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明月,昭昭我心

我觊觎继兄的未婚妻多时。
她与我之间隔着天堑。
我祝福她与继兄百年好合。
她眼色晦暗,扯着我的手腕:「私奔吗?」

-1-
继父葬礼那一天,母亲泣不能止。
她当着往来宾客的面大骂我是扫把星,克死生父又克死继父。
我那时念高中,尚不知如何反击,况且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沉默地站在那里,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只记得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的人是何家大小姐,她是继兄的未婚妻,那时身体还很健全。
她摸着我的头,轻声说:「无能的人就是这样,总是把过错一股脑地推给别人。她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知道吗?」
我点头,长睫微垂,掩住眼底一览无余的悲伤。  
葬礼是继兄主持的,场面冷淡又严肃,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结束之后,母亲将我在家里的物品全部丢出去,我到院子门口时,工人正在给大门换钥匙。
我站在别墅的围墙外,看见二楼浓妆艳抹的女人居高临下,眼里淡淡凉薄,她似乎总热衷于看我走投无路的样子。
这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丝斜织在我的脸上,寒意侵入肌肤。
我蹲下,把她扔出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收拾好,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来来回回数次,扔完后,我已经全身湿透。
没有带伞,我就这么淋着雨准备去学校上晚自习。
清越的鸣笛声从我身后传来,我下意识侧身,贴近路边一侧。
红色的车停在我身边,我认出这是何泠的车,于是停下了。
她摇下车窗,精致的侧脸微动,声音柔和又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掷地有声:「上车。」
我犹豫了一会儿,弯下身子,仍离她的车窗有一段距离:「谢谢嫂子,我衣服是湿的,前面就快到学校了,而且现在雨不算大,没什么事的。」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拧动车门,下车,替我打开后车座。
她的衣摆立刻便被雨水打湿,我忍不住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一路无言。
车子开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去学校的路。
何泠带着我去了一家商场,先是给我换了身干衣裳,又带我去餐厅吃了顿饭。
我看着手腕上的表,低声道:「还有半个小时到晚自习时间了,可能赶不上了。」
她低头滑动手机,淡然开口:「你班主任电话给我,我帮你请假。」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冷不丁地,她很直接地问:「你还有地方住吗?」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不疾不徐地回应:「学校宿舍可以住。」
她的指尖有条不紊地敲着桌子,半晌才道:「我和你哥商量一下。」
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她和我继兄不熟。
饭吃完后,是继兄来接我。
他一袭黑色西装,像是刚开完什么会急着赶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有些石破天惊:「缈缈,你以后和我住。」
何泠双手抱胸,肩膀微微向一侧倾斜,偏着头看我,于是我在她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我是坐周漠非的车回去的,他简单地问了几句我的近况,侧头瞟了我一眼:「你妈那边我会对付,你安心读书,等我处理好手上的事就送你出国念书。」
窗外的雨开始下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车窗,我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于是闭口不言。

-2-
我有些意外。
周漠非给我安排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装饰也是按照我从前的居住风格,看得出来,他似乎很早就已经安排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看到一条消息——【到家了吗?】
是何泠发来的。
我将手机握在手心,指尖滑过屏幕,却没有回复。
很奇怪,我的哥哥和嫂嫂往往要通过我这个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人来沟通。  
我告诉何泠:「到了。哥哥还在改方案,应该还是和张家牵扯的那块地皮的事。」
她那边息声,我也准备睡觉。
第二天在学校时,张幼清丢给我一块口香糖,我讶异地看着他。
他鼓动着腮帮子,囫囵不清地说道:「听说你和你哥住一起了?」
我眯着眼睛,这消息传得是不是太快了?
张幼清屁股靠在桌子上,从嘴里吐出一块口香糖,捏了几下,直接往桌子底下黏,然后拍拍手,「嘶」了一声:「你别急啊,我是听说的,『听说』嘛,这东西不保准的。」
我没有回应。
他又不依不饶地问:「你哥和何大小姐怎么样了?明年能喝喜酒吗?」
何大小姐何泠,他们都这么叫她,何家家大业大,可她爸妈只有她一个女儿,和周漠非订婚,很多人都说是我哥高攀。
毕竟周家远远比不得何家气盛。
「还好。明年的话……」我努力想了想兄嫂之间像陌生人一样客套又疏离的谈话,无奈道,「有点够呛。」
「哈哈!」他迈着一条腿晃来晃去,兴奋地凑近,「有空带我见见你哥呗,我爹老夸他呢,瞻仰瞻仰风光。」
我抬手扶正被他撞歪的桌子,指了指墙上的闹钟,歉意地一笑:「快上课了,回去吧。」
张幼清显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懒散地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咦」了一声,惊叫起来:「卧槽!真是何大小姐啊!」
何泠?
我也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朝门外的走廊看过去,走廊尽头,一个素净的白色裙影正缓步而行,裙摆随步伐微微扬起,露出一双细长纤柔的脚踝。
确实是何泠,我见过她穿这身裙子。
我慢慢地抽身出去,碎步急急踱到走廊,喊了一声:「嫂子——」
何泠回头,眼里绽开笑意,转身向我走来。
她抬头看了看我的班牌,轻声问:「缈缈是在一班吗?」
我笑着点头:「嫂子来学校做什么?」
「给我堂弟送书,还没找到他教室在哪呢。」
我记得何泠是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堂弟,叫何天纪,在楼下七班。
「丁零零——」
刺耳铃声乍然响起,我呼了口气,指着她手里的书:「不是很急的话,下课我帮你送?」
她愣了片刻,摸出手机看了会儿,解释道:「他说,最后一堂课用。」
我取走书,粲然一笑:「那就没事——」
余光中瞥见英语老师已经走来了,我低声道:「先回去上课了,嫂子再见。」
回到座位后,仍然能感受到斜前方来自张幼清时不时好奇的打量。
我只好矜持地朝他笑。

-3-
何天纪很好找。
我把书递给他时,他刚好从教室出来。
他略微诧异地掀起眼皮,迟疑一瞬,轻声说:「谢谢你了。」
我「嗯」了一声后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他又叫住我,招招手示意我往走廊上靠,我凑过去,何天纪朗声一笑:「你可能得和我一起出去读书了,我姐已经和你说过了吧?再过几个月吧?你材料开始写了吗?」
我怔了一瞬,上高中以后很多事是继父处理的,他一直说送我出去念书,具体还没定下时间。
前些天周漠非也和我提过,可是没有说要和何天纪一起。
「还没有。」
「没关系,我到时候可以给你发一份我的,你先参考参考。」
我低着头,失神地盯着他腕上手环,丝线编织的部分细腻而精致,四叶草形状的红玉髓散发着温润而迷人的光泽。
思绪纷飞。
何天纪兴许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他轻轻抬起手腕,晃动手环,展示道:「挺好看的吧?我姐姐做的。」
「是,我知道。」我朝他拎起嘴角,「那我先回去了,我们回头再聊吧。」
「好。」 

-4-
晚上,周漠非和我谈了很多出国相关的事宜,我一一认真听着。
茶水的热气缓缓升腾,我喝了一口,稍稍润了润喉咙,慢悠悠问他:「你和何泠什么时候结婚?」
他似是被这个问题击中,动作一滞,愣了一瞬后,神色才恢复平静,却掺杂了几分僵硬。
周漠非微微偏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低沉:「问这个做什么?你专心读书更重要。」
我依旧不疾不徐:「我怕自己出国后,万一不能及时回来参加婚礼呢。」
「你别担心。」他嗓音柔和了几分,往后一靠,跷着一副二郎腿,很有规律地抖动,「婚礼可以等你念完书回来再办。」
「等我回来?」我蹙眉,疑惑地看向他,「那岂不是还要四五年?」
「嗯。」
「何叔叔没意见?」
他沉默着,眉头拧起来,脸色隐匿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我不小了——」我抿了抿唇,没有退缩,站起身朝他走过去,径直踏入那片阴影,仰头与他对视,「你不喜欢何泠,是吗?」
「缈缈。」他忽然笑了,也站起身,比我高了快一个头,揉了揉我的头发,嗓音里透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特有的宽容,「你年纪还小,才会总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在咱们家,不要轻易谈喜欢。」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不过——」周漠非看了一眼窗外通明的灯火,话音一转,「你以后要是真的有很喜欢的人,哥哥会帮你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蓦地让我想起了继父,他们长得也像,这一刻,真让我有些恍惚。
「很晚了,睡觉去吧。」

-5-
四月初,张家办了一场宴会,是为了庆祝那块地皮的售出。
周漠非带着我一起参加了。
人群正中央是一身笔挺黑西装的张幼清,胸口挂着一条略显张扬的银色领带,稚嫩而青涩,很显眼。
他看见我之后,远远地招手打招呼,接着小碎步跑来。
「林缈!我刚刚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周漠非,很开心地掰上他肩头,「周哥周哥!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可想你了!」
他的话总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坦率和天真,周漠非罕见地弯了弯嘴角,拍了拍他的肩:「等你子承父业,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张幼清哈哈大笑,一路引着我们去正厅。
路上,我无意间瞥见了何天纪,他站在人群中,身着一袭淡灰西装,配着暗纹领带,眉宇间自有一份从容淡定,在和旁人谈笑风生。
我下意识便去寻找何泠的身影——
没找到,心里掠过一阵空荡荡的风。
张幼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我身边来了,小声道:「听说你要出国?」
我心不在焉地回应:「应该吧。」
「我以前有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等会儿我叫她过来,你可以问问她细节。」
「不用了,我——」我下意识皱眉,不想横生一事。
他却打断我,兴奋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指着台上正在做报告的年轻女人,她剪着干练的短发,身着合身的职业装,眉目间透露着果敢与自信,站在台上气场十足。
「喏,她现在进我爸公司了,看着挺像回事儿的吧?」
我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杯子落地,碎片四溅,那是周漠非手上的杯子。
我转头,看见他绷紧的脸,微微抽动的嘴角,略显僵硬的手臂和起伏不止的胸膛。
他手边是一摊酒液和散落的玻璃碎片。
所幸现场音响开得很大,不会有过多的人注意到这点小插曲。
我从未在周漠非眼里看过如此鲜艳又如此汹涌的眸色,像是早已死去的群山骤然绿意萌生,又被压抑在一场暴雨之下,试图淹没这一出新绿。
台上的年轻女人声音平静又沉稳,气息一静,立即响起剧烈的掌声,她对着观众深深一鞠躬,脸上挂着未褪去的笑意,是如此熠熠生辉。
当我再次环顾四周时,周漠非已经不见踪影。
张幼清还在我耳边嘀嘀咕咕。
「你和……刚刚台上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她呀,她叫陈亦涵,之前还在榆城上大学的时候给我做家教,一来二去这不就熟了嘛。」张幼清摩挲下巴,「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我想让她做我嫂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下压眼角,试探性问道:「你爸妈会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
「没什么。」
我思绪沉沉,既为自己似乎掀开继兄隐秘感情的一角而惴惴不安,又有一些从心头滋生出的不可名状。
「林缈。」何天纪踱步而来,衣裳修身,光晕打在他脸上,更衬得风度翩翩,「我刚刚就想过来了,你们现在聊什么呢?」
张幼清先我一步脱口而出:「感情。」
「嗯?」何天纪颇为愕然,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
「哈哈,我们认识得比较早,刚刚在聊以前的旧事,还蛮好玩的。」
何天纪莞尔一笑:「嗯,我和林缈认识得不算久,所以想请她周末来我家里喝茶。」
「喝茶?」张幼清挑眉,语重心长地说,「学业紧张啊,不要节外生枝,小何同学,她还是我们班的种子选手呢。」
我想了想,问他:「嗯……嫂子也在家?」
何天纪掖掖嘴角:「在。主要是她来沏茶。」
「好。」
「喂喂喂!你怎么就答应了?老师不是说要好好学习吗?」
我和何天纪一同转头看向他,神色复杂。
他声音弱了几分,苦着张脸看看我,又看看何天纪:「那我也能去吗?」 
何天纪无奈地看向我。
我在张幼清希冀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6-
周六下午,阳光透过庭院的梧桐树,细碎的光影洒在石板路上,静谧而清凉。
何家古色古香的茶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檀木香气。
何泠穿着一身月白色改良旗袍,衣料细腻,折射出微微的光泽。
提壶注水,一气呵成。
水声清脆悦耳,细嫩的茶叶在杯中舒展,她将茶杯放在我面前,指尖略一停顿,茶香萦绕间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安宁。
张幼清靠在椅子上,支着头,声音略带懒散:「大小姐,绿茶太淡了,我还是喜欢红茶。」
「好,下次给你泡红茶。」何泠语调温柔,哄小孩似的。  
他嘟囔着「无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抬头看向我们:「你们今天就是来专门喝茶的?」
「不是啊。」何天纪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润,「我想让缈缈和我多熟悉些,毕竟下学期我们可能会一起出国。」
张幼清立刻直起腰板,椅子吱呀一声,被他拖后了几寸,他像是嗅到了什么似的,不怀好意地道:「干吗要熟悉啊?现在不就是同学吗?」
「嗯,他们可能下个学期要一起出国留学。」
「什么?」张幼清的嗓音震得茶水起波纹,「你们一起出去?什么关系啊?不会还要做室友吧?」
张幼清急不可耐地看着我,我没有回应,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何泠,她轻笑着又倒了一杯。
我嘴唇碰着茶杯:「张幼清,你少说两句。」
一时寂静。
我起身去了洗手间,出来之后见何泠在门口,不像是要上厕所的样子,看到我之后努努下巴。
「你觉得天纪怎么样?」
我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勉强牵起苦涩的嘴角:「挺好的啊。」
「那就好,我希望你们合得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我嘴里蹦出来:「你很喜欢我哥哥吗?」
她摇摇头,轻声说:「你哥哥是个很有能力又很端正的人。」
我心底一口气松下,抬起头固执地看着她:「我不希望你太喜欢他。」
她摸了摸我的脸,失笑道:「为什么呢?」
「他不爱你。」
「他会装作很爱我。」
她语气轻柔,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否在抽搐,只记得那是一种连五脏六腑都抽紧的痛:「你会伤心的。」
她张开手,抱住我,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我听见她哀伤又感慨的声音:「缈缈啊,世事不是都能如愿的。」
我想,我是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我来参与。
可我不舍得就此结束。
回去后,何天纪给我看了他写的个人介绍,字迹清隽,内容也近乎无可挑剔:学术、实践经历一一罗列,平衡得不偏不倚,优秀到令人忍不住瞻仰。
「写得很好。」我由衷地赞扬,抬起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愉悦。
他粲然一笑:「能帮到你就好。」
「谢谢。」
我和张幼清一起回家,一路上,他满脸不情愿地叽叽喳喳,像被惹怒的小鸟,忍不住向四周啄来啄去。
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抖着眉毛压低声音:「我跟你讲啊,这个何天纪看着跟只狐狸似的,你少理会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挑起眼尾看他:「那你觉得何泠怎么样?」
「大小姐?大小姐当然好了,人美心善,不过他那个弟弟真不行啊,太阴柔了,我懂点面相,这种人心思都多,不能信。」
「哦?那大师给我看看面相呗。」
他故作深沉地上看下看,手指捏得纷飞,一个字也不说。
我有点忍无可忍:「大师,还没算好吗?」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会儿屏幕,又像是大彻大悟一般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开口:「看得出你为人真诚正直,不拘小节,好运可能会来得较晚。做事挺有决心,就是有时候想法多,行动少,所以得坚持才行。财的话,来了又去,留不住。现在时机还没到,身体方面的话,脾胃可能有点差,所以要多照顾肠胃,这样才不会落下慢性病。」
「……」
这……狗都能中几条吧?
我摇头:「大师,一句都不准。」
他气急败坏:「那不是我没算对,是你没活对!」
「……」
我实在懒得继续搭理他。

-7-
自从那天宴会上见到陈亦涵后,周漠非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回过家。
他的事我从来不过问,他也不喜欢我过问。
某天晚上,我正准备睡下,手机忽然振个不停,是张幼清发来的几十条消息。
我点开,看见全是表情包,全是表情包,疯了一样地往上刷,堆满了屏幕。
手机还在振动,他还在发。
本想划走不看了,但本着一定要看到第一条消息的原则,我锲而不舍地往上翻动。
【我哥表白成功了!!陈亦涵现在真成我嫂子了!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隔着屏幕我也能想象出他得意大笑的场面,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一会儿想到何泠,一会儿想到周漠非。
不知不觉地,我下意识发出去一条消息:【周漠非知道吗?】
【啊?什么意思?周哥应该知道吧,我哥的朋友圈刚刚发了。】
【噢,没什么,祝福你哥哥嫂嫂。】
【哈哈哈!也祝福周哥和何大小姐百年好合!】
我觉得屏幕上的字有些刺眼,叹了口气,门外重重的敲门声传来。
一声比一声响,很吓人,像是在砸门。
我下床,趴在门口的猫眼上,看见门外确实是周漠非才敢开门。
他浑身酒气,步履踉跄地闯进来,已然失去意识,一进门便ṭũ̂²栽倒在地,像一座失去支柱的雕塑。
我好不容易将他扶到床上,他的脸埋在臂弯里,喃喃自语。
我站在一旁,透过迷蒙的酒气听见他反复念着什么,嘴唇颤动不止,声音里有绝望的缠绵,也有压抑不住的痛苦。
我大着胆子俯身倾听,果然念的是陈亦涵的名字。
周漠非大学是在国外念的,回国以后从来没有和人交往过,他在圈内风评很好,一向洁身自好,无论是感情上还是事业上。
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我被他死死钳住手,用力一压。
他撕扯着我的衣裳,我惊怒之下抬手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趁他安静下来的一瞬,我从客厅端了一杯水,泼在他脸上。
周漠非几乎是瞬间清醒,喘了几口气,无措地看着我,几次呼吸之后,才扶着额头无力道:「缈缈,对不起,我喝得有点多了。」
我没有说话,他自己脱了外套:「我去洗澡。」
我打开手机,没有去看张幼清发来的一连串消息,而是径直找到「何泠」那一栏。
【现在能来接我吗?】
后来我回忆这件事的时候,难以置信彼时的自己竟然这样胆大包天又无礼至极。
可是何泠从来都会笑着答应我的任何不合理要求。  
周漠非洗完澡后,穿着浴袍出来,歉意地看着我:「缈缈,你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我不想在这里住了。」
「好。」他喑哑着嗓子,头靠在墙壁上,看上去真的很疲惫,「明天我搬出去,可以吗?」
「我可以在学校住。」
「缈缈,你别这样。」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不耐,像是压抑着某种不曾吐露的情绪。
「周漠非,你刚刚是把我当成陈亦涵了吗?」
这句话是相当不留情面的揭短,我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安,甚至没办法去捋平这样浮躁的情绪。
「缈缈。」他慢慢地走向我,有些无力地蹲在我面前,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是我后来过了很久才能看明白的妥协,可周漠非的妥协不仅是在眼里,更是在方方面面。
「你很聪明。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作为大人,还是要懂事的,你明白吗?爸爸已经不懂事了,哥哥不能再不懂事了,别人都会看我们笑话的。」
我知道他说的爸爸不懂事指的是继父娶了我母亲这件事,周漠非不喜欢我的母亲,家里的关系从小就这么复杂,他们以为不说就是没事,其实我未必感觉不到压力。 
周家这一代其他的两支更是没落到挑不出一个出色的子弟来打理家业,周漠非算作唯一的可造之才。
我对周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可只是这么远远望着,我也觉得他的肩上异常沉重,压住他的,是他给自己亲手锁上的铁链。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甚至没有看,直接开了门。
何泠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衬衣,没有进门,略略瞥了一眼屋内。
我收拾好东西,跟着她下楼。
何泠没有问我为什么,我坐在她的副驾驶座上,原本想要问她认不认识陈亦涵,知不知道周漠非的往事。
话到口边又觉得没有意义了,我想到张幼清的话,于是绞着手指,轻声说:「我也会祝愿你和哥哥百年好合的。」
反正下个学期也要出国了,好几年呢,一时情绪一时天,也许到时候什么都变了。
何泠专注地握着方向盘,没有说话,半晌,才轻笑一声:「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有啊,就是想了想之后觉得,你们很般配,会生活得很好的。」
她的车速似乎降了下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停在路边。
她抬起手,佯装愠怒地要敲我额头,最后只是揉了揉我额前的碎发。  
我只是记得,那天的日记上,我写了一句话——
何大小姐是我寂寂无声的高中时代里,在晚自习间隙仰头窥见的一簇白月光。  
月光可望而不可及。

-8-
可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临。  
何泠出车祸那一天,我和何天纪正坐在图书馆里商量秋天去往大洋彼岸的事。
这几个月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爱好相似,观点一致,他着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友。
我同他谈论着以后,也真的以为自己的人生要掀开新章了,一篇没有何泠的新章。
这将会是我对榆城这个地方最后的记忆。
何天纪接电话时,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日常的轻松,但瞬间,表情崩裂成惊惧的碎片,震颤一般地喊出「何泠」的名字。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似乎有什么在撞击着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接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它,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姐出事了,我得赶去医院。」
他趁说话间隙已经抓起了包,脚步慌乱。
我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臂,急促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点头,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拉扯,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赶到,到了之后就开始跑上楼。
医院的等候区里,我看到何泠的母亲,白炽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何母眼眶泛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泛白,眼神死死地盯着 ICU 紧闭的门,眉头紧锁,额头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她不断地在原地踱步,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见到匆匆赶来的我们,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
这时,医生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
「患者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颅内出现了迟发性血肿,可能会对脑组织造成进一步压迫,我们需要马上进行紧急处理,准备开颅手术清除血肿,而且患者的肺部也因创伤出现了感染迹象,现在要先稳定肺部情况,为后续手术提供条件。」 
他的语速很快,却并不影响这些句子像沉重的铅块砸到每个人的心里。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像置身于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中苦苦挣扎,找不到方向。
我们默契地保ţù₉持安静,即使偶尔出声,也只是心照不宣的无力安慰。
终于在夜幕降临时,门被打开,我们立刻围上去,前方的医生额上不住冒汗,说话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先别太担心,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接下来在普通病房继续观察。」
何母喜极而泣,连连道谢。
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松,何母要我们先下楼去吃饭,我们实在拗不过。
何天纪和我一同下楼,脚步沉沉,各怀心事。
「林缈,挺晚的了,你要不吃完饭……先回去?」
我摇头,尽量把话说得清晰又诚恳:「没关系,我就在这吧,你姐姐状况还不稳定,多个人搭把手好一点。」
他没有多作婉拒,只是勉强牵动嘴角:「那好,谢谢你。」

-9-
夜深,只有我和何天纪在病房内。
突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传来,刺耳的鸣响像是尖锥,猛然戳破所有的平静。
我们两个几乎是同时站起,惊愕地对视了一眼。
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护士匆匆跑出,神色严峻:「患者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心率紊乱,已经通知主治医生了!」
我呆立在原地,一颗心脏几乎被剧烈的不安搅得粉碎。
病房外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医生与护士进进出出。
何泠的病床被快速推了出来,护士们飞快地将便携式心电监护仪连接到她的身上,仪器上的波形曲线剧烈波动,发出急促的「嘀嘀」声。
「肺部感染恶化了,低氧血症加重,必须马上转入重症监护室!」医生快速地喊道,脸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目光迅速扫向我们,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你们两个,快去前面把电梯门打开!争取时间!」
我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冲向电梯。
走廊在我的脚下飞逝,身旁的空气像被抽空一般沉闷,心跳在胸腔里撞击得几乎令人窒息,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和鞋底踩在地板上的沉重回响。
冲到电梯前,我用力按下按钮,盯着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飞速下降。
电梯门刚一打开,我便用力撑住,拼命将门维持在开启状态。
很快,一行医生护士推着病床匆匆赶来,脚步凌乱而急促。
「让开!病床要转弯!」护士喊了一声,我退到一边,手仍扶着电梯门,生怕它忽然关上。
病床滑入电梯时,我看到何泠的脸苍白如纸,唇角轻微颤抖,似乎呼吸都成了一种负担。
医生用听诊器检查她的胸腔,手中还拿着记录仪的数据打印条,眉头紧锁,声音低沉又急迫:「通知 ICU 准备高流量氧疗,再把抗感染药物剂量调整上去!」
我呆站在原地,看着电梯门闭合,那一刻的「叮」声仿佛敲在我的心上,所有的气力像被抽走,我缓缓转过身,发现何天纪也在门口,他的眼神空洞,手还扶着墙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走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本来的音色。
我们回到上午待过的等候区,周围的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声音、光线都变得遥远又模糊。
我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抓着膝盖,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何天纪的肩膀微微抽动,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但最终还是低下头,将脸埋进双手间。
我垂下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甚至比他更厉害。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冷漠。
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像是被困在一场无边的梦魇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有一瞬间真的在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霉运影响了身边的人,为什么所有对我好的人都要遭遇这样的下场?
我想起了母亲在继父葬礼那天对我的谩骂,也许她说得对呢,毕竟我从小到大都那么倒霉。
可是能不能不要让何泠碰上这样的事啊?
不管是上帝、耶稣还是佛祖、菩萨什么的,我求求你们了,我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让她走,让她活着,活着就行,我会照顾她,我没有问题的,让她活着好不好?
没有神明应答,它也不会理会一个普通人心底歇斯底里的风暴。
我只是茫然地坐着,在这片被绝望与希望反复撕扯的空白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10-
第二天的清晨,医院的走廊静谧而冷清,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打破沉寂。
我和何天纪在长椅上度过了一个煎熬的夜晚,我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他偶尔靠在椅背上打盹,却每次都惊醒。
天色刚泛白,ICU 的大门再次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脸上终于不再是昨夜那样的紧绷。
「病人情况已经稳定,血氧和心率恢复正常。」医生看向我们,语气温和了许多,「她现在清醒了,虽然还不能说话,但已经可以睁开眼睛。情绪要保持稳定,尽量别让她有太多心理负担。」
听到这句话,我和何天纪都松了一口气,他甚至下意识地扶住额头。
等到何母从酒店赶到病房时,我们默契地没有提及昨晚的危机。
病房里,何泠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目光已经有了些许清明。
她的眼睛微微转动,看向门口的我们。
何母扑过去,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紧紧抓住她的手,轻声唤着:「泠泠,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在医院住了三天后,何泠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检查结果依然冷漠无情。
「车祸撞击时的力度过大,导致双腿的神经组织受到损伤。」医生用指尖点了点病历单上的影像数据,语气平静却透着无奈,「目前来看,她六个月内是无法下地行走的。神经恢复是个缓慢的过程,我们会为她制定康复计划,但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说,需要一个长期观察的过程。」
这番话让气氛再次沉重起来,何母一时间没有站稳,扶着椅背才勉强平复情绪。
何天纪沉默着,眼神越发深沉,他想安慰,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随后,医生的下一句话更像是一记重锤:「还有一个问题。由于车祸撞击的位置涉及盆腔,子宫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损伤。虽然我们已经采取了措施,但未来可能会影响生育能力。」
病房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似乎放轻了。
何母哽咽着:「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医生叹了口气,语调尽量平和:「目前的医学水平无法完全修复这样的损伤,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未来可以尝试进一步的治疗和干预,但这些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他查看了一会儿后,细心地调整着仪器,对所有人嘱咐道:「病人的情况基本平稳,但由于车祸造成的头部创伤,暂时不能开口说话,你们要多注意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避免她受到过度刺激。现在主要任务是观察,有任何异常及时通知我们。」
我们点头应下。
何天纪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的姐姐,眼神复杂。
我低头看着她露在被单外的手指,想要替她掖回去,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指尖缠上我的小指,不知道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我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垂下眼睛,不敢看她。
一天后,她能说话了,但还很虚弱,偶尔会闭着眼休息,依然像从前那样温和。
每天,我都会早早起身,给她煲汤。炖鸡汤、排骨汤、鲫鱼汤,一次也没重样过。
何家早已请人送来了更精致的饭菜,但我执意要自己做,这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我无法说清是出于关心,还是某种难以启齿的心绪。
第一次端着汤走进病房时,何母看了看我手里的保温壶,忙说:「缈缈,你太客气了,家里的饭菜够吃的,别再这么麻烦了。」
我低头笑笑,没有多解释,将汤倒进碗里递到何泠手边。
她看着我,接过汤,轻轻尝了一口,然后冲我笑了:「很好喝,我喜欢妹妹煲的汤。」
何母听到这话,有些无奈地摇头,却宠爱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别人给你做什么你都高兴。」
何泠低头笑着没接话,目光柔软地落在我身上,眨眨眼睛:「妹妹以后还给我煲汤吗?」
我点点头,心里莫名酸涩,又有些无法言说的满足。
何泠车祸的消息,在圈子里几乎传遍了。
每天都有花篮送到病房门口,短短七天,房间一隅已经摆满了各种卡片和礼物。连张幼清也专门跑来看过她,唯独周漠非一次也没有来过。
七天后,她终于坐着轮椅出了院。
阳光明媚,医院门口的桂树枝头已经冒出细碎的新绿。
她笑着道别,谢过了每一个医生和护士,甚至还安慰一直担心她的何母:「妈妈,不要愁眉苦脸了,我不喜欢被人当病人看。」
本来就是暑假期间,我不算忙,只是有一点,学校不能去住了,我只能回到之前周漠非的公寓里。
况且,我很久没见他了。

-11-
我回去的时机可能不太对。
因为客厅桌子边显然还有另一个人——陈亦涵。
门一开,两人同时望向我,一瞬间,空气微妙地僵滞起来,像是一根无形的弦,被我的到来拨动了一下。
我点头算作招呼,却没有等待回应,只想尽快让自己从这尴尬的局面中抽离,缩着身子,装作没看见,快步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进门前,眼角瞥见桌上摆着几盘家常菜,颜色可口,冒着腾腾热气。
这让我相当诧异——印象中,周漠非从来不是个会做饭的人。
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耳朵不由自主贴了上去,屏息凝神,客厅里传来的对话清晰又刺耳。
我听见陈亦涵冷冽又短促的声调:「周漠非,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上一段关系里,先放手的是你,不忠诚的也是你。所以,我有理由质疑,你到底能不能保护好我。」
周漠非急于自白反而显得有些狼狈:「好,涵涵,就像之前说过的,我从来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有想明白以后要怎么办,我连我自己的路都没有摸清楚,又怎么带上你?」
陈亦涵冷笑一声,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辩解:「你是没想明白吗?还是早就想明白,却不敢承认罢了?你一回国就和何大小姐订婚,谁不知道这事?这事怎么就做得这么明白了?周漠非,别再拿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说事了。」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交易:「而且,我现在有男朋友了。以前的事就翻篇吧,以后,我还能敬你一声『周总』。」
「陈亦涵!」周漠非低吼一声,显然被她的冷漠激怒了,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我们还没到这种地步!我和何泠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我只想问你一句,我们,还有没有机会?」
「机会?周漠非,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你总是瞻前顾后,每一步都在权衡利弊。我们四年的感情,在你眼里不过是一颗可以计算得失的棋子。等你算明白了觉得不划算,拍拍屁股就走,这么一来,你当然干净利落。」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但不是因为情绪,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你从头到尾都错了。如果你当初足够清醒,根本就不该来招惹我!现在你回头了,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想让我心软?周漠非,你真让我觉得恶心。你还不如继续做那个利己的人,起码不用让我看到你伪善的样子!」
语气决绝,字字如刀。
我听见椅子被推动的声音,接着毫不留情的宣判响起:「到时间了,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我趴在床上,回忆刚才周漠非说的话。
他和何泠,好像走到死局的地方了。
手机振动声响起,是何天纪的消息。
他说:【抱歉,出去念书这事可能得等一年后了,我姐姐身体不好,我不放心。】
其实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我想起何泠的脸,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回复了一句:【我也不想去了。】
他很惊讶。
我只好敷衍道:【我哥哥身体也不太好。】
这样的敷衍自己都不信,但总要说点什么。
这件事我甚至没有刻意和周漠非提起,他这一年来忙得根本顾不上我。
周家手底下的产业越来越多,圈内老人越发看好周漠非,他们赞赏他的锋利,他的手腕。
毋庸置疑,周漠非是很能干的。
一年时间,他用几乎无可匹敌的决断力蚕食了整个榆城市场,甚至包括何家管辖下的项目。
他野心勃勃,他意气风发,大家都说,他比继父能干。
在此之前,总有些风言风语说他配不上何泠,毕竟周家是压根坐不上和何家吃饭的桌子的。
这中间我只去过一次何家,是何天纪邀请我去他家听他拉小提琴。
我其实兴致缺缺,打起精神赞叹了几番。
天色昏沉时,有人推着何泠回来了。
她神色是掩不住的疲惫,看到我时眼里的光轻轻跳跃了一下,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惊喜。
「妹妹这次没有煲汤吗?不是说以后还会给煲的吗?」
我歉意地笑:「不知道你晚上会回来。」
心里却在轻轻地说:其实才怪呢,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
她点点头,我盯着她无法行走的双腿,心底微微发酸,用手指轻轻触碰她的下肢:「有知觉吗?」
她笑了笑:「一点点,比之前好,医生说后续是有很大康复的可能的。」
「那如果……」
我想问,如果好不了呢?可这样的话对一个病人而言太残忍了,我适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后半句话。
何泠却是不在意似的:「倒也没什么,如果和死亡相比的话,现在还挺划算。
「生命真的很脆弱,以前总觉得日子还有很长,可以一边挥霍一边期待未来,车祸那一瞬间才知道,原来一秒钟就可以彻底改变一切。」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我,「后来我想,能活着,能看见熟悉的人,这本身就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我点了点头,觉得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何泠笑着看向我:「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我一怔:「弹钢琴?」
「嗯。」她点头,「有段时间没弹了,我想试试。」
我跟着她来到琴房,看着她用双手支撑着从轮椅上挪到琴凳上,动作虽然缓慢却没有丝毫犹豫,我想要去帮忙,她轻轻摆了摆手,轻声说:「没事,我可以。」
她坐定后,抬起双手,指尖触碰琴键,最初几个音符显得有些生涩,但很快,旋律便流淌开来。
是肖邦的《英雄波兰舞曲》。
这首曲子宏伟大气而充满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场争斗,生命与命运的抗争。
她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激昂的旋律在空气中炸裂,冲破琴房的四壁,直直撞进我的心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弹得很好听。」我低声说,声音有些哑。
她睁开眼睛,眉眼里有一点释然的光:「还不错吧?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总让我觉得,活着要有一点力气。」
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耗费了很大力气,而有些人,须得去撞上些什么,才能悟出些什么,命运无情便是无情在,它不可知。
正如那一年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来势汹汹的疫情席卷全球。
我和何天纪的出国计划再次搁置,高考之后,我前往江海市,就读于全国最顶尖的医科大学。
医学,是一个神圣的职业。在江海的半年里,我沉浸在忙碌之中——背书、实验、无尽的笔记填满了每一个清晨与夜晚。
我忙得无暇他顾,思绪也鲜少回到榆城。
唯一将我的思绪拉回榆城的,是何天纪久违的一通电话。
他时常同我谈风月,谈理想,但从来没打过电话。
电话里,响起一声忐忑的「喂」时,我们都忍不住一笑。
「林缈,你哥哥的名声越来越响了。」
「嗯?」我怔了怔,家里的事情我从未过问,也无人主动提起,周漠非本人更不会。
「整个榆城的产业快被他包圆了。」何天纪缓缓说道,「有一个医院项目,本来是我爸和顾家谈好的,却被你哥截和了。」
我静了一瞬,忽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何天纪,我记得你学的是计算机吧?」
电话那头,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略带疑惑的肯定:「是。」
「你之前不是说,不打算参与家族产业吗?」
沉默在我们之间拉长。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我不想,但有时候不想也由不得我自己。」
我轻声道:「我不会干涉我哥哥的决定,况且,就算干涉也没有用。」
电话的最后,何天纪无奈地说了一句:「其实是有用的。」
那天来机场接我的是周漠非。
我其实很惊讶,我虽然很少和他交流,但从别人嘴里传来的只言片语也能猜出来,周漠非很忙。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眼底有乌黑的淤青,他勉力朝我一笑:「缈缈,上车吧。」 
我坐上副驾驶座,透过车窗望着榆城的街景快速掠过,熟悉又陌生。
一路上,他问得随意,我答得敷衍,车内的氛围像蒙着一层看不见的雾。
不知为何,一股压抑的烦躁忽然袭上心头,我低低地问了句:「哥,你累吗?」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担心戳破某种平衡。车子依旧向前驶Ţü₆去,周漠非目不斜视,像是没听见。我刚松了一口气,他忽然开口:「挺累的。」
我闭上眼,周家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出色的人,再往上一代更荒唐,远一点的堂表兄弟根本靠不住。
我知道周漠非想振兴周家,一个家族几代人的事,压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任谁也是扛不住的。
原本何周两家联姻,就是何家想借周家打开榆城的生意,何家本地核心产业都在江海市。
两方合作,利益互换,听上去似乎不错。
可这几年的趋势明显不是这样,周家完全没在江海打开市场,反而是在本地越发强盛了。
漫天纷飞的传闻偶尔也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轻声说:「要是我姓周就好了。」
周漠非一愣,大概没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无厘头的,他说:「缈缈,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妹妹。」
不是的。
我比他想象得更加可鄙,如果我是他亲妹妹的话,那我应当绝对不会对自己哥哥的未婚妻产生不该有的、可耻的、荒唐的奢望。
我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可是我没有,我甚至连表面上的忠诚都无法做到。
耳边似乎传来母亲曾经的斥骂,冷冰冰的声音从记忆中窜出:「林缈,你真的是个白眼狼。」
她从未说错。        

-12-
回家的第一顿饭是张幼清请的。
地点是一间装潢精致的私家餐厅,水晶吊灯投下温暖的光晕,我到时,餐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水果拼盘和开胃小点,气氛随性。
他总是那么有活力,反而嫌弃我太死气沉沉,我拎着嘴角笑笑:「被摧残过的医学生是这样的。」
他「啊呀」地惊叫了一声,嫌弃道:「才多大啊你?少装老成。」
「我可没有。」我坐在沙发的一角,看着桌上摆放着的琳琅满目的水果,弯了弯眼睛,「张小少爷,这么多东西,不只是你兄嫂吧,还有谁要来呢?」
他耸了耸肩,二郎腿一跷:「还有你兄嫂啊。」
我抑下心跳声,抬眼看过去:「嗯?」
张幼清一贯随性,但他主导的局总是充满变数。
「聚聚呗,大家多久没见了?以前不是常一起玩吗?怎么读几年书就生疏了。」
他拍拍腿,目光瞥向门口,瞬间放下二郎腿,笑得灿烂:「哥,嫂子,这边!」
我也跟着看过去。    
门被推开,张长澈和陈亦涵走了进来。
张长澈和他弟弟性格差异很大,比较斯文,身形挺拔,戴着一副金框眼镜,衬得很儒雅;陈亦涵则一身利落的休闲装,显然经过精心搭配,挽着张长澈的手臂,笑容大方自然。
我站起身,轻快地喊了声:「哥哥姐姐好。」
张幼清凑到我耳边,低声打趣:「怎么样?是不是郎才女貌?」
「是啊。」我轻声附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陈亦涵身上。
张幼清哈哈大笑,拍拍手掌,把果篮推过去:「哥,吃点苹果。嫂子,等我哥给你削。」
陈亦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少瞎使唤你哥,自己别跟大爷似的,给我们小姑娘端点东西。」
张幼清做出一个夸张的立正姿势,拿起小刀切了一块形状奇怪的苹果,递给我:「来,尝尝。」
我摆摆手:「谢谢,我不吃苹果。」
「没劲!」他把苹果丢进自己嘴里,满不在乎地咀嚼着。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何天纪穿着一身黑色风衣走进来。
张幼清当即夸张地「哟」了一声:「何大少爷,我记着我没请您哪?」 
何天纪笑容温和,语气从容:「不请自来,难道不是更该好好招待吗?」
「好不要脸啊。」张幼清冲我挤眉弄眼,咬着舌根低声嘀咕。
何天纪将风衣挂在衣架上,直接坐到我身边,目光微微一挑:「坏话记得小点声,我可都听见了。」
张幼清翻了个白眼:「你姐呢?」
正说着,何泠推门而入,她一身浅驼色风衣,走得很慢,带着几分疲惫。她先朝张长澈和陈亦涵点头问好,随后在一旁的沙发坐下。
「嫂子腿好了?」我看着她,心里止不住地跳,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走的时间不长没什么问题。」何泠回答,语气轻描淡写。
「不是两个月前就能走了吗?林缈,你怎么连你嫂子都不关心一下?」张幼清赶忙插嘴,接着朝陈亦涵挤眉弄眼,「嫂子,你看看,还是我比较靠谱吧。」
陈亦涵一笑,有意无意地扫了这边两眼。
「何大小姐,我周哥呢?」
「不知道啊。」何泠语气随意。
「哎——」他掏出手机一看,囔囔了几声,「他说他不来了,前几天还说今天晚上有空呢。」
他谈论了些学校里的事,话一转,提到陈亦涵正在参与的项目,是一个跨国项目。
「嫂子,说说呗。」
陈亦涵忍俊不禁:「你怎么什么都想听呢,这种东西不兴乱说啊,多说几句,没准哪天被你送进去了。」
「哪有那么严重,都是自家人。」
张长澈几乎一言不发,只是抿着唇笑,只是张幼清这句话说出口后,他看向我:「林缈现在是在江海读书吗?」
我和他一直不怎么熟悉,于是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张长澈嘴角一弯,很客气地看了看何泠:「那倒是可以和何大小姐聊聊啊,实习的时候说不定有机会合作。」
何泠低头抿了一口酒,像是没听到。

-13-
张幼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副骰子,笑嘻嘻地提议:「玩个真心话大冒险吧!这么多人聚一起,干坐着也没意思。」
我原本想拒绝,但看着其他人都没反对,只好点点头,心里却想着玩一局就走,毕竟这种游戏总容易把气氛弄得太复杂。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何泠,她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手指捏着酒杯轻轻转动,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像她眼中看不透的光。
骰子在桌上滚动,发出清脆的声音,最后停在了陈亦涵面前。
陈亦涵最先被抽中,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过去。
张幼清立刻兴致高涨:「嫂子,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陈亦涵挑了挑眉,微微一笑:「真心话吧。」
我随口问了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陈姐姐一个人在外读书是不是很艰难?」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是这个问题,随后微微笑了笑,语气平静地说:「是挺艰难的,但也挺值得。」
张幼清在一旁猛地摇头:「你这问题也太容易了吧,林缈,你真无聊。」
下一轮,他笑嘻嘻地盯着何天纪,声音拖得又长又懒:「何天纪,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何天纪似笑非笑地抬头,目光慢悠悠地在我脸上扫过一瞬,又转向张幼清,淡淡地答:「有。」
张幼清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他一眼:「行啊你。」语气听起来半真半假,隐隐有些不服气。
等到何天纪发难时,他像猫玩老鼠一般看着张幼清,语气温和得不带一丝火气:「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张幼清「啧」了一声,故意大声说道:「最毒妇人心!我选大冒险。」
他从抽出的卡片上扫了一眼,大笑着站起身:「喝三杯?这算什么大冒险!」
说着端起酒杯,接连倒了三杯,一饮而尽,脸颊已然泛红,举止间更显豪爽。
张长澈看气氛正酣,笑着提议:「既然这样,不如大家都再喝一杯吧?」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相碰的清脆声此起彼伏。
我坐在一旁,喝了一杯后,感觉心里被什么塞满,又像被抽空,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酒过三巡,灯光映着每个人的脸,都染上了些微的红,我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急什么?」何泠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她依旧端着酒杯,眉眼温柔,「再坐一会儿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我愣了一瞬,心里有些动摇,正要开口,张幼清忽然闷声说道:「再玩一轮就散!」
我犹豫片刻,最终点头:「好。」
这一轮轮到了我。
何泠将酒杯放下,目光带着一丝笑意看向我,慢悠悠地问:「妹妹,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微微一笑:「真心话。」
我是不怕什么刁难问题的,反正我会撒谎。  
何泠依旧是那副随意的模样,话里带着一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妹妹喜欢的人在现场吗?」
我心下微微一颤,指尖用力地攥紧了衣角,敛了敛眼神,平静道:「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不在。」
空气一瞬间似乎安静了些,场上的人表情各异。
张幼清猛地一拍桌子,连声说:「好,好,好!」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无奈地扶住他,看着他酒气浮上脸颊,满脸通红的样子,叹气道:「好好歇着吧,你这样怎么送我?」
我转身向众人告辞,刚走出餐厅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送你吧?」 
我回头,是何天纪,他的语气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但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站在那里,目光停在我身上几秒,最终轻轻叹了口气:「那路上小心。」

-14-
寒风刺骨,我裹紧了外套,快步朝着家走,脑子里还是刚才的情景,一幕幕像碎片一样乱七八糟地拼凑着,让人心烦。
一辆出租车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我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车窗摇下,司机探出头,朝我喊:「小姑娘,上车吧。」
我愣了一下,连忙摆手:「师傅,我没打车,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司机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头示意后排的窗户。
后车窗缓缓摇下,我看见何泠的半张脸,她声音淡淡的,轻得像风:「是我找你。」
我怔在原地,看着她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神情平静,眼神却直直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让我无法拒绝的力量,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失措还是无奈,最终还是走上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的气氛很安静,只有路灯的光影一晃一晃地投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暗。我们一路都没说话,我感觉到她在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盯着窗外。
车子停在何家的大门口,我下了车,她也跟着下来了。
何泠伸出手,轻声说:「扶我一把。」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走过去,伸手搀住她。她的手很冷,指尖轻轻地搭在我的手臂上,我们一步一步朝着屋里走,慢得让我有些不自在。 
「这一年挺忙的。」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身体的原因,很多事情都没做好,有些人也没顾上。」
我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还低:「尽力就好。」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我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何泠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锐利的眼神像一把尖刀,逼得我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缈缈,你越来越敷衍了。」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带着一股子冷冷的力量,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低下头,努力压住心里乱撞的情绪,半晌才抬起眼睛,喊了一声:「嫂子。」
她明显怔了一下,眼神深了几分,带着些许不悦,很快移开视线,重新垂下眼帘,不再看我。
空气变得更安静了,只有我们的呼吸声隐隐回荡在空荡的门廊里。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你可以和我哥哥商量。」
他能帮你,我帮不了你。
我们之间一点脆弱的感情,像是一条细线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我去洗澡。」她拉开门,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浴室的门关上,接着是哗哗的水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
门突然开了,一开始只是微微的一条缝,接着缝隙逐渐扩大,浴室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
她刚洗完澡,皮肤在灯光下透着湿润的光泽,水珠顺着锁骨滑下,隐没在毛巾边缘。
她只裹了一条小毛巾,却显然不能完全包裹住她的身体。
我从没见过何泠这样,本能地闭上眼睛。
世界一片黑暗。
我听见砰的一声,是塑料破碎的声音。
于是我睁开眼,吹风机从她的手里掉落在地上,在裸露的水泥地板上弹了一下,嗡鸣声大了一倍。
我看着她,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她将我拉到身边,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还带着沐浴后的湿气,我感受到水汽透过衣物传递到我的皮肤,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我的脸颊,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滴在我的肩膀上。
嘀嗒——嘀嗒——
是水珠落在地板的声音。
怦怦——怦怦—ţű̂²—
是我胸腔内剧烈的心跳,与她的,毫无间隙地重叠在一起。
在我的回忆里千百次溯洄之后,我确信,我十分确信——我们的心脏同频了。

-15-
我推开家门,走进客厅,周漠非正坐在沙发边,桌上摊满了厚重的医学书,几本关于中医学的书尤为显眼。
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右手拿着一支钢笔,笔尖在纸页上轻轻勾勒。桌旁立着一具人体模型,标注了经络和穴位。
我低头瞥了一眼他划上的文字,轻声解释:「哥,顾老爷子研究的是老派中医那套,你最好把『阴阳平衡』和『气血双调』结合起来。」 
他抬起头,看见我,摘下眼镜,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我拉过书翻了两页,指着其中的一个表:「你看这,足三里和关元穴这一块,还得再加上命门穴和三阴交。」
周漠非愣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年轻人的脑子是比我好用。」 
我合上书,坐在他身边:「这个项目能谈下来吗?」
「何家还是想掌控大部分利润分配。」他的语气很淡,「这批医联体的核心设备我们已经提供了八成,但他们要在采购平台上加大话语权——太贪了。」
「那……外包的问题解决了吗?」我继续问,想起这件事几次在他的电话里被提到过。
「正在谈,何家想绕过基层医院直接做上游供应链,这根本不可行。」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但我能听出背后的冷意,「我已经让他们拿出新的投标方案,等这一阵忙完,应该能歇口气了。」 
我点点头,转身给他泡了一杯太岁茶,端过去时低声叮嘱:「哥,你也该注意点身体,不然撑不了多久。」
周漠非没有说话,我知道他累了,眼底隐约的乌青一目了然。
一会儿后,他忽然笑了一下:「缈缈,以后如果和你嫂子一起住,你会住得惯吧?」
我沉默着,努力保持面无表情,抬起眼皮看着他,冷静地问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年底吧。」
我笑笑:「之前不是说可能还要四五年吗?怎么加快了?」
「等处理完手上这批事就差不多了,是时候可以去江海打开生意口子了。」
我嘴角牵扯时有些僵硬,麻木地说了一句:「好。」 

-16-
我在图书馆打开中医书时,何天纪不知何时坐到了我对面。
「怎么?之前你也说过不掺和家里事的,这会儿怎么看起了中医?为了顾老爷子?」
我是听到他散漫的声音才发觉他来了的,随即挑挑眉:「何小少爷,不要忘记,我是个医学生。」
「不是西医吗?什么时候还要看这些了?」
「中西结合。」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我觉得,咱们俩真的有一点小说里的感觉了。」
「嗯?什么意思?」
「没准再过几年你就和你哥联手,顺手把我家收购了,然后对着我说,『天凉了,何氏该破产了』。」
「浮夸。」我指腹划过书页,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有张某人的风范。」
他嘴角的一点笑很淡:「像他那样傻了吧唧地活着也挺好的。」 
「你怎么还学他嘴贫?」
我把书合上,示意他嘘声,指着一旁图书馆备好的电脑座:「喏,到那边学你的计算机去,再说话要被人轰出去了。」
他无奈起身,不大情愿地挪动身子。
我看着他空落落的背影,难免叹了口气,如果要说性情,何天纪无疑更难伺候。
我已经开始想象他知道我插手顾家的事以后脸上嘲讽的表情。
不过无妨了,为了达成一些目的,有些人的反应在我这不那么重要。  
顾家老爷子是一个很严肃又有趣的老头,继父还在的时候他带着我见过几回。
我想过要去见他,不过不是以周家继女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
顾老爷子养生多年,很早就不管家里的事了,周漠非拜访他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次我来倒是很惊讶一次就见到本尊。
他一身道袍,清瘦的身形坐在藤椅里,双手搭在膝上,气定神闲,胡子已经花白,目光却炯炯有神,很有仙风道骨的意味。
我在他面前脆生生地站定,动作轻巧地煮了一壶茶,热水滚烫却滴水不漏地注入壶中,稍加润茶后提壶起腕,细水长流般将清亮的茶水倒入老爷子面前的小茶杯里。
我手腕平稳,目光专注,斟完茶后双手将茶盏轻轻奉上。
老爷子接过茶杯,低头嗅了嗅茶香,抿了一口,发出一声满意的「嗯」,他似笑非笑地望了我一眼:「小丫头,这手艺倒是有些门道,像是家里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像你哥哥,一心忙着那些生意上的事,招待人却喜欢拿那些洋东西敷衍我。」
我微微一笑:「爷爷说笑了,我哥哥忙得很,有些细节难免疏忽。我也只是略学了皮毛,不如您懂得多。」
老爷子哼了一声,嘴角微扬,透着几分长者特有的倨傲:「茶道也罢,养生也罢,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字。这年头,年轻人太过浮躁,连泡茶这种事也想着图快图新,真是舍本逐末。静不下来,如何谈调养?如何谈长久?」
他将茶盏搁回桌上,目光微微投向窗外,声音缓缓道:「我这辈子折腾过不少事,风风雨雨,早年里也算是拼过命,可到最后才明白,人这一辈子啊,就是讲究阴阳平衡,谁都一样。你还年轻,可别学你哥哥那样,心里全是火。」
我垂眸思忖片刻,开口答道:「爷爷说得对。天地阴阳,贵在调和;人有七情六欲,如果疏导妥当,身体与心境自然和顺。这其实也是中医养生之道的精髓吧?」
老爷子听了,眼里多了几分亮色,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养生之道。从阴阳调和到五行生克,再从《黄帝内经》谈到易经与中庸之道。他越讲越兴致勃勃,而我则安静地倾听,不时点头回应。
两盏茶水喝干,老爷子的谈兴越发浓厚,忽然笑道:「小丫头,你这面相,我是真喜欢,跟你聊天还挺有意思。你这茶选得不错,下次再来,我教你几味养生茶的配方,顺便聊聊道家的养生法子,你要有兴趣,就跟我学学。」
我眉眼弯弯地应下:「那我先谢谢老师了。」
这一声「老师」叫得他喜不自胜,抚了抚胡子,爽朗一笑:「既然你都叫了我一句老师,那我出个题考考你,五行生克里,谁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那一环?」
我当即锁眉,五行生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隔一位而相克,这些是最基本的道理。
可这些道理其实是在古人实践下得出的经验之道,经验并不等同于亘古不变的真理,我为此也苦恼过。
片刻后,我才抬起头,语气沉稳地说:「老师,五行之间的生克,其实并不绝对。例如水克火,但弱水遇到旺火,却可能激发火势;再如水生木,水多则木腐,这些并非一成不变,而在于调和。
「所以老师刚刚问我谁才是决定胜负的那一环,我倒是觉得,胜负不在五行本身,在其流通,即所谓『天时』。」
顾老爷子惊讶地「哎呀」了一声,连连点头,声音里透着几分兴奋:「好,好一个『天时』!你这丫头,有点意思!你爹倒是没说错啊,你这年轻人脑子灵光得很。」

-17-
晚餐是和何泠一起吃的,气氛有些微妙,仿佛一场尚未开口的对峙,又像是有默契的共谋。
偏偏策划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狼狈为奸。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吃,眼里盛着笑意,倒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毕竟暴露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你去找顾老爷子了?」
我心中一凛,点头,没有多作解释。
「你想帮你哥哥?」
我反问她:「不能是帮我自己吗?」
她听了,轻轻笑了笑,低头拨弄碗里的菜,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哥哥站在对立面上,妹妹会帮谁啊?」
我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何泠。」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名字,她反而眼睛一弯:「在呢。」
「你帮帮我吧。」
「帮你什么?」
我呼了一口气,有些难以启齿,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要她帮我什么呢?
是我羞于启齿的爱慕?是我无处安放的歉疚?还是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
不如就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好过真相大白后的窘迫。
「我是说,帮我剥只虾吧。」
何泠原本盛着笑意的眸子里像是装了点失落,她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手指动作倒是没停,将一只去了虾壳的虾放在我的碗里。
我夹起来,塞进她的嘴里,看着她愕然的眼神,忍不住朝她笑笑。
「我哥……他不知道你晚上来和我吃饭吧?」
她咽下那口虾肉,半是笑意,半是探究地看着我,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带着些不合时宜的滑稽。
「你这么问,显得我们两个……在偷情似的。」
我神色有些尴尬,掩饰似的喝了口酒,一不留神拿了何泠的杯子,她看向我的眼神更泛起玩味。
这酒很烈,我硬着头皮吞下去,辛辣烧得喉咙发紧,连脸颊都滚烫起来。
她抽出一张纸巾,替我擦了擦嘴角,又倒了一杯清水递到我手里:「别逞强,等会儿我送你回家吧。」
每一次坐在她的副驾驶座上都有一种此去经年的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夜色如水,一盏盏路灯从窗外掠过,光影在她的脸上时隐时现。我总想,这一条路要是没有尽头就好了,我就这么坐在她身边,偶尔偷偷抬眼看她,她温声细语地同我说几句话。
这便是少年时最大的奢望了。
可是人是会长大的,她是我继兄的未婚妻,迟早会成为我名义上的长辈。
她和他会过得很好,或许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将会得到他们全部的爱。我想象着那个画面,胸口像被一根尖针贯穿,疼痛蔓延得毫无道理,也无处倾诉。
连这样的悲伤都是可耻的。毕竟,我本应该去祝福。
世上最可恨的便是「本应该」这三个字。
车子在路上平稳行驶,我用力攥紧腰间的安全带,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条路是有尽头的,车灯的光束在黑暗中照亮前方,终点近在咫尺。
而我坐在这里,一股强烈的、汹涌的、浩浩荡荡的热意涌上来,满腔汹涌再也压抑不住,心绪如潮水般翻卷,自始至终无声无息。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定要有个什么好的结果,她喜欢别人也好,结婚也好,什么都好,只要她好,我都祝福她。  
无论以后如何,也许时过境迁,我会笑着嘲弄自己现在这单薄又无望的情感。但此时此刻,这便是我最真挚的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18-
顾老爷子是个认真的人,尤其在他认定了我是他的学生之后,先前那慈眉善目的模样立刻收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老师的威严。
他的书房让我叹为观止,满满当当的古籍堆得像个小图书馆。花艺、茶艺、棋艺这些还算寻常,我甚至翻到了几本玄学类的书籍,其中几本面相书尤为显眼,封皮已经被翻得微微卷边,显然经常有人翻阅。
我盯着那些书看了会儿,想起张幼清对面相的痴迷,不由得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
消息刚发过去,视频电话立刻跳了出来,我被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快快快!你对着拍一拍,让我仔细看看,是什么朝代的书!」张幼清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激动。
「你小点声,顾老爷子就在外头打太极。」我瞟了一眼书房门外,尽量把声音压低。
「怕什么!老爷子能听见?哎呀,你赶紧把书拍全一点,我好好研究研究!要不你直接顺手牵羊偷一本回来,咱俩对着书琢磨。」
「……」我扶额叹气,「你这是怂恿我犯罪。」
「什么犯罪!」他一脸正气,「知识无罪!快,快再翻翻旁边那几本,面相书总有看头!」
我一边叹气一边拿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书架,小心翼翼地扫了一圈。
张幼清在那头啧啧称赞,不时催促:「再近一点,再看左边那本封皮有裂痕的……就是这个!对,慢点,别晃!」
就在我低头忙着拍书时,一股凉意从背后窜了上来。我猛地一回头,就看到顾老爷子板着脸站在身后,他的目光在我的手机和书架之间来回扫了一圈,随即一把夺过我的手机。
「张幼清!」老爷子吼得整个书房都震了三震,「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小兔崽子,不是嫌我的书不够高深吗?现在又觍着脸找我来了?!」
手机那头的张幼清明显愣了一下,接着就发出一阵讨好的笑声:「哎哟,老爷子,您消消气!我那不是年少无知吗?您这些书真是好东西啊,我这不是改过自新了吗!」
「改个屁!」顾老爷子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发抖,对着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个臭小子,年纪轻轻就学会了背叛,嫌弃我没本事,跑去拜别的师父,还敢惦记我的书?你当我这是街边卖大力丸的小摊吗,想看就看,想学就学?!」
「哎,您别这么小气嘛!」张幼清在那头笑得没心没肺,「这书我又不真拿走,就借您学生的手看看,您至于吗?再说了,学生传给学生,有什么不能的?」
「不能就是不能!」老爷子脖子一扬,脸都涨红了,「张幼清,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惦记我的书,别怪我把你那点丑事翻出来昭告天下!」
电话那头的张幼清起初țŭ⁺还赔着笑:「哎哟,老爷子,您别动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是我不对,年轻时候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别来这一套!」顾老爷子拍着书架,脖子上的筋都冒出来了,「你不懂事的时候我就看你不顺眼!你这小王八蛋,学了一点皮毛就嘚瑟,现在脸都不要了,还敢让我学生帮你偷书!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张幼清一听,也忍不住了:「臭老头子,你冤枉人倒是一套一套的!我哪敢让你学生偷书?那是我让她拍一下!拍一下都不行吗?你这书架上那几本书,也不全是你自己研究的吧?别拿老本吓唬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一个喊「臭小子」,一个回「臭老头」,声音越来越大,我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生怕他们隔着屏幕能直接打起来。
最后,张幼清「啪」的一声挂了电话,电话屏幕归于平静,可顾老爷子的怒气丝毫没减。他拿着手机又骂了好几句,骂到后来还对着我数落张幼清多年累积的「罪状」。
我在一旁神色复杂,明明昨天他还坐在藤椅里,神色平和地跟我讲「养生之道在于心平气和」。
正骂着呢,院子里进来一个人,是一位素颜的中年女人,穿着得体,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步履从容。
顾老爷子一看到她,立刻收起满脸的怒气,摆摆手喊道:「英怜,过来!跟这个小丫头打个招呼。」
我愣了一下。
顾英怜,这个名字我听过。在江大带博士生,实验室的师兄师姐没少提起她,对她的学术成就赞不绝口。
她在业内德高望重,但我没想过她居然是顾家的人。
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顾老爷子倒是先替我开了口:「这孩子是江大医学院的学生。你不是也在江大吗?你们聊聊,挺对路的。我得先出去捋捋气,张家那个小子,真是气得我心口疼。
顾老爷子边嘟囔着边走了出去,留我和顾英怜两人站在书房里。
她微微一笑,目光温和:「你叫林缈是吧?我认得你,我手下的一个孩子推荐过你。」
我更是惊讶,连忙答道:「顾老师过奖了。」
她点点头,简单问了我几句学习上的情况。聊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说道:「下学期如果你感兴趣,可以考虑来我组里看看,有机会的话,试着一起做点研究。」
我怔了怔,随即点头,眼里忍不住浮现出几分喜色:「谢谢老师。」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好,继续加油。」 

-19-
返校那天,收到了何天纪出国的消息。
甚至是借何泠之口传达给我的,我分辨不清话里的意思,也许有几分刻意为之的生疏和冷漠?
但毋庸置疑的是,我和他之间也出现了一道裂口。
我无心去弥补。
生活开始变得极度规律起来,光是课程与组内任务就足够我费心力了。
顾老师是一个严格而又温柔的人,有关她的传闻很多,闲言碎语不断,但没有人怀疑的是老师对于医学虔诚而炽热的态度。
老师俯身和我讨论依照昨天的数据画出的图表,语气是超然于功利之外的淡然,像是一捧干净的水,洗去了我年少浮躁的功名心。
我就这样过了一年,几乎要忘了榆城。
再次将我思绪带回去的,又是何天纪的一则消息。
【我姐是在年底结婚吧?我可能赶不回去,你帮我记录记录吧。】
我摁灭屏幕,忘记了回没回复消息,总之,那一晚,失眠了。
紧接着,几天都失眠,我无论如何平复心绪,如何克制自己都难以入睡。
后面有几场重要的会议,我不得不使用药物。    
借助药物入睡的夜晚里,连梦境都杂乱无章,我总是梦见一些往事,最多的,是何泠。
她在我的梦里,双目清明得看不见物欲。
然后渐渐模糊,模糊到我甚至记不清她的脸,只能靠着深入骨髓的感觉去一遍又一遍描摹。
我羞于承认思念,可此时此刻就是无法自持地眷恋着梦境里熟悉的身影。
我想,倘若这场名为相思的大火没有将我燃烧殆尽,那么,我余温犹存。
熬过期末考试之后,我准备回家了。
打开手机,是我妈妈的消息,我们的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两年前,她从不会主动找我。
我和她算得上是仅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她只在去年寒假的时候打电话问过我一次回不回家,语气冷漠,也只是确认我能和她一起回周家。  
周漠非不喜欢她,自然也不愿意见到她,她要回周家过年时常得通过我。
我十分清楚的一点是,周漠非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母亲,但他把我当作妹妹。
听完她絮絮叨叨的语音,我才恍然想起,上一个暑假没有回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说,她会来机场接我,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母爱让我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来机场接我的人却是何泠,不是她开的车,司机是我没见过的脸,因此我上车之后很拘谨。
我客套地喊了声:「嫂子好。」
她玩味地笑笑,司机却是下意识「啧」了一声。
我抬头看过去,只能看着司机半边脸上挂着似讽非讽的笑意。
半晌后,何泠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以后别叫嫂子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半分也不肯退却:「为什么?」
「和你哥退婚了。」
「他提的吗?」
何泠不置可否,话音一拐:「他不知道今天我来接你。」
我脑子嗡嗡的,一时间消化不了。

-20-
我在原来和继父一起住的房子里,对面坐着母亲和继兄。
他们离得很远,场面一度沉默,好像非得等我先说一句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你退婚,是因为……陈亦涵?」
周漠非的嘴角牵扯了一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是那股熟悉的妥协感,兴许还有隐约的苦涩?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又在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胡来的。」
他的动作很温和,我却下意识偏头躲开,两个人都沉浸在寂静之中,半晌后,我忍不住试探着问:「是因为……何泠不能生孩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眼神渐渐变得难以捉摸,端着茶杯,静静地看着杯中的茶叶舒展,最后才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需要孩子,周家需要孩子。」
过了很久后,周漠非无可奈何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响起。
「缈缈,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不近人情了?」 
「哥,周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周家。就像爸爸说的,你最该学会的是多考虑自己。」
我时常觉得,周漠非像一具卸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继父和他相反,是一个开朗又温和的人,他醉心于家庭,鲜少关心家族事业,偏偏这样却更激起周漠非厌恶。
他爱父亲,可又痛恨父亲的不作为。
一谈到继父,他陡然冷笑一声,抬手用力把文件丢在茶几上:「考虑自己?我怎么考虑自己?那些老东西表面上是合作,背地里谁不是想着怎么把我们家吞得连骨头都不剩?缈缈,你以为我是在逞强?我是在保住周家!不然早就被他们踩进泥里了!」
我有些沉不住气,声音也带上了锋芒:「哥,其实我们都不需要你做救世主,没有人想让你牺牲自己。别人如何想我不知道,我只想要我的哥哥活得自在一点。」
他不说话了,空气又陷入死寂。
片刻后,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疲惫又冰冷:「缈缈,你不懂的,你永远都不懂。」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的母亲,直接喊的是她的名字,挥挥手,要她回屋。
母亲神色依旧淡漠,瞥了我两眼,转身便走。  
我蹲在一旁,用气声道:「那个项目呢?你不做了?」
「还会有机会。」
「没有那么多机会的,哥。」
周漠非几乎把手上这个做了接近三年的项目拱手相送给何天纪的父亲,提出的请求只有一个,和何泠退婚。
何家和周家不一样,何家拿不下榆城的项目依旧势大,损的也不过是点皮毛,周家呢,几乎是致命的重创。
他没有机会打翻身仗了。
何泠从来不是明面上温温和和的一面,她这么多年积攒起来的人脉、手段足够在商场里游刃有余。
项目是学校与公司合作,表面上看是资源互补,但内里的博弈和利益权衡,哪一方都无法单枪匹马地决定成败。
顾家主动将资源倾斜给周家,当然和周家抢过来不一样。
其中绕不开一个人,我的老师顾英怜。
我找到她时,她一点也不意外,仍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周家想借顾家的东风,总得拿出比何家更诱人的砝码,说说看,缈缈,你押注的底气?」
老师少有这样俏皮的话,反而让我心中松弛了一点:「我没有一定非『我』不可的理由。但,很明显,何家不合适。老师,您说过的,成果和声望固然重要,但有些东西更重要。何家的策略是绕过基层医院,直接连接大型医疗机构,这样虽然利润大一点,但政府对这种模式抓得很严,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导致项目被叫停,被谈话也是家常便饭。」
她笑了一口气:「可以不选何家,但不是一定要选周家,缈缈,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这样的理由,无疑是周漠非本人给更合适,我微微抿唇:「老师,这个理由,让我哥哥亲口和你说吧。他才是最关键的变量。」
「好,我确实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周漠非谈到一半又脱身了。告诉他,明天十点,我要在顾氏顶楼看到带着整个项目策划案的活人。」 
离开顾家后我几乎是冲到周漠非办公室,喘着气在门口等,从里面出来的却是何泠。 
她嘴角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步步逼近,凑得越来越近,近到我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几乎要碰上我的嘴唇——我的背脊顿时一僵,不确定这样的角度,周漠非会不会正好看见这一幕。
我下意识推开她。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在我腕上套了一串红玉髓手链,是我几年前在何天纪手上看到过的,是我曾经十分希冀过的,如今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到我手上,却觉得有些烫手。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很简略地把和顾老师的事说了一番。
他放下手中文件,走到我面前,低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抱了我一下。
「谢谢你,缈缈,我们以后都会没事的。」 

-21-
暑假时,张幼清谈了一个女朋友,和他一样,很喜欢捣鼓一些传统文化。
性格也相似,两人在一起很活泼,我也会被这种气氛感染。
话的末尾,他悄悄地问我和何天纪怎么样了。
我一愣:「好像一直和他……没什么联系?」
「怎么会?你当初不是还为了他没出国念书吗?」
我无奈道:「这是谁传出去的谣言?」
「那你当时干吗不出去?」
我糊弄道:「家里有事呗。」
他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挑了挑眉:「是吗,那你怎么不谈一个?」
我耸肩,无谓一笑:「那张大师给我瞧瞧面相,看什么时候能谈?」
「学艺不精啊,你要不求顾老头给你看看?」
「那可算了。」我摆摆手。
他眼睛一下就定住了,「啧」了一声,用指头重重地戳动我的肩膀:「还说没有?你手上这个不是和他的情侣手环吗?」
我看了看,神色尴尬,张嘴急忙解释:「不是,绝对不是,你先别乱想。」
他用一副「我都知道」的眼神看我几眼,咕哝了一句:「这么大人了,脸皮还这么薄。」
我下意识喉头吞咽了一下,到这种地步了不如不解释?
他拉着女朋友的手上车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遮阳伞下独自闲坐。  
天色渐晚,一辆迈巴赫停在路口,车窗摇下,何泠看向我,一双眼眸欲语还休。
我走过去,好奇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她指着手机:「张幼清很喜欢发朋友圈。」 
我上了车,告诉她,我很喜欢坐在她的副驾驶上。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有一种在私奔的感觉。」
她微微垂下眼眸:「什么时候这么觉得的?」
我低声道:「一直。」
车子飞驰在高架上,夜幕渐渐拉下,窗外是一片流动的灯光与车流,模糊了城市的轮廓。    
她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准备读研究生吗?」
我随意应答:「不知道。」
「不是要当医生吗?」
「本科又不是不可以当医生,找个小城市,也挺好的。」
何泠像是故意逗我:「那,去哪儿?Ţû₃」
「我老家就挺好的,小地方人情浓,节奏慢。」
她眼皮子软下来,用近乎在哄孩子的方式说:「行吧,我跟你回家。」 
我不知道她把车开往哪里,这趟路太长太长了,在车里睡了一觉,睁开眼时已经很晚了,天色变成完完全全的黑。
我迷迷糊糊地问她:「你开到哪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不可言喻的轻快:「你老家啊。」
我惊得起身,头几乎撞到车顶,何泠笑盈盈地揉了揉:「别这么惊讶嘛。」
何泠下车,看了看周围仍然热闹的街市,霓虹在她锁骨折射出细碎星光,她轻哼了一声:「这时候该有海。」
我攥住她的手腕,脉搏在掌心跳成慌乱的鼓点。
我们往郊区方向跑:「海没有,有个大湖。」
跑了一会儿,就变成走路了,大概走了四公里的路,到了湖边,周围有人工堆积成的沙子,勉强算作「假冒伪劣」的海。
何泠「咦」了一声,脱了鞋子,赤脚踩上去。
遥遥地,她忽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没听清后面的内容是什么,只看见她自顾自地旋身到我面前,蕾丝袜带擦过我的小腿肚。
「喂。」她背对着我解开珍珠纽扣,肩胛骨在月光下振翅欲飞,丝绸衣裙坠落的瞬间,我喉间泛起血腥味。
何泠褪去身上衣物,一丝不挂。
我慌里慌张地低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解开内衣搭扣时铁环咬住颤抖的指尖,何泠折返回来用齿尖替我解开。
我们迎着翻滚的浪涛跑起来,乐此不疲,一圈又一圈。
直到筋疲力尽,变成一个「大」字躺在沙坑里。
她侧过头来看我。
我下意识想遮住身子,腹部有非常丑陋的疤痕,有些是小时顽皮留下的,有些是被母亲打留下的。 
何泠的手触碰到我的肌肤时,我便显得十分有气无力了,不敢抬头看她,只能盯着夜空,心跳却像雷鸣般轰隆作响。
「疼吗?」她低声问,声音有点沙哑,像是风吹过湖面留下的涟漪。
「不疼。」我的嗓音微微发颤,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忽然俯下身,靠得很近,近得我能闻到她发梢带着的浅淡香气。然后,她的嘴唇轻轻地,几乎不带任何重量地,落在了我腹部那道疤痕上。
世界静止。
湖水的拍打声,远处隐隐的虫鸣,微凉的风,统统被隔绝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只剩下她的气息和唇上不可思议的温度。
她移开,起身,替我穿好衣服,我低声问她:「现在回去吗?」
她笑道:「不私奔了?」
阵阵酥麻与炽热在心底蔓延。
何泠靠在我身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把周家送给你,要不要?」
我勾住她纤白如玉的手指,捧在心口:「把何泠送给我就好了。」  
可惜老家的小县城很小,小到在这样的地方没有隐私。
何泠和我的照片一张张地被拍下来,发给我的人,是我的母亲。她只是一味地发照片,什么也没说,我看了一眼,有些照片举止颇为亲密。
我没有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发完之后她也没有再多作解释,我索性也就不理会了。

-22-
我再次返校后,何泠也彻底从榆城返回到江海市。
我从原本的宿舍搬出来,每一天被何泠送着去学校,来回郊区和学校。
原本日子还算平静,让事情发酵起来的是我被拍到夜夜上豪车的照片,挂在校园论坛上,加上之前深居简出的对比,发帖者嘲讽我一边装作乖学生拿奖金出入实验室,实则年纪轻轻被人包养。
我是晚上才从舍友的嘴里得知的,这会儿还是开学初,校内正在评奖学金。
有关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也确实因为这件事被取消了评定奖学金的资格。
舍友帮我发了几个澄清帖,但热度很快被压下来。
我看了那个帖子,前面几张照片像素很糊,看得出来隔得很远,但有连续好几天同一个时间点的照片,应该是后面特意蹲过的。
认真思索了一会耳,在学校好像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发帖的人是开的小号,主页里除了这个帖子什么也没有。
我频频皱眉,倒是惹得何泠不高兴了:「一晚上都在看手机,怎么不抬头看看你女朋友?」
我把手机推给她,敲了敲桌子:「有人说你包养我。」
「谁呀?」她眨眨眼睛,接过我的手机时忍不住笑了出来,手指滑动了几张照片。
「咦,这张你侧脸拍得真好看。
「喂,这个人拍了这么多张,都没拍到我的正脸吗?
「嗯,这张还挺高清的,偷拍出来还蛮有高级感,要不我存下来做壁纸?」
她显得有些乐不可支。
我气不过她这反应,伸手捏住她的脸,一字一句:「何泠,他说你、包、养、我。」
何泠犹豫了一会儿,好奇道:「那我可以包养你吗?」
「这是重点吗?」我放下手,有些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
她好像很满意我这副反应似的:「逗你的,我刚刚叫人去查了,应该是你们学校的吧,现在的人这么无聊了吗?」
我没好气地回应:「你刚刚不也很无聊吗?」
何泠忧伤地看了我一眼,手撑着脸,满脸哀怨:「妹妹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
我也学她,撑着半边脸,压低声音说:「何泠,要不我来包养你吧?」
她眉眼一弯:「好啊,小林医生,我会吃得少一点的。」
何泠的手机响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查到 IP 地址了,是你们学校南栋 3-110 的人。」
南栋?好像是男生宿舍。
我不大清楚,当即给舍友发消息询问情况,她们很快分析出这个宿舍有一个在竞争奖学金的同学,刚好我这次被排除后,他成功替补了上去。
很大概率,但也不等同于是。
我手机响了,是导员发来的消息,要我最近避避风头,晚上回学校住。
我扬起手机给何泠看了。
她瞥了一眼,眉头轻轻蹙起,显得有些不悦:「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刚好我还有个实验要做,顺便料理料理这件事。」
「你的实验要做多少天?」
「小半个月吧。」
「不能快点?」 
我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眯了眯眼,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我的脸颊,动作带着点暧昧:「怎么不说话?」 
我微微侧头,让她的手停在我的脸上,目光轻轻锁住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想,要更努力,才能争取早点包养何大小姐啊。」
她闻言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懒懒的:「光努力是不够的。」
我忽然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声音压得更低:「那还要什么?」
「还要何泠她愿意。」 
「那何泠她愿意吗?」
「她求之不得。」

-23-
事情解决得很快,我找到那个男生的联系方式,甚至没说什么,只是隐晦地提示了一点之后,那个帖子几分钟后就被删除了,附带着一封道歉帖。
不得不说,这人是个很懂得取舍的人。
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老师听说这件事之后,给我打了一笔项目的经费,算是额外补偿。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那天接到周漠非的电话。
他极少和我通电话,一看到来电,我就猜到可能是学校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了。
「缈缈。」他念我的名字时声音很沉,甚至为后半句话留够了一段空白的等待时间,「你缺钱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哥,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他那边声音显得很纠结:「你是在谈恋爱?」
「是。」
他尽量把话说得通情达理:「我以前就说过,哥哥不会干涉你的私人感情,你要是实在有喜欢的人,哥哥也会帮你,但是,你也不要找年纪太大的。」
「她年纪不大,比你还小一点。」
周漠非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是谁?」
「你的……前未婚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通话时间仍然在增加,一直增加了五分钟。  
周漠非的气息起起伏伏,斟酌了很久,缓缓地开口:「何泠……」 
我打断他:「哥,以后再说这件事吧。」
「……好。缈缈,你妈妈那边,可能有点意见,你先别回她那。」
「我本来也不回去。」
我没找我妈,她倒是来找我了,我们已经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
可这样的心平气和没有维持很久,我猜到她想要和我说什么,于是一直忍耐着,忍到她彻底图穷匕见为止。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冷漠的嘴唇上下掀动:「你和何泠趁早断干净。」
我抬起头看着她,语气尽量克制:「如果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个,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她被我这句话刺激到了,咬牙切齿,怒气在眼底翻滚:「你以为我想来和你说这些?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连老家那边都在议论你!」
「我以为你是几年不见良心发现来关心关心我的,就算不是,好歹母女情深的戏演得久一点吗?况且,他们议论什么跟我没关系。」
「和你没关系?」她越发歇斯底里,「我养你这么多年是让你跑去搞这些的吗?你和女的搞对象,我都没脸说出口,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吗?」
她愤怒得失去理智,猛地端起茶杯,将一整杯茶水泼在我脸上。我没有吭声,默默抽出纸巾,一点点擦干净。
她不依不饶:「而且,何泠之前还是你嫂子,何家什么家境你不知道?她能玩玩你哥,也能玩玩你,等玩腻了她还是何家的大小姐,你什么都不是!」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我最讨厌旁人对何泠有什么议论,远一些的可以当耳旁风,但从我的母亲口中吐出这些话,我只觉得寒冷,甚至有些厌恶。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抬头,直直地看着她,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她怔住了,没料到我会喊她,神情里竟有一瞬的愣然。
「何泠的妈妈很爱她,我原本以为只是他们家这样而已,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在我们学校,任何人,哪怕全专业垫底,哪怕留学为了镀金,哪怕成天买买买,依然可以全心全意地被爱着。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最后这场对话不欢而散。  

-24-
我保研之后的那一年,何天纪回江大读硕,我刚好带他熟悉熟悉校园环境。
我打趣他:「你这历程跟一般人倒是反过来的。」
他随意一笑:「比不得你。」
「联系好导师了吗?」
「嗯。你还是在顾老师组里?」
「是啊,今年应该没什么事了。」
「林缈。其实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我抿了抿唇,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我和何泠的关系从没有刻意地瞒过谁,该知道的都会知道,但很不巧,何天纪是那个恰好不知道的。
他停下脚步,站在路旁,思索了一会儿:「高中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没有出国是因为我。」
我毫不犹豫地回应:「不是。」 
「噢。」他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甩了甩肩膀,然后笑了一下,「那就好。」
「不过,也没差太多。」
「什么意思?」
「当事人自己会和你说的。」
「这么神秘吗?」
我斟酌了一会儿:「不是,对你而言,可能比较惊悚。」
他打量了我两眼,若有若无地扫视我手腕上的红玉髓手环,眼里忽明忽灭,罕见地没有再多问两句,随嘴一扯扯到张幼清身上:「张家的那个小儿子呢?」
「他呀,性子和以前一样吧,谈了几次对象,现在应该又跟着顾老爷子捣鼓面相去了。ẗű̂⁷」
「面相?他不是学法律的吗,跨度这么大?」
我忍不住笑:「人家现在是大师呢,千金难求一卦,阵仗摆得可大了,没准你可以借同学之情让他给你看看ṱū́⁽?」
他摇头:「我是唯物主义者。」
我们说着说着正巧走到了校门口,门口停着一辆蓝色跑车,车旁是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子。
我拍了拍何天纪的肩膀,示意他看向不远处的男人:「张大师在那呢。」
张幼清连墨镜都没摘,流里流气地「哟」了一声后,指着何天纪就开始掐手指:「啧啧,何公子啊, 你这面相不行啊。一看出国这几年就没混好, 两年前是不是谈了个对象?从方位上看应该还是洋妞, 嗯,看样子肺也不太行,一年前做了肺部手术吧?」
我有点咋舌,何天纪也有点, 喉咙吞动几下, 脸色略微僵硬。
张幼清狠狠一扬眉:「怎样?本大师准不准?」
「咳, 我先走了。」何天纪转身离开的背影很是落寞。
张幼清摘下墨镜,好奇问道:「他怎么了?」
「你可能打击了他作为唯物主义者的坚定吧, 真是算出来的?」
他撇撇嘴:「狗屁,来之前打电话问了何大小姐的。」
「……」
「咦,我是不是要称呼你为『何大小姐夫』?」
「闭嘴。」
张幼清乐了, 越来越起劲:「哎, 何天纪知道你成他姐夫了吗?」
我翻了翻眼珠子,拿出手机敲了几个字。
「干吗呀你, 还告状啊。」
「闭嘴。」
他哼哼笑了几声,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上车吧, 林小医生,送你去见你老婆。」
我拉开车门,揉了揉耳朵, 怎么今天才觉得他聒噪呢? 
到家的时候何泠在做甜点,正好一人一块。
何泠挨着我坐下,笑盈盈地看向一旁吊儿郎当的张幼清:「又换对象了?」
「哪有啊,那不是和平分手吗, 现在空窗期呢,要不你给我介绍一个?」
何泠拎着嘴角摇摇头。
张幼清一口吞掉甜点,佯装受伤捂住心口,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走了,跟你们女人就是没法谈, 一谈就是感情问题, 唉,真让人伤心。」
等他走后, 何泠看着我慢悠悠地说:「你哥很早之前和我说,你们俩挺般配的。」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 伸出手指将她嘴边的残余抹去,然后吞下,颇为忐忑地问她:「那你是……什么反应?」
「我当然是,不高兴。 」
她的尾音像是坠着蜜渍的梅子核, 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轻轻摇晃。
我侧头靠上她肩膀, 羊绒毛衣蹭得脸颊发痒:「什么时候的事啊?」
「高中。尤其是, 你那会儿很喜欢叫我『嫂子』。」
「嘶。太久远了吧。」我很心虚地往她肩上靠了靠, 回忆了一番往事,心虚渐渐转为委屈,「那时候……你明明也……」
「也什么?」
「没什么, 就是……还挺守本分的。」
何泠哼笑了一声:「你现在也可以喊『嫂子』啊。」
我凑过去, 不怀好意地喊了声「嫂子」,这个称谓早已褪去酸涩,如今已在唇齿间酿成私藏的酒。
她眉峰立刻蹙起, 眼里当即便有一团无名火跃动。
我笑着捋平她眉角:「叫上我哥吃顿饭吧,还有何天纪。」
「什么理由?」
「理由啊,新年快乐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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