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晚慕承言

四岁那年,算命的说我刑克双亲,父母把我送到庄子上,十年不曾见一面,亦不管我死活。
十四岁接回家,让我嫁人。
嫡姐笑:「呆子嫁病秧子,天生一对。」
父母说:「要不是这婚退不得,你嫡姐即将高嫁,就你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有事没事都别回来。」
只有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下:【女子亦当自尊自爱,自强不息,奋发上进。】

-1-
在庄子上十年,我早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
奶娘说我是王家嫡次女,本该金尊玉贵,都怪那该死的算命先生。
她都要红着眼骂一通,可她怕教坏我,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该死、黑心肝、烂肚肠。
我依偎在她身边,笑着看向天空,扳着手指头数阿兄还有几日回来。
会给我带什么稀罕玩意。
这庄子离京城很远很远,我来时坐了好几天马车,到这里后,几个凶狠的婆子守门,说遵老爷、夫人命令,不许我出门。
在这宅子里,把我一关就是十年。
我不识字,不会吟诗作赋,更不会弹琴跳舞,灶上的活也不会。
但奶娘还是会夸我乖巧,说我花种得好。
是这世上顶顶好的姑娘。
阿兄也夸我是世上顶顶好的妹妹。
阿兄是奶娘的儿子,当初跟着我一起来到这庄子。
与我的这不许那不许不同,倒没有人管着阿兄如何如何。
他先跟附近村里猎户进山打猎,学得一身本事后跟人走镖,如今已娶妻生子,在村里安家落户。
嫂子就是他猎户师父的女儿,两人感情好得很。
「奶娘,阿兄还有几天就回来了。」
「这趟出去一个多月,是该回来了。」
我看向蔚蓝的天空,它本该无边无际,但我被困在这方寸之间,显得它也很小很小。
我想起阿兄回来与我说的江河湖泊,茂密林荫,人来人往的街道,热闹非凡的市集庙会、各种美食、稀罕玩意……
十年了。
父母不曾让我回去,也没有来看过我。
吃穿用度全由庄子产出,虽吃不上山珍海味,穿不了绫罗绸缎,倒也不曾让我饿着、冻着。
小时候不懂克父克母是什么意思,稍大些,几个婆子闲话说我是扫把星,得离我远些,免得沾染晦气,我便懂了。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父母亲人远离我,我难受过,但好像也没有很难过。
因为我有奶娘,有阿兄。
阿兄这次带回来稀罕玩意不少,其中还有一盆奄奄一息的茶花,说叫什么十八学士。
我哪里知道它的雅称,只觉得它可怜,小心翼翼修根换土,浇水后放在窗边,拿小布巾擦拭它所剩无几的叶片。
等它发新枝冒新芽。
「奶娘,奶娘,它活了。」
我催着奶娘快去与阿兄说一声,他带回来的茶花我养活了。
奶娘临走时摸摸我的脸,红着眼道:「我很快回来,你乖乖在家。」
「嗯。」
我早时候偷偷跑出去过,被找回来后,几个婆子没有罚我,却狠狠欺负了奶娘,我打不过她们,也奈何不了她们。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跑出去过。
因为我知晓,我若犯错,奶娘会遭殃。
王家来人接我那天,茶花叶子也郁郁葱葱,我听着那人说了挺多话,却没一句记下。
因为她在说谎。
说什么父母想我,特意来接我回去。
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不是真的傻。
真与假我还是分得清的。
奶娘倒是很高兴,觉得我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忍与她说,此次回去,我怕是从一个牢笼,到另外一个牢笼。
所以我不让她跟着一道回去,免得她心疼我,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小姐,这是为何?我……」
「阿兄迫于生计时常要外出,嫂子又有了身孕,侄儿尚小需要人照看。我回家是去享福的,奶娘不必担忧,等我安顿好,就派人来接奶娘和阿兄去京城团聚。」
临走那天,上马车前,我一直在笑,仿佛对回家充满期待。
真很高兴的样子。
等上马车后,看着角落的茶花,眼泪才忍不住滚滚落下。
此生,与奶娘、阿兄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2-
回京城的路,如来时一般,经历好几个白天黑夜,总算到了。
没有父母热情迎接,也没有下人恭敬相迎。
被带到母亲面前时,她珠钗玉饰、锦衣华服,端庄温婉又大气,身边一个娇俏女子正拉着她的衣袖撒娇卖痴。
一口一个母亲您依了我吧,求求您了。
母亲笑着捏捏她的脸,温柔又慈爱:「好了好了,依你便是,明日便让掌柜来家里,给你量尺寸做新衣。」
「谢谢母亲,母亲真好。」
她们旁若无人地亲昵。
我站在一边静默不语。
我以为自己会难过,会悲伤,结果我平静地看着,内心毫无波动。
也是,我虽没有父母疼爱,但我有奶娘、阿兄。
「母亲,她,是妹妹吗?」
锦衣华服的女孩儿走到我面前,眸光轻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我穿着细棉布衣裳,虽是簇新,但与她身上穿的、戴的,可谓是天壤之别。
母亲亦朝我看来。
只一眼,她便蹙眉,眸中厌弃过于明显。
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是你妹妹。」
我轻轻喊道:「母亲,姐姐。」
「行了,丹画,领她去……」
她想了想问,「榆欣隔壁可还有院子空着?」
「回夫人,大小姐隔壁的院子,表小姐住着。」
「……」
「桐苑那边倒是还有个小院空着。」丹画道。
「那就住桐苑,丹画你领她过去。」
我不知道桐苑是什么地方。
我也没有选择挑剔的权利。
母亲不喜,嫡姐高高在上,丹画作为丫鬟,对我也并无恭敬之心。
等到了之后才知晓,这里住着的,都是父亲的庶女。
我住的小院不大,也就三间屋子,屋子里一股霉味,丹画让人收拾清理,指挥人往屋子里搬东西,我就拿着包袱站在院子里,静静等待着。
有人偷偷摸摸、缩头缩尾打量着我,又快速隐去。
没有人招呼我去她们院子坐一会儿,喝口茶。
「二小姐,收拾好了。」
「嗯。」
我走进屋子。
屋子里说好听是清雅,说难听点就是穷酸。
我也无所谓了。
既来之、则安之。
我人微言轻,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听话些安安稳稳,总比被打一顿,罚站、罚跪来得强。
丹画很快领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过来,说是伺候我的,往后听我吩咐差遣。
我看得出来,她们都不想伺候我,但又没得选择。
我在屋子里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进来为我添茶倒水。
「我可是听说了,里头这位是扫把星,克她身边所有人。」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万一被克死了怎么办?」
「我也不要留下。」
两个丫鬟跑走了,婆子倒是慢慢进屋,躬身问:「小姐要喝水吗?」
我摇摇头,不打算为难她:「你去帮我拿一下行李,我有一盆茶花,先帮我搬来。」
「是。」
婆子应声离开。
很快又来了一个圆脸丫鬟,规矩很好的样子。
「奴婢四月见过小姐。」
「免礼。」
我让她去打点水来,一路舟车劳顿,没有好好清洗。
我想洗洗睡一会儿。
这一刻的我又渴又饿,在母亲那里我也没有喝到一口水,更没吃上一口饭,就被嫌弃地撵到这小院来。
只要睡着了,就不会饿不会渴。
「是。」
四月手脚很快,弄来一壶茶水让我先喝着润润喉,又出去一趟后端来糕点、果子,让我先吃。
在婆子带着人把茶花、行李搬过来,热水已准备好,我清洗一番后,四月帮我擦头发。
「小姐的头发养得真好。」
想到奶娘为给我养这头乌发,用了不少法子,更是费了心,我幸福地笑起来。
我的归来,没有接风宴,家里人也没有亲自过来看我,母亲更没有送银子给我花用、打赏,吃食与桐苑其他姐妹一样,并无出挑之处。
府里所有人都知晓,我这个嫡出二小姐,不得父母疼爱,更不得两个哥哥、姐姐喜欢。
我亦没有想过去争取。
来时阿兄给我二十两银子,够我用很长一段时间。
只安静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到来……

-3-
回家小半月后,四月领回我的月银五两。
我捧着银子笑得欢喜。
若我省吃俭用,一年就能攒下六十两,可以在乡下买好几亩田地,修建房屋。
到时候想法子托人带去给阿兄,请他先帮我置办着,万一哪天我无处可去,有这么一处安身之所,便能免去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窘迫。
四月让我拿一两出来打赏下人。
「?」
我看着四月,她静静地等着。
「是给你们吗?」
四月摇头:「不是给我们,而是给桐苑外其他人。比如厨房那边,库房、账房那边,夫人身边……」
四月说着,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怜悯。
我知道Ṱŭ̀₌她为何会如此。
我不得宠,自然要费心打点,否则饭菜会被克扣,热水总也轮不上或者没有,每月公中给的东西要么拿不到,要么就是坏了。
这群捧高踩低的小人,我得罪不起。
我只能忍着心痛拿一两递给四月。
四月拿了银子出去了。
还有个丫鬟很少到我跟前露脸,我也不管她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婆子姓黄,除了干活,也不会跟我扯闲言。
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四月,她很是能干。
针线活好,把我生活琐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三餐吃食一顿不落,果子、点心这得随缘,有多我能吃得上,没多我也不会馋。
就是太无聊了。
在乡下我能在院子里养养花草,来王家后,啥也做不了。
我曾想过与姐妹们来往,但她们瞧见我便快速走开,甚至当我的面关上房门。
我知晓,她们是嫌弃我,亦怕我克着她们。
我知道自己不讨喜,所以并不出门去,每日看着茶花,与它说说话,给它擦叶子,看着它越来越好,枝繁叶茂,我也觉得开心。
丹画带着人,捧着衣裳、首饰过来的时候,我便知晓,父母接我回来,要我做的事情来了。
「夫人最近比较忙,才一时没想起小姐……」
丹画说了很多,我只轻轻点点头,表示已知晓。
「……」丹画默了片刻道:「小姐明日早些起来梳妆打扮,到时候奴婢过来接您。」
「嗯。」
我看着那锦衣华裳发愣。
四月犹豫了又犹豫才说道:「奴婢打听来的消息,夫人接您回来,想让您替大小姐嫁到顾家去。」
「……」
我看着四月。
四月又道:「与大小姐有婚约的是顾家三公子,早年那可是龙章凤姿响当当的人物,连中三元皇上钦点状元,可惜两年前东郊围猎,为救驾受伤中毒,伤了要害,不良于行,如今已极少出门,即便出门亦坐轮车。
「三公子出事后,顾家曾上门提亲,大小姐死活不应。顾家说退亲,老爷、夫人又舍不得,便才将您接了回来。」
状元啊……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是我?府里其他姐妹呢?她们不行吗?」
「您是嫡出,她们……」
四月的话,我懂了。
嫡姐不愿意嫁个不良于行、随时丧命的三公子,父母舍不得顾家这门姻亲,苦熬两年熬不下去,把我接回来,想用我顶上。
若非如此,他们根本不会想起我。
我还没有见到三公子,嫡姐便让人将我叫过去。
她凝着眉冷声道:「你识字吗?琴棋书画如何?」
我摇摇头。
她冷哼一声:「连三字经都不会?」
「嗯。」
她默然沉了脸:「把手伸出来。」
我很是不解地伸出手。
她抄起戒尺往我手心打。
「啪。」
好痛。
瞬间我就疼哭了。
在乡下虽不能出门,奶娘是极疼我的,且从不会责骂打罚我。
更别说这般莫名其妙。
「伸出来。」
我搓着手不肯伸出,她怒喝道:「伸出来,连三字经都不会背,我还打不得你了。」
她说我没用,连三字经都不会背,我认。
但她为此打我,我不依。
「我为什么不会背三字经,还不是因为父母把我送去庄子上,没有人教我,若有人教我,我定是会的。」
所以凭什么打我呢?

-4-
「反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她愤怒地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我推开她朝外面跑。
「抓住她,给我抓住她。」
我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我并不怕把事情闹大,因为我本就没错。
克父克母是我想的吗?是我求着他们把我带到这人世间的吗?他们生我的时候,问过我的意见?问过我是否愿意让他们做我父母吗?
我不会背三字经又不是我的错。
在那小小的庄子上,我已经很乖巧了。
「王榆晚,你给我等着。」
王榆欣的尖叫声从她宽阔、华丽的院子里传出来。
难听极了。
什么大家闺秀,教养千金的小姐,也不过如此。
我一口气跑回桐苑,四月在门口焦急地来回走动,见到我时忙上前来,见我满脸泪水,她担忧道:「小姐……」
我看她一眼,委屈的眼泪越流越多。
「咱们先进去。」
四月扶我进小院,见我手肿着,小声问:「大小姐打的?她为何打你?」
「她让我背三字经,我不会……」
「……」
四月脸抽搐了几下,低咒出声。
「她自己怕嫁给顾三公子后守寡,又拿你出气。」
四月这么一说,我便懂王榆欣为什么要借题发挥。
我讨厌她。
四月想法子弄了点冰来给我敷手,只是越敷越肿。
「小姐……」
「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我骗四月的,其实依旧痛得要死。
晚上还因为手痛睡不好,感觉浑身热烘烘地难受。
「四月,我想喝水。」
四月迷迷糊糊给我端来水,摸到我浑身滚烫,她惊呼:「小姐,您生病了。
「奴婢去找人请大夫。」
我根本留不住四月。
但是显然的,她也请不来大夫。
所以四月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
「小姐,对不起……」
「没关系的四月,一点点发热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四月拿来帕子,沾凉水覆盖在我额头上,一次次地换。
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几次以为是奶娘,轻轻地喊出声:「奶娘。」
要是可以选择,我宁愿跟奶娘留在乡下。
她疼我,阿兄也宠我。
总比回到这王家来好上百倍、千倍。
可是我没得选择。
我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天亮了,出一身汗后,我好像又健健康康的样子。
除了手还肿着,泛瘀青。
我与四月说想喝粥,四月应下,所以今儿的早饭,多了白粥和一碟咸菜。
早饭后,丹画就来了。
她见我还没有换衣裳,梳妆打扮,脸色沉沉有些难看。
「二小姐,过来奴婢为您梳个漂亮的发髻吧。」
我没动,四月推推我。
「……」
我轻轻叹出声。
我知道,我如果犟着,兴许不会被罚,但是四月绝对会遭殃。
所以我起身过去坐下。
丹画梳的发髻一点不适合我这个年纪,本就稚气未退的脸,根本撑不起这发髻,也撑不起华丽的发钗。
她虚伪地夸了几句,就夸不下去了。
「二小姐,咱们走吧。」
我被带到前院,但没能进大厅,而是在小厢房等着,等到前院父亲或母亲派人来喊,我才能过去。
丹画好几次在门口张望。
四月不停给我整理衣裳、头发。
她很紧张,也很焦灼,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知晓她想说什么,无非衣裳不合身,发髻发饰不合适。
可我没得选不是吗。
从回来开始,父亲、兄长不曾见过我,母亲只见过一面,嫡姐见过两次,一次瞧不起我,一次故意羞辱打我。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让他们摆弄。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二小姐,老爷夫人请您过去。」
我起身慢慢走着。
笑声越来越近,近到我耳膜都快被震破。
我出现在大厅外,里头的人皆朝我看来。
个个肆无忌惮地打量,然后与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对着我评头论足。
「三哥,快看……」
我顺着声音看去,一眼瞧见坐在轮辇上的三公子顾承言。
他亦看向我。
眼神……是温柔的,善意的,甚至有怜悯和不忍。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空白。
然后听到母亲的声音:「这孩子,杵那里做什么,快过来见过长辈们。」
我木木地上前去行礼。
连人都没有喊。
我瞧见父母脸上的嫌弃一闪而过。
顾家好几个长辈,个个眉头微蹙。
只说不必多礼。
他们该是看不上我的。
「王二姑娘。」
是顾三公子的声音。
我朝他看过去。
他声音温厚道:「我能与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我不知道。
我又没得选择。
母亲笑着开口:「丹画,你带顾贤侄和二小姐去亭子坐坐,如今花开得正好,赏花喝茶倒也不错。」
锦衣小郎君推着顾三公子,还时不时看向我。
小声跟他三哥嘀咕:「瞧着还很小的样子。
「三哥,你当真要娶她吗?」
顾三公子没说话。
到了亭子后,让所有人都离远些。
亭子里就我跟他。
他让我坐。
我便坐。
他不问话,我不会吱声。
「你这衣裳是新做的吗?」
我朝他点点头。
「昨日母亲让丹画送来的。」
他笑了。
笑起来很好看。
「你几岁了?」
「我三月满的十四,你呢?」
「及冠已有两年。」
那是几岁?
我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
「二十有二。」
我哦了一声。
比我大八岁,与阿兄一般大。
「你早时候一直住乡下?」
我点点头。
「识字吗?」
我摇摇头。
我想到昨日被打肿的手心,小声问他:「你是不是识得很多字?」
「比寻常人多识得几个。」
「那你会背三字经吗?」
「会。」
「那你能背给我听一下吗?」
「为何?」
我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昨日嫡姐唤我过去,要我背三字经,可是我背不出来,她便用戒尺打肿了我的手。」
我把手伸出去给他看。
白嫩嫩的手上,不论肿着还是青淤都过于明显。
「你背给我听听,我仔细记住,下次她再问我,我能背出来,她就不能再打我手心了。」
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就是想让这顾三公子知道,我那嫡姐坏得很。
四月说他很好很好,既然很好很好,我嫡姐配不上他。
「你在乡下没有夫子教你读书认字吗?」
我摇摇头。
「乡下庄子上就我和奶娘,还有看守我的婆子,她们都不识字。」
我顿了顿,认真问道,「你是来与我相看的吗?你要娶我吗?
「可是我都还没有及笄……」
我还小。
奶娘说及笄之前,都还是孩子。
及笄后才是大姑娘,才能说亲嫁人。

-5-
顾三公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反而问:「那你呢?你看我如今这个样子,可愿意嫁给我?」
我认真想了好一会儿。
「嫁人后可以出门吗?
「你会教我读书认字吗?
「你会不会打人?
「你能把奶娘、阿兄接来与咱们一起过日子吗?」
顾三公子笑了。
他说:「你可知我不良于行,御医说若是没有解毒药,甚至没几年可活。」
我摇摇头。
这些我还真不知晓。
「无人与你说这些吗?」
「我被接回来,就见过母亲一次,今日才见到父亲,与其他姐妹住在桐苑。」
顾三公子沉默了。
他侧身在轮辇上挂着的布袋里翻了翻,拿出一个瓷盒递过来。
「这是祛瘀止疼的药,我用过几次,你若不嫌弃,就赠予你了。」
我当然不会嫌弃。
手心火辣辣地疼,可难受了。
我立即接过,朝他笑得格外开心。
「三公子,谢谢您。」
「举手之劳,二姑娘不必客气。」
顾三公子看着我,看得我脸都红起来,不明白他为何深思着、沉思着,似在抉择般,需要做出重大决定。
好一会儿后,他又道:「二姑娘,你我这次见面,确实是为亲事,你若不想嫁,我会禀明长辈,将亲事退了。」
我握紧手里的瓷盒:「三公子,我拒绝不了的。
「四岁的时候被送走,十年不闻不问,如今接我回来,就是要我嫁给你。父母不会允许我拒绝。
「如果说你拒绝了我,那我要么被送回庄子上,一直被关到死。要么被随便嫁人……」
随便嫁人都是好的。
要是被送给那些老头儿做妾,才是火坑狼窝加虎穴。
「那你可甘愿?」
「不甘愿又能如何?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回来时只有我一人,身边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卖身契也不在我手里,说白了,我还是一个人。
「我在庄子上大字不识一个,嫡姐刁难我,要我背三字经,我根本没学过,如何背得出来,她便不问缘由打我。
「昨夜我病了,烧得迷迷糊糊,四月出去寻大夫,也没寻来。今儿也没有人问我一句,身子可好些?我身上的衣裳穿着也不合身,太大了。
「发饰瞧着好看,可是都掉色了。
「他们对我不闻不问十年,接我回来要我嫁人,根本没问我是否愿意。我不反抗,是为了还生养之恩。
「嫁人过后,我轻易不会再回来了。
「三公子,你若没有心上人,那便选了我吧。我吃得不多,对穿着更没要求,也不会耍小性子,虽不似名门千金,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我会种花,我种花养草可厉害了,所有花花草草到我手里,就没有养不活的。」
顾三公子问:「你先前并不热切,为何忽然又愿意嫁了?」
「不嫁给你,我不知道后面会如何,是被送回庄子上,还是随便嫁人,更或者送给糟老头做妾。
「我怕。
「更怕再也见不到奶娘、阿兄。
「你说你中毒,命不久矣,那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尽心尽力照顾你,待你去的时候,为我说几句好话,允许我独自生活也好,或出家清修也罢,至少我能活得干净。
「不用被父母用养育之恩裹挟。」
花园里处处花香如花。
微风吹来,香气扑鼻。
我说完后没再多言。
顾三公子亦是沉默,好一会儿后,他站起身朝我行礼。
「既蒙二姑娘不弃,承言应下与二姑娘的亲事,待成亲后,教二姑娘读书认字,临死之前,为二姑娘安排好后路,让二姑娘往后不必受任何人裹挟,安心快意过自己的生活。」
我闻言,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是奶娘、阿兄之后。
我觉得他是会待我好的人了。
忙道:「那你一定要多活几年。
「早日寻到解药,长命百岁更好!」

-6-
我与顾承言的亲事定下那日。
王榆欣冲进我屋子,将好多东西都砸碎了,还指着我骂:「你也配,你也配。」
她是想打我的,但是被拉住了。
我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
她气怒过后,又冷笑出声:「你们一个呆子,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倒是绝配。」
我要反驳她。
被四月紧紧捂住嘴。
我们都清楚,我但凡出声反驳,今日我和四月这一顿打都逃不掉。
王榆欣临走时说:「你以为回来了,嫁给顾承言,你就是王家二小姐吗?父亲母亲会爱你吗?你只不过是个克父克母的扫把星,没有人会爱你。」
我不赞同她的话。
我从未希冀过父母爱我,爱不爱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没有人爱,我有奶娘和阿兄。
他们是疼爱我的。
定下亲事,我在王家处境并没有变好,依旧是个隐形人。母亲也没有把我喊过去叮嘱吩咐要如何如何,据说是管家在安排我的嫁妆。
给多少算多少,我也不会去争。
我知道争也争不来的。
喜服是成衣铺那边过来量尺寸,然后送来一套还算过得去的喜服。
更没有要风风光光嫁闺女一说。
顾家那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所以我出嫁的日子就在三个月后,十月初二。
我每天在屋子里盯着茶花看,四月比我还忙,进进出出打听消息。
等到八月十三,母亲让丹画过来说,中秋那天让我在院子里,哪里都不许去。
庶出的姐妹们也有新衣穿,我没有。
她们能去吃月饼,能和父亲、姨娘团聚,我不能。
「……」
四月为我抱不平。
我却是无所谓得很。
因为我也不是很想去。
没有新衣,吃不上月饼也没关系。
等我嫁人后,这生恩就还了,至此和陌路人也没甚区别,何必自寻烦恼。
十五一早,顾承言派人给我送来月饼,好多种口味,还有一小瓶桂花酒,一个桂花香囊,小小的一幅桂花图。
等到月亮爬上夜空,我和四月吃着月饼,喝着小酒,我拿着画乱七八糟夸了一通,捧着香囊睡得格外香甜。
我在府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府里的喜事也好,丧事也罢,都与我无关。
只有顾承言隔三岔五派人送吃食来,偶尔一幅小画,画上一两朵花,五颜六色的甚是好看。
我不管花是不是他所画,我只需要记住,他待我好,我希望他能活久一点。
所以我每天都要为他祈福。
四月笑我神神道道,我笑着不与她争辩。
我的愿望不用弄得尽人皆知,我的心诚与否,我自己知晓就好。
等到九月二十七,离出嫁也就几天了,母亲唤我过去。
我行礼后离她有些远。
她打量着我,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你是配不上顾家三公子的。」
「……」
我看向她。
是我生来就配不上,还是我不曾努力而配不上?
还是她生而不养,生而不教更罪孽?
我抿着唇没说话。
「要不是这亲事退不得,你嫡姐也即将高嫁,那些庶出的上不得台面,怎么也轮不到你。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出嫁从夫,往后别有事没事就跑回来。
「王家不是很欢迎你。」
我点点头:「夫人放心,我记下了。」
「你唤我什么?」
王夫人声音有些尖锐。
我不解地看向她,反问道:「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她可以嫌弃我,抛弃我。
我不能放弃她吗?
王夫人深深吸几口气:「果真是讨债鬼,没有心。
「下去吧,接下来要怎么做,你二婶会教你。」
「是。」
我出屋子后,听到她与丹画说:「早知道当年该溺死她,这么些年真真是养了只白眼狼,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可是,我不是狗。
我是人。
我有七情六欲,我没有学识,但我有心,会去悟,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她不曾施舍丝毫母爱给我,我凭什么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7-
第一次见二婶,她倒是为王夫人找了借口。
说什么身子不好……
我就笑着看向她,笑得格外乖巧。
「……」
二婶默了片刻后叹息出声:「嫁人后就好了。」
是啊,嫁人后就好了。
顾三公子说会教我读书认字,即便他身死,亦会为我安排好后路。
嫁人后,我就不是王家人,与王家没有干系了。
我的嫁妆并没有很多,但对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已经不少了。
二婶看着嫁妆单子,又沉默了。
「二婶有什么不妥吗?」
「你母亲……」
我也不识字,看不懂。
「反正你迟早会知晓,我也不瞒你。除了顾家给的聘礼让你带回去,给你置办的东西,都很随意廉价。」
「没关系,夫人说等我嫁人后,就不与我再来往了。肉包子打狗这种事情,换谁都不愿意做。」
「……」
她当初只是把远远送走我,没有把我掐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往后是陌路人,何必再生怨怼之心。
陪嫁丫鬟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也没有好生调教过,更别说规矩。
二婶沉着脸:「榆晚,二婶送你房陪嫁吧。」
「二婶,我没有庄子、铺子要打点,手里也没有银子,养不起太多人。至于她们,夫人也没把她们的卖身契给我,等我嫁去顾家后,会把她们送回来的。
「二婶,我唯一舍不得便是四月,若您能帮我要到她的卖身契,我记您大恩大德……」
二婶帮我要来了四月的卖身契,四个丫鬟、两个婆子的也要来了。
出嫁那天,我的添妆很少,姐妹们也离我远远的,王夫人也没有给我庄子、铺子,压箱银子。
王老爷、两位王公子看我的眼神很冷淡。
我也没有喊他们。
唯有二婶偷偷给我一千两银票,让我收好应急。
出嫁的时候,也没有哥哥背我出门。
顾承言倒是来迎亲了,只不过他腿脚不便,也背不了我。
秉承父训、母训的环节免了。
拜别父母的时候,他们干巴巴地说了几句,便让我出嫁吧。
是喜婆背的我,到大门口的时候,有人吆喝了一嗓子。
是阿兄的声音。
我想ṭü₄要掀盖头去看看阿兄,是他一个人来?还是奶娘也来了?
喜婆压住我的手,把我塞到花轿里。
外头鞭炮声,唢呐声中,阿兄又吆喝了两嗓子。
是我和他的暗号。
我有些忍不住想哭。
「……」
我本来也想回应两声,又想到我是新娘子,可不能闹出笑话来。
虽然我本身已是一出笑话。
我不在乎作为王榆晚时是个笑话,因为这个笑话,不是我自己折腾出来的,我没有错,是王家人心胸狭隘,是他们的错。
但跨出王家门,我是顾家媳,我不能给顾承言抹黑。
花轿晃晃悠悠,到顾府的时候,鞭炮声、唢呐声一直没断过。
我被喜婆扶着下花轿,又攥紧红绸,跟着跨火盆,跟着前头的大脚一步步往前走。
然后是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喜房。」
顾承言牵着我走了几步,便坐上轮辇。
我能听到他痛苦的喘息声。
在三公子,夫君,三爷间,我选了三爷。
「三爷,您还好吗?」
「无碍。」
我更是没想到,他为我准备了抬辇,让四个婆子抬着我去新房。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会做这个安排?
他说:「我自己偷懒坐轮辇,凭什么要委屈你走过去?」
他才不是偷懒,他是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风风光光把我给娶回顾家。

-8-
因着他身子不适,没有人前来闹洞房。
也没有让我枯坐许久。
回到婚房,就掀盖头,让四月帮我把凤冠拿下来。
凤冠是顾承言送过去的,收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惊呆了,因为它太漂亮了,抱着睡了好几晚。
喜服是王家准备的,我脱了让四月锁箱子里,往后也不想再看见它。
换上轻便衣裳,我有些局促地坐在顾承言身边,小声道:「我阿兄来京城了。」
「?」
「先前吆喝两嗓子那个?」
我点点头。
顾承言唤了人进来,让他去大门口看看,若是见到人,就请进来吃席。
「我无法安排他坐主席。」
「没关系,阿兄能进来顾府,来吃我的喜酒,我已经很高兴了。」
当然若是能见上一面……
我是不敢再奢望。
饭后顾承言说:「这院子往后就你住,我住前面院子,与你这边就隔着一个花园,你有什么事情让丫鬟过来说,自己过来也行。
「读书认字一事,过几日就安排起来。」
我连连点头。
我自己都能感觉自己眼里迸发出的光芒。
笑得像个傻子:「三爷,谢谢您。」
顾承言并未与我同房,晚上我一个人睡。
宽阔明亮的屋子,摆件精致,处处彰显品位和心思。
床铺上被褥软绵,带着一股子淡淡的香气。
我带来的丫鬟、婆子不中用,顾承言派过来的嬷嬷倒是厉害得很。
这个厉害不是对我凶,而是对下人十分严厉,对我则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三少夫人若是累了可早些歇息。
「若是不累可看看书,今儿不出门便好。」
我哪里会看书,我根本不识字。
我问她:「还不知道嬷嬷怎么称呼?」
「老奴夫家姓赵,是三少爷的奶娘。」
「奶娘,我这么喊你可以吗?」
赵奶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夫人抬举,是奴婢的福气。」
顾承言派她来伺候,也是为了帮助我,我不可能为难她,也不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也没想过给我立什么规矩摆谱,总之来顾家第一天,我过得十分惬意开心,睡得也格外香甜。
至于没有圆房一事,我倒是没往心里去。
我还小呢。
第二日敬茶。
他很清楚我的嫁妆有些什么,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礼都是顾承言准备好的,听赵奶娘说的时候我记一遍,什么该给谁,什么该给谁。
按照顺序来,只要不出岔子就成。
敬茶认亲倒也顺利,顾家人多,但好似都是和善人,没有人刻意针对我,都说让我与顾承言好生过日子。
公公婆婆让我初一十五去请安便好,平日里想在院子待着,或花园里走走转转都成。
这是我的家,可以随意些,不用太过于拘谨。
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会派人过来说。
回院子的路上,我看着顾承言笑。
他亦是笑得温和:「这么高兴?」
我用力点头。
「还有让你更高兴的。」
我挑眉,以为是要让我读书认字了。
却不想在花园里,看着阿兄。
「阿兄。」
我蹬蹬蹬跑过去,就要往他怀里扑。
阿兄伸出手抵在我脑门上。
「阿兄。」我不依地跺跺脚。
阿兄笑起来:「都嫁人了,还是小孩子气。」
「即便我七老八十了,在阿兄面前,也还是孩子呢。」
「伶牙俐齿,说不过你。」
阿兄眼里都是笑意和宠溺,他笑着收回手。
从怀里掏出荷包递到我面前。
「这是娘和你嫂子给你的嫁妆。」
我笑着接过,打开看一眼。
是银子。
我现在不缺银子了。
但也没急吼吼地递给阿兄还,我想着等一等,到时候换成别的东西给阿兄带回去给奶娘和嫂子。
我扭头看向顾承言。
顾承言眼里都是温和笑意:「榆晚,留阿兄吃顿饭吧,就摆在我院子的偏厅里,你意下如何?」
我自是求之不得。
赶紧谢过顾承言。
拉着阿兄的袖子,小声问他:「家里可好?奶娘可好?这次你怎么来的?打算留几日?什么时候回去?下次什么时候来?」
「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
「挨着回答,一个不许少。」
「霸道。」
阿兄说着,伸出手想捏我的鼻子。
又在半空停下,轻轻拍拍我的头。
回王家,我受了好多委屈,如今阿兄待我依旧如初,我顿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9-
阿兄是客,顾承言作陪。
他不饮酒,但是给阿兄添酒,还问阿兄走镖去过什么地方。
阿兄所言,他都能接上来,说起某处时,比阿兄还熟络。
「阿兄还在走镖?」顾承言问。
「嗯,比起打猎好赚钱,这趟来京城,打算带些小物件回去,看看能不能卖掉。要是这买卖能做,我打算多走几趟,等赚到银子了,便带着家里人移居京城来。」
可是京城大,不易居。
「家里是男孩还是女孩。」顾承言又问。
「是个浑小子,这次得知我要来京城,嚷嚷着要来找他姑姑。」
我听着阿兄说,心里欢喜又挂念,拿着公筷给他和顾承言添菜。
「来京城也挺好,我在外头有个宅子空着,可以给你们住,孩子若要启蒙读书,我可以举荐一二。」
阿兄端着酒杯的手一抖。
酒洒在桌子上。
他赶紧用袖子擦:「妹夫,这、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那宅子我打算过几日就过户给榆晚,你是她阿兄,兄长住妹妹空着的宅子有什么关系?她的侄儿便是我的侄儿,给侄儿寻个夫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可可可……」阿兄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却是笑眯眯地忙道:「谢谢三爷,三爷您真好。」
又赶紧给他添菜、舀汤。
我发誓,以后好好伺候他,天天求老天爷让他长命百岁。
顾承言笑着道:「榆晚也吃菜,阿兄随意。」
阿兄临走时,走路是飘着的。
他小声跟我说:「要好好跟妹夫过ƭūₐ日子,别嫌他身子不好,他待你好,才是真的好。」
我用力点头。
我肯定会好好跟顾承言过日子的。
绝对不会辜负他。
「阿兄,那株茶花我养得可好了,等到明年一二月就会开花,阿兄到时候一定要带奶娘、嫂子、大娃来看。要真是很贵品种,咱们就卖了它,换成银钱,给大娃买笔墨纸砚。」
「好!」
阿兄走后,我觉得应该为此事好好感谢顾承言,便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比如他庭院里,那几盆快要开败的菊花,可以交给我,我来收拾整理整理,等到明年保准比今年开得更好,花朵更大。
「那就有劳榆晚了。」
「三爷不必客气,这点小事算什么。三爷给我一条新生之路,已是天大恩情,还让我与阿兄相见,为我往后打算,我也想为三爷做点什么。」
我不是没良心的姑娘。
他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也不知道,把你从王家带出来,放到顾家对不对……」
「当然对。」
我立即打断他的犹豫和惆怅。
「在王家三爷知晓我一日三餐吃什么吗?住的屋子和睡的床是什么样子吗?几个丫鬟伺候?新衣几件、月银多少吗?
「我一日三餐一荤一素一汤,有时候都很难吃,不是饭馊就是汤酸,三间屋子里桌椅板凳都不全乎,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近日天气渐冷,我盖着的还是夏天的薄被,得亏我来的时候天气暖和,不然冬天怕是要被冻死。
「两个丫鬟一个婆子伺候,除了四月,平日里几乎见不到她们的人。月银五两还得四月跑好几趟,拿回来五两很快又要拿一两赏出去,否则可能饭吃不上,热水用不上……
「桐苑里还有几个姐妹,却没有一个人与我交好,我与她们说话,她们像见了鬼一样,哄笑着跑开。
「王榆欣就更不用说了,直冲到我屋子,砸我屋子里的东西,要不是她身边丫鬟拉着她,她还会打我。
「王家从来不是我的家,王家人也不是我的亲人。
「王夫人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让我以后有事没事都别回去,免得我克着她。
「我要真克父克母,这几个月他们早被克死了不是吗?
「奶娘、阿兄都夸我呢,说我是顶顶好的姑娘,我花草都种得特别好,奶娘说只有心善、上天庇护的人,才能与花草树木通灵,我才不是扫把星呢。
「但是……」
我深深吸口气,蹲在顾承言面前,手放在他膝盖上,仰头看着他,「可是,除了奶娘、阿兄,没有人愿意对我施以援手。
「四月总是叫我忍,不忍我跟她都要完蛋。
「只有您朝我伸出手,把我从王家那等不是虎狼窝,胜似囚笼的地方拉出来。
「三爷,您不要自责,我能到您身边来,我觉得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都快高兴疯了。昨晚是我回京城来后,睡得最舒心安逸的一晚,我再也不用担心,被当成扫把星被拉去烧了埋了。这三顿饭我吃得肚皮都撑圆,因为太丰盛太好吃了。」
我双眼湿漉漉地看着顾承言。
我其实很少哭。
除了被王榆欣打手心那次,真的太疼了,我忍不住。
被王家人暗中挤对欺负,我都没哭。
吃得不好,我也不哭,因为还有得吃。
月银一开始五两,拿了一个月后就没了,我也没哭,因为我知道很快就能脱离那个牢笼。
我手里还有奶娘、阿兄给我的二十两银子,可以应急用。
但是这一刻,我很想哭。
尤其是顾承言的大手落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了拍,似安抚,又似怜惜。
眼泪落下的时候,我赶忙去擦。
「哭什么?」顾承言忍不住问。
「这不是哭,更不是伤心,是喜悦的泪水,更是重获新生的泪水。」
我歪理那是一套一套的。
我本来也不蠢笨,只不过少了见识,也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被一方宅子、生养之恩困住了而已。
顾承言无奈地拿出帕子递给我。
「既是开心,就莫要落泪,女孩子家总是落泪也不好。」
我立即接过帕子擦眼泪,无比认真道:「我知晓,会把福气哭没了。」

-10-
我并未打算三日回门。
顾承言也不说这事,倒是婆母顾夫人唤我过去,问了几句。
「夫人她并不喜我,出嫁前也说了,让我有事没事都别回去。三爷身子不好,来回舟车劳顿,累着怎么办?还是不去了。」
顾夫人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她待你当真极其刻薄?」
「我也不知是否算得上刻薄,她也没有背着任何人,只要稍微打听便能知晓。」
我本不想说起顾承言的事情。
但我以后也不会经常来主院,便问了句:「母亲,三爷是如何受伤?他身上的毒当真没法解了吗?」
「唉,也不能说无解,只是药引难寻,这两年派出去多少人,耗费很多银子,也寻不来的药引子。他让我们别再费心,可……丫头,你坐我身边来,我与你说说。」
我坐在顾夫人身边。
她说:「你是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霁月光风、翩翩风采,若是见过,便知晓如今的他是从云端跌落到尘埃。可怜我的儿啊……」
顾夫人落下泪的时候,我慌忙给她擦拭。
「他能维持今日这般状态,是多么不容易。王家那位大小姐是没有心的,老一辈定下的亲事,确实不好轻易退亲,可三郎他出事,我们去退过,她不肯,为何不肯,还不是怕我们骗她。她便以各种理由耗着我儿,眼见三郎是真的无药可医,她直言不嫁了。」
「可恨,可恶。」我愤恨地骂出声。
还恼怒地捶着罗汉床。
也怪我打不过她,否则非要跟她打一架不可。
顾夫人倒是笑出声。
「得亏她眼瞎,王家换了你来。
「我们知晓王家还有个女儿,送去外头十来年,我想给三郎娶个媳妇,他非要亲自见一见你,问问你的意见。
「见了你后,他回家沉默了两日,便开始让人收拾院落,把他早年的书籍全部拿出来清理翻晒。
「我们不怕为他花很多钱,也不信你克父克母,我们更希望你嫁来顾家后,他有事情做,每日忙碌着,让他没有时间去悲伤,早日从颓丧中走出来。
「毒,解不了可以缓解……」
我忽然间心疼极了。
心疼顾承言为了我付出的努力。
「一定可以解毒的。
「没有药引,我们就自己去找,让人去山里挖,贴出告示去买,只要是稀罕的,药铺里不曾出现过的,咱们都要,买回来后我来种,母亲,我很会种花花草草,您相信我,我一定会种出能解三爷毒的药引子。」
顾夫人看我片刻后,将我拉到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好好好,我往后就把三郎交给你了。」
我用力点头。
不就是让他忙起来吗,我每天读书认字不够他忙,那我就央着他教我画画,带我出府去玩。
去拾整一个庄子出来,专门种稀罕的药草。
这些东西不用怕花出银钱去,只要药草种得好,迟早会十倍、百倍赚回来。
我只是没想到顾夫人立即就给了我一个庄子。
「这庄子背靠着大山,前有溪流,有四百多亩田,一千来亩山地,还有两个山林,我现在把它给你,往后你就拿来种药草……榆晚,三郎就交给你了。」
我木呆呆地点头。
这么大个庄子,得多少银子?
我的了?
轻飘飘地仿佛不真实。
我与顾承言说起的时候,他笑道:「母亲远比你想象得有钱,手里能用之人亦是不少。
「你在王家的事情瞒不了她。」
我眨眨眼:「所以她早已经打听清楚了?」
那还问我做什么?
是怕我不老实?
「何止打听清楚了,怕是知之甚详。
「还有一件事情,我得与你说,就是你的嫁妆……
「除去顾家送去的聘礼,王家其实并未花一文钱为你置办,置办那些东西的银钱,是顾家出的,且我让奶娘估算过,我们给了一万两,王家只买了五千两的东西。」
「什么?」我大叫出声。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我气得满屋子乱窜,还不停跺脚,咬牙切齿骂着黑心肝、烂肚肠。
暗暗诅咒王家迟早要败,那五千两给他们买棺材。
可我好心痛啊。
为此我晚饭还多吃半碗米饭。
把顾承言给逗笑了,也多喝半碗汤。
因着不用回门,早上也没人喊我起床。
赵奶娘对丫鬟们说,我还在长身体,能睡就多睡一会儿,等我起来我第一次喝上燕窝。
甜滋滋的,不算很好喝,也不难喝,最主要是第一次喝到,我就格外喜欢了。
午饭跟顾承言一起吃,基本上我大快朵颐,他偶尔给我夹两筷子菜。
他吃得不多,多数时候是喝汤,吃得更是清淡。
赵奶娘说,他得知自己的毒无解时,曾一个多月没有开口说话,好几个月除了喝点汤,不曾吃过米饭和肉。
瘦成皮包骨。
后来想开后,才慢慢吃起来。
真是太可怜了。
这么好的三爷啊。
我一定一定会种很多很多稀罕的药草,从中种出他需要的药引子来。

-11-
我在顾承言的院子里,有了一间书房,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是顾承言带着我去顾府库房,我自己挑的。
五颜六色的就很精致漂亮,我好喜欢。
明日就是我正式启蒙的日子,我睡得比谁都早,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醒过来问四月:「什么时辰了?天亮了吗?」
起得自然也比谁都早。
穿着打扮好,吃好早饭,去书房坐着等。
坐不住的时候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拿着帕子这里擦擦,那里擦擦。
等顾承言起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书房擦拭了一遍。
砚台、笔洗都洗好几遍了。
「三爷。
「我们开始吧。」
他站在我身后,握住我的手,在宣纸上写下我的名字。
「榆晚。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他说我的名字,该是出自这诗句。
我不懂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解释,说不要半途而废,即便是老了,亦可有所作为。
又握着我的手,写下另外几句话:「女子亦当自尊自爱,自强不息,奋发上进。
「榆晚,这是我对你的期许,我希望你能做到这几句话,自尊自爱、自强不息、奋发上进。
「因为我陪不了你很多年,也不可能护你一辈子,我不在以后,你得靠自己。
「我留给你的东西,也得你有本事才能守住。」
我紧紧抱住他,在他胸前哇哇大哭:「那你一定要多活几年,我有点笨,不能学得很快。你得多活几年,把我教会了才行,你得对我负责。」
他良久后叹息出声:「好。」
我让人把顾承言写的字裱了挂在房间里,每天看,以此勉励自己。
我记性是很好的。
背三字经也很快,顾承言解释一遍含义,我就能懂。
他说我很有慧根,作为奖励,带我出去玩。
「出门去玩?」
我眼睛瞪得老大,嘴角咧到耳根子,根本藏不住我满心欢喜和激动。
「去收拾一番,多带几套换洗衣裳,我们要小住几日。」
还不单单是出去玩,是出去小住……
我飞奔着跑回院子,让四月赶紧收拾东西。
还拿上一些银钱。
赵奶娘一边叮嘱我去了外面不要乱跑,要跟着顾承言,一边指挥人收拾东西装箱子。
她们忙,我也没闲着。
得知顾承言去庄子上小住,极有可能会作画。
「那颜料得多带一些。」
这一趟出行,有好几辆马车,随行丫鬟、婆子、护卫又是几十人。
我坐在顾承言又宽又大又暖和的马车内,两眼发光地看着他。
「等出城后你可以掀开帘子看看。」顾承言笑道。
「嗯嗯。」
等出城后,我掀开帘子,冷风吹来,我闭上眼睛用力嗅了嗅。
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可能是自由,也可能是欢喜和快乐。
我看向顾承言:「谢谢三爷。」
顾承言笑着抿了抿茶,问道:「想不想骑马?」
「我不会。」
「我带你。」
他的小厮清越牵来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马,眼含泪光地看向他。
我想曾经的顾承言,该是何等的风流俊朗。出事后怕是再没有骑过马,今儿是为了我。
马离马车驭位很近,顾承言长得高,他翻身上去很容易,想来是因为疼,他眉头蹙了下,却很快眸光温和地朝我伸手。
「榆晚,上来。」
他想骑马,想重新站起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扫兴,更不能拒绝。
我把手伸过去,放在他手心,被他拉上马,坐在他前面。
「哇……」我惊呼出声。
「三爷,三爷,好高。」
他让马儿轻轻跑起来,我听到他隐忍的闷哼声。
「三爷,可是很疼?」
「还能承受。」
也没有跑多远,他便让马儿停下来慢慢走着。
我靠在他怀中,握住他的手:「三爷,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嗯,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承言说着,下巴在我头顶蹭了蹭。
我撇头扬首看他,笑得像个傻子。
他愣愣地看着我片刻,才喊了声:「清越,准备笔墨,三爷我要作画了。」
「是。」
就简单的黑墨,在洁白的宣纸上,一匹马,一高大男子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女子仰着头,男子微微低头。
两人眼里都带着笑,是那种仿佛看见希望,看见未来纯粹又干净的笑。
「三爷,这是您和我吗?」
「是。」
「三爷画得真好!」
我后来才从清越口中知晓,从出事后顾承言就没有骑过马,握过笔,更别说看书作画。
他意志消沉在心,什么都入不了心。
是我热烈得像一团火,一点点让他死寂的心又活过来。

-12-
我们去的是顾夫人送我的庄子,外头虽冷,但还未下雪,幸好最近没有下雨,泥路虽颠簸,至少马车轮轴不会深陷进泥泞里。
我被颠簸着也开心。
顾承言虽不能时常陪着我骑马,但我可以请清越牵马,我坐在马背上,看着慢慢过去的村庄、树木、河流。
我高兴得整个人都轻颤。
我一定要勇敢些,学会骑马,不要怕摔下去,摔断腿,也不要怕被马蹄子踩到。
能骑马,策马奔腾的感觉,一定棒极了。
我们走得慢,在农家借住。
农家人淳朴,吃食不精细,但我觉得好吃。
顾承言吃得不多,他还是喜欢喝汤,小火慢炖的鸡汤,煮上小撮面,再放一把小青菜,做夜宵更是美滋滋。
我能吃一大碗,他只吃小半碗。
他说早时候对自己是比较严苛的,过什么时辰后滴水不沾,夜宵根本不会碰。
如今么。
见我吃得实在香,他也忍不住想尝尝。
像我这般随性地过日子,别有一番滋味。
借住在农家,被窝换上我喜欢的被褥,软软绵绵香喷喷,我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精神抖擞地坐在马车内,坐在顾承言面前背三字经。
我早已经会背了,但他总要我背了又背。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他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就背吧。
我们在路上走得慢,路过城镇还会停下来,在镇上客栈住下。
顾承言见我眼睛盯着客栈外:「想出去转转?」
我用力点头。
「先安顿好,我带你出去看看。」
「谢谢三爷。」
我和顾承言的房间在两隔壁,我本想随便洗洗,四月小声劝我,别顾承言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则邋邋遢遢,时间长了,说不定就遭了嫌弃。
「……」
我觉得四月所言十分有道理。
虽然我觉得自己并不脏,但是谁不喜欢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香喷喷的小姑娘呢。
小镇并不大,店铺也就那么几家,随便走走也就到了尽头,但是巷口有个婆婆在卖烧饼、馄饨。
闻着就香得很。
「三爷。」我吞了吞口水,扯扯他的衣袖。
顾承言让清越推他过去。
我们要了十来个烧饼,几碗馄饨。
顾承言只吃一口烧饼,两个馄饨,三四口汤,他难得夸了句味道不错。
我就不一样了,我吃了两个烧饼,一碗馄饨,要不是怕积食,我还想再吃。
「婆婆,你每天都在这里摆摊吗?」
「是呀,我家就住后头巷子,只要不刮风下雨都在这里摆摊,已经摆了几十年喽。」婆婆说完笑得格外慈祥。
说话间又来了老大爷,带来家里切好的葱,然后笑着收碗,去一边洗。
很显然是一对老夫妻。
「婆婆,那这附近来镇上卖草药的人多吗?」
「明日赶集,附近村子的采药人都会来卖草药,县城药铺也会来收药草,很是热闹。小娘子若是不急着赶路,可以留下来凑凑热闹。」
我看向顾承言。
他道:「那我们多留一日,后日再走。」
我还是第一次赶集,很是期待。
因着吃了烧饼、馄饨,也不饿,但是客栈掌柜太会做买卖了,说客栈内有个伙计,烧肉很拿手。
问我们要不要尝尝?
「三爷……」
「那就尝尝。」
烤肉顾承言一口没吃,我和四月、清越他们吃到肚子撑。
走路都要扶着彼此,真的太好吃了。
我和顾承言说好,明日晚上再烤一次,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还要再吃一次。
希望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也能吃上一两口。
顾承言见我们吃撑的样子,无奈地摇头,只说:「下次可不许再这么吃,胃撑坏了并无益处。」
「嗯嗯。」
我一个劲点头。
我只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烤肉,实在有点忍不住。
馋嘴又贪嘴,加上实在开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为了不积食,我和四月在屋子里站了半天,站到打瞌睡。
躺下的时候,我与四月说道:「以后真不胡吃海喝。」
早上掌柜准备了鸡肉粥,又鲜又嫩,搭配着他们自己腌制的咸菜,那叫一个美味。
我吃了一碗,准备第二碗的时候,顾承言就那么淡淡地看着我。
「那就再要小半碗吧。」
顾承言淡淡出声:「今日市集,定会卖各种各样小吃食,你当真还要喝粥?」
对哦。
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都怪我没逛过市集,连市集上有卖吃食一事都不知晓。
我慢慢地搁下筷子调羹。
心早已经飘到市集上……

-13-
这镇子不大,但来赶集的人却不少。
卖的东西也都是我没见过的,竹子编的东西,瞧着就很不可思议。
要不是带不走,我真想什么都买一份。
竹根打磨出来、嵌入眼睛的癞蛤蟆,姿态各异,价格还不贵,我看向顾承言:「三爷,我可以都买吗?」
「喜欢便买了吧。」
我发现了,买吃食的时候,顾承言会蹙眉,但是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他却从不反对。
跟随我们的护卫挑着箩筐,里面都是顾承言给我买的小玩意。
是我有记忆以来,不曾得到过的快乐。
一个汉子把筐子里的东西摆在地上,说是从深山里挖出来的草药。
但是没有人认识是什么草药,有人觉得稀罕问了两句,可能是因为汉子喊的价格高,没有人买。
我看向顾承言。
我们目前缺什么?就是缺这种稀罕药草。
「清越!」
清越立即上前去询问价格,我好奇也跟了上去。
「这东西是我从深山老林里费了老劲才弄出来的,等到春天它开花可漂亮了,还很香,今年春天我已卖出去几丛,都没这丛大。您若瞧得上,给二两银子便成。」
我忙问道:「它开什么颜色的花?」
「先是白白的粉,到后面会慢慢地成深粉。」
顾承言让清越买下。
我又问:「你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跑,该认得不少药材吧。」
「不瞒小娘子,我确实以采药为生,早几日采的药草都已经卖掉了,这丛东西也不晓得是啥药草,药铺那边不要,我就当花草卖。」
「那你在深山里肯定瞧见不少稀罕花草吧,若是下次还遇到,能不能挖了带出来,只要价格合适,我们要。」
汉子闻言瞬间欣喜若狂。
「当真要?不论什么都要?」
我点点头。
顾承言也点点头。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们不知晓,深山里会开花的花草还真是不少,但是这玩意跟药草还是不同,药铺不收,我也不敢都挖出来。
「你们若是真什么都要,我遇见便挖出来,你们放心,绝不漫天要价。」
清越跟他说好大概多少时间来拿一次,挖出来的时候,最好根茎带土,那样子不至于缺水死掉。
顾承言带着我在集市上转一圈,收获满满。
回到客栈,我开始整理买来的小玩意,谁敢相信,我连五颜六色、色彩斑斓、意境唯美的石头都买了一匣子。
顾承言说那是雨花石。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雨花石,反正它真的好好看。
是我从未见过的漂亮。
「这颗我要拿来做个坠子。
「这个要编在荷包上。
「这一对我要做耳坠子。」
选了个看起来比较稳重,我拿到顾承言面前比画了一番,「三爷,这块我给您编个扇坠,等到夏天挂在扇子上可好。」
「那得配把大扇子。」顾承言说完就笑了。
我想着这雨花石好像、确实有点大,真要做扇坠……
「那我就自己编着玩,不给您编了。」
「虽不能做扇坠,但编了挂在墙壁上,窗户边想来也是极好看的,榆晚若是不嫌累,可多编几个。」
「三爷当真喜欢?」
「你编的自然喜欢。」
我笑着又挑挑拣拣,脑海里已经有很多想法,翻出五颜六色的棉线,搭配一番,快速编了一个腰坠递给顾承言看。
「三爷,您瞧瞧可好看?与您这身衣裳配不配?」
顾承言接过,认真比画了一番,微微颔首。
「确实很衬。」
「我给您系上。」
他的腰坠是一块顶顶好的碧玉,我瞧着络子有些旧了,便重新编上新的。
顾承言夸我:「榆晚手真是巧。」
「我会打的花样可多了,三爷您等着瞧。」
就一匣子雨花石,我都给打好络子,身边四月她们一人一个,护卫们就算了,都是男子。
除了清越说给他妹妹讨要了两个,其余的我都收起来,打算回到京城,给家里人。
这东西不值钱,送也只是个心意,图个好看罢了。
四月稀罕了两日,也放起来没有再看。
唯有顾承言那个腰坠,一直佩戴着。
还让我多弄几个花样颜色,他好换着佩戴。
原本几天的路程,我们走走停停,差不多十日才到,也是运气好,一路上都没下雨,等离庄子近了,才下起蒙蒙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更何况是入冬的天,这雨中我总感觉夹杂了雪,掀开帘子,推开木窗,一股子冷意扑面而来,我赶紧放下木窗,把帘子整理好。
「外头可太冷了。」
「等到庄子上有地龙,还有火堆,到时候可以烤红薯。」
我听着向往极了。
「三爷来过?」
「早些年随母亲来小住过。庄子门口的溪水鱼格外鲜嫩可口,炖豆腐汤更是汤鲜味美,豆腐吸了鱼汤的鲜美,又嫩……」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怕自己垂涎三尺,还赶紧擦擦嘴角。
顾承言笑道:「瞧给你馋的,等到了庄子上就让下人去打鱼给你煮,只一点不可贪嘴。」
我一个劲点头,挽着他手臂撒娇:「三爷真好。」

-14-
这庄子很大,有几十庄户人家,组成一个村子。
这些人都靠佃庄子的土地为生,就是咱们的田地都佃给他们,他们给上一两成粮食。
他们是咱们顾家的佃户,以后是我的佃户。
「他们算良民吗?」
顾承言颔首。
庄子上的管事是个精瘦的老头儿,他已是知天命年纪,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孙子、孙女也好多个,算得上儿孙满堂。
他们一大家子就住主宅边的小院子。
「早得到三爷要来的消息,老奴已经让人把宅ŧů³子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主院地龙也烧了起来。」
看向我的时候,先是行礼,又恭敬地问,「少夫人可有什么忌口之物?或爱吃什么?」
我看向顾承言。
他无奈道:「去小溪里看看,能不能弄几条鱼,炖上一锅溪鱼豆腐汤,添几个小菜。少夫人她没有忌口之物,只是不要过于辣口便成。」
「是。」
庄子上不单单只有管事,还有两个婆子和她们的家人,算是管事的副手吧。
庄子倒是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瞧着就很舒服,主屋烧了地龙,进屋子里就暖烘烘的,安逸极了。
「这屋子真舒服。」
在庄子上那十年,我可没有住过这么安逸的屋子。
那些婆子对我也不曾恭敬过。
庄子上端来的甜汤我也觉得好喝,做的麦粑也好吃。
尤其是把麦粑放在炭火上烤,把外面烤焦,甜中带脆,香得很。
溪鱼炖豆腐更是美味,我连吃两碗,要不是顾承言哼了几声提醒我,我还能再吃一碗。
「胡叔,咱们明日晌午,还吃溪鱼炖豆腐吗?」
「少夫人若是喜欢,老奴让灶房做。少夫人也可以尝试一下炸溪鱼,连刺都炸酥脆。」
我闻言就十分期待了。
我吃过阿兄从外面带给我的小鱼干,也是酥脆酥脆的,一口下去,连刺都能嚼碎。
「那明日胡叔你看着安排吧。」
我要先把庄子上好吃的吃一遍,再决定什么我最爱吃,多吃几次。
我和顾承言住两隔壁,而且这庄子上不是睡床,而是炕。
我去看过,在屋子后面烧柴火,把炕烧得热烘烘,铺上床褥,一整个晚上都暖和得很。
也就闲散一天,我又要开始读书认字了。
暖呼呼的屋子,我捧着三字经认认真真地读,记住每一个字是什么样子。
顾承言说等我读得多了,记住它们的样子,然后慢慢地开始临摹,最后要默写。
我读得认真,顾承言也在一边看书。
我翻过他的书,只认得几个字。
他真的是才高八斗,好厉害。
我也要努力读书认字,像他那样子,认得多多的字。
我没想过做才女,我只想着有机会读书认字,一定不负时光,不负顾承言忍痛传授。
「榆晚。」
「嗯?」
「你已经读了许久,出去玩吧。」
我摇摇头,并不是很想出去玩。
外面是好玩的,但是我出去了,这屋子里就只有顾承言一个人。
「三爷,您教我下棋吧。」
「当真不出去玩?」
我坚定地摇摇头:「外面冷得很,倒不如在屋子里暖和。」
「……」
顾承言沉默片刻,看向我的眼神格外温柔。
他温和低笑:「榆晚想去玩,就去玩,你这个年纪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小姑娘嘛,哪能一直窝在屋子里。
「也玩吧,也让我稍微清静清静。」
「……」
我瞪他。
这是嫌弃我聒噪了吗?
亏我还心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可怜兮兮。
「那我去玩了。」
他嫌我聒噪,我还嫌他话少无趣呢。
带上四月,喊上胡叔家小儿子、小闺女,他们说带我去溪边抓鱼。
我还是第一次用竹笼子抓鱼,把竹笼子放在缺口处,再从上游拿竹竿在水里敲敲打打。
我眼睁睁看着鱼儿急切地游过来,钻到竹笼子里。
真是太神奇了。
「进去了,进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这些鱼都是它们自己繁衍?还是特意养着的?
胡小妹道:「都是它们自己繁育的,那边水池里的鱼才是我们养的,时常割草喂呢。」
喂养的鱼和溪水鱼口味上也没什么区别。
真要说区别,溪水鱼小,自己喂养的会大些。
我也不是美食品鉴师,吃一口菜连里头放多少料,什么火候都知晓。
我就只是简单地满足口腹之欲,好吃不好吃,如此简单而已。
胡小妹跟我说她去过山里,山林里有各种野果,还有各种野味。
「少夫人,您想去山里吗?」
我好奇,但并不想去涉险。
别说深山老林,就是离这宅子远了,去庄户人家我都不会去的。
我不恶意去揣测别人有多坏。
但我更清楚,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我手无缚鸡之力,真要被坏人盯上,无疑是在找死。
我可不想自寻死路。
胡小妹第一次说山里如何如何好的时候,我没怀疑她有坏心。可我都拒绝了,她还在说山里如何如何好,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了。
「天太冷了,我都懒得出门,若是等到春天,倒是可以去山里转转。」
春天我也有借口。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起坏心?
我解决不了她,我回到屋子,等四下无人的时候,与顾承言说起这事。
「三爷,你说她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想害我?」

-15-
顾承言是个温润如玉的人,很少沉脸蹙眉。
他读书多,见识广,胡小妹的算计我看不懂,他肯定知晓。
他没有说胡小妹一句坏话,也没有训斥半句。
只温声对我说道:「再住两日,等天气放晴,咱们就回吧。」
「三爷,您为什么不与我细说,您不说我永远不会知晓,也不会懂,下次指不定还会上当受骗。」
顾承言让我去把窗户关上。
我蹬蹬蹬跑去关窗户。
坐在他对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你知道胡小妹要害你,心里难受吗?」
我摇摇头。
「不难受,我与她本没有任何关系,住几日我就会离开,下次来还不知晓什么时候。我们没有感情,也没有情谊,她想害我,也没成功,我以后远离她,不给她机会害我便成。」
「想过报复回去吗?」顾承言又问。
「……」我点点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报复回去,是打她一顿,还是去跟她爹告状,我要是去告状,她会不会被罚……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情。」
「这事你不必去做什么了,往后没事也不要到处跑,我教你下棋。」
「好!」
我立即乖乖地点头。
胡小妹又来喊我几次,我都以要读书背书为由,没跟她出去。
她临走时看我的眼神,黑沉沉的有些可怕。
我为此晚上还做了噩梦。
梦到我被丢到深山老林里,豺狼虎豹轮番把我撕扯吞入腹。
「少夫人,少夫人……」四月把我喊醒过来。
我木愣愣地没能回过神。
直到顾承言披着衣裳进屋,我才扑在他怀中,哽咽出声:「三爷,我们回家吧。」
太可怕了。
再留下去,万一我没忍住对胡小妹恶语相向,或者去跟她爹告状,抑或者我出手惩治她,都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从小就知道女孩子不容易。
她胡小妹要是男孩子,我才不会手下留情。
「嗯,我们明日就回吧,咱们不从来时的路走,绕道去别的地方转转,我也去拜访一下好友同窗。」
「嗯嗯。」
我用力点头。
仰头看向顾承言。
他抬手给我擦去眼角的泪水:「莫哭了,早些睡。」
「我睡不着,眼睛一闭,脑海里都是豺狼虎豹举着利爪凶猛地扑向我,然后一口一口把我吃掉。」
「那就不睡了,让下人收拾东西,天一亮咱们就走。」
顾承言是宠我、疼爱我的。
他说陪着我,便真的陪着我。
一起坐在窗户边,在几根蜡烛的照映下,教我下简单的五子棋。
我绞尽脑汁都不能赢他。
我耍赖皮从五颗到十颗、二十颗、三十颗,最后索性把黑白棋子调换,甚至我还偷偷往上面添棋子。
「……」
输得实在是惨不忍睹。
「三爷,要不您蒙住眼睛吧。」
「……」顾承言看我的眼神,仿佛像看啥子。
他道:「蒙住眼睛,你就确定自己能赢?」
「那万一赢了呢。」
四月不会下棋,但清越会,他知晓要怎么告诉顾承言我棋子落在何处,他棋子落在何处。
我比顾承言多了三十颗棋子,他还先让我三子。
然后……
哪里还有什么然后。
我看着手里最后一颗棋子,气得把棋子丢棋盘上。
「不下了,不下了。」
我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坐在顾承言旁边,都没搭理他。
他闷闷地笑出声。
我恶狠狠地瞪过去。
「还敢笑?」
我绞尽脑汁,耍赖皮还偷棋子都能输。
当时他倒是憋住了,清越却是没憋住,一副我家公子怎么可能会输的表情。
可太打击人了。
顾承言摸着鼻子:「那我下次再让你几子?」
「……」
我更气了。
不过我更气自己不够坚持,路过一个小镇,顾承言说带我去转转,我立即颠颠地下马车,喜滋滋地跟在他身边。
生气?早就不存在了!
这个小镇今儿倒是热闹,据说是镇丞大人儿子成亲,摆流水席呢。
有钱你送点礼可以去吃一顿,没钱白吃也成。
我看向顾承言:「三爷,我们也去吃席吧。」
我还没有吃过别人的喜宴。
「嗯。」
顾承言带着我,清越、四月陪同下,给了一幅留着他字号以及印鉴的山水画。
顾承言没有报名号,记人情的也不知道他是谁,就随便给我们安排一桌。
八人一桌的酒席,我们坐了四个,又来了四个粗犷汉子。
本来他们嗓门很大,一副要敞开肚皮吃的样子,结果坐下后,就噤声了。
吃菜都没敢怎么动筷子。
桌上九个碗,里面的菜色是我没见过的,顾承言说一般酒席都是如此,称九大碗。
顾承言一样只吃了一口,倒是我、四月、清越吃了不少。
味道倒也不是多好,可它是喜宴哎。
因为这层滤镜,我就觉得它好吃。
等我们搁下筷子,那四个大汉立即风卷残云,再不装矜持Ṭú⁼,速度那叫一个快。
我瞧着都怕他们噎着。
「咱们回吧。」顾承言道。
我立即起身跟在他身后,小声说:「他们吃得好快。」
「看他们体魄,该是做重活之人,即便能赚钱,也舍不得胡吃海喝,这样肉多菜多的酒席,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大快朵颐是很正常的。」
「三爷,您知晓得真多。」
顾承言身子侧些,为我遮去吹过来的寒风。
「等你多走走,多看看,眼界开阔了,就能明白何谓世间百态。」

-16-
「三爷,咱们写人情为什么不送银子?」
「金银有价,情义无价,我送银子三两五两拿不出手,百八十两有贿赂的嫌疑,我送一幅自己的画作,于别人来说,可能价值千金,可对我来说,只是一幅画而已。」
好高深的样子。
但我知晓顾承言高风亮节,才不屑做那等行贿、蝇营狗苟之事。
我以后也要像他这般做人,做事。
心胸开阔,不屈不挠,心存善念。
吃过喜宴在小镇住一晚,顾承言说要去一个县城拜访他的同窗。
这同窗当初与他私交甚厚,考取功名后,谋了官职,被皇上派到县城做县令。
我从他的言语间,能听出他对曾经的怀念,对这友人的牵挂。
「三爷。」
「嗯?」
「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顾承言愣了愣后笑着揉揉我的头。
「我们家榆晚,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姑娘。」
我哪里特别?
像我这样子的姑娘多了去了。
只不过是他给了我眷念,让我一点点变得更好而已。
顾承言的友人该是个清官,因为他治理的县城,从一踏入就感觉到不同。
老百姓也好,来往商贩也罢,眼神里好像有光,对未来充满希冀之感。
直到我们见到人。
对方一身衣裳半新不旧,书卷气十足,瞧见顾承言,先是愣住,随即红着眼喊道:「明钰兄。」
顾承言,字明钰。
他又看向我,笑着问顾承言:「这便是弟妹?」
「正是内子,榆晚,这是韩大哥。」
我立即行礼:「见过韩大哥。」
韩县令笑着拍拍顾承言的肩膀:「你小子好福气。」
「弟妹,快里面请。」
韩县令笑着请我们进去,又让人去请他夫人。
「早时候给你写了十几封信也不见你回信,如今你愿意出来走走,四处看看,我总算能放下心来。
「咱们男儿本就该一腔热血,岂能被一点ƭṻ³点挫折打败。四处走走,说不定际遇就来了,这世上能人异士多,有本事的大夫也不少。
「我早时候送京城去的那几个不行,附近几个县城也派人去问了,恰巧你来了,我让人去把他们都请来……」
「韩兄。」顾承言抓住韩县令的手,「多谢。」
「你我之间,说谢就见外了。」
韩大嫂是个十分爽朗利索的女子,笑声很大,笑起来格外温暖。
「弟妹,来了就多住几日,我带着你到处转转。
「让他们也好好聚聚。」
我第一次见顾承言侃侃而谈的样子,他不能喝酒,用白开水代替,与韩县令一杯一杯地碰。
他明明没喝酒,我却感觉他好像醉了。
回客院的时候,他坐在轮辇上,清越推着他。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小声问:「榆晚,你会离开吗?」
「当然不会,三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离开他又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我一个人无依无靠,能去哪里?
他也不是选择过后,才将就的人。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要排在后面,他是唯一,是必须,是坚定不移的存在。
「我信榆晚。」
「必须信我呀。」
我只是没有想到,韩大嫂把我跟顾承言安排在一间屋子。
「……」
我也不好去说,我与顾承言还没圆房,我还是个孩子。
他又不是禽兽。
但顾承言说:「现在去与嫂子说,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晚上你睡床,我睡榻。」
「那不行,你身子不好,还冷不得,你睡床,我睡榻……」
只是榻一点不好睡,硬邦邦的,翻身都疼,还凉飕飕怎么都睡不热乎。
「三爷。」
「嗯?」
「我可不可以也到床上来睡?」
床内顾承言沉默良久,才低低出声:「你过来吧。」
我立即抱着枕头,拽着被子过去。
顾承言行动不便,自然不能让他睡里头,我自顾自地把床铺整理好,钻到被窝里,喜滋滋地跟他说:「三爷,您也早点睡。」
后来很多年后,想起此时没心没肺的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我本就心宽,今日跟在顾承言身边,又被照顾得很好,被他宠溺着越发无忧无虑,吃饱穿暖,开心又快乐。
自然很快入睡,且睡得香甜。
就是半夜的时候,感觉身边暖和,睡着睡着,睡到顾承言被窝去了。
他把我推回自己被窝。
我迷迷糊糊地问:「三爷,是天亮了吗?」
「还未,你继续睡。」
「哦。」
小小年纪的我,哪里懂顾承言的睡不着呢。
等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我也没往心里去,让四月打水给我洗漱。
四月小声问:「夫人,您昨晚与三爷同床了吗?」
「嗯。」
四月笑得很怪,我也不知晓她在笑什么。
韩大嫂说带我去逛街,我便把四月的怪异抛之脑后。
我们去逛街,顾承言不去,但是清越跟着出门,按照顾承言的意思,不能让韩嫂子为我花钱,我也不能送她过于贵重的东西。
百两下便是底线了。
喜欢什么,可以买,但是得花自己的银子。
我知道,韩县令是做官的,但凡我与韩大嫂相互给对方买东西多了,指不定就会被人认为是行贿、受贿。
真是不容易。
韩大嫂显然也知晓这点。
挑选东西的时候,不免叹气。
「嫂子,这样也挺好,咱们堂堂正正做人,韩大哥官能越做越大,越走越高。」
「借榆晚吉言。」
对我来说,出门不一定要买东西。
能出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每一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风土人情,不一样的语言风格,穿衣打扮。
这些我都不懂,韩大嫂小声与我说,要注意什么?县城的人,他们忌讳什么?
我们虽是路过,也该尊重别人的信仰。
我想着,以后去了陌生地方,便请一个当地人问一问。
我也不想去窥探别人的隐私,只是多知道一点,多了解一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所见所闻会丰富我的人生阅历,等将来不能再出来,靠着这些回忆也足够了。
半夜的时候,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压抑又痛苦的声音从枕头边传来。
我眨眨眼坐起身。
「三爷?可是哪里疼?」

-17-
顾承言忍着疼道:「是毒发了,腿痛得难受。」
我忙下床去点油灯,又喊四月把清越找过来。
扶着顾承言坐起身靠在床头,掀开被褥,准备撩他的裤脚。
他抓住我的手。
「榆晚,让清越来。」
「三爷,我可以的。」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古人言男女授受不亲,可他忘了,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妻。
我撩起他的裤脚。
他的腿因为很少行走,肌肉已经萎缩,瘦得只剩皮包骨。
我伸手摸上去。
我与他同时嘶出声。
「好冰。」
「……」
顾承言却又开口了:「榆晚,你把手再放上去。」
「?」
我不解,但还是依言做了。
我两只手都放上去,顾承言一开始还能忍,后来面容开始有些扭曲。
额头还有汗溢出。
「三爷?」
「我这腿从中毒开始,就感觉不到热意,一开始冷得难受,后来冷得刺疼,你手放上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热意。」
这样子吗?
那还不简单。
等清越伺候顾承言服药后,顾承言瞧着好受许多。
便让四月、清越下去睡。
让我也睡。
我哦声,爬到床上,将枕头拿到另外一头,钻进被窝,把顾承言的腿拉过来,撩起衣裳往怀里一包。
顾承言尖叫出声:「榆晚,你做什么?」
「给您暖脚啊。」
「你你你……」
「快点睡,困死了。」
平时这个点,我睡得正香,今晚上因为他犯病,还起来忙碌好一会儿,都耽搁我睡觉了。
这么抱着一双冷冰冰的脚,一开始是有点难受,不过等到渐渐暖和,我很快沉入梦乡。
其间顾承言想把脚抽走,把我惊醒过来,将脚抱得更近,继续睡。
等到天亮,顾承言还在睡。
真是难得啊。
以往他起得可比我早多了,今儿居然也赖床。
反正早起也没什么大事儿,再睡一觉吧。
再次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顾承言正在自己下棋,看向我的时候,欲言又止。
「三爷昨夜睡得可好?」
「榆晚,我、我们……」
「我们什么?三爷可别跟我说大道理,我可听不懂,也不会听的。你只管说,昨晚我抱着您的脚,您暖和不?睡得安逸不?」
「可是……」
「舒服安逸就行,没那么多可是。您是我相公,我做什么不都是应该的吗?」
顾承言良久后忽然来了句:「你将来还要嫁人。」
「嫁人?嫁给谁?与三爷这般好的人生活过,以后谁还能入我的眼?谁还能如三爷这般待我好?」
不用孝敬公婆,也不用与妯娌相处。
更不用面对生活琐事。
每天只需要读书认字,开心快活,不用为生计奔波,更不用为三餐发愁。
过过这样的日子,谁愿意去伺候公婆,与妯娌周旋。
我反正不愿意。
我只想好好地陪伴着顾承言,让他多活几年,等他死了,我就找个地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哪天过腻了,实在想他了,就去找他。
也挺好的!
「三爷,往后别说这种话了,我不爱听。」
很多时候,我固执起来,顾承言也拿我没办法。
比如晚上让他用热水泡脚,给他搓脚,睡觉时给他暖脚。
我要抱着睡,自然要给他洗干净,脏兮兮、臭烘烘,我可不乐意。
他拒绝过。
但是拒绝没用,他又狠不下心将我掀床下去。
而且我发现他晚上睡眠好很多,眼下瘀青也渐渐淡了。
所以他说他的,我依旧我行我素,他奈何不了我。
他受益,我也没什么损失,依旧能吃能睡。
清越背着他朝我竖起大拇指。
等到了腊月,离过年就真的一天比一天近,我们也该回顾家去过年了。
顾承言说要为家里置办些年货,我便把这活揽下来。
清越对这些事情有经验,需要买什么,都提前与我说,要怎么去挑选我跟着学,一开始磕磕绊绊,渐渐也能上手。
小镇没什么好东西,县城稍次,府城的好东西就多了。
尤其是去多宝阁。
里头的金银饰品又漂亮又好看,价格亦是不便宜。
顾承言倒是为我挑选了很多,也不管我现在能不能戴。
「女孩子不都喜欢这些吗?」
我也喜欢啊。
但是我还未及笄,步摇这些都不能戴。
先放着也行,等我及笄后,就能挽髻什么都能戴了。
我们是腊月十七回到京城,到的顾府。
顾夫人瞧着气色明显好了许多的顾承言,更是欢喜几分。
「回来就好。」
顾承言让我把带回来的年货交给顾夫人,给各房的礼也送过去,还有我打好络子的雨花石。
家里还特意请御医来给顾承言看诊把脉。
御医说顾承言毒虽未解,但是身体却渐渐好起来。
「长此以往,对寿元还是大大有益。」
心情好,能吃东西,还能睡得安稳,都是往好的方向走。
不说长命百岁,多活两年肯定可以做到。
为此我高兴极了。
顾夫人也高兴得很,大手一挥,又给我一匣子银瓜子,让我拿着玩。
这一匣子少说几百两上千两,就这么拿着玩?
还有一匣子大小不一,成色极好的玉珠子。
「这些你可以拿来打络子的时候,搭配着用。我那边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玉件,等我让人整理整理,都拿来给你。」
「谢谢母亲。」
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花园里草丛里见到我送人的雨花石。
我其实送给谁什么花样字,心里都记着呢。
这块是送给大房,也就是顾承言大嫂的那块。
既然不喜欢,下次就不给她准备了。
我重新打了络子,挂在窗户边。
顾承言瞧见后,眉头微微凝了凝,他显然记得,我把这个雨花石送给了谁。
如今又挂在这里,不可能是我去讨要回来。
「榆晚……」
「嗯?」
「你生气吗?」
我摇摇头:「不生气,我跟她本来也没关系,更不熟,她瞧不上很正常。」
世上那么多人,我也不是金银珠宝,人人都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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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三爷喜欢我就好了。
顾承言没有多言什么,让清越出去一趟,清越回来我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户籍。
「……」
我眼睛都瞪圆了。
有了户籍,我就是自由人,去哪里都可以。
谁也不能关着我。
只要我有银子,可以置办很多宅子、铺子、庄子。
腊月十七宫宴,我没有想到我也能跟着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我也是才知晓,顾承言的大姐嫁给当今二皇子,只不过二皇子在外办差,二皇子随行。
这些都没有人跟我说过。
二皇子比我们早一些日子回京,据说差事办得很漂亮,二皇子妃更是功不可没。
「你要是想去,便跟着母亲去,若是不愿意去,不去也可。」
我看向顾承言:「那三爷,您去吗?」
「我不去。」
「三爷不去,我也不去。」

-18-
宫宴我跟顾承言都没去,就留在家里吃着锅子。
他吃不得辣,我倒是很喜欢吃辣,辣得眼泪鼻涕直流,汗流浃背,特别过瘾。
「吃不得辣,就清淡些不好吗。」
「总是要尝试的嘛,而且真的很好吃,等三爷身体好了,也可以试试。」
「……」顾承言搁下筷子。
看向窗外冒着花苞的梅树,声音里带着几分落寞:「这世上,也只有你觉得,我能解毒,能活得长久。」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般悲观。
想劝却不知道要如何劝。
「榆晚,等到来年春天,我们搬出去住吧。」
「好。」
不管去哪里住,有三爷在就行。
我只是没想到,还没吃到年夜饭,就出了点事情。
起因是大嫂请我过去说话,其间屋子里就我和她,四月被几个丫鬟喊着去别的屋子说话。她拿出一支金钗,问我好不好看?
钗子并不好看,至少没有我盒子里的好看。
但为了不得罪人,我违心说:「好看。」
然后她一定要送给我。
「我不要。」
「弟妹拿着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硬是要塞我手里。
我想着再不好看,也是一支金钗,等以后拿来换银子,可以买不少粮食。
便收下了。
为了以示尊重,我说要戴上,她说我这会儿的发髻与钗子不搭,等下次梳个适合的发髻再戴也不迟。
我觉得有道理,把钗子往袖袋里塞。
只是我没想到,才出她的院子,几个婆子急匆匆地来拦住我。
「三少夫人,请等一等,我家夫人一支金钗不见了。」
她们挟制住我,从我袖袋里拿出钗子,还装模作样说:「没想到三少夫人是这样的人。」
「我们夫人最是宽宏大量,三少夫人进去与她道个歉,这事也就过去了。钗子你喜欢,自然也会送你。」
我愣了一会儿,就明白过来。
她们想污蔑我。
「你们胡说八道,这分明是她送给我的。我又没偷,凭什么让我道歉。」
她们想捂住我的嘴,把我往院子里拽。
我挣扎起来,扬手就往她们脸上抓。
我没偷东西,凭什么要受欺负,被她们污蔑。
我这些日子,确实被顾承言养得有了气性。
或者说被他宠得有了傲气。
总之她们想以我偷金钗污蔑我,喊回院子里拿捏我,却没想到我直接闹起来,出手就伤了人。
四月愣怔片刻,也上前来帮忙。
我们两个对三四个,自然不会赢,但我是主子,她们不敢真伤我。
尤其我大喊大叫,她们也慌了。
「三少夫人,三少夫人……」
这事闹得挺大的,顾夫人派人过来,请我们过去的时候,我衣裳发髻凌乱。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明明是她自己送我的金钗,我说不要,她非要送给我,出了院门,婆子就拦住我,说我偷了她们夫人的金钗,还说要我回去说清楚。
「我没偷什么,凭什么要我说清楚?
「一支破金钗而已,我多的是。」
顾夫人揉了揉额头。
看向顾大少夫人。
她忙道:「母亲,都是我的错,我确实把金钗送给三弟妹,是奶娘不清楚,才误会三弟妹偷窃……」
我立即打断她:「放干净一点,我没偷,别把偷窃二字强行往我身上压。」
本来我就不是很喜欢她。
丢我送的雨花石是其一。
这次诬陷我,我就更不喜欢她了。
「母亲。」
她说着跪在顾夫人面前。
委屈的样子,仿佛是我欺负了她。
「母亲,都是儿媳的错,儿媳没有管好院内的人,恳请母亲责罚。」
「……」
顾夫人拧着眉。
看向我问道:「榆晚,你怎么说?
「下人犯错,就狠狠惩罚下人,你说呢?」
「……」
我能怎么说呢?
而且这根本不是下人犯的错。
分明就是她这个做主子的授意。
「母亲也当真觉得,是下人胆大包天吗?不是大嫂故意陷害,想以此拿捏榆晚?」
顾承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能感受到厅里气氛瞬间变了,也觉得委屈极了。
扑到顾承言怀里,眼泪不停地落。
「放心,我不会让人平白无故欺辱你。今日这事,不会善了。」
顾承言的声音还是很轻,很温柔。
但是顾大少夫人却惊呼出声:「三弟,是大嫂的错,还请给我一个面子……」
顾承言没理她。
牵着我走到一边坐下,拿出帕子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眼泪擦了。
我擦着眼泪,听到顾承言说道:「母亲,您怎么说?」
「承言……」
「母亲,榆晚不懂,看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难道您也看不懂今日为何会有这一出?
「无非是你给了榆晚一个庄子,又给了她一匣子银瓜子,一匣子玉珠,有人心里嫉妒,想着以此欺辱拿捏榆晚,来出心里的气罢了。」
顾夫人站起身。
看看顾承言,看看跪在地上的顾大少夫人,又慢慢坐回去。
「承言……」
顾承言又打断他母亲的话:「母亲,她敢肆无忌惮地算计欺辱榆晚,无非是我顾承言废了,命不久矣。榆晚没有娘家依靠,更没有人为她撑腰。
「你看她敢这样算计二嫂吗?」
顾夫人脸色瞬间变得格外沉重。
还有心痛和懊悔以及愧疚。
「那你说怎么办?」
顾承言道:「把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拉下去审问,真相到底是何,总会水落石出。
「一个人能咬紧牙关,我不信一屋子人在酷刑之下,都能撑得住。」
顾大少夫人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忙说道:「不,不……」
哀求地看向顾夫人,「母亲,儿媳知错了,都是儿媳的错,求求您,求求您。」
顾夫人还在犹豫。
顾承言却起身牵住我的手:「母亲,等来年开春,我和榆晚便搬出府去住,不会留在顾府碍人眼,亦不会再给他人算计欺辱榆晚的机会。
「只此一次,我忍让了!
「只是我得提醒母亲一句,如此心思龌龊恶毒之人,当真配做顾家宗妇?」
我们走出屋子,屋子里传来哭声。
顾承言面无表情地坐回轮椅上。
我以为这事就算完了,直到顾承言他大哥过来。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书房里发出争吵声。
我离得远,没听清楚。
然后顾承言就吩咐清越让人收拾东西。
也让我收拾东西。
「不在家里过年了吗?」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
顾承言揉揉我的头:「有榆晚在,在哪里过年都一样。
「那咱们就搬吧。」
不过这次还是没能顺利搬走。
顾承言他二哥来劝了。
我又去偷听,才听到顾承言说:「他自己媳妇恶毒又自私,还想把责任推到榆晚头上,拿榆晚克父克母说事。如此是非不分之人,我耻于与之为伍。」
「那你也不能今日搬出去,你真要搬走了,外人又该如何说弟妹?你素来冷静自持,怎到了弟妹身上,就乱了方寸。」
良久后,顾承言才说道:「夫贵妻荣,我中毒命不久矣,算是废了,所以他们觉得就算欺辱拿捏榆晚又如何?我即便为榆晚撑腰又能如何?
「我再也不是风光无限、前途无量的顾三郎。
「他们在我身上得不到任何益处,更觉得我跌入泥潭。
「她哭哭啼啼几句自己错了,然后父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受委屈的人却连句公道话都不曾得到。
「他们欺辱的是榆晚吗?他们欺辱的是我,羞辱的也是我。」
「三弟……」顾二哥声音里带着几分微颤。
「二哥不必再劝,父母如此,兄弟如此,我认。但我不会因此认命,我只是不能行走,却不是脑子坏了,手坏了,终有一天,即便我死了,他们也不敢亦不能像今日这般行事。
「欺辱我妻,犹如辱我。想要拿捏榆晚,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今日之事我原本想着算了,但你们个个都来逼我服软。既不是我错了,亦不是榆晚错了,凭什么要让我们服软?今日一事若不给个交代,那我顾承言便与这顾家一刀两断。二哥,这句话,我希望你告知他们。」

-19-
顾承言的话,让我心里很是难受,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大哭一场。
晚上顾承言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顾承言不允许我出去,更不允许我去前院。
四月来来回回地跑,禀报我说,顾夫人来了,顾老爷来了。
顾夫人娘家几哥哥来了,还有顾承言外祖父都来了。
顾大少夫人娘家人也来了。
不知道前面说了什么?
反正大年这天晚上,我们还是一起吃了年夜饭。
个个都沉默着,食之无味的样子。
顾大少夫人两脸红肿,显然是被打了,也不知道是被谁打的。
倒是顾承言多给我夹几筷子菜。
我轻轻点头,一点声都不敢出。
我感觉这顿年夜饭,吃得我有点胃疼。
饭后,我和顾承言打算回院子的。
顾老爷忽然开口道:「老三媳妇。」
「父亲。」
「你过来。」
我看看顾承言,他微微颔首。
我才小心翼翼上前去,心颤颤地问:「父亲有何事吩咐?」
「早几日一事,为父已经调查清楚,是你大嫂做错事,我让她给你道歉,这事就翻篇了,你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
当然不如何。
就像顾承言说的那样,她欺负的是我吗?
她想间接欺负顾承言。
我要是被她拿捏住,会不会变得谨小慎微,还能无忧无虑地笑、无忧无虑地陪伴在顾承言身边?
肯定不会。
自己都怕死了,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顾承言。
她是想要顾承言的命。
所以我才不要原谅呢。
「不用道歉,反正她也不是真的知道错了,道歉也没什么意义呀。再说了,我跟她本也没有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多走动,就不用麻烦她跟我道歉了。
「父亲,我与三爷说好了,开春就搬出去,到时候我们会常回来的,您和母亲也可以时常去我们那边小住,欣赏欣赏我养的花花草草。」
「……」顾老爷闻言倒是沉默了。
好一会儿后才道:「也好,那便搬出去住吧,只要你与老三好好过日子,便如此吧。」
我更是没想到,顾老爷说把南街那套五进的宅子给顾承言。
顾承言却道:「给榆晚吧,我也活不了几年,免得等我死了,她被人欺负撵出家门,还没个地方说理去。」
「……」
顾老爷瞬间沉脸。
顾夫人则忙道:「那就给榆晚。」
「那宅子大,拆掉几个院子拿来种花草甚是不错。」
这事我问过顾承言。
为什么忽然间就计较了?
顾承言笑道:「我要是不任性一些,这会儿哭的就是你了。」
我想想也是。
要没有顾承言强势地为我撑腰,这事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这事我先受委屈,如今得了一个大宅子,从此当家做主。
种种花,养些贵重药草,卖出去也能吃得起饭。所以既得利,我也就不去计较别的了。
正月初二,二皇子妃回门。
我则哪里都没去,就跟顾承言在屋子里商量着,到时候要拆几个院子出来种花种草。
近两年京城什么花花草草卖得贵?我们从外面便宜收购回来,我再细心给养一养,到时候转手一卖。
顾承言说他也要写点字、画画出去卖,还想写几个话本子。
「……」
「早年总是自命清高,觉得钱财都是阿堵物,往后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人了。」
「那就写一个天之骄子跌落神坛,再一步一步走上人生巅峰的话本子吧。」我紧紧握住顾承言的手,「三爷,我相信您,总有一日会站起来,再回顶峰。」
「这世上,所有人都在为我可惜,觉得我必定早死,也只有你觉得我能活得长久,还能再回顶峰。」
「我们三爷这般好,肯定可以。」
我并不知晓,二皇子妃在门外听了我们的对话,她如来时一般,静悄悄地走了。
顾承言却是朝外面看了一眼。
我后来才明白,顾承言不单单是为我争,也是为自己争。
曾经的天之骄子,谁不是捧着他,谁敢慢待他。
就因为他跌落泥塘,兄弟的轻慢影响到他的妻子,让他妻子也想同样地来欺辱我,以此获得成就感。
真的好可恶,好恶心。
我们要搬走之前,顾夫人唤我过去,当着顾承言两个嫂子的面,给了我几个箱子。
那叫一个金光闪闪,珠光宝气。
「我把这些东西给榆晚,你们两个可有意见?」
「母亲的东西,自是想给谁就给谁。」顾二嫂抢先说道。
「老大媳妇,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回母亲,是。」
得了几箱子好东西,我立即笑眯眯地谢过。
我们是正月十八搬出的顾府。
我们家的门匾还是叫顾府,顾家对外人的说法是,为了顾承言身上的毒,我需要一个大宅子来耕种药草,这才搬出来。
至于我被诬陷,顾承言跟家里差点闹翻一事,是一点没透露出风声来。
搬了新家,我和顾承言商量后,拆掉好几个院子,那些梁柱、瓦片我们还卖了些银子。
哦,这些钱,现在都是我管着的。
顾承言说,我现在是当家夫人,家里大事小事,大钱、小钱,都得交给我管。
他的字画卖得格外好,反正书肆那边的掌柜每天来一次,满怀期待地来,抱着字画欢欢喜喜地走。
他的话本子写得也很顺利,书肆掌柜说首印至少五千册,要是用上他顾承言大名,至少万册。
顾承言卖字画的银子就放在箱子里,有多少我没数,反正很多,对我来说很多。
宅子里翻出许多地,也有人拉着药草来卖。
我不认得药草,但是清越识得一些,却不知道价格,就去药堂寻了一个大夫过来。
我们只要稀罕药草,药铺不卖的那种,花花草草都行。
二月二,龙抬头。
我与顾承言相互给对方剪了剪发尾,他夸我头发乌黑,我也夸他头发浓密。
最后相视一笑,然后一起出门去酒楼吃了顿好的。
又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现在我每天都很忙碌,读书练字之余,要种花种草,还要学习如何按摩、针灸,晚上盯着顾承言泡脚,然后给他按摩腿。
渐渐地,我手上力气大起来。
我那盆十八学士也开花了,美不胜收。
顾承言的弟弟来看过后赞不绝口,还想问我借出去显摆显摆。
我都答应了,顾承言不答应,毕竟现在摆在他书房里,自然是由他说了算。
「那我把人带三哥这里来可行?」
「嗯。」
顾承言勉为其难应下。
结果带来十几个,对着那盆十八学士评头论足,还对着它作画。
隔了两天,满京城都知晓我家有一盆开了七八十朵花的十八学士山茶花。
那些爱花的人都来了。
索性又搬去大厅。
我是做梦没想到,顾承言他坐在门口收钱。
十两银子一位。
当他晚上把银子交给我的时候,我都惊呆了。
一千多两,也就是今儿有百来人,花钱看了我那盆山茶花?
「……」

-20-
收银子是不是不太好?
「他们来了,我们是否需要好茶好点心招待着?要想作画我们还准备了笔墨纸砚,那颜料不要钱吗?丫鬟、小厮伺候着端茶倒水,有些画得慢的,还得管顿饭,咱们是赚了,但也没赚多少。我如今这个样子,他们还想上门来白嫖?」
顾承言早前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至少与我成亲刚开始不是这样子的。
顾承言看了看我又道:「这盆茶花,留不了多久了。」
我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结果第三日,宫里来了人,说皇上要赏花。
然后顾承言大手一挥,让宫里人把茶花带走了。
「就这样子带走了?」
「皇上觉得好看,会有赏赐,要觉得不好看……」
就是一无所获。
我只是没想到,皇上竟赏了几盆好多年不开花的茶花给我,说要是都养开花了有重赏。
「我要是把它们养死了会如何?」
「既是皇上赏给你,就是你的了。养开花名扬天下,往后谁家有不开花的花树,八九成会请你上门看看。若是养死了,世人亦会说你沽名钓誉。」
好坏参半。
尽力就行。
我觉得茶花基本上是没问题的,即便是种在花盆里,它也没死。
而且花盆大,泥土瞧着也没问题。
我索性给它们换了泥土,往里面丢了些洗干净的鸡蛋壳粉。
又找来些牲畜骨头,放铁盆里烧,然后敲碎撒些在土地,偶尔给它浇个水,其他的就听天由命了。
我三月十二及笄,也就是十五岁了。
顾承言问我要不要宴客?
「不用了,就我跟你一起吃碗寿面就成。王家那边我不想请,顾家这边……也没必要为我个及笄大费周章。有三爷在身边,就是我及笄最好的礼物。」
我想着世上,除了奶娘和阿兄,如今多了一个顾承言,怕是没有人会记得我的及笄日。
就像是顾家那边,对顾承言一开始还关心问几句,到后来渐渐地也就没动静了。
顾承言还是顾家三少爷,老爷夫人的亲儿子呢。都能渐渐地被遗忘,何况是我这个嫁进去,没有任何依靠的儿媳妇。
就像我预计的那样,阿兄带着奶娘、嫂子、侄儿在三月初六的时候,赶到京城,费了点心思才找到家里来。
「奶娘。」
「我的小姐哟。」
奶娘抱着我,然后将我好生打量了番,很满意地说道:「长高了,气色也好了。」
「奶娘,我们快坐下来说话。」
奶娘有些拘谨地四处看了看,我小声跟她说道:「这家里我做主,可以随意些。」
「当真?」
我用力点头。
奶娘笑着坐下,拉着我的手就说我离开后,又决定全家来京城的事情。
「我们也不去住那宅子,就你这府邸给我们拨个小院子就行,你外头的事情也需要打点,让你阿兄去,家里有用得上我跟你嫂子的地方,尽管安排我们做。就那小子,得麻烦姑爷。」
「奶娘,我们是一家人,不说外道话。」。
奶娘闻言笑得更开心。
「小姐嫁人后,不一样了,比以前更好,真好。」
奶娘阿兄嫂子侄儿来了,我也觉得很好。
药园、花圃如今都初具规模,那些药草多数都是稀罕物,有些只能在深山老林里活着,却不想我就随意种在树下,或是角落里。
长势都很好。
那些稀罕的不知名的药草、花草,就更没区分,随便种。
奶娘瞧着就是一通夸。
就浇水这些活,也是偶尔才浇一次。
药园、花圃里,除非确定是杂草才会拔掉,否则都由着它长,我们也怕,万一它就是顾承言需要的解毒药引子。
许是因为我能种活一些稀罕药材,甚至有大夫送了药根过来,请我帮忙种。
我就简单地种花盆里,浇个定根水,放在屋檐下,每天看一看,等到确定它成活了,就会让搬回去。
收一两银子辛苦钱。
别人家我是不会去的,只接送上门来养的药草,若是不放心,可以留一个人看着。
是真的有人不放心,派了小厮来守着。
像这种,多数都是救命药草,人家会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还有人送来种子让我帮忙种,说只要能种出来,酬劳给得很丰厚。
这种别人行不行我不知晓,我种下去三五天就开始发芽,然后茁壮成长。
等差不多就移栽到盆里,再养大些,就可以搬走。
奶娘每天跟着我忙活,紧接着就是我及笄这天了。
确实没有人记得我及笄一事,除了顾承言、奶娘、阿兄。
奶娘给我梳发,顾承言为我冠钗,嫂子为我煮长寿面,阿兄送给我一块寿星玉牌。
侄儿奶声奶气祝贺我长寿康宁。
我爱的人都在身边,就很好很好了。
午饭是嫂子、奶娘准备的,下午我也加入其中,揉面团、包包子、饺子,炒几个菜,炖上一锅汤,我们坐在一起,边吃边笑。
顾承言这一顿好像吃得有点多。
我都担心他胃难受,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竟问我:「榆晚明儿还下厨吗?」
「三爷想吃什么?」
「今日的包子、饺子不错。」
「既然三爷喜欢,那我明日再做。」
我就更忙了,毕竟要学厨艺。
最快的还是炖汤,把配料洗干净,丢陶罐里小火慢炖就行了。
炖汤的时候,四月看火候,我就在一边背书,也是几头不误。

-21-
如今顾家三少夫人会种花种草的事儿已经传开,时常有外地来的大夫,带来的竹筐里,都是些我没见过的药根。
他们来,我甚至愿意免费种,只求他们为顾承言把脉看诊。
种出来的药草若是存活数量多,留一株给我便成,他们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不过基本上都是愿意的。
有些大夫对于顾承言所中的毒,还能说出个一二三,解毒法子也愿意尝试。
虽然都失败了。
但是也不能说完全失败,顾承言说已经没那么疼,至少走路一开始那半刻钟不会疼到呼吸都困难,这就是好事。
等到八月,宅子里能种东西地方都已经种了东西,我们决定去城外买个庄子来种草药。
这些日子我们也赚了些银子,买个庄子,并弄个高高的围墙,足够的。
庄子买好经过一番修葺,住的屋子和高高的围墙修建好,顾府那边来人说请我们回去过中秋。
想想我们搬出来也大半年了,竟没有回去过,那边也没有派人来请。
「那便回去吧。」
我们是八月十三回去的,顾府的人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都看愣住了。
「?」
我知道自己是有变化的,长高了,也长开了。
奶娘说我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小娘子。
顾承言没有夸过我容貌,也没有看着我失神发呆。
顾府的这些人,太夸张了些。
如今府里依旧是顾大少夫人管家,她这个人还是那样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死性不改。
好在我们只回来住两三天,八月十六就出门直接去庄子。
有人说要引荐个大夫给我们,还夸此人医术精湛,堪称当世第一神医。
八月二十左右到京城,届时直接往庄子那边去。
不管真假,我和顾承言都平常心对待。
不抱以太大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所以这事也没有跟顾家人说。
我们住的两个小院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因着我们东西搬走得差不多,如今屋子显得空空荡荡。
尤其是顾承言的书房,更空。
顾承言瞧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便与我待在后院屋子里,陪我读书,或是他读书给我听,我在一边做针线活。
我的针线活很差,就只会把布缝一起,但是我最近心血来潮想做个荷包给他,想着到时候里面装点桂花,再不成装点药草也行。
他读的是一本游记,写得颇为幽默风趣,我好几次听得入神,便停下来认真听。
最后索性丢掉针线,走到他身边躺下,脑袋搁他腿上,他一边念书,一手抽掉我发间的钗环,松散发髻,手指搅动着长发。
屋子里就我跟他。
我们都习惯了两人相处,也不用四月她们伺候。
她们回屋子去歇息也好,去顾府花园打桂花也罢,总之由着她们。
顾承言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勾着我的头发。
我半躺在他怀里,给他念游记。
这本游记写得确实好,但是很多字拗口,我还不认字。
而顾承言读会避重就轻,我读的话,能心平气和地把人家暧昧缠绵,给读出一股子清水味来。
顾承言就笑。
我便跟他闹。
二嫂过来的时候,正瞧见我们嬉闹成一团。
她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是压根没想到,顾承言会跟我闹成一对,我衣裳倒是没乱,但是头发全散。
「那个,我真来得不是时候。」
「二嫂,你别走,等我一会儿。」
我立即起身光着脚去拉住二嫂。
顾承言倒是面色如常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子,走到我面前,蹲下给我把鞋子套上。
「……」
本来这些事情,都做惯了。
但是这会儿,我不知为何,忽地红了脸。
顾承言朝二嫂行礼:「见过二嫂,你与榆晚聊,我先去前院。」
「三弟忙去吧。」
顾承言一走,二嫂便揶揄道:「想不到你与三弟这般恩爱。」
「三爷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这是奶娘与我说的。
她说三爷是世上最好的郎君,自然就是我最好的夫君。
二嫂笑了笑,东拉西扯地跟我聊。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聊什么?
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这些日子也听顾承言读过不少书,解析过书中人说话、做事暗中隐喻。
我觉得二嫂不是单纯来与我闲聊。
她不说,那我就告状吧。
凭什么欺负三爷呢?
他也是老爷、夫人的亲儿子,即便他再也不能为家族带来荣光,但他也不曾给家族抹黑。
「二嫂,你有话不妨直说,前院书房什么都没有,三爷他无处可去,我一会儿得去把他找回来。」
「……」二嫂愣住。
「你说三爷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
「别的屋子倒是有的,可是三爷的书房却是空的,虽然我们搬走了一些东西,但并未搬空,这次回来却是空的。就像我这屋子一样,到处空空荡荡,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呢?我当初可没搬光。」
「三弟妹,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那便走吧。」
我和二嫂过去的时候。
顾承言就拉了一把摇椅,坐在屋檐下,闭着眼睛摇晃着。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朝我们看过来。
只一眼,他便知晓二嫂为何过来。
朝我无奈叹息。
「二嫂,便不必去看,请回吧。」
「三弟……」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们住两日便会离开,下次可能就不回来过年了。」
我想顾承言下次不是可能不回来,是一定不会回来。
他肯定会带着我去别的府城,然后以各种借口理由不回来。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二嫂看向我,「三弟妹,我改日再找你说话。」
「好的二嫂。」
二嫂走了。
顾承言捏着我的鼻子。
「其实你没必要让二嫂知晓。」
「我就是心疼三爷,凭什么这么待你?你能为顾家带来荣光的时候,一个个捧着你,如今你只是暂时龙困浅滩,就这般折辱你……」
「你被王家那般苛待,都不见你气愤委屈。」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他们从未享受过我带给他们的荣耀,也从未享受过我对他们的付出,更未从我身上得到过任何利益。他们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们,他们亏待我,我也不曾觍着脸要他们爱。」
我仰起头看向顾承言,「三爷,您和我不一样。」
顾承言良久后才叹息出声:「从你来到我身边那天起,我便不在意了。」

-22-
那么以前还是在意的。
在意父母、兄长的变化,从一开始的疼痛,到麻木,到后来的放弃。
难怪他会在与我聊过后,答应娶我。
他在救我,也在救他自己。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哽咽道:「三爷,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不要哭。」
「我没哭。」
「嗯,我家榆晚不哭。」
顾承言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抚。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衣服上蹭蹭,才把眼泪给逼回去。
「三爷,咱们回去继续看书。不开心的咱不去想。那些人没眼光,总有一日,我们三爷一定会再次名动天下,风风光光回来打烂他们的脸。」
「榆晚好志向。」
顾夫人处理事情是怎么做的呢?
给我金银珠宝,铺子、田契、地契,当着顾家所有人的面给。
「至于为什么给,我想老大媳妇你清楚。
「老大你也别觉得自己是长子,不能得到亲娘大部分嫁妆而委屈,老三为什么会成为这样子,他当初是为了救你,才被暗箭所伤而中毒。
「作为母亲,我自问一碗水端不平,但也没有倾斜到没边去。可你看看你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你护着的妻子,她都做了什么?你是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顾承言他大哥咚地跪下去,不停地扇自己巴掌,说着:「母亲,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孝。」
我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他们知道错了,但是他们不改。
顾夫人每次都是事后发火、补偿,顾承言他不是小孩子,更不可能因为父母一哄,他就原谅。
他是大人了。
聪明且心思深,顾夫人想做什么,我看不懂,他还能看不懂?且顾老爷到现在一言不发。
他们啊,既觉得自己疼爱三儿子,又舍不得真去管将来要顶立门户的大儿子,还有那个像蠢货一样的大儿媳。
既要又要。
所以顾承言牵着我一言不发地离开。
随便他们在那里打也好,骂也好,他不想管,也不想过问。
「母亲给的那些东西咱们要吗?」
「要,为什么不要,拿着咱们出门过得潇潇洒洒,不用省吃俭用多安逸。我们不要,也会便宜别人。」
我用力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八月十六一大早,我们就把东西收拾好,礼貌性地去拜别父母。
顾夫人红肿着眼。
顾老爷也有些憔悴,显然是没睡好。
「你们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缺银子了派人回来说一声。
「承言,是母亲疏忽了……」
顾夫人拉着顾承言就要哭。
「母亲、父亲亦好的,我和榆晚在外才能安心。」
「那你生辰?」
「到时候让榆晚给我煮碗长寿面就行,如今她的厨艺也渐渐练出来了。」
我哪里来的厨艺?
包子、馒头都捏不好,饺子包起来也不好看。
馅调的味也不对,每次下厨打杂的好几个,把重要事项都给做了才行。
不过顾承言这么说,我还是顺着他的话接。
「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夫君。」
我知道顾承言是八月底生辰,我也很乐意给他过生辰。
我本来还担心他从顾家回来后不开心,结果他吟诗作画写字,话本子一样不落,高兴时还会哼小曲。
得,白担心了。
那位所谓的神医四五十岁左右,瞧着不算老,但也不年轻,他早来了两天,带来的药根上面还有几片有些蔫掉的叶子,我还真没有见过。
「我先拿去种起来。」
神医说要看着我种。
这有什么问题?
我种药草很简单的,一个花盆,往里面加点土,然后把药根往里面一放,盖上一层,最后浇点水,往树下一放。
「这就好了?」
我用力点头:「嗯,应该两三天就能缓过来。」
他抿着唇,给顾承言把脉。
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
也不说能不能治。
他莫名其妙地问道:「顾夫人可愿意随我前往滇南,替我耕种药草?」
我摇摇头。
「我夫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若我能解你夫君的毒呢?」
「……」
我与顾承言同时看向对方,眼眸里有欣喜,但是也有怀疑。
我不是很相信这人的话。
「我帮你把那几棵药草种活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我夫人随我进山采药,身中其毒,我带来的药是毒药,亦是解药。等到花开的时候,采其花粉做药引,便能解我夫人身上剧毒。
「可是这花开得极小,一朵能采下的花粉只有一丁点,且它十分难寻,更难以栽种。我得到消息京城顾夫人善种花草,才托人前来打探,我不是很相信,决定亲自走一趟。
「顾夫人,你夫君要解毒,我夫人亦要解毒,说起来我对毒的造诣不及我夫人十分之一,你们若愿意跟我去滇南,不出一年,定能解你夫君身上的毒。」
动心吗?
我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是我不是很相信他。
顾承言却道:「我们与你去。」
「?」
这就答应了。
不再考虑考虑?
「榆晚,我们去。」
顾承言再一次出声,那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那咱们去。」
我还让神医去院子里看看,有什么药草是顾承言解毒能用得上的?
有什么是他夫人能用得上的。
他看了一圈后,郑重道:「顾三爷解毒的药草,从这些药草中,已经能够配齐。」
我和顾承言闻言,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是激动,亦是欣喜。
「我可以先为顾三爷配第一次解毒药,到时候药方给你们,你们是否愿意随我前往……」
「我们当然愿意,不管是三爷,还是我,都坚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既然答应了要去,就不会食言。还是那句话,你看需要什么药草,尽管挖了我们带着,不要啰啰唆嗦,早些出发,早些到滇南,我早些耕种药草,好为尊夫人解毒。」
顾承言的毒能解,对于我们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要事。
既然已经确定能解,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何妨?
「我那山谷里,药草确实不少,但论稀罕,确实不如你这园子,我便厚颜挖一些回去,届时我药园内,你看上什么随便挖便是了。」
神医赶紧挖药,需要炮制的炮制,不需要炮制的往背篼里一丢,就可以出发了。
顾承言没有派人去顾家说他可以解毒一事,免得到时候解不了,又添一场空欢喜。
我便叮嘱奶娘、赵奶娘不要走漏风声,等我们解毒回来。
奶娘要让阿兄随我们前往,我拒绝了。
家里需要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处理一些琐碎事情。
且我们前去除了清越,还有顾承言平日里得用之人,加起来十几人,个个武艺不俗。
丫鬟我就带了四月一个,我自己有手有脚,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实在不行,到时候再买丫鬟也来得及。
这趟出门,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几年,不与顾家人说能解毒,但也要说一声为何出门。
我让清越回去,与老爷、夫人说一声就行。
反正他们对顾承言,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王家这边我思来想去,也该去见一见二婶,她是王家唯一一个给了我丝丝温暖的人。
但我也没有直接去二婶家,而是约她在茶楼见面。
二婶见到我笑得格外温和。
「见你过得好,二婶就放心了。」
闲聊一会儿,二婶说起王家:「王榆欣嫁给三皇子做侧妃了。」
三皇子?
哦,所谓的高嫁原来是去做妾。
那可真的是挺意外的。
「你父亲被贬官了,王家最近不是很好过,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二婶,我不会回去的,且我要出门了,短则一年半载回来,长则三五几年。他们生我时,不曾问我是否愿意做他们的女儿,把我丢乡下庄子圈养,十年不闻不问,更不曾真心待我。我听话嫁人,已是报了生恩、养恩,我与王家已无太多关系。
「我继承了他们的狠心绝情,所以二婶不必劝我。
「今日约二婶相见,实乃告别。
「愿二婶往后年年岁岁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二婶微微红了眼眶:「榆晚也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我最想的便是顾承言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所以她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
「多谢二婶。」
离开这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我问顾承言:「再回来就是重获新生,心里什么感受?」
「老天待我不薄。」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也终于明白,祖父当初为我定下王家亲事,还说不论哪个女儿,不要急着下定论,待时机到了,走到我面前的那个,便是我命定之人。
「早时候不懂,如今总算明白。
「我过不去的坎是自己意志消沉。我的命中注定是榆晚你。」
花言巧语,不过我喜欢。

-23-
我并不知晓,我和顾承言的离开,对顾家、王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对我们来说,是希望,是新生。
但也怕人心险恶,我与顾承言商量,路上多买些不甚值钱,但又量大的东西带去滇南,到时候请镖人护送。
明面上是护送东西过去贩卖赚钱,实际上是护送我们人。
找的两个镖局,私下里,我去找过他们的头儿,告知他们若是出事,护着三爷走。
而我不知道的是,顾承言也私下去找过他们,言明若是出事,护着我走,还私下给了另外一笔银子。
都说同行是冤家,这两个镖局走镖护镖的镖师,倒是和睦相处,别说打架,连拌嘴都没有。
神医跟着我们慢慢悠悠走了一天,他就坚持不住了。
「二位请慢慢行来,老夫得先行一步。」
我知道他定是担忧他的夫人。
「神医您请先走吧。」
他先走了,我们便可以不按照他规划的路线走。
绕弯去别的城镇,把手里的东西卖了,换上别的东西,别说还真能赚到银子。
这赚的银子,我和顾承言商量,拿出一半分给镖师们,感谢他们陪着我们绕路。
「多谢顾三爷,我们走这一趟回去,可以过个好年了。」
「俺要给俺娘买件新棉袄,再买两双棉鞋。」
「那多余的呢?」有人笑问。
「俺要攒起来娶个媳妇。」
镖师们哈哈大笑。
我跟顾承言也笑起来。
世人便是如此,女子想嫁个好夫君,男子想娶个贤惠媳妇。
谁都想有个家,并为之努力着。
「出门在外,咱们还得更低调些。」
除了这两个镖局,顾承言又让清越去请了本地的镖局,哪个山头有匪,他们清楚得很,要怎么顺利过去,他们也清楚。
更可能他们勾结在一起。
但对我们来说,花钱消灾,能平安到达滇南就好。
尤其是顾承言行动不便的情况下。
我们各自衣裳内都缝了银票,约定了万一走散后要如何找到对方。
如若遭遇意外,让我无论如何都以保命为先。
我知道,这个保命为先的意思,是让我在贞洁、性命之间,选命。
这一点不用他说,我会的。
虽然为打点山匪,我们也花出去一些银钱,但胜在顺利到达滇南。
滇南多瘴气,神医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然后等我们把货物全部卖完。
清越也打听好神医身份是真是假。
为人如何?风评如何?
得知确实有这么个人,风评还行,附近百姓也好,商贾富户也罢,都会找他。
货物卖掉后,镖局的人也要回京了,我买了些滇南土货让他们带回去,一份给顾家,一份给家里奶娘他们,还有一小份给二婶。
他们回去也接了镖,这一趟还是划算的。
神医姓廖,今年四十三,他夫人三十出头,那叫一个貌美如花,温柔又谦和。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善毒。
各种毒蛇、毒蝎子养了好几间屋子,我们住的地方离他们住的地方也很远。
我要种的药草从一样变成好几样,十几样,几十样,顾承言也开始解毒。
他的解毒过程是极其痛苦的,痛到面部扭曲,汗湿透衣裳。
乌黑的血水从腿上伤口流出,一碗碗腥臭苦涩的药服下去。
他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好几次将扶手捏碎。
解毒后,他总喜欢我给他煮吃食,不论粥也好,还是面汤、药膳汤也罢,他会懒懒地要我喂他。
还要我哼小曲哄他睡觉。
他偶尔也会惊醒过来,看看我还在不在身边。
但是他在好起来。
他的腿脚不会一直冷冰冰,冷到骨髓痛。
等到寒冬到来,他能在屋子里走上一炷香时间。
廖神医说,等到来年四五月,就能痊愈。
他能恢复得如此之快,还是近来调理得好,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
顾承言的话本子已经写了大半,字字珠玑,遣词用句斟酌了又斟酌。
他把书中人物写得活灵活现,爱恨情仇触动人心。
善变、务实的师父、师母,忘恩负义的师兄,黑心的同门,以及修行路上各路妖精鬼怪,杀人夺宝,只有妻子陪着他,一路修行,一路相护。
书中修道可以延长寿命,甚至羽化登仙。
上卷写到修仙,下卷写修仙后……
从顶峰跌落泥塘,再从泥塘问鼎巅峰。
我知道他在话本中映射了自己的父母、兄长、亲人、友人,唯一留在他心中的美好,是我。
不离不弃,一直相信他可以好起来。
也是因为我会种草药,引来了廖神医夫妻……
他啊,表面霁月光风,实则记仇得很。
心眼子也多得很。
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我何尝不是有仇必报,心眼子多会计较,冷血又薄情。
果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24-
在滇南第一次过年,我们客随主便。
熏了好多肉,还学着灌香肠,吃上了热辣麻嘴的火锅子。
顾承言暂时吃不了这些,我却是一吃就爱上了。
所以都是煮两锅,我吃自己的锅子,喝他的汤。
他偶尔也会吃一筷子我的麻辣锅子,然后脸红脖子粗地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想等他毒解了,身子好起来,怕是会对这麻辣锅子情有Ţũ̂₂独钟,爱不释口。
又到了新的一年,我都快十六了,还未来月事。
廖夫人给我把脉说我身体健康,这种事随缘便好。
我也觉得是。
所以那次来月事,顾承言抱着我,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惊叫着大喊:「来人,请大夫,请大夫。」
我迷迷糊糊地不解他为何慌成这样子。
只感觉屁股湿漉漉的。
他手里有血。
「三爷,您受伤了?」
「是你。」
我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啊,是月事来了。」
「……」
这尴尬的。
不过顾承言倒是狠狠松口气。
沉着脸去洗手,沉着脸回屋子,等我收拾好出来,他才温声问:「肚子可难受?明日我问问廖神医,需要注意些什么?」
「不吃生冷油腻,好生歇着就成,我也没有腹痛难忍,就是坠坠地难受,熬过这几日就好。」
顾承言将我抱在他怀中,幽声道:「刚刚吓坏我了。
「好端端地摸到一手血,我真怕……」
「怪我不好,没有做好措施。」
「与你何干,这种事情你也是第一次。再说你还小呢。」
其实也不小,我已经十六岁了。
有些姑娘可能已经做母亲,我与顾承言还未圆房。
他一直觉得我还小。
那就让他这么觉着吧,他身子也没养回来,再等一年半载,再圆房也不迟。
我们都抱着为对方好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
奶娘早几年把我照顾得极好,回王家虽然过了几个月苦日子,但也转瞬即逝。
嫁给顾承言后,日子更是潇洒快意,身子骨是极好的。
所以等月事过后,我又生龙活虎给廖夫人种她到处弄来的药草。
她也不太像中毒之人,每日开心快乐,还问我要不要学医,跟着她制毒。
我摇摇头。
认识些药草,知道药性就很好了。
我每日已经很忙,再也分不出时间来。
等到六月份,顾承言的毒彻底解去,廖神医说吃些滋补的药汤养上一年半载就健健康康。
我高兴得直落泪。
顾承言温柔地擦掉我脸上的泪水。
问我想不想回京城去?
我并不太想,在滇南还是很快乐的,回去后条条框框很多。
「那我们在滇南住到来年开春,一为养身体,二为话本子下卷也该写起来。
「等到来年,我回去拜访那些隐士大儒。
「走过一趟官场,跌落神坛,我发现人生不止做官一条路。」
很快地,顾承言的话本子就流通起来。
尤其得知是他所写,短短时日风靡全国。
无数人都在等着下卷。
掌柜派人来滇南,说他收到的信函都快堆满几间屋子,问顾承言什么时候能出下卷?
最最主要什么时候分银子,实在是太火爆了。
那些学子人手一本,若没读过此书,耻于与之为伍。
更有不少落榜学子,纷纷效仿,决定再潜心苦读三年,三年后再考一场。
人人都在议论顾承言,人人都夸顾承言。
自然也有人说他娶了个好娘子。
夫贵妻荣便是如此了。
廖神医每日都来问顾承言,下卷什么时候出?
他算是除去我与清越外,最先知晓后续发展的人,那个得意劲就别提了。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我们的行踪,竟有人带着厚礼来到滇南,送上帖子拜见顾承言。
他拒绝了。
无论是谁来,一律不见,礼一概不收。
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如今慢慢拿起剑来练武。
他原本是会武功的,骑术也很好,只因为中毒,这些都丢下了。
如今再次捡起来,一开始几日确实艰难,但他咬牙坚持下来后,渐渐得心应手。
那翩翩风采,玉树临风的样子,真是让人入迷。
送帖子的人,渐渐多了女子,各种马车停在院子外,个个香飘四溢。
四月为此恼火不已。
「夫人,您就没什么感觉?她们一个个盯着咱们三爷,您就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若他顾承言要抛弃我,我也不会赖着他,更不是非他不可。
谁让他一开始就教我,女子当自强不息,自尊自爱。
爱他之前,我更爱的是我自己。
他爱我,待我好,我自然也爱他,待他好。
他要是变心了,我也会毫不犹豫收回我的情意。
我会种药草,天大地大,总有我安身之处。
我再也不是那个被关在院子里,被安排与庶女同住一院的王榆晚。
世人常说凤凰浴火重生。
我虽比不得凤凰,但我亦在渐渐成长。
我识字,我认得草药,更会种花草,我会做简单饭菜,亦会一点点简单针线活。
我并不比谁差。
所以她们看上顾承言,是她们有眼光,毕竟他本来就很优秀。
当然,我亦不会主动把人送出去,认什么姐姐妹妹,把祸头往家里带。
那些给我的拜帖,我亦是一概不理,人一概不见。
倒是不承想,顾承言比我还急躁。
「我们该离开了。」
夫唱妇随,他说走,咱们就走。
他要拜访隐世大儒,我亦要去品各地美食,听各地风俗人情。
他要往前走,往高处走,我可不能原地踏步,该努力拼搏的年纪,不要坐享其成,更不要坐井观天,得过且过。
我知晓有人说我命好,嫁给了顾承言,妻凭夫贵。
也有人说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些不过是羡慕、嫉妒之余,拿我没办法,言语中伤。
我不会跟这种人去计较,更不会因此而难过。
她们求而不得的男子,夜夜睡我身边,宠我、爱我,我该大度些才是。
许是因为我过于大度,顾承言时常生闷气,觉得我不够在乎他。
亦怕我真吃味不要他。
女子有三从四德,他没要我遵守,自己倒是挺坚守的,不与别的女子多言,更不与任何女子独处,也不曾对别的女子生出怜惜之心,素来冷着眼、沉着脸。
渐渐地她们也发现了,顾承言就是个铁疙瘩,根本不给任何人焐热融化的机会。
好像顾家人也发现了。
顾承言再也不似曾经那般,以顾家荣辱兴衰为己任,他甚至都不愿意回京城。
带着我去拜访这个大儒,在大儒所在的地方买个宅子住上一年半载。
去那个大儒隐世的地方再买个宅子住上三五年。
还让我把奶娘、阿兄他们都接了过来,要不是赵奶娘说要留在京城,也是要接到身边的。
顾家写过很多信,希望他回京。
他都以身子不适为由拒绝了。
他身体不适?
见鬼的。
从我十七岁生辰那日我们圆房后,一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会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而且我发现,他醋味比谁都大,但凡我出门去半日不回家,他嘴上不会说什么,但晚上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这叫什么不好?
我知道,他是不想回京城去。
也明白顾家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回去,因为如今的他知名度实在太高了。
他的第一个话本子卖爆后,他又写了一个贫寒学子通过读书科举,一步一步走上人生巅峰,更是让寒门学子为此看见希望。
他现在在写第三个话本子,平凡小人物成为将军,镇守边疆、保家卫国……
当王家被下狱,消息传得尽人皆知,有人故意传到我面前来时,我二十岁,有了四个月身孕。
顾承言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榆晚……」
我看向他笑:「我没事。」
我确实没事,王家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们。
每天忙着读书认字,种花种药草,晚上还要应对顾承言,哪里有时间去想起无关紧要之人。
「你是如何打算的?」顾承言问。
「我们回一趟京城吧。」
若他们要被砍头,去见最后一面,全了这一世薄弱的亲情。
若被发配,送上一笔银子,当还了生养之恩。
若贬为庶民,还是给一笔银子,老死不相往来。
最主要还是二婶……
这世上最难还的,果然还是人情债。
顾承言也该回京城一趟。
不能就这么躲着顾家人,他又没做错什么。
我们是慢慢悠悠地回京城。
王家人犯的事还挺多,尤其是三皇子竟想着逼宫造反,王榆欣作为他的侧妃,王家人能干净?
干净不了一点。
二叔有没有参与进去不知晓。
一个半月后,我们才到京城,没有办法,只能直接回顾家。
所以说当你有足够的本事时,家里人待你都不一样。
顾夫人就不说了,拉着我的手,红着眼眶说:「回来就好,回来就莫要再走了,外头哪里有家里好。
「你又怀着孩子,最好的御医、稳婆都在京城,母亲会给你安排妥当。
「你们那院子隔三岔五就收拾清理,丫鬟婆子都是我亲自调教的,一会儿把卖身契给你,若是用得不舒心,只管发卖了就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
顾夫人也没对不起我:「多谢母亲。」
「一家人,说这些客套话。」
顾夫人说着,看向不远处和兄弟们坐在一处的顾承言,眼眶瞬间溢满泪水,她又很快把泪水拭去。
紧紧握住我的手问:「快五个月了,有没有哪里不适?有什么想吃的吗?孩子闹腾吗?」
「一路走来倒是什么都能吃得下,孩子挺乖的,一点不闹腾。」
「是个懂事的孩子。」
顾大嫂坐在一边,屁股上仿佛有针刺她,一会儿扭一会儿扭。
二嫂倒是面上都是笑,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与顾夫人说话。
顾承言扭头朝我看来,我亦看向他。
他便起身走过来,直接走到我身边问:「累了吗?我先送你回去歇着?」
「不累的,若是累了我便与母亲说。」
其实顾家所有人都知晓,顾承言与顾家人是离了心。
中毒被放弃是一。
顾大嫂陷害我,没有任何惩罚,是其二。
他被搬空的书房,空空荡荡的前院是其三。
我们初离开京城,不闻不问是其四。
但人总要往前走, 往前看, 不能总停留在过往, 将难堪、难过全留在心里。
不值当。
我们的院子收拾得那叫一个干净清爽, 东西就没有缺的, 处处妥帖。
我让四月去前院看过一眼, 四月回来说书房里都是书, 笔墨纸砚一样不缺。
摆件这些都是精品,且十分雅致。
我啧啧啧了两声。
顾承言回来与我说起王家事。
三皇子被贬为庶人,囚禁在皇陵, 其他牵扯进去的皆发配边疆,已是皇上开恩。
「那便等他们出发那天,去见一面吧。」
王家人离开京城是在十月。
也是凑巧, 刚好是我出嫁那天。
我挺着七个月孕肚, 在城外见到了王家人。
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夫人满头白发, 憔悴又苍老。她看见我的时候,先没认出来,后认出来后, 嘴里念叨着:「错了,错了。」
王老爷两眼泛红。
我把一个钱袋子递给王老爷。
「里面有些碎银子, 还有一千两银票,当我还了那些年, 吃王家的饭钱。」
王老爷张着嘴,颤抖着手接过。
他想说点什么,我懒得听,直接去了二婶那边。
二婶倒是很平静,见到我面上露出欣喜。
「榆晚。」
「二婶, 我给您准备了些药丸,都放在那边的马车里,还有衣裳、被褥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驾驶马车的人懂些医术, 会武功,一路上会照应你们。
「官差那边已经打点好,你可以带着嫂子、妹妹、孩子们坐马车,等到了苦寒之地……
「我准备了些银子,该打点打点, 不要省着,等以后皇上大赦天下, 你们便可以回来。」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再多的, 也是无能为力。
二婶不停地落泪:「你这孩子, 你这孩子。」
「二婶, 一路保重。」
二婶点头。
顾承言扶着我上马车回家。
王夫人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榆晚, 榆晚。」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她。
心里更是一点波澜都没有。
我真是一个凉薄又无情之人。
顾承言拥着我:「你有我,有孩子。」
「嗯。」
「我不会欺负你。」
「嗯。」
「我们回家。」
我靠在他怀里, 用力点头:「我们回家!」
马车晃晃悠悠。
我掀开帘子,外头天气很好。
就像那年我嫁他时一样,他坚定地选择了我。
我亦坚定地选择了他。
这一路走来,我们相互扶持,携手与共。
往后还有很多很多年。
我们也要这么过。
他不离, 我不弃。
我们可以夫唱妇随,亦可以妇唱夫随。
我们是一家人。
也是独立的人。
我爱他,他爱我。
幸福便会永远相随。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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