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五年,立夏,北凉王宫死了一位公主。
和一只蛤蟆。
安平是那位不幸的公主。
而我,是那只不幸的蛤蟆。
幸运的是,自她死后,我就成了她。
-1-
我没有见过比安平公主活得更窝囊的人。
西宫凤寰殿,原是一处极好的宫殿,如今却杂草丛生,房屋年久失修。
安平公主如同她那位投了井的母妃一样,被人遗忘在了这里。
她母妃曾是北凉王后来着。
只可惜命运多舛。自十年前凉王因辅政受制于卢国公,设计毒杀了他,这位北凉王后便失去了她刚正不阿的好父亲。
没了娘家庇佑,又讨不到凉王欢心,被专宠的淑昭仪陷害,安平母妃便成了废后,被下令囚禁在了凤寰殿。
那年,安平公主四岁。
她原还有个年长她两岁的哥哥,可惜被囚禁的第二年,这位王子便突然染了疫病,不治而亡。
不久之后,安平的母妃便投了井。
此事在宫内并未掀起轩然大波。
因为彼时的北凉后宫,已是淑昭仪掌管。
淑昭仪虽出身不高,多年来却盛宠不衰。
而凉王正值盛年,后宫子嗣颇多,且他最喜爱的便是淑昭仪诞下的孩子。
所以染病而死的王子,以及投井而死的废后,并未使凉王有半分愧疚。
他听闻此事反倒十分震怒,认为安平母妃的自戕,丢了北凉王室和他的脸面。
所以他下令封锁了消息。
以及,继续封锁西宫凤寰殿。
-2-
废后投井之时,安平公主五岁。
按理来说,她本该交给后宫其他妃嫔抚养。
可她的情况有些不同。
她哑巴了。
想来是哥哥的死,以及母妃投井一事吓到了她,小公主变得呆呆傻傻。
好不容易见到了凉王,她竟连一声「父王」也叫不出来。
凉王因此十分不悦,面带厌恶。
妃嫔们见状生怕讨了嫌,纷纷找出借口不愿养她。
于是可怜的安平公主,一时未被安置,又送回了凤寰殿。
在那之后,她仿佛便被所有人遗忘了,再无人提及。
凤寰殿原有的两个年轻宫女,在安平母妃死后,已被淑昭仪调离。
安平公主身边只剩了一个名叫邱姑的老嬷嬷照顾她。
这一照顾,便是七年。
七年之后,邱姑更加老迈了。
她腿脚不便,反倒需要安平公主来照顾。
于是十二岁的安平公主开始自个儿担水、洗衣做饭,以及在院里掘地种菜。
每逢月初,她还要去一趟西宫库所,背回半筐木炭和半斗禀粮。
那些松树枝烧制成的木炭,以及陈旧谷粮,皆是最下等的,俗称「冷宫专供」。
而安平公主亦如同这些下等之物,身上穿着邱姑改缝过的旧衣裳,个头瘦小灰扑,看上去与劳役宫女无异。
那库所内监初次见她,还以为她是新来的小宫女,阴阳怪气地笑一声:「呦,换人来了,凤寰殿的邱婆子死了?
「你是新入宫的?啧,分到那种地方,可怜喽。」
宫内尽人皆知,凤寰殿荒废已久,里面死过染病的王子和投井的废后,阴气重,莫说是人了,连冷宫里的野猫也不愿踏足。
安平公主据说是个傻子,到现在都不会说话,整天呆坐着流口水。
被分配到此处的小宫女,可不晦气。
……
呸!去他们的臭嘴巴!
安平才不是傻子!
安平也不晦气!
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世上最善良的一位公主。
什么?你们问我是谁?
我,叫小蛙。
是生活在凤寰殿的一只蛤蟆。
-3-
话说,我小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蛤蟆。
我是一只聪明、可爱、美丽的蛤蟆。
我的眼睛滴溜溜,四肢弹跳轻盈,背部是翡翠般的绿色,还算光滑。
正因如此,我的蛤蟆相公小蓝,常说我比青蛙还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当然,小蓝在我眼里也很英俊,同样是绿蛤蟆,它的颜色看上去竟然比我奢华,身体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微微湛蓝。
我因此很不服气,常说它是胡瓜染青花,串色了。
小蓝从不跟我计较,它脾气很好,只会看着我笑。
西宫凤寰殿,对我来说是个很安逸的地方。
我和小蓝生活在安平公主的菜园子附近,那片杂草丛生的墙角,有处潮湿泥穴,是我们的家。
泥穴外,还住着我们的好邻居——
蟋蟀弟弟。
蟋蟀弟弟名叫催织,它有些傻,整天就知道蹲守在草丛,发出「瞿瞿瞿」的叫声。
要不是看它长得稍有姿色,我早就想办法将它吃掉了。
哎嘿,开个玩笑,我是不可能吃掉它的。
因为什么呢?
因为蟋蟀弟弟对我情有独钟。
这可不是我瞎说,它每次见我都激动得手舞足蹈,围着我打转,拼命扇动翅膀。
众所周知,雄蟋蟀扇动翅膀,是为了吸引雌性。
我有些苦恼,有次叉着腰对它道:「朱门是朱门,木门是木门,你是蟋蟀,我是蛤蟆,我们之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回头这话,不小心被小蓝听到了。
小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神态很是微妙。
我顿时便心虚道:「放心,我不会被它勾引的,你才是我的亲亲相公。」
小蓝哦了一声:「可我夜里看到,你跟着它悄悄去了草丛。」
「天地良心啊小蓝哥哥,是它引我去了安平的菜园子里捉蚜虫,我捉到了好多,还给你打包了呢。」
说罢,我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舌尖上席卷的那一撮蚜虫,成功地把小蓝恶心到了。
没错,它是一只有品位有追求的蛤蟆,从来不吃虫类尸体。
而且小蓝挑食,一向只吃生活在中宫蓬莱池的新鲜虫子。
所以它嫌弃地把头转了过去:「乖,快咽下去!」
我哼了一声,把蚜虫吞到腹中的同时,又故作凶狠地使出两只前肢,扒拉它的脑袋——
「说!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不敢。」
「那你说,我比青蛙还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你比青蛙还好看,是世上最耀眼的蛤蟆。」
-4-
我与小蓝的掐架,往往以小蓝单方面的求饶而告终。
我当然不会傻到认为小蓝打不过我。
事实上它是一只超级厉害的蛤蟆。
西宫凤寰殿自落败之后,从前常有蛇鼠出没。
小蓝那时总叮嘱我,遇到危险要大声呼叫,它会立刻赶过来救我。
有次我都被蛇吞进肚子了,小蓝硬是展现出了它超强的战斗力,将那条蛇的尾巴咬住,拖拽着它把我吐了出来。
当然,蟋蟀弟弟也帮了忙的。
它跳到了蛇头上,疯狂地用腿踹蛇的眼睛。
小蓝和蟋蟀弟弟都很爱护我,这事不久,它们还默契地成立了组合,没事就在凤寰殿溜达。
遇到了蛇上去就干,一蛤蟆一蟋蟀,硬是把凤寰殿的蛇全干跑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起我和安平公主相识相知的过程了。
话说小蛙我呀,着实有些倒霉。
我自认体态轻盈,战斗起来还算勇猛。
可是每次遇到天敌,总会落于下风。
有段时间,因为小蓝和蟋蟀弟弟把凤寰殿的蛇全赶跑了,我很是得意,整天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蹦跶。
结果忽有一日,好巧不巧碰到了一只疯老鼠。
它真是饿极了,居然凶残地朝我下嘴!
小蛙我也不是吃素的,当下跟它干了起来!打得昏天暗地!
可惜终究是技不如鼠,我被它咬住了。
那日小蓝去了外面觅食,蟋蟀弟弟也恰好不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绝望之际,安平公主出现在了院子里。
她手里拿着洗衣棒槌,看到了被老鼠咬住的蛤蟆,先是惊呼了一声。
接着又惊呼了无数声,举起棒槌「啊啊啊啊」地去打那只老鼠。
疯老鼠逃窜不及,被她几下打死了。
我得救了。
虽然安平公主此举,并不是为了救一只蛤蟆。
她只是讨厌老鼠罢了。
从库所领回来的谷粮,每月只有半斗,尚不够她和邱姑填饱肚子,却总有老鼠跑来偷吃,还把她们为数不多的衣服和被褥咬烂。
总之不管安平是因为什么打死了老鼠,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没错嗒。
所以回到泥穴当晚,我对小蓝道:「安平真是人美心善,我喜欢她!」
小蓝点头,表示赞同:「安平公主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激动道:「是吧是吧,她救了我的命,我应该报答她!」
「你想怎么报答?」
「我不知道。」
我有些苦恼,叹息一声。
小蓝道:「你一只蛤蟆也做不了什么,没事去菜园子里捉虫吧,若见到了安平公主,多叫几声,就当给她解闷了。」
我:……
-5-
小蓝让我多叫几声给安平公主解闷,其实是有些道理的。
自半年前,腿脚不便的邱姑中了风,开始神志不清,安平公主身边便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了。
她又不是真的哑巴,焉能不孤单寂寞?
可小蛙我,作为一只与众不同的蛤蟆,报恩方式怎能是「多叫几声」这么简单!
这是对我的侮辱!
我因此很生气,差点跟小蓝掐了一架。
后几日思来想去,我脑中灵光一闪,告诉小蓝:「安平公主既然如此孤单,我何不去跟她做朋友呢?」
小蓝啊了一声,道:「不好吧,没听说过蛤蟆跟人做朋友的。」
「那我就要成为第一个跟人做朋友的蛤蟆!」
踌躇满志的我,信誓旦旦。
说干就干,此后我开始频频往安平公主面前蹦跶。
并很快与她混了个眼熟。
安平当然一眼认出,我就是她救过的那只蛤蟆。
她很惊奇。
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怕她,总是在她来菜园子摘菜的时候,跟在她脚下一步一蹦跶。
在她担水洗衣、烧火煮饭时,我也常常出现在院子里。
总之没事就在她眼前晃。
晃了大概俩月,有一日安平在院里舂谷子,我蹦跶到她眼前,四肢撑开,表演了一个蛤蟆鼓气。
我架起身体,冲她咕呱一声,吹鼓着圆滚滚的肚子,肚皮薄如蝉翼。
我的身体越鼓越大,越鼓越大。
膨胀得快要爆炸时,又突然泄了气,快速地瘪了下去。
我得意扬扬地看着安平。
「怎么样?我厉害吧?」
安平公主自然听不懂我的咕呱声,但她被我的蛤蟆功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的眼睛亮晶晶,小心翼翼地朝我伸出了手。
我毫不客气地跳到了她的掌心。
安平用另一只手,开心地在我脑袋上点了下。
自此之后,我们才算是彻底成了朋友。
安平还给我起了个新名字,叫蟾宫。
所谓蟾宫折桂,魁星踢斗,我自然晓得蟾宫是世人口中的月亮之意。
可我还是装模作样,故意去问小蓝:「哎呀,你说安平公主为什么要叫我蟾宫?她是什么意思呀?」
小蓝笑着看我,很给面子:「当然是夸你好看,像天上的月亮。」
「哎呀呀,真讨厌!安平可真是的!」
我美滋滋地蹦跶到泥穴洞口,探出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悬于半空的皎月,亮如白玉盘,当真是美丽至极。
我很满意,回头看向小蓝,又是一通狂喜——
「你也讨厌!真拿你们没办法,整天夸夸夸!就知道为我着迷!」
小蓝:……
-6-
言归正传朋友们,安平公主虽在凤寰殿长大,但毫无疑问,她被教养得很好。
这主要归功于邱姑。
安平母妃尚未进宫做王后时,邱姑便是她身边的教养姑姑了。
可惜如同这座早已落败的宫殿,她们皆风光过,最后又皆凋零落败。
安平公主很善良,也很懂事,对自己的处境从不愤世嫉俗。
但她身上亦有缺点。
这缺点便是,她性格懦弱,着实有些窝囊。
我曾听小蓝提起,安平母妃在投井之前,是为她谋过出路的。
废后自知儿子死得蹊跷,而她已经失去了一切筹码,彻底落入败局。
所以她告诉安平公主:「我死后,你便有机会见到你父王,到时你便抱着他哭,说母妃疯了,你很害怕,很想念他。
「安平,今后你会有新的母妃,离开了这儿,把一切都忘掉吧!
「母妃不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绝望的废后,看透了人心,也彻底厌倦了争斗。在为女儿谋划出路之时,她却从未想过,年幼的小公主,能否承受住这一切的变故。
显然,安平是不争气的。
她站在凉王面前,吓傻掉了。
世人常道功难成而易败,机难得而易失,饶是我一只蛤蟆,也忍不住为安平感到唏嘘。
不过,作为一只聪明的蛤蟆,小蛙我并不认为安平以后的人生会止步于这凤寰殿。
毕竟我曾经对小蓝说过——
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有志蛤蟆最能事成!
所以,安平公主的福气来了。
因为——
她有蛤蟆了!
-7-
太元四年,我与安平公主的友情突飞猛进。
并且迎来了属于我们的第一个冬天。
平日里自己都缺衣少食的安平,给我缝了个厚厚的棉马甲和小帽子。
朋友们,你们见过身体套马甲,脑袋卡帽子的蛤蟆吗?
还有那一日两餐的饘粥,她都没煮熟,每次还不忘给我留一口。
唉,别问我为什么没去冬眠了,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我这傻朋友。
她实在太喜欢我了,导致我没办法狠心离开。
所以当小蓝和蟋蟀弟弟窝在温暖的泥穴睡觉时,我正趴在安平的床上冻得瑟瑟发抖。
太冷了,凤寰殿的木炭少得可怜,差点连每顿的饘粥都煮不熟,更别提在屋里烧个炉子。
要说安平,真是善良懂事。
邱姑都神志不清,身体没有知觉了,她还是将厚些的被褥全部盖在了她身上。
反观她自己的被子,又冰又冷。
要不是她够意思,晚上毫不嫌弃地搂我在怀里取暖,我肯定就不陪她了。
我和安平的被窝,总是到天亮才有点热乎气。
小蛙我真是冷啊,冻得眼皮僵硬,都要合不上了。
好几次我都在想,溜了溜了,还是回去冬眠吧。
然而一觉醒来,看到安平睡眼蒙眬,傻乎乎冲我笑,我顿时又心软了。
我们俩好了快一年了,咱就说,要不是真的喜欢,谁会将一只蛤蟆抱在怀里,忍不住亲它脑袋。
关于安平亲我这件事,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
那日醒来,我在她怀里还没睁眼,突然就被她低头亲了下。
安平的嘴巴好软,像馥郁花瓣拂过,让我感受到了春日的气息。
我愣了下,心中颇是神怡,反应过来一脸娇羞,差点跳了起来——
「干什么!你讨厌!连蛤蟆的便宜也要占!」
-8-
大雪降临那日,我决定尽快帮助安平离开凤寰殿。
原因无他,这里实在太冷了。
我真怕她和邱姑一个不小心冻死或饿死。
所以那段时日我不畏严寒,穿戴着安平缝的马甲和小帽子,没事就出去蹦跶。
我要打听出凉王的行踪!
北凉王宫防卫森严,但这对一只蛤蟆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虽然,我平时很少离开凤寰殿。
小蓝总告诉我,外面很危险。
西宫外的那片假山池子,据闻有一条很厉害的大蛇,盘踞已久,小蓝也怕它。
所以小蓝从不让我跟着它去外面觅食。
它说两个蛤蟆目标太大。
作为我的相公,它有责任保护我,将新鲜美味的青叶蝉带回来给我吃。
我很听小蓝的话,从不拖它后腿,因为它确实很有本事,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蛤蟆。
但今日为了安平,我也要做一回厉害的蛤蟆!
好吧,我承认,之所以这么胆大,主要是因为寒冬腊月的季节,王宫里没有蛤蟆的天敌。
这也正是小蓝放心我不去冬眠的原因。
功夫不负有心蛤蟆。
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一日我终于从宫女口中探听到,五天后,将是贞嫔娘娘的生辰。
贞嫔是去年入宫的御女,年轻貌美,颇得凉王喜爱。
凉王已经答应了那日会去陪她。
贞嫔所居的西宫宜华殿,南面有一处不大不小的梅园。
届时凉王会途经此园。
这日我早早便蹲守在凉王的听政殿外,看到内监出来示意摆架,立刻使出浑身解数,一刻不停地往凤寰殿蹦跶。
真是苦死我也。
我的四肢都快冻僵了,硬是凭借着对安平的爱,拼命弹跳,旋风似的往回赶。
直到将安平引出了凤寰殿。
安平一早醒来没看到我,不明所以的追赶,唤着我的名字——
「蟾宫,你去哪儿?」
我的腿差点蹦断了,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将她带到了离凤寰殿有段距离的梅园。
宫内守卫森严,若不是我聪明机智,带安平钻了犄角旮旯的空子,她怕是这辈子也别想见到凉王了。
可是安平让我失望了。
梅园里,她好不容易追上了我,刚将我抱在怀里,不远处的曲径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明晃晃的侍卫队伍,打眼一看便知来的是谁。
机会就在眼前!
安平只需蹲着不动,在凉王走近之时,叫一声「父王」,然后跪地痛哭……凉王便是再不喜欢这个女儿,此刻看到她鹑衣鹄面,落得这般凄惨,也是要震惊下的。
只要他记起安平,安平便能离开凤寰殿,过上公主应有的体面日子。
毕竟凉王此人虽然薄情寡义,却极好面子。
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为安平争取来了,一时心中还有些得意。
可我万没想到,安平这窝囊废,打眼看到宫廷侍卫走来,居然抱着我转身跑开了!
她吓跑了!
一路上,我都感受到了她慌乱而剧烈的心跳声。
她的身子在止不住哆嗦,声音打战——
「蟾,蟾宫,你以后可别乱跑了!太吓人了!」
回到凤寰殿的安平,脸色苍白。
我挣脱了她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蹦跶走了。
气死我了!
没出息的家伙!
-9-
安平此举,属实是把我气到了。
那日我回到了泥穴,偎着冬眠的小蓝,好一顿怒气冲冲——
「想我小蛙忙前忙后,差点冻僵在雪天,好不容易给她寻到了机会,她居然不珍惜!
「枉费她是个公主,胆子还没有蛤蟆大!怕那老泥鳅作甚!她还不如田里的禾谷,禾谷都懂得弯腰!做人怎能不懂屈伸!
「堂堂一位公主,没有丁点儿魄力!我一只蛤蟆都知,壮士不死则已,死即举大名耳!身为公主,本就是天上之月!死也要死得其所!怎能做犄角里的烂泥!」
气头上的我,成功地把小蓝吵醒了。
小蓝听完了我的怒火,叹息一声:「或许她并非只是胆怯,心中还有不愿。」
「什么不愿?她不愿什么?」
「不愿见到凉王呀,你想安平公主四岁便跟随废后被囚,经历兄长病死,母妃投井,突然看明白了父王的无情和残忍,怎会不惧怕呢。
「人间富贵,显赫王权,终是一场空,也许她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认了命,并不想去讨好她的父王。」
显然,小蓝看事情比我通透。
但我依旧不能认同安平所谓的「不愿」。
我对小蓝道:「水才往低处流呢,她分明可以活得更好,却躲在犄角旮旯里甘愿受苦,更窝囊了不是!
「活着就要反抗!要反抗!像我们蛤蟆,难道遇到了蛇鼠就活该被它们吃掉吗?就算会被吃掉,也应该抗争到底吧,要让它们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死也要死的有骨气!
「蛤蟆如此,人也该如此!为了尊严二字,我们可以输,但永不屈服!
「安平此举,就是窝囊!都已经被人忘得干净了,谁在意她愿与不愿!我若是她,必要想办法杀出去!抓住一切机会!尺蠖屈身,可不是为了憋死在洞里,龙蛇蛰伏,也不单是为了保全性命!有道是蛤蟆伏枥,志在千里!该窝囊时窝囊,该出击时出击……」
那日慷慨激昂的我,成功令小蓝刮目相看。
它赞许道:「小蛙,你确实比安平更适合当一位公主。」
-10-
见鬼,小蓝这蛤蟆,竟然一语成谶了。
太元五年,立夏之时,安平公主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
而小蛙我是被踩死的!并且阴差阳错从蛤蟆变成了人,从此成了她。
事情的起因,要从这年开春说起。
熬过了一个寒冬的邱姑,终于还是死了。
她苍老的尸体躺在床上,缩小成一团。
我陪着安平,从天亮到天黑。
萧索的凤寰殿,只有她无助的哭声,白日午夜的呜咽,显得鬼气森森。
邱姑的尸体连续放了好几日,天气渐暖,已经隐隐有腐臭的迹象。
天又亮时,安平终于眼睛红肿地走出了屋子。
年满十五岁的安平公主,开始用手在菜园空地处挖坑。
挖的指甲断裂,满是泥垢,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勉强埋葬邱姑的小坑。
安平堆了个坟包。
她想要祭拜邱姑,在坟包前烧些香烛纸钱。
可她什么都没有。
于是安平从屋里拿出了一枚金钗。
那枚莲花金钗,是安平母妃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她拿着这金钗,用帕子包裹着,去凤寰殿外的甬道,找了一位在西宫值守的侍卫。
侍卫名叫孙寒舟,年岁十九。
孙小侍卫与安平并非第一次见面。
一年前安平从库所背筐回来,有次经过甬道,不慎摔了一跤,被值守的孙小侍卫看到,走过来帮她捡起了地上木炭。
他同库所的内监一样,起初以为安平仅是冷宫里的劳役宫女。
而一向习惯了低垂脑袋的安平,在其帮忙捡柴时,不经意抬起头,轻声道了句谢。
孙小侍卫与她四目相对,愣了下神,悄悄红了耳根。
安平长得像她母妃,随着年龄的增长,容貌愈显清丽。
后来,她与孙小侍卫又见过几次。
安平去库所背柴,经过甬道时,有时恰逢孙小侍卫值守,总会习惯性地低垂脑袋,从他身边默不作声地走开。
而孙小侍卫不知从何时起,频频用目光留意她,注视她渐行渐远。
无人知晓,见到安平时,他总是绷起的身体,以及屏住的呼吸,是因为什么而紧张。
他性子腼腆,是个不善言辞之人,安平对他的心思并不知晓。
她只知他好心,曾帮她捡起过地上的炭木。
想要寻求帮助时,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11-
安平将金钗给了孙寒舟。
应她所求,孙寒舟次日便偷带了香烛纸钱给她。
安平在邱姑坟前烧了那些东西,又是一番悲泣。
哭完之后,当晚她便悬梁了!
她悬梁了!
并且寻死之前,还不忘将我抱到了院子里,放生草丛。
「蟾宫,今后你不必来陪我了,回去吧,多谢你长久来的陪伴。」
说实话,我很伤心Ţũ̂ₑ。
安平公主虽然窝囊得让我有些生气,但我心里是真的把她当朋友。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坚不可摧。
然而我没想到,邱姑死后,便是我的存在,也无法慰藉她。
蛤蟆就是蛤蟆,这一刻我承认,我输了。
我没办法使安平摆脱寂寞,她心里的伤痛太深了。
我开始愧疚,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她兴许早就活够了。
总之那晚电闪雷鸣,下了好大的雨。
她在屋里上吊,我在屋外窗台一蹦三尺高,对着她的影子呱呱乱叫——
「啊啊啊!不要死啊!安平!你不要死啊!快开门!」
我急疯了,没有任何办法。
我恨我是一只蛤蟆,救不了她。
关键时刻,还是人家孙寒舟出现了。
那晚恰逢孙寒舟轮值,白日里送了香烛纸钱给安平,他思来想去,又决定把安平拿给他的金钗亲自还给她。
孙寒舟来凤寰殿叩了门,在狂风骤雨中唤着「小芝姑娘」。
无人回应,宫门虚掩。
他脚下迟疑,但最终推门而入。
于是顺理成章救下了悬梁的安平。
而我在一旁惊魂未定的同时,忍不住地想——
什么小芝姑娘!真是蠢呐,安平公主梁婉平,乳名芝芝,他竟也不曾打听下。
嗐,这倒也不怪他,如今的北凉皇宫,废后一族早已全灭,谁还记得冷宫里的安平公主。
-12-
总之救下了安平的孙小侍卫,此后成了凤寰殿的常客。
他很快知晓了安平的身份。
并且与她互生情愫。
我是眼看着二人日渐亲密的。
安平性格柔顺,虽胆子不大,却是如新月清晕般品性纯洁的姑娘,很难不被人喜欢。
孙小侍卫对她的真心毋庸置疑,他会想方设法逗安平开心,从宫外带各种新鲜好玩的东西给她。
也会讲很多有趣的事情给她听,为她找来话本子解闷。
安平脸上逐渐有了笑容,她开始期待孙小侍卫来看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如当初与我相识一般,充满了喜悦。
我虽然吃味,但不得不承认,孙寒舟与她确实般配。
此人模样长得不赖,待安平的心思也很单纯,且笑起来跟她一样傻里傻气的。
我时常鄙夷地看着二人,分明坐在屋檐下同看一本书,手中书册却一页未翻,俩人时不时看对方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头傻乐。
那嘴咧得比蛤蟆还大!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蹦跶着去找小蓝,心里骂骂咧咧。
真是酸臭,我和小蓝就不会这样。
我但凡多看它一眼,它就会心领神会地问我,又憋什么坏招?
-13-
孙寒舟与安平的感情日渐浓厚之时,许下承诺,一定会想办法求娶她,带她离开皇宫。
然而这是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孙寒舟乃礼部员外郎之子,父亲仅是个朝堂小官。
安平如今落难,但好歹是位公主,凉王好猜疑,又喜怒无常,礼部员外郎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
他听闻此事吓了一跳,劝告儿子:「驸马可不好当!尤其安平公主不被陛下所喜,求娶她对你日后绝无半分益处,我儿莫要糊涂!」
礼部员外郎,显然低估了儿子的决心。
孙寒舟真心喜欢安平。
即便父亲阻拦,他仍旧执意且绞尽脑汁地在想办法。
结果不久后的一场常科武试,机会真的被他等到了。
按照以往规矩,兵部选拔出的新晋武士,会由凉王进行最后封赏。
但今年,那位极其受宠的贞嫔,对凉王撒娇想看武试比赛,于是凉王增设了一道流程,由宫廷侍卫与新晋武士在殿前多比试一场。
但凡获胜者,皆有赏赐。
孙寒舟打算借此机会,向凉王开口求娶安平公主。
他本就有些弓射的好底子,遂挑了自己擅长之处报名,豁出性命一般,苦练数月。
结果那日御前步射穿札,真就被他赢到了最后一场。
更别提因为用力过度盛,孙寒舟手中的箭杆多次裂开,将他的手掌割破,鲜血淋漓。
而他面不改色,硬是完美地射出了最后一箭。
凉王因此对他赞许有加,印象深刻。
待到封赏之时,孙寒舟跪在凉王面前,诚恳地说出了想要求娶公主的愿望。
他一张口,坐于一旁的淑昭仪和安宁公主率先黑了脸。
安宁公主梁景宁,是淑昭仪之女,与安平同岁。
起初母女二人听错了,以为孙寒舟求娶的是安宁公主,正欲大发雷霆,训斥一小小侍卫,缘何敢求娶公主。
待弄清了孙寒舟想要求娶的是安平公主,二人又是一愣。
凉王也是此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被遗忘了的女儿。
遂宣了安平觐见。
-14-
安平终于重又回到了众人面前。
虽然她依旧不被凉王所喜。
只因安平叫他「父王」之时,声音太低,表现怯弱,凉王便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待听闻了她与孙寒舟因何相识,更是不悦地质问:「你既不是哑巴,过得如此艰辛,为何不来见孤?抑或去见昭仪娘娘,难道孤王会眼看着自己的女儿受苦不成?」
凉王怒形于色。
跪地不语的安平,模样瑟缩。
孙寒舟与安平同跪,恳求陛下恕罪。
也不知幸与不幸,因着对安平的不喜,凉王竟然未多斟酌,眼不见心不烦地应了孙寒舟的求娶之事,将女儿许给了一个侍卫。
礼部员外郎站在官员之中,险些晕了过去。
他很清楚,原本唾手可得的仕途晋升,日后怕是与自家儿子再无缘分了。
孙寒舟看上去倒是如释重负,彼时他与安平正是两厢情深,想来无比庆幸自己此番「求人得人」。
总之自这日起,安平暂时搬到了安宁公主的寝宫偏殿里住下了。
这是淑昭仪的安排。
孙寒舟与安平公主婚事虽定,但婚期还需司天监择日拟下。
淑昭仪并未将安平放在眼里,她掌管后宫多年,本就事忙,早就将安平这号人抛之脑后。
此刻便是重新见到了,也懒得刁难。
她甚至未给安平安排公主该有的寝宫,只想着让她先在安宁公主的景怡宫住下,随后打发嫁了便是。
淑昭仪瞧不上安平,可她的女儿安宁公主不一样。
安宁公主对安平其实早已没了印象,但听身边宫人教唆,方知已故的废后是个贱人,从前竟毒害过她的母妃淑昭仪,致使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早产,险些性命不保。
年轻气盛的安宁公主,在安平搬到她的寝宫偏殿之后,开始了有意无意地欺辱。
她先是指使宫人们指桑骂槐,用恶毒言语践踏安平。
见安平毫无反应,又指使宫人将茶水浇在了安平的被褥上,对外笑称安平身为公主,竟然失禁在了床上。
安平依旧沉默不语,任由宫人们笑成一团。
可我看不下去,我气得浑身颤抖,在她怀里探出了头——
「打她!赏她们几巴掌!狠狠地扇她们耳光!」
安平将我的头按了回去。
我再次探出:「你是公主!宫人们不敢还手!你上去打她们!让安宁公主知道你不好欺负!」
安平再次将我的头按了回去。
我再一次探出:「动手吧!不要忍了!你越是忍让,她们越是嚣张!你和孙寒舟婚期未定,要被她们欺负到什么时候!」
「啊啊啊!别再按我的头!你个窝囊废!你不去打她们,让我来!我要去她们的床上撒尿!往她们脸上喷毒汁!」
-15-
我的撒尿和喷毒汁计划,终究还是搁浅了。
小蓝让我不要惹是生非。
对了,我和小蓝以及蟋蟀弟弟搬家了。
我们跟着安平公主,搬到了安宁公主的景怡宫。
安平住在偏殿,我们便在她窗外的长廊边安了家。
可惜这里没有茂盛的杂草丛,也没有长了蚜虫的菜地,导致蟋蟀弟弟只能缩在墙角,连瞿瞿声都小了很多。
小蓝变得忙碌,每日都要去蓬莱池找吃食。
它依旧告诉我,不要轻易离开安宁公主的寝宫,它已经勘察过了,这里还算安全,没有蛇鼠出没。
小蓝还叮嘱我,不要插手安平公主的事情。
它说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
我不是很赞同小蓝的话,它总是忘了我说过,人活着就要抗争!
但我答应了它不会胡来,以免被人捉到,惹祸上身。
仔细想来,安平自己不争气,我一只蛤蟆,又能为她做得了什么呢?
往后,我依旧看着安平被欺负,看安宁公主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
最糟糕的一次,她竟命身边内监将安平的脑袋按进了院子里的水缸!
安平险些被溺死!
待她狼狈不堪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时,安宁公主笑弯了腰。
她走上前,蹲在安平身边,一脸天真:「姐姐,我同你玩笑呢,你不介意的,对吧?」
安平紧握着拳头,第一次抬起头直盯着她。
我在水缸后面,激动得身躯颤抖——
打她!打她!
下一瞬,安宁公主的巴掌便落在了安平脸上!
我呆住了。
安宁公主生气道:「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是想害我不成?我就知道,你跟你的母妃一样,心肠歹毒!」
安平没有反击!
她太窝囊了!
被欺负到这个份上,最终也只是隐忍着低下了头。
她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身躯,让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回了我和小蓝在长廊下的家,哭着对小蓝道:「今晚我势必要去安宁公主的枕头上撒尿,然后往她脸上喷射毒液!你来给我把风!」
小蓝又一次拦住了我,它道:「此处可不是凤寰殿,你前脚毁了安宁公主的脸,后脚宫廷太医就能诊断出她脸上是什么东西,到时为了杀虫,他们会在院子里撒石灰或蜃炭,日后不能陪伴安平公主事小,万一咱们躲不过,会连累催织也被害死的。」
是的,蟋蟀弟弟最怕蜃炭了。
我气得抱着小蓝的脑袋再次呱呱大哭。
「我不管!我要炸了!我要气炸了!」
-16-
鉴于我的情绪太过激动,肚皮鼓了好几日,为了安抚我,小蓝决定带我搬回凤寰殿生活一段时间。
它道反正安平不会真的被安宁公主欺负死。
但我不一样,我的肚皮是真的会气炸。
本就怒安平不争气的我,听了小蓝的话,有些负气地离开了她。
我只是想着眼不见为净,先舒缓一下心情。
但我万没想到,再次见到安平时,她竟然死了!
安平死于立夏前夕,端阳节。
这说起来又是一件令我气炸了的事情。
端阳那日,宫内设了宴席,处处挂菖蒲,悬艾草,很是热闹。
此前孙寒舟与安平的婚期,已由司天监拟下,定在了年底。
我知道安平一味地容忍,只是为了顺利出宫,不愿横生事端。
可祸事降临之时,并非忍让二字便可以避免。
她也不该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宫宴那日,孙寒舟并不在宫内轮值,但他被安宁公主留了下来。
没错,是安宁公主。
身份尊贵的安宁公主,起初是瞧不上孙寒舟这等小侍卫的。
她是在欺负安平的过程中,逐渐对模样不错的孙寒舟产生兴趣的。
因为她发现孙寒舟对安平当真是一往情深。
于是开始有意接触,将下值的孙寒舟唤来,命他亲自教她射箭。
安宁此举,摆明是为了刺激安平。
因为孙寒舟奉命教她箭术时,安平往往就在一旁看着。
她端坐在椅子上,并不说话。
孙寒舟应付着安宁公主诸多盘问,也并没有机会同她说话。
自武试求娶那日起,他们二人其实已经许久未见了。
安平住在安宁公主的景怡宫,此处距离淑昭仪的宫殿很近,孙寒舟是外面值守的侍卫,除非公主传唤,平日里根本没机会到这里来。
而安平身边处处是安宁公主的人,一举一动都被盯着。
是以孙寒舟想要见到安平,竟然需要安宁公主来搭桥。
所以宫宴那日,他任由安宁公主指派,随行在了两位公主的侍从之中。
并且后来趁着安宁公主没注意,从宴席上悄悄拉走了安平。
此时宫宴之上歌舞升平,酒酣兴浓。
安平公主随着孙寒舟到了一处偏殿角落,进门见四下无人,当下便抱着他哭了起来。
孙寒舟很是心疼,将她揽在怀中,好一通安慰。
他自然知道,安平的处境并不好,常被安宁公主欺负。
可他同我一样,除了愤怒与心疼,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安慰安平的话语,也是轻悄悄,唯恐被人听到。
此时躲在偏殿里的二人,尚不知祸事降临。
直到亥时三刻,黑夜之中,偏殿突然被人推开了门。
孙寒舟察觉不对,立刻用手捂住了安平的嘴。
进来偏殿的,是从宫宴上提前离席的淑昭仪,以及北凉一位兵权在握的将军。
将军是淑昭仪的表弟,姓魏。
可进门之后他们竟抱在了一起,肆无忌惮地苟合了一番。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事毕后,淑昭仪竟懒洋洋地同表弟说起,凉王近来愈发昏庸,对贞嫔可谓是言听计从,不过不打紧,贞嫔本就是她为凉王搜寻来的美人,空有其表,其实是个蠢货。
若她安分,便继续老老实实当个玩意儿。
若不安分,必不会给她活着诞下王室血脉的机会。
淑昭仪还道,自废后投井,凉王又有二子夭折,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便是他们的焱儿。
五王子梁焱,是淑昭仪与其表弟的孩子!
黑暗之中,安平感受到了孙寒舟颤抖的手。
兵权在握的将军,执掌后宫的宠妃,这等丑恶之事,一旦暴露,注定了他与安平会死无葬身之地。
半晌,淑昭仪与魏将军终于有了离开的迹象。
偏殿的门关上之时,孙寒舟拉着安平的手,想要赶快离开。
可他们低估了淑昭仪及魏将军的警觉性。
也不知二人是何时发现偏殿有人的,总之是淑昭仪先行离开,魏将军负责善后。
孙寒舟带着安平,并未走出内苑。
因他脚步太快,行至廊下台阶时,安平一脚踏空,摔倒了。
此时身后追来的魏将军,仅有几步之遥。
夜色正浓,偏殿之时并未点灯,孙寒舟知道,魏将军尚未看清楚他和安平的脸。
然而只差几步,他马上就能看清了。
生死攸关之际,对安平一往情深的孙小侍卫,在朝摔倒的安平伸出手时,迟疑了一瞬。
只一瞬,安平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掌心。
可惜尚未紧握,孙小侍卫看到了魏将军追过来的身影,再未看安平一眼,松开了她的手,转身离开。
-17-
是的朋友们,对安平一往情深的孙小侍卫,前半晌还在安慰着她,互诉衷肠,后半晌在性命攸关之际,舍弃了她。
我从未怀疑过孙寒舟对安平的真心。
可世人的真心太复杂了,总是需要太多考量。
他可以为安平付出很多,哪怕葬送他日后的前程。
可他也有不愿付出的底线,比如他的性命。
我想,我和安平只是高估了他的品性罢了。
总之我再次见到安平,是端阳节的次日清晨,她已经躺在了寝宫的床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蒙圈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随后多方打听,才从生活在景怡宫外的一只老蛞蝓嘴里,得出一个令我发疯的事实。
安平是被淑昭仪用柳叶桃毒死的。
毒死之后,又悄悄将尸体送回房间。
此事连安宁公主也不知道,次日清晨,有宫人回禀安平公主死了,她竟吓了一跳。
消息传到凉王耳中,淑昭仪后脚便带着一宫女前来请罪。
宫女二话不说,跪地道——
「昨日宫宴,安平公主小酌半杯已有醉意,奴婢要扶她回去歇着,公主怒斥,不准人跟着。
「奴婢只好远远跟在后面,看到公主半途折了花枝,高高兴兴衔在嘴里。
「奴婢并不知,公主折的花枝是柳叶桃,当时奴婢离公主甚远,看不真切,后来到了寝宫,见公主已在帐内睡下,奴婢不敢扰了公主,便悄悄退下了……」
安平死的时候,确如这宫女所言,手中握着一截柳叶桃的花枝。
那花枝并不新鲜,正是昨晚折下。
况且还有宫内轮值的守卫做证,昨晚目睹过安平公主回了寝宫。
加之淑昭仪泪眼婆娑,跪在了凉王面前,泣道:「是臣妾之过,明知柳叶桃有毒,却因它花枝艳丽,任由宫内种了多株,可臣妾素来告诉景宁,此种花枝只可观赏,不可亵玩,宫人皆知之事,却不曾料想,安平刚从冷宫出来,并不知晓。
「安平想来受过很多苦,心中藏有怨恨,自到了景怡宫,常有宫人被她打骂泄愤,宫女们都怕她,不敢忤逆她的话,这也是臣妾的过失,怕她心中不忿,未曾劝诫过她什么……但自她到了景怡宫,臣妾和宁儿,皆是真心待她。」
淑昭仪哭得情真意切,人证物证俱在,多疑如凉王,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毕竟淑昭仪确实没有害死安平的动机。
贞嫔在一旁感叹道:「如此说来,竟是安平公主自个儿把自个儿毒死了。」
凉王眉头一拧,对此事盖棺定论,怒了一句:「蠢如鹿豕!」
说罢,目光又落在跪地的那名宫女身上,「公主既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折的花枝,你便为她殉葬吧。」
宫女面色惨白,惊恐抬头。
而淑昭仪动作很快,转头一个凌厉眼神下去,一旁的内监立刻上前,捂住了那宫女的嘴,将其硬拖了下去。
-18-
我接受不了安平的死。
更接受不了死都死了,还要被人扣上跋扈的帽子,骂一句「蠢如鹿豕」。
我可怜而善良的安平,直到被毒死,都未曾将孙寒舟给供出来。
那日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我,做了件一直想做,但迟迟未做的事——
我爬去了淑昭仪的寝宫床头,在她枕头上撒了尿,又恶狠狠地使出浑身解数,将耳后分泌出的毒汁,全都喷射在了她的脸上!
安平死了,她竟然还有心思午后小憩!
活该她倒霉,我本来只是想喷射毒汁在她脸上,悄悄毁了她的容。
结ẗų₋果好巧不巧的,她居然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一部分毒汁刚好喷射在了她的眼睛里。
只听「啊」的一声,殿内传来淑昭仪的尖叫。
我暗道一声不好,身子掉到了地上,慌忙朝着殿外疯狂蹦跶。
当时那场景,真是混乱至极。
无数宫女侍卫,在淑昭仪的尖叫声中进进出出。
一只蛤蟆在人群之中逃命!
有人高喊:「刺客!有刺客!」
也有人高喊:「蛤蟆!有蛤蟆!」
总之我都快要逃出ŧùₖ淑昭仪的寝宫了,那帮蠢材才反应过来,想抓我这只蛤蟆刺客。
机智如我,纵身一跃,跳进了仪门旁的花丛之中。
正气喘吁吁,庆幸自己侥幸逃脱,突然察觉头顶一阵阴影。
我抬起了脑袋。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从天而降,带有朱雀祥云图案的红底黑靴。
-19-
我被一只靴子踩死了。
这是一件令蛤蟆感到崩溃的事情。
因为我没有看清凶徒的长相,灵魂出窍后,只看到了自己被踩得扁扁的躯体。
我那引以为傲的,翡翠般的皮囊,深陷在花枝下的泥巴里,脏兮兮。
太丑了,目眦欲裂,舌头都被踩出来了!
我无法接受!!!
很快,我发现了一件更加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
我的灵魂连形状都没有,只是一团飘忽不定的白光。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选择依靠最亲密的人。
蛤蟆在无助的时候,自然也会选择依靠最亲密的蛤蟆。
我几乎没有多想,努力飘动着自己那一团白光,萤火虫似的,想要飞去凤寰殿找小蓝。
我回来看安平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它。
决定惩治淑昭仪的时候,也没有告诉它。
很糟糕,我努力往凤寰殿的方向飘,却发现自己根本飘不出去。
我被困在了淑昭仪的宫殿。
看着这里乱成一团,宫廷太医们背着箱子匆匆赶来。
不多时,凉王也来了。
果真如小蓝所说,宫廷太医很快诊断出,淑昭仪的脸上像是癞刺毒汁。
毒汁已经入了眼,此刻虽然得到救治,但也有着失明的危险。
我飘在寝宫外面,听到这话只觉大快蛤蟆心。
但很快我又高兴不起来了。
因为凉王到底对淑昭仪还很在意,闻言震怒,命令宫人们从即日起,将王宫各处撒石灰和蜃炭,势必要铲除所有的毒虫。
尤其是蛤蟆。
该死的老泥鳅,竟然说蛤蟆是毒虫。
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很快又自责起来,想起了小蓝的话。
我真是太冲动了,把麻烦带给了生活在王宫里的所有虫子们。
我焦急又愧疚,横冲直撞想离开此地,去向小蓝传递消息。
可我只能在淑昭仪的宫殿附近转悠。
直到夜深了,才终于飘到了景怡宫。
安平的尸体躺在偏殿的棺材里。
安宁公主嫌晦气,又道自己担心母妃的眼睛,直接搬了出去。
此刻宫殿无人,寂静得像块坟地。
凉王已经下令,安平公主停尸七日,然后葬入姑臧城北的公主坟。
亏他想得出来,那里地方偏僻,荒凉得很。
我可怜的安平,死后都不让埋入王陵。
我的魂魄飘在安平的棺材上,望着她白生生的脸,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听到身后有人「咦」了一声时,吓了一跳。
我确定自己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看到身后之人时,便只觉呆愣。
那是一个翩然若仙的少年。
云锻锦衣飘逸出尘,宝珠璎珞抹额下,一双眼睛湛湛有神,且此人长得面如冠玉,修眉端鼻。
更重要的是,他穿了一双朱雀祥云图案的红底黑靴!
神色高洁似仙人一般的少年,竟是踩死我的凶徒!
我瞬间怒火冲天,飘忽着自己的魂魄,率先对他发动攻击!
「是你!是你!」
少年哈哈大笑,左右躲闪了下,竟开口道:「抱歉抱歉,仙官下凡,不小心踩死了你。」
嘴上说着抱歉,他的声音实则毫无诚意,如同最开始故意发出的那声「咦」,虚伪至极。
我朝他大喊:「天底下有残害生灵的仙官吗!你是哪门子的仙官!」
「我乃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朱雀七星张宿仙人是也。」
「我管你是谁!你把我踩死了!你赔我的身体!」
「赔不了,踩扁了,稀碎。」
「啊啊啊,你这个坏蛋!我跟你拼了!」
「冷静一点,你还想不想复生了。」
「我复你个乌龟……什么?复生?」
谩骂的话语被我咽了下去。
我望着面前神情桀骜的仙官,一脸狂喜:「仙官,你方才不是说踩稀碎了吗,我还能活?!」
「能啊,不过那张蛤蟆皮,肯定是不能用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眼前不是有具现成的吗?今儿算你走运。」
-20-
张宿仙官,要把我复生在安平的尸身里。
我不同意,对他道我是一只蛤蟆,并不想做人。
他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抽搐了下嘴角,表示爱做不做,他不管了。
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我赶忙拦住了他:「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张宿哼了一声:「你能怎么办,魂飞魄散喽。」
我不信:「安平呢?安平难道也魂飞魄散了?」
「她是人,死后会遁入轮回,你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轮回之所,便只能消亡天地间了。」
「我为什么去不成轮回之所?」
「这我哪知道,天地万物皆有定数,你去不成,自然有去不成的道理。」
张宿笑得意味深长,「兴许是你作恶多端呢。」
作恶多端。
这四个字简直太伤害一只善良的蛤蟆了。
气愤之下,我哭嚎了起来:「你才作恶多端!你全家都作恶多端!我从不残害生灵,顶多吃一吃蚜虫,它们总是啃食安平的青菜,我吃它们也是为安平除害!怎么就作恶多端了!」
鉴于我情绪激动,哭嚎得太大声,张宿败下阵来,无奈解释:「我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哭嚎什么,冷静一点。」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大哭:「坏神仙!你踩死了一只无辜的蛤蟆!你残害生灵!会有报应的!」
张宿神情讪讪:「行了行了,别嚎了,反正我只能把你复生在安平公主的尸身里,你自己选。
「做人不好吗?你干吗非要做一只蛤蟆,安平公主死得冤,难道你不想为她报仇,惩治那些欺负过她的坏蛋?
「蛤蟆变公主,你知道这机会多难得?你的命运即将改变,将来前路璀璨,贵不可言。
「快点选吧,要么当公主,要么魂飞魄散,别耽误我的时间,我忙得很,有个痴汉朋友遭了难,我要去看看他死了没。」
「我,我愿意复生在安平的尸身里,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张宿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神仙,我能感受到,他的耐性在一点点消散。
我很怕他真的一走了之,不管我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艰难咬牙:「我想见安平一面。」
-21-
见安平一面,对张宿来说,似乎并不是件难事。
但他还是翻了个白眼。
随后仙袖一挥,将我这团飘忽不定的白光,瞬间转移。
于是我成功地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安平。
准确来说,那应该是一片渺无边际的原野。
四面芳草萋萋,寂静无比。
时间仿佛凝固,我仍是一团白茫茫的光点,看着背对着我,站在前面的安平。
她笑着回头,眉眼弯弯,看起来同从前一样,是个有些傻气的小姑娘。
「蟾宫,是你吗?」
她朝我伸出了手,我努力飘向了她的掌心。
「安,安平,是我。」我哽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
安平笑道:「好神奇,我总算听懂了你的话。
「别难过蟾宫,我在这世间,其实已经了无牵挂,本要走了,有位仙人说,还有只蛤蟆想见我,我一想定然是你。
「蟾宫,对不起,我令你失望了吧。」善良的安平,声音开始愧疚,「我只是讨厌所有虚伪的东西,所以才会一次次忍着,不愿卷入丑恶之中。
「但我死后明白了,人在处于低处时,是连讨厌二字也不配说的,我无须为自己开脱,因为羊之所以会成为俎上之肉,就是因为它的弱小。
「毒发之时,我想起了幼时邱姑曾同我说过,燕都昌黎城的太衡公主李明仪,十岁时便曾放言,天下无无用之物,弱而不争,为卑微愚懦也。
「邱姑同我说,太衡公主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姑娘,我那时却道她太狂妄,燕朝的君主很宠她,将她捧在了心尖上,她又如何知晓弱者的处境之艰。
「可是后来燕朝没落,太衡公主自刎于长街,我却不懂了,她曾说过弱而不争,为卑微愚懦也,可她分明能活着嫁到北魏,怎就突然寻死,不愿去争一争了?
「蟾宫,我原是不懂,临死之时终于想明白了,弱者的争与不争,并非胜人之术,太衡公主道的是处世之争,人既两脚站立,便不该形如蝼蚁,应面壑而起,宁死不屈。」
安平同我有说不完的话,她的神情始终是祥和的,又带有些许遗憾:「所以我很后悔,当了那么久的缩头乌龟,从未被人瞧起过。」
「不,不是这样,安平,你不是乌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世上之人形形色色,岂能都如那太衡公主,她有她的好,但你纯良直正,也并非旁人可比。」
安平在我心里,当然是世间最好的公主。
我没有撒谎,安平却笑出了声,她轻轻道:「蟾宫,多谢,你使我觉得,我这一生过得也没那么糟糕。」
「安平,你听我说,还有机会的,那个仙官张宿,他踩扁了我的身体,还说要把我复生在你的身体里,既然如此,我们去找他,他肯定也能将你复生,我,我还做回我的蛤蟆……」
我着急忙慌地解释,安平却打断了我的话——
她笑道:「蟾宫,不必了,我说过,对这个世间已经了无牵挂,我不想回头,也再不愿做公主了,我现在只想去找我母妃和邱姑,也不知她们有没有在等我。
「蟾宫,你若愿意,便代替我好好活着吧,不要怨恨孙寒舟,他对我并无亏欠,只是在劫难面前,率先选择了自己罢了,他是对的,我对他怀有期望,是我的过错,人首要爱惜自己,才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不是吗?」
-22-
太元五年,北凉王宫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已故七日的安平公主,在出殡那日诈尸了!
安平公主的丧葬事宜,原是办得十分简陋。
晌午过后,棺材从景怡宫抬出,由王宫西侧门,一路出城送到姑臧北郊下葬即可。
然而无人料想,封棺之时,一只手突然从里面伸了出来。
这样令人惊恐的事情,自然是要回禀凉王陛下的。
凉王被侍卫簇拥而来时,我正眯着眼睛平躺在半掩着的棺材板上晒太阳。
我做蛤蟆时,就很喜欢仰着身子晒自己的肚皮。
此刻四仰八叉的,也很是悠闲惬意。
凉王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一国之君,面对诈尸的女儿,他眉头紧皱,便是一脸震惊,声音仍含着有条不紊的威仪。
「安平?」
「嗯?」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立刻在棺材板上坐直了身子。
而后笑着看他,勾了下手指——
「喜圆儿,你过来。」
凉王身边的侍卫,霎时把刀抽出来了。
我见状跳了起来,负手站在棺材板上,破口骂道:「好你个喜圆儿!不孝的东西,连你爹也不认识了?!」
喜圆儿,乃凉王幼时乳名。
他如今已年逾四十,这世上怕再无人敢叫他这个名字的。
所以我此言一出,在场的侍卫和宫人,全都惊悚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而凉王本人,更是直接黑了脸,厉声道:「将她拿下!」
侍卫提刀上前,我「哎呀」一声,一边儿在棺材板上后退着蹦跶,一边儿声音恼怒地大喊:「喜圆儿!你这个混账!我是你父王!想你七岁练字,父王赏赐你一支羊毫,你疑心是你王兄挑剩下的,竟将笔扔进了火盆。后来孤问起,你转头命人勒死一名内监,将此事污蔑在他身上。
「你九岁贪玩,拿了孤的玉带钩,满宫急成一团,你见事情闹大,随手将带钩丢进了宫苑水井,使得担责的两名宫女丧了命。
「你十五岁随军出征,吃了败仗,不顾百姓弃城逃亡,转而却将责任推诿在你王兄身上,致使他愧疚自责,郁郁而死。
「你这孩子从小就坏!十分奸猾!没少在暗地里害你王兄,父王知道你狠啊!
「可你很聪明,会装会演,及早娶了人家卢国公之女,扮演人家的好女婿,暗藏心机,终于成了一国之君。
「后来你本性暴露,勾搭了你嫂子,与其淫乱宫闱,被王后撞见恼羞成怒,便对她恶言相向。
「卢国公不满你苛政,你便设计毒杀了他,屠了人家满门,你这个荒淫无道的孽障!昏暴之徒,孤怎就生下了你这个畜生!」
我这一番控诉,可谓是将凉王炸得头皮发麻。
王宫秘事,对一只蛤蟆来说实在不算新鲜。
我从前常听小蓝提起。
此刻情绪激昂,算是把凉王那点儿肮脏事全抖了出来。
凉王终于慌了。
他面上再没了一国之君的威仪,面色煞白,对一旁的内监急声道:「请国师!快!速去请方为道!」
-23-
方为道这个名字一出来,我就知道自己玩大了。
因为这厮同凉王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前些年燕朝还在时,传闻燕国君主有位座上宾,名程甫君。
此人足智多谋,乃一儒生术士,专门被燕王请来教导自己的一双儿女。
结果后来燕王有疾,程甫君反助其弟平宝侯弑君杀侄,趁乱夺位,又以污名逼死了侄女太衡公主。
直到大魏灭燕,平宝侯被杀,这满是诡谲心计的妖人,又出现在了魏国王都。
不过传闻魏国君王对其叛主的行径十分厌恶,下令杀他,他便逃了出来,改名方为道,来了北凉。
凉王重用于他,乃是因为他有真本事,擅长炼制金丹,进献一颗便使凉王身心舒畅,脑痛全无。
方为道住在中宫行云楼,在北凉担了国师之职,为司天监之首。
想来是坏事做尽,遭了天谴,传闻他身体有恙,常年不出楼阁,很少露面。
有关他的一切,全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打听出来的。
Ţū́ⁱ因小蓝常去中宫附近的蓬莱池觅食,我很担心它,有次便提醒它道:「住在行云楼的国师方为道,是个很有本事的卑鄙小人,你外出时不仅要小心大蛇,还要小心这等妖人。」
小蓝问我何出此言?
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它打听来的消息,道:「听说方为道炼金丹用的药引是人心,平日里吃的都是五毒虫,他还会兴云致雨,使一些邪逆法术,阴毒得很。」
小蓝道:「传闻不可信,方为道看着是个好人。」
「你懂什么!这种人人面兽心,既能做出叛主叛国之事,定是极其伪善,最会左右逢源。」
「别这么说,他其实人挺好的。」
「哎呀,你又不认识他,不要被他的表面蒙蔽,当心他把你捉去吃掉!生吞活剥!」
……
想来是我骨子里镌刻着对方为道的偏见,听到凉王要将他请来,我满脑子只有一句——
「完了完了,万一被这妖人看出我是个蛤蟆,还不把我吃掉!」
于是我很干脆地两眼一闭,直挺挺倒在了棺材板上。
没错,装死。
面对晕死过去的安平公主,只要我稳住不说话,我不信方为道能看出公主体内是个蛤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万一真的被他看出来,我还需尽快想个对付他的法子。
好不容易复活,还没见到小蓝,我可不能轻易死掉。
内心盘算之时,未等多久,便有一侍卫前来回禀凉王——
「陛下!国师大人来了!」
-24-
国师方为道,基于他的恶名,我虽未曾见过他,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异常紧张。
认命一般地闭着眼睛,我警惕地想,此情形对我不利,我必须先发制人了。
方为道身体有恙,想来是个孱弱之人。
离我最近的侍卫有几步之遥,干脆借他的刀,直接杀了这妖道。
之后再对付凉王,还不是易如反掌。
毕竟凉王那点底细,我全都知晓。
这么想着,我做足了准备,紧闭双眼,暗暗挪了挪手的位置,等着妖道的靠近。
然而我未曾料到,伴随着一阵似有似无的药香传来,我还在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来者脚步声,刚准备撑起身子,放在棺材板上的手,突然便被另一只触感微凉的手掌按住了手腕。
此人掌心寒凉,一瞬间令我起了战栗,心下惊慌。
因为他轻而易举便翻过了我的手,将指腹搭在了我的脉搏上。
而我竟一动不动,身上使不出丁点儿力气。
妖道!果然是妖道!
我惊恐至极,拼了命地想要甩开他的手,未遂,又发现自己像是被人封了口,连话也不能说了。
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令我诧异的是,那始作俑者把了我的脉,之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陛下,安平公主无碍,身体安康,并无邪气入体之象。」
妖道的声音竟似春水含波,温如润玉,十分悦耳。
诡异,他比我想象中的年轻,实力不容小觑。
同样的诡异,他竟说我身体安康,无邪气入体之象。
凉王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疑心道:「安平之死,乃孤亲眼所见……」
「陛下,如此说来,臣于昨日夜观星象,先前有星孛于紫薇垣中,历斗魁七日,阴云今散,此为吉兆,正应公主命不该绝。」
「孤且信她命不该绝,可见她方才一派胡言!行径疯癫,又作何解释?」
我被老泥鳅气笑了。
我方才说得句句属实,戳到了他的脸面,他果然不认。
若我能说话,此刻定要站起来跟他理论一番,我有的是法子让他相信我是他爹。
方为道这人,也不知为何,竟然选择了帮我。
他不假思索,一本正经地告诉凉王,我身上并未邪气,所以极有可能是真的被先王附了身。
因为先前圜丘祭天,凉王忘了给先王上香,此番应是先王生了气,故而借安平公主的口,斥责于凉王。
怒气之下的话语,为口不择言,自是不可Ţū́⁺信。
方为道既解释了我的荒诞行径,又给了凉王台阶下。
话到这份上,凉王不得不下。
不管他信与不信,总归是佯装痛哭了一番,命方为道即刻去司天监,拟定祭祖之行。
这次他要亲自去王陵,向父亲忏悔自己上回因染了风寒,忘记给他上香的罪行。
我在棺材板上,默默翻了个白眼。
但我的白眼翻得并不成功。
因为方为道也不知对我做了什么,直到被人抬回了景怡宫,我都没能有力气睁开眼皮。
更别提看一眼那方为道,到底长什么模样。
-25-
西宫凤寰殿,曾是安平的冷宫。
如今的景怡宫,又成了我的冷宫。
有关我「诈尸」以及「被先王附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王宫。
最着急对我下手的,当属淑昭仪和其表弟魏将军。
所以那晚景怡宫阴差阳错,上演了一场令我瞠目结舌的好戏。
起因是凉王这老泥鳅,下令将我囚禁在了景怡宫。
而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淑昭仪,指派了一名宫女在我身边伺候。
我发誓,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想害我。
我只是在她转身为我倒茶时,用一糊斗打晕了她。
我的初衷很简单,换上她的衣裳,趁天黑翻墙偷溜出去找小蓝。
做戏做全,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还将宫女拖拽到了床榻上,盖上被褥,佯装成是我睡下了的样子。
岂料刚要离开时,我耳朵灵敏地听到了门外一些动静,于是二话不说,躲到了床底下。
进屋之人是奉凉王之命看守我的两名侍卫。
我真是万没想到,此二人误以为床上睡着的是我,竟径直上前,扯过被褥,活活闷死了那名宫女。
其中一名侍卫还道:「公主莫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这话自不用问了。
我躲在床底下,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了。
虎毒尚不食子,凉王这厮,当真是狠绝。
侍卫闷死了「我」,本已打算离开。
谁知行至几步,其中一人见桌上有倒好的茶水,顿觉口渴,端起来喝了。
结果便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毒发倒地。
当我意识到茶水有毒时,那名侥幸存活的侍卫,也已经惊得面色煞白。
他看了眼桌上的茶水,又看了眼死去的同伴,最后目光又望向床帐内被闷死的公主。
侍卫喘息着后退,继而离开。
他走后,我便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话说小蛙我也怕啊。
我当蛤蟆时遇到天敌,大家都是直接开干,哪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又是毒杀又是暗害。
太阴险了,真是太阴险了。
我看着屋内的两具尸体,打了个寒战,随后同那名匆匆离开的侍卫一样,悄然出了屋子。
此时外面已经无人看守,我赶忙开溜。
-26-
我没有在凤寰殿找到小蓝。
也没有找到蟋蟀弟弟。
先前淑昭仪的眼睛被我用毒液喷射,凉王下令在王宫各处撒石灰和蜃炭,连冷宫也没放过。
凤寰殿内亦有撒过蜃炭的痕迹,我很担心小蓝和蟋蟀弟弟,会不会被毒死了?
但转念一想,小蓝那么厉害,蟋蟀弟弟也很勇猛,它们肯定是逃了。
我决定去中宫蓬莱池碰碰运气。
对于一个曾经是蛤蟆的人来说,在王宫里偷偷溜窜,并非难事。
夜深人静,月亮掩在云层,我趴在地上,如一只人形蛤蟆精,目光警惕,动作敏捷。
为了躲过巡宫的侍卫,我往花圃里钻,草窝处藏,匍匐在地上奇形怪状地爬。
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宫蓬莱池。
从前小蓝总说,蓬莱池不远处的那片假山,盘踞着一条很厉害的大蛇。
我因为被蛇吞过,心里有阴影,并不敢过来。
如今到了蓬莱池方知,这竟是一个那般大的池塘。
深更半夜,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塘,黑影重重,虫鸣声声。
我四下里找了许久,也呱呱叫了许多声,依旧寻不到小蓝的踪迹。
最后我找累了,唉声叹气,托腮蹲在水塘边的树下歇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感觉到头顶笼罩一阵阴影时,颤巍巍地扬起了脸。
这种死亡来临的感觉,上一次来自一只朱雀祥云图案的红底黑靴。
这一次,是一条巨大无比的黑蛇!
小蓝没有骗我!
蓬莱池附近的假山,真的有大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怪异的蛇!
它黑得发亮,粗壮的蛇身耸立在我头顶,吐露着信子,眯起一双冰冷而阴毒的诡谲竖瞳,直勾勾盯着我。
我被吓到了,大叫一声,一头栽进了身前的水塘。
三夏时节,我潜入水底,充分发挥了一只蛤蟆的优势,两腿一蹬,拼了命地往前游。
身后的大蛇也不甘示弱,紧追在我身后,潜在水中如一条撼摇霹雳的蛟龙。
冷不丁,我的腿仿佛被它碰到了。
吓得我一激灵,更加卖力地游动。
「啊啊啊,救命!小蓝救我!」
关键时刻,小蓝并没有出现,可见,不管是做蛤蟆还是做人,有些指望还是得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铆足了力气,隔着暗夜的水面,朝着远处那一抹倒映出光亮的地方游去。
那是一座烛火通明的楼阁,处在寂静无声的中宫殿宇,巍然屹立,安如磐石。
奋力游到岸边,我已精疲力竭,胸腔一股横冲直撞的灼热,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那是魂魄快要出窍的感觉。
我隐隐知道,自己快要累死了。
将一只手从水面探出,已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
身后大蛇,在水下扩张着它的血盆大口,眼看着就要将我吞入腹中。
千钧一发之际,我以为自己又要死翘翘了。
那只伸出水面的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一股外力将我从水中拉了出来。
伴随着哗啦水声,浮出水面之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抹白色人影。
此时掩入云层的月亮,正静悄悄绽放在不远处的行宫楼阁之上。
巍峨宫殿灯火璀璨,地上氤氲轻烟,如梦如幻,似一幅落入凡尘的天宫画卷。
而那丰神俊美的白衣男子,像是画中之人,清冷双眸犹如绝俗的星辰。
他有一张神仪明秀的脸,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
我尚诧异于他是仙是人,他已经站直了身子,一把将我拉到了怀中。
水中腾空而起的庞然大物,正猛烈而凶残地朝我扑来。
白衣男子未曾眨眼,冲大蛇抬起一只手,霎时周遭一阵嗡鸣声震得我心尖疼。
那条瞬间被隔开的大蛇,居然在半空中化为了一道黑色雾影,很快消失不见。
-27-
救我之人居然是国师方为道。
他与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行云楼外月色如霜,繁光明灯。
里面却是如此空旷——
整个内殿明净的仿佛只有一尊炼丹用的铜炉,正熊熊烈火不息。
全身湿透的我,在方为道的搀扶下,一屁股坐在铜炉边,用手拧着衣服上的水渍。
他立于我面前,白衫翩然,连随意盘坐的动作都显得自然脱俗。
也不知为何,我与他分明是第二次相见,谈起话来却莫名地很是熟稔。
「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嗯?何谈又字?」
「你白日里帮了我呀,你对凉王道我是先王附身,大恩大德,本公主都记着呢。」
「哦,那也仅是一次,追你这条蛟不算,它本就是个残影,伤不到你的。」
「啊?什么意思?」
我诧异地看着他,一脸不解,「它方才差点把我吃掉。」
「哈哈哈,你不该豁出命来逃,待它将你吞入腹中看看,你会发现你仍在水中,它不过是个幻影罢了。」
「……」
方为道此人,看着冷情,可他实则脾气很好,不仅声音好听,笑起来的样子亦很好看,般般入画的眉眼,似如沐春风的一泓幽泉。
我对他感到好奇,忍不住道:「你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人?」
「一江湖术士尔,公主谬赞。」
「那你为什么帮我?你知道我并不是安平公主。」
「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帮你仅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方为道含笑看着我,神情从容又淡然。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便如同那仙官张宿,踩死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蛤蟆,又能随手把它复活在已故的公主体内。
这些对我来说翻天覆地的事情,足以改变我的一生,可对他们来说如此寻常。
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只蛤蟆,渺小如蝼蚁。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谁叫他们比我强。
强者总是能够左右一只蛤蟆的命运,然后浑不在意。
这认知令我心里有些不痛快,我于是郑重地对他道:「你等着,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方为道像是洞悉了我的心思似的,笑着点头:「好,公主金枝玉叶,总会有帮到我的时候。」
他的脾性是如此温和,随口附和的话显得那般真诚,实则圆滑得悄无声息。
这种被人全然看透的感觉,令我心里有些发毛。
我从丹炉旁站了起来。
方为道的高深莫测,给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
作为一只聪明而警惕的蛤蟆,我决定先远离他。
此刻衣裳差不多稍干,我便向他辞行:「总之今晚多谢国师大人了,我小蛙……那什么,本公主做人从不食言,欠你的我会还,今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国师大人尽管开口。」
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以表诚心。
方为道却眼睛弯起,忍俊不禁。
见我眉头一皱,又作势轻咳一声,恢复了一本正经:「好,公主殿下,臣记下了。」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给我的感觉却奇奇怪怪,我决定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
岂料刚走了一步,先前在水中时,那种被灼热之气撕扯五脏六腑的痛感,突然加剧来袭。
我瞬间像是全身遭遇了一场酷刑,痛得无法喘息,跪在了地上。
方为道一把接住了我,半跪在地,将我拥在怀中。
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颗丹丸来。
那赤色丹丸晶莹剔透,一看便知很是金贵。
可我痛得厉害,也顾不得那么多。
顺着他的手,便将丹丸吞下。
他又救了我一次。
恢复体力后,我追问他我为何会突然如此?
方为道未曾多想:「公主可知,何为天命?」
「天命?自然是上天注定的因果和命数。」
「是,先前你问我为何帮你,因我知道真正的安平公主,注定亡于今夏,此乃她的天定命数。
「你既不曾害她,我断不会去害另一条无辜性命,自然之道为道,因而无论你是谁,举手之劳之事,我皆会帮你。」
「所以呢?我为什么会这么痛?」
「安平公主心疾而亡于今夏,乃她的先天命数,你既成为她,便要承担起这份因果。」
「可是安平并不是死于什么心疾。」
「先天命数,数可改,命不可改。」
「什么意思?安平怎么死的并不重要,死了就行?」
「是。」
「……见鬼的天命,凭什么要安平死!我不服气!」
「万物皆有命数,你服不服暂且不表,总之机缘巧合之下你成了安平,自然要承担她的疾症。」
「所以我方才是心疾发作,很有可能会再次死掉?」
「对。」
方为道的话令我脑子迟钝了下,我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仙官张宿,顿觉他果然是把我当成了蝼蚁戏耍。
踩死一只蛤蟆,度它成人已是大发慈悲,能不能活下去,活多久,皆是蛤蟆的造化,与仙人无关。
我气到咬牙切齿。
方为道见状,又声音温和地安慰我:「放心,我方才喂你的丹丸,有治愈心疾之效,日后我每月给你一丸便是,很快你便能好。」
「你,你这么好心?不会是想要把我养肥了吃掉吧?」
我冷不丁想起国师大人吃五毒虫的传闻,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方为道闻言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来,在我脑袋上揉了一把。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公主放心,臣不吃人。
经他这柔声一句,我突然又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摆脱了蛤蟆的身份,根本不必担心会被他吃掉。
看着方为道真诚的眼神,我终于忍不住感动了。
我真是防备心太重,这世上有很多的坏人,但也确实有像安平一样纯善的好人不是?
我要收回之前的话了,方为道怎么可能与那仙官张宿一样,同样能力强大,但他看上去真的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想我一只蛤蟆,已经变成了人,有什么可被他图的,他再三帮我,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善。
「国师大人,你真乃天下难寻的好人,你知道吗,外面一直传你用人心炼丹,吃五毒虫,我从来不信!我一直告诉大家,那些谣言都是假的,国师大人很不错,是个好人!」
方为道:「……」
-28-
从行云楼离开的时候,天蒙蒙亮。
我没有回景怡宫。
那乌漆墨黑的地方,屋里还躺着两具尸体,有什么好回去的。
我一路走去了凉王所住的明殿宫中。
大摇大摆。
直到侍卫将我拦在殿外。
琢磨着凉王也该醒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开始号啕大哭——
「父王!父王呐!儿臣害怕!昨晚祖父突然托梦,要儿臣睡床底下,儿臣一觉醒来,屋里人全死啦!
「父王!您告诉儿臣发生了什么?
「昨晚祖父给儿臣讲了个故事,他说这故事您曾在他病榻前讲给他听,叫秃秃记,您还记得吗?
「秃秃,年五岁,高密人孙齐之子,孙齐任嘉州司法参军,先娶杜氏,留高密,又欺瞒手段娶周氏,至蜀中赴任……」
我跪在凉王殿外,声情并茂地给他讲了一桩朝宋时期的杀子案。
这故事很残暴,身为司法官员的高密人孙齐,先有正妻,后娶妓女,对周氏欺瞒抛弃,被她告到了饶州知州。
周氏以二人所生的儿子秃秃为证据,孙齐害怕事情败露,将秃秃藏起,掐他的脖子,妓女陈氏从旁抓起秃秃双脚,二人倒提着把秃秃的头按进一大瓮水中。
五岁小儿死于生父之手。
孙齐却将秃秃的尸体埋在了官邸寝室后墙下,浑不在意。
这残酷的杀子故事,凉王曾在自己父亲病重时,刻意讲给他听。
只因先王当年更属意其长子继位,而端正自持的长子却因一场被诬赖弃城逃亡的战事,郁郁而终。
先王对长子的病故耿耿于怀,一直疑心是当时的凉王害了他。
凉王提心吊胆多年,倚仗着其岳父卢国公,成功地熬到了先王病重。
王位唾手可得,他却在一个为父亲侍疾的夜晚,刻意讲了个孙齐杀子的故事给先王听。
凉王自比无辜的秃秃,先王便是那禽兽不如的高密人孙齐。
而妓女陈氏,被他比作当时的王后。
凉王道,自己的生母,如同故事里可怜的秃秃母亲周氏,不被先王所喜。
而王后乃已故的先王长子生母。
因为兄长之死,父王和王后,多年来疑心猜忌,一直想杀害无辜的他,以及他可怜的生母。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儿做错了什么?」
这是凉王对自己的父亲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本就病重的先王,被这句直接气死了。
此事天知地知,王宫里的蛤蟆知。
所以当我跪在殿外,讲完了这则杀子案时,面前的门突然便被人一把推开。
白日里,对于我的「胡言乱语」,凉王尚可不信,疑心是我「装神弄鬼」。
可眼下他当真是慌了神。
穿着一身松垮寝衣,便声音颤抖地推开门,满脸的不敢置信:「安平,你方才说什么?」
我跪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嘴角——
「父王,虎毒尚不食子啊,儿做错了什么?」
我的声音很低,确保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到。
我嘴角勾起的笑,恶毒至极。
是以凉王霎时变了脸色,用手颤抖地指了我半晌,突然昏厥在了地上。
-29-
凉王已经不再年轻了。
多年骄奢淫逸的生活,早已使得他的身体亏空。
而人到了一定年龄,本就容易昏庸。
这下他当真信了我被先王附身之事。
而我没有打算放过他,在他醒来之时,立刻哭得梨花带雨扑过去——
「父王!父王!儿臣好怕,儿臣昨夜梦到了祖父,祖父说这宫里有太多人想暗害我,唯有待在父王身边,儿臣才能活。
「祖父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父王,方才父王不知为何昏倒了,儿臣已命人收拾了几件衣裳过来,今后我要与父王同住,为您侍疾,以表儿臣孝心!」
面对我的炮语连珠,加之抬出的先王祖父,病榻上的凉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此刻对我的恐惧,已经高出了天际。
正所谓,恶人须得恶人磨。
凉王自此之后,开始了他的苦难生活。
因为我时不时会在他床榻边发疯,前脚端着一碗汤药,一勺勺地喂他,父慈女孝。
后脚突然冷不丁阴笑,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喜圆儿,好喝吗?」
凉王大骇,刚要唤内监过来,我突然醒过来一般,茫然地看着他:「父王,您怎么了?」
天黑后,惊惧的凉王执意要内监守夜,让我退去外殿。
我站在他的床榻边,握着拳头流泪,一脸倔强:「父王,祖父教导儿臣,为人子女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孝字,是他让儿臣守着您,您若不愿,儿臣便是去死,日后又有何颜面面见祖父。」
说罢,我自顾自地在床榻边打了地铺,坚持要和内监一起守着他。
下半夜老太监打盹儿,我却来了精神,嗖地一下跳到凉王床上,面对惊醒的他,指着窗外兴奋大叫——
「父王!父王!我方才看到祖父站在殿外,您快看,祖父朝您招手呢。
「父王,还有我母妃和哥哥呢!你看到他们了吗?」
凉王绷不住了。
他不顾病体的安危,疯了一般赤脚下榻,一把抽出架子上的宝剑,指向了我。
我脸上的笑凝结了,眼神阴鸷,厉声问他:「喜圆儿!列祖列宗在上,你这是要杀子吗?」
说罢,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带钩,冷冷地扔在了他脚下。
没错,那带钩正是他九岁那年偷扔在井中的。
说来也巧,这玉带钩乃是我做蛤蟆时,小蓝送给我的卧枕。
它一直被我留在凤寰殿的泥穴里。
小蓝曾道,在认识我之前,它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井底蛤蟆。
后来顺利出井,还是因为宫人们担水之时,忘了收绳。
我早就说过,小蓝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蛤蟆。
它对这玉带钩的来历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我才能将玉带钩扔在凉王脚下,看到他浑身颤抖,不敢置信的萎靡模样。
凉王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被我击垮了。
他手中的剑掉落在地,跪在我面前,双手哆嗦着捡起了地上的玉带钩。
「父王,父王,儿知错了……」
仿佛一瞬间又苍老十岁的凉王,声音喃喃,头发凌乱。
他在痛哭流涕。
但我知道,这不会是他真心悔过的眼泪。
人深藏在本性里的恶,一旦爆发过,永不会湮灭。
浪子可以回头,是因为尚未铸成过大错。
而恶人的悔过只会因为恐惧,他们根本不屑于回头。
所以我小蛙要在这里告诉各位,对人性抱有幻想,是十分愚蠢的行为。
若问我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因为凉王前脚跪在我脚下忏悔,后脚便命人悄悄去了司天监,召集有能耐的术士来对付我。
这些皆是方为道告诉我的。
凉王属实是想多了,放眼整个北凉,哪还有比方为道更厉害的术士。
他找来的那些民间术士,根本看不出我有任何问题。
而方为道亦没有帮他。
他只会谦和有礼地告诉凉王:「臣夜观星象,并未发现北天异常,许是陛下与先王之家事,臣等无能为力。
「不过陛下近来夜不能眠,想来脑痛又犯,臣为陛下炼制了丹丸,陛下按时服用,可保身体康健。」
别说,服用了丹丸的凉王,情绪稳定多了。
除了嗜睡,他开始对我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顺从。
-30-
鉴于凉王恐惧于我,又奈何不了我。
他真的把我当爹一样供着了。
因为他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他顺从我,我就不会无缘无故中邪发疯。
总之他如今对我的感情很复杂,厌恶之中,又带着些许的纵容。
到了他这把年龄,本就对生死怀有畏惧,眼下更加敬畏起列祖列宗之说,自然是不敢动我。
小蛙我彻底迎来了身为公主的辉煌时刻。
如今的北凉王宫,谁也不敢得罪安平公主。
就连一直找机会想对我下手的淑昭仪,也无可奈何。
话说如今的淑昭仪,当真不易。
她的眼睛因为被我喷了癞刺毒汁,虽得到了救治,但视物已大不如从前。
她和那位魏将军,终日活在恐惧之中。
因为不久前的一次王宫家宴,我坐在凉王身边,看着年满十二岁的五王子梁焱,意味深长道了一句——
「五弟长大了,真是越来越像魏将军了呢。」
宴席上的魏将军变了变脸,淑昭仪则笑容勉强地对我道:「公主说笑了,外甥不都是长得随舅吗?」
「呵呵,表的呢。」
「……表舅也是舅!」淑昭仪咬牙切齿,厉声说道。
她多年来在后宫掌权,早已养成了专横的性子,一时很难改变。
相较于她的恼怒,我倒是声音不紧不慢,笑吟吟道:「昭仪娘娘的脾气不似从前了,想当年您身怀有孕,来我母妃宫中吃了块八珍糕,回去便道腹痛难忍,致使五弟早产,父王震怒之下废了我母妃,你还哭啼着为我母妃求情,说她是因为嫉妒父王宠爱您,一时想不开罢了。
「昭仪娘娘如今上了年纪,倒没了从前的体恤之心,不过安平皆都明了,毕竟从前是我母妃对不住您,可是话说回来,五弟自幼活泼,身强体健,一点儿也不像早产儿呢。」
我面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成功激怒了淑昭仪,她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我:「你这是何意?!」
我端起面前一盏茶,并未搭理她。
淑昭仪立刻痛哭流涕,上前跪在了凉王面前:「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当年之事确凿,臣妾未曾迁怒于公主,怎料她却对臣妾怀恨在心,血口喷人!」
「我又没说什么,昭仪娘娘何故如此,莫不是心虚?」
我放下茶盏,一脸无辜。
淑昭仪又是一番痛哭,举手发誓,以证清白。
一脸倦容的凉王,揉着额头,终于不耐地开了口:「安平,住口。」
当着满座妃嫔及王公家眷的面,我自然是要给凉王留面子的,所以哼了一声,未再说话。
目光不经意瞥去,果不其然对上了一脸怨恨的安宁公主。
以及一脸茫然的笨蛋贞嫔。
-31-
无凭无据,仅用一张嘴,我是没办法证明淑昭仪与人私通的。
哪怕如今的我已经强得可怕。
但我可以在凉王心中埋下疑心的种子。
以及利用那个笨蛋贞嫔。
贞嫔年轻貌美,生得玉软花柔,是淑昭仪特意从民间为凉王寻来的美人。
她性子虽骄纵,却没什么坏心思,对提携了她的淑昭仪一向怀着几分敬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快言快语,在她前来侍奉凉王时,趁机同她搭话:「贞嫔娘娘真美呢,简直貌若天仙,难怪父王会为你着迷。
「换作是我,也恨不得将娘娘捧在心尖上,不过您入宫也快两年了,父王如此宠爱您,您早该为安平诞下个弟弟或妹妹才是。
「哎呀,贞嫔娘娘手腕上的串珠真好看,您脖颈上的珠玉也极美,可是父王赏赐的?
「哦,不是呀,那娘娘可要仔细些,您这串珠上的丁香,有香脐子的味道,闻多了对身子不好。对了,听闻您午后有喝芍药汤的习惯,我母妃在世时,身边有个名叫邱姑的宫女,她懂得可多了,邱姑曾告诉我,芍药汤里加干归,虽能使人肌肤华泽,但亦会有漏下绝子的可能……」
贞嫔没办法不怀疑淑昭仪。
因为她那名贵的手串和珠玉,是淑昭仪送的。
那传闻能使人肌肤胜雪的芍药汤,亦是淑昭仪给她的方子。
淑昭仪当初寻她入宫,就是为了讨凉王喜欢。
因而贞嫔从未怀疑过什么。
两年的专宠,足以滋养出一个人骨子里的蛮横,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所以对于淑昭仪的算计,贞嫔恼怒至极。
她果真是心思简单,当着我的面便扯断了腕上珠串,狠狠道:「她竟敢耍我!」
此后,我便有了颇多的时间,蛤蟆观虎斗。
若是从前,贞嫔就算知道自己被耍了,也绝不会是淑昭仪的对手。
但现在凉王心中已经不知不觉埋下了疑心的种子。
加上淑昭仪眼睛半瞎不瞎,脾气见长,整日摔摔打打,没了往日风光。
凉王身子刚好,又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宫斗。
我有时看戏累了,便笑嘻嘻地退下,去中宫处的行云楼走一走。
-32-
方为道告诫我,凡事不可太过。
我问他何为太过?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凉王乃一国之君,自有他的气运,而一个国家的命数,更非常人可以左右,若行事太过失了分寸,恐惹祸上身,遭到天谴。」
「一个国家的命数,非常人可以左右,那么谁能左右?」
「天命垣。」
「何为天命垣?」
「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二百八十三位星官,同属天命垣。天命垣又名天命盘,主人间朝代更迭,上至天下运势,下至市井凡人,每个人的命数,自出生之日起,早已注定。」
「哦?那蛤蟆的命数,谁来定?」
「世间万物,皆命由天定。」
「那踩死我的仙官张宿,可会遭到天谴报应?」
「……不会。」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神仙?」
「不,张宿既为星官,更应恪守本分,不可随意插手凡尘命数,但这世间以人为尊,位高权重者,如一国之君,王公大臣,他们的命盘处于天命垣的中心。」
方为道这一番委婉解释,很容易使我明了。
果真跟我想的一样,张宿不会遭到天谴报应,不是因为他是神仙。
而是因为他踩死的是一只蛤蟆!
一只对天命垣来说无关紧要的蛤蟆!
蛤蟆永远不会处于天命垣的中心!
蛤蟆怕是连天命垣的边儿都难以挨到!
所以张宿那时才会对我道,安平是人,死后会遁入轮回,我是畜生,若是去不到轮回之所,便只能消亡天地间。
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此刻可以说是十分愤怒,差点跳了起来:「方为道,你不是说过自然之道为道,那这世间为何对蛤蟆如此不公?」
「公主息怒,你做蛤蟆时,开心吗?」
「呃,我很开心,我并不想做人,到现在还是想做回一只蛤蟆。」
此乃我的真心话。
做人太复杂了,明争暗斗,笑里藏刀,争名逐利,你死我活。
倒不如我做蛤蟆时,懒洋洋躺在安平的菜园子里晒太阳来得快乐。
那时我有吃不完的蚜虫和青叶蝉,寒冬腊月在温暖的泥穴里冬眠,还有蟋蟀弟弟和小蓝陪着,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
方为道忍不住笑:「天道公与不公,要看自己如何认定,常言讲大道万千,只要心中有自己的道,在不在天命垣的中心,并不重要。」
「自己的道?方为道,那你告诉我,方为你的道?」
「心地清净,方为我的道。」
「怎样才叫心地清净?」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无愧于心。」
方为道简单解释,又向我补充了一句,「蛤蟆并不弱小,你莫听那仙官张宿胡言,他自己不过是一只鹿精,天上二百八十三位星官,玄武斗宿中便有一位真身为蛤蟆的晖月蟾,身份和皮囊,永远只能困住自轻自贱的灵魂,你若是中原麟凤,便是落魄成一只伤鸡,亦能扶摇而起。」
方为道是懂得如何安慰一只蛤蟆的,他的话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内心。
我目光探究地看着他,又问了一句:「曾经有只蛤蟆告诉我,人各有命,所以要各安天命,你怎么看待这句话?」
「该认命时认命,该抗争时抗争。」
「国师大人,你很像我认识的一只蛤蟆。」
「……公主真会说笑。」
「你给我的丹丸,为何会有青叶蝉的味道?」
「臣不知青叶蝉是何味道,但臣的丹丸常以草药植株炼制,想来是苦涩了些。」
「我不觉得苦涩,我对青叶蝉的味道很熟悉,因为我经常能吃到。」
「那臣下次换个草药方子试试?」
「小蓝,你当真以为我认不出你吗?」
-33-
我从见到方为道的第一晚,便隐隐怀疑他是我的蛤蟆相公小蓝了。
我与小蓝一起生活五年,对它的感觉无比熟悉。
可我也仅是怀疑,并没有证据。
近些日子,我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小蓝。
同时也一直在找机会接近方为道。
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凭借感觉确定,他就是小蓝。
可他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满脸的讶然与不敢置信。
「公主怀疑,我是一只蛤蟆?
「哈哈哈,咳咳咳……」
惊讶过后,方为道先是忍不住笑弯了腰,后又控制不住咳嗽几声,总归是一番磬折似秋霜的风姿。
他若不是小蓝,确实该是这种反应。
白衣翩然的国师大人,谪仙一般,怎会是那只与我一起生活在泥穴里的蛤蟆。
我皱眉看他,突然又开始不确定了。
方为道还在笑,握起的拳头置于唇边咳嗽着,很快又垂眸看我,继续忍俊不禁。
「公主赎罪,臣做人已有快三十年,确实不是一只蛤蟆。」
我目光冷然地看着他,气愤之下抿唇离去。
「不是就不是!你笑什么!说你是一只蛤蟆你还委屈了?
「你这只伤鸡,确实没有蛤蟆的英姿,比蛤蟆差远了!」
-34-
自与方为道不欢而散,我再没有去行云楼找过他。
这厢淑昭仪与贞嫔交恶不断,每日明争暗斗。
我闲着没事,自然是搬回了景怡宫,跷着二郎腿看戏。
时不时还要指点下贞嫔——
淑昭仪出身不高,这么些年母凭子贵,也仅是混到位同副后的昭仪身份。
王后之位空悬,凉王却迟迟没有立她,其中缘由自不必多说。
她娘家借着她的光,如今扎根朝堂,看似风光,实则反倒被凉王所忌惮。
贞嫔如今得宠,若诞下孩子,日后还不是最有希望成为王后之人。
若非如此,淑昭仪也不会这般提防她。
贞嫔信以为真。
我让她多在凉王耳边吹枕头风,从淑昭仪那位有权势的表弟魏将军入手。
但我没想到,她是个没脑子的蠢材。
居然跑到凉王面前哭诉,道自己未进宫前,曾暂居淑昭仪母家,遭到她的侄儿轻薄。
这事根本不像她说的这样。
话说贞嫔未进宫前,本为一富商家娇养的小姐,后来家境落魄,沦落到舅舅的小茶馆给人弹琵琶。
她模样生得好,心比天高,本就有意攀一高枝,过回从前的富贵日子。
经舅舅搭桥,被淑昭仪的娘家选中,接到了府中。
彼时淑昭仪的娘家,正按照她的嘱托,寻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姑娘带到府中调教。
贞嫔是最拔尖的一个。
她进府不久,便与淑昭仪的侄儿看对了眼。
那仪表堂堂的后生小子,其实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他很喜欢贞嫔,不顾家人阻拦,执意想要娶她。
可淑昭仪偏就在一众美人之中,挑中了贞嫔。
于是她的母家硬是拆散了二人,将贞嫔送到宫中。
贞嫔挥泪别君时,还曾对淑昭仪的侄儿道了一句——
自此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后生小子听到此话,伤心欲绝。
此后两年,他醉生梦死,一直对贞嫔念念不忘,未曾娶妻。
可进了宫的贞嫔,很快被凉王专宠,在权势富贵的熏陶下,逐渐将那后生小子忘了个干净。
此刻为了快速扳倒淑昭仪,竟不惜栽赃陷害起了昔日情郎。
凉王抵挡不住怀中美人的娇啼。
一怒之下命人去了淑昭仪母家,将其侄儿缉拿,于牢狱中把人给阉割成了太监。
淑昭仪气晕了。
醒来之后,她遏制住了熊熊怒火,一改常态去面见了凉王,哭着跪在地上为侄儿请罪。
淑昭仪的心机远在贞嫔之上。
她这一番认罪行径,反倒使得凉王心生几分愧疚。
毕竟多年来,待他温柔贴心的淑昭仪事事以他为重,从未有过错处。
况且安宁公主和五王子,一直深得他的喜爱。
而他竟因为贞嫔一句话,直接阉割了淑昭仪唯一的娘家亲侄。
凉王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此后一段时间,他待淑昭仪亲昵了许多,常去她宫中久坐。
淑昭仪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凉王,又献上了一娇软美人陪伴。
她很聪明,对凉王的喜好一清二楚。
如此一来,贞嫔反倒暂被冷落了。
-35-
我对贞嫔感到失望。
她果然空有其表,为人肤浅,手段愚蠢。
被凉王冷落后,贞嫔心有不甘,居然去找了那位新被册封的冯御女麻烦。
冯御女假意被她推倒,掉进湖中。
捞上来后双眸红透,咬着唇娇滴滴在凉王怀里,未发一言,身躯颤抖。
凉王当下便禁了贞嫔的足。
被宠坏了的贞嫔,此时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喜新厌旧。
此番淑昭仪方大获全胜。
我摇头叹息。
未过多久,早已搬出景怡宫的安宁公主,也开始趾高气扬地挑衅于我。
她带着那帮曾经欺负过安平的太监宫女,又搬了回来。
安宁搬回来当晚,便送了我一份大礼。
她率领一干宫人来到我的寝殿,扬言许久未见,要给我奉上一盏她亲自泡的茶水。
我知道她没安好心,并未打算搭理她。
岂料那端来茶水之人,竟是身穿侍卫服饰的孙寒舟孙小侍卫。
我愣了下,随后嘴角勾起,笑出了声。
安平死后,我一度怀疑,淑昭仪和那位魏将军,莫非真的以为偷听到他们秘密的仅有安平一人,所以才没有对孙寒舟下手。
如今看到在安宁公主身边的孙寒舟,我终于明白了过来。
为了自保,孙寒舟在安平死后,应是去求助了安宁公主。
淑昭仪不可能让安宁公主知道她那些龌龊事,而且安平死的时候,安宁公主得知消息是满脸震惊的,所以她应该什么都不知晓。
而孙寒舟亦不可能向她袒露那晚发生过的事情,但他需要一个不曾离开过宫宴的证明,以此躲开淑昭仪的秘密排查。
安宁公主可以帮他。
因为那晚正是安宁公主将他带到了宫宴上。
可是安宁公主为什么帮他?
理由是什么?
除非……他对安宁公主撒了谎,称安平的死与他有关。
比如,因为安宁公主待他亲近的缘故,安平在那晚与他起了争执,一气之下折了柳叶桃的花枝。
我想安宁公主会很乐意帮孙寒舟摆脱害死了安平的嫌疑。
毕竟她对孙寒舟,一直很感兴趣。
有了这个把柄,之前对她的青睐装聋作哑的孙寒舟,还不是任她磋磨。
我想我的猜想大致是正确的。
因为孙寒舟在为我奉茶时,低头不语,唯有握紧的拳头上骨节泛白。
而安宁公主一脸的得意,嚣张至极。
我眼珠子在二人身上打转,顿觉安宁公主真是嚣张得可爱。
她怕是不知,凉王面对我时不时地发癫,一直在盼着等到年底,赶快将我嫁出宫去。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解除安平与孙寒舟婚约的由头,这厢安宁公主自己送上门来。
不趁机发个疯,怎么对得起她一番好意。
于是那日我突然掩面痛哭,未等安宁公主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我一路跑去了凉王寝殿,跪在地上垂首顿足——
「父王,儿臣要告发景宁私通!
「景宁王妹明知孙侍卫与我有婚约,却整日同他厮混,今晚更是将他带到了我面前,羞辱于我,儿臣堂堂一国公主,怎可受这种委屈!
「父王今日若不为儿臣做主,我便一头撞死在您面前,回头向祖父告您一个偏袒之罪!
「祖父啊!您睁眼看看!您说安平是个好孩子,若有人欺我,您必不放过,您还记得吗!现在孙女咽不下这口气啊!」
这段时日我只顾着观望贞嫔大战淑昭仪,许久没在凉王面前蹦跶了。
如今重又出现,精神原本不错的凉王顿觉后背发凉,整个人又显得苍老了许多。
知晓我的邪性,他一脸愠怒,当下命人去请了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并未携孙寒舟前来,反倒带来了半瞎不瞎的淑昭仪撑腰。
那位新册封的冯御女温言软语,在一旁不停地劝慰凉王不要生气,事情尚未查明,不见得是安宁公主的错。
我冷笑一声,随手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剑,朝着她就抛——
「闭嘴吧你!你是不是瞎!没看到我头上在冒绿光吗!」
冯御女吓得不敢说话。
凉王面对扔过来的佩剑,怒声呵斥我:「安平!休得放肆!」
我眼皮一翻,作势晕倒在地。
凉王见状,立刻改口:「安平!醒醒孩子!父王一定为你做主!」
我佯装抽搐了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知道我的臭德行,再拖下去,我可要当众叫他「喜圆儿」了。
总之那日,我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之撒泼打滚,硬是把孙寒舟让了出去。
他从我的未婚夫婿,变成了安宁公主的未婚夫婿。
淑昭仪气到手抖,径直给了安宁公主一巴掌。
因为不久前,传闻大魏那位年轻君主,将要派使臣前来北凉。
有消息称,此番使臣前来,是大魏有意同北凉联姻,请凉王嫁女。
现天下纷争,除却汉地江南,荆湘归晋,北方及西南十余诸国,当属大魏朝实力最强。
魏国那位君上,自登基之后,亲征大夏,灭北燕,出兵柔然,可谓是百战百胜。
方为道便曾对凉王说,赫元戈此人英图武略,事驾前古,有天下帝王之相。
赫元戈,正是魏国君主的名字。
有这样一位雄才做女婿,将来的北凉何愁失了倚仗。
安宁公主作为凉王最宠爱的女儿,原是最有希望嫁到大魏的。
可惜,阴差阳错,被我给搅和了。
-36-
凉王为了安抚淑昭仪,给孙寒舟封了个卫中郎将。
然而他好像并不开心。
未过多久,便私下偷偷来找了我,跪在我面前红了眼眶。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看上去很痛苦,竟然泪流满面:「芝芝,我该死,是我辜负了你,我当时昏了头,但事后已然悔了,可我真的没有办法,那种情形下我根本救不了你,与其双双殒命,倒不如让我活着,起码日后还能有机会为你报仇……」
哈?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挑眉问他:「讨好安宁公主,寻求她的庇护,你是这样为我报仇的?」
孙寒舟愣了下,磕巴道:「芝,芝芝,我首要自保,然后才能报复他们……」
「闭嘴吧你,你也配叫本公主芝芝。」
安平让我不要怨恨孙寒舟,我想我做不到。
看到跪在我面前的这张面孔,我只觉厌恶至极。
所以我眸光冷淡,嗤笑一声:「其实你对我并无亏欠,只是在劫难面前,率先选择了保全自己罢了,有人曾告诉我,人首要爱惜自己,才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所以我不该怪你。
「但我只想问一句,你在保全自己的时候,做到无愧于心了吗?
「若是有愧于心,你今日便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求得本公主原谅;若是无愧于心,你更不必出现,为自己找一番冠冕堂皇的借口。」
「芝芝,我已知道错了,无论你怎样怪我怨我,都是我罪有应得。」
「你走吧,你是不是罪有应得我说了不算,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芝芝,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安宁公主无意,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
「闭嘴!」
我忍无可忍,伸手给了他一巴掌,骂道——
「给脸不要脸!你是什么品种的蛇鼠,也配吃癞蛤蟆肉!
「本公主身份高贵,是天上之月,你算什么脏东西,再不从我面前消失,看我不宰了你!」
那日,被我骂得狗血喷头的孙寒舟,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摇头震惊地看着我:「芝芝,这不会是你说出的话,你怎会变成了这样……」
他倒是十分了解安平。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与他同看一册书便会悄悄脸红的姑娘,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目光四下观望,很想找一把剑来砍他。
可我没找到剑,于是拎起桌上一茶壶,恶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
「滚!再不滚本公主剥了你的皮!」
孙寒舟头破血流,狼狈离去。
我尤觉得不解恨,思来想去认为自己确实很需要一把剑。
于是我跳下桌子,再度去了行云楼。
-37-
我记得清楚,方为道的内殿之中,悬着一把青翠革质剑鞘的宝剑。
那剑柄上还镶刻了一颗璀璨的蓝色宝石。
我从第一眼看到,便十分喜欢。
此刻愈发心痒难耐,厚着脸皮跑去找他。
方为道果然不愿把剑给我,他心眼很小地对我道:「你那日怎么说我来着?我这只伤鸡,没有蛤蟆的英姿?比蛤蟆差远了?」
「哎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确实脾气有些暴躁哈,对不住了国师大人,我向你道歉。」
方为道盘坐于地上,用捣药杵研磨着石臼里的药材。
那小巧精致的玉质石器,在他白皙且修长的手掌上,仿佛泛着朦胧光芒。
而这白衣药师一派行云流水的娴熟动作,翩然似天上仙。
他眼眸微垂,侧脸在炼丹炉的照耀下,说不出的矜贵俊美。
很像一幅不落凡尘的画卷。
饶是我一只蛤蟆变成的人,一时也有些看呆。
而方为道便在我惊艳的眼神下,缓缓回头,冲我微微一笑,吐露四个字:「伤鸡,不给。」
我瞬间收回了鬼迷日眼的目光,一脸幽怨地看着他:「国师大人,你跟一只蛤蟆计较什么,不要这么小气嘛。
「你说过举手之劳的事,便会帮我,你这把剑一直悬着,平日里又不用,会生锈的。」
「这把是凌霜宝剑,可切玉断金,以八方之气铸成,不会生锈。」
「哇,这么厉害!那你不肯送人,借我用用总可以吧?」
「不借。」
「……国师大人,你是个好人,但其实你骨子里瞧不起蛤蟆,对吗?」
「?」
「也许吧,蛤蟆不配拥有一把宝剑,你之前所说的什么晖月蟾,什么身份和皮囊只能困住自轻自贱的灵魂,皆是骗我的,原是我不配。
「你或许不知,这宫里有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自我成了人,每日提心吊胆,过得别提有多艰难。
「先前有两名侍卫潜入我的房间,想要悄无声息地捂死我,结果阴差阳错,死了一个,跑出去的那个我至今不知他是死是活,仔细想来或许是被灭口了,也或许潜伏在暗处,等着再次出来害我,我没再见过他,也不知到底是谁非要我的命……唉,总之我晚上是不敢在床上睡觉的,我只有趴在房梁上才睡得着。
「还有,我喝水都不敢喝我屋里头的,我尿尿都要警惕下背后有没有人,我觉得我特别需要一把剑防身,但是你又不愿借我,也罢,我就是一只蛤蟆,除了小蓝和催织,没人会在乎我。
「把国师大人当朋友,终究是个笑话,是我高攀了……」
「别说了,剑送你,拿走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谢国师大人哟!!」
我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叉着腰仰天大笑,然后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取走了他悬在墙上的凌霜剑。
生怕他反悔,我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回头举着剑大叫——
「方为道!本公主宣布,你有蛤蟆的英姿!你和蛤蟆一样俊俏!你不是伤鸡!本公主现封你为蛤蟆大仙!」
隔着敞开的殿门,我看到方为道眉眼弯起,忍俊不禁。
他道:「慢些跑,剑既送你了,没人跟你抢。」
-38-
自从有了这把凌霜剑,对我来说可谓是如蛤蟆添翼。
当晚我便举着这把剑,跑去了安宁公主的寝宫,把正在睡觉的她一把薅下来,然后挥剑砍烂了她的床。
「景宁王妹,姐姐来看看你有没有尿床。」
安宁公主惊惧过后,简直气疯了。
她光脚站在地上,指挥宫人们上前捉住我。
我冷冷地回头,举剑对准了她们。
「大胆!我看谁敢拦我!」
宫人们被我唬住,原地不动。
而我兽性大发,再次发癫,挥剑将安宁公主屋内的桌椅板凳长明灯,全都劈了个干净。
安宁公主吓得哇哇大叫。
我开心得哈哈大笑。
最后扬长而去,丢下一句赞许:「好剑!真是好剑!」
劈完安宁公主的寝宫,我仍旧觉得不过瘾,又兴冲冲去了淑昭仪的宫殿。
照例一顿乱劈,然后扬长而去。
半路我想了想,觉得安宁公主和淑昭仪肯定会去找凉王告我的状,干脆折返,直接去了凉王寝宫。ƭūₚ
那位新晋的冯御女恰好也在,看到我拿剑过来,这次她脑袋缩了缩,没敢说话。
凉王半躺在榻上,见我过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安平,你有何事?」他目光警惕。
我坐在他身边,一下把冯御女挤了下去。
然后一只脚踩在榻上,一边儿用袖子擦拭宝剑,一边儿回答:「我没事,但有人有事,等会儿父王便知。」
未多时,淑昭仪母女果然过来,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跪下便哭,痛斥我的恶行。
凉王头痛不已。
待打发了淑昭仪等人离开,这一脸精明的老泥鳅,终于开始了与我的正式谈判——
「安平,父王赐你食邑,许你自置官吏,你搬出王宫去住,可好?」
「不好,儿臣尚未成亲,搬出去住多寂寞,我要陪着父王。」
「孩子,明日父王便做主,重新为你挑选驸马。」
「不行,儿臣刚得一把好剑,誓死要守护父王!」
「父王不需要你守护,你搬出去住,便是对我最大的孝心。」
「父王!您这话多生分,伤了儿臣的心!」
我声音骤冷,径直从凉王身边站了起来,作势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您非要如此,儿臣这就去死,九泉之下与祖父团聚。」
「安平,快住手!父王错了。」
「嘻嘻,很好,原谅你了。」
面上挂起笑,我将剑收了起来,随即打算离开。
走之前,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道:「对了,明日我还去淑昭仪寝宫练剑,她若再来告状,父王不必理她,儿臣不跟她一般见识。」
-39-
我在淑昭仪和安宁公主的寝殿,连劈了三日的东西。
第三日,惊惧交加的母女二人在凉王的安排下,换了新的住处。
新宫殿严防死守,大批侍卫守在外面不让我进。
我很生气,索性同他们打了起来。
由于他们不敢伤我,只一味地防守,一时间主张进攻的我,把凌霜宝剑使得好极了。
我有些得意,特意跑去中宫行云楼,找方为道炫耀。
「方为道,我果然有使剑的天分,把他们打得片甲不留!」
一路跑来,我额上冒出了些许的汗,方为道眸中含笑,递来一方整洁的红罗帕子给我。
那红罗帕子镶嵌着金边,质地柔软,高贵华丽,中心却绣着一双歪歪扭扭的蝉。
它被保存得很好,但仍旧能看出,是个旧物。
我擦完了汗,嫌弃地看着那双蝉:「绣得可真难看。」
方为道笑出了声,接过帕子,放入了怀中。
我有些难以置信,他这样出尘不染的人,竟会丝毫不介意地将我擦过汗的帕子,仔细收入怀中。
可见这帕子是极其珍贵的。
也可见我在他心中的地位,绝不是那么简单。
我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他:「你真的不是小蓝吗?」
方为道挑了下眉毛:「不若我为公主卜一卦,看看它是否还活着,免得你总是胡言。」
「小蓝肯定活着,我虽找不到它,但我感觉得到,它离我不远,就在我身边。」
「何以见得?」
「这就是一种感觉,你不懂。」
我笃定的神情,使得方为道叹息一声。
随后他从袖子里拿出青色小瓶,倒了一颗赤色丹丸给我。
我接过,熟练地将丹丸抛起,扔进嘴中。
吞咽之后,刚要同他说话,方为道率先开了口:「丹丸有青蝉味道,是因为用了桑枝,我不是你的小蓝,你若要找它,我可以为你占卜算卦。」
「那,你算一卦吧。」
方为道席地而坐,从地上分拣的药材之中,随意拿出一根草茎。
而后他作势要在手心画卦,问我道:「小蓝是何年何月何日生的蛤蟆?」
我顿住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认识小蓝的时候,它已不知在北凉王宫待了多少年,它没有同我说过它是哪一年的蛤蟆,但我知道我是太元十年的蛤蟆,小蓝告诉我的。」
「……」
方为道收起了那根草茎:「抱歉,若不知它的生辰,我怕是无能为力。」
我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可我觉得,你在装模作样,你就是小蓝!」
「我不是。」
「承认自己是一只蛤蟆怎么了?」
「我真不是。」
「我跟小蓝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对它的气味很熟悉。」
「……你是说,我身上有蛤蟆的气味?」方为道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点了点头:「对,那是一种青草和露珠的香味。」
「你定是闻错了,我身上应是药草的苦味。」
「不,是香味。」
说罢,我朝着方为道凑了过来,像条狗一样,趴在他怀里一阵乱闻。
闻着闻着,猝不及防抬头,正对上他冷清又淡漠的眼睛。
是的,他不笑的时候,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方为道突然伸出手来,敲了下我的脑袋。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却敛不住深深笑意:「公主殿下,我真的不是它。」
-40-
方为道没有骗我。
事实就是这么的巧合,从行云楼离开的路上,我照例在蓬莱池绕了一圈,竟在一片已经枯败的水岸荷叶上看到了小蓝。
翠绿色的蛤蟆,皮肤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微微湛蓝。
是小蓝!它在晒太阳!
我一改沮丧,激动坏了,扑通跳进水里,朝它扑了过来:「小蓝!小蓝!」
小蓝吓了一跳,它抬头看我,错愕道:「安,安平公主?」
「不是不是,我是小蛙!」
「小蛙?小蛙被人踩死了,我和催织一起埋了它。」
「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
着急忙慌的我,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逐一说给它听,果然看到了小蓝吃惊的神情。
它一整个难以置信:「你是说你是小蛙,你变成了安平公主?」
「是的,有个叫张宿的神仙踩死了我,把我复生在了安平身上!」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和小蓝一人一蛤蟆就这么在岸边水灵灵地聊了起来。
这场景是有些诡异的,若非我做过蛤蟆,肯定听不懂它的叫呱呱。
那日我们俩聊了很久,我如从前一样事无巨细侃侃而谈。
小蓝一如既往耐心倾听。
直到天色渐晚,有侍卫巡逻到了蓬莱池,听到了水边的动静,大喊了一声:「谁在哪儿?!」
我赶忙上了岸,气势汹汹朝他们吼道:「是我,快滚开!」
吼走了巡宫侍卫,我折返水中,发现残荷上空无一蛤蟆,小蓝不见了。
我猜测它躲进了水里,于是一声声的焦急呼唤:「小蓝,小蓝……」
可是小蓝没再出现。
我又找了它许久,潜入了水中,直到最后实在寻不到,才在后半夜浑身湿透地上了岸。
第二日一早,我便又去蓬莱池的岸边蹲小蓝。
晌午,总算如愿见到了它。
我看着蹲在残荷上的那只蛤蟆,有些生气:「你怎么不打招呼就离开!我找了你一晚上!」
小蓝叹息一声,无奈道:「自淑昭仪瞎了眼睛,王宫便开始了灭虫行动,尤其是蛤蟆,被侍卫看到一准没命。」
我既知道连凤寰殿都撒过蜃炭,又怎会不知小蓝如今的处境。
我只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凭借我如今的身份,是能够保护它的。
可我忘了,遭遇过险境的蛤蟆,该是何等警惕。
我懊恼又愧疚,难过道:「对不起小蓝,是我害了你们。」
「没事的小蛙,你只是想为安平公主报仇,她可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人有天灾人祸,蛤蟆亦有天灾蛤蟆祸,世事无常,这很正常,你不用自责。
「再说,每年惊蛰过后他们都要杀虫的,只不过今年规模大了一些。」
小蓝一向很会安慰我。
可我闻言依旧难过,目光左顾右盼,问它道:「催织呢?它怎么样了?」
「催织躲起来了,我不知它在哪一片草丛。」
「小蓝,你跟我一起回景怡宫,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们了。」
「不了小蛙,我在这里很安全,跟你回去太冒险了,你做人很不容易,我不能把麻烦带给你。」
「你怎么会是麻烦!你放心,我现在可厉害了,淑昭仪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迟早要收拾她的,还有那个害死了安平的魏将军,以及凉王那老泥鳅,我皆不会放过他们!但是方为道说了什么天命垣,我怕沾染了因果报应,所以需得有个万全之策才行,最好先借凉王之手除掉淑昭仪二人,或者设计引他们自相残杀……」
同小蓝说这些的时候,我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盘算。
我想让小蓝知道,我可不是从前的小蛙,我现在强得可怕。
可是小蓝不知是不相信我,还是有别的顾虑,总之就是不肯答应跟我走。
我好说歹说,最后也没办法使它改变想法,只好妥协,同它约定,以后每日傍晚,会和它在蓬莱池见面。
我还让它留意了蟋蟀弟弟的动静,天气逐渐冷了,我很担心它。
-41-
事实证明,小蓝的顾虑是正确的。
在我一连半月去了蓬莱池后,有次摸黑回景怡宫,忽见一大批侍卫冒了出来,个个举着火把,将我层层包围。
宫灯与火把将景怡宫各处照耀得无比亮堂。
台阶之上,我看到淑昭仪与凉王站在高处,二人身边分别跟着一脸得意的安宁公主和冯御女。
将我包围起来的侍卫之中,还站着神情阴郁的魏将军,以及一个身穿道袍的白胡子老头。
这架势,一看便知,又是请来对付我的民间术士。
不过这次的老头,好像确实有真本事。
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炯炯有神,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掐指,口中念念有词——
「观名堂,闻供香,嗅十方,显性相……」
老头不停念着咒语,我这才发现,远处的空地上,竟还摆着供桌,桌上悬着一幅神像。
神像上写了几个大字——高上神霄玉清真王。
伴随着老头的咒语,我突然感到头痛欲裂,胸腔之中那种被灼热之气撕扯五脏六腑的痛感也再次来袭,并且愈演愈烈。
我的腰间还悬着凌霜剑,整个人却痛苦不堪,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魂魄正在一寸一寸剥离这具躯体。
台阶上站着的淑昭仪,被安宁公主扶着,声音狠厉:「陛下您瞧,果然是妖物!
「近些时日这妖物每日都去蓬莱池,臣妾派人盯着她,竟见她在跟一蛤蟆说话,臣妾的眼睛便是被蛤蟆毒害,安宁公主复生后性情大变,行事怪诞,分明是妖物附身,若非此番请来尘济真人,陛下恐被这妖物所害!国师大人骗了咱们!」
匍匐在地的我,于极致的痛苦之中,奋力挣扎,面容扭曲着抽出了凌霜剑:「毒妇!我杀了你!」
我一心想着即便是死,也要拉一个仇人垫背。
却不料抽出的凌霜剑,仿佛一瞬间有了灵魂,竟挣脱开我的手,朝着白胡子老头嗖地飞去!
与此同时,一阵诡异大风吹过,周遭侍卫的火把纷纷熄灭。
景怡宫从亮堂之中,陷入了昏暗夜晚。
而这昏暗夜晚,出现了一条通体黑色的大蛇!
大蛇在地上游走,穿梭,然后突然竖起身子,张开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活吞了站在侍卫最前面的魏将军!
没错,正是淑昭仪的表弟,那位害死了安平的魏将军。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等侍卫们反应过来,大喊着「保护陛下」时,场面已经乱成一团。
被凌霜剑追着砍的白胡子老头,用手中拂尘反抗了几招,最后不慎跌倒。
远处供桌上的神像,随即被风刮过来蒙在了他脸上。
黑蛇大蛇活吞了魏将军之后,很快游走不见。
目睹了这一切的凉王,惊得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再次昏厥。
半瞎的淑昭仪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用力抓着安宁公主的手,焦急询问。
而安宁公主和冯御女,只知道恐惧地大叫,人都吓傻了。
最后的最后,护驾的侍卫将他们全部带离了此地。
白胡子老头双手颤抖地拿着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的神像,也被自己的徒儿慌忙带走。
陷入寂静的景怡宫,昏月当空,夜风幽幽。
只我一人还躺在地上,无人问津。
那种魂魄剥离躯体的感觉还在,我的五脏六腑也依旧被灼热撕扯着,痛不欲生。
我蜷缩在地上,已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
嘴里腥甜的味道,正源源不断涌出,似乎正是它们淹没了我的眼睛。
又要死掉了。
搞笑,大抵是因为死过一次的缘故,这种濒死的感觉竟如此熟悉。
一只蛤蟆变成的公主,意识涣散之际,忍不住想,不知这次还有没有神仙前来救我。
我的祈祷好像应验了。
我于意识涣散之时,似乎闻到了青草和露珠的清香。
夹杂着淡淡的药草味道。
我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而后嘴里被塞了一颗丹丸。
是熟悉的青叶蝉……不,也许准确来说,那是方为道所说的苦中带着甜涩的桑枝味道。
我得救了。
这次来的不是张宿仙官,而是国师方为道。
-42-
我的运气未免太好。
前脚还在跟小蓝叨叨,日后要如何如何设计,先干掉淑昭仪和其表弟。
后脚再次死里逃生,那位魏将军反被蛇吞了。
准确来说,那不是蛇。
应是一条蛟的幻影。
在行云楼醒来的时候,我无比确定。
我问方为道:「你不是说那条黑蛇是蛟的幻影,伤不了人吗?为什么它会活吞了魏将军?」
方为道忍不住笑:「我说的话,公主皆信吗?」
「嗯,我信。」
「那真是不巧,我刚好有句话要告诉公主殿下。」
「什么话?」
「听命于自己者,永不会受命于他人,所以殿下除了自己,谁都不要信。」
「什么?你也不能信吗?」
「能信,但不可全信。」
「……方为道,你真是个怪人。」
「公主当知,诸相非相,怪人不见得是坏人。」
「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不能,公主莫问。」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高人,定有很多不可言说的秘密,你放心,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我不会回答。」
「你三番两次地救我,究竟是因为什么?」
「臣不是说过,举手之劳而已。」
「可你这手伸得也太长了。」
「殿下想多了,臣所谓的举手之劳,是真的举手之劳,略施小计帮了你而已,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为道,点了点头。
也许他说得对,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丁点儿的小恩小惠,真的不值一提。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就像是一位显赫皇子,给过街上濒临死亡的乞丐三次馒头。
乞丐会记他一辈子。
而他并不会把乞丐放在眼里。
就好像我筹谋许久,又想了很多种法子来对付淑昭仪,她却在听闻魏将军死后,惊惧交加,大病了一场。
无常。
真乃世事无常。
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我心中充满了茫然。
而方为道此人也真的如他所言,能信,但不可全信。
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
这世上有些人,也许真的强大到不怕天谴报应。
如我问他,魏将军的死会不会使他沾染上天命垣的因果。
他啊了一声,慢悠悠道:「害他的是贶水蛟,与我方为道何干?」
我:「……」
-43-
淑昭仪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
因为我又开始精神焕发,拿着一把凌霜剑,去她殿外大喊大叫——
「昭仪娘娘节哀!表舅舅虽然死了,但是五弟又长高了呢!表舅舅在天之灵会很欣慰的!」
侍卫拦着不让我进,我便又跟他们打了一场,然后扬长而去。
凉王这边又吃上了方为道献上去的丹丸,因他脑痛症又犯了,总是难以入眠。
方为道告诉他:「臣早就说过,并未发现北天异常,宫中无邪祟一说,陛下为何不信?
「昭仪娘娘请来捉拿妖物的尘济道人,此番触怒了玉清真王,因而连累了陛下遭罪。」
凉王一怒之下想要杀了那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老头倒也聪明,早在事发那晚便带着徒儿逃出了宫。
后来我数次想要见凉王那老泥鳅,尽孝道问候一下他,均被内监拦在外面。
老太监道:「陛下旨意,赏赐公主禄田八顷,食邑千户,许您迁府外住,可自置官吏,若公主不愿离宫,在宫内住着也成,总之别来见他……陛下不愿见您。」
我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老泥鳅这是把我当瘟神往外轰呢,我气得跳了起来,在他殿外大喊大叫:「父王,儿做错了什么?!儿做错了什么!你说呀!你倒是说呀!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淑昭仪见不到,凉王也见不到,我一生气,兽性大发去找了安宁公主。
她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寝宫。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安宁公主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把戏。
但凡她带着宫人想要出来,我便揣着一把剑,阴恻恻蹲在外面等她——
「景宁王妹,你好呀,今日风和日丽,天气甚好,姐姐带你去割喉咙……哦不,放风筝。」
安宁公主啊的一声,吓得拔腿就跑。
我举剑在后面追,冲她大喊大叫:「放风筝!真的是放风筝!不是做人皮灯笼!」
「你不要过来啊!」
「啊啊啊,姐姐来啦!」
-44-
我有了更多时间,每日去蓬莱池找小蓝。
但是很奇怪,小蓝越来越心不在焉。
我对它道如今整个北凉王宫我都可以横着走,可它还是不愿跟我搬去景怡宫生活。
我问它到底在想些什么,莫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蛤蟆,小蓝欲言又止,一声叹息:「小蛙,我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好办,我可以去问蟋蟀弟弟。
对了,不久前我们找到了蟋蟀弟弟。
它就躲在不远处亭台草丛的石头下。
只是不似从前那般有活力,明显地萎靡了。
蟋蟀的寿命通常只有半年,但是印象之中,蟋蟀弟弟已经陪了我们好些年。
它真的是一只很高寿很高寿的蟋蟀了。
我如今不太好意思唤它弟弟,于是同小蓝一样,叫它催织。
我用一只好看的荷叶罐,将它装在里面,并且做了个布兜,无时无刻地把荷叶罐带在身上。
我问催织,小蓝怎么了?
催织一动不动,半晌,发出「瞿瞿瞿」的叫声。
我顿时张大嘴巴,整个人都愣住了。
反应过来,又哇哇大哭,指着小蓝道:「你真的有了别的蛤蟆!」
是的,小蓝在外面有蛤蟆了。
这事要从王宫灭虫一事说起。
小蓝和蟋蟀弟弟逃出凤寰殿时,在前往蓬莱池的路上救了一只名叫小曦的蛤蟆。
它同我一样,有着属于蛤蟆的美丽皮囊。
但是蟋蟀弟弟说它脾气比我好,很温柔。
我闻言更生气了,气势汹汹对小蓝道:「把它叫出来!我要看看它有多温柔!」
小蓝耷拉着脑袋,无奈道:「它胆子小,你会吓到它。」
「好好好!怪不得呢,你一直不肯跟我去景怡宫,说什么不能把麻烦带给我,原来都是骗我的!
「小蓝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以前从不让我来蓬莱池,是不是早将它藏在了这里?!」
我哭得好大声。
原来人的眼睛,落泪时真的可以用汹涌二字形容。
小蓝忙不迭地解释,它面上带着焦急:「我从没骗过你,真的是不久前才认识的它。」
「既然是认识不久,那你跟它断了,跟我回景怡宫。」
「小蛙,我们如今不同路了,人和蛤蟆殊途。」
「什么人和蛤蟆殊途!我不管,你是我相公,我又没打算嫁人,以后我们还在一起生活,跟从前一样。」
「不可能跟从前一样了,小蛙,我要走了。」
「什么?你要去哪儿?!」
「冬日快要来了,小曦说想去南方看看。」
我做蛤蟆时的前生,以及做公主时的今生,从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的眼泪汹涌,忍不住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问小蓝:「小蓝哥哥,你真的很喜欢它吗?为了它竟要离开王宫,那我怎么办呢?我不能没有你。」
「小蛙,你如今是公主,你忘了你曾经说过,公主本是天上之月,硬挺直了腰杆,轰轰烈烈地活。
「你一直都很勇敢,即便没有我,你也能生活得很好,你往后的人生春和景明,会有许多值得期待的事情,也会遇到真正的命定之人。」
「我命定的是一只蛤蟆!不是人!」
「从前是蛤蟆,往后不是了。」
「小蓝哥哥,你不要离开我,你若是嫌弃我脾气不好,我以后改就是了。」
-45-
小蓝走了。
我苦苦哀求,加之威逼利诱,扬言要把那只叫小曦的蛤蟆捉来炖汤,均没能留住它。
我甚至提出,我愿意接纳小曦,以后我来保护你们,加上蟋蟀弟弟,咱们四个一块过。
话说到最后,小蓝依旧不答应。
我觉得自己卑微极了,瞬间来了脾气,站起来恶狠狠给了它一脚——
「始乱终弃的臭蛤蟆!」
小蓝如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被我踢进了池塘。
我抽泣着,头也不回地带着蟋蟀弟弟离开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冬日来临之际,新雪初霁。
有日我穿着件不算太厚的斗篷,怀里揣着荷叶罐,在前去行云楼找方为道的路上,经过了蓬莱池。
寂静水面了无声息,一片死寂。
岸边树木上的枯枝,有一半被雪覆盖,颜色灰白。
放眼望去,整个池塘满是苍莽,荒凉无比。
我没忍住,站在岸边哭了出来。
天气寒冷,我的鼻子哭得通红,又酸又痛。
我被小蓝抛弃了。
被抛弃的人是如此可怜。
可是如小蓝所说,我很勇敢,也很坚韧,我绝不会为了一只抛弃我的蛤蟆一直地流眼泪。
所以我擦了擦泪水,抱紧了怀里的荷叶罐,一步步离开。
我此次去找方为道,是为一件事。
蟋蟀弟弟近来愈发萎靡,总是一动不动,我想问问方为道有没有办法延长它的寿命。
方为道的行云楼很暖和,因为他的炼丹炉总是燃个不停。
他仍旧穿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衫,盘坐似仙。
见我过来,却起身去了内殿,拿了件成色很新的银狐披风出来。
只是近来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总是时不时用手扶腰。
我曾问他怎么了?
他道:「无妨,不小心伤到了。」
眼下方为道将手上的披风给了我,道了句:「天渐冷,公主下次出来,把这个穿上。」
轻裘的银狐披风,既柔软又暖和。
我有些感动,虽然我失去了小蓝,但是身边还有方为道,上天待我不薄。
方为道问我找他何事,我将荷叶罐递给他,说明来意。
荷叶罐里的蟋蟀弟弟,看上去奄奄一息。
方为道垂眸看它,道了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已经活了太久,也该去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我舍不得,想多留它一段时间,起码撑过这个冬天。」
「那又何必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可是,催织对我很重要,方为道,若你也有所珍爱的东西,当知情义二字最难以割舍,我愿尽一切努力留催织一序,求你帮我。」
我跪坐在方为道面前,神情真挚,声音诚恳。
方为道微微蹙起的眉头,使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抬头看我,弯了弯眼眸:「把它放在我这儿吧,兴许能多活一阵。」
我赶忙点头,凑上前去,看方为道捻起盘中一根草茎,轻轻触碰荷叶罐里的催织。
他神情专注,望向催织的眸光好不轻柔。
摇曳着的丹炉火光映在他无瑕的侧脸上,愈显玉树银花般的皎洁。
秋水为神玉为骨,俯仰眄睐容止侧,正应国师大人的风姿。
我也不知哪里升腾起的邪念,暗戳戳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凉王近来深居简出,可是又病了?」
方为道「嗯」了一声,侧目看我。
我们俩的距离很近,咫尺相对,我看得清他面上每一个细微神情。
我道:「不久前,淑昭仪已经病死,如今凉王身体也不太行,王室之中剩余的王子不多,且都很平庸,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仍是五王子梁焱,他才十二岁,你说日后若我辅政于他,可还行?」
方为道大抵没想到我还有这样的野心,诧异地看我。
我眉头一拧,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阴恻恻道:「怎么?你瞧不上我?」
方为道:「……」
我:「你觉得蛤蟆公主不懂治国?」
方为道:「……公主说说,该如何治国?」
「治国之道,就像烹饪小鱼,不能随意翻搅,多搅易烂;也不能不搅,不搅会糊掉。
「一个国家治理得好不好,唯在百姓苦乐,我虽一直待在北凉王宫,但知道以凉王那老泥鳅的德行,民间百姓过的不见得很好,恐苦难多于安乐。
「若我来执政,必定律法严明,思百姓之危,思国家之乱,再思前朝兴亡,三思而后行,加之我的小聪明,何愁治理不好一个国家?」
一只蛤蟆变成的公主,说出这种大话,着实是引人发笑。
可方为道神情认真地看着我,却没有笑。
他深邃的眼眸之中,藏着一丝波动:「可惜,公主不能得偿所愿了。」
「嗯?为何?」
「因为北凉气数将尽,就要亡了。」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飞快地转动脑子。
自天下纷争,北方及西南分裂十余诸国,加之柔然铁勒等游牧部落,战争其实从未停过。
北凉开国,乃为先祖王上斩前朝凉州牧,定都姑臧,方有了今日河西王霸之地。
姑臧城以北的柔然,多年来已被大魏打得落花流水。
姑臧城西南地吐浑与秦国,虽与北凉也曾交恶,起过几次规模不小的冲突,但凭他们就能使得北凉灭国,我倒不信。
虽说北凉如今治国不当,实力大不如从前,但在周遭小国眼中,仍是不好招惹。
唯一能轻易使北凉灭国的,大概只剩下实力强大的大魏。
回想近些年,那位新任的魏国君主赫元戈,先伐夏国,后灭燕朝,确如方为道所言,此人英图武略,有天下帝王之相。
可是不久之前,他分明还向凉王开口,想要求娶一位北凉公主。
阴谋。
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同时又深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了悲哀。
我虽当了一段时间的公主,生出了些许野心,也自认为不容小觑,但在即将崩塌的国家面前,我算个蛤蟆!
问:复生成了即将灭国的公主,该怎么应对?
答案当然是跑。
我可不想因为安平的身份,在最后时刻自杀殉国。
-46-
很奇怪,无论是当蛤蟆,还是做公主,我之前竟从未想过离开北凉王宫。
此刻心中满是茫然,也并不知自己能跑去哪儿。
早知道,我应该带着催织,跟着小蓝,以及那只名叫小曦的蛤蟆,一起离开这里。
如今悔之晚矣。
方为道似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忍不住笑了,对我道:「公主无须忧心,千丈之堤不会溃于朝夕,你尚有足够的时间,来想清楚自己的去处。
「况且如我之前所言,自然之道为道,兴许公主的命数也已经进入天命垣的中心。」
「什么?」
我满脸的疑惑,问方为道,「安平已经死了,可是作为蛤蟆的我命不该绝,于是阴差阳错我成了新的安平公主,那你是说新的安平公主,如今命数也已经处于天命垣的中心了?」
「正是。」
「啊,好可怕!你快给我算一卦!」
我顺手从丹炉旁的草药盘抽出一根草茎,递给了方为道,「快算一下!我的新命数是什么?」
方为道哭笑不得,接过了草茎。
也不知是不是在诓我,他竟对我道:「哎呀,星官旺盛,气机贯通,公主日后贵不可言,为权势显赫的皇后命数。」
「你胡说!」
「真就如此,臣不敢欺瞒。」
「我不信,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凭一根草茎,算出我有皇后命数的?」
「那根草茎是公主给我的。」
「你再算一次。」
「不算了,天机不可泄露。」
「啊哈,你说漏嘴了吧,天机不可泄露,你还跟我泄露?」
「哎呀,被公主发现了。」
……
因为催织留在了方为道这里,此后一段时间,我没事便往行云楼跑。
仔细想来,那真是一段十分悠闲惬意的时光。
凉王又不管我,作为一位有禄田有食邑的公主,我在王宫赖着,已然是真正的横着走,风头最盛。
孙寒舟与安宁公主婚期将近,还又来找了我,依旧是一番幡然悔悟的痴缠。
我没惯着他,命人直接将他绑起来,丢在了安宁公主的寝殿外面。
自淑昭仪死后,安宁公主接二连三地被我恐吓,早已没了当初的气焰。
她对我憎恨至极,又无比恐惧。
因为我会将紫金花汁涂抹在她脸上,看着她因为脸上起了疹子,失声大叫。
我笑眯眯对她道:「景宁王妹,你要记住,你是公主,公主是不屑于欺凌他人的,若非要欺凌,讲究一个正大光明。」
说罢,我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鉴于安宁公主对我怨恨之深,对于丢到她殿外的孙寒舟,她的眼神如淬毒的刀子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回头便把这些事情,讲给了方为道听。
照例骂Ṱŭ₅一顿孙寒舟是无情无义无耻小人。
方为道在我心中,如今全然担任着小蓝的角色。
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在他面前总是叨叨个不停。
他脾气很好,总是耐心地看着我笑。
我便突然对他道:「若小蓝能够变成人,也应当是你这副模样,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你们俩很像。」
方为道呵了一声:「又想你那蛤蟆相公了?」
「唉,当然想它。」
「它都已经把你扔了,还想它作甚。」
「其实不怪小蓝,我很理解它。」
「嗯?理解它什么?」
「小蓝对我已经很好啦,但是作为一个内心传统的蛤蟆,其实它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方为道你知道吗,我不能生。」
正端起茶盏喝水的方为道,闻言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他被呛到了,脸红到了耳朵,咳嗽个不停。
我好心为他拍了拍后背,唏嘘道:「你不懂我们蛤蟆,我们繁衍后代的时候,会将精卵排出体外,然后由它们在水中结合,最终由蛤蟆蛋蛋变态为小蛤蟆。
「但是我和小蓝很纯爱,因为我是一只有缺陷的蛤蟆,我无法在水中产卵,一直觉得很对不住小蓝。
「小蓝那般英俊,却要因为我断子绝孙,它虽嘴上不说,但心中也是充满遗憾的。
「现在好了,我变成了人,它遇到了一只能生小蛤蟆的蛤蟆,于是有了借口跟我一刀两断,它跟着小曦去了暖和的南方,以后它们一定会百子千孙,生一堆小蛤蟆。
「真羡慕它们呀。」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又眼眶湿润。
方为道又咳嗽了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隔了半晌,才捋顺了一口气,幽幽道:「……小蓝定然不知,你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是呢,我从没告诉过它。」
「那是你小瞧了它。」
「啊?你为什么要为小蓝说话,你们雄性不都是这样吗!」
「男人的存在不单是为了繁衍后代,若只是为了繁衍后代而存在,那不叫男人,叫禽兽。」
方为道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女人也是如此。」
我仔细听着他的话,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感觉到自己被骂了,目光一瞬间变得阴恻恻,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骂我?」
「没有,不敢。」
「你骂我是禽兽!」
「你听错了,公主殿下。」
-47-
我与方为道如今无比熟稔。
闲暇无事时,我问他:「贶水蛟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为道想了想,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道天命垣有三垣四象,共计二十八星宿,二百八十三位星官。
其中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天命星官身在此垣,掌凡间因果命数,气运更迭。
不可轻易插手凡间之事,早已是不成文的规定。
但凡事皆有例外。
比如得道飞升的贶水蛟,本为天相宫司禄星君座下一星官。
却因心生贪念,偷食了凡人的气运和命数。
东窗事发后,贶水蛟逃脱。
天命垣派出玄武斗宿中的星官晖月蟾,以及朱雀七星中的星官张宿,同去缉拿。
贶水蛟因食了凡人命数,一时功力大涨,无比嚣张。
二位星官为了捉拿它,设下一计。
晖月蟾变身为蛤蟆,引贶水蛟显出蛇身,张宿黄雀在后,将蛇捉住。
按照计划,一切本顺利进行。
岂料黑蛇咬住蛤蟆之后,星官张宿却并未按照计划出现。
他在凡间摆摊算命,因道出了一男子死亡时辰,在大街上被一对泼皮夫妇缠住。
夫妇二人扬言是他害死了自家儿子,非要拉他见官。
张宿本不想搭理二人,偏偏那日遇到了微服出巡的燕国国君。
话说那燕国国君,人称中山公,是个真正的仁厚之人。
当时的燕国在他的治理之下,可谓是繁荣安定,百姓丰衣足食。
面对这样一位宽厚仁君的询问,张宿无法脱身。
而这厢的晖月蟾,因封存法力化身为了一只蛤蟆,被贶水蛟死死缠住。
入魔后的贶水蛟,变幻而成黑蛇,一旦将晖月蟾吞下,这位星官也就至此殒命。
恰在此时,山林之中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小姑娘。
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生得眉目英气,耳朵敏锐。
她察觉到了动静,并看到了一条正在吞食蛤蟆的黑蛇。
于是当机立断,拉起手中弓箭,嗖的一声,一气呵成。
若是旁人,大抵是伤不到贶水蛟的。
可那日偏就凑巧,星官张宿遇到了微服出巡的燕国国君,晖月蟾遇到了跟随兄长出来狩猎的国君之女。
燕国太衡公主——李明仪。
公主天潢贵胄,正印旺盛,乃真正的母仪天下之相。
似她这种命格,正如她封号中的太衡二字,当属天命垣正中。
也因此她仅用一箭,便射杀了贶水蛟变幻而成的黑蛇。
随后太衡公主未曾下马,侧身下腰,一手拎起地上的黑蛇尸体,一手拉住缰绳,兴高采烈掉头去找自己的哥哥炫耀去了。
晖月蟾和随后赶到的张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后来二位仙官跟上了太衡公主,想办法确定了贶水蛟已经殒命,便也回天上复命了。
-48-
方为道所说的太衡公主,我曾从安平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我知道一些她的传闻。
话说燕国国君,有一双极其出色的子女。
太子李君昱,品行端正,仁心仁德,拥有一副菩萨心肠。
公主李明仪,率真直正,有勇有谋,遇事果决极有担当。
彼时燕国与魏国接壤,二国交界处,又有奚人与契丹部落,因而多年来边关并不太平,常有征战。
但好在中山王是位明君,燕国国运昌盛,武有善战阎落,文有谋算平宝侯。
平宝侯乃燕王之弟,与燕王可谓是兄友弟恭,一向忠心耿耿。
传闻太衡公主李明仪,生性顽皮。
六岁时,因爬到一棵歪脖子树上捡皮毛毽,不慎掉进水中。
其兄长李君昱当下跳到水里,去捞自己的妹妹。
却不料因此感染了风寒,落下病根,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太衡公主从此习武,不论是箭术还是剑术,均都练就了一身好功夫。
公主曾言,今后她便是兄长手中的一把剑。
将来兄长只需高坐国君之位,自有她来护着他,一世安稳。
中山王与平宝侯兄友弟恭,太衡公主与太子殿下兄友妹恭,原是两段佳话。
燕朝举国上下,无不拥戴中山王一家。
而平宝侯亦对自己的一双侄子侄女,关爱有加。
尤其是性情率真的太衡公主,深得平宝侯喜爱。
可万没想到,后来中山王病重,太子出巡并州得知消息返回昌黎城,半路被奚人劫持。
太衡公主欲救其兄,不顾中山王阻拦,执意飞身上马。
后来她九死一生,却也只带回了其兄长遇害的尸体。
中山王闻讯驾崩,因其留下一道册封「王太女」的密令,平宝侯站出来指责太衡公主包藏祸心,妄图以女子身份登位,不惜借外敌之手害死了太子和武将阎落。
甚至于中山王之死,也一度传出是太衡公主弑了父。
于是端如明月的一国公主,从此沦为阶下囚,被燕国百姓所憎恨。
平宝侯成了燕国国君。
他本欲杀掉这个侄女。
却不料节骨眼上,魏国派出使臣,道其君上欲以三座城池为聘礼,求娶太衡公主。
太衡公主出嫁之日,危机四伏。
因平宝侯并不愿她活着离开燕国,但又碍于大魏无法亲自动手,于是以大魏三座城池的聘礼为证,坐实了太衡公主曾经勾结外人害死兄长之事。
一时间,城内百姓蜂拥而至,爬上公主的轿辇,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那种情形下,其实太衡公主是有机会活着离开燕国的。
因为大魏的人马已在城外等候。
而太衡公主并非孤身一人,她身边仍有忠于自己的护卫,在竭尽全力想要送她出城。
公主府的护卫,抵挡不了疯了一般的百姓,已开始使刀杀人。
这将是太衡公主的又一则罪证。
一国公主,同自己的百姓自相残杀,传出去真是个笑话。
想来正是思及此处,轿辇之中的太衡公主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火红嫁衣,因刚刚才出牢狱,长发有些松散,只鬓间斜插一支珠花。
公主眉眼平静,拿下了那支珠花。
她抬头,抽出了护卫递给她的剑。
而后在暴乱的大街上,挺直了腰杆,自刎而亡。
纯白珠花,被血浸染,在她手中变得无比鲜艳。
-49-
太衡公主死后第二年,大魏的兵马便打到了燕国。
后来燕国灭。
平宝侯亡。
为太衡公主洗刷冤屈的,竟还是那魏国君王。
据闻魏王尚是太子之时,曾在北关战场与太衡公主结缘。
太衡公主自幼习武,使得一把好箭。
她曾生擒过魏国太子,并折辱于他。
魏国太子登位后,听闻太衡公主遭了难,欲用三座城池做聘礼娶她,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总之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有关太衡公主所有的故事。
我原以为,那是与我无关的故事。
但当我询问方为道,贶水蛟到底是什么东西时,他给我讲了个公主斩蛇的故事。
那公主正是燕朝的李明仪。
至于贶水蛟为何会在死后化身成为黑蛇幻影,方为道是这样解释的:「贶水蛟贪食过凡人命数,已经入了魔,魔虽身死,邪煞之气仍存,所以我师父才会听命于天命号召,让我前去燕国,消弭贶水蛟的邪煞之气。」
方为道一番话,透露出了太多讯息。
我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问道:「你果真是那程甫君?传闻说你勾结平宝侯,害死了太衡公主。」
方为道仰天长叹:「那种鬼话你也信?」
「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我奉师父之命去了燕国王都,中山王道我见多识广,本领非凡,于是引荐我成为太衡公主及君昱太子的老师。
「我于王都之中引贶水蛟的煞气为黑蛇幻影,完事之后便回去复了师父的命,我无意卷入燕国的王权纷争,平宝侯却在我离开之际弑兄杀侄,嫁祸太衡公主,他还对外道我是个正人君子,因为不屑与太衡公主同流合污,才愤然离开。
「待我知晓此事回去之时,太衡公主已经死了,我无能为力。
「于是后来我回了魏国晋阳城,那是我师父所在之地,却不料一年之后,魏王突然派人杀我,告示贴满了全城。」
一向好脾气的方为道,看上去竟有些幽怨,「我在魏国待不下去,万般无奈,才改名方为道,逃难来了北凉。」
谪仙似的方为道,我很难想象出他仓皇逃窜的样子,于是憋住了笑:「你法术这么厉害,竟还会怕魏王?」
「你不懂,他有帝王之相,纵我一身本领,也只能躲着他。」
我听方为道说到此处,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你先前说太衡公主有母仪天下之相,现又说魏王有帝王之相,意思就是他俩本应有天定的缘分。」
「正是。」
「既然是天定的缘分,太衡公主为何会死?这应该不符合她在天命垣的命数。」
方为道愣了下,赞道:「你真聪明。」
「谬赞谬赞,我很一般。」
「哈哈哈,公主殿下,你知道世事无常便可,其中缘由恕我无可奉告,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哎呀,你快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不可说。」
「你说!」
「莫问。」
「那我猜是因为太衡公主斩杀了贶水蛟的缘故,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这样!」
「你回答得这么爽快,肯定不是这样!」
「是这样。」
「方为道,我现在怀疑你满嘴谎话,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不,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啊啊啊,我杀了你!快告诉我哪些是真的!」
-50-
隆冬,大雪纷飞。
我和方为道一起送走了催织。
因它实在奄奄一息,没了生气。
方为道说倒是可以继续吊着它一口气,但催织会很痛苦。
他又说了那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让它走吧。」
大雪覆盖了整个王宫,我穿着方为道送我的银狐披风,将荷叶罐抱在怀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我不知该把催织埋在哪里。
凤寰殿?那里太落魄了,催织会很寂寞。
景怡宫?那里日后不会是我的归属之地,催织会很想我。
蓬莱池?冬日太过苍莽,水面都结了冰,催织怕冷。
我在雪地里不停地前行,头发落满了白色,眼前亦是一片冰凉。
我走的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仍旧找不到一个适合催织的地方。
于是我很茫然,在距离行云楼不远的地方,找了一棵树。
冬日里,树木光秃秃。
我将荷叶罐放在一旁,用手去挖那棵树的土壤。
雪地里的土壤并不松软,但还好,我挖得动。
我把荷叶罐小心翼翼放进刚挖出来的坑,一滴泪顺势而下,滴落在盖子上。
方为道说得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只是我突然想起,我好像很早便认识催织了。
在我尚是一只蛤蟆的时候,身边好像一直有一只蟋蟀。
它无时无刻在泥穴外蹦跶,扇动着翅膀,发出「瞿瞿瞿」的叫声。
我认识它甚至比小蓝更早。
那时我是一只孤独的蛤蟆,茫然而呆滞地蹲在凤寰殿的泥穴之中,不敢出去。
催织是我第一个朋友。
但是很可惜,它无法与我有效沟通。
我们之间相处了许多年,我才逐渐能从它拼命扇动的翅膀,以及兴奋的瞿瞿声中,领悟一些它想表达的意思。
瞿瞿瞿,小蛙你饿吗?我带你去菜园子里找吃的。
瞿瞿瞿,小蛙你冷吗?寒冬就要来了,别在外面溜达,赶快回去睡觉。
瞿瞿瞿,小蛙你别怕,我虽是一只蟋蟀,但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你。
……
我在雪地中埋了催织,保持着跪坐姿势,待了很久。
我的眼泪一直在流。
寒风吹过,凝结成冰雪,糊在我的睫毛和脸上。
很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人站在了我身后。
不出所料,正是撑着一把油纸伞的方为道。
那位传闻中坏事做尽,遭了天谴的程甫君,其实身子骨一直不好。
他很少离开行云楼,总是待在暖和的丹炉旁,一袭白衫。
他肤白似雪,连带着骨节分明的手指,都是病态的颜色。
我知道他的手很凉。
还知道他近来总是咳嗽。
可他依旧模样俊美,甚至比从前更甚。
似玉似仙的男子,在垂首看我。
他流泻的乌发,以及纤长颤动的睫毛下,眸光温柔。
我抬起了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冻得面颊麻木,连嘴唇都不听使唤。
「方,方为道。」
我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此刻我跪坐的雪地,正自上空滴落下一滴温热的血。
像开在寒冬里的红色小花。
很快一朵又一朵。
「方,方为道,你怎么了?」
垂首看着我的方为道,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他用手摸了下鼻子,果真掌心鲜红一片。
但他好像并不在意,笑了笑,自袖中拿出一方整洁的红罗帕子,捂住了口鼻。
然后他俯身把油纸伞递到了我手中,道了句:「天冷,快回去吧。」
说罢,他转身走了。
而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无比熟悉。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漫天飞雪之中,行云楼巍然屹立,依旧安如磐石。
但那个在我眼中无所不能的神仙人物,突然便在雪地之中,缓缓倒了下去。
-51-
方为道病了。
想来正是应了他那句北凉气数将尽的话,冬日里的王宫,处处透着仓皇。
我在行云楼照顾了他几日。
于是宫内有传闻称,安平公主看上了国师大人,整日痴缠,想要招国师大人为驸马。
可惜国师大人不喜欢她。
我将传言当成笑话说给他听。
方为道咳嗽了几声,忍不住也笑了:「公主身份尊贵,是臣不敢高攀。」
他声音含着戏谑,但很温暖。
我哼了一声,盘起一条腿,径直坐在了他床榻上。
「国师大人,若我愿意让你高攀呢?」
我眼睛直盯着方为道。
他笑了笑,方要起身同我说话,我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按倒在了床榻上。
方为道眼中闪过惊讶,竟有些不知所措:「公,公主……」
如他所想的那样,我凑上前去,压着他,很不客气地咬了他的唇。
方为道满脸震惊,但他很快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眼角不知为何,有泪滑落。
而我看似勇猛,实则动作很是轻柔,只是一下下,有些笨拙地吻他。
方为道的手落在了我的面颊上,细细摩挲。
我吻了他许久,久到嘴唇发麻,仍旧不肯停歇。
他寻得间隙喘息,耳朵红透,眼睛亦殷红。
直到又过半晌,他才侧了侧脸,颤抖着声音在我耳边道:「殿下,可以了,臣快遭不住了。」
我抿了抿红肿的嘴巴,将脑袋趴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偷笑:「是桑枝的味道。」
「嗯?」
「我说,青叶蝉,确实不是桑枝的味道。」
方为道就是小蓝。
他不愿让我知道。
那便作罢,我只当并不知晓。
小蓝离开后,我其实带着催织,在蓬莱池捕捉过几次青叶蝉。
我像从前做蛤蟆那样,把青叶蝉塞进了嘴巴里,大口地咀嚼。
每一次咀嚼过后,我都无比确定,方为道给我的丹丸,确实不是青叶蝉的味道。
因为我他娘的根本没吃过青叶蝉!
呕~好恶心的味道!
我无比确定,从前小蓝带给我吃的美味青叶蝉,绝对不是这么恶心的味道。
它骗了我。
它的青叶蝉和方为道的丹丸,分明就是同一种东西。
我忽然想起,自己初做蛤蟆之时,小蓝第一次出现在我泥穴外的场景。
那时它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躲在这里做什么?出来呀?」
我眼中充满了惊奇,看着它同我一样的长相,谨慎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出去?」
「哎呀,你不记得了,我是你兄长。」
小蓝说完这话,一直在我泥穴外蹦跶的蟋蟀弟弟突然来了脾气,对它发动了攻击。
我警惕地看着它:「你撒谎。」
小蓝:「好吧,那我是你……爹?」
蟋蟀弟弟再次对它发动了一波攻击。
我生气道:「你放屁。」
「那我是你……相公?」
蟋蟀弟弟突然不动了。
我见它没有攻击小蓝,才谨慎地探出头去,小心翼翼问道:「真的吗?」
「嗯,真的。」
小蓝笑着点头:「我是你相公,我心悦于你,对你情有独钟。」
-52-
我和小蓝在一起生活五年。
我们俩相亲相爱,关系无比融洽。
它总是能让我感到心安。
后来它不在的时候,这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感觉,我只在方为道的身上感受到。
我开始疑心,他会不会是小蓝。
可是方为道总是乱我道心,一遍遍否认。
后来我自己也不确定了。
再后来,小蓝说它遇到了别的蛤蟆,离开了我。
我伤心欲绝,没事便跑去行云楼,暗暗观察起了方为道。
我踢了小蓝一脚。
他开始捂着腰。
我说小蓝之所以离开我,是因为我不能生。
他涨红了脸,为小蓝说话。
我小蛙一向聪明,感知敏锐。
……
直到后来我埋了催织,他在我身后撑起油纸伞。
我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同小蓝一样的悲悯和温柔。
他在心疼我,那种熟悉的爱意是掩盖不住的。
我终于确定,他就是小蓝。
可是他后来转身,倒地不起。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
他说出的话,我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但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我身边只有他了。
唯愿他身体康健,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然而现在看来,这愿望好像很难实现。
方为道也不知为何,病得越来越重,咳嗽的时候竟吐起血来。
他分明那么有本事,却无法自医。
我很无措,感到害怕。
「方为道,你会死吗?」
「殿下,人都是会死的,不必难过。」
「ţų₁可是,你与旁人不同。」
「那殿下便只当我去了别处修行,只要你认为我在,我便会一直存在,看着殿下一步步往前走,盼着殿下从此无惧无忧。」
「方为道,你到底是何人?除了方为道和程甫君,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殿下莫问。」
「那我是何人?」
「莫问。」
「我不喜欢被欺瞒,你知道我脾气很差,你总是骗我,我真的会生气,再也不要搭理你……」
我好像又要哭了。
方为道伸出手来,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他的眸光柔软,声音却坚定:「殿下,答应我,莫问。
「你只需知道,人这一生,是与非,对与错,成或败,但凡过去了,便不再重要,你无须为不值得的事情感到烦心。
「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瓮头春,所以尽管挺直腰杆,你要往前走,便不必回头。
「殿下的正道就在前方,路上自有风景,信我一次,我没有骗你。」
年关的时候,北凉王宫处处挂起了红色宫灯,冲刷了长久以来的沉沉死气。
连凉王都难得的身子大好,在宫宴上左拥右抱,过了个不错的新年。
那晚,王宫灯火通明,响彻了许久的爆竹声。
我和方为道坐在行云楼外的台阶上,听着喜庆入耳,看明月当空。
他叮嘱了我许多的事情。
比如,我的皇后命格是真,只需按兵不动,待在北凉王宫,一切便能够事成。
再比如,魏王赫元戈,千真万确是我的命定之人。
将来即便北凉灭国,我也不必因为安平公主的身份,与他生出嫌隙。
因为我本就不是真正的安平公主。
而赫元戈亦不会伤害我,将来我会和他,夫妻恩爱,伉俪情深,生很多小孩。
我打断了方为道的话:「你不是说,为了繁衍后代而存在,是禽兽所为吗?」
「咳,殿下,但凡听命于自己,而不是受命于他人,这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只能为你的人生锦上添花,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方为道咳嗽得很厉害。
我穿着银狐披风,他依旧一袭白衣,我拍了拍他的后背,很霸气将他搂在了怀里。
「来,在我腿上躺一会儿。」
方为道失笑,继而顺从地闭着眼睛,真就躺在了我的腿上。
我摸了摸他漆黑的头发,忍不住贴到他耳边,蛊惑道:「方为道,快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殿下莫问。」
「那我到底是谁?」
「殿下莫问。」
「哎呀,你小子都病得快要死掉了,嘴还这么硬呢。」
「殿下莫问。」
「……好好好,我不问。」
一轮明月当空,我望着远处的蓬莱池树影重重,又开始同方为道喋喋不休:「其实当蛤蟆挺好的,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但是我好像天生适合当公主,谁叫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蛤蟆呢,安平公主当初给我起名蟾宫,其实就验证了我的与众不同,哎,我就是太出色了,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发光发烫……方为道,你说是不是?
「方为道?
「方为道?
「算了,你睡吧,别担心我,我说过的,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有志蛤蟆最能事成!」
-53-
太元六年,春。
魏王赫元戈,率使臣出使北凉。
我在城楼之上,一眼看到了我的命定之人。
果如方为道所说,此人相貌堂堂,生得剑眉星目,气度不凡,确有天下帝王之相。
他骑在马背上,抬起头遥遥看了我一眼。
周遭那么多人,王室公主远不止我一个,可他就是看到了我。
由此可见,天命二字,于他于我颇有渊源。
赫元戈对我一见倾心。
我与他的婚事,出奇地顺利。
凉王早就想把我这个祸害送出去了,无论对方是谁,他都答应得爽快。
北凉王宫大摆宴席三日。
凉王因为有了赫元戈这样的女婿,喝得红光满面。
只他不知,此次赫元戈带我回去。
下一次过来,便是兵临城下,直取姑臧——
北凉灭国。
我随赫元戈动身去大魏前夕,发生了一件趣事。
已经与孙寒舟成婚的安宁公主,借故留在了宫中,晚上换了一身衣裳,潜去了赫元戈的房间。
她想与赫元戈发生些什么,搅了我的婚事。
却不料赫元戈没上当,当场揭穿了她的身份。
安宁公主于是向赫元戈坦言,她的姐姐安平公主,十分恶毒,手段残忍,不堪为人。
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人神共愤。
多谢她对我的评价,恼得赫元戈险些杀了她。
后来他命人将穿着寝衣的安宁公主五花大绑,丢去了凉王宫殿外面。
此事使得北凉王室颜面无存。
凉王差点气死,因此下了道旨意,将安宁公主囚禁在公主府,至死不得外出。
传闻被囚禁的安宁公主发了疯,以折磨她的驸马取乐。
可她的驸马也并不好招惹,数次提剑杀她,均被侍从拦下。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乃至北凉灭国后,安宁公主与驸马被杀,皆是以后的事情了。
总之离开北凉之前,我最后一次去了行云楼。
并在楼阁之中,见到了星官张宿。
如从前一样,面对我诸多的困惑,他什么都不肯说。
只是坦言:「我答应过蓝玉,不会多嘴多舌,此话是发过誓的,你什么都别问我。」
蓝玉。
玄武斗宿星官晖月蟾,程甫君程蓝玉。
直到方为道死后,我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我依旧没有任何前尘往事的记忆,但仍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名字很令人眼热。
我没有为难张宿,离开之前,笑着问他:「你那次为何说我作恶多端?」
张宿摸了摸鼻子,左言右顾:「蓝玉都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是的,没意思了。
兴许我应当如蓝玉所言,莫问。
前方路上,春和景明,过去之事,自不必言说。
可是他小瞧了我。
过往之事,无论是与非,对与错,成或败,皆是我。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
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世事总归簪上雪,人生聊寄瓮头春。
坦然面对,才是我想要的正道。
所以此番跟随赫元戈回大魏,不过是我的另一番征程。
我需要一个真相。
一个能使我找到来时路,找回真我的过往。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无愧于心。」
离开那日,我穿着银狐披风,于北凉王宫外,回头观望。
魏王赫元戈伸出手来,想要扶我上马车。
我摇了摇头,并未搭上他的手。
而是后退几步,一跃而起,自己跳了上去。
赫元戈嘴角勾起,笑了一声。
我睨他一眼。
蛤蟆公主,总归是有些蹦高的本领,不能被人小瞧。
马车驶出,我掀开了车帘子,隔着很远的距离,仿佛看到宫墙城楼上,有一人白衣胜雪,在笑着看我。
那是我的错觉。
城楼之上,其实空无一人。
可我仍是笑了笑,同那人道了句——
「山高路远,我很好,君不必再送。」
完
番外一:
-1-
晖月蟾程蓝玉,又名程甫君。
生于丹穴之山,修炼千年,经玉清真王座下神鸟凤皇点拨,飞升得道。
星官程甫君神仙之貌,丰神隽上,眉目美哉,似朝霞映彩。
天相宫贶水蛟吞食凡人命数叛逃。
因与其之前颇有渊源,程蓝玉与朱雀七星张宿,奉命下凡缉拿。
凡间山林遇十三岁的燕国太衡公主李明仪,阴差阳错,被其所救。
后贶水蛟被公主所杀,程蓝玉于天命星盘,第一次看到公主因果命数——
太衡公主有母仪天下之相,与魏国太子赫元戈,本为天定的姻缘。
可惜这天定的姻缘,并不完满。
星盘显示太衡公主因王叔平宝侯谋反,父兄俱亡,而后蒙受不白之冤,出逃燕国。
虽后来嫁给了魏王赫元戈,但因为燕国为大魏所灭,公主一生郁郁寡欢,只活到了三十多岁,便病入膏肓。
程蓝玉想起了那个眉眼英挺的小姑娘,她天潢贵胄,率真勇敢,落得这样的结局,当真是可惜。
然一个国家的气运,君主命数,纵然是天命星官,也无法插手。
他有意报答太衡公主的恩情,但无从下手。
直到后来,天相宫察觉贶水蛟邪煞之气尚存,程蓝玉再次下了凡。
并以晋阳老道逍遥子的名号,面见了燕国国君,成为教授太子与公主课程的儒生。
初次见面,君昱太子以礼相待,恭敬地唤他:「先生。」
十三岁的太衡公主却眉眼睥睨着打量他,举起了手中的马鞭:「你师承何人?如此年轻,能教本公主什么?」
这倒怪不得太衡公主小瞧他。
公主自幼学习剑术,燕国名将阎老将军是她的师父。
文有无数大儒名士,为公主解惑。
少年公主天潢贵胄,自有她的一番傲慢。
君昱太子斥责她不可对先生无礼。
公主倒是听话,乖乖把鞭子放下,嘟囔了一句:「天底下到处都是骗子,父王难道就不会上当吗?」
君昱太子因其母姓崔,又名李崔直。
他对妹妹太衡公主极其宠爱,情谊深厚。
而太衡公主亦很看重这个兄长,自幼发誓愿为兄长做任何事情。
蓝玉为一容颜俊美的年轻男子,满是书生气质。
他并未在意公主的嚣张,反倒觉得她少年率真,极是可爱。
太衡公主李明仪,乳名曦呙,又名小曦。
她面容清丽,不笑的时候冷峻,眉眼之间满是凌厉与不羁。
可她笑起来的时候,灿如朝阳,眼中闪烁着坚定与自信的光。
那是王室公主自小养出来的贵气。
少年时的她骄傲,轻狂,但并不妨碍她骨子里的善良正直,以及果决担当。
公主实为一个嘴硬心软的姑娘。
很快,她便对蓝玉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因为公主习武,蓝玉会在她生辰之日,送一把凌霜宝剑。
公主沉迷下棋,蓝玉便整宿地陪着,秉烛看她时而绞尽脑汁,时而得意扬扬。
公主好动,喜欢轻软披风,蓝玉便从集市上寻来最好的狐皮,亲手缝了件银狐披风。
公主抱怨大儒名士讲课晦涩难懂,蓝玉便笑着同她解释,将书上内容再教一遍。
同样的治国之道,到了蓝玉口中,成了烹饪小鱼。
不能随意翻搅,多搅易烂;也不能不搅,不搅会糊掉。
思所以危则安矣,思所以乱则治矣,思所以亡则存矣。
三思而后行,行则不惧,退而不缩,变而不乱,攻守兼备,变危险为机会。
蓝玉教过太衡公主很多道理,而他最想教她的,其实是做她自己。
天命垣所谓的数可改,命不可改,其实就是世人所谓的后天与先天之说。
先天已命定,后天却仍可变数。
蓝玉希望太衡公主健康、快乐。
希望她日后在国破家亡后,能够领悟天道,拨开面上愁云,往后余生过得很好。
尽全力开导她,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他在凡间待了两年。
星官张宿笑话他,说他成了公主的奶娘,连衣裳都亲自为公主缝补,照顾得事无巨细。
彼时贶水蛟的邪煞之气,早已被他收缴得干净。
张宿催他返回天宫。
蓝玉却道:「贶水蛟得道于五指岭,入魔之后被杀,命魂化为邪煞之气仍旧留存,我如今虽以幻影聚之,但仍感其六魄不全,恐怕要多留一段时日,确定无恙才好。」
张宿不以为然,道贶水蛟若有精魄残存,到时候一道响雷便能将其震碎,危害不了人间。
「你就是在找借口,舍不得走。」
张宿自认为看透了蓝玉。
但其实只有蓝玉知道,他在丹穴之山修炼之时,曾与贶水蛟打过交道,深知其生性狡猾。
他打算再在凡间多待一年,等到确定没有变故发生,再返回上界。
在此之前的蓝玉,从未对太衡公主有过半点儿私情。
他是顿悟天道的神仙,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皆是理所应当。
对太衡公主颇多照顾,也仅是为了报答恩情。
可是及笄之后的太衡公主,不再叫蓝玉「先生」二字,而是开始称呼他为——
「程甫君」。
蓝玉并未在意。
她是骄傲的燕国公主,中山王之女,太子崔直之妹。
她完全有资格随意称呼任何人。
及笄之后的太衡公主,愈发灿如朝阳。
她飞身上马时,穿着骑装,身负凌霜宝剑,手握一把镶嵌宝石坚不可摧的金鳞断玉鞭,身手敏捷,英姿飒爽。
彼时的太衡公主,要跟着她的师父阎老将军出征北关。
她骑在马上回头,在日光下冲蓝玉露齿一笑:「程甫君,等我回来。」
蓝玉朝她揖礼。
太子崔直站在一旁,面上意味深长。
后知后觉的蓝玉,当时并不知晓,原来太衡公主对他的青睐,早已尽人皆知。
太衡公主去了北关,据说是为了驱赶野蛮的奚人部落。
可她回来的时候,耀武扬威,一路把魏国太子拴在了马后。
魏国太子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他的双手被捆绑,路上还被公主抽了几鞭子。
到了燕国,他咬碎了牙对公主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赫元戈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公主骑在马上,用剑挑开了他手上的绳子,笑眯眯道:「杀你干嘛?本公主与奚人征战,你出现在了北关,我不得把你绑回来问清楚,谁知道你们大魏有什么阴谋。」
赫元戈以为,太衡公主将他绑回来,是为了折辱,然后杀掉。
可随后赶来的燕国太子,斥责了一番妹妹的野蛮,随后向他致歉,以君子之礼将他迎进了宫。
太衡公主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赫元戈被她以阴谋诡计生擒,一路又被她欺负,本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姑娘憎恨至极。
可他一回头,不经意看到太衡公主笑容满面,无比惊喜地朝着一男子跑了过去。
她眼中闪耀着光芒,再不见了倨傲和冰冷,也再不见嚣张和无情。
她像一只开心的雀鸟,眉眼弯弯,声音娇憨。
她唤那男子:「程甫君!」
-2-
及笄之后的太衡公主,很少再缠着自己的王兄。
她喜欢去找蓝玉。
大事小事,开心之事,恼怒之事,必须第一时间让蓝玉知晓。
蓝玉不会功夫,但可以指点她的剑术。
蓝玉不喜珍馐美馔,但对她喜欢吃的东西了如指掌。
蓝玉声音温润,气质从容,总能看透她心中所想,知晓她所有的小心思。
赫元戈在燕国待了小半年。
他对太衡公主的印象逐渐改观。
这个野蛮的姑娘,其实也有天真可爱的一面。
只是她的天真可爱,永远只会对蓝玉一人。
上元佳节,花灯如海。
太子崔直邀请赫元戈去茶楼观灯,带了太衡公主和蓝玉同行。
四人原本坐在二楼包间,交谈甚欢。
太衡公主却道看上了街上的一盏灯笼,拉着蓝玉的衣袖,非要下楼去买。
于是赫元戈隔着窗户,看到街上集市灯火辉煌,冲到摊位前的姑娘满心欢喜,挑选着自己看中的花灯,提在眉眼处照了照。
她弯起的眼睛,明亮得流光溢彩。
「程甫君,我喜欢这个!你给我买!」
摊位前的灯笼高悬,每一排都光彩夺目,映在她的头顶若星河倒影。
繁星下的太衡公主李明仪,明眸皓齿,巧笑倩兮,恍惚若下凡的仙女一般。
这大抵是赫元戈和蓝玉心中共同的想法。
不同的是,公主面对赫元戈时,依旧没个好脸,嗤之以鼻。
而面对蓝玉,时而笑意盈盈,时而耍赖撒娇。
赫元戈有些受不了。
他不知为何,总觉心里酸涩得厉害,有些难受。
他有意无意地在李明仪眼前露面,打量着程蓝玉,想知道自己到底比他差了哪里。
程蓝玉温润如玉,谦和有礼。
他亦文武双全,谈吐不凡。
可李明仪只会皱着眉头看他,一脸厌烦:「你走开,挡着我了。」
彼时赫元戈站在她和蓝玉中间,她的视线,正对蓝玉。
赫元戈一肚子的火。
一脚踢翻了旁边的花盆。
太衡公主认为他在挑衅,想也不想地进屋去拿了自己的鞭子。
出来之后,一脸恼怒地指着他:「这是我和程甫君一起种的花,就活了这一盆!你竟敢给我踢翻!看我不打死你!」
说罢,扬鞭就抽。
赫元戈不想跟她打,只是抬手阻拦,鞭子便半抽在了他脸上。
太衡公主使了力的,未曾手软。
赫元戈觉得心冷,未发一言,转身便走。
太衡公主却仍不解恨,还想要去追他:「把花盆扶起来!你别走!」
便是好脾气的蓝玉,也觉得看不下去,伸手拦住了她:「小曦,别闹了。」
「我哪儿闹了?是他先踢翻了我的花儿,他还不认错,这花儿我们俩一起种的,你忘了……」
未曾走远的赫元戈,听到太衡公主满腹委屈,同蓝玉抱怨。
蓝玉耐着性子哄道:「无妨,你若喜欢,再种一盆便是。」
后来没多久,赫元戈便回了魏国。
因为大魏君主病重,紧急将他召回。
对于赫元戈的离开,太子崔直有些不舍,几次叹息,道元戈要是能多留一段时日便好了。
他都已经同他约好了,一起去常山郡拜访一位归山隐士。
太衡公主不喜欢赫元戈,她没好气道:「早该走了,魏国的太子,总赖在我们燕国干吗。」
赫元戈走了。
细算起来,其实蓝玉也该走了。
他已经在人间待了整整三年。
没有再探寻到贶水蛟残存的邪煞之气。
岂料就在他打算同中山王一家辞行时,十六岁的太衡公主突然找到了他,问他喜服腰带用玄色还是扬红?
蓝玉愣住。
太衡公主道:「你怎么了?高兴得傻掉了?
「父王做主为我们赐了婚,他说我十六了,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
「程甫君,我及笄之时便想着若得程甫君为驸马,定当是我莫大的福分,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今后我们俩在一起,我保证对你好,不会欺负你。」
眉眼英挺的太衡公主,面上难得地含着一丝羞涩。
可蓝玉满面震惊。
他未曾料想到,太衡公主竟心悦于他。
他一直以为,他与公主之间是师生之情,知己之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能看出赫元戈喜欢太衡公主,却没有察觉出太衡公主对他的男女之情。
因为神仙无欲无求,本就身心清净。
在屋内烛火的照耀下,太衡公主干净的面颊上泛着微微红光。
她一向是个干脆利索的姑娘。
自认为已经与蓝玉定了情,便想要同他亲近一下。
于是她走到蓝玉面前,抱住了他的腰。
蓝玉身躯一紧。
太衡公主贴在他怀里,踮起了脚,仰头看他:「程甫君,你不高兴吗?」
她敏锐地感知到了蓝玉的异常。
于是有些慌张,想要确定他的心意。
于是公主吻上了他的嘴唇。
蓝玉第一次被姑娘亲,感受到了她的柔软。
倨傲尊贵的公主,有一颗飞快跳动、无比炽热的心脏。
神仙知晓她的不安和紧张。
可是神仙不能心动。
所以蓝玉推开了她。
公主有些无措,眼圈红红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蓝玉在心里长叹一声。
-3-
第二日,蓝玉向中山王辞行。
对于他拒绝了与太衡公主的婚事之举,中山王不太高兴。
但他是个仁厚的君王,并未为难他。
蓝玉很识趣,没有同公主告别,打算悄悄离开。
然而太衡公主找到了他。
一夜未眠的公主,眼睛熬得通红,递给他一方崭新的红罗帕子。
手帕镶嵌金边,质地柔软,高贵华丽。
正中却绣着一对儿歪歪扭扭的蝉。
公主道:「程甫君,你不愿与我成亲,是因为我不够温顺,脾性太差?
「还是嫌我骄纵,不会绣帕子,也不懂女红?
「或是厌我凶悍,时常拿剑举鞭,动辄抽人?
「程甫君,若你看不惯,可以说出来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愿意为你一试,尽力做你喜欢的那种女子,你当知晓我对你的心意,我心悦于你,全是痴念。」
蓝玉不知,太衡公主对他竟是这般的眷恋。
她不过十六岁,初尝情爱滋味,不被心上人喜欢,只觉无措和伤心。
她认为是自己不够好,想要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于是熬夜绣了手帕,送给了打算离开的心上人。
太衡公主如果足够霸道,在不知晓蓝玉是神仙的情况下,完全可以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强迫蓝玉留下,逼他成亲。
可她没有这么做,她的眼中闪着泪光,只笑道——
「程甫君,你要走了,今后还会回来吗?
「你打算去哪儿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星官蓝玉,看着她的眼睛,也不知为何心里骤然一痛。
他说不清楚,是因为知晓公主不久之后会国破家亡的命运,还是因为她内心的爱意太过真挚纯洁。
总之蓝玉心软了。
他对太衡公主道:「臣师承晋阳逍遥子,之后会前往魏国,今后若有机会,公主可到那儿找我。」
知晓公主命运的蓝玉,预见到了她接下来的遭遇。
他改变不了朝代更迭,也左右不了中山王一家的没落。
但是将来,在太衡公主家破人亡,嫁给赫元戈郁郁寡欢之时,他希望还能帮她一把。
到时再见吧,我的公主殿下。
蓝玉目光悲悯地看着她,默默在心里承诺。
此后一年,平宝侯密谋造反。
先是勾结奚人害死了武将阎落。
后又暗中向兄长投毒,致使中山王病重。
太子崔直出巡并州,得知父王病重消息返回昌黎城,半路被奚人劫持。
太衡公主闻讯欲救其兄,中山王阻拦。
此时的太衡公主并不知,中山王已经怀疑起了自己的王弟,担心这是一箭双雕的把戏。
可病榻上的他,无法直接提醒太衡公主。
因为他身边的宫人已被替换。
直言明说,恐平宝侯先对太衡公主下手。
于是中山王阻拦未果,公主飞身上马,率领人马,奔王兄而去。
带回王兄的尸体,对太衡公主来说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也是悲痛欲绝的事情。
然而她未曾料到,回宫之前,中山王便因为被平宝侯告知,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双双殒命,悲痛之下吐血而亡。
父王死了。
一向疼爱太衡公主的王叔,是操控一切的刽子手。
她难以相信。
平宝侯自幼将她捧在手心,教导过她许许多多的仁义孝悌。
她看着面容慈爱的叔叔,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
平宝侯拿出一纸册封侄女为王太女的诏书,泪如雨下:「曦呙,你瞧,这是三年前崔直生病,你父王害怕他挺不过去,写下的诏书。
「崔直若亡故,你便是燕朝的王太女,他这是要把王位传给你啊!
「曦呙,叔叔自出生,便被你父王压了一头,他是长子,继承王位本是应当。你兄长崔直是燕国太子,你父王若不在了,由他继位,叔叔也愿意。
「崔直十岁时因救你落下病根,这么些年有过两次危在旦夕的时候,你父王顾及燕国社稷,写下了册封你为王太女的诏书,这件事叔叔无法接受。
「曦呙,崔直不在了,这王位就是轮着来,也该轮到叔叔了啊!
「可你父王从未将我看在眼里,他宁愿把王位传给你一个姑娘家,也没想过传给我……」
平宝侯捂着眼睛,痛哭不止。
「王兄,王兄,你为什么逼我?」
-4-
平宝侯继位,成了燕国国君。
太衡公主被缉拿下狱,罪名是弑父杀兄,勾结外敌。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偏就有理有据。
一时间燕国百姓对太衡公主恨之入骨。
他们拥戴中山王,因中山王和太子的离世,无比悲痛。
这悲痛若要发泄,需得将太衡公主处死。
平宝侯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当中山王和太子俱死的消息传到魏国之时,魏国那位登基已有一年的君王,拿出了三座城池的诚意,求娶太衡公主李明仪。
平宝侯思来想去,不愿因为此事与魏国交恶。
但也不愿侄女嫁去魏国,将来反咬他一口。
他答应了魏国国君的请求。
然而太衡公主在牢狱之上换了衣裳,步入轿辇之时,行至街上,却被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平宝侯站在茶楼之上,又是一番捂着眼睛的悲痛。
曦呙,叔叔不忍杀你。
你都看到了,是百姓们动的手。
太衡公主自幼顽劣,少年时有过极其嚣张的时候。
可她生平对待燕国的百姓,绝没有半分欺凌。
中山王仁厚,太子菩萨心肠,公主十五岁跟随将军征战北关沙场。
她爱护自己的百姓,希望燕国风调雨顺,繁荣安定。
可是当她坐在轿辇上,看到自己的护卫与百姓在厮杀。
看到那一张张淳朴而扭曲的脸,此刻凶狠的神情,像是要啖她的肉,饮她的血。
太衡公主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她,值得吗?
他们要你死,千刀万剐,看到了吗?
恨吗?
想要报仇吗?
公主殿下,别害怕,我来帮你。
蓝玉不会想到,他感知不到的贶水蛟残存精魄,其实就藏在公主体内。
那一缕精魄,弱得让人毫无防备。
它熄灭了邪煞之气,悄无声息,形同死寂,将自己藏匿。
蓝玉若还在燕国,它永远不会出来。
公主若心中无恨,它也永远不会出来。
而后再过一段时日,它无法存活,连消亡也会悄无声息。
可是世事难料。
太衡公主的恨意,使快要消亡的它闻到了气息。
护卫将凌霜剑递给太衡公主,是为了让她防身。
可那缕精魄钻出来,附在了宝剑上。
它对太衡公主说:「动手吧,百姓不仁,你也不必讲道义。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你就能逃出去!
「杀了这群卑鄙小人!他们浅薄无知,又恶毒又残忍。」
凌霜宝剑是蓝玉送给太衡公主的。
精魄附身的第一时间,他便感知到了异常。
随后掐指一算,脸色骤变。
一旦太衡公主被怂恿,举剑伤人,那么她将再无回头之路。
恶业恶果,正是贶水蛟复生的好时机。
它将会带着太衡公主,步入魔道。
蓝玉出现在昌黎城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公主没有被恨意所蒙蔽,她站在轿辇之上,举起了凌霜宝剑,自刎而亡。
那日天上原本晴空万里,在公主自刎时,却开始黑云压顶,风雨欲来。
太衡公主穿着婚袍,长发披散,倒在帷幔飘起的轿辇里。
她的一只手里还拿着珠花。
珠花被血染红了,鲜艳至极。
同神情平静,睁着眼睛的太衡公主,一样美丽。
蓝玉怔怔地看着她。
下雨了。
意识涣散的太衡公主,在最后时刻,似是感受到了什么。
她嘴里源源不断涌出血迹,无声吐露了三个字——
「程,蓝,玉……」
太衡公主不该知道这个名字。
她既知道了,必是贶水蛟的那缕精魄入了脑。
释放出的邪煞之气,使她们即将一同消亡。
魂飞魄散的那种消亡。
因为太衡公主没有听那缕精魄的话,它生气了。
蓝玉从来不知,何为一个「情」字。
太衡公主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她神情平静。
蓝玉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含着神采飞扬的傲慢。
「你师承何人?如此年轻,能教本公主什么?」
「程甫君,等我回来。」
「父王做主为我们赐了婚,他说我十六了,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
「程甫君,我愿意为你一试,尽力做你喜欢的那种女子,你当知晓我对你的心意,我心悦于你,全是痴念。」
「你要走了,今后还会回来吗?」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蓝玉在颤抖,他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然明白了何为情字。
他记得公主柔软的唇,当她吻他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然开始不对劲。
神仙不会欺瞒自己。
他在离开太衡公主的这段时日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有没有早起练剑?今日吃了什么?梳了怎样的头发?穿了哪一件外衫?
有没有生气?开不开心?会不会又想要从宫里跑出去?
蓝玉觉得自己真的像个操心的奶娘,为了身心清净,于是打算闭关。
他都已经想好了,待到公主嫁给了赫元戈,他便去魏国等她。
余生的日子,他陪她过。
赫元戈若不同意,他会亲自同他说。
他不是来破坏他们姻缘的,他是来给太衡公主当奶娘……哦不,当先生的。
陪她走完这一生,他欠她的所有恩情,一笔勾销。
……
可是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蓝玉抱着公主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颤抖的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脸,然后抚上了她的眼睛。
殿下,我来迟了。
别怕。
他在掀起的狂风之中,抬起了衣袖。
黑云压顶的天际上空,仿佛被雷电撕开了无数道密密麻麻的口子。
那些捕捉命运的网铺天盖地,不停撕扯着,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
天地在晃动。
有人一把按住了蓝玉的手。
是一脸焦急的仙官张宿。
他叫喊道:「你疯了!命盘也敢动!」
蓝玉面不改色,眉眼却凌厉,然后一掌将他震开。
张宿再次上前,想要阻拦。
蓝玉却道:「你若插手,天谴时必有你一遭。」
张宿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你真的疯了!蓝玉,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
-5-
值得吗?
其实在蓝玉将太衡公主的魂魄养在一只蛤蟆体内时,他曾问过自己。
天谴使他跌落神坛,成为凡人,再也无法做回天命盘的星官。
也使他遭受重击,从此成为一只伤鸡。
甚至连太衡公主的尸体,也在天谴的加持下,迅速化为灰烬。
这确实是很大的代价。
公主的魂魄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缩在一只蛤蟆体内,在北凉凤寰殿的泥穴里,警惕又害怕,不愿出来。
蓝玉化身成为一只叫小蓝的蛤蟆,在泥穴外耐心哄它:「躲在这里做什么?出来呀?」
一只蟋蟀冲上来,跟他打了起来。
蓝玉认出,这是崔直死后投胎,因为放心不下妹妹,留在世间的一缕魂魄。
现在他的这缕魂魄找到了妹妹,然后附身在了一只濒死的蟋蟀身上。
缺了这缕魂魄,转世后的崔直,定然是个傻子。
蓝玉有些无奈。
但是太衡公主变成的蛤蟆,真的很可爱。
它叫小蛙。
又自恋又自信,每天坚称自己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蛤蟆。
蓝玉每次都忍不住,笑得很大声。
小蛙便道:「小蓝,你的嘴可真大呀。」
蓝玉觉得有辱斯文,于是把嘴巴闭上,决定以后再也不咧这么大了。
他之所以带小蛙来到北凉,完全是冲着安平公主来的。
因为安平公主与太衡公主的命格很像。
太衡公主的魂魄,如今是这世上多余的一道灵魂。
她无处可去,也无处安放。
而北凉的安平公主,注定会死在十六岁这年。
蓝玉带着小蛙,静静等待。
他们要离安平公主近一点。
最好小蛙与安平公主熟悉一点,日后才能更好地适应她的身体。
这说起来很可怕。
凤寰殿的两只蛤蟆,在觊觎着可怜的安平公主的身体。
蓝玉一度也觉得自己不是人。
可是没办法,人各有命,他无法普度众生。
养活太衡公主的魂魄,已经很不容易。
蓝玉虽然操控天命盘留住了她,但是贶水蛟的邪煞之气已经损伤了她的魂魄,导致其灵魂总是掉线,有脱离宿体的风险。
蓝玉很怕天命垣捕捉到她。
于是他身兼两职,有时是蛤蟆小蓝,有时是国师方为道。
他要为公主炼制丹丸,确保她的魂魄随时在线。
拿丹丸给一只蛤蟆吃,很奇怪。
于是蓝玉把丹丸变成了青叶蝉的模样。
他如今身体不好,内里伤痕累累,其实很担心日后小蛙成了安平公主,该何去何从。
唉,他现在果然像个爱操心的奶娘一样。
本来一开始,蓝玉是打算带着小蛙直接去魏国的。
可是不知道赫元戈发什么神经,贴了满城的告示追杀他。
后来一打听,是这傻子听闻了平宝侯的话,以为蓝玉参与了陷害太衡公主的行动。
蓝玉有些无语。
就这脑子还当什么天下帝王。
不过后来赫元戈又命人将告示全部撕掉了。
蓝玉带着小蛙,哪里也不想去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北凉王宫。
他为太衡公主所做的一切,称得上是逆天改命。
天命垣没把他劈得现出原形,已经很给面子了。
但是蓝玉想想也有些恼火。
贶水蛟的那一缕精魄, 也算是改了太衡公主原本的命数,似它这般也应该遭到天谴吧。
可是雷都劈不到它。
因为人家早就死了。
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是坏人更容易当一些。
嗐,开个玩笑。
坏人还是不能当的。
贶水蛟虽然死得早了一些, 但到底还是死了。
他和小蛙虽然变成了蛤蟆,但好歹还活着。
蓝玉不知道自己能陪小蛙多久。
但是不用担心, 他把小蛙日后要走的路,都已经安排好了。
把她原本的命数,皆还给她。
赫元戈是个重情义的人,继位多年,还未曾立后。
但也有可能是他忙着南征北战,野心勃勃, 没时间。
蓝玉这些年,其实与他通过几封书信。
没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当初被追杀一事,骂他是狗。
赫元戈扬言找机会要去北凉砍了他。
蓝玉回信——
汝甚狂, 何不以溺自照?
赫元戈回信——
无赖獠贼, 自是犬而不知。
蓝玉回信——
堪听小儿啼, 汝未有脸皮。
赫元戈回信——
衣冠狗奴。
蓝玉回信——
无耻之徒。
……
与赫元戈对骂三年。
蓝玉估摸着他也快沉不住气了,又给了他最后一封信——
凉王有女, 朱颜熙曜,晔若春华, 佳人绝色, 明月之姿。
汝不配,然,便宜汝。
太衡公主当年身死,赫元戈并没有见到过她的尸体。
如今蓝玉这封信,但凭他自己悟。
蓝玉在那晚飞鸽传书。
抬头看行云楼外皓月当空。
他神情怔怔。
回过头去, 殿内地上, 炼丹炉旁,盘坐着帮他研磨草药的安平公主, 正努着劲, 脸儿红扑。
蓝玉忍不住笑了。
他想,山高路远,还是尽量多送你一程吧。
我的公主殿下。
后记:
东方五百里, 有丹穴之山。
其上多金玉,有神鸟凤皇。
某日,一只蛤蟆蹦跶到了凤皇面前, 头戴针织小帽,背着斜挎包。
蛤蟆气喘吁吁, 从斜挎包里掏出一金锭,双爪给了神鸟凤皇——
「神鸟,有没有见过一只绿蛤蟆?跟我一样背部是翡翠般的绿色,但是颜色看上去比我奢华, 身体会在阳光的照耀下, 折射出湛蓝。
「就像,胡瓜染青花,串色了。」
神鸟凤皇满眼慈悲, 却诧异地看着蛤蟆:「你找蓝玉?」
「对对对,就是它!」
「你从哪儿来的?」
「大魏。」
「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仙人指路。」
「哪儿的仙人?」
「朱雀星官张月鹿,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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