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月

我和宋濂同时重生。
他像前世一样,满怀憧憬来娶我。
我却拒绝了。
宋濂惊愕。
「为什么?」
「我们结婚五十年,一直过得很幸福啊。」
我冷漠摇头。
「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宋夫人,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
宋濂不理解,以为我在闹脾气。
「离了我,你还能干啥,扫大街都轮不到你!」
他在等我后悔。
等了许多年,眼睁睁看着我站上顶峰。
成为他再也够不着的人。

-1-
宋濂被学校聘为名誉教授那天,正逢我们结婚五十周年。
两个儿子张罗着,在家里办了个热闹的庆功宴。
席间,有个年轻的女记者采访我。
「宋夫人,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嫁给宋教授吗?」
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神采飞扬,小鹿似的眼神扫向我和宋廉手指上戴的婚戒,眼中满是对爱情的向往。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和宋濂,是有名的恩爱夫妻,媒体曾经几次报道过。
两人是大学同学,知青下乡,又在同一个农村,不离不弃,携手走过一甲子风霜。
我带着两个孩子,操持家长里短,照顾宋濂生病的母亲。
宋濂耕耘事业,一路从寂寂无闻的贫穷学子,成为名校教授,入职社科院,获得一大堆荣誉头衔。
男主外女主内,教科书式的夫妻模式。
所有人都觉得我很幸运。
丈夫事业有成,两个儿子也都是名校毕业,有很好的工作和前程。
可没人知道,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一个女人不被看见的一生。
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快乐。
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宋濂已经举着酒杯挤过来,强势打断我。
「当然了,她这辈子不要太享福。」
两个儿子也在旁边起哄。
「我妈能嫁我爸,那是烧了多少高香求来的。」
「我外公常说,他们家祖坟都冒青烟啰。要是有下辈子啊,我妈肯定不能放我爸跑了。」
宋濂扯了扯嘴角,眼角的皱纹挤压,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
「跑不了。」
「你妈缠磨人的功夫,厉害着呢。」
女记者眼前一亮,发出一声惊叹。
「宋教授,听这意思,当初还是宋夫人追的你啊?」
是我追的宋濂。
这件事,媒体报道过,女记者做过功课,不可能不知道。
宋濂听她这么问,骄矜地抿起嘴角,把那些重复过几百遍的车轱辘话又说了一遍。
我主动给他送饭,给他洗衣裳。
他生病时,我主动帮他干农活。
这段感情,是我主动的,所以,宋濂永远高高在上,一辈子,都要我伺候他。
这是我应得的。
女记者听得咯咯笑,感叹:「在那个年代嗳,宋夫人真勇敢!」

-2-
勇敢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意外的刺耳。
我从嫁给宋濂开始,就跟这两个字不搭边了。
婆婆是个精明又强势的女人。
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衣食住行的习惯,都得按他们来。
大到家具摆设,小到房间里的枕头被套,甚至我扯什么布料,做什么衣裳,都不由我自己决定。
「你这靛青布料老气,难看,明天穿那蓝色的吧,妈给你搁床头了。」
「这盏台灯,放在床头柜上好好的,怎么挪到箱几上去了?」
「我晚上挥手老是打到,怕给摔坏了。」
「那你小心点啊!台灯还是放床头好,晚上起夜也方便。」
婆婆把台灯重新摆回床头柜,细长的眼眯着,在卧室逡巡一圈,把衣柜门也拉开,按她的习惯,将衣服重新整理一遍。
「你的裤子,可不能放宋濂的上边啊,这女人压了男人一头,还能好?」
「关月,不是妈说你啊,你做事太不讲究。」
刚开始时,我不习惯,和宋濂提出抗议,他眉头紧皱,诧异地看着我。
「妈都是为了我们好,你就不能让一让?」
「妈年纪大,家里这些活,她都比你懂,你听她的就完了。」
那个年代,思想守旧,我并不敢顶撞婆母。
所以我让了。
这么多年,忍受婆婆的强势,忍受宋濂的挑剔,忍受两个儿子顽皮打闹,忍受儿媳妇的顶撞。
让了一辈子。
在自己狭小的世界中,一步一步忍,一步一步退。
最后龟缩一角,活得只剩一个躯壳。
他们还管这叫享福。
面对年轻女记者眼里的向往和羡慕。
我实在不忍心让她活在虚妄的幻想中。

-3-
「不愿意。」
我提高音量,斩钉截铁地摇头。
「我不愿意再嫁给宋濂。」
「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宋夫人,如果重活一次,我也想有自己的名字。」
热闹的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周围的人诧异地扭头看我,女记者瞪大眼睛,显然没预料到这个答案。
宋濂嘴角的笑意僵住。
他无奈地耸耸肩,握紧我的手。
「这老太婆。」
「昨天同我闹了点别扭,在这置气呢。」
「你看你,都几岁的人了。」
大家哄笑起来,席间的气氛又恢复轻松。
两个儿子摇头抱怨。
「我妈就这样的脾气,都是我爸让着她。」
「妈,当这么多人,你也给爸爸一点面子啊。」
小儿子耸肩。
「我妈被我爸宠坏了。」
众人交口称赞,说宋教授和夫人真恩爱,还像小情侣似的闹别扭呢。
宋濂把我扯到安静的书房里,关上房门,刚才还笑意盈盈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关月,你啥意思,故意跟我怄气?」
他扭头朝玻璃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嗓音。
「是因为前几天,我叫你给周荷芳煮面的事吗?」
「你看你,她都嫁人了,我们真没什么,你大度一点不行吗?」
周荷芳是宋濂的女学生。
她沉醉在这个导师广博的学识和儒雅的风度中,曾经十分热烈地追求过宋濂。
宋濂心猿意马。
他同周荷芳看电影,每日在食堂陪她吃饭,不厌其烦指导她的功课,甚至在自己筹备很久的论文上加她的名字。
但也仅此而已。
宋濂心里有一杆秤。
两个儿子,相伴大半生的妻子,稳定的家庭,体面的工作和名声。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眼看事情越来越难以收场,他十分冷酷地拒绝了周荷芳,还邀请她来家里做客。
看着他同我一起下厨房,殷勤地给我系围裙,周荷芳哭着冲出我家。
后来更是光速转学,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直到去年,周荷芳丈夫职位调动,进了宋濂他们学校。
两人又恢复联系,事过境迁,彼此默契地不提往事。
周荷芳和她丈夫来我家拜访,席间聊到过去。
周荷芳笑道:「师母做的排骨面非常好吃,我以前蹭过老师的午饭,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这有什么。」
宋濂挥挥手。
「关月,你去给她做一碗面。」

-4-
两人当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错误,儿子又还小,宋濂回家同我说,女学生缠着他,叫我帮忙打发了。
所以,我也并没有计较。
但这不代表,我大度到,愿意为她下厨。
宋濂伸手握住我的肩膀。
「我就知道是这件事,最后你推脱头痛不肯做,我也没说你什么吧?」
「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耍上脾气了。」
宋濂叹气。
「像柏林说的,你是真被我惯坏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给我留点颜面。」
过一会,小儿子也悄悄来到书房,朝我抱怨。
「妈,你是年纪越大,越活回去了。」
「耍脾气也分场合啊,你这样说Ṫü⁹话,叫爸爸怎么做人?」
「一会你出去,把话圆回来,就说……」
看着絮絮叨叨教训我的儿子,我心神有些恍惚。
一眨眼,柏林都长那么大了。
从那个每时每刻粘着我的小男孩,长成了成家立业的大男人。
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想法。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口一个妈妈。
我爱妈妈,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以后要给她买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改了口。
妈妈就是个没用的家庭主妇。
有工作?嗨,那是学校看着我爸的面子安排的,一个闲职而已,就上半天班。
我爸才是最厉害的。
妈妈把我们教养得很好?
那是我们基因好,脑子聪明,随我爸。
我爸是最辛苦的。
妈妈就是跟着享福的。
所以,妈妈的想法也一点都不重要。

-5-
我感到很失望,不想再顺着儿子说话。
「我没有耍脾气。」
我提高音量,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如果再来一次,我就是想一个人过。」
柏林不解。
「为啥啊,爸对你那么好。」
「我刚才说了,我想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业。」
柏林嗤笑起来。
「自己的事业,妈,你能干啥啊,你连烙个饼都烙煳了。」
宋濂也跟着摇头。
「你就是说大话,离了我,你还能干啥,去扫大街吗?」
父子两个对视一眼,默契失笑。
柏林拍拍宋濂的肩膀。
「都说人越老脾气越像小孩,看我妈。」
宋濂扯了下嘴角。
「是啊,老太婆了,弄不灵清。」
一家都是体面人,不会在宴会上争吵,这件事就此揭过。
到晚上,曲终人散。
宋濂洗完澡,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
看了几页,他忽然放下书本。
「关月,白天的事,你是认真的,你以后真不想跟我过?」
我再一次摇头。
宋濂愣住,眼神微微闪烁,片刻后,用粗糙的手指抚摸我布满皱纹的手背。
「我是开过小差。」
「可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的为人,关月,我看重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
「那件事是我的错,咱们都土埋脖子的人了,你别再计较,行吗?」
宋濂很少服软,只肯在这件事上认错。
他一认错,我必须接受,不然,就成了我不知好歹。
可这次,我也不想再迁就他。
「和这事无关,我就是想一个人过日子,清静。」
宋濂恼怒。
「你嫌我什么?我还不够好吗?你走出去,谁不尊称你一声宋夫人,你还要什么?」
「我不要别人叫我宋夫人,我有名字,我叫关月!」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不要当你的附属品。」
宋濂愣了片刻,惊愕道:「我晓得了,你是在眼红我?」
「你看我拿了名誉教授,你也羡慕?」
说着说着,他捧着肚子大笑。
「你一个家里做做饭的女人,你也想当教授啊?我说你今天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呢。」
「行了,大话说说就算了。」
「我还不了解你吗,连个老鼠都怕,没有我,你是什么都干不成的。」
宋濂笑着下结论。
「如果重来一次,不选我,你必定要大吃苦头。」
「就你这个智商,家务都干不好,还想当教授呢?」
「也就是我能宠着你,你别不识好歹。」
我不服气。
「你总说我笨,难道你都忘了,我跟你是大学同学,我是那个年代最早的女大学生之一,我怎么会笨?」
宋濂不屑地嗤笑。
「你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而已。要不是当初读了一年就知青下乡去了,凭你这半瓶子水,大学毕业证都拿不到的。」
「行了,我懒得跟你吵这些没用Ŧů₄的,睡觉。」

-6-
宋濂关掉电灯。
我陷入一片黑暗中。
他总爱说我笨。
我是南方人,和不好面,我不会腌白菜,烧炕也烧不好。
婆婆说,像我这样蠢的媳妇,也就是嫁到他们家。
换别人家,脾气不好的,早赶出去了。
宋濂和稀泥,说我蠢人有蠢福。
他说得多了,这好像成为一件公认的既定事实一般。
孩子们考上名校,也都说,智商随了爸爸,要是像妈可就完蛋。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活成这样。
当初,我还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大学生,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
我分明满腔傲气。
怎么会变成一个如此平庸无能的家庭妇女呢?
黑暗中,我静静落泪。
像无数个平凡的夜晚一样,枯坐半夜,陷在对往昔的追忆和无尽的懊悔中。
直到远处有朦朦胧胧的亮光。
天要亮了。
我该起床做早饭。
今天两个儿子带孙子孙女回来玩。
孙子最喜欢吃我做的包子,孙女喜欢我熬的皮蛋粥,儿媳妇国外留学的,爱吃三明治,宋濂喜欢手擀面。
一家人爱吃的口味都不一样,要忙好久。
我掀开被子坐起身。
门外闯进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哎哟,都几点了,宋濂昨天咳嗽一个晚上,你怎么还能睡得着啊?」
「快起床吧,今天他那些工分,你得帮着一起干出来啊。」
穿着红色花袄的中年妇女,扎着乌黑的发髻,脸颊红润饱满,眉眼细长。
她怀里抱着一个木盆,里头的脏衣服堆得冒尖。
「你顺手把这些衣服洗了,我地里还一摊子事,忙得没法。」

-7-
我盯着那张陌生又隐隐熟悉的脸庞看了好一会,心里大吃一惊。
婆婆?
婆婆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她走了之后,我才过上几年稍微轻松点的日子。
怎么又见到她了。
我朝周围看了一圈。
粗坯泥土房,瘸了一脚的木桌子,窗上糊着灰扑扑的报纸。
这是,七十年代的南泥村?
意识到自己重生,我呆坐在床上,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婆婆见我没动,走过来推我一把。
「傻愣着干什么!」
「年轻时候就是个蠢的,也不知道我儿子看上你什么了。」
婆婆不耐烦地催促我。
「抓紧时间,先把衣服洗好,来地里找我。」
说完,急匆匆就走了。
我跟在她身后,浑浑噩噩走出房门。
门外不远处就有一口水井,几个包着头巾的年轻女人蹲在井边洗衣服。
一边拿棒槌用力拍打,一边大声聊天。
「宋濂又生病了?」
「城里知青,少爷的身体,金贵啊。」
「金贵啥玩意儿,这都下乡有七年了吧?还没适应呢,可怜关月那傻姑娘,又得替他家干活。」
「可怜啥呀,就宋濂那小模样,一表人才,又是读过书的,要不是他那个娘看着不好处,我也让我闺女给他洗衣裳去。」
我停下脚步。
下乡七年?
我是在十九岁那年下乡的,二十七岁才嫁给宋濂,现在下乡第七年,也就是说,我和宋濂还没结婚呢?
那他妈就能这么使唤我?

-8-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时间过了太久,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当年好不容易从贫瘠的农村考到大学,刚读一年,碰上特殊年代,所有大学生都停止功课,下乡支援农村建设。
我和宋濂被分到陕西的南泥村。
宋濂运气好,这村子,正好是他母亲的娘家。
他爸死得早,他妈见儿子回了自个老家,立刻卷包袱跟着一起过来了。
村里有三个舅舅照应,宋濂的日子比其他知青好过很多。
最开始,我并没有想嫁给他的。
我还想回去读书。
当初,我顶着周围人的奚落和白眼,每天洗完衣裳,点着煤油灯坐在灶下看书。
我妈为我,每天跟我爸吵完,跟奶奶吵,斗鸡似的,把所有人啄一遍,只为了护住我那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欢喜得掉眼泪,把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用毛玻璃压在床头柜下。
「我就知道我们小囡会有出息,考上大学,以后变成城里人,吃公家饭。」
「再也不用下地干农活。」
谁也没料到,付出那么多努力,我只是从南方农村,辗转到北方而已。
依旧下地,依旧干农活。
日升月落间,我从黄土地里抬起头,看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忽然发现曾经滚瓜烂熟的公式和诗词,朦胧得就像水中月。
象牙塔里的大学生活,好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墙上到处都是标语和口号,要把荒凉的南泥建设成西北绿洲。
不建成,怎么回得去呢?
这甚至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事。
我开始认命,接受现实。
村子里,我就看宋濂比较顺眼,两个人也聊得来。
于是我接近他,讨好他,最后如愿嫁给他。
没想到,刚结婚一年,政策忽然改变,我们这些知青,全都可以返城,还给安排工作。
只是僧多粥少,第一批工作岗位紧俏,要排队等。
原本,我也是有机会的。
碰巧那时候,我怀孕了,办公室的同志一脸为难看着我。
「关月同志,这个岗位很辛苦的,每天要下车间,忙到半夜呢。」
「还经常要爬那么高的铁架子,你这情况,不合适啊,你再等等吧,下一批,我给你安排个清闲的。」
等到下一批,大儿子呱呱坠地。
一向身体强健的婆婆,忽然犯了头疼病,碰不得凉水,听不得吵闹。
我只能自己带孩子,把机会又让了出去ṱù⁹。
再接着,生第二个儿子,两个吵闹的男孩耗尽了我所有心力,再也燃不起一点雄心壮志。
等孩子大一点送去托儿所,婆婆又忽然中风。
那个年代,是不能请保姆的,会被闲言碎语骂死,说你是地主婆,是反动派。
只能由我照顾婆婆。
那几年,买菜做饭洗衣裳,抓药,给婆婆擦身体,接两个孩子放学,盯着他们写作业,收拾闹得糟乱的家,给他们洗漱弄到床上,已经半夜。
日子机械地重复,等我惊觉过来的时候,镜子中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
半白的头发,眼角深深的皱纹,脸上再也没有朝气,空洞的眼神满是疲倦和麻木țū́₎。
我忽然就老了。
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啊。
我好像做了很多事,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我这苍白空洞的一生,活成别人的儿媳,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唯独不是我自己。
宋濂的地位越高,我越没有自己的名字。
人人喊我宋夫人。
关月呢?

-9-
「关月,关月!」
棒槌重重落下,拍打着脏得辨不清颜色的土布衣服。
水花溅到我鞋面上。
春芳姐朝我挤眼睛。
「愣着干啥呀,过来一起洗衣裳,我看见宋濂妈给你端了一大盆呢,快来,不抓紧点,可洗不完。」
旁边的桂花嫂撇嘴。
「她也好意思,这没过门呢,就这样使唤人,关月,不是婶子说你啊,你这脾性太好了,嫁过去要吃苦头。」
「咱得拿乔,端着点姿态啊。」
旁边另一位大娘扑哧一笑。
「快三十的老姑娘,还端啥,有人要就不错了,别说洗衣裳了,叫她洗裤头,她也抢着干!」
我盯着她仔细看了片刻,想起来,她是郑铁柱的妈,前几年托媒人找过我说亲,我没同意。她就恨上了,时不时找机会要说风凉话。
我冲她笑笑。
「谁爱洗谁洗,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说完提起锄头,昂首挺胸绕过水井,朝北面的集体田走过去。
铁柱娘愣了片刻,狠狠啐一口。
「呸!装啥呀,一会宋濂妈发脾气,有你哭的时候!」
宋濂他妈扛着锄头,正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
看见我这么早过来,诧异地停下动作,用头巾抹一把汗。
「衣服这么快洗好了?」
「你是不是乱洗的啊,你用棒槌了吗,那上头的泥点子,得搓干净啊!」
「不是妈——咳咳,不是婶子说你,关月,你干活要仔细一点,怎么总那么粗枝大叶呢?」
田地里其他人继续干着农活,却纷纷竖起耳朵,一脸八卦地看向这边。
众目睽睽下,我提着锄头,走向自己负责的那几亩地。
「宋濂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以后你们家的活,你自己干,我的精力要留着建设南泥村,可不是你们宋家的长工。」

-10-
那个年代,语录里的话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
宋濂妈听我这么说,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气得你你你了几声,最后一拍大腿,骂道:「你不想嫁给宋濂了?」
「我儿子生着病,你是她未来媳妇,分担点怎么了。」
「你可别动不动给我扣帽子,我宋家,是不会要一个懒婆娘的!」
宋濂妈嚷得大声,村里人见了,纷纷过来劝我。
说她就是这样的急脾气,我以后是要跟宋濂好好过日子的,可不能跟婆婆顶嘴。
我嗤笑一声。
「婆婆?我和宋濂清清白白,她算哪门子的婆婆?」
「今天正好大家也在,我把话说清楚了,我和宋濂只是革命同志的友情,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六七十年代,农村虽然媒妁之言是主流,但也开始流行自由恋爱,特别是建设基地这样年轻人多的地方。
我和宋濂谈朋友,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宋濂妈还找好了证婚人,说好,年后出了正月,农闲时候,就把我跟宋濂的婚事给办了。
现在听我矢口否认,大家都觉得不对劲。
有人劝我,说小情侣闹矛盾可以理解,当着大家的面可不能乱说话。
宋濂品貌好,在村子里很受欢迎的,要是真把他气跑了,后悔都来不及。
宋濂妈气得跳脚。
「我还没嫌你呢,你倒挑三拣四上了,我儿子以后不知道多有出息,多少城里姑娘挤破头想嫁给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嫁?我们还不想娶呢!」
她性格Ṱũₗ向来泼辣,气得狠了,拍着大腿,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
见闹成这样,早有好事者,跑去找宋濂。
「正好,你们不想娶,我也不想嫁,以后我和宋濂的事,就别提了。」
我说完这句话,转过头,看见宋濂站在田埂上,年轻朝气的脸庞,眼神中满是熟悉的宠溺笑意。
下一秒,笑意僵在脸上。
宋濂脸色惨白,踉跄着退了一步。
「关月,你还在生我的气?」

-11-
看见他的神态,我就知道,宋濂也是重生的。
相处五十年,彼此间太过熟悉,他的姿态,动作,眼神,还有优渥生活里浸染出来,不沾尘埃的书卷气。
用他学生的话说,宋教授看起来清贵,宋夫人就不一样了,我那天在菜市场看见她跟人讨价还价呢,俗气。
宋濂长得不俗,气质更不俗,穿着绿色的军装站在田埂上,青松似的,愣是让旁边人移不开视线。
众人悄声议论。
「怎么感觉宋濂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也觉得,今天特别俊,难怪关月这么上赶着。」
「人家可没上赶着,刚才不是说了吗,她不愿意嫁给宋濂。」
「吹牛的吧?现在耍脾气,就宋濂妈那个性格,后头估计得下跪才能求回来。」
儿子一来,宋濂妈有了主心骨,气焰更加嚣张。
「关月,我家宋濂就在这里,刚才那些话,你有胆当他的面再说一遍?」
我已经低下头,用力挥舞锄头。
混着碎冰的坚硬泥土被掀起,我的话音也像冰屑一样,溅射到宋濂心里。
「我关月,这辈子绝对不会再嫁给宋濂。」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只听见宋濂大声咳嗽,他妈激动地冲过去扶起他。
众人七手八脚,把宋濂拉回房,喧哗声渐渐远去。
我干完农活,看着于会计给我记好工分。
于会计跟我开玩笑。
「你这妮子咋突然不跟宋濂处了,该不是舍不得每天干的工分吧?」
说着翻了一下册子,感叹道,宋濂这个月病了十天,他的工分还是满的。
倒是我,只有一半,怕是连饭都吃不饱了。
我心中一动。
「于会计,工分月底才结算一次,我前边给宋濂的,能记回我自己账上吗?」
于会计讶然。
「嚯,你们这矛盾,闹得还不小啊,你认真的?」
「对,我以后不会再帮他干活了。」
听见我坚定的回答,于会计犹豫片刻,点头同意了。
「行,别人怕郑能三兄弟,我可不怕,这事,叔给你做主了,宋濂妈要是不同意,让她来同我闹。」
郑能三兄弟,就是宋濂几个舅舅。个子都长得高大,在村里有几分话语权。
不过,这年代的人,思想都还算质朴,顶多占点小便宜,不会在关键事情上为难人。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心里大大松口气。
能吃饱饭,是这个年代的头等大事。

-12-
劳碌一天回到家里,不出意外的,宋濂在门口等我。
他攥紧拳头,朝四周警惕地看了一圈。
「刚才人多,说话不方便,关月,我们进去说?」
我点点头。
宋濂跟在我后面走进房门,咳嗽几声,熟悉地指挥我。
「给我倒杯水。」
我站着没动。
宋濂愣了片刻,苦笑道:「你也是重生的吧,我刚才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
「你年轻时候性格可好了,才不是这副样子,都是我把你惯坏了。」
「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我听得皱眉。
「宋濂,我跟你说好几遍了,我不是在耍脾气,我想过自己的人生。」
「我要去工作,我要继续研究学术,我不想困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伺候你妈,你听不明白吗?」
宋濂嗤笑,看见我不悦的神色,又赶紧抿起嘴,举手似的投降。
「你呀,也就是好日子过惯了。」
「你以为工作那么舒服啊?搞学术那么轻松吗?」
「你连个饼都能烙煳,叫你买什么菜都记不住,你还能——」
我打断宋濂。
「你再说这些废话就滚出去。」
宋濂叹气。
「你怎么跟小孩似的,跟你说不通呢,行,你这么想工作,那你先去工作两年,到时候还不是找我哭。」
我不耐烦地推他。
「我跟你没话讲,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宋濂顺势抓住我的手腕,笑道:「关月,我都快忘记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再让我仔细看看。」
昏暗的灯光下,他眉眼潺潺,依旧带着往日的情谊。
我心跳陡然乱了几拍。

-13-
结婚这么多年,说对宋濂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正是这些温存的时光,支撑我熬过一年又一年枯燥乏味的婚姻。
每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看着宋濂那张脸,我的气就能消散大半。
但这也是我跟他最大的不同。
有矛盾,有冲突,宋濂哄完我,我退让,生活恢复岁月静好。
宋濂好像从来不会因为我让步。
他嘴里说着动人的情话,脸上是最温柔的表情,递过来的却是软刀子。
「你就听妈的。」
「你去给他道个歉。」
「这笔钱必须借给我弟,就当为了我,好吗?」
毒药裹着糖霜,刀子包着华美的丝带,一刀又一刀,砍掉我的棱角,磨平我的自尊。
我以为那是爱。
活了一辈子才算看清楚,那只是男人为了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
看着宋濂凑过来的脸。
我深吸一口气,一巴掌扇在他脸颊上。
「耍流氓啊你!」
「滚出去!」
我把宋濂推出门外,用力关紧房门。
宋濂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结婚这么多年,就算吵架,我也没有对他大声嚷嚷过,只是语气急促一点而已,更别提动手了。
现在挨了我一巴掌,气得不行,好几天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落个清净。
每天按时工作,晚上点着油灯看书。
大学那些专业课本,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年轻的脑子果然好用,几遍就能背下来。
我才不是宋濂口里做什么都不行的笨蛋。
我心中雀跃,对回北京的生活越发向往。
一直到月底,平静被打破。

-14-
宋濂妈气势汹汹找上门。
我正凑在灯前看书,她劈手夺过我手里的书,骂道:「你这个狠心的女人!」
「你把宋濂的工分要走了,他吃什么?他对你这么好,你连他的身体都不顾,你是真不想嫁给他了?」
我冷下脸。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跟他没关系,也请你以后不要来打扰我。」
宋濂妈气得发抖,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
「关月,你疯了!」
「你这样做,考虑过柏文和柏林吗,你不嫁给宋濂,明年怎么怀孕,柏文怎么来投胎?」
我愣住。
「你也重生了?」
怪不得,我隐约记得,当初没有嫁给宋濂之前,他妈妈对我还算客气,并不这么颐指气使,理所当然叫我干活。
宋濂妈气冲冲点头。
「对,我也有前辈子的记忆。」
「实话说吧,我根本瞧不上你,我家宋濂这么有出息,我要什么儿媳妇没有?」
「不过是看在两个孙子的面上,我才答应再让他娶你,结果你倒好,你还摆起谱来,放着我儿子这样的大教授不嫁,你还想嫁谁?」
「我谁也不想嫁,我想回北京,想继续工作。」
重复的话说了好几遍,我已经丧失耐心。
「宋濂娶不到其他媳妇了吗?你们能不能别来烦我?」
见我态度强硬,宋濂妈眼珠一转,语气又软下来。
「你是在气我当初不肯带柏文的事吧,我头疼病,又不是装的。」
「你要真想工作,也行,先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下来,这回我身体养好,我给你带。」
我伸手指着门外。
「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你——我看你横到什么时候!」
见我软硬不吃,宋濂妈气得破口大骂一顿,灰溜溜地走了。

-15-
从那天起,我再没有给宋濂干过一次活,自己挣工分,自己填饱肚子。
宋濂妈骂过我几次,被宋濂阻止后,见到我只会翻白眼,和铁柱娘凑在一起说我坏话。
宋濂倒是找过我好多次,对上我的冷脸,从一开始的苦笑,到后头逐渐不耐烦。
「你耍起脾气真是没个数!」
「关月,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可别后悔。」
我连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大半年时间眨眼就过去。
很快,我收到了北京来的通知,下乡的知青,终于可以回城了。
这次,我的工作机会排在宋濂后面。
他像前世一样,选了个轻松的工作,到一所高中当老师。
我只能去化工厂,还是车间基层最苦最累的活。
宋濂眉头紧皱。
「周主任,这不合适吧?她一个女的,车间味道又大,去基层干什么?」
「你再找找,有没有轻松点的岗位。」
宋濂当惯了教授,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还没改过来,周主任听了,立刻不乐意。
「哟,你当这是你家呢,什么工作你说了算,你是市长,还是书记?」
「后边多的是人排队,你爱干不干!」
我赶紧插嘴。
「周主任,我愿意做这个工作,你别搭理他。」
话还没说完,宋濂把我拉出办公室。
「关月,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宋濂板着脸,像以前那样训我。
「化工厂的车间,对身体不好,你这几年不想怀孕了?」
「柏文还等着咱呢。」
又是怀孕,又是柏文,我彻底失去了耐心。
「宋濂,你有病啊,我说了,我不会嫁给你,没有柏文,没有柏林,只有我自己,你听不懂人话吗?」
宋濂大怒。
「这一年,我一而再再而三忍着你,你想工作,我也同意了,可你不能这么自私啊,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只想做自己而已。
我看着横眉怒目的宋濂,只感觉从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宋濂一直说,丈夫的荣耀,儿子的前程,是我的皇冠。
可我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那是他们的,我其实什么都没有。
从结婚开始,我就零落成泥,成了他们的养分。
他们吸我的血,占尽我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开出光彩夺目的花朵。
大家只能看见鲜花,谁会在意那盆泥土呢。
偶尔有人夸一句,这土养人。
我就该感恩戴德吗?
原本,我也可以做怒放的花啊。

-16-
宋濂还在我耳边滔滔不绝,控诉我的自私绝情。
我只能举起手。
「别逼我在大庭广众下扇你。」
宋濂惊愕,终于闭上嘴。
我如愿分到工作,从此以后,他光鲜体面,当他的老师。
我灰头土脸,成为化工厂车间里整日戴着口罩,风尘仆仆的普通女工。
宋濂妈知道以后,差点笑掉大牙。
「我就知道,她能干成什么事啊?」
「上辈子沾了你的光,她还不惜福,那化工厂多辛苦,等着吧,她撑不过三个月,就得哭着喊着求咱娶她。」
她说错了。
我在化工厂待了两年,一边努力工作,一边考研究生。
我大学学的原本就是化工专业,工作又努力积极,每次都被评为三八红旗手。
考上研究生后,厂里一合计,公费送我去读书。
正好,宋濂也考了华清的研究生,我和他在大学校园,再次相遇。
宋濂非常惊讶。
「关月,你怎么在这?」
「你是来找我的吧?你知道我在这读书?」
宋濂上下打量我一圈,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
「上辈子,我读的学校比华清差了一大截,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读完硕士,我要留在这里任教,我会走得比前世更远。」
「你呢,工厂待不下去了?」
宋濂勾起嘴角。
「我就说吗,能坚持两年,也算你厉害。」
荷花池畔长着许多葱郁的大树,在宋濂头顶撑开翠绿色的穹顶。
斑驳的枝叶在他英挺的眉骨上方投射出交错的阴影。
宋濂笑着,缓缓朝我伸出手。
「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
「只要你乖乖认个错,我妈那边——」
钟声敲响,我急匆匆推开他。
「上课了,借过。」
身后,留下惊愕到表情失控的宋濂。

-17-
宋濂终于肯接受现实,承认我也是华清的研究生,是在一年一度的新生大会上。
我作为代表,上台讲话。
聚光灯下,头一次,换我站在台上,他坐在台下,眯着眼,看向我的眼神满是茫然和不可置信。
两辈子,他终于看见我了。
不再把我当附属品,不再居高临下,而是平等,甚至略带仰视,从下往上看我。
宋濂很是感慨。
「关月,我想,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
「你一直是个好强的人,我不该那么说你。」
「我说你笨,其实是我心里喜欢你啊,现在,我承认,你不笨,一点都不笨,你考研的分数比我高了一大截。」
「你很厉害,我承认你聪明,可以了吗?」
「你这几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吗?」
我抱着书本,从他身侧绕过去。
「宋濂,你根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让你看见。」
「这不够,远远不够。」
「我想要全世界看见我!」
宋濂愣在原地。
片刻后,视线扫向图书馆门口英气勃发的年轻男人,恍然大悟。
「你骗我,我就知道,你是冲林嘉致来的,对不对!」
林嘉致比我小八岁。
前世,他年纪轻轻就进了中科院,成就比宋濂高一大截。
我在新闻上看见他,连手里倒着的茶都忘了,热水浇在宋濂手背上。
中科院化学研究所。
每一个化学生,能走到的最高的地方。
我真的好羡慕啊。
宋廉以为我看的是林嘉致,气得跳脚。
「几岁的人了,不害臊,看个年轻男人看成这样?」
现在,几十年的猜测被印证。
宋濂脸色惨白,气得嘴唇颤抖。
「你惦记了他这么久?你,你简直,你——」

-18-
林嘉致很幸运,动荡年代,他正在读初中,停了课,走街串巷地玩乐。
没有像我们,在农村蹉跎这么多年。
读研究生的年纪也还小,正当芳华,我们是同一届的,他看见我,总是恭恭敬敬喊我师姐。
「师姐,位置我占好了,今天还是读到九点吗?晚饭我去给你打?」
宋濂冲过去扭他领口。
「关月是我妻子,你这个小白脸,你休想!」
林嘉致毫不示弱,一拳砸向他的鼻梁。
「谁白了,你才小白脸,你有病啊!」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理所当然,一人挨了一顿骂,看在认错良好的份上,总算没有挨处分。
林嘉致也因此了解到,我和宋濂,在农村的那一段往事。
他对此很不屑。
「小人之心,这种男人,就该甩掉!」
我把这件事当作最平凡不过的一段小插曲,宋濂却因此大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
原本,我同他讲了很多次,我对他不感兴趣,我不想嫁他。
他从没当真。
出现一个林嘉致,他就全然信服了。
大概,在他的想法里,能打败一个男人的,只有另一个男人。
宋濂彻底崩溃,红着眼把我拦在宿舍楼下。
「关月——」
他的嗓音哽咽,哭得几乎说不出话。
「五十年,五十年的婚姻,你告诉我,你就真的半点不在乎我吗?」
「我们难道过得不幸福吗?」
「你怎么能爱上别人,怎么可以,当教授的是我,我没有嫌弃你蠢笨,没有嫌弃你无能,凭什么是你抛弃我啊?」
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心被碾得支离破碎,无法承受。
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我不蠢笨,我也不无能。」
「你觉得我蠢,是因为你以爱之名,把我圈在我不擅长的领域,逼我做我不擅长的事。」
「伺候你全家老小五十年,幸福的是你们,不是我啊。」
宋濂握紧拳头。
「你不幸福?这么多年,我怎么就委屈你了,我没饿着你吧?我没短你的吃穿吧?」
好笑。
原本,我自己可以有工作,我嫁给谁,也不会饿着自己啊。
我本来就有的东西,他怎么会觉得,是他的恩赐呢?

-19-
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懒得再搭理宋濂,回到宿舍,早早地上床睡觉。
舍友说,他在楼下站了大半夜,叫我去劝劝。
「外头风那么大,别吹坏了。」
「大点好,把他迂腐的脑子给吹清醒一点。」
直到学校巡逻的安保,把宋濂给轰走。
第二天,宋濂没出现,倒是他妈,跑来撒泼。说他为我空耗了这么多年,现在都三十了,再不结婚,我是要他们宋家断子绝孙。
「想生孩子,去找别人啊。」
「你们宋家的香火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看着我冷漠强硬的态度,宋濂妈大哭。
「我看错你了,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原来你一直瞧不上我们宋濂,你啥本事没有,你还心比天高。」
「我就看着,看看谁会娶你这样的老姑娘,你离了我们宋濂,谁会要你?」
话音刚落,林嘉致从门外探头进来。
「关月,晚上能赏脸跟我看个电影吗?」
宋濂妈脸色僵硬,喉咙里叽里咕噜半天,猛一拍大腿。
「你就是那个小白脸,你拆人家,你——」
林嘉致冷哼。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昨天刚揍完宋濂,别逼我连你一起打,我可没有什么不打女人的规矩。」
林嘉致年轻时候,很有几分痞气。
个子长得比宋濂还高半个头,绿色的军装套在身上,袖子卷到肩膀,露出块状分明的肌肉。
宋濂妈脖子一缩。
「小伙子,你可别让她给骗了,她今年都三十了,嫁过人,还生过两个儿子。」
林嘉致:「那咋了?我就喜欢比我大的。」
「妈,别闹了。」
宋濂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冲进来,把他妈拉走。
他仓皇地朝我看一眼,落下眼泪。
「关月,你既然想选他,我成全你。」
母子俩人离开,我无奈地转头,看林嘉致。
「你凑什么热闹,你是故意气宋濂的?」
林嘉致抬起下巴。
「对啊,我气死他!」
我沉默片刻,感觉还是需要解释一下。
「我没生过孩子。」
林嘉致眼睛亮起来,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扩大。
「我不在乎。」
「关月,我觉得你——」
我打断他。
「我觉得你写的那篇论文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我明白林嘉致的意思,可我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分散的精力去风花雪月。
林嘉致失望地垂下眼眸。
「行,那到时候再说。」

-20-
半是失望,半是对我的报复,在那之后,宋濂光速娶了一个城里姑娘。家世很好,长得也漂亮。
一年过去,两人生下一个可爱的儿子,宋濂又恢复几分生机,刻意抱着儿子,到我面前显摆。
「关月,你跟林嘉致,什么时候结婚啊?」
彼时,我已经在华清读博士。
宋濂却没跟上前世的节奏。
城里姑娘也有体面的工作,不肯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金饭碗。
她照常上下班,把孩子完全丢给宋濂妈。
宋濂妈的头疼病又犯了,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
实在没人带娃,宋濂只能自己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看书。
读博的事耽搁下来。
宋濂没太在意。
不过耽误两三年,不碍什么事。
他毕业以后顺利留校,现在可是华清的讲师,起点比前世好了太多。
最差,也不过就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再走一遍。
他等得起。
他不知道,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能把人拖进什么样的漩涡里。
此时,还兴致勃勃地觉得,自己是个赢家。
「你也老大不小了吧,你得催催他,再晚几年,连孩子都生不了。」
我埋头写笔记。
「他去接对象看电影了,我跟林嘉致没有任何关系。」
宋濂大吃一惊。
「你,你们没在一起?不对啊,我听林嘉致说过的,他对你——」
「对,我拒绝他了,我现在的心思都在读书上,没空想其他的。」
宋濂大睁着眼睛,一脸的不解。
「不是,关月,我真的看不懂你了,你这是为什么啊?」
「你一个女人,不要家庭,不要孩子,连爱人也不要吗?没有人爱,一辈子多么孤独寂寞。」

-21-
我停下笔,认真地看着他。
「女人一定要有爱情吗?」
从小到大,所有的影视作品,小说文学,社会氛围,都在灌输女人这个命题。
小女孩在对白马王子的憧憬中长大。
小男孩的梦想,却是冒险闯荡,是远方的星辰大海。
可为什么呢?
对女人来说,爱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爱情,女人难道没有自洽,没有独立完整的内核,一个人无法获得平静幸福的生活吗?
我嫁给了爱情,我一辈子都爱宋濂,平心而论,宋濂也爱我,我收获幸福了吗?
他的爱,是让我给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自己熟悉的家庭,来到全然陌生的另一个家庭,磨平自己的棱角,血淋淋一身伤痕,去融入他们。
和大部分女人比起来,我已经算过得不错。
但我依然不快乐啊。
既得利益者,才会反复宣传,让你们做出有利于他们的选择。
我为什么一定要遵守这个游戏规则呢?
宋濂愣了片刻,又露出熟悉的嗤笑。
「不要爱情,女人该要什么?」
「要权力,要地位,要金钱,要名望!这些,才是女人几千年来最匮乏的。」
我也跟着嗤笑。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我要去国外留学几年,接下来,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我走出很远。
宋濂依旧抱着孩子,神色愣怔,僵在原地。

-22-
我学成归来,两年时间,就攻克了一个技术难题,获得国家大奖。
同年,入职中科院,斩获一大堆国际荣誉。
彼时,我才四十出头,女人四十一朵花,宋濂却已经被消磨成了豆腐渣。
他被两个儿子折磨得筋疲力尽,早就断了读书的念头。
依旧当着讲师,但经常出错,学校领导几次找他谈话,说再这样误人子弟,转个闲职去办公室吧。
他被训得抬不起头时,办公室喧哗起来。
办公室主任一个箭步冲出来,热情跟我握手。
「关教授,哎呀,不是说好下午四点,我派人去机场接你吗,你怎么亲自来了?」
「一样的,我开车也方便。」
我礼貌地笑笑,一扭头,看见惨白着脸,缩起肩膀,努力想让自己消失的宋濂。
「宋老师也在啊。」
主任意外。
「你们认识?」
我点头。
「嗯,老熟人了。」
主任笑起来。
「这样啊,宋老师,那晚上一起吃个便饭,我们要给关教授接风呢,今年起,她就是学校的名誉教授了。」
宋濂眼神震动,嘴唇微微颤抖,盯着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会,他才狼狈地低下头。
「不用了,今天还要接两个儿子放学,改天吧,改天——」
宋濂跌跌撞撞跑出办公室。
主任在身后撇嘴。
「上不了台面,一个大男人,被家里的事情拖成这样,不是我说,他那个媳妇娶的,那是真……」
「那是真不错,我认识她,人挺好的,工作很有上进心。」
女人被家庭拖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当这些琐事摊到男人身上,所有人都会替他不平,责怪那个女人。
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做了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
主任尬笑着附和。
「额,连关教授都认可,那应该确实不错,哈哈。」

-23-
我获得诺奖那天,学校开了个非常盛大的发布会。
我坐在台上。
宋濂一家坐在台下的观众席。
宋濂妈满眼愤恨。
「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把年纪也没人要。」
宋濂两个儿子顶嘴。
「奶奶你癫了,人家这个境界,什么男人配得上她?」
宋濂妈气哼哼的。
「啥境界,我以前让她洗碗洗衣裳,她屁都不敢放一个,让她往左不敢往右。」
「你老年痴呆了吧,爸,去医院给奶奶看看。」
宋濂妈气极。
「有你们两个这么说奶奶的吗,都是给你妈教坏了,学习学习不行,连个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我以前的孙子,那可是华清大学毕业的,你们也配叫柏林,博文吗,你们两个废物!」
宋濂媳妇可不惯着她,立刻顶回去。
「我怎么教坏了?妈你做人Ṭú⁸不能没有良心,你前几年中风,是不是我妈照看你的,你忘恩负义啊?」
两边眼看又要掐起来,观众席的人纷纷朝他们看,保安也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宋濂臊得满脸通红。
「吵吵嚷嚷,这里是什么地方,再吵你们滚出去!」
总算安静下来。
宋濂仰着头,看着聚光灯下的我,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观众提问时,宋濂迫不及待站起身,抢过话筒。
「关月——关教授。」
「我想问你——」
宋濂视线在两个儿子身上转了一圈, 略带欣慰地问我。
「你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吗?」
「这辈子不结婚,没有自己的孩子传承延续,你真的不遗憾吗?」
我抬起头, 看着礼堂上方悬挂的鲜红横幅:
「热烈祝贺中国科学家关月获得诺奖!」
中国科学家。
关月。
我弯起嘴角。
「对,我没有自己的孩子。」
「可我有他们——」
我伸手指向观众席。
这里大部分,都是我这个专业的学生, 她们读我写的书,看我写的论文,听我讲的课。
「他们长得不像我,可他们想得像我。」
「我没有孩子传承基因, 但我有学生, 传承我的思想。」
漫漫时间长河,基因会断代。
灿烂的文明永存。
「我这一生,非常圆满。」
礼堂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久久不息。
番外 1
我挽着年轻的男朋友从酒店出来,意外撞上宋濂。
宋濂愣了几秒, 满眼不可置信。
「你不是说, 你不需要爱情吗?」
我耸耸肩。
「眼里没男人,不代表身边没男人。」
事业到达巅峰, 我紧绷的弦放松下来,消遣消遣, 无可厚非。
我只是个凡人,也有世俗的肉体欲望。
不要因为我在事业上获得的巨大成功, 就要让我当圣人。
成功女性走的路已经够艰难,不要再强行添加道德标签。
宋濂脸上闪过一副被欺骗的神情。
「你怎么好意思的, 你伤风败俗,你——」
不等他说完,已经有几个保安紧张地跑过来。
「关教授,你没事吧,这人谁啊, 要我们赶走他吗?」
我冷淡地点头。
「一个疯狂的粉丝。」
宋濂很快就被拖走。
他的想法非常可笑。
男人走到权势顶峰,当了ŧũ₎皇帝,后宫佳丽三Ťŭₓ千, 没有一个人会去指责他伤风败俗。
女人就不可以吗?
旧社会对女人的规训。
新时代一定能打破。
我期待所有人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那一天。
番外 2
我应邀去某所大学讲课时,碰见了一个非常狂热的学生。
她叫周荷芳。
她激动得挥舞着手臂,穿过重重人群挤到我面前,让我给她的笔记本签名。
「关教授,你气质好好啊。」
「我听你讲课都听呆了, 你说得太好了!」
周荷芳脸色通红, 大胆开着玩笑。
「如果你是男的, 我真想嫁给你。」
年轻的女孩,眼神亮晶晶的, 写满倾慕和向往。
我接过她的笔记本,笑着摇头。
「不要嫁给我。」
「要成为我。」
女孩慕强的本质,也是对权势和成功的向往。
可从小到大无处不在的社会规训,让她们只想成为被月光照耀的人。
从来没有想过,光照到你身上,你确实能被人看见, 可光移开,你什么都没有。
你应该成为月亮。
周荷芳呆住,愣愣地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
「关月。」
本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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