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齐越登基前的妻子。
我陪他出生入死,为他照顾家中老小。
最凶险那年,我被他的敌人俘虏,受尽折磨欺辱,也未曾透露半分他的行踪。
可后来齐越登基,他要立陪伴他身边的女军师为后。
我死于一杯毒酒。
死后第一年,齐越与皇后夫妻恩爱,她爱梅花,他便在皇宫里亲手种下一棵棵梅树。
死后第二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齐越立其为太子,有人提起这是齐越的第一个孩子,他思绪恍然。
死后第七年,齐越深夜无眠,漫步到我生前居住的宫殿,在废弃的庭院里捡到一枚新婚之夜他送我的玉佩,忽然间泪流满面。
同年,我的魂魄附身在了丞相府里一个落水的小小庶女身上。
这位庶女即将嫁给与其有婚约的齐家二郎,齐越的侄子。
-1-
我离世那会儿是个冬天,京城的冬天又冷又漫长,我死前感受的只有刺骨的寒冷。
我的瘸腿一到冬天便不住地发颤、疼痛,可惜薪司的人不给我拨炭。我的丫鬟小怜每每趁着天晴时,会扶着我去院子里晒太阳。
霍晴决定离京时,最后一次来皇宫探望齐越,无意间发现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我。我的模样分外凄惨,霍晴当即跑到齐越跟前发了很大的火。
据说齐越安抚她良久,为哄心上人高兴,他命惜薪司给我送来足够的炭。
送炭的太监临走前,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宸妃娘娘,奴才想了想,您还是要记着霍姑娘的情。霍姑娘惦记着您,可奴才觉得,她又不欠旁人,终归是有人欠了她。」
话里话外,都在讽刺我占了不该占的位置。
我与齐越少年夫妻,可他平定天下后,我没有成为皇后,连「宸妃」这个名号,在旁人看来也是我运气太好捡到的。
人人只知道齐越有一位与他志同道合的女军师霍晴,霍晴聪慧勇敢,英姿飒爽,多次助齐越取得胜利。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交心,然而齐越成为皇帝以后,霍晴不愿伤我这位发妻的心,拒绝了齐越的心意。
无人知晓这些年我曾为齐越照顾他在乡下的家人,也无人在意我曾为了救他被敌军俘虏,受尽折磨屈辱,断了一条腿,却还要被人怀疑贞洁。
其实齐越与霍晴如今怎样,以后会怎样,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我唯一的乐趣,便是数着院里飘落的梅花花瓣,然后想着塞外的风光。
曾有人跟我说,塞外风光壮丽,他让我等着,他一定会来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我等不到了。
霍家对皇后之位逼得紧,齐越对我无情,可他又不能真的背负上杀害发妻的名声。
于是在某个寒夜,我死在我的丫鬟小怜手上。
小怜喂我喝下毒酒时,手都在发抖。她的手覆上我的眼睛,声音发颤:
「娘娘,您别怪奴才。是霍大人要奴才做的,奴才不做,我们一家人就活不了。」
齐越默许,霍邱为背后真凶。
我死在了小怜手上,却发现魂魄并未消失。
我的魂魄被困在皇宫之内,飘荡了七年。
这些年里,我看见小怜的尸体被扔进井水里,腐烂发臭。
看见齐越与皇后霍晴夫妻恩爱,种下缔结心意的梅树,共同养育太子。
看见霍家一天天成为权臣,在京城呼风唤雨。
再后来,我看见霍家的一位小小庶女参加宫宴之时,被她的姐姐踢进了池塘,她挣扎着呼救,最后奄奄一息,沉入池底。
我的魂魄附在了她的身上。
时隔多年,我再次有了血肉之躯。
我从水中爬出,惨白月光下,如一只恶鬼。
-2-
我爬起来后,便被前来寻找的宫人带进了偏殿换上新的衣裳。
重新返回宫宴之时,我的「姐姐」霍芫欢亲昵地依偎在霍晴身边,一口一个「姑姑」叫得很甜。
霍晴满脸笑容,转头注意到了我,眉眼依旧笑着。
「芫坞,怎么这般不小心,芫欢可担心极了。」
她一如从前面容端庄,待人温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真的没有任何一丝虚情假意。
「妹妹向来调皮,又鲜少来皇宫,自然好奇,免不得跑来跑去的。姑姑,我回去以后自会教导她。」
霍芫欢天真无邪地对着霍晴笑,面对我时,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恶意。
我没有理她,转头望向大殿之上,太子在齐越身旁玩乐,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齐越并没有看到我,即便他看到我,也是认不出我的。
忽然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太子打碎了齐越佩戴的玉佩,把玩着一块碎片,霍晴失声叫道:「念儿,当心划到手!」
而齐越嘴边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他慢慢地、慢慢地,捡起一块碎玉,极其小心地放进手心,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霍晴也捡起一块仔细查看:「不过是豆种的翡翠,陛下怎会有这种东西?」
齐越并不答话。
我却认了出来。
那是我和齐越新婚之日,他从街上买来的一块玉佩。
那时他家很穷,他去码头做了一个月的工,才买来这样一块并不值钱的玉佩,作为我新婚的礼物。
我戴了很多年,直到我死前,玉佩掉落在宫殿之中。
多年以后,齐越深夜无眠,漫步到我曾经的居所,他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捡起那块玉佩,安静地坐在石阶之上,细细摩挲许久。
很久很久以后,他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的确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念儿不用怕。」
齐越摸了摸太子的头,蹲下身子捡起碎玉,而后借口突然乏了,便先行离开了。
只是迈下台阶时,似乎心不在焉,竟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大殿里的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只有一人,握紧了手中的酒杯,盯着齐越离去的方向,沉稳的眼神里隐隐有着别的情绪。
那人是齐笙,齐越的侄子。
-3-
齐越离开后,宴会不久就散了。
我与霍芫欢一同离开宫殿,没了皇后在身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贱东西,你命可真好,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我伸手,毫不客气地扇了她一巴掌!
霍芫欢瞪大眼睛,捂着脸,满脸不可置信。
「贱人!你竟然敢打我!」
霍芫欢冲上来想要还手,我擒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边低声警告:「此处是皇宫,你若还想闹,我便陪你闹。正好让姑姑出来主持公道,细细盘问宫人,我究竟是如何落的水!」
霍芫欢目露震惊,气愤又不甘地甩开我的手。
丫鬟擦拭她的脸,她一把推开,快步向前跑开。
皇宫门口,除了霍府的马车,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健朗的年轻男人,他牵着一匹骏马,与守城的卫兵交谈。
霍芫欢率先上了马车,我正要跟上,她抓住了我的手腕,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嘲讽:「霍芫坞,你的情郎就在这儿,快去与他温存!庶子配庶女,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狠狠推了我一把,立马叫马夫赶快离开。马夫不敢忤逆她,霍府的马车离去,只留下我。
齐笙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过来。
目光冷漠平静。
他是齐越大哥的小儿子,与我如今的身体霍芫坞有着御赐的婚约。
这张脸,比起从前长开了,如今愈发俊朗,身材愈发高大,人也愈发沉默。
我嫁进齐家不久后,齐越便去投奔他参军的哥哥了。留给我的只有几亩薄田,痴傻的太公,和年仅十岁的侄儿齐笙。
那会儿他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每到冬天,他便整夜整夜地咳嗽,睡不着觉。
我便为他煮上雪梨水,喂他喝下,他喝得暖暖的,也不咳嗽了,抱着我的手迷迷糊糊地叫我「南姐姐」。
齐笙不爱叫我婶婶,他说我不比他大多少,他喜欢叫我姐姐。
等到齐笙十三岁时,齐越将我们接去了他当时打下的地盘,齐笙被扔到了军营里锻炼身体。
日复一日地操练下,曾经病弱的少年也长出了健硕的肌肉,跟着军队四处征战,树立起了自己的地位。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为救齐越,被齐越的敌人俘虏,那时齐越吃了一场很大的败仗,还在以韬光养晦为由隐忍,只有齐笙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冲进敌营将我救出。
我被救出来那会儿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瘸了一条腿。再来晚一点,我大概就已经死了。
此后我了无生趣地在后宫慢慢等死,也是这个我曾精心照顾的少年,笑着蹲在我跟前,对我说:「南姐姐,塞外风光壮美,再等等,我一定带你去看看,那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真遗憾,我没有撑到那个时候。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齐笙神色淡漠,目光冰冷。
他翻身上马,指了指前方一辆齐家的马车,冷声道:「上来吧,我送你回去。」
-4-
齐笙送我回到霍府以后,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霍邱。
霍晴的父亲,害死我的人之一,我如今该叫他一声「祖父」。
他身有旧疾,今晚宫宴先一步回府,显然没有料到我与霍芫欢分开而行。
他与齐笙道完谢,关上霍府大门以后,冷冷瞥了我一眼:「你们尚未成婚,芫坞,如此做法实在太不知羞。」
我不卑不亢地应道:「是姐姐先驾走了马车,孙女没有办法,若非齐二公子相助,这会儿孙女还在路上。」
霍邱深深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你今夜受了凉,早点休息吧。」
我特意绕了路,经过霍芫欢的房间,听到里头霍邱正在教训她:
「在外维护霍家的人,就是维护霍府的脸面。芫欢,有些事你姑姑不知晓,祖父可知晓,没有什么事情能做得天衣无缝。」
「是她先打我的,我教训一个庶出……」
「说了多少次,你们姐妹是你们父亲留下的唯二血脉,分什么嫡庶,你天天挂在嘴边,是想让所有人看霍府笑话?」
……
霍芫欢被罚跪了三天祠堂。
她出祠堂以后,我带了几个礼物过去看望她。
霍芫欢正在气头上,摔碎了我的礼物,还叫我滚出去,我并不气恼,只是说:「姐姐不喜欢这些礼物,那这个呢?」
我让我的侍女阿碧走出来,她头上梳着京城姑娘未曾梳过的双螺。
这款发髻在江南一带流行。
霍芫欢看了良久,我笑道:「姐姐不是要去皇宫找姑姑?我近日学了几个发髻,我给姐姐梳个又好看又新的发髻,当作那晚的赔罪。祖父说得对,姐妹间没有隔夜的仇恨。姐姐,我忘了我是如何落水,你也忘了你受过的责罚,如何?」
霍芫欢脸色松动,任由我在她头上动作。
我未成婚时,总爱梳这款发髻。我和齐越成婚以后,他还曾问过我,怎么不梳双螺了?他记得很牢。
霍芫欢顶着这个发髻入了宫,傍晚时分才回来。
她心情颇好,嘴里哼着歌,居然还高兴地送了我一对耳环。
霍芫欢说:「今日陛下来姑姑宫中,瞧了我半晌,他说我这发髻真特别。」
霍芫欢脸色泛红,有种少女怀春的娇羞。
我不动声色地夸奖她:「那是因为姐姐貌美,比常人梳起来更好看。姐姐,下次我给你换个新的发髻,你也带我入宫好不好?」
我卑微地祈求。
霍芫欢犹豫起来,我继续诱惑:「姑姑更喜欢你,我很少进宫的。姐姐,你带我见见世面,我再给你换个样式,好不好?」
霍芫欢对我的低声下气很是受用,第二次入宫时,果然带上了我。
-5-
进宫那日,恰好遇到神医去皇宫为齐越诊脉。
齐越身上有很多陈年旧伤,他曾中过毒箭,虽然命保住了,但自那以后身体便大不如前。
神医云游四方,此次正是因为齐越从围猎场回来以后,大病了一场,才被召回京城。
我进了皇后宫殿,趁着霍芫欢去御花园赏花时,跪下来说:「姑姑,我想跟着神医学习医术。」
霍晴分外诧异:「芫坞,你十五岁了,和齐笙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你怎么想的呢?」
我平静道:「姑姑,我并非心血来潮,这是我反复思量以后的想法。神医如今年事已高,若我能传承神医的医术,将来便可帮到陛下。
「日后我若跟随齐笙去塞北,他受伤了,我还可以为他疗伤。我总是会想着父亲中毒去世的画面,若我会医术,父亲是不是不会去世?」
话到最后,我语气哽咽,眼含泪水。
我的「父亲」,霍晴的哥哥被人下毒身亡,这是霍家每个人的伤心事。
果然霍晴面色动容。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
「芫坞,你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个有心的孩子。不过神医脾气古怪,这些年没有人能受得了他的脾气,因此没有弟子能传承他的医术。」
「侄女知道。」我坚定道,「姑姑,你相信我,我也想像您一样,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霍晴Ŧŭ̀₈欣慰地笑了笑:「也好,本宫便同陛下说一说,让你跟着神医学医。」
那日我与霍芫欢出宫之时,碰到了齐越。
他正笑着与齐笙说着什么话,眸光平静地掠过我,落在了霍芫欢身上,眼神带着温热。
微风吹过,带来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齐越愣神,齐笙也一愣。
我从前总爱用皂角洗头,头发上总会残留皂角香味。但霍芫欢喜欢用鸡蛋清洗发,我昨日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她用上了皂角。
齐越眸色愈发深沉,与霍芫欢相谈好一会儿,霍芫欢高兴得脸颊泛红。
要离开时,齐越才不咸不淡地提了我一句:
「这是芫坞啊,阿笙,你可还记得?她便是你今后的妻子。」
-6-
齐越下令让我跟随神医学医,他的病渐渐好了,神医不久又要去云游,我将随神医一起。
霍邱得知是我主动请缨,沉了脸。
「你与齐笙马上便要成婚,你这是在胡闹!」
「祖父,我与齐笙的婚约是陛下御赐的,板上钉钉了,不过是晚几年而已,您不必担心。」
「女子好好守着内宅便是她的本事,你去出什么风头。」
我淡淡道:「姑姑当年能成为名震天下的军师,祖父,我难道不能成为神医吗?」
霍邱看着我,忽然笑了。
「芫坞,你倒有几分你姑姑的风范。」
霍邱松口了。
我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带上阿碧心情很好地上街闲逛。
很巧,看变戏法的时候遇上了齐笙。
那变戏法的人把布条变成鸽子,石头变成蜜瓜,我看得津津有味,最后,他拿着一根细绳,装模作样地逗了几下观众,突然间,那绳子一下变成了蛇!
我吓得浑身一激灵,被旁边一只手扶了扶。
惊魂未定地转身,只见齐笙目光又深又复杂。
「霍姑娘怕蛇?」
偏偏阿碧这时问我:「小姐,明明从前您还抓蛇玩儿呢,怎么这会儿子怕了。」
我强装淡定:「就是看入迷了,哪里怕了。」
可也没心思逛了,我拉着阿碧匆忙回府。
当晚,齐笙突然骑着马,敲响霍府的大门,为我送来一把短刀。
「此去路途遥远,拿着防身用。」
我接过,道了声谢。
齐笙转身要走时,突然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此时是深秋时节,以往每每天一冷,齐笙便会咳嗽不停,这是老毛病了。
我眉心蹙起,随口提醒道:「夜里冷,别踢被子。」
话落我便转身离开了,因此没Ţű̂₆看到,齐越听到这句话时,双眸突然大睁,他紧紧盯着我的背影,眼睛里,震惊与喜悦交织。
-7-
准备离开京城时,我做了很多准备。
我留下了阿碧,把她派到了霍芫欢身边。她想随我出京照顾我,我跟她说,只要把我教她的那些手艺用在霍芫欢身上,便是对我最大的好处。
阿碧这个单纯的丫头,便傻傻地一边抹泪一边应下了。
但我没想到,我离开那日齐笙也会来送我。
他的表情比从前柔和很多,眉眼弯弯,见到我便笑。
他送我到城门口,骑在高头大马上,辉辉日光下,如一个骄傲的将军。
我们在城门口分别,临走时,我跟他说:
「齐公子,我们的婚约虽无法更改,但若你遇到心仪的女子,你可以与她在一起,不必顾虑我。」
齐笙只是笑着:「霍姑娘,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
我放了心:「也好,我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不如正好你去找你喜欢的姑娘。」
齐笙摇着头,仍然笑。
神医已经不耐烦了,哼了两声,我转头对他说:「师父,咱们可以走了。」
微风吹起帘幔,我掀开帘幔,回头望去,齐笙朝我挥手,嘴唇翕动,似乎在叫着什么名字,可我听不清了。
恍惚间,我却似乎见到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捧着一张笑脸,温声唤我「南姐姐」。
-8-
神医脾气古怪,我又是被齐越强行赐给他的徒弟,因此他对我没有好脸色。
我跟在他身边有一段时日了,他什么也没教,但没少使唤我。
让我做饭洗衣,打扫庭院。这些活我从前做得很拿手,从前可比如今辛苦多了。
那时齐越参军了,太公又年迈要人照顾,齐笙病弱,家里只能靠我。
数九寒冬的天气,我得一大早起来,背上一背篓菜,天还没亮时便要出门,就为了占一个好的摊位。
那些日子实在是苦,所以齐越派人来接我时,我天真地以为苦日子熬过来了,却没想到等待我的是无尽的深渊。
神医派给我的活,我一声不吭地做完了。
他不教我,我便自己跟着学。
我记那些药材的名字、用途,在神医诊脉时,听他分析症状。
有一回,病人缺一味很难得的草莲花入药,草莲花生长在陡峭的崖边,极难寻得,神医也犯了难。
我没告诉任何人,连着找了好几日。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许上天也怜悯了我一回,让我找到了。
我采下了那株草莲花,神医看着我一身被树枝荆棘留下的伤口,终于松了口。
「你是个官家小姐,没想到,居然有这般毅力。」
此后,神医开始教我医术。
仇恨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力量使我每日都充满精力,专心致志地钻研进医书里。
神医除了救人的能力,还有制毒的本事。
我学得最认真的,是如何制毒。
我离京的第一年,在茶馆里听到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据说齐越看上了经常进宫探望皇后的霍芫欢,执意要将霍芫欢纳入后宫。霍晴震惊且气愤,她当然不肯,霍芫欢却跪在她跟前,流泪说自己与陛下两情相悦。
霍邱也逼他,毕竟在霍邱看来,比起家族荣耀,霍家女儿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多方安排下,霍芫欢还是入了宫。
说起来,我并不恨霍晴。
她的确是个有能力有野心的女人,我生前所得到的那点微薄的温暖,也是来自她的馈赠。
我仍记得,那时我刚刚到齐越打下的地盘,与他一同作战的兄弟们见到我一身简朴的农妇打扮,都不可置信,齐越也皱起眉头。
只有霍晴,她什么都没说,当晚在我梳洗一番后,给我送来了面脂,温声告诉我应如何涂抹。
她知道我不识字,便请了一个夫子,教我读书识字。我拿着写好的字给大家看,霍晴夸我有天赋,齐笙笑着说「南姐姐真厉害」,只有齐越,皱着眉头:「跟鸡爪子走过一样,浪费纸张。」
齐越说话从不考虑我的感受。
那时,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已经淡薄到虚无,我不知晓原因,日日忧虑。
一个夜晚,我又失眠了,在院子里晃荡,经过齐越的书房时,听到他与幕僚说:
「晴儿有智慧学识,与我相见恨晚。迦南粗鄙,她们二人云泥之别。」
言谈间,他有些淡淡的遗憾,遗憾先遇到的人是我,他的心中,自己的妻子是如此无知,上不得台面。
那一晚我枯坐在床前一夜,只觉得眼睛痛到无法睁开。
后来我就发现了,齐越送了霍晴很多东西,有自己亲手做的竹蜻蜓,也有重金购置的手镯。他从战场归来时,仍不忘为她摘下一株含着清晨露水的野花。
可成婚多年他送给我的,只有一个玉佩。
霍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段不正常的三角关系,她开始有意减少与齐越的接触。
她给我送来胭脂与螺子黛,说女子爱美是天性,我如今苦过来了,可以好好打扮自己。
我妄想着挽回齐越的心,精心涂抹了胭脂出现在齐越面前,却没料到齐越当场发了很大的火。
齐越摔碎了砚台,怒道:「将士们都在打仗,你作为我的夫人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打扮!滚出去!」
我吓蒙了。
有人挑拨离间,说齐越是因为我的到来,导致他与霍晴生疏,借机发难罢了。
事实真是如此吗?
是霍晴故意设计害我吗?
我从来不信。
那么清高又有傲气的一个女人,绝不会为了一点男女私情陷害我,只是谁也没想到齐越的喜怒无常,他对我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
可即便霍晴没有想过害我,即便她当时是真的想过远离京城,逃离这段三角关系,齐越与霍邱却是为了她,毒死了我。
她得到了我的死亡留下的馈赠。
我依然想小小地报复她。
我自茶馆出来,迎着阳光,感受到一股久违的畅怀。
就在此时,有人停在我跟前,笑着问:「你怎么如此高兴?」
-9-
来人一改往日的严肃神色,俊朗的脸上挂着爽朗笑意,正是齐笙。
我十分惊讶。
「你不是要回边塞驻守,怎么来了江南?」
「顺路便过来看看。」
从京城去边塞并不需要途经江南,甚至要绕远路,这哪里是顺路。
齐笙与我并肩而走,他问我:「你的医术学得如何?」
「一点皮毛,不过若是治一点普通风寒,倒是绰绰有余。」
若要毒死一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就是痛苦了些。
齐笙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手帕包着的手镯,递到我的手上:「送给你,不知你喜不喜欢。」
他的耳朵红了。
那手镯晶莹剔透,我戴在手上,更衬得皮肤吹弹可破。
我收下了那只镯子,面对齐笙的主动,心里隐隐有着某种不安。
晚上,齐笙来到我与神医租住的院子一同用过晚饭,我跟他说:「你该走了。」
边塞需要大将坐镇,他如此绕路,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齐笙上马,目光直白灼热:「芫坞,我会再来看你的。」
我并不答话,他不知道,不久以后我们又要辗转去另一个地方。
神医说:「他对你有情。」
我看着他,他摸着胡子笑:「我是老头子,还能看不出来你们这点小心思。」
-10-
一晃三年过去,我跟随师父游历了各地,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在南边的一个寨子里,我遇见一位擅长蛊毒的苗女。
我教了苗女医术,她便教我如何下蛊。
师父对此嗤之以鼻,他说都是歪门邪道,若我再去学,便不再教我医术。
说是这样说,师父在他临终前,还是教了我他的毕生所学。
他是个神医,可是年事已高,他也无能为力,任何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宿命。
埋葬好师父,我返回了京城。
齐越的身体又受了风寒,自那以后,便一直咳嗽不止,得知我回京后,他宣我入宫。
齐越坐在椅子上,他一咳嗽,身边的霍芫欢便担心得不得了,齐越便笑笑,眼神宠溺温和,说:「别担心。」
然后他转头看着我,冷漠又含着警告:「芫坞,你传承了神医的医术,朕这条命,如今在你手上。」
我为齐越把脉,又看过太医给他开的方子,剔除了其中几味药材,重新写了一份,吩咐宫人去熬药。
如此在宫中待了三日,我为齐越诊了三次脉,也看了三回他与霍芫欢情深似海。
第三日,齐越已经不咳嗽了,他很高兴,赏了我很多赏赐。
霍芫欢冷嘲热讽:「芫坞,你要记得,你得到这些赏赐,不是因为你医术了得,而是因为你有我这个姐姐。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会赏赐你。」
我唇角勾起,露出淡淡的讥讽:「姐姐也要记得,你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你有多么可人,而是有一个对你真心真意的姑姑。」
霍芫欢恼羞成怒,骂了我好几句。
我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去了皇后宫殿寻找霍晴。
霍芫欢进宫以后,齐越来她宫殿的日子便越发少了。
曾经山盟海誓相濡以沫的两个人,不知不觉间竟然也走到了如此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霍晴的宫殿分外冷清,我去见她时,她恹恹地躺在贵妃椅上晒太阳。
「姑姑。」
她转过头,愣了片刻,随即笑着朝我招手:「是芫坞啊,你回来了。」
她拉着我,与我说了好一会儿家常。那些平常日子里的小事,像是终于有人能够倾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怎么也说不完。
她身子乏力,我便为她按摩。
我们说话间,有宫女跑进来,语气愤愤:「娘娘,淑妃说芙蓉太过张扬,开得恬不知耻,她命人将御花园里的芙蓉全都拔了!您昨儿个还夸芙蓉美丽,堪比牡丹,她这是什么意思!」
淑妃便是霍芫欢,这几年她独得齐越宠爱,在后宫无法无天。
霍晴眉头紧蹙,她冷声道:「不过是个替身,真把自己当块宝了!」
语气中,有隐隐的恨意。
「芫坞,你是有婚约的人。」
霍晴突然抓住我的手,眼眸中有着警告与审视。
「即便你常来宫中为陛下诊脉,也不要存了别的心思,可明白?」
我点头:「芫坞明白,我与姐姐不同。」
她似是终于放了心,又拉着我说了好些话才放我离开。
没人注意到,霍晴的额头有一抹细长的黑影在皮肉下一闪而过。
-11-
也许霍晴还是不放心,接连催促霍邱与齐家,要他们赶紧将我与齐笙的婚事办了。
齐笙打了几场胜仗,正是个香饽饽,霍邱也怕夜长梦多,急急忙忙地把我与齐笙的婚事办了。
洞房花烛夜,我坐在床边等了齐笙很久。
他进来时,带着几分酒气。
他慢慢地挑起我的红盖头,脸上红红的,眼神却澄澈。
我说:「齐笙,我来月事了,不能圆房。」
他只是傻傻地笑,边笑边点头。
我躺在床的里边,齐笙躺在外边,中间用被子隔开。
我闭着眼,却似乎感觉有人在看我。
于是我睁眼,发现齐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黑夜里,那张脸上似乎也全是喜悦。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人抱着我的胳膊,让我想起从前我在夜里照顾小小的齐笙时,他也是要抱着我的胳膊才能睡得着。
-12-
婚后第七日,齐越便宣齐笙进宫,商讨边塞战后的规划。他让齐笙带上我,顺便再为他诊个脉。
年纪越大,齐越越怕死。
我穿上了一身鹅黄裙子,脸上一改往日的素净,化上了淡淡的妆容。
我为齐越诊完脉,低头平静地说着脉象:
「陛下脉象平稳,并无异样。陛下尽管放心,只要按时吃药,便无大碍。」
齐越却久久未曾答话。
我跪得受不住,终于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目光沉沉,失神地望着我。
就连霍芫欢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未曾有所反应。
霍芫欢瞪了我一眼,眸中闪过妒意。
「陛下,臣妇已诊完脉。」
齐越回过了神。
他挥手让我离开。
走出殿门,却又忽然叫住我:「芫坞,朕今日恍然发现,你很像一个人。」
我转头平静问他:「像谁呢?」
齐越一半的脸被阴影遮住,瞧不见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他又挥了挥手。
我离开了。
齐笙便进去与他议事。
我在皇宫里闲逛,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我曾住过的院子。
院子已不似从前那般荒废,我住在这儿时,只有我与小怜,无人打理,杂草丛生。
可我死后,这院子反而焕然一新,是有人在精心照料的。
我刚走出去,却见霍芫欢带着几个宫女,面色阴沉。
「霍芫坞,你怎么还是这么贱,已经成婚了,居然还想勾引陛下!」
仅仅因为齐越多看了我几眼,她就恨极了我。
「勾引姐夫能让你心里舒坦吗?贱人!」
宫女牵着的大黑狗也随之汪汪叫起来,霍芫欢朝其踢了一脚,嘴角勾起一抹畅快地笑。
「霍芫坞,那么爱勾引别人,正好,本宫便要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我着实没有料到霍芫欢这个蠢货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在后宫放狗咬我,她这个疯子,只忙着对付她眼里那些与她抢齐越的女人,全然不在乎背后何种利益纠葛。
大黑狗猛地扑过来,我提起裙摆拔腿就跑。
霍芫欢在身后哈哈大笑。
黑狗突然奋力一扑,眼看着就要将我扑倒。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
「南姐姐!」
一转眼,那狗已经命丧九泉。
我被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齐笙紧紧抱着我,声音颤抖,他安慰着我,语气中含着未散的后怕与恐惧。
「不怕,南姐姐,是我来晚了。」
我的确是不怕了。
我的心忽然陷入一种巨大的死寂。
长路尽头,齐越停在榕树之下,平静地望着这边。
-13-
齐笙离开了皇宫。
是被齐越赶走的。
我被强留在了齐越的乾清宫,宫人都被屏退,齐越目光泛红,静静看着我。他伸手想触摸我的脸,被我躲开。
他并不生气,只是浅浅微笑。
「迦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朕?」
「陛下,我是芫坞,不是迦南。」
「骗人。」齐越轻喃,「迦南从前最是诚实,如今怎么学会骗人了?你生气了对不对?」
他拍了拍手,宫人将一具剥了皮的尸体抬进来,那尸体鲜血淋漓,旁边还有一块带血的黑色皮毛。
「朕命人把那畜生杀了,迦南,你解气了吗?」
齐越嘴角带笑,可那双眼睛里却有着化不开的森冷寒意。
我犹记得,未成婚时,他虽然性子沉默,可也是个心肠柔软的少年。
「还是不解气?」齐越一挥手,写了一封废妃诏书。
「朕将芫欢贬去冷宫,你想怎样就怎样,解气了吗?」
「她是你的妃子。」
「替身而已,」齐越想过来触摸我的ţüₖ手,我躲开了,他便停下来,安抚般道,「你回来了,她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霍芫欢被打入了冷宫。
她在进冷宫的前一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明明齐越从前对她那样好,怎么突然间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绝情至此?
霍芫欢在冷宫大闹,齐越嫌吵,让人拔了她的舌头。
霍芫欢说不出话了,我去看她,她呜呜乱叫,蓬头垢面的模样,狼狈至极。
她拉着我,想让我救救她。
「知道我是谁吗?」
她手舞足蹈地比画,告诉我我是「霍芫坞」。
「不对,」我摇头,「芫坞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害死的,你忘了吗?那个池塘有多冷,芫欢,你知道吗?」
霍芫欢的眼睛里渐渐浮上惊恐之色,她不断地后退,直到退到墙角,我步步紧逼,她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放心吧,你会如你所愿,永远待在你喜欢的皇宫里,这扇大门你永远出不去。」
霍芫欢的面容扭曲,充满害怕与恐惧。
我作恶般地笑起来:「皇宫里多的是不去投胎的冤魂,不知芫坞的鬼魂半夜是否会出来与你做伴?」
-14-
我作为齐笙的新妇,却被齐越囚禁在了皇宫。
他下圣旨,要纳我为妃,惊起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皇帝强娶侄子的妻子,这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
大臣纷纷上奏劝阻齐越,霍晴也冲进了乾清宫,长跪在齐越面前,请求他撤回旨意。
她终于明白我不是霍芫坞,我只是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她看向我的目光复杂极了——害怕、恐惧、痛恨、嫉妒。
「陛下,你就算不考虑臣妾的颜面,也该想想念儿。念儿身为太子,自幼跟随太傅学习礼义纲常,为君之道。可哪条道义上,写了皇帝可纳臣子之妻?」
「太子?」齐越想起什么,忽而一笑,「我与迦南也可生个孩子,迦南,日后便立我们的孩儿为太子,这样,太子便不会有这些忧虑,你看如何?」
他目光望着皇后,又问,「皇后以为呢?」
霍晴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眼中盛满屈辱与不甘。她到底没有想到,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扶持过来的男人,霍家全力支持的男人,会将自己侮辱到如此境地。
「齐越,你真是头喂不熟的野狼!」
霍晴含着泪,狼狈地离开了。
齐越视若无睹。
登基这些年,朝堂早已稳固,新的势力崛起,曾经的老臣便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在他心中,霍家早已不是自己需要忌惮的功臣,而是必须除掉的隐患。
我对一切都表现得平静,我照常照料齐越的身体,为他煎药,他很受用我的温柔小意,总爱拉着我的手诉说往日时光。
他说:「迦南,不要恨我,情爱在我心中分量很轻,我从前被理想信念指引,故而看不到自己的心。以为身份地位匹配的婚姻,才是世间最顽强的捆绑。可后来我懂了,即便情爱微不足道,可在我心中,你占据了那部分的全部。」
他满目温柔,一字一句都情真意切,看不出半分假意。
让人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多么薄情寡义的男人。
齐越参军时,前朝已亡,天下一分为二,他与他的大哥在南边的阵营。
齐越有勇有谋,打了无数胜仗,后来他杀了南边的头领,自立为王。
我去找他的第二年,他打了一次败仗,军队被打得四分五裂,尸山血海里没有人找到他的身影。
那时大家都准备逃到雍州,起码齐家大哥尚在,他们还可谋求东山再起。
可我不肯。
我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齐越。那时他满身是伤,奄奄一息,我泣不成声,咬着牙将他驼到马背上,准备返程与大家会合。
可很不巧,回程的路上,我们被敌军发现了。
没有办法,马儿驮着两个人走不远,我只能下马,让齐越独自离开。
昏迷的齐越在这时醒了过来,他勉强睁着眼,眼中有泪,含着祈求。
曾经消失的夫妻情分,在这一刹那突然浓烈。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烫得我心都颤了一下。齐越没什么力气了,我很轻易地甩开了他的手,笑着跟他说:「齐越,我Ṫũ₎们是夫妻啊。」
我们是夫妻啊。
齐越,我是你的妻子,你一定会来救我的。而作为你的妻子,我又怎能背叛你?
我受了无数酷刑,受过各种屈辱与折磨,可我咬紧牙关,从未说出他的踪迹,决不透露半分军情。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齐越并不想来救我。
那时我才明白,这个男人的心是冷的,他的眼中只有自己,他的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的大业,我不仅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存在,他也从不会记我的情。
-15-
朝堂之上,无数臣子上书请求他收回纳我为妃的圣旨,齐越与他们争辩之时,突发心疾,喷出一口老血。
我又是为他诊脉又是为他煎药,忙得不亦乐乎。
当夜,齐笙翻墙进了皇宫,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下巴有青灰的胡茬。
「南姐姐,我带你走。」
我却问他:「外头现在都怎么说我?」
齐笙抿唇不说。
可我能猜得到。
「是不是说我红颜祸水,勾引君王,是个祸国妖妃?」
「南姐姐,他不配,跟我走吧。」齐笙固执地说。
我摇头叹息。
走到这一步,又怎么能停下来?
「齐笙,你父亲想要皇位,你也早早帮他图谋,不是吗?我和你们的目的一样,如今已经是动手的绝佳时机,还在犹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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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笙的父亲齐环,大齐越十岁。
齐环有勇有谋,也有军功,只是比起弟弟逊色,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王爷。男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当皇帝的念头?更何况那个念头曾经几乎就要实现。
若齐越当时没有被我救下,也许坐上皇位的,便是齐环。
这些年,我的魂魄在皇宫飘荡时,早已看透这些人的各怀鬼胎。
齐环在一个深夜准备逼宫,而我仍旧照顾病重的齐越,我将霍晴也请进了乾清宫。
宫殿里,只留我们三人。
纠结了半生的恩恩怨怨,该在此刻了结了。
齐越的面色很差,霍晴进来时,我正准备给他喂药,齐越这回没喝。
「迦南,够了。」
齐越瞧着我,将药碗往外一扔,浓黑的汤药洒在了光滑的地板之上。
齐越坐起身,一改之前的病弱。他眸光似箭,眉眼阴沉:「你恨朕,下了那么久的药,也该解气了。」
我很清楚齐越的本事,他的身体在我的医治下越来越差,他必然会起疑。每每我离开他的寝宫之时,便会有太医过来为他复诊。
「这样的把戏,朕只能容忍你,但也只能容忍一次。好了,就当你为自己报了仇,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嗯?」
齐越自己穿上了衣,神色自若道:「大哥要来逼宫,朕便在这儿等着他。迦南,哪也别去,只有此地安全。」
皇宫里突然传来一阵厮杀之声,霍晴紧紧攥着帕子,失望地望着齐越。
他知晓齐环要逼宫,却并不在乎她的安危。
幸好我早早通知了她,让她有时间保护自己的儿子。
我笑了笑:「陛下,此处也不安全。」
齐越眉头微蹙,目光沉沉,带着探究。随即他捂着胸口,口中吐出浓稠的黑血。
霍晴正要去扶他,她刚走几步,便跪在地上,同样口吐鲜血。
我望着窗外,那是他们二人情浓时种下的梅树,梅花已经落完了。
「迦南,你真的要我死。」
那声音悲怆,近似呢喃。
暖黄烛火下,齐越仰着脸,显出些许脆弱。
就像我没想到霍芫欢会众目睽睽之下放狗咬我一样,齐越也没想到,我会明目张胆地下毒。
不求徐徐图之,只求一击毙命。
「今晚我做的鸡汤,你说很好喝。」
我转头看着皇后:「皇后,你中的毒,是你贴身的侍女所下。不过你不要怪她,她被我威胁,没有选择。」
就如当日,我死在我的侍女小怜手上。
我安静地看着他们趴在地上,痛苦地匍匐蠕动,像两条虫子。
「这是师父死前研制的毒,只有一份解药,霍晴,我是想给你的,但你要做一件事。」
我微笑道,「你去杀了齐越。」
齐越目眦欲裂,眼睛里终于有了仇恨。
他叫着「羽林卫」,可羽林卫的头领是与齐笙有过命Ṫū́⁸交情的兄弟,齐笙又对他有提携之恩。齐笙说要救出自己的妻子,那人也想为了前途拼一把,羽林卫早已被齐笙把控。
我扔下一把匕首。
霍晴反应过来,抢过匕首,眼眸含着痛苦的泪水。
她一步步走向齐越,每走一步,她便会体会深入骨髓的痛苦。
「齐越,我说过,我并不是非要做你的皇后。我本来要离开京城闯荡江湖,是你对我承诺,会一心一意对我,芫欢是我的侄女,可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情……」
说到最后,霍晴已经泣不成声。
她仍然有犹豫,而齐越看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意,只有彻骨的寒意。
临死前,他仍在威胁她:「杀了朕,你们霍家便是千古罪人。霍晴,你不能置霍家于不顾……」
话音未落,霍晴刺下了第一刀,她紧闭着眼,眼泪肆意流出来。
霍晴咬牙说:「陛下,今夜齐环来逼宫,你本就是要死的。」
她的手法不行,齐越没有死透。
我从她手中抢过匕首,对着齐越的胸膛狠狠刺下!
依稀间,我听到一声极轻的「迦南」。
像是很多年前,我在河边洗衣时,有个少年送了我一块煮熟的红薯,轻声羞赧地叫我「迦南」。
那样的时光,终究回不去了。
齐越死不瞑目。
我擦了擦满手的血污,随手将解药扔给霍晴。
她的脸上泪水与鲜血混杂,抬眸看我,也有恨意。
她捡起匕首,想杀我。
「迦南,我自认没有想要害你的心思,我甚至求齐越追封你为皇后,每年为你上香祭拜,可你为什么,逼我至此?」
「你那么聪明,怎么还不明白?」我笑得坦然又讽刺,「这个男人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对你我都无情,我不过让你认清了他的本质,免得日后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你还怪我?你的脑子都被后宫这些年的争斗吃了吗?」
我拍拍手,走到门口,畅快道,「对了,忘和你说了,我还会蛊毒。我在你的身上种下了子蛊,母蛊在我身上,我一死,你也得死。霍晴,我们的命是一体的,你得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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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手杀死țũ̂³齐越以后,我坐上了一辆宫外的马车。
深夜,齐笙带我来到霍府。
我进到霍府时,霍邱正在和管家下棋,显然齐越去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出,他这个人忧虑时,便爱与人下棋。
他听到动静走出来,见到我,面色一惊,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柄长剑刺穿了他的腹部。
「霍大人,皇后和我杀了陛下,你放心,日后霍家必定会在史书里留下名字。」
我没有浪费唇舌,确定他听清了,又痛快地补了一剑。
霍邱死了,同样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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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皇帝驾崩,他的宠妃「霍芫坞」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传闻都说霍芫坞痛恨他的强取豪夺,于是趁其病重杀死了他。
但真相究竟如何没人知晓,纷纷扰扰的流言,都被京城按下了。
齐环想做皇帝,可年幼的太子在那场逼宫里活了下来,皇后拿着先王遗诏,在一众老臣支持下,将太子送上了皇帝之位。
齐环退了一步,说自己当日得知消息宫中有刺客,前去救驾,谁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齐越。他如此轻易盖过了自己逼宫的事实,也没人敢揭穿。
太子登基后,齐环成了摄政王,朝堂如他的囊中之物。
他与太子之间,与霍晴之间Ṫũ⁼,此后必定有一场斗争。但这结果如何,都与我无关了。
我在齐笙的帮助下,改名换姓,成了一位庶民。我曾经的丫鬟阿碧被放出宫了,她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银子,想继续照顾我,我拒绝了。
天高海阔,我准备离开京城,去边塞开一家医馆。
离开京城的路上,齐笙一路跟随。
我活了两次,并非不懂男女情事,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了齐笙的心思。
在一处驿站,我对他说:「齐笙,回去吧。」
他的父亲为了谋夺皇位还有筹谋,他必须回去。
「南姐姐,我陪你。」他倔强道。
「齐笙,我是你的婶婶。」
「你是我的妻子。」
「我曾经是你的婶婶。」
「我只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齐笙紧抿着唇,眼眶红了。那双坚毅的眼眸里,满是别扭的倔强。
他这个人自小便如此,认定的事,一定会犟到底。
齐笙的出身不算好,他的生母是个青楼女子, 齐环与其母亲一夜欢好以后有了他。
齐环怀疑他的身世, 因此待他并不好,他的大哥也视他为眼中钉。
齐笙小小年纪被赶去边塞驻守,我记得, 他当年也是这样一脸倔强地跑进皇宫,跟我说:「南姐姐, 我虽然暂时离开了,可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
想至此, 我轻声叹气。
我耐着性子道:「齐笙, 你可知我为何费那么大力气去跟着神医学医?
「一直以来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比不上别人,从前就算我不嫁给齐越, 我也会种地纺织,我能养活我自己。可是当我跟着齐越征战时, 我看到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我忽然间很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我想救他们。
「齐笙, 人在世上多一种能力, 是很了不得的事。我现在会医术, 我就应该去救治别人。你擅长作战, 你能当个好将军, 那么你便去做你的将军。人活着, 总有更重要的事。」
月光落在齐笙的肩头, 这个清俊的男人抓着我的衣摆, 偏过头,不看我。
我却从他的隐忍中,看到了几分委屈。
「南姐姐,我对皇位没有半分兴趣,若不是……」他顿了顿, 没有接着说下去。
喉头滚了滚, 齐笙如一头脆弱的幼兽, 眼下牵着我的衣摆,方才觉得安心。
「不多久我一定会去边塞, 你会等我吗?」
那声音含着哽咽。
很多次,他都叫我等他。
我轻声道:「我会在边塞开一家医馆,齐笙, 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见。」
齐笙忽然向前一步,轻轻地拥抱我。
「南姐姐, 我们之间是一定有缘的。」
他坚定地说。
我不喜欢分别,所以翌日清晨,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亮起, 我骑上了我的马,离开了驿站。
我的灵魂被困多年,此时大仇得报, 我终于感受到久违的轻松,这畅意几乎让我落泪。
清晨的微风里,我最后一次回头,看见高高的屋檐ťų⁾之上, 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朝着我的方向,凝望许久,不曾离开。
来日方长。
我在心中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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