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情网

小姐与六皇子暗通款曲两月有余,一朝为人撞破,便让我这个替他们望风的小丫鬟来顶罪。
于是皇子与世家贵女偷情的丑闻,成了天潢身上一桩再寻常不过的风流艳事。
事后,一顶小轿将我送进了六王府。
过了四载,六皇子登基,迎小姐为后。
小姐入主椒房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折磨我,去我四肢,赐我骨醉之刑。
她说:「鸠占鹊巢,唯有你不得好死,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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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元濯推开门,问院中众人道:「这是怎么了?」
五皇子闻潇笑道:「六弟莫怪,方才宴上疑有贼人窃物,是以为兄率众前来查探,却不知是你在此醒酒。咦,屋内似是还有人?」
六皇子懒洋洋一笑,朝内说道:「出来吧。」
我披了王爷的外衫,自内盈盈步出,粉脸生红。
任谁看了都能想到,方才屋内发生了什么。
只有我、小姐和六皇子知晓,我此刻面带红霞,并非因为欢爱,而是经历了被六皇子狠掐脖子带来的窒息。
六皇子乃是皇后嫡子,一贯得帝后疼惜,便是放肆些,也没人敢指摘。一派尴尬中,自有长袖善舞的客人出声圆场。
五皇子疑心未消,可此情此景已不好硬闯,只得在众人簇拥之下离开。
余下宾客亦慢慢散去。走之前,还有不少人不着痕迹地打量我,看看是什么样的绝色,能惹得皇子动了心。
等人都走后,小姐才从柜中出来。
她同六皇子私语一番,稍稍压了惊,便急急离去。
她是以抱恙为由缺席时令宴的,要回自己院中继续装病。
等我被人押着到了她跟前,她重重给了我一巴掌,恶狠狠说道:「你倒是个有福气的。」

-2-
上一世,也是这样的情形。
宋家家主官运亨通,身任二品尚书。宋府设宴,府内宾客云集,连五皇子和六皇子也到场了。
但六皇子到来,不只为了觥筹交错,还为了同宋府大小姐宋韶仪偷情。
五皇子素来同六皇子不睦。今日他的人发现六皇子借口醒酒,行踪诡谲,便有意在宴上制造动静,好将众人引来。
我是小姐院中的丫鬟,名叫留夷。这几日小姐最信任的荷衣回家探亲,她便命我守门。
等我发觉不对,入内报信,顷刻间,六皇子便有了决断。
他吩咐小姐藏到衣柜之中,转身来狠掐我的脖子,以此威胁我,演好这出戏。
皇子与贵女偷情,乃是大丑闻,势必引得流言纷纷,议论皇子放肆,小姐轻浮。而临幸一个小丫鬟,便只是六皇子年少轻狂罢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当晚我便被送入了六王府。
小姐那边,宋大人和宋夫人知晓来龙去脉后,一心替她遮掩。
他们将宋韶仪院内的人打了一通,撵去庄子上。半年时间,便死了个干净。
小姐在别庄待了四载,锦衣玉食,与六皇子不曾断过联系。直到六皇子成了新帝,以十里红妆,将她迎入宫中。
最初听闻小姐入主中宫,我是高兴的,为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谁料我被带到小姐跟前时,她恶狠狠地说:「鸠占鹊巢,唯有你不得好死,才解我心头之恨。」
接着,便让人去了我的四肢,将我封入酒坛,施加骨醉之刑。
我痛极了,哀嚎着,涌出血泪。
求死不能时,我想不明白,为何小姐不肯留我一命,还要如此折磨我。
先是惊惧,继而是恨意滔天。
许是我怨气太重,死去后,再度睁眼,我竟重生了。又遇上五皇子率领宾客,气势汹汹地赶来。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颤抖不止。稍作忖思,便咬咬牙,依旧转身去推开屋门,提醒那对你侬我侬的男女。
这仇,我得亲自报。

-3-
趁着夜色,我上了小轿,进了六王府。我没有行李,一同被送来的,只有一张卖身契。
我是宋府买来的孤女,无亲无靠,落在小姐院中。
我被人带到花厅。
元濯坐在主座,眸光深沉。
我跪在下方,低眉顺眼。
许久,元濯方开口:「你可知道,本王为何要让你入府?」
上一世,我从未与这等显贵人物接触,只知发抖,不敢开口。
元濯于是冷笑:「你既心知肚明,就该管好自己的舌头,这样本王还能留你一口饭吃。否则,阴曹地府,便是你的去处。」
听了这话,我更惧怕了,连连磕头。
元濯失去耐心,吩咐了下人一声,便走了。
我在六王府四年,身份依旧是丫鬟,也不曾再见过他。
直到小姐同新帝要了我,说我知晓来龙去脉,不该久留,不若赐我一杯毒酒。
而他只说了一句:「你是她的旧主,随你处置。」
这一世,我温顺开口:「王爷饮酒至半醉,太太指了奴婢来伺候。王爷见奴婢伺候得力,便予了奴婢这个恩典。」
元濯淡淡地说:「倒是个懂事的,抬起头来。」
我便抬起头。
世家都很重视丫鬟的容貌。一点长处都没有的丫头,不会入主子院中。
我生得也是不错的,不是宋韶仪那般艳茂华贵,而是小家碧玉的婉奕。
此时宋韶仪留下的掌印还在白嫩面颊上,秀眸水润,长睫乌黑,更显秀美娇怜。
元濯本就是风流脾性,才会同贵女偷情。白日又被打断了好事,瞧见这般,便有些意动。
他问:「脸是怎么了?」
我轻咬唇瓣,掩饰着回答:「只是磕到。」
他不置可否,又问:「会奉茶吗?」
我轻声说:「奴婢从前为小姐奉过。」
他一抬下颌:「那便过来吧。」
我于是上前,到元濯身边。
被我临时加了几针的衣衫紧窄,突出楚楚纤腰。
双手柔弱无骨,捧着茶盘,送至他跟前。
袖中的女儿香,清淡温柔,若有若无。
元濯眸光愈深,忽然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入他的怀中。

-4-
和前世不同,入六王府的当晚,元濯便要了我。
他说:「你既是跟了本王,这叫人尽其才。」
欢爱过后,翌日起来,满身酸疼。
元濯已经离开,我被人带去了我的住处。
元濯有不少妾室,都住在后院里。但我并未被安置在那处,而是入了一处清静的小院。
之后几日,元濯都没来找我。
他的选择太多,光王府后院,已是花团锦簇。与我的Ṫũ₎一夜,不过是偶然心动,图个新鲜。
有姨娘问为何Ṭŭ₎单把新人分ṱű⁶到远离她们的住处,王爷的原话是:「她不过是丫鬟出身,一时兴起带回来,如何能同你们相较?」
如此,她们对我的地位有了了解,又见王爷确实再没记起我,放下心来。有人来过两次,倒不曾寻什么麻烦。
我也不急着去找他。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宋韶仪为何让他念念不忘,不就是偷的趣味。之后她被送至别庄,又成了偷不着。
再加上世家明珠为自己沦陷情网,极大地满足了男子的虚荣心。
所以本来是一个慕色、一个爱权的戏码,倒让他们假戏真做,演出了几分真情。

-5-
那日在宋府里,宋韶仪给了我一巴掌。她认为元濯要收用我,还要灌我绝子汤。
是夫人入内喝止了她,说我已是六王府的人。若是她们私自处置,我的贱命不值钱,却怕元濯觉得他们自作主张。
宋韶仪狠狠瞪了我一眼,跟夫人进了里屋商量。
外头是夫人带来的人守着整个院子,里间是那对金尊玉贵的母女商事。有一段时间,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快准狠地偷了一些金银之物,将那些宋韶仪玩腻了、不在意的东西塞进袖里。
程嬷嬷和咏儿是元濯派来伺候我的,与院中其他做杂活的人不同。我说我对王爷有情,又一番收买,她们便开始帮我了。
跟着个有为的主子,总好过跟没出息的。
有她们帮着,我将那些小东西换成了钱,打点好层层关节,请了一个从前的名妓。
我谎称她是程嬷嬷的远亲,暂住府里探亲,实际是来教我床笫之事。
程嬷嬷瞧不上这样的事,私下劝我,说何必冒着这么大风险,将人藏在楼里。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一个从前的小丫鬟,一没背景,二没身家。认得几个字,不过是为了襄助大丫鬟管事,如何能同元濯后院里的环肥燕瘦争妍。
她们都是宫里赐下或者各府选送的,身家清白,或擅吟诗,或擅书画,或擅歌舞。绝对没有狐媚子脾性的,免得勾坏了皇子。
我唯一能出的奇招,就是出身良家的她们不愿做、不能为之事。
冷清的住处,反而为我行事提供了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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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熟以后,羞云夸我是个好学生,既勤快,又有天赋。若是入了青楼,定能艳名远扬。
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已是能出师了。
我重金答谢了她,趁着夜色将她送走。她留下的功课,我依旧每日做。
前世我虽默默无闻,但因着丫鬟婆子们爱嚼舌,对府里的事也听了很多。
今夜会有个小丫鬟,在园中偶遇孤身的元濯,入了他的眼。他将她抬了姨娘,很是宠幸了几个月。
现在,我要抢走这个机缘。
夜色降临,我提着篮子,一人往花园中走去。
途中,竟遇到了那个丫鬟,后来的锦姨娘。
她瞧见我来,看了眼我身上的衣服,在原地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笑着说:「我是住樵风楼的留姨娘。你去樵风楼同咏儿传个话,就说我晚点回去,让她备一份小宵。」
她应了一声是,匆匆离去。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确实被元濯宠爱了几个月,之后有了身孕,却不幸落胎。元濯很伤感,让她好好休养,不料她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说她是遭人妒忌,被算计了。
我遣走她,何尝不是救她一命。
而对我来说,哪怕眼前是一条荆棘遍布的险路,我也一定要闯。

-7-
此时临近中秋,皓月在天将圆。
我将香炉、红烛、果品拿到石桌摆好,燃上香烛,又在地上铺好了蒲团。
然后微整衣裙,双手合十,朝着天上的月亮道:「貌似嫦娥,圆如皓月。」
思忖片刻,又继续说:「祈愿王爷,登高望远。康健顺遂,福寿延年。」
说罢,跪到蒲团上,对月亮拜了三拜。
藏于阴影中的人走出,问道:「何人在此拜月?」
我慌张起身,向后看去,瞧见来人,惊呼出来:「王爷!」
元濯身后未跟一人,瞧见我的模样,说道:「是你。」
我微低了面庞,不敢多言。
元濯淡淡道:「寻常女子都是中秋拜月,你怎么今夜就拜了?」
我轻声答:「中秋夜拜月的人太多,月神娘娘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些微末的祈愿,许是就不被听到了。所以奴婢想着,趁着中秋未至,或许娘娘能听到奴婢的悄悄话。」
元濯笑了:「悄悄话……既然成了本王的侍妾,怎么还自称奴婢?」
我面色微红,轻声说:「妾、妾身……」
元濯走近了,轻揽了我:「这么害羞,还如何为本王祈福呢?」
我含羞推拉一番,入了郎怀。
元濯不会怀疑我是故意的,因为他今夜孤身来此散步,无人清楚他的行踪,走到园中仅是兴之所至。
至于我对他情根深种一事,更是理所应当。崔莺莺都为他清减了玉肌,何况我这小红娘。
元濯感叹:「嫦娥听到没有,本王不知。不过本王既然听到了,自然怜你一片痴心。」
说着,他将我打横抱起,往正殿去了。

-8-
我们缠绵了一宿,元濯恨不得死在我的身上。
他想不明白,三个月不见,我竟能变得如此具有诱惑力。
我香汗淋漓地依着他,浅笑道:「王爷,为了您。」
翌日醒来,我们还缠绵了一会儿,他才去上朝。
下朝回来,他又来了樵风楼。
他脚步一到,便看这里不顺眼,那里也不顺眼,随口吩咐让人送东西来布置。
于是珠帘挂上了,熏炉点上了,半旧的茶色暗花褥,换成了簇新的湖色锦裀。
之后,又恩爱了五日。
他喜欢我的娇怜,举止间对他的痴意,更喜欢我在床帏里对他展露的万种风情。
直到我癸水来了,他才去了别人那里休息。但是用着饭,还不忘让人送来一两道合心意的菜。
雨露眷顾,更胜前世的锦姨娘。

-9-
这样的宠爱,引起了其他姨娘的注意。
元濯被高僧算过命,说他不该早娶,是以他府内没有正妃。
妾室中,以李侧妃身份最高,三品指挥使的女儿,育有元濯的长女。
李姨娘将我传去了她的屋里。
这是我头次见到她,倒也是个美人,只是趾高气扬的。
她虽然管着事,但毕竟不是正妃,没有同她晨昏定省的规矩。
她凉凉地看了我一眼,不屑道:「我还当是什么绝色,能勾得王爷一直往你院中,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轻声回答:「妾身蒲柳之姿,承蒙王爷不弃罢了。」
她冷笑:「既是知道自己卑贱,就该谨言慎行,更不该每日缠着王爷。」
我话语依旧温和:「妾身出身再低,也是王爷带回府里的。王爷觉得妾身能入眼,妾身便会珍重自身。至于缠着王爷,妾身更不敢当。」
她出手,将茶盏砸到我裙上,茶水泼了我一身:「伶牙俐齿!」
出了她的屋子,咏儿给我擦着裙上的水渍,气愤道:「侧妃也太过分了!姨娘,你要不要同王爷……」
我止住咏儿的话头,摇了摇头。咏儿咬咬唇,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人家是贵家千金,自然有几分脾气。我身上背负着更大的仇恨。这小小的斗气,实在无关痛痒。
我不光不计较,还要让她受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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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活一世,我对会发生的许多事都了然于胸,肯定要好好利用。
李侧妃的女儿,六王府的小郡主,近来有一劫数。
王府在亭子里行家宴,姬妾们都齐聚一堂。
李侧妃管事,要主持大局,便让乳母看着小郡主。
小郡主还是孩童,耐不住性子,闹着从乳母怀中下来,自己玩。
乳母听着主子们谈话,少瞧了一眼,小郡主竟摔下了凉亭。底下有块假山石,她的脑袋直接被磕出一个血坑。
元濯和李侧妃气狠了,处死了不仔细的乳母,可是到底换不回女儿的无缺容貌。
六王府粉雕玉琢的小郡主,从此额上添了一道疤。
而我要做的,就是救下她,让李侧妃永远欠我一份恩情,让元濯对我的怜惜更深。
是以我假装饮酒,实则是盯着乳母怀中的小郡主。
小郡主闹腾着要下来,乳母拗不过,便将她坐在一旁坐下。
小郡主东瞧瞧西瞧瞧,竟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又要向外倒下去。
惊呼声中,坐得近的我已经冲了上去,紧紧抱住小郡主。
手臂蹭到栏杆,蹭出了一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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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看着我手臂的擦伤,怜惜地说了一句:「还好太医说,没有伤及筋骨,将养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不说话。
他失笑道:「我不是怪你,团儿是我的独女,你护住了她,是大功一件。只是看着你的样子,我有些心疼。」
我依着他,有些撒娇的模样:「姐姐们都在行酒令,妾身不大会,便只自己饮酒。又因小郡主可爱,多瞧了几眼,谁知竟看见了这一幕。妾身知道王爷有多疼惜小郡主,所以那个瞬间,什么也没想,只想护住她。」
他伸出手,大掌揉了揉我的脑袋:「放心吧,她没事,只是吓着了,一直哭。李侧妃已经将她哄睡了。那不长心的乳母,打了几十棍。」
我听了,身子微微一颤,仿佛一株娇嫩花枝难禁一点风吹。
元濯为我轻挽鬓边发丝,怜惜地说:「这么柔弱,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冲到团儿身边,救下她的。」
这事之后,李侧妃登门了一趟,别扭地同我道谢。
我对她的态度依旧谦和。
她在屋里坐了半晌,两人相对无言,最后她寻了个理由起身离去,留下了药膏和一堆礼物。

-12-
元濯越来越喜欢同我待在一起了。
我温顺、知趣,床笫之间更能留得住他。
不善歌舞,不通书画,都没关系。
歌舞,元濯在我伤好后请人教我。
书画,元濯亲自教我。
他捏着我的手,教我写下一笔一画,我发出惊喜的呼声,崇拜地看着他。
于是常常写到一半,笔尖便落到凝脂般的雪肤上。
除此之外,我是一个好学生,不管学什么,总是很勤勉。
他头一次当老师,当得兴致盎然。
我像ŧû₆一块玉石,在他的雕琢下渐渐绽放华光。
到手上时已经成形的奇珍,哪及得上每一寸都印上自己指纹的爱物。哪怕日后蒙尘,不再被日夜摩挲,依旧有一份温情在。
一次我同他提起我的过往,说到我双亲俱亡、入宋府为奴,我长睫微湿。
他想起什么,取来我的卖身契,付之一炬。
我双目中涌出莹亮水液,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他的怀中:「王爷,您对妾身真好……」
他看着我梨花带雨的小脸,轻轻落下一吻,将我揽紧。
我在他怀中无声地笑了,宋韶仪,真可惜啊,你不能瞧见这番情景。

-13-
元濯对我宠爱之盛,风声传到了宫里。
这日,李侧妃惯例带着小郡主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日子,宫里来了个太监,将我也一并宣了进去。
程嬷嬷和咏儿慌张极了,替我打扮得端庄温婉,说府里的姨娘还没人得过这样的恩典。
我对着镜子,晃了晃耳垂下的一对青玉耳坠。
是恩典吗?
坐在入宫的马车上,李姨娘抱着小郡主,并不搭理我。
下马车之前,她叹了口气,撂下一句:「皇后娘娘眼里不揉沙子,你啊,自求多福吧。」
她不是坏人,只是脾气直了些。
我看着她的背影,十指纤纤抚在自己小腹上,面上浮起微妙笑意。
眼里不揉沙子吗?
可是我有,让她一定得容下我的筹码。
这风声,本就是我使了银钱,让人添油加醋往宫里传的。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14-
进了椒房殿,皇后娘娘端坐主位。
我跟着李侧妃跪下,任由她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梭巡。
许久,皇后才叫了起身。
她让李侧妃坐下,吩咐宫娥将小郡主抱到身边,逗弄起小孙女来。
我就在一旁站着,一声不吭,始终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一切。
李侧妃睨了一眼我,笑着对皇后说道:「上次母后赏下几株芙蓉花,团儿喜欢极了,路过总要多瞧两眼呢。」
皇后娘娘慈爱说道:「既是这样,御园中还有许多花草,你再带她去挑挑。只是别着凉了。」
李侧妃带着小郡主去了花园。等人走后,皇后这才正眼看我。
她淡淡地说:「听闻近来王爷常常去你屋里?」
我轻轻跪到地上:「王爷不嫌妾身粗鄙,将妾身留在身边,妾身感激不尽,一心报恩。入府之后,王爷偶尔会来妾身屋里坐坐。」
她面色一凝:「这就是胡诌了,本宫可是听闻,我儿一个月里有半个月要宿在你屋里。你既然自知粗鄙,不堪侍奉,就该规劝拒绝。本宫今天要罚你在日头下跪上一个时辰,你服不服?」
我瞳仁微颤,一副害怕的样子,春葱攥紧了裙子。
她冷笑,便要唤人。
我忽然磕起头来:「娘娘要赐下教导,妾身本该谢恩。但妾身已有半个多月未来癸水,不知是否有了身孕。妾身的身子不打紧,就怕牵连王爷的血脉。还请娘娘暂收成命,请个太医来瞧瞧。若诊出不是有孕,娘娘再罚也不迟。到那时,妾身一定甘心领受。」
皇后动作一顿,命令改为了传太医。
太医赶至,将指一搭,半晌说道:「这位……怕是有喜了。」

-15-
元濯是宠爱我的,但这种宠爱,仅是对一个比较合心意的姬妾的喜欢。
他已经盛宠了我几个月,新鲜感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随时都有可能将目光移走。
如今我有了身孕,一切就不一样了。
寻常人家在迎娶正妻前,是不会让妾室有孕的,因为担心未来正妻家中不满,影响亲事。
但元濯是天家子,不愁婚嫁事。对于皇室来说,子嗣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元濯嫡子之身,尊贵无匹,唯一的憾事,便是几年来膝下子息稀薄,仅有一女。
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连皇后都颇为重视这胎,不仅将要罚我的话抛到脑后,还赏下了不少东西,让我好好养胎。
元濯也说,若我平安诞子,福气还在后头。
我乖乖听话,开始安心休养,从离正殿离得较远的樵风楼,搬入了离正殿很近的云想园。

-16-
临近年节,各府都给六王府送来了礼物。
一日,元濯回府以后,听丫鬟说,我中午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赶忙往我的住处来了。
我正坐在榻上,支着脑袋发呆。听见他入内,朝他看去,眼圈微红。
他问:「怎么了?」
一旁的咏儿低声说:「晨间李侧妃相邀,姨娘回来心情就不大好了。」
我喝止了咏儿,让她下去。
等屋内只剩我们两人,我动作轻柔地为他整好腰间玉坠,缓缓开口:「不干李侧妃的事,她要将各府奉上的年节礼送来让我挑,我想着还是得走动走动,便让她不必送来,自己去了她的院子。是我自己……」
我顿了顿,才颤抖着声音说下去:「王爷,我身份卑微,从来没有什么攀高枝的想法。遇着您,侍奉在您身边,是我的福气。说到底,小姐才是您的意中人,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得了侥幸。今日瞧见宋府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如今我有的一切,都不是我该有的。我侍奉您几个月,腹中还有了您的孩子,不知小姐可否会怪我。」
越说,声儿越低。
最后,我柔荑捂住脸,微微哽咽:「若是小姐怪我,便怪我吧。是我钟情王爷,情不自禁。」
哪个男子能眼看着同自己有无数次肌肤之亲、如今腹中怀着他骨血的女子这般诉说对他的痴心。
他将我拥入怀中,目光中百般柔情,说道:「她如今已经不是你的主子了。你是我的爱妾,只需听我一人的话。何况你入府那晚,本就是我要的你。莫说我同她露水情缘,便是正妻,又岂可置喙主君要喜欢谁。」
我喃喃道:「有王爷这番话,待妾身诞下孩子后,便是粉身碎骨也甘愿了。」
他以唇捂住我的嘴:「不许说这般不吉利的话,你要长长久久伴着本王,还有你腹中的孩子。」
分明是最动人的时刻,我想起的,却是前世他和宋韶仪说的那句:「你是她的旧主,随你处置。」

-17-
我知道,元濯一直和宋韶仪有联系。
一封封柔肠百转的书信,随着手帕、香囊、糕点,秘密地送到六王府。
宋韶仪已经和他做尽了不该做之事,除了他,还能嫁给谁。
何况元濯这等天潢贵胄,不仅是她的救命稻草,还是她的通天大道。
我也知道,ṭūₒ元濯这边,同样记着和她的旧情,还有她那堪与自己匹配的出身。
他和宋大人和宋夫人早有约定,只要宋府予他助力,一朝登基,宋韶仪必能入主中宫。
他和我说的话,不少是男女情浓时的风月妄言。那句「便是正妻,又岂可置喙主君要喜欢谁」,才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我并不着急,我蛰伏着、隐忍着,只求每一日,都在元濯心里为自己加上一点分量。
或许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离不开我,任我予取予求。
也或许有一天,我会成功给宋韶仪致命一击。
轻抚着肚子,我对腹中的孩子温声说道:「孩子,你好好长大,娘亲会将世间美好的一切,捧到你的跟前来。」

-18-
因为我的一番剖白,元濯开始考虑我身份的问题。
我同他府内其他妾室的区别,便是我的出身实在太低了。
从前也就罢了,但如今我要成为他孩子的生母,总不好一直是这个身世。以免这个孩子被人指摘,有一个当过奴婢的母亲。
宫中有去母留子的法子,可他性情风流,如今又颇为看重我,倒不忍心做出这样的事。
这些考虑,有些他和我说了,有些是我猜出来的。
我只是娇娇地谢他为我想这么多。
我没料到,他最后的决定,竟是寻了手下一户人家来收我为义女,以此抬高我的身份。
一场认亲酒,我成了四品知府的义女。虽然人人都知道不过是抬我身份的伎俩,但有总好过没有。
有了这个名义,他顺势将我抬为贵妾。
或许在他心中,我真的有几分地位。
哪怕如小猫小狗一般,也是他上心、偏疼的小猫小狗。

-19-
成为元濯的心尖人,我有了能动用的银子。我腹中怀着孩子,有人试图押注,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势力。
是人总有欲望,有欲望就可以利用。一个贪财的人,用钱财笼络。一个慕权的人,用来日的好处收买。
我可用的人,不再只有程嬷嬷和咏儿两个。
在王府外,还有一个羞云,为我联络打听。
宋韶仪院中从前伺候的下人,为着她的缘故,几乎死绝了。
这些下人也有家人,羞云按照我给的信息,寻到了其中一个,是从前专给宋韶仪梳头的兰芝的妹妹朵儿。
朵儿过得很苦,双亲都没了,在叔叔婶婶家苟且偷生,还时刻惦记着打听着自己姐姐的消息。
当我将兰芝受宋韶仪连累死去的消息告诉她,朵儿的眼睛红得像血,泪珠子滚滚地落。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们有共同的仇人。
我给了她三天时间考虑,而她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告诉我,她要报仇。
我便找人给她捏造了个身份,她成了贫苦农家的大女儿,为着补贴家用,进了宋韶仪所在的别庄。
之后,又联络得了谭婆子的儿子冬生,同样为我所用。
朵儿进了别庄,冬生便潜入了宋府。

-20-
夺嫡之争水深火热,元濯和我说,我腹中的孩子,一定得是个儿子。哪怕是女儿,最后往宫里报信去,也会说是儿子。
我问,若是女儿,她会被换往何处。
他答,锦衣玉食,富贵一生。
我听罢,闭着眼点了点头。
元濯叹气:「苦了你了。」
我倚靠着他,说道:「为了您,什么都值得。」
一条路行至过半,我已经什么面目都能扮演得毫无破绽,什么情话都能缠绵地脱口而出了。

-21-
前世锦姨娘的教训我并没有忘记,怀胎之后,我万般小心。
我太紧张这个孩子了,不单单是因为这个孩子到来得是那样巧,在最好的时机。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能平安生下来,我在王府的地位就能彻底稳固。
更因为我在这世间举目无亲,孤单得太久,腹中的他,就是我唯一的羁绊。
衣食住行,我都仔细仔细再仔细,身边的人更是筛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心中的不安依旧没有消除,甚至为此频频梦魇。
元濯看不下去我日渐消瘦的模样,安抚完我,进了一趟宫。
他出来时,宫中便传来懿旨,皇后直接指了一位侍奉过嫔妃孕事的陈嬷嬷来到,在我生产之前,守在我的身边。
有在深宫中看遍各种手段的陈嬷嬷坐镇,我才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怀胎十月,经历一日一夜的痛楚,我生下了元濯的长子。
当嬷嬷将他抱到我身边,我亲了亲他的额头,感觉到强烈的母爱涌上心头。
从此以后,我的周围会更危险,我的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是我甘之如饴。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啊。
我无比庆幸,我达成了所有人的期待,可以将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
不只皇后,连皇帝都赏下了东西,并亲自赐了一个名字:启叡。
作为皇孙的名字,委实是含义无限。
启叡的小名是元濯起的,叫赳儿。赳字意为刚毅勇武,这个名字寄托了元濯作为父亲的祝愿。

-22-
皇后是个厉害的女人。
她当了三年的嫔妃,二十二年的皇后,很少有人能说出她的一句不是。
她怀过两次孕,一次生下王朝唯一的嫡子元濯,一次小产。
后一次的小产,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她不仅不能再有孕,还要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承受着病症绵绵不绝的折磨。
她带着这样的病症,每日当着后宫的女君,端庄的天下母,包容着和元濯同样性情的皇帝流水一般的旧爱新欢,持心公正,无懈可击。
唯一的私心,便是护持自己唯一的儿子,盼着他来日成为江山的主人。
她这样撑了十数年。
直到她彻底倒下的前一刻,除了她最亲近的嬷嬷和最信任的太医,其他所有人都无知无觉。
皇后崩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我有片刻的怔忡,接着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她一开始很讨厌我,而是并没有真正伤害过我,反而助我良多。
她对赳儿十分关心,每次我带着赳儿入宫,都会事无巨细地交代我,如何养好一个孩子。还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用依旧不熟练的绣工,为赳儿绣一顶小帽,一件小褂。
若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也过着这样的日子,要我们其他女子怎么办呢?

-23-
皇后走了,元濯哀痛欲绝。
因为生有长子,我以妾室之身,和李侧妃一起跟着元濯入了宫。抱着我们各自的子女,给大行皇后磕头。
作为嫡子,元濯要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合适地悲伤、完美地尽礼。
他累坏了,更伤心坏了。
入夜以后,他依在我的怀里,什么也不做。我感受着他的泪水濡湿我的衣衫,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
我温柔说道:「留夷在,留夷陪着你。」
像一个母亲。
我的心里有一点稀薄的怜惜,可惜更多的,是要抓住时机的激动。
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候,是最适合攻心的时机。
于是我忽然使劲,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将他紧紧揽住,如同环抱着又一个赳儿。
赳儿作为皇孙,是有乳母的。不过作为他的生母,每日抱着他,我身上亦有婴儿奶香。
元濯哭得颤抖,沙哑地说:「我小时候总是哭闹,不肯入睡,只有母亲拍着我的背,我才能入睡。母亲一睡着,不多时我便会醒来,然后闹腾。她于是跟着醒来,又继续给我拍背。一国之母,就这样整夜整夜地哄我,为我拍背。」
我学着从前的皇后,不轻不重地拍他的背,安静地倾听。
在宫中的每晚,我都这样宽慰他、陪伴他、勉励他。
听他说他小时候的事,知道了皇后是个有多嘴硬心软的慈母。

-24-
从前我同元濯相处,哪怕情到浓时,我依旧时刻警醒自己,记得他是王爷,是我的主君,不能触怒了他。
我称呼他:「您。」
他对我,哪怕比对别人多一些怜爱,依旧居高临下、游刃有余。
但如今,他会揽着我的腰,靠在我的怀里,嗅着我的体香,叫我:「小妈妈。」
他会将在外头的烦心事说给我听,哪怕事涉夺嫡,紧要机密。
王府后院依旧住满环肥燕瘦,近来也有新宠让元濯的目光留驻。
当新宠伴在元濯身边,言笑晏晏的时候,连我也不得不感叹,美,真美。
可元濯失落时、思念大行皇后时,唯一希望看到的,便是我。
有时候,我会爬网着他的发,同他说:「娘娘母仪天下、功德深厚,此番不过是往仙界修行去了。不管到哪里,她最惦记、心疼的都是你。咱们在人世间好好过的,须臾几十载,你便能与她在仙界重逢,同登莲台了。」
他躺在我膝上,闭着眼,轻轻地「嗯」一声。
有时候,我会唱着和侍奉过大行皇后的宫人学来的歌谣,哄他入睡。
他听着听着,陷入旧时光的梦里,面色转为平静。
还有时候,我将赳儿抱到他的跟前,把他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轻轻贴在元濯的脸上。只为让元濯感受生的温度。
元濯会握住赳儿的小手,轻轻亲吻他的掌心。
倒真有些一家三口的模样了。
他请旨将我抬为侧妃,办了盛大的册封礼。
昔日的奴婢,孤苦的小丫鬟,成了王府中的侧妃娘娘,一呼百应。
我终于进入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的心。

-25-
在此之前,宋府一直压着消息,不让宋韶仪知道。毕竟元濯已经和宋府约定,会让宋韶仪入主东宫。
可如今我在王府中势不可当,宋大人和宋夫人终于意识到,我不再是一时的玩物,已经成长为宋韶仪强大的对手,他们慌了。
他们传信别庄,将我育有长子、抬为侧妃的消息告诉了宋韶仪。
朵儿如今已经能近宋韶仪的身了。
朵儿说,宋韶仪收到信的当时,将整个屋子的东西都砸了个彻底。不长眼的丫鬟上前宽慰,被她下令拖下去发卖了。
结果是,宋韶仪提前返京,对外只说是旧疾已经痊愈。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用布老虎逗弄摇篮中的赳儿。
布老虎从手中滑落,我感到自己的指尖开始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兴奋。
比起让她死在别庄,果然还是死在京城,会更盛大一点吧。

-26-
宋韶仪将粉墨登场的时机,定在了临芳长公主府的采莲宴上。
此时大行皇后已经过世半载,无论宫中民间,都恢复了宴饮。
她头戴白玉荷叶莲蓬钗,着湖色玉兰纹夏衫和象牙白银线暗绣长裙。在盛夏时节,显得清爽出尘,飘然若仙。
从前的她喜着盛装,忽然作清雅打扮,又是两年多未露面,一来便惊艳全场。
她走到长公主跟前,婉雅地向她和诸位优雅地请安。
此时我正同元濯伴在长公主身边,她的到来,第一时间便勾住了元濯的视线。
长公主问了她几句话,才让她退下。接着又有几位闺秀围绕到她身边,或是关怀她的身子,或是打听这几年的见闻。
元濯的目光也不由追着她的身影而去。
万千宠爱的人啊。
隔着重重人群,她忽然看来,不是看目光中缠绵的元濯,而是看元濯身边轻牵着赳儿的我。
我冲她淡淡一笑,低下头,将腰间的一串玉铃铛摇得清脆作响,逗起赳儿来。
赳儿如今一岁,已经会走路了。这孩子着实聪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赳儿咯咯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吸引了长公主的注意,也打断了元濯的思绪。
他们都看过来,被赳儿可爱的样子逗得笑逐颜开。元濯更是一把将他的宝贝儿子抱了起来,在怀中不住哄着。
我和赳儿一下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我轻挪视线,再次向宋韶仪看去。
她面上的云淡风轻,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泄露出了这张美人面下丑陋的恶意。
小姐,这只是开始,我在心底轻声说。

-27-
元濯近来很忙,回王府得很晚,也极少宠幸哪位新欢。
毕竟皇上身子不好,兄弟们虎视眈眈,他作为嫡子,得侍奉御前,殷勤办事,为他的父皇分忧。
可真的只是这样吗?
午后,他难得有了闲暇,在我身边睡熟了。
他说他在衙门里经历了忙乱的一夜,所以彻夜未归,困倦得很。
我哼唱的歌谣渐息,我闭上了嘴。
我伸出玉纤,轻轻拉下他的衣领,借着烛光,看到了一块暧昧的胭脂印。
我轻轻躺下,靠在他的臂弯中。
他在睡梦中,下意识将我揽进怀里。我嗅到了暧昧的女儿香,是从前宋韶仪惯用的那种。
这是宋韶仪的试探,宋韶仪的示威,宋韶仪的反击。
我轻抚元濯的眉眼,他在睡梦中微有笑意。
我心里在想,男人真的很贱。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接着闭上双眼,嗅着从前侍奉宋韶仪时常能闻到的香气,回忆前世的刻骨之痛。
过了几载好日子,甚至有一两次,沉浸在一家三口的静好时光里的我,竟有一瞬忘记了前世的事。
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极其得老天偏爱的幸运儿,以丫鬟之身,被元濯看中,来到他身边,诞下天家子的骨肉。
幸好宋韶仪的归来,如此强烈地刺激了我,让我血液中的恨意沸腾得滚烫。

-28-
朵儿因为服侍宋韶仪服侍得无微不至,又有一手梳发的好手艺,成为别庄里仅有的几位能跟着宋韶仪返京的下人。
她在宋府里和冬生碰了头,此时的冬生,成了宋府的一个小厮。
他们都恨毒了宋韶仪,就等着我的命令。
我发现元濯身上有胭脂印的第二日,收到了朵儿的信。
我让她观察宋韶仪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朵儿认识的字很少,按照我们商量过的,日期和时辰,用点来表示。画一朵花,是出府。画一只鸽子,是回府。
她虽然能贴身服侍宋韶仪,但外出私会这样的大事,宋韶仪还是信不过她的。
所以朵儿便将宋韶仪出府和回府的时间记录了下来,传信给了我。
我看着朵儿的信,回忆元濯这些日子的动向。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
元濯和宋韶仪再次勾搭上,在我意料之中。这本来就是宋韶仪回京的目的。
元濯那边,人说小别胜新婚,当初他们不过私会两个月,在正是新鲜的时候离别了。如今重逢,自然干柴烈火了。
我动作轻柔,将信纸烧掉。
再让你们快活几天吧,这样恩爱的好日子,没有多久了。

-29-
宋韶仪心狠手辣,宋府望女成凤,我不信他们不会将手伸到我的身边。
皇上如今身体不大好,便愈发惦念子孙,想享点天伦之乐,于是让各府的王妃和皇孙轮流入宫侍疾。
六王府没有正妃,由我同李侧妃带着一双儿女,入宫探望他们的皇祖父。
团儿大方得体,赳儿灵透心肝。皇上很喜欢他们,亲口留他们暂住宫里几日。
我同李侧妃带着儿女,各自住在衍庆宫的左右偏殿里,每日晨起便去侍疾。
出宫前一天的夜里,我正给赳儿按摩着腿,忽然来了一个提着食盒的嬷嬷。看身上打扮,应当是宫里的高级女官。
我抱起赳儿冲来人说:「你是?」
那嬷嬷笑着行了个礼,回答:「侧妃娘娘安,奴婢是紫宸殿的柳嬷嬷。」
我赶忙追问:「可是皇上有什么话?」
嬷嬷依旧怀着温和的笑意,比了比手里的食盒,说道:「皇上心疼皇孙们年幼,恐侍疾几日,过了病气。所以特地吩咐下去,让咱们熬了药,赶紧送来。侧妃娘娘,还请给小皇孙趁热喝了。」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只是方才我才从李侧妃那边回来,现下他们怕是熄灯睡了。」
嬷嬷道:「那可实在不巧了。不过小郡主毕竟年长些,皇孙年幼,还是喝了好。」
我点了点头:「那便劳嬷嬷放在小几上,待会儿我就哄他喝下。」
嬷嬷点点头,放下药汤,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等人走了,我看着那碗放在小几上的药,冷笑一声。转身吩咐咏儿,将它倒到院里的桂树下头。

-30-
从宫里回来以后,六王府放出风声,说赳儿染了风寒。
外人不知底细,但见数位太医来得勤快,便也跟着传了出去。
元濯问我为何要这么做,我只说是今次入宫,皇上赏了不少东西,在皇孙们是独一份的。恐其他王府里头的人嫉妒,借着病躲躲眼刀。
元濯点了点头,感慨我已不是昔日懵懂少女,也知韬光养晦。
我轻笑着说:「都是做母亲的人,一颗心放在两处,半点马虎不得。」
他抚摸我的背,笑问:「一处放在赳儿身上,还有一处是?」
我推了推他,娇嗔道:「明知故问。」
他凑上来,细细密密地吮吻,我亦热情迎合。
直到两人都动了情,他正要欺身上来,我忽然惊呼:「不可!王爷,你还要往宋府赴宴呢,别耽误了时辰。」
他喘着气说:「不去也没什么。」
我为他理了理衣服,笑吟吟道:「你可不能任性。这是宋大人五十岁的寿辰,是整寿,他既设了宴,你怎好不到场?」
元濯一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着黏人的话:「可是你不去,我也不想去。」
元濯生得俊秀,又养尊处优,当得起金质玉相四字,可惜败絮其中。当他这么看着人时,女子大多数会动心,所以宋韶仪才为他疯魔了。
我面上佯装感动:「如今我同他们身份不同往日,如何相处都是尴尬的,索性避而不见,这是两厢都心知肚明的。你瞧,我同小姐也再未说过话。如今又有赳儿病了的由头,不去更是应当。」
元濯被说服了,拉着我的衣袖,两人又黏乎了一会儿,他便起身离去。
我轻轻理着衣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不去?
今日有一场大戏,我布置多时,只为给宋韶仪致命一击。
元濯则是台下不可或缺的观众,怎可缺席!

-31-
用罢晚饭,我带着赳儿在花园中散步了一会儿。回到屋里,给他洗了澡,将他抱到床上。
我拍着他的背,给他讲故事,要哄睡他。
他还小,其实听不懂。
但是我自顾自地说着:「……后来,姑娘有了一个小娃娃,夫君对她很好,两个人和和乐乐过日子。这一生十分平凡,又十分幸福……」
在我平缓的声音中,他睡着了。
我微微一笑,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赳儿和他的父亲不一样,他总是睡得很熟,一觉直到天亮。
我起身,让赵嬷嬷看着他,去镜子前梳妆。
元濯要去赴宴,一定会被人拉着敬酒,回来得很晚,所以我一点不着急。
我仔仔细细地上了粉,仔仔细细地描了眉,又取来一点胭脂,将唇瓣点得殷红。
元濯回来得比我想得Ṭū₄早一些。
当他带着酒气怒气冲冲地归来,发现我在正院的廊下等着他,表情瞬间变得无措。
我从袖中取出帕子,温柔地为他擦了擦汗。
他问:「怎么在等我?」
我轻笑着说:「赳儿睡前一直闹着要爹爹,好容易将他哄睡了。我也想他爹爹了,恐他喝得太醉,所以在这里等着他。不过,你这次居然没有喝醉。」
他感念我的心意,捏了捏我的手。
我瞧见他神情不太好,问道:「这是怎么țũ̂₄了?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面上挫败的表情,说道:「没什么事。」
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给你煨了汤,是解酒的,你可要喝一点?」
他牵着我往里走,喟叹道:「还是留夷最知我心。」
我慢他半步,亦步亦趋跟着他,咬紧牙关,才能将满意得不得了的笑意藏住。

-32-
当天晚上,元濯狠狠地要了我很多次。这样的热情,是久别重逢了。
他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知道了。
这事传得满城风雨,街头巷尾,都是议论这件事的。
宋尚书的嫡女,宋府的明珠,在她父亲五十岁的寿宴上,被人发现与男子私通。
那人还是府里的一个小厮。
上一世,我的人生葬送在宋韶仪偷情的那天。
所以这一世,我让所有人撞破她最不堪的时刻。
今日是宋大人的寿宴,元濯和宋韶仪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在今日偷情。所以元濯真的只是赴宴,宋韶仪只想见一见他。
从晨间起,宋韶仪如今最信任的丫头、宋夫人亲自给她挑选的琥珀就开始腹痛,一直往茅房里跑。
另一个丫鬟碧玺,又因家中有白事返了乡。
所以宋韶仪今日带在身边的,便成了朵儿。她用的羹汤、点心,都免不了要过一过朵儿的手。
朵儿在里头下了药。
她想用一碗药汤药死我的鸠儿,我也还她一份特地搜罗来的奇药。
在她以为自己不胜酒力,离开席面,昏昏沉沉的时候,便被朵儿引着,去了一处庭院。
在那里,冬生已经准备好了人。是小厮里人品最下作的一个,殴打老娘,折磨亲弟,还整天琢磨着将妹妹卖了换酒钱。
朵儿和冬生将他们衣衫脱得半褪,让他们抱在一处,然后算着药效发作的时间,去外头制造动静。

-33-
等那几个知名的浪荡公子被一个小厮激怒,追着一起过来时,瞧见的,便是欢爱中的两人。
那沉湎在极乐中的小姐,不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宋韶仪吗?
至于男的,他们不认识,但是瞧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定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这些浪荡公子可没有什么名声,还要呼朋引伴,凑在外头看。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男男女女,凑在院子外,红着脸、咬着唇,听着里头的动静。
未出阁的小姐,见不得这样的事,逐着热闹过来,听了一句,便掩面跑了。
元濯在人群中,眼睁睁看着里头的一幕。难堪着神色,又压抑着怒意,只为了不让有心人瞧出他的情绪。
最后,还是匆匆赶来的诚国公夫人一声呵斥,压制住了场面。
宋大人今日过寿,和宋夫人一起在前厅待客。
听说这个消息,宋夫人惊呼一声,跑了过来。途中跌跌撞撞的,还摔了一跤。
宋大人也过来了,仙风道骨的尚书,头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难堪无措的神色。
而宋韶仪和那个小厮,依旧在欢爱之中。
直到宋府的人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一一请退客人。
客人们才带着心满意足、你知我知的神情,满面红光地离开。
然后这件事,就这么传开了。
酒楼里、茶肆里,人们放低声音、挨着耳朵,议论的都是这件事。
宋韶仪有多活色生香,情事多有激烈,在千百人口中,有了千百个模样。
不过关于男子的身份,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和宋小姐偷情的人,就是一个小厮。
是我放出的消息。
这也是让元濯更加恼怒的原因。
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他未来的皇后,竟然同一个最不堪的小厮偷情。
这无疑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34-
宋韶仪偷情事件的结果,是宋府亲自出面,告知众人,已将不孝女勒死了。
宋氏宗族里的人齐齐出面施压。因为只要宋韶仪活着,他们的女儿便要永远背负污点生存,寻不到夫家。
外有流言纷纷,内有重重压力,宋大人照办了。
但哪怕如此,他的仕途还是毁了。言官弹劾他教女不严,他很快就从尚书的位子上被罢免。
宋府得势时横行霸道,结下了不少仇家。如今失势,仇家们蜂拥而上,宋大人的一桩桩罪行都被挖出,很快阖府都被判了流放。
元濯对宋府恶心到了极点,我猜测,他应该也在其中踩了几脚。
但是我们都没有提过此事。
我对他的性格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只要闭口不提,他便可以掩耳盗铃,继续沉浸在我打造的温柔乡里。
朵儿入宋府之前,我告诉她,此举甚险。一旦事发,她作为宋韶仪的丫鬟,极有可能被迁怒至死。她告诉我,她答应复仇的那天,就已经做好了与仇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最后是冬生拉着她,两人趁宋府骚乱的时候逃了出来。
我连夜将他们送出城,送往南边,改名换姓生活。

-35-
同前世一样的时间,皇上驾崩,元濯成了新帝。
他将我封为贵妃,入主鸾凤宫。李侧妃被封了贤妃,余下姬妾,各有位分。
元濯接我入宫的前一晚,我安顿好赳儿,趁着夜色,轻车简装,出了王府,去往京郊的一处庵堂。
宋韶仪就被关在这里。
宋夫人实在是太溺爱了这个女儿,哪怕她闯下弥天大祸,还是动用娘家势力,要保她一命。
但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这里可不是别庄,还能宋韶仪锦衣玉食、金奴玉婢。
我推开门,原本躺在榻上的宋韶仪惊慌起身,瞧见是我,她猛地就要扑过来。
但是我交代过,庵堂已经几天没给她饭吃了。她滴水未进,虚弱得不行,连抬手都没有力气,哪里还能伤害我。
我不过一脚,她便匍匐在地。
重生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事,这竟然才是我们第三次相对。
第一次相对,她是小姐,我是丫鬟,她狠厉地给了我一巴掌。
第二次相对,她还是小姐,我是侧妃,她恨毒了我,却不敢在人前给我难堪。
第三次相对,她沦落为阶下囚,我却飞升成九天凤。
我轻笑出声,声如莺啭:「小姐,世事真的很有趣,谁能想到,几年的工夫,你竟像个乞丐一样趴在我的脚下。」
说着,我轻抬绣鞋,碾在她的芙蓉面上。

-36-
宋韶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你、是你害了我!」
我反问:「小姐没有打算害我吗?让我给你顶缸,给我儿子的一碗药,还有你登临凤位以后,给我准备的下场。你确实等到了元濯登基。可惜啊,你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他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报复你对他爱情的背叛。所以,只能我来了。」
宋韶仪听完,面上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反问:「你要怎么对我?」
我淡淡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宋韶仪浑身都颤抖起来,她凑近我的绣鞋,恳求道:「不行!留夷,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求你了!怎么对我都行, 就是别那样对我!」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从恳求,变成咒骂。咒骂过后, 开始流泪, 然后又继续恳求, 活脱脱一副疯魔的样子。
我看着她从前鲜妍娇艳的脸,如今ţû₋消瘦黯淡, 狼狈可怜。
前世,我也是这样恳求她的吧。
可怜极了, 狼狈极了,先是恳求她放过我,继而恳求她给我一个痛快。
可她还是将我留在了那里, 在剧痛和绝望中惨死。
「后悔吗?晚了!你还是去地狱里, 憎恨自己技不如人吧!」
说着, 我抽出匕首,划过她的脖子,给了她一个痛快。
等她呼吸消失,我看着满手鲜血,怅然地呼出一口气。
这就结束了吗?
还没有。

-37-
元濯立了一位名门闺秀,作为他的皇后。
新后来自江南士林世家,据传教女甚严, 六岁之后便约束于后院, 除了自家女眷, 外人都不得见。
我猜是宋韶仪给他的阴影。
封后大典上,我看着那张端庄又平淡的脸, 就知道, 她是赢不了我的。
果然,立后大典一过, 新后便深居简出,一心礼佛。
这也是元濯想要的,一个金装玉裹的、合乎礼仪的、只为给天下交代的摆设。
后宫成了我的天下。
我开始了呼风唤雨的十八年。
后宫佳丽如云,新秀流水一般进来,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生, 可是那又如何?
我这么留了元濯的性命十八年,直到赳儿可以独当一面,成为没有争议的储君。
那时候, 元濯对我的依赖已经无以复加。哪怕我给他灌了一碗毒药,他都乖乖喝了。
他只是求我,再拍一次他的背,给他唱一回歌。
于是我让他睡在我的膝上, 闭着眼睛, 听我给他唱起他母后从前唱给他听的歌谣。
打断我歌声的,是自他口中汹涌而出的一口鲜血。
元濯死了,含着笑, 死在我的膝上。
这是我一开始就给他定好的结局。
让他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饮下我喂的毒酒。

-38-
就这样,赳儿登基为帝,我成了太后。
之后的故事, 便乏善可陈了。
不过哪怕乏善可陈,只要平安便好,若能富贵更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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