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白月光回来了。
皇帝?还有白月光?
真好,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朕要册她为后。」
我听完点了点头,慢慢走到皇帝身边,啪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满室下人诚惶诚恐地跪下,太后息怒,皇上息怒的声音吵得我耳朵疼。
「都滚出去。」
待下人都出去后我才对时墨寒说,「你真当这个皇位你坐得特别稳是吗?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拽住了我宽大的衣袍,仰脸看我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蕴着祈求与柔软。
这样漂亮的一张脸露出如此示弱的神情。
他是天子骄子,是万民敬仰的神。
此刻却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让人很难不为之心折。
他的手从衣袖攀上了我的手臂,温热的皮肤相触时让人心猿意马。
他的脸颊贴上了我的手心,带上点撒娇的呢喃。
「母后,我求求你了,可不可以让她进宫,我保证就这一次了,以后我都会乖乖听话的。」
我沉默半晌,到底还是向他妥协。
「入宫给个名分吧,皇后是不可能的,你想都不要想。」
「多谢母后。」
他笑弯了眼睛,笑意却不达眼底。
皇帝长大了。
会装乖了。
已经不是那个一生气就会一把将我推开大声说你根本不是我母妃,我才不要你这个坏女人的小少年了。
我教会他宫中生存之道,教会他伪装,最后他也用在了我身上。
不知此时我是该欣慰还是该惆怅。
那个女人在几日后便入了宫。
皇帝召幸,宠冠六宫。
六宫嫔妃自然心生不满,宫中闲言闲语都已经传到了我耳边,我自然知道此事不小。
后位空悬,后宫之事依然由我这个太后主理。
晚竹替我奉茶,问我,「太后可要劝劝皇上,ṭù₀如此下去六宫非议,恐怕不好。」
我放下手中的书喝了口茶,「叫皇帝晚上过来一趟吧。」
时墨寒从十五岁开始就养在我身边。
当时我也不过二十二岁,已封了贵妃,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受宠爱,全是因为先帝要倚仗我谢家安邦定国。
时墨寒有了我这样一个母妃自然是子凭母贵。
我宠爱这个小少年。
或者说,我爱这个少年。
从什么时候起我也记不清了。毕竟他在我身边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从他十五岁,到他如今二十二岁。
从我二十二岁,到我如今二十九岁。
漫长岁月中究竟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
他有我谢家支持,有我为他扫清障碍。
顺利登基是意料中事。
如今他贵为皇帝,我贵为太后,尊贵无比,却也套上了许多枷锁。
他深夜才来,我本以为他不会过来了,都已经睡下了。
他敲响宫门时,我穿着里衣起了床,晚竹替他开了门,又安静退下去门口守着了。
他走到我床榻边,宫中烛火有些暗,只照得他那双眼睛,洒满了星光一般,亮得好看。
「母后。」
「知道今日我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他点点头,我就也不跟他卖关子了,直言告诉他,「不要专宠。」
他抿着唇,脸庞边垂下一缕发丝我替他挽了上去,他回握住了我准备收回的手,语气又轻又柔,
「母后,朕一直都很喜欢静言,她年少就一直在外漂泊,朕很怜惜她所受之苦,如今她进了宫,母后不让我给她太高的位分,那朕便只能常常陪着她,以免她为人所欺。」
他说着将头埋在了我胸口处,乖巧地贴着,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我的心跳。
「母后,朕能不能再为她晋一晋位分?这样朕便不用日日去陪着她了。」
我垂下眼只能看到他长得过分的睫Ṫū́²毛以及挺翘的鼻尖。
乖顺又天真,带着淡淡的,残忍的撒娇。
「母后,好不好?」
我不说话,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腰,语气更甜腻了一些,「母后。」
我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好。」
是我教会他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
那自然,他也懂得如何利用我对他的感情。
这种真实存在却又见不得光,我只能三缄其口的感情。
本就专宠又晋了位分,后宫哗然,安抚后宫我废了一番功夫。
赵静言前来向我请安之时虽是跪着却也不见几分对我的敬重。
毕竟她赵家当初没落,赵大人下狱,也不过是因为没站对队,被谢家发落了罢了。
她也因此被流放边疆,皇帝上位,非要复查当年之事,这才还她家一个清白,将她接了回来。
算起来,我俩可以算是仇人。
「你入宫已有一段时日,宫中一切可习惯吗?」
她神情淡淡的,「多谢太后,一切都好。」
我让她下去,晚竹却对此十分不满意,「她进宫多日却不来拜见太后,乃是大不敬,太后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无妨。」
时墨寒心尖上的人嘛。
我知道时墨寒有了想要独自高飞的心。
他在前朝那些小动作我不是不清楚,谢家扶持他上位,但我母家过于显赫,并不是如今他想看到的。
我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
但现在只想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都不做来暂缓这段关系的恶化。
自然我也就不会去为难他喜欢的人。
第二章
中秋家宴我免不了也要出席。
皇帝殷切地扶我入了座,席间坐着各宫妃嫔,王爷亲眷。
赵静言一张小脸有些苍白,眉头紧蹙,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时墨寒少不得对她嘘寒问暖一番,我听得心里发酸,说不胜酒力,起身出去吹吹风。
时墨寒抓了我的一片衣角,望过来的眼眸亮晶晶的,看起来心情很好,倒像是在撒娇,「可要朕与母后同去。」
我扯回了被他抓在手中的袍角,冷淡开口,「不必了。」
那双眼眸的光淡了些许,连着那讨喜的笑意都敛了下去,皇帝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无措地搓了搓便收了回去。
「太后又何必跟皇帝置气。」
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可笑,「年岁越大越不得体了。」
晚竹笑着摇摇头。
中秋佳节,宫人都在侍宴,跟着我的侍卫都离得远远的,御花园țų₁里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赵静言随了出来,走到我面前俯首行礼,我打量着她不佳的脸色,心里想她大约是有话要说。
却不想她是想对我行刺。
那张柔弱漂亮的脸上带上了某种异常坚定的决心,她从袖口中掏出匕首的动作印在我眼中,每一刻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我却仿佛冻在了原地般,不知作何反应。
她的手丝毫不抖,脸上毫无惧色,只带恨意,抱着要与我同归于尽的决心。
「太后!」我听到晚竹的声音,但她也不过一个宫女,此时早已腿软。
瞬息之间,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要迎接剧痛到来的准备。可一个身影挡在了我面前。
他身形高大挺拔,彻底罩住了我。
我只看到他垂在身后的头发,柔顺如瀑。
利器入体时他一身闷哼,听起来声音很是年轻。
「来人!护驾!!」
侍卫都赶了上来,挡在我身前的人跪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洁白诱人。
赵静言眼神里满是慌乱与不甘,一双手沾了血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时墨寒赶来,一眼便明了眼前景象,他冲到我身边捏住了我的肩膀,眼神游离在我身上,「母后,你有没有哪里…」
我挥开他的手,「无妨,将这个人带回宁寿宫,其余的,皇帝处理吧。」
一番骚乱,晚竹劝我喝了安神汤早些入寝。
我靠在床头翻了两页书,「入寝?只怕还早着呢。」
晚竹想了一下,说,「天色已晚,皇上,恐怕今晚不会过来吧。」
我笑了一下,并未作答,不出一刻钟,门外小卓子便传,皇上求见。
「让ƭũ₍他进来,晚竹,你下去吧。」
晚竹点点头退出去了。
我知道时墨寒来做什么。
赵静言敢在宫中行刺,她就别想再活下去。
皇帝哪里舍得真让她死了,多半来求我网开一面。
我将书卷了卷,撑着下巴,望着皇帝,「今日若不是那侍卫出现及时,哀家可就真死了,皇帝竟也不问问哀家此刻感受如何吗?」
时墨寒一半侧脸隐在黑暗中,望着我的眼神一眨不眨,我看不透那里面有些什么,就连那星星点点的情谊我也不敢认。
毕竟他天生一双含情眼,看谁都温情脉脉。
「母后,饶她一命吧,朕会把她发配冷宫,并保证以后没有母后的同意绝不再见她,只求母后留她一条命。」
「求?怎么求?」我凝视着他,就像从前作伴的日日夜夜,长夜中只有彼此。
他安静站在我的榻前,垂着的眼睫在眼窝处洒下一片阴影,让人难以分辨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满室沉默中,只剩下烛火在轻轻摇曳。
最后他那双染满墨香味的手指动了动,抚上了他收得紧窄的腰封,黑袍衬得他的手更是白皙修长几分。
「…只要,母后留她一条命。」他清亮的声音带上些颤抖之意,落在宁寿宫的夜里。
我突然觉得可笑至极。
我对皇帝之心,他早已知晓,他却假装懵懂,游刃有余地利用着我对他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
而如今他将一切捅破,放上台面。
竟还是因为他的心上人。
我是渴望过与他的肌肤相亲,可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此刻我觉得现在的我们,都很可悲。
「滚出去。」
他愣了一下,指间动作也停了下来。
「滚出去,别脏了宁寿宫的床榻。」
他垂下了手,脸色青青白白,难以分说那是松了口气又或者大失所望。
最后他只是抿唇望了我一眼,开口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祈求与委屈唤我,「母后。」
我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意,没再过问赵静言的事。
晚竹说我心软,我打了个哈欠,在初秋和煦的阳光下眼底涌上一层泪花。
「那日救我的侍卫怎么样了?」
晚竹回,「还在养伤。」
「随哀家去看看。」
我走进宁寿宫的侧殿,那人正侧躺在床边,看着一本书,见我进来急急地就要下床。
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跪在了床榻下。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十分俊朗的少年郎。
与皇帝精致如画的眉目相比,他更多了些少年气,眉宇之中没有皇帝的娇气与慵懒,倒是十分阳光开朗。
我走到他面前,他跪得规规矩矩,胸口的纱布因为他的动作隐隐透出血色来。
「起来。」我将手伸到他面前,只见他黑白分明的双眼眨了眨,小心翼翼地搭了一点指尖到我手中。
有些薄茧,不如皇帝手感好。
「躺下吧。」
他摇摇头,坚持不躺下,只在我面前站着。
我板着脸说这是命令,他才犹犹豫豫地躺回了床上,「晚竹,传太医。」
晚竹下去了我才问他。
「你叫什么?」
「微臣,名叫卫衡。」
是个好名字,至少这个名字陪伴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太后,皇上求见。」
「不见,卫衡你瞧,那就是前年周集礼送的金黄色的锦鲤,可好看?」
卫衡真就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瞧过去,笑得很阳光,「好看。」
「太后给它起名字了吗?」
卫衡小孩子心性,最开始在我面前十分拘谨,到现在熟络一些了,大胆了许多。
我觉得有意思。
跟这样年轻的人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没有,起个什么名字好?」
他真就皱着眉头思考了起来。
晚竹在一旁继续小声叫我,「太后,皇上求见,一连三月了,皇上次次求见太后都不见。」
「雪天路滑,告诉皇帝不必再来了。」
晚竹没法,也只得去传话了。
卫衡突然笑开了来,「太后,臣想到了!」
我笑眯眯地看向他,「叫什么?」
「小金怎么样?」
「好名字。」
哄孩子我算是有一套。
当初对皇帝也是这么哄过来的。
哄他吃饭,哄他少吃糖,哄他学习。
真是很久远的时光了。
我眼神落到卫衡身上。
冬日的阳光也格外偏爱他,洒在他身上落下一身朝气,我与他并肩,也沾染些许。
我父亲岁末进宫来见我。
进宫之时我正在看着卫衡写字。
他字迹歪歪扭扭,还常常错漏百出,有时候哼哧半天想不起一个字怎么写了,就会眨巴着眼睛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出现一些小动物般的灵动与朝气。
我觉得很有趣。
父亲进来看着卫衡坐在我常坐的书台上皱了皱眉,我便也让卫衡先下去了。
看父亲沉着脸的神色就知道有通大火要发。
「太后如今还真是清闲,你与皇帝疏远至此,可知道皇帝在前朝都做了些什么?」
我倒是略有耳闻,皇帝急于摆脱谢家的控制,开始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心腹。意图将谢家人手中权力分化,取而代之。
「皇帝年轻不懂事,父亲该好好辅佐才是。」
他听完面色更加阴沉,「当初若不是你执意收养他,我谢家怎么会扶持一个多年无宠的皇子登基,如今他登基之初,竟开始过河拆桥,让我怎能不寒心。」
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叹了口气安抚他,「我知道父亲何意,得空会跟皇帝好好说说,皇帝,不是不懂事的人。」
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满宫里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出。
当今天下的命脉,并不掌握在他时墨寒手里。
我父亲谢宏所到之处,只会比他时墨寒更具压迫感。
我知道时墨寒早就腻味了当个傀儡皇帝。
也早就厌倦了帝王枕塌他人酣睡的日子。
但他还太嫩了,明目张胆地跟谢家作对怎么会有好下场。
我再见他是在除夕家宴上。
卫衡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卫,与我同去,在殿外伺候,除夕夜漫天大雪。
「叫卫衡来殿中伺候。」他自受了伤后身体就不大好。天寒地冻,我也怕他旧伤发作。
皇帝看着我,目光灼灼,「想见母后一面可真是难。」
「皇帝前朝忙碌,还能有空来看哀家,实在是辛苦了。」
他愣了一下,抿了抿唇,片刻又看到了一旁的卫衡,「母后不应当与一个侍卫过从亲密。」
「确实,不如收了他做面首吧。」
「母后!」时墨寒声音大了一些,手中酒杯不受力被他捏碎了,碎片绽开来,他的手上附上一层血水,酒洒在伤口上的感觉不好受,他疼得皱起了眉。
我的心随着他皱起的眉头瑟缩了起来。
「来人呐,传太医!!」
家宴乱成一团,我叹了口气,起身想走,又被皇帝抓住了衣角。
「母后,陪着我。」
他缀着鼻音说话时声音糯糯的。
仿佛又回到了我们日夜相伴的从前。
我僵在原地,他的手已经从衣角拽上了我的手臂,十分温热。
我还是留了下来。
卫衡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望着我的目光有些疑惑,我看着他眼中的一片水雾,淡淡撇过了头去。
皇帝回了昭阳殿,太医低着头为他处理伤口,并不敢抬头看正缩在我怀里的皇帝。
时墨寒靠着我,比我低半个ṭṻ₅头,仰头看我的模样带着示弱与讨好的意味。
「母后,我错了。」
我听完垂眸看着他衣袍上的金龙图案未曾说话。
哪里错了呢?
是在谢家扶持你登基之后你却想把谢家连根拔起错了。
还是明知赵静言要杀我你还留了她一条命错了。
我的沉默大概让时墨寒有些不安,他又用额头蹭了蹭我的脖颈。
「母后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你想要什么?」
时墨寒的每一次示弱与亲近,早就标注好了价码。
我想知道这一次他又想要什么。
他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体,那双眼波流转的眸子一眨不眨,最后竟隐隐带了些失望的意味。
殿外风雪大,我都能听到北风呼号,拍打门窗的声音。
我站起了身,「皇帝是明君,谢家是忠臣,皇帝不要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才好。」
他坐在床榻上,看着我,形状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更显得有几分生气与冷淡。
俊朗的脸颊匿在了额前的碎发之后,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再抬头之时又是一张笑脸,他笑吟吟地看我,「自然,母后为我做了那么多,谢家世代为朝廷尽忠,我必当心怀感恩。」
我望着他,心里清楚他在撒谎。
也知晓他选择了一条与我背道而驰的路。
我觉得有些累。
还有很多事情,țûₚ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再想一想。
我转身欲走,他急急下床就要拉住我,正在包扎的手也因为他的动作被重新扯开一条缝,又溢出一些血色来,吓得太医连连磕头,「皇上恕罪,太后恕罪。」
他抓住了我的手,「母后,留下来陪我。」
我想拒绝,他又说,「母后已经近四个月没见我了,就再陪我一会又何妨?」
「以前我受伤了,母后都是整夜整夜陪着我的。」
我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吩咐晚竹先让卫衡回宁寿宫休息。
时墨寒眸子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服了药有些昏昏欲睡,我倚靠在床头拿着诗集为他念诗。
他的头埋在我腹部,打了个哈欠。
「母后,你还记得我从假山上摔下来的那一次吗?」
我将诗集放在了一边,「记得。」
「我从假山上摔下来,母后跟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身上都是血,后来带我回宫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母后就这么守着我,以前我奶娘守着我的时候都会唱歌给我听,母后不会唱歌,就给我念诗,」说着说着他笑了一下,「那天母后找到我的时候,母后还哭了。」
「别胡说,我Ṭűₒ可没哭。」
他闭着眼睛嘴角弯弯的,好像沉入了那段往事。
我也记得清楚,那是我收养时墨寒半年之后的事情。
若不是那次的事情,或许我也不会想要时墨寒夺位。
那不是个意外,时墨寒是个很聪明的皇子,即便他生母出身卑微,他不得宠爱,但当他的母妃变成了我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有人盯上了他。
所以我渐渐开始教他分辨人心,教他不要轻信,教他在宫中生存下去,直到将他推上权利的顶峰。
如今这个夜里又好像回到了当初。
他迷迷糊糊地吐出几个字,似乎还有意识,又仿佛只是梦呓,「母后…一直这么陪着我,就好了…」
我沉默地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看着他完美的一张脸,呼吸都变得清浅了起来。
这样的夜里是没有那些波云诡谲的斗争的,即使明日天明我们又会在权力的漩涡里纠缠算计。
但此时此刻,这一刻宁静无比。
避雷:女主 坏 男主 应该也坏
寒冬之后冰雪消融,初春之时我和皇帝的关系便也开始回暖。
他在前朝动作收敛了很多,我也给父亲修书一封让他切莫过于钳制皇帝的动作,以取得一些微妙的平衡。
但有时皇帝笑意晏晏的脸就在眼前,我却总能从中嗅到一丝野心的气息。
我是了解皇帝的,我知道按他的性格来说,他绝不容许有人骑在他头上。
但很多时候,我更想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即使是假的也好,静得一天是一天。
有时候我都被我自己这掩耳盗铃,及时行乐的心态给惊到了。
新岁开春,本是应该有一场选秀的,但皇帝不想选秀,便取消了。
不过国母之位一直空悬,有大臣上书说后宫理应有主,不应该一直由我一个太后执掌凤印。
太后权柄独握,六宫动荡不安。
皇帝自然是装模作样的训斥了一番上书之人。
但我知道,有人敢这样上书,除非是那人脑子有问题,否则一定是时墨寒的授意。
皇帝终究还是着急。
我修剪着花枝听人说完摆了摆手让他下去,晚竹凑上来想安慰我,我摆了摆手。
「没事,卫衡呢?今日怎么不见他?」
「太后不是说想在宁寿宫便殿外的空地种一片梨树吗?他去看着了。」
「随哀家去看看。」
到了侧殿外发现卫衡可不只是看着,春初天气还凉,他却脱了外袍系在腰间,只穿了一件洁白的轻衣,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正在给梨树埋土,不过半年时间他个字就又抽高了一些,只是身形更瘦了,系着他红色外袍的小腰看起来无比紧实,盈盈一握。
我站在廊下看他忙碌许久他才看到我。
猛然绽出一个笑容来,如春天里和煦的暖阳。
「太后!」
我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就见他丢了锄头跑过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唤一只小狗。
「叫他们做就好,你怎么还自己干上了。」
他笑了,笑容有些腼腆羞涩,「臣,想亲自种。」
我便也不管他了,吩咐他晚饭时分记得回殿内吃饭,这才回屋。
太医匆匆来时近黄昏,替我诊完脉说我一切无恙。
我咳嗽了一声,太医便改了口,「乍暖还寒,太后身子虚弱偶感风寒,宜在床静养,不宜劳累。」
我满意地点点头,「那便有劳太医了。」
他行了礼下去了。
我卧病之事很快便满宫皆知。
我派晚竹将凤印交给了皇帝,并转告皇帝我身子不适,无法管理六宫,同意他立后一事。
皇帝当日便匆匆赶来问安,但是我未曾召见他。
他就站在殿外,语气里有些着急,我也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母后病了可否让我亲自照料?」
我没理他,只让晚竹让他走,门外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似乎有些难过,「母后为何不见我?」
我不信他不清楚原因,既然他要装傻,那我便也傻着,只说病了不能见人。
屋内我坐在矮榻上,卫衡坐在矮榻下的脚踏上正专心致志地敲核桃。
听到皇帝的求见耳尖动了动,没说话,但敲核桃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一些。
直到皇帝走后我才捏捏他的耳朵,「好啦,够吃了,再多也吃不完。」
「是。」他答了是,手却捏着那核桃,捏来捏去,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我知道卫衡看出了我跟皇帝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自那夜昭阳殿以后,我从殿内出来,发现卫衡就站在殿外的风雪里整整一夜,望着殿门时,我便知道他虽是少年,却也机敏。
跟小时候的时墨寒很像。
我捏着他下巴抬起了他的头,「咱们去看看你种的梨树吧。」
他便又笑了,「好。」
我说同意了皇帝立后一事,外面又因为立后人选一事吵了起来。
我大哥的长女,谢迎诗,今年年岁十七,正当妙龄,行为举止端庄得体,落落大方。
谢家的女儿,向来都是当未来皇后去养的,自然是错不了。
她应该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但由于去年不幸染疾,缠绵病榻,现在又冒出来个身体健康的林氏女,皇后是一国之母,自然不能病病歪歪的,以至于外面风向有些摇摆不定。
我Ṫűₖ父亲进宫来见我。
「谁不知道林家现在是皇帝心腹,皇帝如今连皇后都不顾众臣反对,要册林氏女了,可见你当时信中与我说皇帝会收敛也不尽然。」
父亲抬眸看我,那如同老鹰般的双眼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引起一阵心悸。
「皇帝年轻气盛,自然是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皇帝自然是年轻气盛,难道你也年轻气盛吗?迎诗身子未好,现在皇帝正好拿此大做文章,说她身子孱弱,考虑国本之事,不能立她为后,你在这个时候同意皇帝立后,岂不是把后位拱手她人。」
「身子不好才该进宫好好养着,父亲放心吧,既然我松了这个口,那我就自有办法,前朝那边父亲手下的官员还需要继续进言,皇帝那边就交给我吧。」
父亲走后我问晚竹要了一壶酒,坐在侧殿的院内。
梨树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此时正是梨花开的好的时候,我喝酒的小案前不多时就已经铺了一层雪白雪白的梨花。
酒温得正好,我喝了许多也不见醉意。
今晚还是一轮圆月,亮得好看。
我想起了皇帝,自从我装病,我们又是好一段时间未见。
还不如从前,他只是个皇子的时候日日围在我身边。
那个时候也有许多权谋算计,但都不是对彼此,我们是彼此最值得信赖的人。
「太后若想见皇上,不如奴婢去请皇帝过来吧。」
「嗯?哀家何时说过想见他?」
晚竹叹了口气,拿过我手中的酒瓶,「太后刚才在唤皇上的名字。」
我笑了一下,带着几分醉意摆摆手,「把卫衡叫来。」
卫衡坐在我身边,我喝得头晕了,便靠在他肩上,月亮好看,卫衡红扑扑的脸也好看。
他心跳得很快,让我想起多年前不小心撞见我宽衣的时墨寒似乎也是这样,心跳得快,手抖得拿不稳茶杯。
可终究那些日子是要过去的。
我也劝过时墨寒收手,按他的智慧来说,他也知道不收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可他还是要去做。
我劝不了他。
而我父亲,桀骜一世,整个谢家盘根错节,势力渗透进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我父亲早就已经不是为了自己手上的权力在争斗。
而是为了自己整个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在争斗。
我也劝不了他收手。
迷糊中我又想,若当初我不收养时墨寒呢。
我不管那个自己蹲在御湖边洗染了墨水的袖子的那个男孩。
那就不会有以后的这么多年。
我也不会跟他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我更无法与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静谧的夜晚,所以最终还是无解。
我靠在卫衡的肩头,我不知道我喊了几声时墨寒。
卫衡的手握得紧紧的。
最后我感觉他捏住了我的下巴。
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张嘴想说他大胆,却不想唇上一片温热,软得不可思议。
他纤长的睫毛颤个不停,不安与激动透过唇齿间传入了我的心脏。
结束一个长长的吻,我将头埋进了他的胸前,心跳的声音快得有些吵,但我还是很快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头疼欲裂,晚竹瞧我醒了凑过来伺候我穿衣洗漱才说,「太后,卫大人在外面跪了一夜了。」
「他为什么….」我想问他为什么跪着,然后才想起昨夜之事。
那些鲜活生动的画面,我甚至能想起卫衡红透的脸和那颤抖的睫毛。
「让他回去歇着。」
晚竹说了是。
我没空纠结这些事情,我继续装病,缠绵病榻,病情愈来愈重,需要世家女子轮流侍疾。
皇帝无数次要来看我都被我推脱。
最后皇帝说便寻了全国良医为我看病,他不进来,我也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装病可不能被拆穿到明面上,我只好喝下了太医开的药,这下没病也成真有病了。
胸口闷得难受,皇帝派来的太医诊完脉以后便回去复命了。
没过多一会,皇帝又来了,他之前一直认为我在装病,如今他请的大夫复命说我是真病了,他有些急了。
在门口说话的声音都急促了些,「母后!我就进去看你一眼!」
我没理他,卫衡坐在榻前喂我喝药,上次的事情我们后来都没提过,但他在我心里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
他一勺一勺的喂着,听着皇帝的声音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皇帝得不到回应竟一脚踹开了门硬闯了进来。
外面的宫人跪下大喊,「太后恕罪。」
他没理,只是看着我与卫衡顿了原地,扯了扯嘴角,神情由担忧变得冷淡。
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走了过来,「母后病了我很是担心。」
我让卫衡先下去,卫衡跟我对视一眼,眼神里俱是不满,抿着唇退下了。
皇帝拿过了还盛着汤药的碗,一勺一勺喂到了我嘴边,「他能照顾你,我就不能吗?」
「皇帝日理万机…」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又灌了一勺药,我便干脆不再说话。
他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宁寿宫的,前朝他还忙着跟我父亲以及众官员争议皇后人选。
世家小姐侍疾还在继续。
林家的小姐我总算是见到了,眉宇间有些英气,也丝毫不矫揉造作,是个懂礼懂事的姑娘。
可惜了。
她侍疾那几天我突然病情加重,咳嗽间竟然呕出一滩血来。
合宫惊动,太医在宁寿宫忙成一团。
有人提议让观星门来看看星象,是否是流年不利,又或者有什么人对我的凤体有所冲撞。
我事先安排得妥当,林家小姐林之愿与太后犯冲,是不详之身的消息不胫而走。
前朝吵来吵去的立后人选突然停了几天,流言纷纷,就连民间百姓都有许多人知道了林府有个不详之人,靠近便会生病,缠绵病榻。
百姓对宫墙之事本就好奇神往,添油加醋的传出去以后更是人人都在讨论,本来拥护林家的官员也停了上谏。
正当此时,谢府传出谢迎诗的身体好了起来。
立后人选几乎是板上钉钉。
皇帝也放弃了要让林之愿做皇后的想法。他来的时候我坐在侧殿的院子里。
桌上摆了酒,但是卫衡还未回来,我也不准备一个人喝。
「母后身子好了。」
我点头,但夜里凉风一吹我又忍不住咳嗽,他在我背上拍了拍替我顺气。
「母后赢了,封后的诏书改日就会传到谢府了。」
「皇帝有了皇后辅佐,是皇帝赢了。」
他叹了口气,将头搭在了我的肩头,「我若再不封她,只怕母后为了装病把自己的半条命都搭进去呢。」
我听了没说话,有梨花的花瓣洒进盛着酒的酒杯,我想伸手将酒倒掉,时墨寒却拿过来一口饮尽,「母后还记得我喜欢梨花。」
「自然。」
身后传来脚步声,卫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附近,见着靠在一起的我和皇帝,他眼中眸光大震,波光粼粼间我看到了他的泪意,他跪下行了礼,我摆摆手让他下去,眼神落在了他握得紧紧的拳头上。
我望着他背影走远,心里也知道他必定是伤心了。
我看着他背影的模样被时墨寒尽收眼底。
时墨寒伸了个懒腰,又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懒懒的,刚饮了一杯烈酒带出一些哑,更显得性感低沉两分。
「母后,你那个侍卫看起来身手不错,不如让他来御前伺候吧,我必不会亏待了他。」
我想也不想摇了摇头,「哀家要留他在身边伺候。」
皇帝的头垂在我肩颈处,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神情,我低头只能看到他削瘦的下颌和嘴唇。
他沉默着。
气氛有些低沉,我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低气压,十分压抑。
最后他甜甜地叫了我一声,「母后。」
我嗯了一声,问他怎么了。
「我好久没有见静言了,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母后不如让她出了冷宫吧,我好想她呢。」
皇后一事上皇帝已经有了让步,我知道也该给他一些甜头。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时墨寒并没有高兴地让人马上去宣旨,反而继续拽着我的衣袍沉默,我也随着他。
今夜没有月亮,但星星很亮,晚风习习吹过的时候梨香浮动,时墨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神色平淡了些。
我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想起上一次在这里是我和卫衡,而那个时候我抱着他叫了半夜的时墨寒。
如今时墨寒就在我身边,我却没有开口唤过一声,人啊,真是奇怪。
赵静言被放出了冷宫,谢迎诗封了后。
其实谢迎诗身子也没好,入了宫一直养着,好在宫里没有几个人敢跟谢家的人,而且还是皇后顶撞,她倒也过得安稳。
自从立后的事情过了后,时墨寒在前朝的动作就越发急躁。
谢长春因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被革职下了狱,要说这谢长春,是个跟谢家关系偏得不能再偏的旁支后人。
靠着谢家捞了个官当,竟然也不知检点,父亲不准备管他。
但对皇帝一直对谢家虎视眈眈的行为十分震怒。我从没看到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他怒于皇帝的失控。
「到底不是我谢家人。」
父亲一双眼眸里精光一闪而过,他问到谢迎诗的身体可好全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父亲,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那什么时候才到那个地步?其实我早猜到有此一着,你不肯跟先帝好,不曾孕育自己的孩子,非要收养个贱婢之子,如今还让他蹬鼻子上脸,全然忘了是谁扶他坐上龙椅,果然,皇位还是要流着我谢家血脉的人坐才行。」
我沉默片刻没说话,父亲鹰一样的眼眸锁住了我,「谢家的荣辱与你的荣辱是一体的,谢家倒了,皇帝还会尊你这个太后吗?」
我想起我与皇帝之间,但却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我已经想不起他对我究竟是何态度了。
我们的相处里太多的虚伪和试探,也许皇帝早就想杀了我一了百了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我笑了笑。
入夏梨花已谢,人心浮动,替我配好药的太医小心翼翼地将药交到我手里。
谢迎诗始终不曾侍过寝,皇帝知道她是谢家人,也不想让她怀上谢家血脉。
我眯眼看着手里小小的药包,知道请皇帝去皇后殿他多半都会推脱。
「请皇帝夜里过来一趟。」
我很少主动让时墨寒过来,今夜大雨簌簌,他还是来了,衣袖与侧肩被打湿了一些,我在从不住人的侧殿等他,这里被布置得十分温馨。
他进屋有些惊讶,「母后。」
他唤我的时候总是轻轻脱点尾音,带点撒娇之意,柔软温存。
「身上湿了?先去沐浴一下吧,别着凉了。」
他点点头,我亲手为他焚上香,药力强劲,皇帝不是圣人,他也不擅隐忍。
空气中甜腻的味道一经发酵便会使人意乱情迷,皇后走到门口,向我请安。
「进去吧。」
下人早就退得远远的,我亲自替他们关上门,那一瞬间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母后,似乎在挣扎,似乎在挽留。
我脚步顿了顿,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无意听他们墙角。
我晃回了自己的寝殿,卫衡守在殿前等我,也许我现在看起来过于失魂落魄,以至于他扶住我的时候都特别的小心。
我笑着捏捏他的脸,「哀家没事,不必守夜了,下去休息吧。」
他固执地摇摇头,「臣想守着您。」
我笑了笑便背过了身去,望着虚无的黑暗,一夜无眠。
皇后承宠以后就一直住在宁寿宫,饮食用品皆由我负责,皇帝很长一段时间没来,有次偶然在御花园中见到过,他也只是远远地,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我知道他在怨我。
皇后被我保护得很好,一月后诊出皇后有了身孕。
得嫡子是我国的福气,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真正高兴的恐怕只有谢家人,皇帝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在昭阳殿一整天没有出来。
宫宴大家都出席之时,皇帝望着皇后的肚子,眼神里有所思量。
我抿了一口酒提醒皇上,「那是你自己的骨肉。」
皇帝眉梢一扬,「自然的。」但我只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浓浓的忌惮与不欢迎。
「母后为了这个孩子殚精竭虑,甚至不惜用药让我与人同房,朕自然是无比期待这个孩子降生的。」
我听出他话里浓浓的嘲讽,从前我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如今连表面和平都岌岌可危。
我不再说话,赵静言坐在下面,面色不太好。
宫宴到一半她便不停干呕。
皇帝召来太医诊脉,她竟然也有了喜脉。
我守着谢迎诗的胎不敢分心,若说世界上有人希望谢迎诗肚子里的孩子消失的话,那便只能是皇帝了。
赵静言那边皇帝常常去看她,可能对于他自己的骨肉,他真正期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骨肉,他总是能多些温柔。
院子里的梨树已经被移走了,种上了海棠。
上次卫衡知道是因为时墨寒喜欢梨树我才种梨树之后难过了很久。
我便让人都弄走了。
时墨寒就算了,我跟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认了,但卫衡我总能让他高兴点吧。
时墨寒看着那满院的海棠没说什么,我们很久未说过话了,他自有他要忙碌的事情。
所以今夜他突然前来我也觉得意外。
他坐到了比我矮一截的榻前,小小声地说,「母后我头疼。」
我便又帮他解了束发,长发散开来,柔顺得如同墨色的绸缎,划过指尖的感觉微凉又细腻,带着一股沉水香。
我的手穿插在他的发间轻轻按着,他有些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像只慵懒的大猫。
「我想起以前了。」
我笑了一下,「我也是。」
以前我们也是这样的。
「从前没人对我好,我被养在行宫,却每天都要进宫来学习,太傅讲的东西很难懂,大皇子和三皇子总是欺负我,父皇从不召见我,偶尔见到也只是关切地问大皇子三皇子功课,最近怎么样,却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我,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父皇不待见的孩子,更加作践我。」
他说着仰起了头,望着我,那喉结随着他后仰的动作更加清晰,滑动了一刻,他又重新坐好了。
「我发誓我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不会如此,我会从他还在肚子里时就一直陪伴他的长大,我不会厚此薄彼,我会好好疼爱他。」
「可是母后,你让我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摸着他的头发,我们很少有如此开诚布公的时候,「这是你的选择。」
他让我停了手头的动作,安静地伏在了我膝前,「母后,我没有选择了,时家的江山,必须姓时。」
我不想再跟他聊那么沉重的话题,他也知道,话锋一转告诉我明日的亲种礼由我去吧。
「往常都是皇后去的,但如今皇后有孕,还是母后去稳妥。」
不过就去城楼上洒一些粮食种子罢了,我点了点头。
他下巴放上了我的膝盖,突然问我,「母后,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想了一下,又歪头问他,「你说呢?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
他反而也笑了,「想不到。」
说完我们便不再说话,安静地吹着风,许久,他才又开口,「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没回应,但我是赞成的,时墨寒就靠在我的腿边,长发散在我身上,毫不设防,毫无算计。
这样的夜只会越来越少。
他在宁寿宫睡下了,皇后也还在宁寿宫,我去亲种礼前特意留下了卫衡,让他替我看好宁寿宫。
他点点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坚定,我摸摸他的头出了殿门。
皇后流产之事我是在回宫的半路上听说的,皇后虚弱地躺在侧殿屋内,宫女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往外走,太医急得团团转。
皇帝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
见我进来了,神色才带了点伪装,「母后,你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皇帝的乖顺让我松懈了,又或许我内心深处是认为皇帝不会真的对自己的骨肉下手的。
我在心里暗骂自己的疏忽大意。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卫衡呢?」
时墨寒的伪装之色彻底松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扇了他一巴掌。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太医宫女跪了一地,「太后息怒,皇上息怒。」
「母后,一直以来都是你赢,但你不会一直赢。」
我怒极反笑,面前谢迎诗面色苍白生死未卜,我和时墨寒对面而立,毫不相让,我笑着问他,「你觉得你赢了吗?好,好,哀家要让你知道这个天下究竟姓时,还是姓谢!」
我转身出了殿门,吩咐下去,「今日赵昭仪惊动皇后胎气,皇后胎气震动需要卧床静养,哀家念赵昭仪身怀有孕,饶她一命,迁居行宫,无诏不得外出。」
下面的人急急去传令了,我望着殿内的一群人,「今日皇后不过是胎气震动罢了,并无大碍,都给哀家记好了。」
皇帝愣了一下,似乎知道了我要做什么,「母后,你疯了。」
「是皇帝疯了,不是哀家,来人,先扶皇帝下去休息。」
宁寿宫的人有了我的谕令才敢动手。
我出去参加亲种礼以后,卫衡便以冲撞圣上的名义被带走了,宁寿宫乱做一团,一些人想阻止,却因为我不在,并未下令,而不敢上前,有上前阻止的也被皇帝带的侍卫一同挟制。
而皇后就是此时出的事。
我头疼欲裂,并不想去听原因了。
父亲当夜进了宫,面红耳赤,怒发冲冠。
我暂时安抚下了他,他问我,「皇帝呢?」
「在后殿。」
「皇帝既然如此,那我无话可说,让他写退位诏书吧。」
「皇帝突然退位你要如何堵住众人悠悠之口,此举不可行,你放心,五个月后,孩子会平安降生。」
父亲愣了一下,「你是说,赵静言的孩子?」
我点点头,父亲垂眸想了许久。
我又说,「谢家到底是外姓之人,你逼得他退位了,百年之后史书会怎么写,你怎么让天下百姓信服,不如培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傀儡,你还做摄政王,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此番话正说到父亲心坎上,谢家若想反早就反了,连先帝都不曾与谢家抗衡,只在谢家的只手遮天下安稳度日,守住皇位,享一世荣华富贵罢了。
而时墨寒却妄想反抗。
不自量力。
父亲出门前突然回过了头,「阿宁,我希望你是真的为谢家好,而不是因为你私心里想留时墨寒一条命。」
皇帝被关在后殿,几日都未上朝,我跟皇帝的对峙翻到了明面上,他便懒得装了。
「母后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呢?」
我蹲在他榻前,「其实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你心里也知道,你跟谢家做对,不会有结果的,为什么非要如此?」
他望着我,眼神看进我的眼底,「不好。」
我便也知道说什么都无用了。
「卫衡在何处?」
「你不放了我你就不会知道他在哪,他会死。」
我笑了一下,「那孩子很像你小时候。」
他听完来了点兴趣,用尽全力撑起身子问我,「哪里像。」
我想起那个夜里,「心跳像。」
皇帝听完笑了,他面色苍白,十分虚弱,过了一会又抿唇看我,「你很喜欢他吧?」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连呼吸都屏住了,似乎在等我回答。
那期许的眼神,我突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我喜欢他又或者是希望我别喜欢他。
「是啊。」
他抿了抿唇,「那你不想救他吗?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你再跟我耗下去,他一定会死。」
时墨寒又扯了扯我的衣角,「母后当真舍得吗?只要放我出去就可以救他的命。」
他有些倔强地望着我,我知道他这是孤注一掷了。
什么都没有的人只能靠赌。
但我知道现在还不能放皇帝出去,他会做一些更无法挽回的事情,做一些,让我父亲不得不除了他的事情。
我只好坚定的摇摇头。
我是不可能由得皇帝抓住我的软肋来威胁我的,今日莫说是卫衡,即便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让我为之让步。
我转身出去,让人继续找,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第一天第二天,我都觉得还有希望。
直到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我推开后殿的门,弯下身挑起了时墨寒的下巴,「这就是你全部的伎俩了吗?你就算杀了卫衡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的眼神望尽我眼底,苍凉一片,竟对我温柔一笑,攀在我耳边说话,「母后,我是赢不了了,但我就算死我都不会告诉你他在哪,我绝对不会让你们有机会恩爱缠绵。」
他平静的神色下带着绝望的意味,似乎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报复。
我望着只觉得一阵心悸。
我收回手,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皇帝该服药了,来吧。」
宫女将药放在了床边,他皱着眉喝了药。
他最初常常反抗,也会被灌,现在倒是接受了,至少知道被灌药更加痛苦的话,他就会选择自己乖乖喝下。
这药会让皇帝手脚发软,神思倦怠,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躺在床上,做不了别的事情。
人总会渐渐学会妥协。
就好像最开始可能是会拼命挣扎,发现拼命挣扎没用以后就会开始选择找机会逃脱,发现也没有机会以后就会开始示弱。
人是有智慧的,也是会变的。
赵昭仪产下一子,抱进了皇宫,充作皇后之子,经手之人全部处死。
那天我想去告诉时墨寒,他还在榻上睡着,我等了他许久他才醒过来,哑着嗓子叫我谢宁。
他许久不叫我母后了。
「赵静言生了一个儿子。」
时墨寒望着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看到他眼角有泪滑落。
过了很久才问我,「她呢?」
我神情不改分毫,「难产而死。」
「她不是难产而死吧,死的时候,痛苦吗?」
我想了一下,没说话,大概是痛苦的吧,毕竟刚经历生子之痛,就死于白绫之下。
时墨寒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聊起他们的初见。
「当时我还是一点都不受宠的皇子,人见人嫌,宫宴上我的麽麽都去后厨要了东西吃,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也想吃桂花糕,但是我只能看着,是她给了我两块桂花糕,她还问我甜不甜。」说到这他垂了眼,「是我对不起她。」
桂花糕牵起我的思绪。
那是宫中家宴,宴请众大臣。
我不胜酒力出去透风,看到了一个小孩远远地看着宴会亭。
再仔细一看,那是之前我见过的,在御湖边用湖水洗袖子上的墨水的那个小男孩。
我终于开口问了,「那是谁?」
「娘娘,应该是六皇子,皇上一直就不待见他,娘娘快走吧。」
我看他眼巴巴地望着,却不曾靠近,穿着一身白袍,匿在黑夜里,更显单薄,让晚竹拿了点心来,夜来风凉,晚竹将点心给我,又去给我取披风。
我端着点心正要过去之时,我父亲又叫住了我。
他也进宫赴宴,想来是有话要跟我说。
有个小女孩从我旁边过,我顺手把点心给了她,「帮本宫个忙好不好呀?」
「娘娘您说。」
「把这点心给那边的哥哥送过去好不好呀?」
长得可爱的小姑娘点点头就接过了点心过去了。
夜里匆匆一面,我早就忘了小女孩是何模样。
如今才知道,是赵静言。
时墨寒还在为赵静言的死难过,我已经准备走了,又被他拉住,「你知道最让我难过的是什么吗?」
我停住了,「什么?」
「她年少就被流放边疆,她好不容易进了宫却在宫中备受苦楚,最后生下孩子就被害死,这一切,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我垂着眼眸听他细数我的罪状。
最后他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从来就没有办法恨你。」
有什么感情在我们之间呼之欲出。
可是我是不认的。
攻心为上,是他惯用的套路。
他用这张讨巧的脸,用他柔软的话语,用我对他的感情赢了许多次,获了许多利。
但不包括这一次。
我扯回了被他抓着的衣角,轻飘飘的。
「这是没用的,皇帝。」
他收回手,不再看我,「好。」
我没再问他卫衡的去向,他也不曾开口告诉我。
时问渊在渐渐长大,皇帝抱恙,前朝一直由我父亲打理,也井井有条。
转眼又是一年秋,海棠都已经结了果,我偶然看见海棠树上的果子,想起卫衡,若他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
那个小孩。
笑起来眼睛就会变得弯弯的小孩。
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我们就已经见完了最后一面。
皇帝还住在宁寿宫的后殿,我给他摘了海棠果送去,他现在精神已经变得十分萎靡,常常在窗口看外面。
但我觉得时机未到,皇帝还没有被完全驯服,所以我不曾放他出去。
海棠果被他打落。
我也无所谓。
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第二年,才有人在打扫昭阳殿的时候发现了里面的密室。
密室里有一具尸骨。
尸骨旁边有一副画,画上还写着扭曲的字。
那是卫衡,画上的女子是我。
他虽然不擅长写字,但画画还是有几分传神。
我命人将他的尸骨回归本家,连同那副画也留在了他的身边。
晚竹问我,「太后,不留下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既然是他喜欢的东西,那就留给他吧。
我黄昏去见了时墨寒,我说我找到卫衡了。
他靠在床头看着我,「难过吗?」
我没说话,可能这么多时日,我早就做好了他已经死了的准备,如今知道了倒不觉得有多难过。
时墨寒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的很喜欢那个小侍卫,结果也不过如此,就好像从前我总以为你爱我,后来发现在真正触碰你利益的时候,你也根本不会手软,谢宁,你有真的喜欢过谁吗?」
「没有。」
「果然,你真是无情。」
皇帝骨头还是硬的。
我有的是时间跟他熬。
时问渊在慢慢长大,我已经想好了在时问渊五六岁的时候就让时墨寒出退位诏书,让时问渊上位继续做个乖傀儡。
一直到有一天,我回想起来我已经有半月没有去见过时墨寒了。
他病恹恹的,我越来越觉得他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
便很少去看他。
再去的时候他站在窗前,转身看向我说,「母后,你很久没来看我了。」
我听着他喑哑的声音愣了一下,「你的嗓子。」
他说,「已经很久没人跟我说话了。」
我听到他对我的称呼,在长久的寂寞下,他低头了。
渐渐地我带他出了屋子,宫里人说皇上病好了。
我慢慢给他停药,让他恢复稍微正常一些的生活。
而在他去上朝以后,他也安安静静地,不会对我父亲的提议有任何反对的时候。
我确定他真的放弃了,才让他见了时问渊。
那个小小的身影向他奔来之时,时墨寒的眼泪爬了满脸。
他抱住了那个小小的孩子,是他时墨寒的血脉。
本来他应该退位,一切让时问渊来承担。
后来大概是为了时问渊吧,他变得十分顺从,只做一个不问政事的皇帝,权柄牢牢握在谢家手里。
时问渊一直平安成长,既然时墨寒听话了,那自然也不用扶持新傀儡。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都是一个好结局。
可我知道那个时墨寒已经在时光里被彻底磨灭了。
被我亲手磨灭了。
眉宇间的骄傲已经尽数破碎,一个父亲的身份支撑着他做一个行尸走肉。
隔着高墙,想见容易不想见也容易。
他不会主动来见我了,整个皇宫风平浪静得如同一滩死湖。
皇后常常来给我请安,跟我站在院中的时候她突然说,皇上很讨厌海棠,如果在宫殿中看到海棠树或者海棠果便会生上很久的气。
我听得心中一动。
我知道我跟他之间的恩怨情仇不会因为一棵树而消弭。
他不来见我也不是因为我种了满院海棠。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还是让人砍了满院的海棠树。
我看着光秃秃的院子,想起梨花盛放的时候卫衡与我在花树下接吻。
也想起海棠盛开的季节,时墨寒伏在我的膝头。
而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一年下来我跟他见面也不过两三次,大多都是在宫宴上。
他唤我母后,不再带着甜腻的尾音,匆匆看我一眼便撇过头去。
我不在意。
我总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年。
却不想后来皇帝早逝,因为他早些年喝了太多伤身体的药。
他病重垂危之时宫人来请我。
我手中的热茶洒了一地。
赶到殿内之时,宫人都被他遣退了。殿内点着沉水香,十分安宁恬静。
他眼皮懒懒地抬起,「你来了。」
我突然觉得心脏绞痛得厉害。
我走到他榻前,他扯了扯我的衣袖,将我拉到床上,我又倚靠在床头,为他念诗。
他安静听着,听完了又慢慢跟我说话。
「母后,好好对问渊,我知道让他自由是不可能的,如果他也反抗,你要好好教导他,至少留他一条命。」
我点头。
他微微喘了口气,似乎说话十分费力。
我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休息会吧。」
他固执地摇摇头,望着我,我撑着对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比哭还难看,「怎么?还有话要跟我说吗?等你睡醒了再说。」
他神色淡淡的,仿佛这是一种解脱,我从他透亮的眸中看到了从前的岁月。他就这样倚靠在我怀中。
他手指绕着我的头发,开口想说什么,却在这一刻眸光一暗,好像想起了一些令他不高兴的东西,最后负气似的闭上了嘴。
他抓住了我的手,将诏书塞进了我手里。
又将头埋进了我腰间,再也不言语了。
我再也听不见他的任何一句话了。
他连一句话都未曾留给我。我做了许多伤害他的事情,这样也是对的。
我就靠在床头,又拿起诗集为他从头念到尾。
他没有突然抬起头问我,母后,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也没有突然问我,母后这个字怎么写。
黄昏的光洒进殿中,焚香淡淡的烟雾显出形状,殿中窗明几净,安恬与静谧中也满室孤独的味道。
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
皇帝驾崩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宫,喧闹过后我听到谁的哭声,那声响不让人觉得热闹,只是更加荒凉。
我只是呆呆地摸着他的脸颊不说话。
直到围了一圈的人跪到了皇帝床前,谢迎诗扶住了我,「母后,去主持皇上的后事吧,您如此,于礼不合。」
我才慢慢下了床,收拾好衣衫,等踏出昭阳殿时眼眶一片血红。
我在月色中走了一段,回头再看时,昭阳殿的门扉已闭。
我是太后,不久之后我会是太皇太后,我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哪能守在已逝皇帝的榻前守着他,为他整理遗容呢。
我迎风走着,脸上冰凉一片,今夜月色正好,皎洁如霜,洒满整个大地,我手中捏着从时墨寒身上拿下来的玉佩。
我知道这其实是不对的,为他整理的人发现他的玉佩不见了必得万分着急。
可是我还是想留点念想。
为我那些隐秘不能见人,一生也未宣之于口的感情留些念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眼中汹涌而来的泪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们已经见完了最后一面,在日暮消散中,在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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