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竹月

我的阿娘是罪奴,发卖到永安侯府后,被醉酒的侯爷强占怀上了我。
待我一出生,就连同阿娘一起被送到庄子上养着。
阿娘却按照世家小姐的标准培养我。
只因主母生不出孩子,她幻想着有一日能送我回府过上好日子。
直到一日深夜,阿娘惨叫着醒来。
她颤抖地抱住我,眼中尽是庆幸。
从那以后阿娘砸碎了琴、掰断了箫、烧毁了笔墨纸砚,不准我再碰那些东西。
将我养的,比乡下女子还要粗糙。

-1-
「我的月儿!」
我因白日贪嘴多吃了一块糕被罚跪在外面。
听到阿娘的叫声,原本昏昏欲睡的我立刻跪直了身子。
梦里的烧鸡刚要到嘴边,又没了。
我有些惆怅。
原以为是又要被竹棍打手心儿了。
细分辨,却与往日的愤怒似乎又不太一样。
似乎,夹杂着惊恐。
我来不及细想,爬起来朝着屋里跑去。
「阿娘?」
我推开房门,看到阿娘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
屋子里熄了蜡烛,月光顺着我推开门的举动洒了进去。
照在她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惨白。
她眼神含着绝望,口中念叨的月儿,四处慌张地寻找着什么。
「阿娘……」
我又唤了一声。
这,才吸引了她的视线。
阿娘看向我的眼神一向是哀怨跟恨铁不成钢的。
今晚,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似乎,是害怕跟恐惧。
还未等我细究,她已经冲过来抱住了我。
「我的月儿……」
阿娘甚至焦急的,连鞋子都来不及穿。
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看得我有些不是滋味。
毕竟,阿娘从府上带来的唯一一双缎面的鞋子,已经被她卖掉给我换了笔墨。
那粗布纳的鞋,已经让她脚上生了无数冻疮。
如今连鞋都不穿,多冷啊。
她抱我抱得很紧,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在她的怀里瑟缩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手轻抚她的背。
白日被打过的手心伤痕未褪,剐蹭在阿娘的粗布寝衣上有些麻麻酥酥的。
又疼又痒。
「阿娘,你别生气了,明日我再也不偷吃了。」
「我会好好学琴,好好练字。」
阿娘浑身一颤,眼泪似乎淌得更加汹涌。
微亮的湿意顺着阿娘的面颊钻进了我的衣领之中。
我便知道,阿娘还在哭。
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才放开我。
她用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仿佛在看着什么珍宝。
良久,才颤抖着开口。
「月儿……你今年,几岁了?」
我更加不解了。
「八……八岁……」
我前日才过的八岁生辰。
庄子上的嬷嬷心疼我,偷偷给我下了一碗长寿面。
里面还卧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大鸡腿。
只可惜,我才刚吃一口,就被阿娘发现。
她一边打我一边哭,我吓得心思也不在那碗面上了。
阿娘又哭了,轻抚着我的手心,低声呢喃。
「来得及……还来得及……」
阿娘将我抱回了床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哼着童谣哄我入睡。
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
今夜,是我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2-
第二日醒来,阿娘已经不在旁边了。
我看了看日头,暗道不好。
往日这个时间,我应该是在练萧的。
阿娘说清晨气息足,必须练满两个时辰才能停下。
我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只求阿娘没有发现。
低头闷跑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我抬头一看,居然是阿娘。
心下一慌,条件反射地跪了下来,伸出了手心。
「阿娘对不住,今日是月儿睡过了……」
想象中的惩罚没有到来。
阿娘愣了愣,红了眼眶。
她蹲下身子,将我扶起来。
「快来看,阿娘给你做了什么吃食?」
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还加了甜酒醪糟在里面,诱人的气息直往我鼻尖钻。
平日里,我的早膳只有一个水煮蛋。
还被剥去了蛋黄,只能食外面的蛋清。
晌午吃得稍微好一些,能沾一些带油水的菜,但荤腥是万万不能碰的,就连米面,也没有。
虽然庄子上,常年也见不到一些荤腥。
阿娘把府上送来的月例,都花在了给我请师傅上了。
傍晚,则是只能吃些白水烫过的青菜,连盐也不曾放。
所以,我很瘦。
嬷嬷的小孙子才五岁,个头看起来都比我要高些。
「月儿你记住,女子应当身轻如燕才好看。没有哪个世家小姐是膀阔腰圆的,你是永安侯府的小姐,一定一定不能贪嘴,只有腰如杨柳,你主母才会喜欢你。」
阿娘如是说道。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嬷嬷看着我小脸蜡黄,眼里尽是无奈。
「愣着干什么?阿娘特意给你做的,快吃啊。」
阿娘的催促声换回了我的神思。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我低下了头,纹丝不动。
我不敢。
我害怕听到阿娘歇斯底里的哭声。
也害怕见到她失望的神情。
阿娘没说什么,摸了摸我的头就出去了。
没一会儿,她又折返回来。
来来去去好几趟,小小的偏房里摆满了物件。
阿娘平静地看着我。
「月儿,你放心吃,以后这些东西,都不用在学了。」
「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砸碎的那架琴,是她变卖了头上的朱钗买来的。
那些笔墨纸砚,让她从府上带来的衣裳鞋袜一件不剩。
那支箫最为珍贵,是她当了祖父留下来的玉佩,给我买来的。
如今,她当着我的面全部砸了个稀碎。
仿佛,在发泄着什么劫后余生的怒气。
我终于回过神来。
我想要去抱她。
她却温柔地拉着我,踏过满地狼藉,重新端起碗。
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了下去。
我撑的有些难受。
因为从来没有吃到这么饱过,我积食了。
上吐下泻不说,还发起了高热。
阿娘抱着我,手足无措。
嬷嬷叹息了一声,将照顾我的担子接了过来。
好起来后,由她照顾我的一日三餐。
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
我们娘俩被送到庄子来的时候,她自愿跟着我们一起。
也是,在这个庄子唯一对我们好的人。

-3-
阿娘忙着在厨房跟嬷嬷学我最爱吃的鸡蛋面。
我百般无聊地在外面闲逛。
两个在庄子上的下人看到我,没好气的瞥了我一眼。
「你那个丑娘亲终于想通了?本来就是低贱的命,还非要当什么大小姐,这不是寒碜自己么!」
「老爷送来的月例本来就有咱们下人的份,以前倒好,都被人糟蹋着请些劳什子师傅,非要学那富贵人家的东西!这山鸡啊,就是山鸡,还妄想着变凤凰?」
除了嬷嬷,庄子上的人没有把我跟阿娘放在眼里的。
平日已经习惯了冷言冷语。
今日,我有些生气。
往日在我这里,他们最多是阴阳怪气的嘲讽我笨。
就是请来顶好的师傅,我也学不会小姐做派。
当着我的面侮辱阿娘,倒还是第一次。
诚然,我的娘亲容貌确实有损。
原本我的祖父是城中有名的富商,被人陷害跟倭寇勾结,全家入狱。
当日才十六岁的娘亲,脸上被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囚」字。
她本来就生的极美,且皮肤白皙。
这个暗红色的疤,像是丑陋的蜈蚣攀爬在她洁白如玉的面上。
对比之下,更显可怖。
后来官家大赦,阿娘家的人却都早已被磋磨死在了狱中。被
被放出来的,只有她自己。她顶着罪奴的印记,再也无法抹去。
她被人伢子卖到了永安侯府,在我爹喝醉之后被强占。
听说,第二日我爹看到了她的面容很,连滚带爬的被吓跑了。
生下我之后,原本我们母女二人是要被一起溺死的。
主母出面做主保下了我们,将我们送到了庄子上。
可在我心里,阿娘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她脸上的那道疤,不是她的错。
该被囚禁的,从来都不是她。
我想扑上去狠狠地将他们的嘴撕烂。
可我不敢。
阿娘说过,没有一个嫡女会做出不端的举动。
我若是言行无状,是不会讨得主母喜欢的。
纵然我气的浑身发抖,却也只能看着那两个下人肆无忌惮的侮辱着我的娘亲。
「嘁,像个傻子一样,别人骂都不会还Ṫŭₔ嘴。」
其中一个朝我翻了大大的白眼,拉着另外一个转身就走。
「站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娘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两个人面上还是不屑,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阿娘微笑着,踱步走了上去。
「当初,大夫人送我们过来,便是将这庄子交给了我,我身份再低贱也好,在这里,也是你们的主子。」
「月儿的身份自不用说,无论有没有名分,她都是侯爷的孩子。」
阿娘的声音温柔,眼神却狠厉了起来。
她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她面前如此妄言?」
阿娘除了对我,对待旁人是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
更难听的话她也听过。
我讶异她的转变。
那两个人的脸上终于浮现上了恐惧。
战战兢兢地跪下认错。
阿娘转身,面色沉沉地看着我。
「江竹月!」
自从那晚后,阿娘好久没有叫过我的全名了。
之前每当这样叫我的时候。
抵就是我的哪个师傅告诉她,我在某个方面并没有天分。
学下去,也只是浪费银子。
阿娘却觉得是我不够勤力。
她唤我全名的时候,代表她很生气。
刚放松了几天的我,又心惊胆战起来。
可这次阿娘没有叫我跪下,也没有拿出竹棍。
她只是认真的看着我,语气严肃。
「这是阿娘要教你的新东西。」
「遇到欺善怕恶的小人,就打回去!没有人可以欺辱你,你无谓再端着所谓的小姐做派去谦让伤害你的人。只有不退让,才能保全好自己。」
「阿娘不要你再费尽心思去讨主母的喜欢,也不要你回侯府什么大小姐。我只要你,平平稳稳过完这一生。」
看着与往日判若两人的阿娘,我愣了。
「听清楚没有!」
我被她吼的浑身一震。
阿娘的疤痕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的深沉,旁人看了会怕,我却只有满满的安全感。
可我说不出来任何话。
只能,重重点头。

-4-
我偷偷去厨房拾了一把糯米。
跟在阿娘身后,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把洒在了她的身上。
阿娘被我的举动逗的哭笑不得。
「这是在做什么?」
我颤颤惊惊地往后退。
继而,又鼓足勇气的朝前一步大吼。
「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阿娘身上下来!」
「把我的阿娘还给我!」
这个法子是嬷嬷的小孙子交我的。
听说他们这是他们乡下治被人夺舍的土法子。
虽然现在的阿娘很好。
但我更喜欢我原本的阿娘。
虽然我会累一些,还吃不饱。
但那是我的阿娘。
阿娘怔住了,然后笑着蹲下抱住我。
「现在的阿娘,你不喜欢吗?」
我苦着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喜欢的。」
「可我的阿娘,希望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希望我身如轻燕,能跳出最好看的踏春舞。」
「阿娘说过,主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以后就是主母的孩子。虽然我只想当阿娘的孩子,可阿娘只有看到我回侯府才会高兴。」
「我不想,让我的阿娘失望。」
阿娘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抱住了我。
「阿娘不要你再做任何人的孩子,就做我的孩子好不好?」
我忽然放心下来。
阿娘那么爱哭,眼前这个一定没错。
当晚,阿娘抱着我,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啊,有一个娘亲带着她的女儿被人从富丽堂皇的府中赶了出来,这个娘亲将自己的女儿培养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儿生得也好,肤如凝脂不说,那腰细的仿佛一只手就能围住,跳的一手好踏春舞。后来,府里的大夫人把女儿接回了府上,娘亲好生欢喜,想着女儿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果然,女儿回去之后变成了京中远近闻名的贵女,她有才华、识大体,帮着大夫人挣了不少脸面。
在一次春日宴上,被将军府的嫡子看中,求娶了过去。
女儿的大婚,娘亲没有被宴请,自从女儿走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自己的孩子了,可那位娘亲除了偶感伤怀之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毕竟,自己的女儿现在是嫡女的身份,自己的出现,只会让她难堪罢了。
只要她知道,女儿现在过得很好,不用再跟着她过苦日子,不用再被人叫野种,就很好了。
可是,她最终还是见到了女儿……的尸体,此时的女儿高高隆起了腹部,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她从小教女儿嫡女的做派,所以入了大夫人的眼,所以被将军嫡子看重。
她从小教女儿要谦让和熙,不能言行无状,所以婚后面对夫君的荒唐,她只能隐忍退让。
她从小教女儿要恭敬孝顺,不能顶撞长辈,所以她被婆母磋磨的生不如死,也不敢跟大夫人诉上一句苦。
最后,活生生地被磋磨至死。
「你说,这个娘亲是不是很傻?」
我躺在阿娘的怀里,昏昏欲睡。
我太小了,听不出来其中的深意。
只觉得,把自己的孩子拱手给别人太傻了。
「是啊……自己的孩子,怎么能给别人养了去呢……这个娘亲该有多难过啊,这个女儿也很难过吧,大富大贵,怎么比得上在娘亲身边呢……」
阿娘垂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强打着精神,问阿娘故事的结局。
「结局啊,就是这个娘亲疯了,陪着女儿去了,后面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回到了女儿小的时候……」
我的眼皮愈发的沉重。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稀奇事啊……」
阿娘将我抱得很紧。
「是啊,所以遇到了,才知道弥足珍贵……」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阿娘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
「好了,故事讲完了,快睡吧。」
我心满意足地睡去。
阿娘之前是不允我同她一起睡的。
她时刻板着脸,让我谨记我以后是主母的孩子。
「若你现在习惯了依赖我,日后怎么办?」
她以前好像,总是费尽心思地在斩断同她的亲缘。
醒来之后,阿娘跟前几日一样做了我的早膳。
我终于确定,她就是我的阿娘。

-5-
阿娘辞退了全部师傅,只留下了一个教我读书的先生。
「抚琴奏萧不学不打紧,断文识字是万万不可懈怠的,女孩子只有读书才会知道这世间还有千万种可能性,不是只有依附某人,也不是只有嫁人,才能过好这一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眼里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我谨记了这份惆怅,很用心地跟着师傅读书。
而在其他方面,我有了完全的自由。
我可以在下学之后跟着乡间的孩子们一起,肆无忌惮地奔跑在田埂之上。
原来从不准我多晒日头的阿娘,现在毫不避讳的准我在正午时分跟着大家在地里帮忙。
我摘回来的蔬菜瓜果,阿娘总是处理得格外细致,再给我端上。
她会跟着嬷嬷一起钻研我喜欢的吃食,侯府送来的月例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全都花在了吃穿用度上。
庄子里的下人,对我们也是一日比一日恭敬了起来。
我长得愈发的好了,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个子也窜了起来,明眸皓齿,看起来跟从前判若两人。
只是我随了阿娘的身材,怎么吃,也不见圆润。
我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三岁。
倘若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在我十四岁生辰这天,主母来了。
阿娘张罗着,给我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
主母来到的时候,看着一桌子的荤腥皱了眉。
在看到我之后,语气更是有遮掩不住的不满。
「阿照,当初你不是同我这样承诺的。」
阿照,是阿娘的闺名。
我自打记事起,便生活在这庄子上。
对于主母,我是没有印象的。
初次见她,她满身都是威仪。
高高在上地昂着头,似乎蔑视着目光所及的一切。
她与阿娘不同,面上光滑白嫩,发髻一丝不苟的冠在脑后。
就连身后跟着的婆子,与嬷嬷也不是一个模样。
她皱眉不满的样子,看得我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见她目光游离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能步步后退。
阿娘上前一步,将我挡在身后,隔绝了她探究的视线。
不知为何,阿娘的语气中生了几分怨怼。
「是你不信守承诺在先,我将月儿交给你,你却……」
主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瞧你是在这庄子上待得脑子坏掉了。我只在十四年前见过这孩子一面,你何时将她交与给我过?」
阿娘抬手,好似抹了一把泪。
「无论如何,月儿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以后怎么抚养,是我的事情。」
「这恐怕,由不得你。」
主母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你往日,最担心的不就是侯爷同他人又有了孩子,你的月儿没有归处。」
「前几日,他陪同官家策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伤了根本。如今同我一样,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江竹月,以后是永安侯府唯一的子嗣。」
阿娘怔了一瞬,随即将我护得更紧。
「你大可从旁支过继男丁入你侯府,不必将目光流连在一个女儿身上。」
主母摇了摇头。
「只可惜,侯爷更看重自己的子嗣,不论男女,她都是要回去的。」
说罢,便向旁边候着的小厮使了使眼神。
那些人会意,上前团团围住了我。
阿娘面上闪过一丝惊慌。
而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只知退让的我。
阿娘教过,不退让,才能保全自己。
我听不懂她们两个言语之间的弯弯绕绕。
我只知道,我不想回府,亦不想离开娘亲。
常年的田间生活让我并不羸弱。
那两个小厮钳制住我的一瞬间,就被我轻松躲过。
他们不死心,还想要上前来。
我反手一推,将人推倒在地后躲在了阿娘身后。
「阿照,你说会给我一个知书达理的嫡女!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孩子?!简直荒唐!」
嫡母已然气急,头上的朱钗一晃一晃的。
她眼里似乎产生了一些怨毒。
「你如今这幅模样,能给这孩子什么好的前程?你要她顶着罪奴子女的名声,活一辈子么?」
刹那间,我有些担忧地看着阿娘。
我怕她,又将我交出去。
可的背脊,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直。
「人人都知我已经被赦免了罪奴身份,当日不过是听信了小人,才会被人伢子卖到你侯府,我本就不再是罪奴,我月儿也自不是罪奴之女!」
「我从未想过要框着她,她日后的人生如何,全凭她自己选择。」
说完,她将我从身后带了出来。
我坚定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不想回府,只想跟着阿娘。」
主母愣了一瞬,似是气急。
咬牙切齿连道三声好,命人强行将我带走。
一时间,场面混乱了起来。
嬷嬷想要上前护住我,被人推倒在了地上。
我被强行带到了主母身边,阿娘也被牢牢钳制住。
我即将被带走的时候,阿娘撕心裂肺地喊了声。
「你我之间幼时的情谊,全都不作数了么!」
主母的脚步停了下来。

-6-
阿娘将她带进了房里,不准我进去。
我百般Ṱű̂ₜ无聊地坐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嬷嬷自我身边坐下,擦拭着我脸上的污渍。
我这个时候才知道,阿娘同主母之前曾是手帕交。
主母是尚书府家的嫡女,她的父亲跟祖父曾是相交甚欢的好友,阿娘从小就同主母在一起玩耍。
后来祖父家出了事情,自然也就疏远了。
当初主母看到新来的奴婢里有着毁了容貌的阿娘,震惊不已,随后轻描淡写地留下了阿娘。
原本,她想的是给阿娘一个栖身之所。
虽然是下人,但好歹不用再颠沛流离,留在府中,也能照拂一二。
倘若没有我名义上的爹的荒唐,这大抵就是阿娘最好的结局了。
「既是这样,为什么她还要抢走我?」
嬷嬷叹了口气。
「你自小养在庄子上,不知道京城的事情。这个年头,主母身边每个子嗣,日子是很难熬的。侯爷看重血缘,如今不能再有其他孩子,自然是要你回去。」
「世人皆看重男子,殊不知女子的作用,比男子更大。你主母,打的是别的主意。」
我好像,有些理解那个故事里的母亲了。
可我相信,我的阿娘是不会这样做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我靠在嬷嬷的膝头睡着了,她们才出来。
主母变回了端庄自持的模样,将头上的朱钗插进了我的发髻。
我想取下来,却被阿娘制止。
「还不快谢谢主母。」
我只得乖巧行礼。
「谢过主母。」
她将我搀扶了起来。
「按道理,你该唤我母亲。」
可这声母亲,我却忸怩的叫不出口。
「罢了罢了,日后再说吧。」
主母在庄子上住了下来。
她同阿娘有了一个约定。
倘若我在一个月内,能心甘情愿回府。
阿娘,便不能再有任何异议。

-7-
阿娘待我还跟之前一般。
除了读书,其他的都任由我。
倒是主母,对我管束颇多。
我有些厌烦,但总觉得她跟母亲自小交好,不好忤逆。
可主母她,拦不住我。
当我又要同庄子上的下人一起去田间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月儿,你曾向往过京中的风光?」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毕竟,我从未窥探过城中的繁荣。
嫡母的声音似有蛊惑,将我按在了榻上。
「京中有你从未见过的吃食,也有比现在更好的府邸,那些繁华不是这里能够比拟的。」
「我同你父亲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衣食无忧,为你寻得如意郎君。」
「你不想,同母亲回去吗?」
不自觉地,我对主母口中的未知产生了一丝向往。
在我愣神之际,一阵香味忽然钻进了我的鼻尖。
那是阿娘将我昨日带回来的红薯烤熟的味道。
忽然,我就清明了几分。
我笑着看向主母。
「您见过傍晚的落日吗。」
「大家结束一日的劳作后,倚靠着坐在田埂上,吃着从家里带去的糕,看着落日沉沉落下。」
「就是嬷嬷很煞风景,总是会提醒我第二日先生会考我的问题。」
「害得我带来的糕都吃不完,唯恐功课不好,被阿娘骂。」
这次,换主母眼带着迷惘摇头了。
是啊,四四方方的深院内。
谁有那个闲心静下来看看落日呢。
「你阿娘,给你请了先生?」
我兴奋的点了点头,一把抓住了主母的胳膊。
「您今日跟我一同出去吧,落日很美,我带您去看看。」
主母不由自主地被我拉着出去。
刚到门口的时候,我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为何停下?」
我为难的上下打量了主母的装束。
「您这身,不太适合。」
我找了一件阿娘的衣衫给她换上。
主母虽有些不习惯,还是随我去了。
她没有随我们一起干活,只是坐在坎上静静地看着。
当我将手中红薯兴奋地举起朝她挥了挥的时候,她迟疑了一瞬。
继而,还是举起手来回应了我
隐隐约约的,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泛红。
傍晚,我将阿娘给我带的糕给她分了一块。
递过去的时候,看到我自己脏兮兮的手,又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可主母还是拿过去了。
她吃得很香。
比这几日在庄子上用膳,都要香。
阿娘在门口等我们回去。
看到主母的装扮愣了一瞬。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主母不自然地撇过了头,没有说话。
一个月转瞬即逝,我依然选择了待在阿娘身边。
主母这次没有强求。
她带着人,回去了。
我同阿娘一起去送她。主母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
「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我犹豫了一瞬。
「好的,母亲。」
主母跟阿娘一样,都是爱哭鬼。

-8-
原以为,侯府那边不会再来叨扰。
可没想到,这次来的。
是我从未谋面过的父亲。
「你为何,要阻止我的女儿回去过那人人羡慕的好日子?」
他好像,还是不敢直视阿娘的面容。
这次,未等阿娘说话,我就先开口了。
「说稀罕你所谓的好日子,主母都已答应将我留在阿娘身边,你还来做甚?」
我爹笑的猖狂又自大。
「妇道人家说的话能做什么数?」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狠戾。
「没把我的子嗣带回去,还想高枕无忧地待在侯府?做梦!」
阿娘原本垂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
「你把她,怎么了?」
我爹笑的肆意。
「跟我回去看看不就得了?」
「不过啊,你可回不去,当初留你一条贱命,不过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如今她父亲去世,我何必还忌惮她三分?」
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莫名的颤抖了几分。
果然,他也想用强的。
这个人,可没有主母好说话。
宁我意外的是,母亲并未反抗。
她主动站了出来。
月儿可以跟你回去,但前提是我要一起。你且放宽心,我不会自认是月儿的母亲,我只是想看着她安稳长大罢了,你就当我是侯府的一个下人。
虽然不明白阿娘的用意。
我还是第一时间抱住阿娘表明了态度。
「若是阿娘不同我一起,就是死,我也不会回去。」
最终,他答应了。
回京城的途中,我不解地看着阿娘。
「我们得去看看你主母的情况。」

-9-
主母的情Ťųₐ况并不好。
她好像被上了刑,我见到的时候,她的面色比阿娘那晚还要苍白。
我有些无措。
阿娘推了推我。
我上前握住了主母的手。
「母亲……你为何这般模样?」
她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啊,就不该回来的。
我轻轻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
「是阿娘说的,我们得回来看看你。」
阿娘别扭地咳嗽了一声。
「来看看你死了没。」
主母目光灼灼。
「侯爷可不是我,阿照,你糊涂啊。」
阿娘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
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你操心好你自己就成。」
阿娘做了永安侯府的一个侍女。
而我,摇身一变成了永安侯府尊贵无比的嫡女。
可我,并不觉得开心。
主母说的那些我未曾见过的吃食,没有庄子上阿娘烤的红薯香。
京城夜晚的月亮,也没有田埂上看着明亮。
我爹带着我频繁赴宴。
我身心俱疲,找到了在浆洗衣裳的娘亲。
这里的日子似乎还不如在庄子上。
她面上的疤痕越发的瘀黑。「可我看着,只觉亲切。
阿娘,我好累啊。」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爹总是带着我去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那些小姐们都笑我粗鄙。今日,爹带我见了什么将军府的嫡子,那人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好害怕。」
我曾跟着嬷嬷去ẗùₔ过山间。
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猎人看到了猎物那般。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啊。」
「带着主母一起走不行么?」
阿娘的手顿了顿,眼神流露出了一丝慌张。
但她很快地掩饰了这抹神色,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
「快了。」
当晚,我路过主母房间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他已经带月儿见过那个畜生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狠得下心!」
「阿照!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件事情是能说办就办的吗?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后果!」
「为了我的月儿,我管什么后果!倒是你,如今都变成这样了,还想着你永安侯府大夫人的荣华富贵呢?」
「我跟你说不着!当初我没有强行带月儿回来,就是想放你们自由,如今你巴巴带着孩子回来,倒还怨上我了!」
「行,怪我想回来看看你的死活,行了吧!」
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可我,怎么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呢?
阿娘跟主母,到底想做什么呢?

-10-
还没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爹就找上了我。
月儿啊,将军府可是有军功的!你嫁进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呀,可别学你那糊涂主母,放着好好的富贵日ṱũ₂子不过, 非要跟为父唱反调。
他听着像是劝慰,实际上全是危险。
可我, 根本就看不上那将军府的嫡子。
明明是武将世家。
他偏偏生得一副柔弱的模样。
正妻还未进门,就已经有了无数的通房妾室。
之前, 还有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入了他将军府做妾却无端端没了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闹得动静好大。
我第一眼看到那个人, 就只有厌恶。
「我不会嫁的, 我要同阿娘回到庄子上。」
方才还同我和颜悦色的男人, 忽然变了脸。
他狞笑着看着我,眼里全是贪婪。
「你既是我永安侯府的嫡女,就必须听我的安排。这门婚事, 你答应也好,否定也罢,你都嫁定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莫名不忿。」他见我有离开的架势,立刻唤人将我围住。
「从今天开始,大小姐禁足房中,一直到大婚之日。」
凭什么?
他嫌弃我的阿娘,伤害我的主母,如ṭú⁾今没了其他子嗣, 想着用献祭我的方式去满足他的私欲。
他凭什么?
阿娘说过,不退让,才能保全自己。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
我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经倒在了我的面前。
那根主母亲手给我戴上的朱钗, 插在了他的胸前。
那几个小厮, 已然愣了。
其中一个正欲大叫之时,主母来了。
她褪去了病容, 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
只是淡淡扫视了在场的人一眼, 他们便都跪了下来。
侯爷急症去世, 你等皆是见证。
「是!」
阿娘走上前,擦拭着我手上的血迹。
没忍住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你啊,虎的很。」
我突然想到了十二岁那年。
庄子上的一个小厮闯进了我的房间。
阿娘结果了他的样子。
我笑嘻嘻地靠在阿娘肩膀上。
「这不是跟您学的么。」
主母没好气地撇了我们一眼。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出息得很!」

-11-
当晚, 侯爷得急症去世的消息传了出去。
永安侯府上下缟素,直到侯爷入土。
家中的几个家丁突然感染了时疫, 消失得悄无声息。
阿娘眼神复杂地盯着主母, 欲言又止。
主母还是那副表情。
还不是收拾你们的烂摊子!」
又过了半年,主母变卖了所有家产, 同我们一起回到了庄子。
我问母亲。
「当初, 主母想要将我带走, 你不ẗű₅怪她么?」
母亲笑着, 给我讲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当初女儿嫁人, 大夫人并不知道那人的真实面目,全是被她家老爷忽悠的。
女儿死后, 大夫人一生吃斋念佛, 只为赎罪。
「所以啊,这个故事里,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那个老爷, 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身后嬷嬷张罗着我稻田里麦子熟了。
我应了一声,朝着嬷嬷跑去。
「慢点儿!」
主母跟阿娘在后面同时喊我。
我回过头,笑得肆意。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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