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天大旱,百姓大饥,人相食啖。
我和弟弟做起了人肉生意。
腐肉五百文一斤,现杀的一千二百文。
我们管这肉叫「菜人」。
1
「哥,我们一起干这买卖,我有门路。」满仓一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不行,不行,这是作孽啊。」我想冲他摆摆手,只觉得身体重得手都抬不起来。
「哥,饿死就不作孽了吗?这样我俩都能有条活路。」
满仓的脸几乎快贴到了我的脸上,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在干瘪的脸上像两个血色大灯笼,照得我头晕。
「哥,城里不比我们乡下能啃树皮挖野菜,城里人早都吃人肉了。」
「如今咱们这树皮吃完了,土都翻了个底朝天,连个蚯蚓干都找不见,这下也轮到吃人肉了。」
家里的田不多,完全不需要两个大男人来耕种,两年前满仓就去了城里的酒楼当后厨学徒,这个月才回了家里。
「哥,你知道城里的谷子和大豆多少钱吗?谷子一斛五十万,豆麦二十万。一个活人恐怕也只能换几张饼子了。」
我脑子嗡嗡作响,这世道是不是已经没了活路。
「你吃过人肉吗?」我提心吊胆地问他。
「小儿柔嫩好吃但少出门,壮年人肉筋道但我打不过,老妪的肉吃到嘴里软绵绵的。」
他眼睛里闪着凶光,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
我听着他的话嘴巴里泛起了酸水,胃里咕噜咕噜蠕动着,不知是不是想呕吐。
满仓走近一步,捏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如今已是皮包骨头,不知是不是对活着的渴望,他捏得我肩膀生疼。
「哥,你得帮我,我一个人成不了这事。」
「我想想,你让我想想。」我嘴里念着这话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
在这屋子里我觉着呼吸都是闷的,像有人捏住了我的五脏六腑。
「哥,若我们早干这个,家旺和嫂子或许就不会死了。」
满仓冲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听着他的话险些摔倒在了地上。但他也没什么力气了,话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耳朵里,倒是他的咳嗽声还大一些。
2
我拄着棍子走到村里大路上,平日里热闹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连挖树根的人都没有了。
如今已经十二月里,外面还是出奇的热,烧得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抬头看去,天上好像明晃晃地挂着两个太阳。
五月,闹了蝗灾,那蝗虫一阵又一阵地飞过来,黑压压一片像把天遮住了一样,不过一个月,地里的作物都被啃了个干净。
起初日子还过得下去,家家也都有些余粮。哪知六月竟传来京师也闹了饥荒,各家各户需按成年男丁数补交新田税,每人补上一斛谷子。
有些人家贫根本凑不出这么多粮食,想请收粮的衙门老爷宽缓宽缓,哪知道被杀鸡儆猴,直接割下了脑袋滚落在自家门口。
自此村里再也没有人敢造次,大家东拼西凑,左邻右坊借一借,也算都交上了粮食。
本来以为等这蝗虫一走,只要种上点大豆也好,番薯也好,或者管它什么粮食,只要有得吃就也有个活路。
哪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开始。
六月以后天气出奇的热,天上再也没有下过一滴雨,灌溉田地的河干了,田地也裂出大大的口子,播下去的种子只能裸露在空气里。
种下去什么也活不成。
各家各户都彻底断了粮。
饿啊,每天肚子空空,感觉人也是空的。
那日我出门寻吃的,回来后就见我的妻儿直挺挺躺在床上,没了呼吸。
那天运气好寻到的野菜我也没吃,和妻儿一起埋Ŧű̂⁰在了院子后面。
我想要是我脚程快一点他们是不是就能活。
活下去,可如何才能活得下去。
3
我和弟弟满仓干起了人肉生意,听见哪家有哭声晚上就去屋子旁边转转,总能看见一卷草席卷着的尸体,那些尸体都骨瘦如柴,有的肚子倒是涨得老高,但划开都是臭水,根本没有几斤肉。
我俩看着这人肉也吃不下去,我们就把尸体放到板车上拖到城里卖给菜人铺的老板,他那摊子上挂着割好的部位,都是不一样的价格。
他麻利地接受了我们带来的菜人放在案板上,三下五除二就剁成了一块一块的。许是饿死的缘故,案板上的肉黑黢黢的都流不出多少血,倒是肉渣飞得到处都是。
我第一次见此情形面色煞白,还吐在了摊子前,好在老板和气得很也没计较。
我们一具尸体有时能换五张薄饼,有时只能换四张。
这饼子掺了石头磨成的粉,我牙都被崩掉了一颗,但好在这种饼子十分管饱。
我良心过不去,坚持要给那些菜人的家人送过去一张饼子。他们似乎也知道我和满仓干了ŧŭ̀₉什么,非但没有用扫帚把我们打出家门,反而对我们是千恩万谢的。
慢慢地,甚至有些人家会主动把自家的死人送到我们门上。
因着省去了我们寻找的工夫,我把菜人卖掉以后会分他家两张饼子。
也是,胆大的早直接煮了自家的死人吃了,胆小的也得给自己寻条活路。
当然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和和气气。
为了菜人送到县城还是新鲜的,我们不得不白天拉货,有一日恰好遇到了张秀才。
张秀才本是我们村的神童,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但是一辈子也没能中举,年纪大了就回到村里开起了学堂,村里人都十分敬重他。我和满仓也在那学过两年,也算认得几个字。
「你们作孽呀作孽呀。」张秀才站在路中间颤颤巍巍指着板车,气得说话的声音都直打颤。
「先生,你让一让。」我好声好气和他说道。
「你们同类相食和畜生有何分别?」
4
张秀才已经六十有余,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颧骨高高地隆起,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眶里,像两个黑洞,深紫色的嘴巴看起来没有一点人气,似乎比我板车上的尸体看着还可怕。
「先生,给您。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卖菜人没活路。」我从布袋里掏出一张薄饼撕成了两半,递了一半给他。
「朝廷会发救济粮的!」
他慢慢举起手打掉了我手里的饼子,嘴里一边骂着一边还踩上了两脚。
「你们这脏饼子吃了会有报应的。」
满仓动了怒,上前一把揪住了秀才的领子。
「我哥唤你一声先生,你别蹬鼻子上脸。会有报应?报应在我身上好了,还有什么比饿死可怕?
「朝廷发粮?就是朝廷拿走了我们的粮食,断了我们的活路。你满嘴礼义廉耻,今个连命都活不下去咯,城里现在穷人连人肉都吃不起。
「谁家里饿死了人,我和我哥拉到城里卖了,这家还能落个饼子。
「这死人埋在地里能得个什么?长得出粮食吗?他们在天有灵也想给家人一条活路吧!
「我们只想活命有什么错!」
满仓越说越激动,脑门上的青筋高高涨起来,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秀才,我生怕他犯了混赶紧拉住他,「你个孬子,快松手吧!」
满仓喊完似乎也没了力气,手下一松,秀才直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我们走吧,去迟了菜人臭了,就卖不上价了。」我拉了一把满仓,他喘了口粗气重新推起了板车。
我走了好远回头看去,秀才还呆坐在地上。
后来我才知道,秀才说得也没错,后面确实有报应等着我们。
5
这菜人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
这死人总归是有限的。
不过我和满仓还算好,只要有人家死了人,我们就有口饭吃。
有些人家也想自己拉菜人去县城,但大多是没有门路找不到菜人铺。
王五这人聪明,沿路问着也算运气好寻到了铺子前,一看那新鲜的和略有发烂的肉被分挂在两边,往来的行人面若正常。
老板笑呵呵地把肉放在案板上剔骨割肉再称给客人。
苍蝇绕着铺子飞来飞去,尸臭味搁一里地外都闻得到。
村里人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老实巴交哪里见过这个场面,话本里的地狱也不过如此。
王五见此场面连滚带爬回到了村里,刚到家就起了高热,嘴里恍恍惚惚念叨着「活不下咯」「活不下去咯」,两日后便一命呜呼。
他刚咽气不久,他媳妇就领着十二岁的儿子把尸体抬到了我门上。
「收尸体莫?」
这王五也算是能干,饥荒闹了这么久,他的妻儿老娘都活得好好的,他若不死,一家人也许都能熬过这饥荒吧。
王五媳妇和大多数人家不同,她没哭,眼睛木木地不知道看着哪里,倒有点像死人散了光的眼睛。
「收的。」
这王五是受惊吓病死的,应该也算不上传染病,再说这大饥荒年,就算得了时疫的死人也有人敢吃。
「给你叔跪下磕头。」王五媳妇突然喊了一嗓子,我倒是被吓了一跳。
王五娃子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
我看着这场景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为了活着倒要给买卖自个爹的人磕头。
这世道啊,彻底乱了。
6
「你等一下。」我进屋拿了三个薄饼递给了王五媳妇,这是我分到的这几日的口粮,但今个收了菜人下午就能去换饼子了,就先预给了她。
女人接过饼子,倒是低头看了一眼。
「给你爹磕头,送他上路。」她又是一嗓子。
虽说村人对这菜人买卖已经心知肚明,但这各家来送尸体都是偷偷摸摸地,生怕叫人看见了挨了骂,这王五媳妇倒是不忌讳。
娃子又是「嘭嘭嘭」三个响头,这一次娃边磕边哭出了声。
「嫂子,带娃家去吧。」
这尸体收得多了,安慰的话我都挤不出口。
中午满仓回来看我收的菜人倒是并不高兴。
「哥,我看你脑子又犯浑,你这菜都没卖出去呢,咋能把饼子给了。」
「反正也卖得出去的,受了王五娃子的磕头,我咋能让他们空手回去。」我拍了拍满仓的肩膀。
「哥,你以为这个女人是什么好货吗?你开了这个头,后面有得你受。」
「都是乡里乡亲的,不会出事。」
满仓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起来菜人。
哪知道我一时心软,倒成了我们噩梦的开始。
如他所说从那天起,我受下来不少响头,甚至还有长辈的。
我给出的两张饼,也必须变成三张。
「满涛娃子,叔是看你长大的,你给别家三个饼,就给叔两个?」
面前这个张老三算我的族ẗűₛ叔,和我家连五服都没出。
「叔,婶子的尸体我和满仓拉到城里也只能换四张饼,来回路上那么远,总得给我和满仓一口饭吃吧。」
谁知张老三不依不饶,嚷嚷起来了。
「你们拿村里人换粮吃,你们坏了良心。
「你今天不给我三张饼子,我就死在你门口,我是被你逼死的。
「我去了阎王那见到你老子也得跟他说道说道,他养的好儿子干起了吃人的买卖。
「你婶子晚上化成厉鬼会来找你的。」
7
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
「之前你才给我家两张饼,你给别家三张,你怎么连死人钱都贪!」
「我媳妇死了,被好好地放在院子后面,你们夜里给偷走了,就拿来一个饼子。」
「把我家饼子还回来!」
我和满仓被一群人堵在家门口,他们指着我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他们一个个面容枯槁,眼眶深陷,口水几乎喷在我的脸上,一股死人的臭气,活像来索命的厉鬼。
满仓拿着扫帚挥舞但根本拦不住人群,我俩被掀翻在地,他们挤进来我家里,爬到屋里开始翻找,打碎了家里的米缸,打翻了柜子,连床铺都被揭了扔在地上,被踩来踩去。
满仓见家被拆了也是红了眼睛,大喊一声,爬起来冲到灶房拿起个菜刀,冲进人群开始胡乱挥舞。
村人见满仓发疯也都哭嚎着散去,有的跑,有的爬。
「满仓疯了,满仓疯了!」
我和满仓都受了伤,我胳膊被划了个大口子,满仓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
天刚黑,我俩就上床睡了觉。
饿啊,肚子里空落落的,睡着了还能好些。
我迷迷糊糊梦见村里人又来家里打砸,被吓得一身冷汗。
我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胳膊的伤还有些疼。
照今天这情形,这卖菜人的生意估计是做不下去了。
我发着愣,突然惊觉不对。外面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密密麻麻二十多个黑影。
又有人想来翻粮食?
我不敢出声,手慢慢往床底下摸去,我睡前搁床底下放了个木棍。
人太多了,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他们发起狠来把我自个折在了这。到时候,闹饥荒没饿死,倒叫人打死了。
我慢慢扭头想看得更清楚些,突然对上了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眼白。
坏了事,被发现我醒着了。
一张惨白没有血色的脸突然贴到了我的脸上。
「满涛,我被你吃了吗?」
我吓了一跳,眼前这人正是我一个月前收的王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是闹了鬼?
8
「我没吃你,我吃的是饼子。」我流着冷汗,声音也直打颤
「那饼子里也掺了我的肉啊,你们咬我的腿,咬我的胳膊,还把我的手放在嘴里嚼啊嚼,我好疼啊。
「啊,好疼啊。」
他突然开始大叫,声音又尖又细,震得我耳朵生疼。
「满涛,你摸摸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好疼。」
我似乎受了他声音的蛊惑,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我缓缓抬起了手朝他摸去。
好凉,好硬,我慢慢低下头,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把白骨。王五的身子是一架骨头,除了头上还有肉,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
「啊!」我大叫出了声,我想逃跑,却被按住了手脚。
「嘘,你吵到大家了。」
一瞬间,二十多颗头都挤在了我的床上,他们的身子——一架架骨头也堆满了我的屋子。
张年他媳妇,张二婶,杜鹃妹子,铁柱,张麻子……
这一颗颗头颅我都见过,他们被我和满仓拉到了县城,然后亲眼看着屠夫在案板上把他们剁了下来。
「你为啥只给我家两张饼子?」
「我老头让我来找你。」
「还我的饼子。」
「还我饼子。」
「还我饼子。」
他们二十多张嘴在我耳边大叫,我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啥,只感觉脑子嗡嗡作响像要裂开。
「没有饼子啦!没有饼子啦!都吃了都吃了!」
我捂住耳朵大叫道。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又过片刻,王五突然张嘴伸出了一条又长又细的舌头舔了舔我的脸。他的舌头上似乎有倒刺,我的脸皮被刮烂了好几块。
「你把饼子吃了,那让我们吃了你吧。」
剩下的二十几颗头也跟着念叨这句话。
「肚子好空,吃了你。」
「肚子好空,吃了你。」
说着王五张开了血盆大口,龇着獠牙朝我的头咬过来。
「王五你个王八蛋,我看你婆娘可怜还多给了饼子,你是病死的,我总归就卖了三张饼子,我一张也没落着。」
9
我大喊一声突然醒了过来,是梦。
我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汗衫也湿了,脸上生疼,我一摸,一手的血,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受了伤我没注意。
我朝外面看去,天已经大亮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拄着木棍准备找满仓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
我也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得浑身没有力气。
我站在满仓门口喊他,半天没人应声。
不对劲,他平日这个时辰早都起来了。
我使劲朝门撞去,我实在没有力气,一下,两下,三下,门开了,我气喘吁吁跌坐在地上。
我缓了口气就朝床边爬去。
满仓躺在床上,脸色通红,嘴里还念念有词。
「满仓,醒醒,醒醒。」
我使劲晃他,他没有任何反应,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是什么。
他说:「别吃我。」
坏事,满仓怕是着了梦魇。
我拿脸贴着他的脸,想靠自己的体温让他降点温,但一点用都没有。
大夫,这荒年哪还有大夫。
对了,秀才,秀才他读过几本医书,之前村里有人有些头疼脑热Ṱû⁺也会找他开点药。
我来到秀才屋里,二话没说跪下来就是「嘭嘭嘭」几个响头。
「先生,满仓不好了,求你救他。」
「何事,你莫磕了,起来说话。」
秀才比上次我见他时更瘦了,和我梦里的骷髅架子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我看着他的模样流了一后背的冷汗。
「满仓他起了高热,我怎么喊他都不醒。他嘴里还念着『别吃我』。」
我说完就架起秀才往我屋子赶,这会子好像突然来了力气,带着秀才比我来时花的时间还短。
「满仓身上的是外伤不打紧,他这不像是普通发热啊。」
秀才皱着眉头,半晌又道:「现在山上也寻不到草药了,你去寻族长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啥土方法可以使吧。」
10
「先生,或许你之前教诲得对,卖菜人真是作孽。」
我抹了一把脸,肚子太空了,只能到院子里抓了一把土胡乱塞进嘴里,又灌了一小口水咽了下去。
我现在要倒下了,满仓怕也要跟着没。
这土混着细石子落到胃里让人觉着肠子都坠了下去,不过倒是比饿着舒服点。
吃完这口土我就接着往族长家赶去,就听着身后的秀才喃喃了一句:「作孽的哪是你们啊。」
我又是几个响头带来了族长,我这一天东奔西跑也惊动了村里人,有十来个跟着过来了,其中有几人正是那天闯进我家的人,但我现在也没心思和他们算账。
「满涛娃子,你弟弟不对劲啊,这一会哭一会大叫就是醒不过来,怕是中了邪。」
我听着这话两腿一软给族长跪了下来,「大伯,是我混蛋,我和我弟弟在卖菜人。」
我把卖菜人的前因后果连带着我昨天的梦都说给了族长听,他之前对这事也有所耳闻,但这饥荒年间死了这么多人,他也没啥力气管了。
他坐在板凳上沉思了一会道:「怕是你和王五娃子说的那句话救了你,要不然你今个恐怕和你弟弟一样了。」
「大伯,求你救救我弟弟,要不然我到九泉下都没脸见我爹。」
族长叹了口气,他既是族长也是张家村的村长,这张家村的人都已经有一半下了九泉。
「你找两根筷子和一碗水过来,我来给立个筷子,如今纸钱茶叶都没有,就看我这张老脸还能卖出几分面子。」
11
族长把两根放在水里,嘴里念念有词:「张麻子是你吗?你行行好就放过满仓这娃子吧……」
筷子立了。
又倒了下去。
但满仓还在梦里大喊大叫。
「怕是不止一个,满涛娃子你把你收过的人都说给我听。」
张年他媳妇,张二婶,杜鹃妹子,铁柱……
我说一个,族长念叨一句,那筷子立了又倒下去。
最后一个王五却任凭族长怎么说,那筷子都直直立在碗里。
族长把碗一放,「吭吭吭」地咳嗽了几声说:「王五他不姓张,不肯卖我这面子。」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王五媳妇那张木木的脸,「我去找他媳妇来劝劝他。」
我心里挂念着满仓,来不及敲门就冲进了王五家中,一股腐肉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子,我卖了这么多菜人,没一个有这么臭的。我四下打量,就见王五他儿子正坐在堂屋拿着碗吃饭。
他见我来从嘴里吐出一根指骨,问道:「叔,有啥事吗?」
他家在吃肉?
我见过尸体被剁碎的样子,倒没有亲眼看过谁在吃人,我心中泛起恶心,但因着挂念满仓,我赶紧问道:「你娘呢?」
王五媳妇听到声音从里屋出来,慌忙把我推到了门外,并把房门关了起来。
不晓得她个女人怎么力气那么大。
「满涛,有啥事?」
「你家王五因为当初我卖了他,现在缠着我弟弟,村长那边给立了筷子,但他怎么都不愿意走,我想请你去说说情。」
「走吧。」她听完皱了皱眉毛便点头答应。
我们回去的一路也是走得气喘吁吁。
王五媳妇走到屋前停了下来,她拢了拢头发,把手在褂襟上来回蹭了几下,又用干净点的手抹了一把脸后才进了屋子。
12
她径直走到村长面前接过碗筷。
「王五是你吗?」
筷子立了起来。
「你这混货,我天天念叨你,你都不来找我,反倒去找人家满仓作甚?
「再说当时是你拉着我的手说可以拿你换饼子的,饼子叫你老娘和儿子吃了,你就不认账啦?
「家里都好,豆豆比你走时还胖了点,我答应你的怎么着都会带豆豆熬过这荒年。
「你放心去吧,等豆豆长大了娶了媳妇,我就去陪你。」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哭了起来,一滴眼泪砸在了碗里。
筷子倒了。
那日筷子倒了后,满仓的热退了下去,也不大喊大叫了,可是人却没有醒。村里人开始传满仓卖人肉的事惹了天上的神仙,神仙动了怒想要他的命,传着传着变成了神仙动怒想要我们全村人的命。
这话是隔壁的黄鹂妹子来跟我说的。
「满涛哥,你一定要救救满仓。」她看起来十分着急的样子。
「这都是胡说八道的。」我边安慰她边想这妮子怕不是对满仓有意思,等荒年过去,我就带着满仓去她家提亲。
「满涛哥,那天村长回去就病了,躺床上起不来了。」
我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个晌午张三叔来我家说现在村里Ṫű̂₇他做主。」
我脑子里浮现出张老三当初带人来我家抢粮的嘴脸,忍不住啐了一口。
「现在村子里还有啥要管的,人都快饿死完了。」
「他和我爹说要把满仓烧了才能消了神仙的怒气。」
「什么!」我气急大喊一声。
「满涛哥你小声点,我来就是想说你能不能带满仓先去哪躲躲。」黄鹂妹子急得眼睛都红了,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咋办。
13
满仓要是醒着还好说,他现在还昏迷着我可如何带他躲起来。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去找村长做主!」
「嘭嘭嘭」「嘭嘭嘭」
院子里传来了砸门的声音和张老三的叫骂声。
「张满涛你快开门!
「把你丧尽天良的弟弟交出来!」
黄鹂脸一下就白了。
院子的木门上次被张老三等人砸坏了我也没顾上修,怕是马上他们就能破门而入。
我赶紧让黄鹂躲到灶房去,让她等他们进来了再混到人群里。
她刚躲好,院门就被撞开了。
我来不及找个趁手的工具,只能摸起墙边的扫把就拦在堂屋门口。
「叔,你怎么来了。」我用力挤出一个假笑,这么多人,我不可能是对手。
「满涛,你弟弟他做尽了坏事,惹了天上的神仙所以才醒不过来。只有把他烧了,神仙才能赐雨下来。」张老三也笑眯眯地回答我。
「叔,你可真会开玩笑,满仓就是病了。再说这大旱多久了,和我们卖菜人何干啊。」
「哼,你小子懂啥,之前确实是有大旱,但神仙保佑早该下雨了,就是你俩干的畜生事才让神仙生了气。」
「叔,你有啥凭证?」我被这老头的无赖逻辑气得头一阵一阵疼。
「昨天晚上,神仙给我托了梦。再说了那日村长帮了你们之后就生了病,这就是神仙对他的惩罚。」张老三一边说一边推了我一把。
「满涛,你不能为了你弟弟就眼睁睁看着村里的人都跟着死吧。」
「你们那畜生事做了就别怕来报应。」
旁人也七嘴八舌跟着帮腔,他们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头饿狼。
14
「报应?你们他娘的吃了饼子就不怕报应?你们卖了自个爹妈自个媳妇的尸体就不怕报应?
「大山我当初给你送饼子时你千恩万谢,现在和我说报应!
「春生,你媳妇怕不是被你掐死的吧?菜人铺老板割头的时候问我脖子上怎么都是手指印子。
「张老三,不就是当初你想拿你媳妇换三张饼子我没应嘛,你现在过来报复我。」
……
我一刻也听不下去了,我指着人群里那些给我送过菜人的家伙大骂。
「把他按住,别让他胡说八道,把满仓带走。」张老三气得蹦得老高。
七八个人跑上来把我按在地上,我拼了命挣扎也起不来,还有人见我反抗干脆就一脚踢在了我的肚子和肋骨上,我一痛,呕出一口血水来。
我眼看着几个人挤进我的房间把满仓抬了出来。
「满涛娃子,后日中午我会主持求雨仪式,到时候会把满仓烧了,你也要来看啊。」
他一边笑一边说,那笑容瘆人得像夺命的厉鬼。
「张老三你王八蛋!你畜生你不得好死!啊!」
张老三不仅把满仓带走了,还把我捆了关在了屋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脚伤着了内脏,我现在吸气都是一股血腥味。
他娘的,今天会不会折在这,我心里万分后悔,当初就不该跟着满仓干这买卖,如今还真落了报应。但这要不卖菜人,我俩说不定都活不到今个。
我越想脑袋越重,身上似乎也起了热,眼睛像要粘在了一起,我这一睡怕也是起不来啦。要是起不来,和满仓一起走也算有个伴。
这一年来,我真的太累了。
15
我迷迷糊糊睡了好久,我梦到了爹娘,也梦到了妻儿,我跟他们说我马上也来陪他们啦。
我爹听了气得直接拿烟枪敲我的脑壳,「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想让你老子绝后呀!」
娘倒是把爹拉到了身后,然后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大儿,娘知道你辛苦,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娘的手凉凉的,放在我的头上十分舒服,我鼻子一酸,「爹娘,你们记着护着点满仓。」
他们没有说话,就是笑着消失在了我的梦里。
我突然感觉脚底下的地活动起来,我摔了几次猛地惊醒。
眼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用力眨了几下,竟见一群村人把还昏着的满仓摆在了堆枯枝上,张老三正拿着一堆火把站在满仓旁边。
我这一觉竟睡了两天!
「张老三,你要干嘛!我杀了你!」我急得大喊,我的手脚还是被绑着活动不得。
「大侄子,还好你醒了,要不然等会得连你一起烧了。」张老三倒也不恼,还冲我笑了笑。
「好了,时候已到,现在我就代表张家村来烧死这畜生,以求神仙消气赐下雨来。」
「烧死他。」
「烧死他。」
「烧死他。」
这围观的村民也跟着喊道,今天来的有六七十人,恐怕几乎是村里所有活着的人了,这里面有我和满仓喊过叔婶的人,也有一起长大的玩伴,现在一个个都瞪着眼睛想要我们的命。
我心中已是无法,也不敢看自己亲弟弟被烧,我只能一边哭叫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
「慢着,别烧别烧。」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秀才!
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吭吭吭」地咳嗽。
16
「秀才,你怎么来了,可别耽误我求雨。」张老三明显不高兴有人打断自己。
「你错了,我昨天夜观星象,这灾祸自北边来,满仓从小就在我们村长大,怎么可能是他。」秀才说得很慢,一字一顿的。
「那满仓怎么会醒不过来,你还说不是惹了神仙。」
张老三气急推了一把秀才,秀才踉踉跄跄差点摔倒,还好被人扶住了。
「叔你别动手啊,你听秀才把话说完啊。」
秀才毕竟是读书人,又在村里教了那么多年的书,他说话的分量恐怕要比张老三可信很多。
「满仓之前卖菜人其实是做了善事,他好歹拿尸体换了粮食回来。饥荒年,人死了埋在土里有个什么用?饥荒年自有饥荒年的活法,神仙是不会怪罪的。
「满涛满仓两个孩子顶着大太阳拉着尸体去城里,总得分口饭吃吧?要不然那车你们拉得动吗?是我拉得动还是你张老三拉得动?
「要是满仓要被神仙处罚,村里所有吃过那饼子的一个也逃不掉!」
张秀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大家听完一时谁也没有吭声,这在场的十有八九都吃过那饼子。
张老三还是不服气,大声嚷嚷:「秀才你别胡说八道,那你说满仓为什么醒不过来?」
「咱们村里确实有灾星,但满仓是替大家挡了灾,要是你们今天烧死了他,明个我们都得死!」
大家听着这话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见此情景自是大喜,觉着满仓或许有了救,赶忙追问道:「先生,那你说的灾星是谁?」
秀才半天都没吭声,张老三冷哼一声骂道:「秀才我一看你就在胡说八道,我今天非要烧了满仓。」
「是王五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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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媳妇?怎么会是王五媳妇?
「这场灾祸是从五月起的,她今年三月嫁来了村里。」秀才闭着眼睛念叨。
「之前王五也和我说过,他媳妇之前是北方逃难来的。」人群里一小伙跟着说了起来。
「对了,我听王五娘说过王五媳妇好像在嫁王五之前成过亲,他男人第二天就死了。
「王五娘当时不在乎还说都是迷信,说是王五也死了老婆,两个命硬的凑一起正合适。」又有个婶子补充道。
「当时王五的死也奇得很,不就是见个死人,哪有大老爷们被活活吓死的。」
「你们瞧见她脸色是不是不太像正常ťù₄人,整天板着个脸好像表情都不会做一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越来越离奇,就好像断定她是哪里来的妖怪了一样。
「秀才,这也说不准她就是那个灾星。」
张老三还是不服气,似乎今天不烧了满仓誓不罢休。
「豆豆娘她好像吃人。」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
大家都看过去,是张年儿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了,也不是会乱说话的年龄了。
「昨个我出门找吃的,我看见王豆豆搁他家院子门口玩,他问我『哥你吃肉不,我家有肉』,我听了这话眼睛都发了光,跟着他去了他家。哪知道一进去就见婶子手里抱着个东西在啃,我仔细一看是只人脚,还没煮过都烂了,她一边嚼着满嘴腐肉一边对我笑,问我吃不吃。」
大家听了脸色都白了几分,虽然村里不少人家都拿尸体换过饼子,但也没听说谁家光明正大吃人肉,还是生肉,莫不是妖怪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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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年儿子这一番话说完,王五媳妇是妖怪的事似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我想起那天小豆子嘴里吐出个骨头的样子,心里虽然震惊得很,但总还是觉着王五媳妇不像什么妖怪或者灾星。
村人来闹事之后我本来是十分恨她的,我觉着事情是因她而起,但立筷子那天她也帮了忙,我就也恨不起来了。
「立筷子那天是不是就是她在捣鬼,村长说了那么半天那筷子一直都不倒,怎么她一来筷子就倒了,我看说不定是她控制了村人的魂魄哦,就想让满仓当替死鬼呢!」黄鹂妹子也是十分着急想洗清满仓的嫌疑,说话声音比她平时大了不少。
「走,去王五家看看。」
一个人提议后大家都纷纷同意,先是给我松了绑,然后帮我把满仓抬回了家,最后浩浩荡荡朝着王五家走去。
「王五媳妇,你开门。」张老三站在门口大喊。
王五媳妇刚打开一点门缝,就见一大伙人围在门口,她立刻想把门给关上。大家伙哪里能让她得逞,几个男人一用力就把屋门挤开了。
刚进屋就是一股子尸臭味,气味应该是从里屋发出来的,胆子大的小伙跑在了前头,我也紧跟着进了里屋。
是王五他娘!
她被挂在墙上,身子已经快被掏完了,就剩个头和半截肩膀。尸体缺口处还渗出绿色的液体,散发着恶臭。
「呕。」
进屋的大半人都吐了出来,大家胃里也没什么货了,就是呕着酸水,屋子里味道更加难闻起来。
「快把这妖怪抓住。」张老三也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倒是没忘记来的目的。
王五媳妇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突然朝我这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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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她是扑向豆豆的,我后退一步然后伸手把豆豆往我怀中一拉。
她扑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大家也七手八脚扑了过去,把她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们放开我,那是我的粮食。」她眼睛发红大声叫着,披头散发,牙也被磕掉了几颗,嘴角流着血的模样十分骇人。
粮食,指的是豆豆吧。
豆豆像被吓傻了一样,从我们进这屋开始就一直哭,问什么都不说话。
王五媳妇,不对,是这妖女最后被大家捆了起来,直接押到了本来给满仓准备的火堆那。
行刑的过程我实在不忍心去看,我转身离开准备回去照顾满仓。
就听着身后那妖女大喊:「张老三你们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天上的太阳挂得高高的,我听着还是打了个冷颤。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推开门,满仓醒了,正好好地坐在床上。
「满仓!你醒了!」
「哥,我是不是睡了好久?」
「你已经睡了七日啦!」
「哥,我梦到了爹娘,娘说让我回来吧。」他似乎还没完全从梦里醒过来,精神头不怎么好。
「好,好,醒了就好。」
我激动得眼睛发酸,满仓是这世上我最后一个亲人了,他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满仓,你饿了吧,哥给你弄点吃的。」刚才我回来的时候,秀才给我塞了一小袋米,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的,就是和我说回去煮了给满仓吃。
王五媳妇死了。
听说一行人把她架到木头上,那火把却怎么也点不着。
村里人围着她,拿着棍子一次次打在身上,惨叫声搁我的院子里都能听见。
王五媳妇最后满嘴鲜血,牙都咬碎了几颗,边吐血边仰头对着天喊道:「你们会有报应的,我做鬼……」
张老三也是打红了眼,一棒子敲在了她头上,白花花的脑花都露了出来。
人死了,尸体被扔到个土坑里盖了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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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豆豆被秀才带回了家。
王五这一户人家就这么没了,但搁这荒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这妖女被杀的头两天大家伙都喜气洋洋的,想着老天快要降雨了吧,但这小半个月过去了,一滴雨都没下。
村口那棵枯树下大片的血迹干在那里倒是骇人的很。
这要是王五媳妇不是妖女,那大家伙都成了杀人犯了。
也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昨个黄鹂妹子来看满仓时偷偷问我:「满涛哥,会不会她不是妖怪。那日我还帮腔,是我害死了她……」
Ṭũₕ黄鹂最近瘦了很多,他爹娘和两个哥哥十分疼爱她,就是饥荒年找到点吃的也是先紧着她,这会儿倒是突然瘦得厉害。
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像快风干的纸人。
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跟她说:「荒年就快过去了,等一过去我就带着满仓去找你爹提亲。」
其实这话我是不该和人家闺女直接说的,但这命都快没了哪里还来这么多禁忌。
黄鹂妹子听了我的话脸上飘过一片绯红,倒是有了几分人气。
走之前她又跟我说:「对了满仓哥,听说张老三病了,前两日都起不来床了,有人说是报应,也有人说是被王五媳妇的鬼魂害了。」
这关于王五媳妇的风言风语又传了几日,张老三的病倒是好了一点。
张老三一下床,又起幺蛾子了。
「你们晓得为什么这天还不下雨吗?
「你们想想这不让天下雨的妖怪不就是旱魃嘛!
「这旱魃光是打死怎么行?
「旱魃得把它尸体挖出来打了骨桩,这样才不能害人。」
倒是真有十来个村人被他说动,答应跟他去挖尸体。这些人基本上都是那天打了王五媳妇的人,这些天心里也是慌得很。
这一挖可傻了眼,那土坑里根本没有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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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事了坏事了,这青天白日都不在坟里,怕是已经从旱魃变成犼了。」秀才见这场景嘴里喃喃道。
「那犼怎么对付?」张老三急了,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肩膀。
「犼可没法对付,是要吃人的啊!」
一行人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第二天,张老三就死在了家里,眼睛睁得老大。
他儿子倒是背地里偷偷问我还收不收菜人。
秀才拉着豆豆站在我家院子里,他说他要去京城看看。
「京城不是也闹饥荒?先生你去做甚?」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满涛啊,你还记得你们兄弟两个去卖菜人和我遇到的那天吗?那天我也去了县里,我想击鼓问问县令,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把我们的活路堵死。
「结果啊我叫人扔了出来,这也是当初同窗的县丞给我说了情,要不然我怕是叫人打死了。他偷偷给了我一点粮食要我别再问了。」
我看着秀才,他如今已经很老了,眼睛混沌,头发也花白一片。
「那京城?」
「满涛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刚来学堂我给你讲过的第一课吗,我说人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最要紧,第一是忠于君国,第二是孝于父母。
「现在天下大旱,朝廷弃百姓于不顾,父子相食,夫妻相食,先生我老糊涂了快弄不懂当初的道理了,先生这一辈子不能糊里糊涂地过去啊。我得沿路问过去,问到京城告御状也要问过去。」
我听着这话,知道怕是我怎么劝也无用了。
「但我这一去,带不了豆豆这孩子了,怕是要愧对他娘的托付了,只能把孩子交给你了。」
我一愣,心里有些不愿意,一是王五媳妇到底是不是妖女没有定论,二是我现在也没能力养他。
秀才看着我的面色知道我不愿便开口道:「满涛,豆豆他娘的事你不用担心,哪有什么妖女哪有什么旱魃,都是我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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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心里有了个不好的猜想,「先生?」
「当初张老三要烧死满仓,王五媳妇来找我想办法。村长病了, 天下太平时我个教书先生能在村里说上几句话, 现在人都快饿死了我还哪里能说上话。
「她和我说她有法子, 满仓的祸事因她而起不能叫人死了。起初我不答应, 她在我院子里跪了一晚上。
「她说她这辈子很苦,刚成年就被父母卖给个老头冲喜,哪知道刚进门那老头就死了,她拼命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我们村子。
「她这辈子就遇着王五一家人对她好,她可能真的命硬还克死了王五和她娘。你当初可怜她多给了一块饼子, 现在不能再害了满仓。
「只是求我在她死后, 把她尸体卖了换饼子, 然后收留一下豆豆。」
我听着秀才的话脑子里嗡嗡直响, 「那吃人那事?」
「王五死了, 她娘没两天也不行了, 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说『这尸体别去卖了,卖了才能换几个饼子, 直接吃了多好,要不然你个寡妇和豆豆怎么活。』
「满涛啊,你做过菜人生意,这吃人的事情你也见过不少吧, 那城里的人难道都是妖怪吗?你弟弟当初也说了大家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叔, 我娘走之前让我给你道个歉。她说她那天大喊不是故意的, 是她老家的风俗,只有家人大声喊了号子,我爹才能安心上路。」
豆豆看着我小声地说, 边说眼泪边掉。
我看着这孩子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秀才又小声交代我:「我屋子里米缸里还有点米,我那个同窗给的,你等今个晚上偷偷搬过来。还有每年王五媳妇的忌日你记得带着豆豆去祭拜一下, 我就把她埋在了村后面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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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些, 秀才转身走了, 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他教我们背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 粢盛既洁, 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秀才走后半个月, 天下起了雨。
又过了半个月,换了新的县令, 听闻前任县令瞒报了灾情还征收了新税, 好拿这些去支援京城讨上面的欢心。
又过了半年, 满仓和黄鹂成了亲,豆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村长问我要不要把豆豆过继到我家, 我拒绝了,总得给王五留个后。
村子里的日子变得和大旱前没什么两样。
就是有许多人再也没能见到。
我时常想起我媳妇秀水、我儿子家旺、王五一家、张二婶,还有秀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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