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带着他的救命恩人回府那日,命我让出正房。
「离了我,你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我转身进宫,跪在御前求来和离书。
年轻的帝王把玩着我的手:
「想好了?朕的龙床,可比将军府的暖和。」
-1-
「夫人,将军带回来一位女子,说是要安顿在我们院里。」
春桃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的绣绷,不敢看我。
我手中的针线顿了顿,银针差点扎到手指。
「带我去看看。」
还未踏进前厅,就听见一个娇软的声音。
「将军,这府上可真气派,比我们乡下强多了。」
「你喜欢就好。」
沈颐的声音是我许久未听过的温和。
我站在门边,看见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姑娘正仰着脸对沈颐笑。
而我的夫君,竟也低头对她报以微笑。
「夫君。」
我轻唤一声。
沈颐转过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阿宁,你来了。这是许依依,我在边关遇险时,是她救了我。」
许依依向我福了福身,一双杏眼却上下打量着我。
「这位就是将军夫人吧?果然如传言一般端庄大方。」
我注意到她说话时,手指轻轻拽住了沈颐的袖角。
「许姑娘远道而来,想必累了。」
「春桃,带许姑娘去东厢房休息。」
我保持着主母应有的仪态。
等许依依离开,沈颐的脸色立Ṱü₆刻沉了下来。
「阿宁,依依对我有救命之恩,你要好好待她。」
「夫君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我顿了顿:
「只是不知许姑娘要在府上住多久?」
「住多久?」
沈颐冷笑一声:
「她是我的恩人,自然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怎么,你这就容不下她了?」
我攥紧了袖中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宁,你变了。」
沈颐皱眉:
「从前你不会这样斤斤计较。」
我抬头看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与我成婚五载的男人陌生得很。
「是,我是变了。毕竟这五年,你有一大半时间都在边关。」
沈颐不耐烦地摆手:
「朝廷大事,岂是你能置喙的?」
「依依初来乍到,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她爱吃的菜。」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他低声嘀咕:
「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2-
晚膳时分,许依依换了一身粉色衣裙,发间簪一朵新鲜的芍药花。
她紧挨着沈颐坐下,不时为他夹菜。
「将军尝尝这个,我特意让厨房做的。」
许依依把一块鱼肉放进沈颐碗里:
「在我们家乡,妻子都会给丈夫挑鱼刺的。」
沈颐看了我一眼:
「是吗,阿宁从不会做这些。」
许依依掩嘴轻笑:
「我们乡下人粗鄙,只知道对夫君要好些,将军不嫌弃就好。」
我放下筷子:
「许姑娘,沈府规矩,食不言寝不语。」
许依依立刻红了眼眶:
「对不起,我不知道……」
「阿宁!」
沈颐重重放下酒杯:
「依依初来京城,不懂这些规矩,你何必如此刻薄?」
我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怒目而视的样子,忽然觉得可笑。
「是我多言了。你们慢用,我先回房了。」
身后传来许依依软软的声音:
「将军别生气,夫人可能只是身子不适……」
那夜沈颐没有回房。
-3-
三日后,我在花园撞见许依依扑在沈颐怀里哭泣。
「怎么回事?」
我走上前问。
许依依见了我,反而哭得更凶,整个人都缩进沈颐怀中。
「将军,我怕……」
「阿宁,你吓到她了。」
沈颐不悦道:
「依依只是思念家乡,我安慰她几句。」
我看着许依依从沈颐肩头投来的得意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夫君,借一步说话。」
沈颐不耐烦地跟我走到一旁:
「又怎么了?」
「许姑娘年已及笄,总这样住在府上不太妥当。」
「不如我们认她做义妹,再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荒唐!」
沈颐厉声打断我:
「依依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随便将她嫁人?」
「阿宁,你何时变得如此善妒?」
我深吸一口气:
「我只是为沈府名声考虑。」
「名声?」
沈颐冷笑:
「你整日无所事事,就只会想这些?」
「依依在边关为我挡过箭,你呢?除了会绣几朵花,还会什么?」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转身离开,听见许依依娇声问:
「将军,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夫人她好像生气了……」
「别理她,她就是这副性子。」
-3-
「夫人,将军命您立刻去前厅。」
春桃的声音带着颤抖:
「那位许姑娘……说您偷了她的玉镯。」
我放下绣了一半的帕子:
「荒唐。」
前厅里,许依依正梨花带雨地靠在沈颐肩头,见我进来,立刻举起手腕:
「将军您看,我娘留给我的镯子不见了,今早只有夫人进过我的房间……」
沈颐脸色阴沉如铁:
「阿宁,把镯子交出来。」
我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一幕可笑至极。
「我从未进过她的房间,更没见过什么玉镯。」
「你还狡辩!」
沈颐拍案而起:
「依依的贴身丫鬟亲眼看到你从她房里出来!」
那丫鬟立刻跪地:
「奴婢确实看见了,夫人手里还拿着个绸布包……」
我看向那个从未见过的丫鬟,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颐,你我夫妻五载,你觉得我会偷一个镯子?」
沈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动摇,但许依依立刻啜泣着拉住他的衣袖:
「将军,别为难夫人了,可能……可能是下人拿的,只是那镯子是我娘临终……」
「搜房。」
沈颐冷冷地打断她:
「既然阿宁说没拿,那就搜一搜,以证清白。」
我浑身发冷:
「你要搜我的房间?」
「除非你心虚。」
春桃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
「将军,夫人怎么可能……」
「闭嘴!」
沈颐厉喝:
「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半个时辰后,管家果然从我的妆奁底层找出一只碧玉镯子。
许依依扑过去抱住镯子哭得撕心裂肺:
「娘啊,女儿差点丢了您的遗物……」
沈颐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厌恶:
「阿宁,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盯着那只从未见过的镯子,忽然笑了:
「沈颐,你记得我们成婚那年,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
他一愣: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是一只银镯。」
我自问自答:
「你说等立了战功,就给我换成金的。」
「五年过去了,银镯早已褪色,而你从未兑现承诺。」
许依依突然插话:
「夫人若是喜欢镯子,和我说便是,何必……」
「你住口!」
我第一次对她厉声呵斥,转而直视沈颐:
「今日这出戏,你看不明白吗?」
沈颐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偷窃已是可耻,还污蔑他人!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我被粗暴地推进祠堂,膝盖重重磕在冷硬的青石板上。
春桃偷偷来看我时,哭着说许依依已经搬进了主院西厢,用的全是我的妆奁物件。
「夫人,您的绣品都被扔出来了,许姑娘说那些花样土气……」
春桃抹着眼泪:
「将军还吩咐厨房,说您要静思己过,今日不准送饭……」
我摸着袖中暗藏的龙纹玉佩,在月光下露出冷笑。
-4-
三更时分,祠堂的门被推开。
我以为是许依依来耀武扬威,抬头却看到沈颐站在月光下。
他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突然说:
「阿宁,你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我仰头看他:
「我没错,如何认?」
「你!」
沈颐恼怒地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倔?依依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
我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茉莉香粉味,那是许依依最爱的味道。
「沈颐,」
我轻Ţü₁声问:
「若有一日你发现她骗了你,你会后悔吗?」
他像被烫到一般松开手:
「不可理喻!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继续跪着吧!」
直到次日晌午,沈颐才命人放我出来。
我刚换下脏污的衣裙,许依依就带着丫鬟闯了进来。
「夫人别怪我多事,」
她笑吟吟地抚摸着我妆台上的首饰:
「将军让我以后帮着管家,这库房钥匙和账本,您该交出来了。」
我冷冷看向她:
「这是沈家主母的权利。」
「可将军说……」
她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很快就不是了。他说等过些时日,就以无子和善妒为由休了你。」
我猛地攥紧袖中的玉佩,脸上却不动声色:
「是吗?那祝许姑娘早日得偿所愿。」
她得意地转身离去时,我吩咐春桃:「备轿,我要进宫。」
-5-
皇宫门前,侍卫见到玉佩,立刻跪地行礼:
「夫人请随我来。」
御书房内,年轻的皇帝赵景珩正在批阅奏折。
见我进来,他放下朱笔,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宁姑娘,许久不见。」
我跪地行礼:
「民妇参见陛下。」
「快请起。」
赵景珩示意宫人退下:
「当年一别,朕一直想再见恩人一面。」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曾说过,会满足民妇一个心愿。」
赵景珩神色认真起来:
「朕金口玉言,绝不反悔。你想要什么?」
「求和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沈颐待你不好?」
我没有回答,只是又跪了下去:
「求陛下成全。」
赵景珩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好,朕准了。不过……」
他俯身扶我起来:
「朕很好奇,沈颐知道他要失去什么吗?」
我苦笑着摇头:
「在他眼里,我大概什么都不是。」
-6-
从皇宫回来的轿子里,我紧攥着明黄诏书,指尖几乎要戳破绢帛。
轿帘外传来春桃的啜泣:
「夫人,您的手在流血……」
我这才发现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
正要开口,轿子猛地一顿,外面传来嘈杂声。
「将军有令,夫人回来直接去祠堂!」
沈颐亲卫的声音刺入耳膜。
春桃惊慌地掀起轿帘:
「夫人刚从宫里……」
「滚开!」
亲卫一把推开春桃:
「将军说了,夫人毒害柳姑娘未遂,罪无可赦!」
我心头一震。
毒害?
柳依依竟恶毒至此!
祠堂里,沈颐负手而立,柳依依虚弱地靠在椅子上。
「阿宁,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颐声音冷得像冰:
「依依吃了你房里的点心就吐血不止。」
我看向柳依依得意的眼神,明白这是她设的局。
「这点心不是我给的。」
柳依依立刻红了眼眶:
「将军,是妾身不好,不该贪嘴吃夫人赏的点心……」
「你何时变得如此歹毒?」
沈颐抓起案上戒尺:
「伸手!」
我站着不动。
成婚五年,这是他第一次要对我动家法。
柳依依假意劝阻:
「将军别气坏身子,夫人可能只是一时糊涂……」
「伸手!」
沈颐暴喝。
我缓缓伸出左手。
戒尺带着风声狠狠抽下,掌心立刻肿起一道红痕。
十下过后,我的左手已经痛到麻木。
「现在,跪在这里向列祖列宗认罪。」
沈颐扔下戒尺:
「明日我就写休书。」
柳依依惊呼:
「那夫人岂不是要……」
「她自作自受。」
沈颐冷冷道:
「我沈颐绝不会包庇毒妇,哪怕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终于击碎我最后一丝幻想。
我抬头看着这对璧人,忽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沈颐皱眉。
我慢慢从袖中抽出那卷明黄诏书:
「沈颐,接旨。」
他脸色骤变,条件反射般跪下。
许依依还站着。
我厉声道:
「许氏,见圣旨如见君,你是要谋反吗?」
她这才慌慌张张地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我的声音在祠堂里格外清晰,当念到「准予和离」时,沈颐猛地抬头,脸色惨白。
「不可能!」
他伸手要抢诏书:
「你怎么会有圣旨?」
我闪身避开,将诏书高举:
「沈颐,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你我恩断义绝。」
我指向大门:
「带着你的许姑娘,立刻滚出我的宅子!」
许依依突然扑上来撕打:
「你伪造圣旨!将军,她这是欺君之罪啊!」
我反手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
「这一掌,是教你什么是尊卑!」
沈颐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阿宁……你何时变成这样?」
「被你们逼的。」
我将诏书甩在他脸上:
「好好看看玉玺印鉴!沈颐,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
「告诉你,这五年没有你,我一样过得很好!」
他展开诏书的手在发抖:
「皇上怎么会……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皇上?」
我冷笑:
「六年前你在边关时,我在城郊救过一个受伤的公子。」
「当时你说我多管闲事,还记得吗?」
沈颐如遭雷击。
许依依见状,突然尖叫:
「将军别信她!她肯定是用美色……」
「闭嘴!」
沈颐暴喝一声,转向我时声音却软了下来:
「阿宁,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指着祠堂祖宗牌位:
「谈你为了外人,在祖宗面前对我动家法?」
「还是谈你准备休了我?」
「沈颐,从今往后,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转身时,我听见许依依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沈颐颓然跪地的声音。
春桃扶着我走出祠堂,阳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
-7-
不过三日光景,沈府已经改换了门庭。
仆人们称呼我「宁娘子」而非「夫人」。
倒比从前更恭敬几分。
「娘子,门房说今日又有三家铺子的掌柜递了帖子。」
春桃捧来一叠烫金名帖:「都是来谈合作的。」
「告诉他们,十日后我会亲自去看铺面。」
宁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我父亲留下的丝绸生意在江南颇有根基。
这些年我暗中经营的绣坊更是与宫中有了往来。
「娘子真要把江南的产业都迁到京城来?」
春桃小心翼翼地问:
「老爷生前说……」
「父亲说女子该安守内宅。」
我截断她的话:
「可如今我既已不是谁的妻,自然要做自己的主。」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皱眉推开窗,只见一队禁军鱼贯而入,为首的太监手捧黄绫卷轴。
「宁氏接旨。」
我匆忙披上外衫跪在院中青石板上,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念道:
「……特赐宁氏皇商身份,准其绣品入贡内廷,钦此。」
我双手接过圣旨。
那太监又低声道:
「陛下口谕,说宁娘子救驾之功,岂是一个皇商身份能抵的。这不过是开头。」
我耳尖一热,țű⁷垂首道:
「臣妇……民女谢陛下恩典。」
待禁军离去,春桃扶着发抖的我站起来:
「娘子,陛下这是……」
「生意而已。」
我将圣旨供在正堂,却见末尾朱批「风骨可嘉」四个字墨迹犹新,显然是刚添上的。
-8-
几日后,我带着绣样去城南看铺子。
马车经过醉仙楼时,忽然被一队侍卫拦住。
「宁娘子留步。」
一个玄衣侍卫拱手:
「我家主子想请您喝杯茶。」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三楼窗口,赵景珩一袭靛蓝常服,正执壶斟茶。
隔着竹帘,那通身气度仍压得周遭黯然失色。
雅间里茶香氤氲。
赵景珩推过一盏雨前龙井:
「朕记得你爱喝这个。」
我怔了怔。
六年前救他时,我煮的确实是这种茶。
没想到他连这都记得。
「陛下召见民女,可是为了绣品入贡之事?」
他忽然笑了:
「阿宁,你非要跟朕这么生分?」
他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
「今日没有君臣,只有赵景珩和宁姑娘。」
我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
当年那个发着高烧还死死攥着我袖角的青年,与眼前不怒自威的帝王重叠在一起。
「听说沈颐昨日跪在宫门外求见。」
他突然道:
「说要告御状,指控有人伪造和离诏书。」
我放下茶盏:
「陛下如何处置的?」
「朕让禁军打了二十板子扔回去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转瞬又化作笑意:
「不过朕倒是好奇,他若知道当年救他性命的根本不是那个许依依,会是什么表情?」
我猛地抬头。
这事连我都不知道。
「三年前北疆战事,沈颐中伏坠崖。」
赵景珩把玩着玉佩:
「是一个猎户的女儿救了他。」
「那姑娘上月刚嫁人,嫁妆里还有半块被沈颐当作信物的玉佩。」
赵景珩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而你的好夫君,认错了救命恩人不说,还为了个骗子辜负发妻。」
我喉咙发紧。
原来如此,难怪许依依总躲着沈颐问细节。
「民女已经不在意了。」
「可朕在意。」
赵景珩突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笼罩下来:
「阿宁,当年你说已有婚约在身,朕才放手。如今……」
他的手指掠过我方才被茶盏烫红的指尖:
「给朕个机会可好?」
-9-
回府时天色已暗。
我刚下马车,黑影里突然冲出一个人。
「阿宁!」
沈颐踉跄着扑到我跟前,衣服下摆沾满泥渍。
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威风。
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后退半步:
「沈将军请自重。」
「我错了……」
他竟直接跪在阶前,声音嘶哑:
「我查清了,许依依根本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偷了人家的信物来骗我……」
他说着要来抓我的手:
「阿宁,你原谅我这一回……」
我闪身避开,他扑空栽倒在地。
借着门口灯笼,我看到他脸上有未愈的板伤。
右手小指包着纱布。
那是军中谢罪自断一指的规矩。
「沈将军。」
我站在高阶上俯视他:
「你可记得成婚那年我说过什么?」
「我说阿宁此生,最恨背叛与欺骗。」
他浑身一震,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
「你看,我把你绣的平安符找回来了!」
「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上……」
「那是我绣给狗的。」
沈颐面如死灰。
这时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队禁军举着火把疾驰而来。
「奉陛下口谕!」
为首的统领高声道:
「沈颐夜闯民宅骚扰皇商,杖三十,即刻执行!」
我转身进府时,身后已经响起杖棍破空声。
沈颐的惨叫中混杂着含糊的哀求,说阿宁我愿用余生补偿你……
大门合上的瞬间,春桃红着脸递来一封信:
「宫里刚送来的。」
素笺上只有一行凌厉的字迹:
「朕补偿人的方式比较直接。」
「三日后上元节,酉时,朱雀街。」
笺角粘着一片小小的金箔,是宫灯上才用的材质。
-10-
上元节这日,春桃从清晨便开始忙碌。
她将新裁的胭脂红罗裙捧到我面前,眼睛亮得像是盛了星子。
「娘子,这是按您画的样式新做的。」
「袖口这圈珍珠还是陛下昨日特意差人送来的呢。」
我抚过裙摆上银线绣的缠枝纹,轻声道:
「太招摇了。」
「娘子如今是皇商,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春桃突然噤声,自知失言。
我摇摇头,由着她给我梳妆。
铜镜里的女子云鬓高挽,眉间一点朱砂花钿。
与几日前那个在沈府祠堂受罚的妇人判若两人。
酉时三刻,朱雀大街已是一片灯海。
我戴着帷帽刚下马车,便有一个小童递来一盏琉璃灯:
「有位公子说,请娘子沿着灯走。」
琉璃灯上绘着塞外孤烟,正是我当年救赵景珩的地方。
每隔十步,便有侍女递来一盏新灯。
第二盏上画着江南烟雨,是我祖籍。
第三盏是长安城楼,我父亲曾在那里教我认商旗……
待到第七盏灯前,长街上忽然人潮涌动。
我慌忙去扶帷帽,却撞进一个带着龙涎香气息的怀抱。
「当心。」
赵景珩一袭月白常服站在我身后,手中提着的灯笼上赫然是沈府祠堂。
我跪在祖宗牌位前的那一幕。
他竟连这都知道。
「陛下……」
「嘘。」
他修长的手指抵在我唇前,顺势摘了我的帷帽:
「今晚没有天子,只有陪你看灯的人。」
我耳尖发烫,却见不远处有几个货郎正警惕地扫视人群。
赵景珩低笑:
「放心,朕……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他引我穿过人潮,所过之处,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有老者跪地高呼万岁,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我这才发现,满街花灯竟有一半绘着相似的图案。
一女子救人的场景。
「六年前的那晚,你也是这样提着灯来找我的。」
赵景珩忽然驻足,将一盏宫灯递到我手中:
「现在轮到我来寻你了。」
灯面上墨迹犹新,画的是我当年为他包扎伤口的模样。
我心头剧震,原来他全都记得。
1ṱŭ̀ₒ1、
转过街角,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只见许依依披头散发地冲过来,身后追着几个衙役。
「将军救我!」
她尖叫着扑向路边一人。
我这才看到沈颐站在糖人摊前,身上衣服皱巴巴的,腰间玉带都不见了。
许依依抓住他的袖子时,他竟像是碰到脏东西一般猛地甩开。
「滚!你这贱人!」
「胆敢骗我!」
赵景珩突然冷笑,抬手示意侍卫:
「此女罪大恶极,押去大理寺,朕要亲自审问。」
许依依面如死灰地被拖走。
沈颐的目光落在我与赵景珩交握的手上,脸色瞬间惨白。
「阿宁……」
他踉跄着上前,却被侍卫拦住。
「沈将军。」
我平静地打断他:
「你我的缘分,早在你信她不信我那日就尽了。」
赵景珩揽住我的肩:
「沈卿还有闲情逛灯会?北疆战报可不太妙。」
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明日早朝,记得准时。」
沈颐浑身发抖地跪在泥泞中。
我转身时,听到他哽咽着喊道:
「阿宁,我断指谢罪了!你说过会原谅我的……」
「我原谅你。」
我没有回头țúⁱ:
「但我不再要你了。」
赵景珩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
「阿宁,朕一直在等你的答复。」
-12-
两个月后,春桃慌慌张张地跑进绣房:
「娘子!沈……沈将军跪在府门外,说见不到您就不起来!」
我正比对绣线,闻言连眼皮都没抬:
「让他跪着。」
「可他在流血……」
春桃小声道:
「腰腹处裹着的纱布都渗红了……」
我指尖一颤。
府门外,沈颐果然跪得笔直。
见我来,他灰败的脸上骤然亮起光彩:
「阿宁!我就知道……」
「在北疆受伤了?」
我冷眼看着他渗血的绷带。
「上月平叛时中的箭。」
他勉强笑道:
「不碍事,我……」
「沈颐。」
我打断他:
「你记不记得成Ŧů₁婚第三年,我给你的伤药?」
他茫然点头。
「后来许依依假装扭伤脚,你当晚就把药全送给了她。」
我轻笑:
「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用祖传方子给你制的。」
沈颐如遭雷击。
这时远处传来鸣锣开道声,一队仪仗转过街角。
沈颐突然抓住我的手往他怀里带:
「阿宁,我知错了,你看我都伤成这样……」
「沈卿好雅兴。」
赵景珩的声音从龙辇上传来:
「伤还没好就出来演苦肉计?」
沈颐僵在原地。
赵景珩却已走下龙辇,当着他的面将一件狐裘披在我肩上:
「天凉了,怎么穿这么单薄?」
我看清狐裘内衬上绣的凤纹,心头一跳。
这是皇后的规制。
沈颐显然也认出来了,面色瞬间变得惨白。
「陛下!」
他突然重重叩首:
「臣愿用全部军功换……」
「你的军功?」
赵景珩玩味地笑了:
「北疆大捷的军报今早刚到,你猜主帅是谁?」
沈颐猛地抬头。
赵景珩揽着我往府里走,轻飘飘地丢下一句:
「哦对了,你被革职的旨意应该快到兵部了。」
大门合上前,我最后看到的是沈颐瘫坐在血泊里的身影。
春桃小声问:
「娘子,要不要请个大夫……」
「去请吧。」
我解下凤纹狐裘交给春桃:
「收起来,现在还不是用的时候。」
赵景珩闻言转身:
「阿宁,你还要朕等多久?」
我想起父亲说过,最好的商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加码。
我给他斟了杯茶:
「等我的绣庄开满江南。」
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等陛下证明,您不是第二个沈颐。」
赵景珩眸色一暗,突然将我拉进怀里。
龙涎香混着茶香笼罩下来,他在我唇上烙下一个灼热的吻。
「朕会让你知道,」
他抵着我的额头喘息:
「什么叫君无戏言。」
-13-
柳絮纷飞的时节,我的绣庄来了位不速之客。
「娘子,沈……沈大人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了。」
春桃绞着帕子:
「他说……说您不见他就不走。」
「让他进来吧。」
沈颐进来时,我几乎没认出他。
曾经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瘦得脱了形,粗布衣裳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阿宁。」
他哑着嗓子唤我,眼睛盯着我案上的绣绷。
那上面是半幅龙纹,明眼人都知道是给谁绣的。
我示意春桃上茶:
「沈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
他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钝刀刮竹:
「阿宁,我每日睁眼都想死。」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记得你最爱吃东街王婆子的酥饼,我排了三个时辰……」
「我早不爱吃这个了。」
我打断他:
「自从去年中秋,你说要带酥饼回来,却陪许依依去放河灯那日起。」
沈颐的手僵在半空中。
窗外柳絮飘进来,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不过半年光景,他竟老了十岁不止。
「我知道补不回来……」
他忽然跪下来:
「但求你让我每日来看你一眼,我保证……」
「沈颐。」
我放下绣花针:
「你记得我们成婚那晚,我说过什么吗?」
他眼眶倏地红了:
「你说……愿得一心人……」
「我说,阿宁此生,若得一心人,必以全副真心待之。」
我直视他的眼睛:
「若那人负我,此生不复相见。」
-14-
沈颐走后,我独自在绣房呆坐到日暮。
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
「娘子!陛下的龙辇到街口了!」
我匆忙起身整理衣裙,还未走到院门,就听见赵景珩带笑的声音:
「朕的绣娘好大的架子。」
他今日未着龙袍,一袭天青色常服站在树下,肩上落着几片花瓣。
若是寻常女子见了,怕是要羞红着脸低下头去。
可惜我早不是会为皮相动心的小姑娘了。
「陛下是要查绣品进度?」
我行完礼便要去取账本。
赵景珩却扣住我的手腕:
「朕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从袖中甩出一封信:
「沈颐的请罪折子,字字血泪,说要出家为你祈福。」
我盯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胸口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朕准了。」
赵景珩突然贴近:
「阿宁,你心疼了?」
我后退半步:
「陛下说笑了。」
「那这是什么?」
他的指尖掠过我的眼睫,沾上一抹湿意:
「你在为他哭?」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落了泪。
赵景珩眼神一暗,突然将我抵在桃树上。
花瓣簌簌落下,他的吻带着惩罚意味压下来,却在碰到我嘴唇时化作一声叹息。
「朕嫉妒得快疯了。」
他抵着我的额头呢喃:
「半年了,你连个香囊都不肯给朕绣……」
-15-
那日后,沈颐像变了个人。
每日清晨,我推开绣庄的门,总能看见阶前摆着些东西。
有时是带着露水的野花,有时是热乎的糖糕。
东西放得规规矩矩,人却不见踪影。
赵景珩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着御膳房的点心,有时是海外进贡的稀奇料子。
这日他竟亲自捧了盆昙花来:
「听说你爱养花。」
我正给绣线调色,闻言手一抖。
之前在沈府,我确实养过一株昙花,可惜花开那夜,沈颐被许依依叫去赏月了。
「陛下不必……」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景珩把花放在窗台上:
「那株花,朕命人从沈府移来了,今晚就会开。」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阿宁,给朕一个答案。」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赵景珩眸光一凛, 袖中暗箭已破窗而出。
只听一声闷哼,沈颐从墙头上栽了下来,右肩上插着支羽箭。
「沈卿好雅兴。」
赵景珩冷笑:
「朕竟不知将军改行做梁上君子了。」
沈颐捂着伤口单膝跪地:
「臣……来送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札, 纸张已经泛黄:
「阿宁当年救陛下时用的药方……我怕她忘了……」
我浑身一震。
那本父亲传给我的医谱,我以为在沈府大火中早就烧毁了。
赵景珩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拂袖而去。
我蹲下身要查看沈颐的伤势, 他却躲开了:
「别碰……脏。」
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滴在那本医谱上。
沈颐抬头看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清明:
「阿宁,之前你问我可知错……如今我知道了。」
他撑着墙站起来:
「错在把鱼目当珍珠, 错在有眼无珠……」
话音未落, 他人已踉跄着走远。
那背影竟有几分像当年凯旋归来,第一个冲进府门抱我的少年将军。
夜里昙花果然开了。
赵景珩不知何时又回Ŧũₕ来了,站在花前等我。
「朕想了很久。」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若你选择他……」
「我选你。」
我打断他。
赵景珩猛地转身,眼中似有星河倾落。
我踮脚吻上他微凉的唇: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放沈颐一条生路。」
我抚上他紧绷的下颌:
「不是旧情未了, 而是……」
「我阿宁这辈子, 不想欠任何人的眼泪。」
赵景珩将我打横抱起时,昙花正开到极盛。
他在满室芬芳中贴着我耳边说:
「朕这辈子, 只欠你一场洞房花烛。」
-16-
春深时节,我坐在新开的绣楼里查看账本。
窗外传来孩童唱诵的声音:
「三月三, 嫁新娘,十里红妆过御街……」
春桃急匆匆地跑进来:
「娘子!礼部来人了, 说……说陛下要立后!」
我手中的笔「啪」地掉在账册上。
还未开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整齐的跪拜声。
赵景珩一身明黄龙袍跨进门来。
「陛下这是……」
「来下聘。」
他解下随身玉佩放在我案头上:
「你说要绣庄开满江南才考虑婚事, 如今已经开到第十二家了。」
我耳尖发烫,低头看见玉佩上刻着「吾妻阿宁」四个字。
我点了点头。
他将我紧紧抱住,开心的像是一个孩童。
-17-
大婚那日,整个长安城都铺满了红绸。
喜轿行至朱雀街时,忽然一阵骚动。
「有人跳护城河!」
轿帘被风吹起一角, 我看到沈颐湿淋淋地站在河边。
禁卫要拿他,他却大笑三声,转头对我行了个大礼。
「恭祝娘娘, 」
他的声音撕裂在风里:
「百年同心!」
喜轿内,我攥皱了嫁衣前襟。
赵景珩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温热的掌心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
「朕在这里。」
洞房花烛夜,赵景珩取下我的凤冠时,窗外突然传来熟悉的曲调。
是当年沈颐凯旋时, 我在城楼上为他弹的《凤求凰》。
琴声断断续续, 像是弹琴人的手指已经不听使唤。
赵景珩皱眉要唤侍卫, 我拉住他:
「陛下,让他弹完这一曲吧。」
红烛高烧, 赵景珩在我颈间落下细密的吻:
「明日朕给你弹《凤栖梧》。」
翌日清晨,我正在梳妆,春桃红着眼眶进来:
「娘娘……沈大人天没亮就……就离京了。」
春桃抹着眼泪:
「守城士兵说,他往北去了,身上就背着个破包袱……」
我拿起妆台上的螺子黛继续画眉,铜镜里的皇后娘娘端庄明艳。
赵景珩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阿宁。」
他从背后环住我, 下巴抵在我发间:
「今日想听什么曲子?朕给你弹。」
我转身将脸埋进他龙袍的前襟,ẗùₑ闻着熟悉的龙涎香,许久才闷声道:
「《凤栖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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