,可是贺渊的心跳声太吵了,吵得柳苔的心也跟着软下来。
只可惜,她刚打定主意好好住在围墙里,边关的急报就传了过来。

-18-
贺渊整装待发,柳苔去送行,她有些后悔没把护膝缝好。
「你……」柳苔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可别学别人,带个姑娘回来。」
贺渊敲她脑袋:「少看些话本。」
贺渊调转马头离开,柳苔疾步跑上城楼,她的心「咚咚」直跳,呼吸间冷风刮着嗓子,有些疼。
城楼上站了不少送行的人,柳苔踮着脚,勉强在人群中露出一双眼睛。
恰逢贺渊回头,她朝他挥挥手。
也不知贺渊看到了没有。
屋漏偏逢连夜雨,贺渊出发后,贺老夫人就生起病来。
她神色恹恹地躺在床上,额上包着头巾。
柳苔大概明白她为什么病。
关于贺家的诅咒很多。
比如贺渊克妻。
再比如,离京的贺家男儿,都回不来。
贺老夫人这一生,送走了许多人。
贺家祠堂里的牌位越来越多,牌位主人的年龄也越来越小。
别的世家大族到最后,主支防着旁支,旁支觊觎着主支,家财不够分。
贺家不一样,论不起主的还是旁的,孤零零一根藤蔓,留几个女人守着。
柳苔心里也难受,可她不怕。
她握住贺老夫人的手:「母亲听说过我吗?我十四岁就敢上吊,我什么都不怕。」
贺老夫人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她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双肩稚嫩单薄。
她像什么呢?
灰烬里的小草。
给她一丝风、一点雨,就能活下去。
柳苔从此之后多了功课,每日都要到贺老夫人跟前,跟着她学管家。
晨起暮归,有时候来不及卸下妆发便累得睡了过去,还是春晓拿着帕子,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净脸。
日子就这么飞快过去,贺老夫人的心力放到了柳苔身上,来不及伤春悲秋,身体竟渐渐康健起来。
算账学得差不多,贺老夫人又带她学查账。
她拿出两本账本,让柳苔找出哪本是假账。
柳苔原本信心满满,可等她真翻开来看,却毫无头绪。
数额上是相同的,进出项也对得上。
怎么就有真有假呢?
她茶饭不思,一盏孤灯点到天明,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她高兴极了,草草将头发绑了就去找贺老夫人。
「母亲!我查明白了!」
她迫不及待地摊开其中一本:「这里记了一笔出项,三百斤谷子,可这是六月,雨水连绵,谁家会在这时候买谷子?」
贺老夫人满意地笑了:「聪明。」
柳苔高兴劲儿过后,又不好意思起来:「这样的假账,母亲是不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万事开头难,可一旦开好了头,后头的事自然就一通百通。」
柳苔学得快,贺老夫人开始正式带着她接手家中庶务。
今日去巡的是城中的首饰铺子。
掌柜的是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她们到时,他正对着一个妇人破口大骂。
「预支工钱?你当我这里是善堂?去去去,爱干干,不干就滚!」
妇人满面沧桑,不敢再多话,用衣袖擦去眼泪,转身回了桌案旁,继续画图。
柳苔有些不忿:「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贺老夫人摇头:「苔儿,做人做事,最忌讳先入为主。一旦你偏听偏信,你就聋了瞎了,再也不能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她当着柳苔的面儿将掌柜的叫过来,细细询问那妇人的事。
掌柜的无奈道:「那妇人是不错,图画得好,可她家里那个是个烂赌鬼,我要是给她预支工钱,不是给她添债吗!」
柳苔追问:「那她为何还来要?」
「回少夫人的话,您往铺子外头瞧瞧,那烂赌鬼盯着呢,她要是不来要,回去就要被打!」
柳苔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个眼下青黑的男子站在铺子外,鬼祟畏缩。
「可是,就算拖到下个月给了,还是会被抢吧?」
「那我也没法子了不是,我又不是她爹,力所能及地做些罢了,更多的确实帮不了。不过嘛,您也瞧见了,赌嫖不分家,他那样子,能活到下个月再说吧。」
原来除了相由心生,还有人不可貌相。柳苔将心中所想同贺老夫人说,逗得她哈哈大笑。
「这人呐,强势的未必就是恶人,弱势的也未必就是善人。苔儿,来日方长,还有得学呢。」
「这世道怎么处处是坑?若是我笨些,摔了跟头怎么办?」
「摔了就爬起来,拍拍灰,继续走。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但给孩子托底,还是做得到的。」
柳苔像猫儿一样,缩到贺老夫人腿上趴着。她对生母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可她永远都记得她怀抱的温度,就像此刻,贺老夫人轻抚她脸颊时的体温。
柳苔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到了她的手上。
贺老夫人会爱人,柳苔就得到了爱。
原来,爱这种东西,最忌讳和不懂的人纠缠。

-19-
年关将至,贺渊的家书到了。
贺老夫人将她喊去一起看。
贺渊有些贫嘴,拉拉杂杂写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从军帐的床板太硬写到守营帐的小兵半夜想家想到哭。
连穗宁都捂着嘴笑。
柳苔有些无奈,等看到最后一行时,她捂住春晓的嘴:「不许念了!」
慌忙将信纸从春晓手中抽出来,塞进怀里。
这下连贺老夫人都乐了,打趣她夫妻恩爱。
柳苔又气又羞,这是寄给家里的信,又不是单独寄给她的,怎么什么都往上写?
写回信时,她将此事挑出来,认真教育了一番,要他脸皮莫要那么厚!
信寄出的那天,正好是除夕。
穗宁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香得柳苔舌头都要咬掉。
贺老夫人给她们发压岁钱,嘴上念着「岁岁平安」。
叫到春晓名字时,她惊讶道:「老夫人赏过了呀!」
「那是赏钱,又不是压岁钱。论年纪,你是最该领的。」
春晓愣愣地走上去,磕了个头。
贺老夫人递给她一个红包,拍拍她的脑袋:「好孩子,岁岁平安。」
好孩子春晓霎时红了眼眶,又不敢落泪,忍得辛苦,小脸皱巴得跟个包子似的。
柳苔起初觉得好笑,细细想想,又觉得心酸。
她从前只觉得自己苦,总忘了春晓比她还小几岁,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她在柳家的时候,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柳苔有些愧疚,她同春晓这么多年,却不如一个认识不满三个月的夫人细心。
「春晓,往后年年都给你发压岁钱。」
春晓揉了揉眼睛:「发到八十岁好不好?」
诶?小丫头变贪心了。
柳苔伸出手,和她拉钩:「好。」

-20-
桃树抽芽的时候,贺渊的信又来了。
他这次学乖了,给柳苔的信是单独的。
信封上是工工整整的「吾妻亲启」四个字,用蜡油封着,确保没其他人打开过。
可真单独写了,却又不写那些黏糊的话,反倒写起塞北的风光。
他写那月亮,又大又圆,看到的时候就Ťû₂想吃京城的葱油饼。
信里还说,雪坑里埋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狼,正吃奶的年纪,给他遇着了便捡回去养着,起了个名字,叫狗蛋儿。
柳苔又好气又好笑。
开春后,柳苔更忙了,账本一摞一摞往她这儿送,贺老夫人打定主意要她掌这个家。
正头晕眼花,春晓鬼鬼祟祟摸进来:「三姑娘,府中来客人了。」
来的是贺渊的远房表妹,秦芷嫣,一表三千里,有过婚约那种。
她的容貌不输柳容,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
说起这婚约,贺老夫人至今都还有气没消。
秦芷嫣的母亲醉心易经八卦,拿着贺渊的八字推演一番后火速退了婚,这克妻的名头,就是从她那儿传出来的。
本来贺家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后头议亲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出了事。
也不知她是真的精通于此,还是贺渊就是那么寸,偏偏撞上了。
可秦芷嫣和她母亲不一样,她放不下贺渊,至今没在婚事上松口。
没想到贺渊成亲了。
她一得消息就闹着要来京城,想看看究竟是哪家姑娘得了她的心上人,若是九天仙女那般,她也就死了那条心。
偏偏是柳苔,一颗不起眼的沙砾。
死去的心又活过来,秦芷嫣自负美貌,又同贺渊青梅竹马,没道理她不能赢。
贺老夫人颇觉头疼,连春晓都拿出了应敌的架势,偏偏柳苔无知无觉,还设了一场好宴,给秦家姑娘接风洗尘。
便是穗宁那般淡泊的人,都戳着她的脑壳骂她蠢。
柳苔也开始烦起来,不是因为秦芷嫣来势汹汹,而是因为每个人都要同她分析一通那秦姑娘来者不善,扰得她一天到晚看不完一本账。
都怪贺渊!
柳苔抽下两张信纸,将贺渊一通臭骂,只是还没来得及寄出去,贺渊的信又来了。
他抱怨狗蛋儿太能吃,几个月俸禄全进了它的嘴。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狗蛋儿长大了许多,没小时候可爱,嘴长得老长,动不动就嗷呜嗷呜地嚎。
【……】
通篇的狗蛋儿,甚至还有一张狗蛋儿的画像,伸着舌头,狗似的。
柳苔气笑了。
秦芷嫣这么喜欢狗蛋儿它爹,就拿去吧。

-21-
只是柳苔不去管秦芷嫣,秦芷嫣却主动来招惹她。
先是要办什么诗会,还像模像样地送了烫金帖子来。
柳苔伏首案前,被汪洋大海般的账本淹没,她头都没抬,干脆利落地说不去。
这是秦芷嫣初次在京中亮相,美貌与才华并重,狠狠出了个风头。
奈何想要的观众没来,终归有些不得劲儿。
再就是见缝插针地同柳苔说她又接到了哪家贵女的帖子,得了哪家夫人的夸赞。
柳苔左耳进右耳出,一边「好好好」,一边吩咐春晓去备轿,她要出门巡铺子,一看就没把秦芷嫣的话放在心上。
秦芷嫣咬碎一口银牙,不得不祭出杀招——做饭。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自认为做到了一个女人的极致。
结果柳苔不仅没自卑,还真心实意对她一通夸,比平时多吃了两碗饭。
她的举动成功地让秦芷嫣觉得自个儿成了厨娘,在饭桌上就没忍住,嗷嗷哭起来。
「诶,不是,你哭什么?」
秦芷嫣一听,更委屈了:「你欺负人!」
柳苔彻底被她搞晕了。
「秦大小姐,你倒是说说,我如何欺负你了?」
秦芷嫣一通控诉,中心思想就是指责柳苔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让她的宅斗事业很是没有成就感。
柳苔无言以对。
秦芷嫣比她还大两岁,却比春晓还幼稚。
她的爹娘,应当很疼爱她吧。
想也是,不然也不会为了她的性命放弃同贺家联姻。
要换成柳承山,人死了也得把牌位嫁过去。
「你喜欢贺渊,不去他面前晃,却要来我面前晃,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这次轮到秦芷嫣懵了,她涨红了脸,张口又闭上,反复几次,终于吐出两个字:「流氓!」
女流氓柳苔终于获得了清静,秦芷嫣不仅不再来烦她,还躲着她,远远见着便绕道走。
春晓笑得肚子疼:「三姑娘,你可真有办法呀!」
柳苔递给她一张帖子:「少关心那些无聊事。下个月成平郡主设宴,你去库里看看,拟个礼品单子给我看。」
春晓机灵,一听就知道柳苔要栽培她,欢欢喜喜领了差事去忙。
成平郡主给柳苔下帖子,除了照顾贺老夫人的面子,还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意思。
托周氏的福,柳苔在京中名声极差。
因着和贺渊成亲这事,又有不少人传她贪慕虚荣,为了荣华富贵死都不怕。
京城贵女们对她既看不起,又有些好奇,平日里聚在一起没少嚼她舌根。
这种场合,柳苔原本不想去。
谁愿意往讨厌自己的人堆里扎?
偏贺老夫人说什么都要她去。
「苔儿,世上的人,可不会都喜欢你。若是不懂如何同讨厌你的人打交道,你日后必定要吃大亏。」
「母亲要我去讨她们喜欢?」
「无论你如何讨好,总有人不吃这套。」
「那……母亲是要我去立威?」
「你的威能大过成平郡主去?」
柳苔思来想去,没个头绪。
「孩子,你要让她们敬你。」
谈何容易?
京中贵女个个心高气傲,比完出身比美貌,比完美貌比才华,要她们真心实意敬重她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女子?还是做梦来得快些。
柳苔的打扮依旧素净,临出门前被贺老夫人叫住:「素却不雅,净却不贵。」
柳苔有些丧气:「这些表面工夫,又没什么用。」
贺老夫人亲自给她戴上一套羊脂玉做的头面:「先敬罗衣后敬人,人呐,大多只看得懂表面功夫。」
「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同她们来往!」
贺老夫人呵呵一笑:「可以,不过要等到你有得选的时候。」
柳苔不明白,这与谁来往,不是全在自己吗?
可当她坐到成平郡主的宴席上,满座都是目下无尘的贵女时,她突然明白了贺老夫人的话。

-22-
人活在世上,总有不能免俗的时候。
她们的眼睛就像裁缝的尺,从头到脚,一寸一寸量着她。
原来被一群人讨厌,是会胆怯的。
柳苔有些局促,强撑着不露怯。
成平郡主走过来,瞧着她的头面,似有些惊讶。
她说:「贺老夫人应当很疼你。」
柳苔羞涩一笑:「母亲待我确实好。」
「可不是,连御赐的嫁妆都给你了。」
贺老夫人是要锻炼柳苔,却也不舍得让她真受辱。
这套头面,就是她替柳苔撑的场面。
柳苔明白过来,心口发烫。
她娘亲走得太早,贺老夫人像是补上了这个缺。
成平见她霎时红了眼眶,心中也有了计较:「贺老夫人是个有福气的。」
成平的话算是给柳苔定了调。
她接纳了她。
识趣儿些的闺秀对她露出笑容,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拎得清。
礼部陈侍郎家的四姑娘还是开口嘲讽了她。
「如今当真不同了,还要什么脸面?只管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便是。一朝扶摇直上,谁管你是怎么上来的。只要上来了,都是好姐姐好妹妹。」
这话说得难听,明晃晃骂柳苔不要脸,连带着把成平郡主也骂了进去。
可这陈四姑娘的长姐是宫里的贵妃,深得圣宠,便是成平郡主也不想招惹她。
柳苔拿不准该如何反击,正想沉默以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却听一声冷笑,是秦芷嫣。
「你的脑袋不用削都尖,天分这般好,可别浪费。」
「你!」
「我怎么了?我的脑袋圆着呢,跟你可想不到一处去。」
春晓只觉得秦姑娘今日简直艳光四射。
秦芷嫣的姑母是太后,贵妃见着也得磕头。
柳苔笑得两眼弯弯,秦芷嫣又变结巴了:「你、你别以为我这是为了你,我、我是为了贺渊,他在边关保家卫国,她们却羞辱他的妻子,是个人都听不下去!」
这下子,陈四姑娘面子里子都没了,愤而离席。
成平郡主没管她,举起酒杯敬了来客。
柳苔来了一遭,还是没想明白如何让人尊敬她,这宴席上的聪明人,说话做事都看着眼前人背后的权势,即便蠢如陈四,也是仗势欺人。
回程,秦芷嫣挤上了柳苔的马车。
「我要回去了。」
柳苔没劝她,秦芷嫣的父母都在江南,她这样的姑娘,就应该在父母身边,被父母疼爱到老的。
秦芷嫣笑道:
「我来之前,总觉得女子的好,皆在容貌,配得上贺渊的人,也应当是个绝世美人。
「你嘛,确实不漂亮。
「可是,你从来不在乎自己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你,比谁都漂亮。
「哎呀,我说得乱,你明白意思就成。」
秦芷嫣红着脸。
「我、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春晓笑出声,柳苔瞪她一眼,笑着和秦芷嫣说:「我知道。」

-23-
秦芷嫣离京时已经入夏。
算算日子,贺渊已经许久没送信回来。
谁也不去提这茬,仿佛不提,不好的事便不会发生。
可阴云还是笼罩在贺府所有人的心上。
直到一声尖锐的嘶鸣声响彻京城的清晨,八百里加急的轻骑疾驰而过,直冲到禁宫。
金銮殿前,Ṱů⁵年轻的小兵从马背上滚落,连滚带爬往殿中去。
已然分不清他流下的是血还是泪。
「陛下!」
他的声音高昂,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哽咽——
「城!破了……」
寥寥几个字,却是尸山血海。
亡魂鸣过血泊,游子再也不能归乡。
塞北最远的那座城被鞑子攻破,贺渊下落不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塞北有三关,老将徐诚守住了第二座,战局僵持下来。
这些事对京城的百姓来说,有些遥远。
他们不在朝堂,也不在边关。
那疾驰的马蹄声,就像不常听见的鸟鸣,哪怕有些惊奇,过了也便过了。
小贩照常支起摊,天光乍破时,馒头上的热气吹散初夏清晨的最后一丝凉意。
世上的事本就这样,两只眼睛只能看到眼下的光景,活人不管死人,死人管不了活人,同年同月同日的某一刻,大路朝天,各行其道。
贺老夫人又病倒了。
其实,在贺将军战死的那天,她就已经在熬命。
她送走了太多人。
柳苔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一夜一夜地不合眼。
一碗药喂进去,又被她吐出来。
柳苔眉头都没皱一下,替她擦身换衣,又吩咐人继续熬药。
贺老夫人清醒时会温声让她回去休息,可柳苔最会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却还是在床边铺了地铺。
而大多数时候,贺老夫人是不清醒的。
她似被梦魇着了,时不时唤两声娘,哭着喊疼。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小声念着一个名字,阿瑛。
那是贺渊父亲的名字。

-24-
贺老夫人年轻时面上生过一段时间的疮。
因着这疮,豆蔻年华的姑娘,去哪儿都不敢露脸。
她总是戴着面纱,怯怯地,沉默地,缀在母亲身边。
贺老夫人姓寇,闺名文慧。
文慧那年十六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只可惜一看到她的脸,媒婆便要推阻一番。一来二去,文慧也就没了心思。
她把时间花在看书上,从古至今,什么都看。偶尔也偷偷看点闲书,可看着书上写得至死不渝的爱情,她冷笑一声,不信。
人有生、老、病、死。
除去青春年华灿若朝霞,其他时候大多如七分败的花,不好看,暗暗散发着衰败的臭味。
色衰而爱弛。
如花美眷尚且敌不过似水流年,何况她脸上生疮,看起来有点恶心?
幸好寇家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她爹娘开明,便是养她一辈子也无妨。
可文慧依然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她愁的时候,会去寺中小住。
也是那时候,遇到了同样来礼佛的贺瑛。
他是陪家中姐妹来的。
家中姐妹又是为了给他祈福来的。
少年将军,满身肃杀之气,温润如玉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
他似乎不爱笑,文慧偶遇他几次,他都冷着一张脸,手上拎着的不是糖葫芦就是水晶糕,一看就是在替家中姐妹跑腿。
文慧还发现,他每日清晨都要练枪,落英缤纷,她撑开窗户看得入神。
她好奇心越强,观察得就越细致。
观察得越细致,就越好奇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少女的一颗心,便这么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土壤里,独自发芽。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她平生头一次恨起自己,若自己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就好了,那便有勇气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喜欢。
偏偏,天不遂人愿。
文慧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的胆怯。
她自顾自谢幕,再次偶遇时,贺瑛却叫住了她。
沉默寡言的男人递给她一串糖葫芦。
「上次见你盯着看,我以为你喜欢。」
文慧愣住,怎么接过糖葫芦、怎么回的话,她全忘了。
等回过神来,贺瑛只留下一个背影。
文慧一夜没睡,她觉得自己完了,她生了妄想。
糖葫芦吃进嘴里的时候是甜的,山楂却酸。
她面纱下的脸,就是那酸山楂。
后来,贺瑛下山买什么,都会给文慧带一份。
文慧想问为什么,又怕捅破窗户纸后不能获得想要的答案,徒留难堪。
捅破窗户纸的是贺瑛的妹妹。
年轻的姑娘,笑闹着打趣哥哥待隔壁院子的姑娘格外殷勤。
「只是,那姑娘一直蒙着面纱,不知是家教严,还是貌若无盐?」
文慧躲在景窗后听着,心怦怦直跳。
贺瑛的声音响起。
「别人的相貌,同你有什么关系?你背地里这般议论人家,我们贺家何曾有过这样的家教?」
贺瑛严厉地把妹妹训了一顿,直将小姑娘训得眼泪汪汪。
文慧眼眶湿润,生出向他坦白的冲动。
冲动既生,就再难按捺住。
文慧走到贺瑛面前,仰头看他。
「我……我不好看。」
「你听到我妹妹的话了?她不懂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文慧含泪摇头,她只是想勇敢一回。
贺瑛是那样好的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伤害她。
文慧缓缓摘下面纱,露出生疮的脸。
贺瑛瞳孔微缩,他伸出手,又觉得冒昧,那手悬在半空,他问:「疼吗?」
疼吗?
文慧设想过许多答案,唯独没想过是这个。
若说之前只是少女怀春,此刻却是天塌地陷。
即便贺瑛不喜欢她,她恐怕也不能再喜欢上别的人了。
她后来问贺瑛怎么会喜欢她,贺瑛让她不要生气,他说她的眼神,像一只落汤的小狗。
文慧的脸渐渐好了,她嫁给他那天,是艳光四射的新娘。
但她那时已经不会再为外表喜悦或悲伤。
文慧醒过来,她的病榻旁趴着一个姑娘,睡得不甚安稳。

-25-
她轻轻抚摸柳苔的脸,眼神温柔似水。
柳苔睁眼,看到红光满面的贺老夫人,心蓦地一沉。
「好孩子,别难过,我这一生,也算得上完满。
「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穗宁。往后,若是渊儿回不来,你们的路定不会容易……
「你记得,不用替我们守什么,家业也好、姻缘也罢,顺其自然。」
柳苔知道这是贺老夫人的遗言,可她眨眨眼,眼眶是干的,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太阳真好啊。」贺老夫人要去晒太阳,命人搬了个躺椅到树下。
她躺上去,柳苔替她盖上薄毯,又摆出茶具,要给她泡茶。
「母亲喜欢喝雨前龙井,还是峨眉雪芽?」
「雨前龙井。」
「母亲喜欢喝烫一点,还是凉一点?」
「温的便好。」
「母亲知道吗?我这泡茶的手艺还是家中姐姐教的,她们都是顶好的姑娘,过几日我设宴,让她们来拜见你,好不好?」
贺老夫人呵呵一笑:「那我得准备两副镯子,当见面礼。」
「那我替姐姐们谢谢母亲。」
贺老夫人不说话了。
柳苔的手都在颤抖,她硬挤出一个笑。
「茶有些烫,得凉一会儿。
「茶凉了,我重新泡。」
柳苔的动作越来越慌乱。
春晓哽咽道:「姑娘,老夫人她……」
柳苔突然「啊」了一声:「这龙井受潮了,母亲才不喜欢的,母亲的鼻子真灵,这都闻得出来。」
穗宁一把握住她的手:「苔儿!」
柳苔眨眼,泪珠滚落,她这才敢转身,看向贺老夫人安详的脸。
贺老夫人脸上的红潮未褪,像是睡过去了。
柳苔跪倒在她脚边,将头放在她的膝上,低低唤了一声:「娘。」
贺家新丧,寇氏文慧病逝,享年四十五岁。

-26-
柳苔来不及伤心,便马不停蹄地操办起丧事来。
贺家满门忠烈,贺老夫人人缘又好,来吊唁的人很多,柳苔一一磕头谢过。
也有不少人唏嘘,累世功勋之家,最后竟就剩下两个孀妇。
贺渊说是下落不明,可在战场上,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丧礼结束后,柳苔也不得闲,贺家的产业还要打理,她忙进忙出,累了倒头就睡,没心思想别的,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穗宁从小佛堂出来,承担起府中大小事。柳苔一旦不按时吃饭,春晓就来找穗宁告状。
每到这时,穗宁就会亲自下厨,做两道柳苔爱吃的菜。
不管是不是真的爱吃,总归只要是穗宁做的,柳苔都会吃完。
入秋的时候,柳宜那边传来了怀孕的消息。
柳苔备了礼去探望姐姐,正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匹八百里加急的马。
依旧是边关的事,在徐老将军的苦守之下,鞑子是没打过来。
但鞑子也不撤退,依旧围着城。
军情紧急,军费却告紧,好巧不巧,这个节骨眼上,江南也发了水患,正收成的季节,淹了不少庄稼。
内忧外患,连皇帝都焦头烂额。
柳苔听着这些消息,食不下咽。
柳宜点她额头:「想什么呢?」
「没什么。」
「苔儿,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起名?靠我这半桶水?」
「怎么,当了侯夫人,就不认我这穷亲戚了?」
柳苔笑着说哪儿敢,她知道大姐姐这是为了给她留一个念想。
「起个小名,就叫宝儿,好不好?」
柳苔吃完饭,下定决心要给未出世的宝儿一个太平盛世。

-27-
柳苔回到家,就去和穗宁商量筹军费的事。
这事儿,听起来就难。
如何筹?同谁筹?有没有资格筹?
穗宁将心中顾虑说出来,柳苔这才发现,她的想法有点异想天开。
历朝历代,有能力筹军费的,无不是股肱之臣,大权在握。
她一介女流,又无官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变卖贺家的家产。
可就算把贺家全都卖了,也不够。
柳苔将自己锁在房中,两天两夜未出房门。
春晓敲不开,穗宁也敲不开。
二人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第三天清晨,朝霞刺破天际的时候,柳苔打开了房门。
她目光清明,眼神坚定。
「贺家人代代埋骨塞北,早就和塞北的土地融为一体了,那地方,他们守着,我便不放!
「我是女子,却不是小女子,『小』是世道强加给我们的,不是我们要的。我不服,也不愿低头。为什么我就做不成?凭什么我就做不成?难,才更要做!」
穗宁听着她的话,想起贺清。
贺清年少时颇有几分纨绔子弟的做派,交友不慎,好友中有个下流坯子。
下流坯子有眼不识泰山,当街调戏陪父亲卖猪肉的穗宁,一行人被穗宁举刀追了三条街。
这一追,贺清竟就对她钟了情,死皮赖脸上门求娶。
穗宁原本是不愿意嫁的,无关情爱,只看门楣,她自觉高攀。
浓情蜜意时还好,等贺清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她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贺清看出她的顾虑,耍贫嘴:「娘子担心我变心?多虑了不是。指不定在变心前我就战死沙场了呢,到时候你继承我的家财,摇身一变,当那富到流油的俏寡妇。」
一语成谶。
穗宁边笑边流泪,她消沉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敢提刀同恶人要个公道的姑娘。
「苔儿,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嫂嫂,便是一贫如洗也无妨?」
「无妨,嫂嫂杀猪养你。」
春晓也举起手:「我、我可以养猪!」
其实春晓最怕猪了。

-28-
得了穗宁的支持,柳苔便开始处理贺家的产业,她也不至于那么傻,多少给贺家留了个首饰铺子。
林林总总算下来,家产变卖了将近十万两白银。
可是塞北十万大军,平时一人一日便要花费半贯铜钱,打起仗来开支还要翻倍。
徐老将军麾下三万人,对上鞑子的五万骑兵,能守下城来实属用兵如神。
可城中粮草将尽,朝廷的五万援军不敢轻易拔营前去支援。
柳苔要补的,便是八万人一个月的缺。
用最俭省的法子算下来,至少也要三十万两白银。
只靠贺家是不够的,柳苔一开始就清楚。
故而,她变卖家产筹措军费的事,做得大张旗鼓,她要此事上达天听。
果然,宫里传来旨意,皇后娘娘宣她一见。
柳苔戴上贺老夫人送她的和田玉头面,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那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禁宫。
春晓和穗宁守在宫门处,颇有些紧张。
柳苔直到宫门快关时才出来,春晓那时已经急得快哭了,她凑上去抓着柳苔的手:「姑娘,怎么样呀?」
「春晓,往后几日,咱们便要忙起来了。」
「啊?」
柳苔掏出一块金令,笑得见牙不见眼。
「奉旨打秋风。」
可惜,吃得最多的,却是闭门羹。
筹钱不是抢钱,便是有金令在手,也不代表能逼迫谁。
柳苔再一次被挡在门外,贺家的十万两银已经够五万援军拔营,但是也只够烧十天。
十天内,她必须筹到剩下的银子,否则朝廷只能减少对江南水患的支援,将银子投去塞北。
水患后常伴随瘟疫发生……
柳苔心中沉沉压了一块石头。
虽然她知道,无论怎么样努力,总有一部分人会被牺牲,舍小为大是无奈之举……可,能救一个是一个啊!
柳苔打起精神,又往下一家赶。
她只没想到,第一个对她打开大门的,竟是陈侍郎。
接待她的,是陈四姑娘。
陈四姑娘依旧没什么好声气,递给她一个楠木盒子:「我的嫁妆,就这么多了!」
柳苔也不客气,当面数了数,两千两银票。
放在军费里,显然不值一提,但放在陈四姑娘身上,却是她一辈子的积蓄。
「春晓,记账!陈婉因,两千两白银。」
陈四姑娘皱眉:「为何要记账?我又不要你还。」
柳苔笑道:「姑娘善举,自然要给姑娘刻在碑上。」
「我不求这浮名。」
「凭什么?既然做了事,就要这浮名。青史不写的,我写。我要闺中女儿的名字和功绩一起,刻在碑上,流芳百世!」
「哼,你就是个沽名钓誉的。」
「对,该给我的,一分不能少。」
陈四摆摆手:「随你吧。对了,你别以为我给你钱,便是要同你亲近,我们可不是一路人。」
柳苔想,陈四这性格脾气,确实和她处不来。
她突然想起贺老夫人对她的要求。
要讨厌她的人,也敬她。
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四讨厌她,却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做的事。
她与陈四不过是没有当好友的缘分。

-29-
陈四的口子一开,柳苔的打秋风之旅便顺利起来。
不少闺阁女儿主动约她上门。
她们有些不好意思问刻碑的事,有些又打听得颇为详尽。
原来渴望青史留名的心,不分男女。
零零散散地,筹了五万两。
还不够。
只剩不到五天时间,还有十五万两的缺。
柳承山突然要她回家一趟。
估摸着老头子也知道自己将女儿得罪狠了,专门派杨姨娘来送帖子。
柳苔不忍拒绝杨姨娘,回了一趟柳家。
但她不想给老头子好脸色,嘴角往下压着,一看就心情不好。
柳承山没忍住:「你这嘴脸做给谁看?」
柳苔忍着没翻白眼。
她也不明白柳承山这时候找她做什么,又要教训她吗?
今时不同往日,她又不在柳承山手下讨生活,不用听他嚼些没用的东西。
「逆女!你就犟吧!从小到大,你就不兴服软!不像个当人女儿的!」
柳苔怒了:「从小到大,你也不像个当人爹的!」
周氏突然觉得,父女俩的脾气实在一模一样。
「行了,苔儿,你爹叫你回来,是要给你这个。」
她将装着银票的盒子递给柳苔。
春晓点了点,一万两。
柳苔听见这个数额,也愣住了。
这几乎是柳家所有的产业。
柳承山鬓角的发花白,他老了。
周氏刻薄的嘴角掩盖在皱纹堆里,她也老了。
柳苔冰封的心生了一丝裂痕。
她对自己说,柳苔,别心软,他曾想杀你呢。
她有些迷茫,她找不到答案。
杨姨娘安抚道:「苔儿,先去忙吧,想不通的事便往后捎捎,不急于一时。」
一辈子很长,可以慢慢想。

-30-
柳苔在家门口碰到一个上了年岁的男人。
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血腥气。
「您是?」
恰逢穗宁来开门。
「爹?您怎么来了?」
原来是张屠夫。
他递给穗宁一个破包袱:「听说你们在筹钱,街坊邻居们也凑了些,让我送过来……不知道够不够。」
一看就是不够的。
可是,平头百姓,淘自己的日子就已经很难了,本就没什么闲钱。
穗宁将包袱推回去:「您这是做什么?街坊们赚几个钱容易吗?快退给人家。」
张屠夫不善言辞,他一个人将女儿拉扯大,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爹没用……只是,大家伙儿都想出点力。」
「谁说没用了?」柳苔一把抢过那包袱,「伯父,这钱我收下了,只是还请您再帮个忙,回去记一下街坊们的姓名,再拿回来给我们,我们要刻碑呢!」
张屠夫一下子雀跃起来:「我们,我们的名字也能刻在碑上啊?」
「当然可以,做了好事,凭什么不行?不仅要刻上去,陛下还要亲自立那碑呢。」
京中百姓自发捐赠财物的事儿,就像狠狠扇在权贵们脸上的耳光。
家中女儿捐过的人家,上朝时,腰杆儿都更硬。
皇后亲自来了一趟贺家,捐了一万两。
贺府门槛又被踏破了,可柳苔点着银票,眉头又皱起来,还差两万两。
就在这时,春晓气喘吁吁跑过来:「三姑娘,江南来信了!」
是秦芷嫣来的。
她在信中大骂柳苔不够仗义,立碑的好事也不想着跟她说一声。
末了浅浅提了一句,她家在京中开的钱庄已经备好了两万两白银,让她去取就是,不用信物,她人到就行。
柳苔捧着信,双手颤抖。
竟真够了,三十万两,一分不少!
她做成了!
她真的做成了!
柳苔号啕大哭,像个孩子。
穗宁看着她的样子,和春晓相视一笑。
军费的事儿解决后,柳苔边等战事的结果,边处理立碑的事。
她细心,认真盯着,一个字都不许错。
繁忙之中,偶尔想起贺渊。
她想着,等京中事都处理好了,她就去塞北一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么想着,春晓又火烧屁股似的跑进来。
「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姑爷……」春晓顺了一口气,柳苔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姑爷有消息了!」

-31-
随战事胜利一起传来的,还有贺渊活着的消息。
都说贺将军如神兵天降,他从鞑子背后出现,一人一骑,一杆红缨,直捣鞑子的中军大营。
柳苔人前没说什么,半夜却去了贺家祠堂。
和在柳家时不一样,她跪在这里时,极为虔诚。
贺老夫人的牌位很新,柳苔想,贺渊真可怜,他没来得及见上娘亲的最后一面。
她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娘,贺渊回来了,贺家往后,不会再有什么诅咒。」
月上中天,又是一年秋。
大军回朝受赏那天,柳苔本想早些去城门口接贺渊,结果一觉醒来,已错过了时辰。
大军此时应该已经进了城。
见柳苔着急,春晓也不搞什么花样,草草绾了个髻了事。
柳苔就这么跑出了家门。
她边跑边想,贺渊是回来了,贺家却已经被她卖了,他会不会生自己的气?
这么想着,脚步慢下来,柳苔动了动脑子,只觉得自己应该躲起来,不被他找着才对。
只是已经到了巷口,晨光熹微处,有一人一马驻足。
他见她愣怔,笑道:「怎么了?害怕我真带回来个姑娘?」
柳苔心中升起难以压抑的喜悦和酸楚,她再没有迟疑地跑向他,扑进他的怀里,泪如雨下:「你真是个坏东西。」
贺渊亦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春晓和穗宁站在贺家大门口,捏了帕子擦眼泪。
贺渊回家后,先去拜了贺老夫人。
和柳苔想象中不一样,贺渊虽然伤心,情绪却并不激烈。
「娘解脱了。
「爹走后,她强撑了许多年。夫妻啊,感情太好也不行,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活不长。
「娘子,我们行军打仗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习惯了。一人有一人的命,无论我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
柳苔知他豁达,可她也有话要说。
「若我们幸运些,能共白首固然好,若你为国捐躯,我便代替你去看大好河山。若你喜欢上别的姑娘,那也只是我们的缘分尽了,大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贺渊,我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那种姑娘。我需要你,因为我喜欢你,和吃饱穿暖无关,我未将终身托付给你,因为我已将终身幸福托付给了自己。」
贺渊第一次听这样的论调,很是新奇,可这话是柳苔说出来的,那便很合理。
他的娘子,从一开始,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牵起柳苔的手,慢慢往回走。
往后余生,从春到秋,他想和她一起这般牵着手,慢慢到白头。

-32-
夜间,二人躺在床上,絮絮说着话。
柳苔好奇贺渊如何死里逃生。
贺渊的眼神飘远。
大营是在夜间被偷袭的。
有奸细里应外合,将敌军放了进来。
狗蛋儿似有所感,一直嗷呜嗷呜地叫。
贺渊起初还以为它是饿了,可它明明才吃了三盆肉。
不好!
贺渊算反应快的,他不动声色地握住枪, 从军帐侧边开的窗户翻了出去。
一半的人都死在了睡梦中。
贺渊敲响战鼓,唤醒整座大营。
而后便是一番苦战, 他浑身浴血, 杀红了眼, 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一人持刀捅到他心脏的位置,他跪倒在地, 倒在血泊之中。
他是在一阵湿热的舔舐中醒过来的。
睁开眼时, 看到的是狗蛋儿长长的嘴。
是狗蛋儿将他从死人坑中刨了出来, 咬着他的衣领, 拖到了隐蔽处。
他没死,却也身负重伤。
狗蛋儿不敢叫唤,只一下一下舔着他。
贺渊拍拍它的头, 正想夸它是好孩子, 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狗蛋儿的毛都要竖起来了,贺渊看到它的架势,就知道来的不是自己人。
他有些泄气,难道真是死在外头的命?
「我闻到血腥气, 有伤员在这儿?」
「若是我们的人,定然已经呼救!」
鞑子言语间, 已经认定受伤的人是齐军, 他们拔出刀来,试探着往贺渊藏身的方向走。
狗蛋儿冲出去前, 回头看了贺渊一眼。
都说狼是养不熟的, 怎么狗蛋儿这么通人性?
贺渊红了眼眶,他听到狗蛋儿的叫声, 嗷呜嗷呜, 由强变弱。
「原来是狼!」
「有狼,应当没有活人。」
鞑子走远后, 贺渊爬出来,狗蛋儿躺在血泊之中, 已经硬了。
柳苔擦着眼泪, 她翻出那封有狗蛋儿画像的信,要贺渊亲自刻在碑上。
贺渊哪儿干过这个?
没轻没重的,一榔头下去, 石碑就裂开了。
春晓倒吸一口冷气:「姑爷,您这……要不算了吧……」
贺渊倒有些不服输,他抓紧榔头,还要再来。
柳苔见状, 将他赶了出去。
贺渊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看到一只小奶狗, 胖乎乎的, 正在学走路。
它伸出前爪,后爪没跟上,路没走成,劈了个叉。
贺渊觉得好笑, 问它叫什么名儿。
狗主人笑道:「刚睁眼的狗崽儿, 能有什么名儿?」
贺渊试探着叫了一声狗蛋儿。
小奶狗愣了一下,蹒跚着四肢,挪到贺渊身前躺下, 四脚朝天。
碰瓷啊这是!
贺渊拎着它的脖子,给了狗主人一两银:「狗蛋儿,我带你回家。」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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