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少年

我实习的第一位患者,是个脾气古怪的癌症少年。
他长了张好看的厌世脸。
但脾气贼差。
我第一次值夜班,他半夜偷跑了。
发了几十条消息后,终于收到回信:
【医院右街,死胡同,来接我。】
【割腕了,没力气。】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1-
晚上查房时。
23 床跑了。
只剩下皱巴巴的床单,和床头柜上一只黑色的,磨得有些掉漆的保温杯。
电话没人接听。
我快急疯了。
实习第一晚就遇见这事,我不敢告诉老师,只能不停给他发消息:
【萧先生,查房时未见您在病房,请您收到信息后尽快赶回。】
【请您尽快返回病房。】
【这是我第一次值夜班,你在外面出些什么意外,我真的担不起这个责任,请你配合。】
最后一条消息发出后,约摸三分钟。
手机轻微震动。
【医院右街,死胡同,来接我。】
【割腕了,没力气。】
我吓得双腿一软。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2-
巷里乌黑,街边昏黄的灯光,根本笼不进小巷。
我忍着恐惧,颤抖地喊他名字:
「萧……萧厌。」
「嗯。」
前方传来很轻的应声。
走近了,才看见靠墙的地上坐了人。
少年懒洋洋地倚着墙,屈起一条腿,手肘随意搭着,姿势闲适的像是在看夜景。
——如果忽略掉他流血的手腕的话。
祖宗啊。
还真割腕了。
我顾不得多想,连忙给他做了紧急包扎,「疼不疼?」
「废话。」
「疼还自杀?」我板着脸吓唬他,「你知不知道,那刀再偏一点的话,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你的尸体了!」
「哦。」
他啧了声,「可惜了,下次偏点。」
「还想有下次?」
我系上纱布,看着面前那张年轻好看的脸蛋,恨铁不成钢,
「你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爸妈知道吗?」
少年慢吞吞地掀起眼皮看我。
「阿姨,你这么爱多管闲事,你爸妈知道吗?」
「叫姐姐!」
我没好气道,「我才比你大两岁。」
随即愤愤地将他给搀了起来。
这人看着瘦,骨架倒是死沉,压得我都快要喘不过气。
怕他失去意识,我没话搭话,「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能不能跟我讲讲,为什么自杀?」
「想死。」
「活着不好吗?」
「活的好的人,谁会想死?」
我彻底闭嘴了。
是真说不过他。
只能气喘吁吁拖着他往外走,生怕他失血过多挂在这。
就这,他还有空嫌弃我。
「太瘦了。」
他指我的肩胛骨,「硌得慌。」
「闭嘴。」
我咬牙切齿,「再话多就快失血而亡了混蛋!」
他嗤了声。
语气讥讽极了。
「死就死了。」
「你不就是怕牵连你丢了工作吗?」
他声音渐轻,「装什么关心?」
瞧。
真是个没良心的混蛋。

-3-
萧厌没死。
我也没有丢工作,只是被老师训了两句。
吃早饭时,有同事好心提醒。
「那 23 床是出了名的脾气差,都换了几波护士了。」
「你别跟他计较,他说你就当没听见,只要不违反原则,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
我啃着凉包子,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
她凑过来,还想跟我说些什么,却被忽然响起的呼叫铃喊走了。
我啃着没什么肉馅的肉包子,翻开了 23 床的病历。
萧厌,男,19 岁。
骨癌晚期。
那四个几乎判定死期的字,和他的名字,年龄放在一起。
难免让人觉着唏嘘。
我忍不住想。
什么样的人家,会给自己儿子取名叫「厌」呢。
而这个名字很奇怪的少年。
甚至。
有可能都见不到 20 岁的太阳。

-4-
接管萧厌的第二天。
我就见识到了他的难搞。
打针时,他拒不配合。
「不打。」
他倚着床头刷手机,眼皮都不掀一下,直接耍无赖。
「输这破玩意,能救我的命吗?」
我试图劝他,「但是,只有积极治疗,才有痊愈的希望,你还年轻,你……」
「希望?」
他打断我。
仰着那张好看的厌世脸,讥讽地看向我。
「姐姐,你难道不知道,给一个人希望,最后再让他在满怀希望里绝望死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吗?」
「算了」,他嗤道,「跟你们这种身体健全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是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如果是我,我会积极治疗,博那一线生机,万一我活下来了呢?」
他偏开眼。
「我没那么蠢,会信这种童话结局。」
他扫着我身前的胸牌,读我的名字,「姜、尧。」
「我不打针。」
「走吧。」
「别逼我骂人。」
短暂的两次接触,我早已见识到了这家伙的消极性。
就没再劝他。
反倒是在自己腿上偷偷掐了一把,瞬间疼得眼泛泪花。
「但是,你不肯扎针的话,领导会骂我的。」
「我可能还会丢了工作。」
「没有工作,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萧厌皱眉,一脸厌烦地看着我,「你这人,道德绑架是吧?」
「这样绑架一个快死的人,好意思?」
我不说话,只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半晌。
萧厌败下阵来。
「操。」
「真服了。」
他不情愿地递手过来,病服袖口随意挽着,露出清瘦的腕骨。
骂骂咧咧地同意扎针了。
我就知道。
上次他都割腕了,看见我求他的短信,还同意让我去接他。
这家伙就是嘴比石头硬。
心比豆腐软。

-5-
然而。
可能是太紧张,职业生涯第一针,被我扎偏了点。
针头几次调整位置,还是没找到血管。
萧厌按着眉心,「在我血管里跳舞呢,姐姐?」
「迷路了是吧?」
我拔出针,紧张的出了一身汗。
「抱歉。」
我心虚得不敢看他,「这次一定行。」
本以为萧厌会骂人。
他却直接气笑了,「拿我练手呢?」
萧厌保持着那姿势。
「扎吧,活爹。」
谢天谢地。
这针成功了。
我松了口气,朝着萧厌笑笑,「谢谢你帮我忙啊。」
他闭了闭眼,语气烦躁。
「谁帮你了?」
「嫌你烦而已。」
「扎完针赶紧走,我要睡觉。」
「好嘞。」
我收拾东西离开。
走了两步,又回过身看他,指了指胸牌。
「对了。」
「我叫姜娆。」
不是尧。
笨蛋。

-6-
下班回家,迎接我的是扑面而来的饭菜香。
「囡囡回来了!」
我妈正坐在餐桌前,晃悠着脚丫子啃鸭脖。
「快来,妈妈给你买了小蛋糕。」
「城东那家,你最爱吃的。」
我妈结婚二十多年,完全被我爸宠成了公主。
四十多的年纪,少女心比我还重。
「好嘞!」
我刚拿起蛋糕,手便被我爸拍了下,「先吃饭。」
他朝我挤挤眼睛,「爸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隔夜蒜薹,还有虎皮青椒。」
我立马妥协。
这仨是我最爱的下饭菜。
红烧肉的汤汁淋上米饭,再拌上隔夜蒜薹,配一根香而不辣的虎皮青椒。
绝了!
老爸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吃饱喝足。
我爸去厨房刷碗,我抱着洗好的草莓和妈妈窝在沙发里追剧。
不由得感慨。
这样幸福的日子,真希望老天能再给我一百年!
但不知怎么。
我忽然想起了萧厌。
他现在,应该正一个人躺在萦绕着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闷头睡觉吧?
他是个脾气古怪,嘴又毒,性子又沉默的,很奇怪的男孩子。
人家疼了都哎呦哎呦地喊着。
他就咬着唇,默默硬忍。
真是个笨蛋。

-7-
睡觉前。
我刷到一个文案博主。
ID 是【恹】。
暗色系的致郁配图,搭配着带有消极,厌世意识的文字。
【我讨厌与爱相关的事物。这个世界腐烂,破败,遍地残肢烂骨,死亡与腐朽才是一切的尽头,不该生出一种能带给人希望的东西。】
【所谓的美好都应该被摧毁,被弄脏,被拉下神坛,陪着我一起往下堕,直至深渊。】
评论区都是些消极的观念,甚至,有人隐晦地在评论里相约一同自杀。Ṱů⁸
看得我胆战心惊。
博主的 ip 地址还是同城。
看见图片和文字的一瞬间,我就莫名想到了萧厌。
再加上对方名字的那个【恹】。
我几乎要肯定他的身份。
犹豫了下,我在评论区试图劝解他们不要放弃生命,生活很美好。
只要活着,生活总会变好的。
可半小时过去。
我的评论下方多了几十条评论,清一色的骂声。
【圣母婊,针不扎在你身上,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hhh 乱世先杀圣母。】
【生活很美好?V 我五百就信你。】
【大妈,别人挨饿的时候不吧嗒嘴也是一种善良,你觉着活着很幸福你自己活着就好。】
……
回复很多。
铺天盖地的恶意。
让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ƭų₌能默默退出了手机页面。
可能,就像萧厌曾经说过那样,我就是爱多管闲事吧。
因为自己生活在很幸福的家庭里。
所以觉着生活美好,一切都有希望,选择了儿时自己认为最神圣的工作,怀揣着对生命的敬畏,想要劝人好好活下去。

-8-
早上查房时,萧厌缩在被子里,脸色有种虚弱的白。
「哪里不舒服?」
他闭了闭眼。
不理我。
「身上又疼了吗?」
还是不理。
再问他就急了,掀起眼皮,没什么力气的怼人:「快死了,行吗?」
「别烦我了。」
我握笔的手一顿,因为摸清了他脾气,也没生气,反倒主动示弱。
「麻烦你配合一下吧,不问清楚,我会挨骂的。」
这人翻了个白眼。
「真麻烦。」
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
脊骨疼,腰疼。
持续的,不间断的锐痛,像有一把刀生生剜进骨缝,生不如死的那种。
「够详细了吗?」
他偏开眼,「我要睡觉了。」
「好,谢谢你啊。」
临走前,我把一张彩色的便利贴,贴在了他床头。
萧厌扫了一眼。
轻嗤。
「拿我当小孩子哄啊,姐姐?」
但他并没有扔掉它。
粉色的便利贴上,写着我曾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
【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吹不走一只蝴蝶。】
【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9-
午休时,和同事们闲聊。
「娆娆,你怎么应付的 23 床啊,你接管后,他一次都没再闹过了。」
「是啊,在你之前,他就没消停过。」
我扒着饭,笑了笑,「其实他本质不坏,就是脾气怪了点,像条大狗狗,顺毛捋就行了。」
正说着。
电梯里忽然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女人穿着正红色风衣,脚踩高跟鞋,气场十足。
见我朝那边看,同事周周轻轻碰了下我腿,小声说道,「23 床他妈。」
我愣住。
这么年轻?
她看着最多三十岁的样子。
周周摇摇头,叹道,「等着吧,又要吵起来了。」
没几分钟。
八号房传来萧厌穿透力极强的吼声。
「谁让你过来的?」
「滚!」
听他喊的嗓音都哑了,我不免有点担心。
忽然。
23 床呼叫铃响了。
我连忙走过去。
刚进门,便听见他妈低声劝道,
「小厌啊,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但身体是你自己的,病咱们该治还得治。」
很奇怪。
身后还有一人在举着相机录视频。
而萧厌正站在床边。
赤脚踩在地砖上。
脸色格外难看。
他看向我,「护士,她们打扰我休息了,让她们离开。」
我只能劝解家属,「病人现在情绪不太稳定,你们还是先离开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好吧。」
对方看起来并不是不讲理的。
她看向萧厌,「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们都是一家人。」
「再说,你也不想九泉之下的……」
「滚!」
萧厌打断她的话,顺手抄起旁边的玻璃杯砸过去。
杯身擦着女人的额头砸到墙壁。
瞬间四分五裂。
一行人连忙护着女人璁璁离开。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上床吧。」
我没注意到自己这句话有些突兀,盯着地面,提醒他,「地砖太凉。」
萧厌没应声,倒是听话地爬上了床。
他搭在床边的手用力攥着拳,ťü₈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再抬头。
才发现他眼眶居然红了。
我准备离开的脚步不由得顿住,小声问他,「你没事吧?」
他别开眼,不说话。
整个人塞在被子里,咬着腮竭力隐忍着情绪,我担心剧烈的情绪起伏影响他的病情,小声安慰着,「你和你妈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
萧厌掀起眼皮,呛道,「谁告诉你,她是我妈?」
「那是我爸找的三。」
他语气不善,「我妈早被她害死了。」
「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劝人,能不能别这么圣母?」
他红着眼,言语间淡淡的讥讽却瞬间刺痛了我。
尤其那【圣母】二字。
我忽然想到了那晚的评论区,铺天盖地的骂声。
一瞬间。
情绪翻天覆地涌来,我甚至有点想哭,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对我的善意抱有嘲讽的态度。
怕那些三观尚未成熟的孩子被网上的消极文案引导着放弃生命,怕病人因为情绪激动影响病情,好心去劝。
这些都成了多管闲事,坐实了圣母的名声。
走出病房时,身后传来了萧厌的声音。
他欲言又止。
「姜护士……」
我脚步没停。
心里闷闷的,像浸了杯柠檬水。
萧厌是我接管的第一位病人。
也是最难管的刺头。
我每天都在关注他的病情,陪他,鼓励他。
想办法哄着他。
不得不承认的是。
对于这个只比我小了两岁的,刚成年就快凋零的好看的男孩子。
我对他,似乎总是比别的病人多了几分关注。
我不敢细想,那代表了什么。

-10-
那天之后。
我和萧厌的关系紧转急下。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脾气。
折腾我。
不配合工作。
我也都默默忍着,不说话。
这样近乎冷战的关系,僵持了一周。
直到周五,我给 20 床检查输液瓶时,被家属骂了。
起因是 20 床按了呼叫铃。
说她输液不滴了。
我过去查看,检查了没有跑针,于是捏了一下输液管看看是不是堵管了。
然而,女患者忽然骂了起来,「你洗手了吗,就捏管?」
「捏回血了,进空气怎么办?」
我没遇过这种情况,讪讪收回手,解释,「这样不会导致回血的,更不会……」
「你说不会就不会?」
她翻着白眼骂我,「你一个实习护士懂什么?毛都没长齐,还教育上我了,你们护士长呢?让她过来!」
长期的病痛将她折磨得骨瘦如柴,那双略微吊梢的眼睛被衬得更显尖酸、刻薄。
我的解释声被她逐渐加高的语调盖住。
直到,她的丈夫推门进来。
「怎么回事?」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女患者,忽然哭了。
「这新来的护士就是故意针对我,乱动我输液管,态度特别差,还骂了我。」
隔壁床都看不下去了,「人家护士态度挺好的,一直在跟你解释,倒是你,上来就骂人。」
她老公脸一沉,「骂她怎么了?她不就是给我们服务的?觉着委屈别干这活啊!」
「我老婆是病人,你们就不能让着她点?白衣天使怎么了,天使就能骂病人啊?」
我没忍住,小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骂她,我——」
男人却一把扯住我衣领,推搡着要动手。
隔壁床的家属跑过来拉架。
现场乱作一团。
忽然。
有人挡在了我面前,一脚踢在男人手腕。
对方吃痛,惨叫一声松了手。
是萧厌。
他将我往后推了推。
没多说一句话。
抄起旁边的保温杯砸了过去!
「一把岁数,活狗身上去了?」
「动手打女孩子,脸呢?」
中年男人看着身材魁梧,实际倒是个欺软怕硬的主,明明萧厌比他瘦了两圈,但拳拳下了死手,没两下便打的他抱头服软。
「别打了,小兄弟!」
「我就吓唬吓唬她,没真碰她。」
我回过神,连忙拉开萧厌。
「我……我没事。」
旁边几人都拉不住的萧厌,被我拦了下来。
他扫我一眼。
确认我没什么事,才把保温杯一扔。
指着中年男人骂道。
「治不起就收拾东西滚回家,别到处碰瓷。」
「还有。」
「要看病还是要找茬,来隔壁找我,反正我也快死了,做点什么混事也不亏。」
「人家医护人员挺忙的,这事跟人家没关系,懂么?」
夫妻俩明显的欺软怕硬,连连点头。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萧厌抬起的手背上有血迹晕在针孔周围。
他刚才……是听见动静,拔了针跑过来的吧。
这个,笨蛋。

-11-
不知是不是萧厌的疯,震慑了那夫妻俩。
直到一周后 20 床出院,两人都没再闹过事。
更没有去投诉我。
我和萧厌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当晚。
周周搂着我的胳膊感慨,「你们终于和好了,你是不知道,你俩冷战的那一周,23 床那脸黑的哟。」
「我都恨不得绕路走,这人发起疯来真是谁都拦不住。」
我脸一红。
「别乱说。」
说的好像我和萧厌是情侣一样。
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周周在旁边忙着八卦,「姜姜,你其实也就比他大了两岁吧?」
「嗯。」
周周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俩真的挺般配的。」
「就是可惜了,他这病……」
「我走了啊。」
我没好意思听下去,甚至都等不及电梯,转身跑进了楼梯间。
却意外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萧厌?」
对方身子一僵。
头也没回骂了句,「靠,点真背。」
「又想跑?」
本以为萧厌会乖乖跟我回病房。
可他顿了顿。
竟忽然朝楼下跑去。
「萧厌!」
混蛋啊。
我跑得没他快,气喘吁吁追到楼下,眼睁睁看他上了出租车。
担心他出事,我也拦了辆。
「师傅,跟着前面那辆出租!」
师傅很八卦,「追男朋友?小两口吵架了?」
「嗯。」
我随口应付,「那混蛋出轨了。」
「你坐稳了」,师傅正色道,「叔车技一流,保准给你追上那兔崽子!」
风驰电掣。
师傅果然没骗我,稳稳追着到了一处城中村。
计价器上显示 42 元,我塞给师傅五十元钞,「谢谢,不用找了。」
萧厌似乎并不知道我跟着他,就这么戴着他的黄色手环,晃进满是烟火气的巷子。
最后。
停在一个卖炒米粉的摊位前。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看着和萧厌差不多大,很瘦,留着很利落的短发,下颌尖尖的,说话爽脆。
我听见她喊他萧厌。
还问他怎么这么久都没过来。
两人似乎很熟悉。
我忽然想起有次闲谈,萧厌说过,他有个想要保护的人。
她就是萧厌想要保护的那个女生吗?
这个认知,莫名让我觉着胸口堵的慌。
可能。
是被旁边摊位的烟气呛到了吧。
「嘉嘉」。我听见他叫她。
「饿了,炒两碗粉。」
「一碗多辣,多醋。」
女生疑惑地抬起头,「你什么时候改吃辣了?」
萧厌忽然回头。
目光穿过雾气,望向我。
「跟了一路,还没吃晚饭吧。」
「没胆子扎针,倒是有胆子跟踪啊,姐姐?」

-12-
我措手不及,有点尴尬地杵在那,甚至都忘了催他赶紧回医院。
女生瞬间放下炒勺,一脸戒备地看向我。
「她谁啊?」
像只炸毛的小猫。
「护士。」
萧厌轻描淡写。
我心情却又沉了沉。
女生脸色这才缓了些,默默开了火。
萧厌问她,「我帮你?」
「不用。」
她将他推出老远,「这烟呛得很,你离远点。」
我忍不住打量着女生。
她很瘦。
特别瘦,一米六左右的身高,看起来最多九十斤。
那么娇小的女生,却把那口看起来很沉的铁锅抡的虎虎生风。
很快。
两份炒粉出锅。
她把其中一份重重放在我面前,脸色臭得很磊落,「慢用!」
萧厌似乎已经习惯了女生的臭脾气。
拆开双一次性筷子,递我。
「尝尝?她炒的粉,堪称一绝。」
我尝了一口。
瞬间泪流满面。
不是好吃的哭,而是,辣哭的。
粉底下藏满了辣椒,又倒了致死量的陈醋。
一口下去,极致的酸与辣在味蕾里爆炸。
萧厌被我的眼泪吓了一跳,也没介意这粉我吃过,抄起筷子尝了口。
脸色瞬间一变,「周嘉嘉!」
女生在锅前收拾卫生,心虚得甚至不敢抬头看过来,
「怎么了?不是你让我给那阿姨做多醋多辣的吗?」
阿、姨?
我听得几乎心梗。
忽然就想起来第一次见萧厌时。
黑漆漆的小巷里,他勾着唇,带着对这个世界的轻蔑,恶劣地叫我阿姨。
这两人,可真是像啊。
萧厌显然也想到了。
他看我一眼,难得在他脸上看见尴尬。
「你先坐着」,他起身,「我去给你做。」
他还会做炒粉?
没多久。
一碗刚出锅的,色香味还算俱全的炒粉被放到我面前,「吃吧。」
「谢谢,多少钱,我自己付吧。」
「还有,吃完饭你要回医院,你现在还是病人,不能乱跑。」
他不耐,「知道了。」
别说,萧厌的手艺还真不错。
一盘炒粉被我吃了精光。
打了个饱嗝,我抬头看他,「回医院。」
萧厌气笑了,「不是,你 NPC 啊?」
他起身,走到女生摊前,扔了张银行卡。
「今天橙子生日,本想给他买个礼物,最近没什么机会出去,你带他去买吧。」
「剩的钱存着,给橙子上学用。」
他叼根烟。
余光扫到我,去摸火机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那家伙挺聪明,让他好好学,以后错不了。」
女生把卡递了回来。
「我不要。」
萧厌脸一沉,「你哥的话也不听了?」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收着就收着。」

-13-
公交车上。
为了防止萧厌又不听话的跑路,我先陪他回医院,再回家。
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
车窗开着,有风往里灌,吹乱了萧厌的短发,却吹不散他身上干净的、纯粹的,掺了点破碎感的少年气息。
鬼使神差地。
我问他。
「她……是你女朋友?」
话一出口,我又有点后悔了,生怕萧厌误会什么,正想解释,他的声音却先传来。
「不是。」
「从小一起长大的,算是家人,像妹妹一样。」
「她还有个弟弟,姐弟俩没什么家人,日子也过的苦。」
本以为,按萧厌的性子又会懒得多说。
但他看着窗外,解释的很耐心。
「小时候她还救过我。我几乎是看着她和橙子长大的,像是自己的亲弟弟妹妹。她就是嘴巴说话难听,心气不坏。刚才的事,别介意。」
我连忙摇头。
「没事。」
我其实也没真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公交上乘客出奇的少。
我们坐在最后排,听风声呼啸,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不知ẗŭ₄道为什么。
我总觉着今晚的萧厌,似乎,和平时有一点不同。
非要细说的话,大概是他的状态吧。
没了平时那种厌世感,整个人松弛不少,人也平和了些。
就好像是。
因为一些什么事。
他短暂地,原谅了这个世界。
……
我和萧厌一前一后回了医院。
目送着他回病房。
一转身,却迎面撞见了周周。
「姜娆?」
她手里拿着换下的空输液瓶,「你不是下班了吗?」
「啊……我回来取东西。」
我下意识撒了谎。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分享欲极其旺盛的我,忽然,有点不想告诉别人刚刚的事。
公交车上难得温和的少年。
像是我和萧厌之间,独有的秘密。

-14-
萧厌要开始化疗了。
他原本一直很抗拒,抗拒吃药,抗拒打针,抗拒治疗。
不知怎么,忽然间又肯配合了。
那双死水般沉寂的眼底,似乎,多了几分名为求生欲望的涟漪。
可萧厌身子骨一直很差。
化疗很伤身体,副作用也很大。
我很担心他。
也一直暗地里鼓励他,每天查房时,我都会在他床头悄悄贴一张便利贴。
上面手写的送给他的话。
有时是摘抄下来的鼓励。
【今天在书里看见一句话: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时是夸赞。
【今天听隔壁床的阿姨在夸你,说你眼睛特别好看,还说你这人虽然话少,但是骨子里透着善良。我也是这样想。】
但更多时候,是一些琐碎的,有点美好的,也或者有点无趣的,分享给他的一些小事。
【今天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好漂亮,它在我头顶飞了两圈,像是在和我打招呼。】
【听说今晚九点有流星哦,记得许愿。我要许三个愿望:1,希望我和爸爸妈妈,还有萧厌,都能长命百岁。2,希望我这周买彩票能中五百块!第三个……暂时保密。】
萧厌每次都很冷淡。
看都不看一眼。
下次再进病房,便利贴也准保都被撕掉了,我时常怀疑,每天写的那些话萧厌是不是从没看过。
直到。
有天早上我在便利贴上写:
【今天被凶了,心情有点差,希望一会你扎针时能乖一点。】
晚些去给他扎针时,萧厌格外配合。
乖乖伸手,没喊疼,也没怪我扎的慢。
在我准备离开时。
他还用另一只手扯住了我衣角。
「给。」
掌心被塞进一块巧克力。
他偏开眼,表情不太自在。
「心情很差的时候,吃点苦的,以毒攻毒。」
「别气了,丧着张脸,很丑。」
我盯着手心看了会。
朝他笑了笑。
「谢谢啊。」
可是,萧厌说的并不准确。
那块巧克力我吃了。
一点都不苦。
是甜的。

-15-
萧厌化疗的副作用还没呈现,我的世界却忽然间,晴空霹雳。
我在我爸手机里。
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出轨了公司同事——
那个带着儿子的单亲女人,我见过几次,一直叫她王姨。
更甚至。
她那七岁大的儿子,也是我爸的私生子。
我在我爸手机里,发现了他忘记切换的另一个微信号。
是专门用来和王姨、儿子联系的。
还加了孩子小学的家长群,群里备注:【王子蘅爸爸】。
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见我爸哭。
他痛哭着,狠狠扇着自己耳光。
「娆娆,是爸错了。」
「爸对不起你妈!爸不是人——」
巴掌声接连不断,没几下,他的脸颊就红肿起来。
我皱眉看着他。
有点心疼。
但更多的,是震惊之余的难过与麻木。
我从小就在听旁人说,爸爸有多爱妈妈,我也一直把他对妈妈的爱看在眼里。
结婚二十多年,他把她宠成了公主,事事亲为,真的做到了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们很少吵架,记忆中每一次争吵,爸爸都会在半小时内低头服软,然后做一桌妈妈爱吃的饭菜,哄她开心。
可是。
那样爱妈妈的男人,居然也会在家外另有一个家。
甚至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
我爸流着泪求我。
「娆娆,是爸错了,爸会和她们彻底断了的,你不能把这事告诉妈妈,你知道她的脾气,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娆娆,你不能把咱们这个家毁了啊!」
「是我把这个家毁了吗?」
我闭了闭眼。
忍住悲恸。
「从你决定家外有家的那一刻,我们这个家,就已经毁了。」

-16-
我还是,选择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
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我不希望如果有一天她得知了一切,绝望的发现所有人都在瞒着她,欺骗她。
包括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我颤抖地给她讲述了一切。
也给她看了照片,视频。
我妈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平静的有些诡异。
那个曾经和闺蜜约酒,喝的脸蛋红扑扑的,高声说着「姜海,你要是有一天敢有别的女人,老娘一定砍死你个王八蛋」的女人。
在真正的背叛面前,却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妈……」
我心疼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没事啊」,她甚至还能笑的出来,「你看妈妈像有事的样子吗?」
她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
倒了一杯,盘腿坐在沙发上,小口抿着。
「出轨而已,多大点事。」
一杯酒喝完,我妈开口,「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来吃饭。」
我错愕的看着走进厨房的妈妈。
她系上围裙,开火炒菜。
可实际上,她已经很多年没怎么下过厨了。
我爸回来的很快。
一进门。
他看了一眼我的脸色。
什么都懂了。
他快步走向厨房,手都按到了门上,却又像是被人抽走了力气。
最终也没有开门。
就只是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
脚下仿佛生了根。
直到,我妈端着菜出来。
她做了四道菜。
很家常,色香味也俱不全。
凉拌藕片,白灼虾,酸辣土豆丝。
还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
我爸颤抖着伸手,替她端菜,我妈也没有拒绝。
她甚至还朝他笑了笑。
「吃饭吧。」
我爸却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来。
又是猛抽自己的耳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该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更不该一直骗你……」
「但是,我没办法啊,曼如,我没办法。你知道,我家四代单传,娆娆出生后,爹妈一直催我再生个儿子,但你生产时身体受损,很难再怀,我也舍不得你再遭一次罪,所以一直扛着二老的压力,直到……」
「八年前,我爸去世,我妈一病不起,她老人家唯一的心愿就是抱上孙子,我……我不忍心伤她的心啊。」
他哭着诉说缘由。
「后来,咱妈拖着病体,甚至跪下来求我,求我别让姜家断了香火,不然她没脸下去见我爸,我妥协了……」
「但我跟你保证,我只是想生个儿子满足我爸妈的心愿,对王秀芬,我绝对没动半点感情!」
与我爸的痛哭流涕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我妈的平静。
她倒了酒,这才看他一眼,「起来,一个大男人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见我爸不起,她语气沉了沉。
「别在女儿面前,做这幅孬种样子。」
「事你敢做了这么多年,被人发现了又哭什么?起来,先吃饭。」
这顿饭,是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吃的最痛苦,最压抑的一次。
我摸不清我妈的态度。
她全程像个没事人一样,吃饭,喝酒。
直到,她放下筷子。
「这四道菜,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吃的。」
「还记得吧?」
我爸点头,眼眶却再度红了。
「记得。」
「嗯。」
我妈收拾着碗筷,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说菜里忘了放盐:「再吃一次这菜,咱们夫妻缘分也算尽了。」
「明早,去民政局把证领了吧。」

-17-
家里乱成了一团。
我爸喝了很多酒,嘴里翻来覆去就两句话。
「我不离婚!」
「死都不会离!」
他不停的向妈妈道歉,保证他从没喜欢过王秀芬,把她安排进酒店里工作,也只是为了方便照顾儿子。
说到激动处,我爸哭着拉着妈妈的手,不顾她的挣扎,蛮横的将她抱进怀里,试图像过去一样哄一哄。
我上前去拦,却忽然被我爸甩了一巴掌!
啪。
很响。
更疼。
他红着眼瞪我,「爸爸这些年对你还不够好吗?现在你妈要和我离婚,咱们这个家要毁了,你满意了?」
「你疯了?」
我妈惊叫一声。
她毫不犹豫地替我把这巴掌还了回来。
却还不够。
从始至终一直接受得很平静的她,忽然发了疯般对着爸爸拳打脚踢,「你凭什么打我女儿?」
「自己做了不要脸的事,怎么有脸往女儿身上怪!你滚,你给我滚!」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妈妈。
疯狂,愤怒,歇斯底里。
「妈……」
我心疼的抱住她,「你还有我,还有我。」
其实,妈妈之前的平静都是强撑。
爸爸离开后。
她趴在我怀里,哭到几度哽咽。
我想,她从没怀疑过这辈子会和爸爸白头到老这件事,更没想过,把她捧在手心里宠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竟一直都在骗她。
妈妈是哭着睡着的。
我躺在妈妈旁边,望着天花板,却怎么也没有半点睡意。
忽然,手机震动。
是萧厌发来的消息。
【看流星了吗?】
【我许愿了。】
隔了会,见我没回消息,萧厌又主动问我,【你怎么不问我,许的什么愿望?】
我麻木的打字:【许的什么愿?】
【希望我的病能好起来,希望姜护士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注定。
今晚的萧厌。
有种超乎他底线的温柔。
【许两个愿望,哪个容易,就实现哪个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
一直强撑的,僵硬的,麻木的我。
被宠了我二十年的爸爸狠狠打了一巴掌,都没有哭的我。
在看见萧厌信息的这一秒。
忽然就哭了。
眼泪滴在屏幕上,模糊了我的回复:
【那就让萧厌赶快好起来,这个比较容易实现。】

-18-
第二天,我一走进八号房,萧厌的视线便落在了我脸上。
给他扎针时,他也没有再耍无赖。
只是盯着我的脸。
「有心事?」
「你不开心。」
不是询问,而是笃定。
「没有。」
我垂着眼,整理着输液针。
不知道为什么。
萧厌一关心我,我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一直到扎完针,我询问萧厌昨晚状况时,他都很认真的看着我,说不疼。
隔壁床的大爷插话。
「咋不疼嘞,23 床这小伙子,昨晚疼的脸都白了,还拿着手机在那打字。」
「年轻人别逞强,哪不舒服要跟人家护士说呢。」
我连忙又走了回去。
「昨晚有反应,怎么不说?」
萧厌偏着头,不说话。
仔细询问了昨晚的状态后。
萧厌忽然很小声的解释,「你心情不好,不想你担心。」
真傻。
临走前,萧厌又叫住了我。
别扭了半天。
他才指了指床头的位置,「便利贴?」
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张黄色的便利贴,是昨天的。
语气低冽,竟显得有点委屈。
「今天的还没有。」

-19-
忙了一早上。
我终于有空给萧厌写便利贴。
但几次提笔,竟都有点不知道写什么。
我忽然。
就理解了为什么之前别人总骂我圣母。
原来生活在幸福里的人,看到的都是这个世界美好,友善的一面。
她试图告诉别人生活很美好,充满希望。
却忘了对方本就身陷泥沼,看不到曙光。
今天的便利贴,撕了又写。
最后没有再抄写什么鼓励人心的治愈文案。
只是很认真的写到。
【今天心情很糟糕,特别,特别,特别的糟糕。】
【但是,看见你,好像心情又会好了一点。】
【希望你看见我时,也是这样。】
写完又有点脸红。
生怕自己的心动在只言片语间泄露,被他发现。
正犹豫着要不要撕掉,纸条忽然被人抢走。
抬头。
萧厌一手高举着吊瓶,另一手捏着便利贴。
视线扫过Ţŭₔ。
我忽然有点紧张。
担心他看懂,又担心他看不懂。
萧厌看了半晌,脸上表情不见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收起了纸条。
「嗯。」
他开口,声音很轻,「我也是。」
直到他又举着吊瓶离开。
我才反应过来。
他的意思是——
我也是。
也是看见你时,心情会好一点。

-20-
今晚值夜班。
凌晨两点。
我去了趟厕所,却在路过楼梯间时,隐约听见了动静。
顺着没关严的门缝。
我看见了萧厌。
穿着病号服,弯着身子,紧紧攥着扶手,痛到流泪的。
萧厌。
听见推门时,他僵硬的站直身体。
不愿意让人察觉他的脆弱。
直到我小声喊他,「萧厌……」
顿了很久。
他转过身,顺着扶手坐在了Ŧů₇楼梯上。
手肘搭在膝上,因之前攥的太紧,指节缺血泛白。
我蹲在他面前。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离的这么近,正面打量萧厌。
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清隽,秀气,轮廓温和。
却因为性子太差。
过去垂着眼看人时,总给人一种厌世的错觉感。
「很疼吗?」
我把手递给他,「很疼的话,可以掐着我。」
萧厌盯着我的手。
没有动。
脸色却因疼痛而变白。
他拧着眉,忍着不肯出声。
嘴还是很硬。
「没有。」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萧厌明明不该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可这一刻。
寂静的,孤单的夜里,我忽然忍不住,把心事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给了他听。
萧厌听的很安静。
然后。
他忍着疼,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凉,掌心沁了点汗,微湿,却并不会让人反感。
他几次想要开口,似乎都不知道该安慰我什么。
最后轻声说。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
「其实我原本的名字更难听。」
他垂下眼,轻描淡写的说出自己曾经的耻辱。
「我原来的名字,叫萧贱,不是还珠里仗剑天涯的剑。」
「是下贱的贱。」
这是萧厌第一次讲起他的过去。
他两岁时,妈妈发现丈夫出轨,跑去捉奸时和小三在马路上发生争执,车祸身亡。
他爸很快入赘小三家里。
而萧厌。
成了后妈眼里最碍眼的存在。
她给他取名萧贱。
只要她在家,他就不能上桌吃饭,只能蹲在桌边,和狗同食,睡也在一个巨大的狗窝里,和那条斑点狗同眠。
她极尽可能地折腾他。
而他那个软弱的倒插门父亲,只是敢怒不敢言,偶尔心疼地抱着他,也只会告诉他要忍。
这一忍,就是十几年。
如果不是因为后妈的歌星身份,在外要立好后妈人设,根本不会有人养他,更不会给他出钱治病。
他生病住院后,父亲没来看过他一次,后妈倒是来了两次,每次也都是带着人过来摆拍,蹭一波热度。
他握着我的手,轻声讲述这些曾让他痛苦,屈辱的过往。
两只手紧紧交握,却没什么旖旎,只是两个人纯粹的彼此安慰。
掌心的温度互相感染。
直到他的手也渐渐温热。
我眼泪落个不停,最初是因为爸妈的事情,而现在,却都是因为心疼萧厌。
他太苦,太苦了。
明明童年已经过的那么惨,老天却连让他未来幸福的机会都不给。
我听医生谈起过他的病情。
不太乐观。
萧厌问我又在哭什么。
我不敢说自己对他的心疼,故意转移话题,提起了那天看见的名为【恹】的同省的博主。
让我意外的是。
对方并不是萧厌。
我给他看了那天的视频,萧厌扫了两眼,递还给我,解释的很认真。
「不是我。」
「我遇见美好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摧毁。」
他静静看着我的眼睛,语速很轻,很缓慢。
「而是守护。」
「我喜欢一朵花,不会想着摘下它,毁了它,而是只想静静看着,静待花开。」
他抬起手,替我擦眼泪。
告诉我。
「你才不是圣母。」
「你是心软,是善良,这是你身上最美好的品质,不用管别人怎么说。」
「你看」,他翻过手腕给我看,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陈年旧疤。
「你说的那些话我都有听,我没有再自杀,也没再伤害过自己。」
他看着我笑。
「我觉着姜护士说的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

-21-
那天凌晨,阴冷昏暗的楼梯间里。
两颗心互相慰藉。
成了彼此,短暂的救赎。
我们互相打气,说等萧厌化疗过后,身体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坐车去祖国的最北边。
一起去原始森林,一起看极光。
聊起我的家庭。
我爸一直不肯同意离婚,每天都会在家楼下守着,等着。
等我妈心软。
他也找了我很多次,哭诉,道歉,用很多很多过去一家三口幸福的时光试图让我心软。
而萧厌得知后,只是很认真的告诉我。
【不要替你妈妈原谅他。】
萧厌说的没错。
原不原谅他是妈妈的事情,我不想也不会用感情绑架她。
……
下了夜班,我搭出租车回家。
刚到楼下,便听见了拉扯的声音。
我妈手里拿着外套,明显是下楼去接我的,却被爸爸拦在楼下。
他红着眼,「曼如,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二十多年了,说离就离,你真的舍得吗?」
他渐渐哽咽,「你摸着良心说,除了这事我瞒了你,这二十年我可曾亏待过你?我舍不得你出去挣钱,舍不得你做家务,只想让你在家舒心,开心,就因为这一次错,你就要否定我二十年的付出吗?」
我妈平静的看着他,声音却也碎的不成样子。
「从来没有人否定过你之前的付出。」
「这二十几年,你对我对娆娆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但功与过不是都能相抵的。这段婚姻也不只是你一个人在付出,你爱喝酒,每次喝醉回家,哪怕凌晨我也会爬起来给你煮醒酒汤,收拾你吐了一地的地板。」
「你爱面子,我就在外面给足你面子。」
「你不喜欢我抛头露面,我就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心在家里照顾女儿。」
她看着他。
「姜海,好聚好散吧,夫妻二十几年,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的Ţû₋离开我,别让我瞧不起你。」

-22-
爸妈最终还是离婚了。
离婚协议是我妈起拟的,作为过错方,我爸净身出户,房产和存款都留给我和妈妈。
我爸同意了。
签字那天。
他的手颤抖的厉害,短短两字的姓名,他歇了几次才写完。
我在旁边看着,却只觉讽刺。
原来一个人可以二十年如一日的爱你,爱这个家。
但是又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和另一个女人有了亲近关系,还生了一个儿子,来延续他所谓的香火。
……
萧厌的化疗反应越来越严重。
呕吐,脱发。
他整个人爆瘦了十来斤。
本就瘦削的少年,如今下颌已经尖的吓人。
我很心疼。
甚至,有时候进病房前,都要做足了心理准备。
第一次见他时,他割了腕,坐在破败的小巷里,流了满手的血,一脸厌世,满身消极,却还是个散漫的好看的少年。
可是短短几月,病痛已经将他折磨的憔悴不堪。
爆瘦后显得突兀的骨骼,因化疗而脱发,不得不剃光了的头发,以及愈发苍白的脸色。
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想哭。
反倒还要萧厌这个病人来安慰我。
「姜护士,你看,我这个新发型酷吧?」
「进步了,今天扎针一点都不疼。」
「我中午吃了两碗饭,感觉饿的能吃下一头牛。」
「给,这是我新买的巧克力,下次想哭的时候,就吃一块,以毒攻毒。」
「姜护士啊,我今天好像看见你上次说的蓝色蝴蝶了,确实很美。」
那个曾经桀骜,消极,脾气古怪的男孩子,却在他自己饱受折磨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安慰我。

-23-
「姜护士。」
我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时,忽然听见一道隐隐耳熟的声音。
抬头。
却意外的看见了周嘉嘉。
她身旁还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没了上次见面的泼辣模样,她红着眼看我,「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我点头,「萧厌在八号病房,你们过去吧,我现在有点忙。」
「好。」
等我忙完,一抬头却发现她还杵在走廊里。
「找不到病房吗?」
「不是。」
她吸了吸鼻子,「姐,萧厌他……是不是快……死了?」
后两个字,她念的很轻。
像是说出口都会吓到自己一般。
我心里一闷,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别乱说,会治好的。」
周嘉嘉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萧厌哥一直没和我们说过实话,他就给我们说,是胃炎,住院调理一下,我……我就真的信了。」
怕被她看见我红了的眼眶,我低头整理着桌面,几张纸被我翻来覆去的拨弄整齐,「他是不想让你们跟着担心。」
「你们,不进去看他吗?」
两人摇头。
「萧厌哥……是个很要强的人,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是我和橙子的哥哥,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还是一直替我们遮风挡雨。」
「他很要强,不告诉我们,也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现在的样子。」
她和弟弟对视一眼,两人都几乎泣不成声。
「我们决定,装作不知道,就偷偷在病房外看看他就好。」
「我们存了一些钱,都交到了萧厌哥的住院费里,求求你们,给他用最好的药,一定要救救他……」
小姑娘说着,竟想给我跪下。
我连忙拦下。
「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萧厌家里一直有交住院费,给他的药也都用的最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绵绵不断的哭意,「我们会尽力的。」
刚巧萧厌按了呼叫铃,准备换药。
姐弟俩跟在我身后过去,一边走,一边很小声很小声的哭。
我故意没有关病房门。
给萧厌换药时,他精神好了些,倚着床头,给我讲他刚刚刷到的冷笑话。
【一个人特别爱讲冷笑话,有一天他到海边去讲笑话,结果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
我摇摇头。
【因为海啸(笑)了。】
我笑的很艰难,「真的好冷的笑话啊。」
「是吧」,萧厌挑眉,「我也觉着。」
顿了顿。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门口,小声问我,「那两个笨蛋,走了?」
我愣住,「你,都知道了?」
「嗯。」
「刚才想去厕所,一出门就看见他俩杵在那哭。」
「要不要我把他们叫进来?」
萧厌摇头,「让他们看见我这幅样子,他俩肯定哭的更惨。」
「再说。」
他自嘲地笑了声,「我现在这幅样子,丢人。」
「不丢人。」
我替他盖上被子,小声反驳,「别这么说自己,医生说你现在恢复的挺好。」
「嗯,好。」

-24-
那天之后。
周嘉嘉姐弟俩几乎每天都会过来医院。
也不进病房,就在门口偷偷看看萧厌。
有时会带一些吃的喝的,叮嘱我交给萧厌,就让我说是我买的。
但萧厌很聪明。
没有一次能骗过他。
三个都是很好的人,彼此这样善意的,小心翼翼的瞒着对方。
互相关心着。
只可惜。
萧厌的身体,并没有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逐渐好转。
化疗没能治好彻底扩散了的癌细胞。
反倒是日复一日的治疗,一点一点,拖垮了他最后的精力。
萧厌一直积极治疗,逐渐旺盛的求生欲撑着他捱过了今年下了四场大雪的冬季。
明天就是立春了。
萧厌和我约好了,明天一起吃春饼,然后一起去住院部楼下的草丛边「踏青」。
临睡前。
他还念叨着,希望明天踏青时,能再看见那只蓝色的蝴蝶。

-25-
可是。
晚上九点,萧厌忽然开始大口的呕血,我们发现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进了急救室。
可他握着我的手,却不肯松。
他的手瘦的厉害,手背是嶙峋的骨骼与凸起的青筋,用力的,拼命的抓着我的手。
我泣不成声。
「听话,医生会救你的,我在门口等你。」
「萧厌,这么久你都挺过来了,不要现在放弃啊。」
「明天……还要一起踏青呢,混蛋。」
他很缓慢地朝我笑了笑。
然后。
艰难地往我手里塞了什么。
才肯松手。
萧厌被推进了急救室。
我僵硬的靠在墙壁上,像是被抽离了全部力气,身子一点点发软,滑下。
掌心的东西被他攥的温热。
硌得慌。
我摊开手掌,是一块巧克力。
莫名地,脑中响起当初萧厌的话:
「觉着心里苦,想要哭的时候,就吃一块巧克力,以苦压苦,以毒攻毒。」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闷的人无法喘息。
我坐在急救室门外的地砖上。
思绪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
不知过了都久,急救室门开。
我看见医生走出来,双腿却麻木的失去了知觉,怎么也站不起来。
萧厌的家属,没有一人过来。
包括他爸。
医生朝着我摇摇头。
没有,救过来。
在我身旁,周周都忍不住捂着嘴,小声哭了起来。
相处了这么久。
就连周周这个曾经对萧厌这个难缠的病人避之不及的人都哭了。
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胸口闷的快要窒息。
像有千百斤重的巨石压在心口,那么的密不透风,那么的无法喘息。
我麻木的推开来扶我的人,焦急的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巧克力呢?
萧厌给我的那块巧克力呢?
终于找到。
我颤抖着撕开包装纸,将一整块巧克力拼命塞进嘴里。
萧厌。
你说的没错。
以苦压苦,人就不想要哭了。
可是,我都按着你说的做了。
你人呢?

-26-
萧厌是个混蛋。
是个骗子。
他和我约下了立春,却永远留在了春天到来的前一晚。
他的离开那么的突然,那么的猝不及防,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了我的春天。
他走之后。
我再无法正视每一年的立春。
萧厌抢救时一直没有到场的家人,在他离世后却来了。
那个女人在镜头下失声痛哭。
说她的继子年纪轻轻就重病去世,实在可怜。
萧厌的窝囊父亲也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
只是。
不知道他那几滴眼泪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懊悔。
他们为萧厌办了一场很风光的葬礼。
为了保持她的「好继母」人设,还花重金给萧厌买了一块风水极佳的墓地。
葬礼上。
我又看见到了周嘉嘉姐弟。
她们眼里满是血丝,满脸悲恸,却都硬忍着没有哭。
我也没有。
因为萧厌说过,他最讨厌看见我们哭。
他希望自己离开那天,来送他的人,都是笑的。
都能笑着告诉他——
「萧厌,你超厉害的,你和这个世界,抗争到了最后一刻。」
我跟着送葬队伍去了墓地。
才后知后觉发现,我经历了萧厌人生中最后的所有时刻。
看他满脸不屑的自杀。
看他积极治疗。
看他被病痛折磨,失去生命,最后化为一抔灰,葬进坟墓。
只留下墓碑上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男生,有一张好看的厌世脸。
那双眼却满是澄澈。

-27-
萧厌的遗物很少。
只有一只原本装巧克力的铁盒。
里面是数十张,小心珍藏的便利贴。
是我写给他的所有话。
我颤抖着拿起纸条,才发现他在每一张后面都写了回应。
字迹如他,遒劲有力。
【自从遇见姜护士,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一些。】
【今天听见隔壁床的阿姨夸姜护士了。夸她温柔,善良,还很漂亮。我觉着阿姨说的对。】
【今天看见了姜护士说的蓝色蝴蝶。很漂亮。如果我没那么幸运的被治好了病,希望我能变成一只蓝色蝴蝶,再去看姜护士一次。】
【今晚看见流星了。可惜姜护士没在。】
【其实我骗了她,我没有许两个愿,我这副身体许愿也是浪费,我只希望让姜护士一辈子都能幸福。】
……
每一张。
都写满了他不曾宣之于口的回应。
几十张便利贴,他不曾说过一字喜欢,可喜欢却在每一字的落笔处,振聋发聩。
这个笨蛋。
混蛋。
总是惹的我哭。

-28-
萧厌的遗物里。
还有一封不知提前多久写好的遗书。
是很正式的那种信封。
封面书写:姜护士亲启。
我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才颤抖着拆开信。
又用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的看完。
姜护ŧùₜ士,很遗憾的说,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人在设想自己离开后的场景时,难免矫情。
忍不住写一句。
好遗憾啊。
好遗憾,在我最痛苦,最无能为力的时刻,遇见了让我想要为了她活下去的人。
可当你看见这封信,证明我还是失败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姜护士时。
因为心软,告诉了自己的地址,等了没一会,就看见一个冒失的,可爱的女孩子慌张的跑进了小巷。
不知道为什么。
那一刻。
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的我,忽然,就有点不想死了。
为了逗你,嘴欠的喊了你阿姨。
事后想想,自己就像上学时故意逗喜欢的女同学的小屁孩。
又坏又傻。
那次说你圣母,是口不择言。
郑重的给姜护士道一句歉。
对不起。
你从来不是什么圣母。
你是特别特别干净的女孩子,善良是你最美好最宝贵的品质,不该被人嘲讽。
谢谢你啊,姜护士,让我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感受到了世界上的美好。
那次。
公交车上,你问我嘉嘉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明知你只是随口一问,也明知自己这个快死的废物不会和你有任何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给你解释。
她只是小妹妹。
不是我女朋友。
因为,不想姜护士误会我喜欢别的女孩子。
想说的话太多,纸张太浅。
就到此为止吧。
希望。
姜护士这一生能够长命百岁。
万事胜意。
能够遇见一个特别特别喜欢姜护士的人,保护好你的善良。
落款——
萧厌。

-29-
爸妈离婚后。
我妈时隔二十年,已经没办法重拾旧业,但她审美一直在线,最后自己开了一间服装店。
没有雇店员。
进货,摆货,销售,卫生都是她一个人。
比起那二十年的闲适,的确辛苦。
但她很快适应了这种忙碌,并乐在其中。
有天。
我休假在店里陪妈妈时,我爸来了。
看着忙前忙后的我妈。
他心疼的眼眶泛红。
「曼如,我们复婚吧。」
「你……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呢?」
直到把客人送出店门,我妈才看了他一眼,「谁说我折腾了?」
「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很充实。」
落地镜里折射出我爸的身影。
短短几月,他暴瘦许多,甚至长了不少白头发,憔悴不堪,将自己折磨的不成样子。
「但我后悔了。」
他哽咽,「我真的后悔了,曼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我已经和她们断了,儿子我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和女儿,行吗?」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竟是一份公证过的亲子关系断绝书。
是他和他那儿子的。
「曼如,这么多年,你比谁都清楚我有多爱你,我没有你活不下去的……」
「但我能活下去。」
我妈看见那张纸后,脸色彻底冷了下去。
甚至。
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瞧不起。
她推开玻璃门,多一句话都不肯再和他说。
「慢走,不送。」
我爸僵持了很久,最终还是败在了我妈的注视下。
他收起那张写尽他半生荒唐的纸,转身走了。
每走一步。
肩膀便垮下一分。
最终停在街角,背对着店门的方向,以手捂脸,哭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
我妈永远,永远都不会回头了。

-30-
萧厌离开后很久。
我才鼓起勇气登陆了当初的短视频账号。
出乎意料的。
后来的消息没有了骂评。
都是在鼓励我。
或者,向我寻求心理帮助。
【姐姐,我今天被校园霸凌了,我不敢反抗,可是我好难过……】
【姐姐,为什么 X 哥哥很久没有消息了,他的病治好了吗?】
我有些错愕。
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颤抖着点进当初的评论区。
发现,有一个 ID 为【X】的人,耐心的,每一层楼都不落的回复着。
帮我解释。
替我劝他们。
甚至,为了劝人,他将自己从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伤疤,一遍又一遍的撕开,翻给别人看。
告诉他们———
瞧,曾经的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厌恶这个世界。
可是,那个姐姐的出现,让我原谅了这个世界对我所有的恶意。
我是一片荒野,遇见她,荒芜的世界才有了生机,长出草原。
她不是圣母,她是个特别特别特别善良的女孩子。
恳求你们,不要再骂她了。
她会偷偷哭鼻子的。
而翻看他评论的时间,多半都是深夜,也是他每晚最痛苦,最疼的那段时间。
那条视频,也因为这些评论,小火了一把。
我的账号私信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问我萧厌的情况。
思来想去。
我还是发了一条视频。
告诉大家——
【很抱歉,X 他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走在了冬季的最后一天,所以,以后的他, 应该每一个明天都是春天。】
【如果他看见那些回复, 也会很开心的, 谢谢大家。】
发完这条视频。
我去街角的花店买了一束花, 坐车去了墓园。
路上, 手机震动, 我收到一条推送的新闻。
上面提到的歌星名字,有点耳熟。
我愣了会,才想起, 新闻里报导的患癌的女歌手宋佳妮, 正是萧厌的继母。
我强忍激动, 点进新闻。
果然是她。
新闻配图是狗仔在医院偷拍的照片, 宋佳妮拿着诊断单, 整个人面无血色,几乎瘫软在地,全靠身旁的工作人员搀扶。
新据知情人士爆料,宋佳妮是淋巴癌,晚期,已经彻底扩散全身。
基本没什么活头。
墓园里。
这是我第一次,鼓足勇气来看他。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和风煦日,晴空万里。
我擦净的墓碑上落的灰,在坟前放下鲜花,还有一盒未拆封的巧克力。
「我来看你了。」
我轻声的絮叨着, 「我最近长胖了一点点,但是你还没变样子。」
「给你读一则新闻,好不好?」
「萧厌, 你听见了也会很开心吧, 欺辱了你那么多年的人,终于迎来了她的现世报。只可惜,你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
「现在的 23 床住的是一位阿姨,她人可温柔了,还偷偷给我塞过奶糖吃。」
「我昨天捡了一只流浪猫, 是只小橘花猫,可温驯了。」
明明都是些很小的事情。
可说到最后, 难免哽咽。
「我今天遇见一个男孩子, 长得很帅, 我好像对他一见钟情了。」
「他长的还有点像你。」
「骗你的。」
我很轻很轻的触碰着墓碑上他的照片, 「我今天没遇见别的男孩子,只看见了你。」
黑白照片上,那个叫萧厌的男孩子永远定格在了最好看的年纪。
眼神恣意。
我抬头时,忽然看见空中飞来一只蝴蝶。
蓝色的。
它落在墓碑旁, 驻足,不知道是不是在凝视着我,久久不愿离去。
我瞬间鼻酸。
「萧厌,是你吗?」
蝴蝶当然不会回答我。
但是。
那只蓝色的蝴蝶在墓碑旁驻足很久, 然后, 在我头顶盘旋两圈,最后飞远,直至消失不见。
我莫名想起, 萧厌曾写在便利贴背后的回应:
【如果我没那么幸运的治好了病,希望我能变成一只蓝色蝴蝶,再去看姜护士一次。】
我看见你了。
混蛋。
这次没有食言。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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