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墨川成婚五年,我才知道,将军府的人皆知他有个白月光。
我是北魏最尊贵的郡主,却在这里被所有人欺瞒。
直到白月光的丈夫去世。
我听到沈墨川对婆母说:
「当初为了家族,你们让我娶宋柚微,我娶了。
「我曾经对不起染心,现在想迎她入府。
「至于柚微,她会理解的。」
幼子重病,他陪在沈染心身边,直到幼子离世,也未曾回过一次。
那一刻,我终于醒悟,自请和离。
-1-
皇宫夜宴时。
一杯接着一杯,我不停地灌着自己酒。
七日醉,皇家御酒。
后劲十足,喝醉后可大梦七日。
也因今日是宁安长公主的忌日,皇帝才舍得拿出来。
宁安长公主是我的母亲。
更何况,我还痛失爱子。
众人皆不敢上前劝慰,投来的视线,都带着同情。
上方的皇帝也隐隐皱眉,长叹一声。
只有沈墨川,一把夺过我的酒杯,脸上全是怒意:
「你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母亲泉下有知,怎么能安心?」
沈墨川的语气很愤怒,声音也很大,本来热闹的宴会,瞬间鸦雀无声。
借着酒意,我望着他,心中酸涩难忍。
他脸上满是担心,我试图分清这里面,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为打破尴尬,皇帝身边的万贵妃捂嘴笑着说:
「沈将军和郡主真是恩爱啊!」
转头又看向皇帝:「臣妾可是羡慕得不得了。」
皇帝看着这幕,也连连点头。
「是个好的。柚微吃过太多苦了。这桩她自己求来的婚事倒是极好。
「唉,只可惜她的孩子福薄。」
席上的众人也纷纷附和。
「京都谁人不知郡主和沈将军这对恩爱夫妻。」
「我女儿可是说了,让我给她找夫婿,就比照着沈将军找。」
听着耳畔的这些话,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情真意切的男人。
夏日炎炎,我的心里却只有刺骨的凉意。
这个所有人眼中爱我入骨的男人。
心里住着的,却是别人。
而我,恨不得他去死。
-2-
得知沈染心的丈夫季将军,战死沙场时,我焦急地赶往婆母的院中。
沈染心是婆母的侄女,未出阁时,常来我们府上。
性情与我相投,我将她视为知己好友。
带着丫鬟匆匆赶到婆母的院子,院中一个仆从也没有。
刚想推门而入,就听到夫君愤怒的声音:
「当初为了家族,你们让我娶宋柚微,我娶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与染心在一起,母亲又要阻我。
「我曾经对不起她,现在只想迎她入府。」
我伸到门边的手一下停住。
这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犹如一把重锤敲在我心上。
沈墨川和沈染心?
我从未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
为了家族娶我?那曾经的那些山盟海誓又算什么呢?
婆母拍桌怒道:「胡闹!
「你已娶妻生子,你这样置郡主于何地?你这是在断送自己的仕途啊!」
我浑身发抖,不敢推开眼前的门,紧紧捏着手帕,心痛如绞。
脑中不断地回想,沈染心未出阁时,在我面前与沈墨川相处,一向坦荡。
以致我这么多年,没察觉分毫。
沈墨川继续说道:「被迫与染心分开,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人,那段时间我有多痛苦,你们无人知晓,我每日都喝酒麻痹自己。
「染心嫁人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释怀过。」
从未释怀!
好一个从未释怀!
沈墨川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尖刀,插进我的心里。
刀刀见血。
血肉模糊。
-3-
五年的幸福。
一夕之间,被沈墨川残忍打破。
这桩婚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与他的那些相处场景划过我的脑海。
他对我的宠溺,对我的温柔,原来都是假的,心痛到麻木。
院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是我们对不起你,可你和染心早就有缘无分了。让染心入府为妾也是对她的羞辱啊!」沈夫人的语气里全是无奈。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有缘无分?羞辱?
真是可笑!
「我想让染心入府为平妻,至于柚微,她会理解的。」沈墨川的语气非常笃定。
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相信沈墨川能说出这种话。
是我这些年太过隐忍?他竟忘记了我的身份吗?
皇帝和太后最宠爱的元安郡主,公主都不敢与我争辉,沈染心也配与我平起平坐?
我的贴身丫鬟星月,气得想直接推门而入,我拉住她,星月红着双眼说:
「郡主,怎么能让人这么欺负到您头上?」
我用尽身上的所有力气,对她摇了摇头。
我也想冲进去,也想大吵大闹,将一切都摊开。
可我眼前浮现的,是我听话的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
-4-
强撑着被星月扶回自己的院子。
「夫人!」星月担心地看着我,一路陪我走来,星月最是知道我对沈墨川的感情,也是最能明白我的心情的。
「哇!」
房中传来婴儿的啼哭,是我的幼子,他仿佛知道母亲的心情。
我再也撑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星月也在一旁陪着我们落泪。
与沈墨川成亲之前,我曾问过他有没有心上人,他当时只是温柔地摇摇头。
我放心求得旨意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这五年中,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长子宋成元,是皇帝舅舅感念我父族功勋,后继无人,特让他承继我父亲的武安王之位,出生时便被封为世子。
婆母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太过显露。
直到我生下幼子沈成心后,婆母才消除了所有的芥蒂。
成心,现在想想他为幼子取的名字,我泛起一阵恶心,就这么忘不掉沈染心吗?
就连我们的孩子,都沦为他纪念沈染心的工具。
这五年,我与他琴瑟和鸣,他也没有妾室和通房,京都的女子都羡慕我有个好夫君。
我也曾陷入这假象中。
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一切。
心痛到无以复加。
-5-
沈墨川回来时,星月已经哄好孩子,我也平复下心情。
他一踏入院中,星月就一脸怒意地冲上去,我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退下,星月怒瞪了沈墨川一眼才走。
「星月这是怎么了?」沈墨川一脸莫名。
「夫君回来得这么早,是有什么事吗?」我压抑住心头翻涌的情绪,装作平时那般温顺。
我还隐隐对他抱有一丝希望,毕竟我们在一起不是五天,而是五年。
「我回来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想去桐城一趟。」
「哦?是吗?」这丝希望被他毫不留情地打破。
桐城,是沈染心的丈夫战死之地,算算时间,也该去将季将军的灵柩扶回京都了。
我的指甲已嵌入掌心,强行控制住自己。
「季将军英勇就义,作为他和染心的表哥,我该去迎迎他。」
好一个表哥,怕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安慰自己的心上人吧。
「只是不能陪你和儿子了。」沈墨川语气里有些歉疚。
妻儿又怎么比得上心上人呢?
明知我离不开你,幼子在襁褓中,长子启蒙正是需要父亲之时,可这些,都留不住他。
此刻我无比失望。
「去吧。」
「等我回来,就抽时间,好好陪陪你和儿子。」
我从未发现,他竟如此恶心。
沈墨川没有察觉我的异常,转头吩咐小厮为他收拾行李。
他面容溢满喜意,完全不像去参加葬礼。
我与他每夜交颈而卧,曾是最亲近的人,现在的我却觉得他十分陌生,五年时间,我竟一点也没看透他。
我还是高估了我和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明知他不在,我便会被噩梦缠绕,去桐城路途遥远,这段时间我必定过得艰难。
沈墨川出门前,我拉住他的手,平静地说:「能不去吗?」
这是我为两个孩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沈墨川反握住我的手,轻轻落下一吻,带着宠溺笑着说:
「柚微,我保证,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我的心彻底坠落,说不上来是心死还是心痛,抑或是绝望。
该放下了。
君若无情我便休。
-6-
沈墨川走后,为了纾解心中的郁气,我带着星月去花园透气。
刚转过侧门,就听见丫鬟在议论。
「少爷这次去桐城,是为了沈姑娘吧?」
「那当然,以前少爷和沈姑娘多浓情蜜意啊,是这一位完全比不上的。」
「要不是夫人横插一脚,沈姑娘哪用嫁给他人,沈姑娘嫁人那段时间少爷多消沉啊!」
星月一脸气愤要上前,看谁这么大胆,而我气急攻心,一口血呕了出来。
「郡主!」星月担心地看着我。
两个丫鬟听见声音,赶紧跑开,星月顾着我,没去追,只是快气疯了。
「我们去找陛下,去找太后,没有他们的允许,看谁敢让那女人进府?
「就连这府里的奴才也敢议论郡主!」
星月直接哭了。
而我只觉得,心痛到麻木。
连府中的丫鬟都知道他二人间的旧情。
我居然被瞒这么多年,真是可笑。
-7-
沈墨川回京的那天。
幼子风寒入体。
星月发现幼子的异常,他满面通红,浑身滚烫。
慢慢地,开始抽搐和呕吐。
府中的大夫开的药,灌下去,又给原样吐了出来。
我完全慌了神,忙让人去请沈墨川。
即便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但紧急情况下,我也只能想到他。
去请他的人来回报时吞吞吐吐:
「将军没有回府,在……在威远侯府中。」
威远侯府,沈染心的夫家ṱù³。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将我泼醒。
我强行稳定住心绪,让星月去宫里请太医,再派人去威远侯府请他。
太医很快便来了,而沈墨川,久久都未见他的身影。
诊脉后,太医面露难色,连连摇头:
「郡主,小公子的情况很不妙。
「还请郡主,做好准备。」
说完太医便跪在我面前。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挖出一块,痛得无法呼吸。
幼子高温不退,脸庞泛红,我绝望地拉住太医。
一个劲地求他,求他再试一次。
「哇」的一声,幼子再次将药物吐出。
呕吐物中还带着点点鲜血。
鲜红刺目。
太医慌张地进行抢救。
而我,早已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骤然打击之下,我晕了过去。
-8-
「将军说,已经请了太医,那他回来也没什么用。
「将军还说,夫人作为一个母亲,不要拿孩子作为邀宠的手段。」
「孽子!」
再次醒来,就听到婆母气急败坏的声țū₉音。
幼子重病,也唤不回他,这人的心是铁做的吗?
此刻,我顾不上这些,拉住坐在床边的婆母问道:
「成心呢?」
我的心中充满对幼子的担忧。
婆母的双眼通红,一向要强的贵妇人,抹着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星月也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泪:
「郡主,小公子,小公子他……」
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如同心头的肉被剜掉一般。
痛到无以复加。
我疯了一般冲出去,我不愿意相信,也不想相信。
幼子已经离我而去。
可还没迈出门,便摔倒在地上。
「成心!!」
我撕心裂肺地哭着,伸手向前,仿佛能挽留住他的魂魄。
屋里的人见此都不敢动。
只有星月,跪在我面前为我擦拭眼泪。
见到幼子冰冷青灰的身体时,彻骨的寒意浸透我的全身。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想随他而去。
可是我的长子拉住我,一脸天真地问着:
「娘亲,弟弟是去天堂了吗?爹爹为什么没有回来送弟弟啊?」
年龄尚小的宋成元,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
只知道见不到弟弟了。
我看着懵懂的长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心口撕裂般地痛。
太痛了。
宋成元用小手为我擦去眼泪。
此刻的我,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我的长子还需要我的照顾。
幼子死后。
沈墨川始终没回来。
婆母只是在我身边哭着,翻来覆去地说:「养了个孽子。」
对沈墨川,我已经毫不在意了。
一向不信神佛的我,为幼子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文。
我的幼子。
望他下辈子安康喜乐。
只是。
别再成为我和沈墨川的孩子。
因为,我们都不配。
-9-
再次见到沈墨川。
是在皇宫夜宴上。
是在我们幼子离去的三天后。
皇帝舅舅体谅我失去孩子,让我可以不用参加。
可是,在听说沈墨川会去后。我想去质问他,问他为什么。
他曾在我们幼子出世时喜极而泣。
那时的他,用无比温柔、深情的眼神看着我,说:「辛苦夫人了。」
语气里的喜悦和感激显而易见。
那样的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心狠?
孩子逝去的这几天,他都陪着沈染心,婆母派了无数的人去请他,都被他赶回来。
他的亲生骨肉,竟一点也不在意,我替幼子不值。
对沈墨川的恨意,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
面对他的虚情假意,更是恶心到了极点。
是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
还是演戏演多了,自己都入了戏?
挥开他的手,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给了他一巴掌。
我从未这么恨过一个人。
他可以不爱我,可以骗我。
但不可以这么对待我的孩子。
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我离开席位,走到殿中,朝皇帝跪下,眼中一片清明:
「舅舅,我十岁那年,皇家围猎中,拔得头筹,您曾许给我一个承诺。
「现在,我想请求舅舅兑现。
「让我和沈墨川的婚事作废,从此各不相干。」
顶着一席人和沈墨川不可置信的目光,我缓缓跪下去,磕头。
皇帝久久不能回神,看着伏跪在眼前的女子,那一刻竟跟自己长姐的模样重合起来。
都是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长叹一声,说道:「柚微,你确定吗?」
我懂他的意思,在这样一个女子从夫的国家,即便我贵为郡主,和离后也不会好过。
不仅要面对坊间的议论、言官的弹劾,或许还会背负骂名。
这世道,女子总要艰辛一些。
可是,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除了我自己,谁也不能圈住我。
我抬起头,泪流满面。
「柚微想回长公主府了。」
皇帝也老泪纵横,我的母亲,亦是他心头的柔软。
这一刻的他也读懂了我的坚定。
当场下了我和沈墨川和离的旨意。
满座哗然。
-10-
拿着圣旨,直到出宫,沈墨川才反应过来。
他愤怒地看着我:「宋柚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做法,让他当众丢了大脸。
今后的很长时间,他都会成为京都人的笑料。
可是,那又如何?
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压抑不住汹涌的情绪,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想还手时,我歇斯底里地当街痛哭。
沈墨川被我吓到,脸上的怒气消失不见,小心翼翼地想扶我:「柚微,你到底怎么了?」
我一把挥开他的手。
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哭着质问他:
「沈墨川,我问你,成心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够了,宋柚微,到现在,你还想用成心的安危来骗我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骗他?
太可笑了,他竟以为我会用幼子的安危,骗他。
擦干眼泪,我状若疯癫地笑着,我要他痛不欲生。
「沈墨川,你和我的孩子,带着你给他取的那个恶心名字,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直到他死去三天,你都在沈染心身边,没有想过回去看一眼。」
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一想到幼子,我的心就像空了一块,痛得不能自已。
看着我癫狂的样子,沈墨川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已经意识到,可能从来就没什么欺骗。
孩子可能真的,已经死了。
而他本来是有机会,见孩子最后一面的。
他摇着头,嘴里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看着他大惊失色的模样,我却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
有的只是彻骨的失望和后悔。
抬起手,我又给了他一巴掌,是为幼子,嘶吼着一字一句说道:
「沈墨川,你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
沈墨川失魂落魄,任由我打骂。
那个曾刻在我心头的少年,已经死了。
为了他,我曾一点一点拔掉自己的尖刺。
不再是自己。
只是沈墨川的夫人。
可他,却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11-
我的母亲与皇帝一母同胞,父亲是战神武安王。
母亲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父亲是北魏唯一的异姓王。
我宋家世代战功赫赫,祖父是开国元勋。
一出生Ṫûₔ,我便被封为元安郡主,享食邑万户,封地在最为富庶的江南之地。
幼年时的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甚是骄纵跋扈。
就连皇子公主,也要避我的锋芒。
会爱上沈墨川是场意外。
金尊玉贵长大的我,若没有那件事,与沈墨川是不会有交集的。
我及笄那年,南边的安王起兵反叛,皇帝舅舅派我父亲带兵镇压,父亲很快便取下安王的首级,可谁知却放走了一个漏网之鱼,导致了后来所有的悲剧。
父亲班师回朝的路上,娘亲得知消息,带我去青龙寺为父亲祈福。
娘亲向来最信佛,每次都去寺庙祈求爹爹能平安归来。
在我和娘亲返程的路上,被想要报复父亲的安王长子所抓,他想要利用我威胁娘亲,让娘亲协助他暗算爹爹。
娘亲宁死不屈,只一脸哀戚地看着我。
「柚微,娘亲对不起你!」
「我不怕死,娘亲,你说过我们是北魏皇族,最不能怕的就是死。」
那时年轻的我并不知道,有时候死亡的方式,也会成为永生的噩梦。
安王长子大怒,在我面前将娘亲折磨致死,在我也要惨遭毒手时,沈墨川带人赶来,将我救下。
我伸手想触摸娘亲的尸体,手却一直在抖。
最后沈墨川看不下去,脱下衣袍将娘亲裹住。
就这一个动作,成了我很长时间的救赎。
父亲得知消息赶来,没管我,只看着娘亲的尸体,一向大权在握的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红着眼睛跪在了娘亲身前,很久都不敢去揭开覆在娘身上的衣袍。
当晚父亲摸着我的头发,眼里有着极大的不舍:
「柚微,是爹爹对不起你。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有不好的预感,可我却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母亲死后,我好似得了癔症,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母亲下葬那天,父亲用母亲送他的定情之物,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把匕首是由番邦进贡的天外陨铁锻造而成的,一刀封喉,爹爹走得没有痛苦。
自此以后,我便日日深陷噩梦。
一闭眼,便会回到娘亲惨死的那天。
这两年我过得生不如死,直到再次遇见沈墨川。
时隔两年未见,第一眼我便认出了他,当初他还只是个青涩的少年郎,经过两年沙场打磨的他隐隐有了锋芒。
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而我也以为他会是像父亲那样,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在沈墨川的身旁,折磨我两年的噩梦隐隐消去,我也得到片刻安宁。
我将他当作救命的稻草。
无法自拔。
-12-
回到府中时。
得到消息的婆母,等在府中,一见到沈墨川,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沈墨川即便被打,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在看到婆母时,眼中有了一丝希望,拉住婆母:
「母亲,她说成心没了,她是骗我的,对吗?」
婆母的眼中有一丝不忍,又失望又心疼,想到自己的小孙子,也哭出声来。
「你心里还有成心吗?他走的那天,你为什么不回来?」
婆母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沈墨川。
「你为什么不回来?」
沈墨川没有一点反应,眼中的希望破灭,只剩一片寂然。
恍惚间我也记起来,我和沈墨川成亲不久后,有段时间他总回来得很迟,身上带着酒气。
也是这般绝望。
我派人去打探,发现他每日都在衙门中独自醉酒,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目光哀戚、神情复杂。
直到听说他在大理寺被排挤,我十分心疼,进宫求皇帝舅舅将他调走。
皇帝舅舅将他连升两级,调令下时,他回来对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最后才有些累地搂着我说:
「我只是怕这天下人都嘲笑我,还要靠女人。」
现在算起来,那时正是沈染心出嫁之时。
沈墨川是为她伤心,而我,太自作聪明!
我曾经以为遇到沈墨川,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幸运。
爹娘的爱情虽然结局惨烈,但他们确实做到了生死相许,我以为这世间的爱情皆是如此。
却没想到这世间伤人最深的,就是感情。
-13-
不再理会哭泣的婆母,和悲痛欲绝的沈墨川。
这座府邸,多待一会儿,我都觉得窒息。
带上宋成元和星月。
指使人将我的嫁妆搬离沈家。
我嫁过来时,嫁妆之多,就连嫡公主出嫁也是远远比不上的。
当时满京都的人都被震惊,纷纷羡慕沈墨川的好运。
而沈家也确实靠我的贴补,过了五年骄奢淫逸的生活。
婆母见此,也顾不上再教训沈墨川,拦在我的身前。
「柚微,我知道一切都是墨川的不对,我会好好教训他,让他彻底和沈染心断了联系,你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原谅?
她竟以为我还能原谅沈墨川?
是我对他们太过纵容,让他们产生我软弱可欺的错觉了吗?
沈墨川喜欢满腹诗书的女子,我便抛下自幼喜爱的武艺,去读那些我看着就头疼的诗书。
婆母喜欢温顺端庄的儿媳,我便收敛浑身所有的尖刺,百般容忍她的刁难。
我从骄纵的元安郡主,彻底变为沈夫人。
我冷笑着对她说:
「要我原谅他,除非成心活过来。」
婆母的脸色变得煞白。
破镜不可能重圆。
这些年我太执着于沈墨川,抱住他死死不放,害怕又回到噩梦里。
如果爹爹和娘亲看到这样的我,会很失望吧。
幼时我每次犯错时,娘亲想要收拾我,爹爹都会抱着我说:「我们的小元安是郡主,就该肆意张狂。」
是啊,我是郡主,出生便被赐封「元安」,无比尊荣。
在和沈墨川成婚后,我活成了另一个样子,以夫为尊,谨小慎微,再不是爹爹的小元安。
是我自己画地为牢,将自己圈住。可即便父母不在,我还是天潢贵胄,还是北魏的元安郡主。
彻底想通之后,我只想做回元安郡主。
-14-
不管婆母如何阻拦,我还是带着宋成元回到了长公主府。
这是娘亲的府邸,爹爹和她成婚后就搬到了这里。
爹娘走后,我拒绝了皇帝舅舅想将他们葬入皇家墓地的建议,将他们葬在了长公主府的花园中。
这个花园是爹爹亲手为娘亲布置的,也是娘亲最为喜爱的,将他二人葬在这里,就像他们从未离开过我一般。
而我的幼子。
我将他埋在了爹娘身边。
九泉之下,望爹娘能替我照顾他。
长公主府的旧人们都还在,府里的管家和我的奶娘,一见我就不停抹眼泪。
奶娘将我揽入怀中,管家抱着宋成元。
「郡主,长公主府永远是您和世子的家。」
管家的话,让我又绷不住眼泪,这段时间,我仿佛流尽了这一生的眼泪。
他们都是陪我一起长大的老人,十分心疼我。
管家将长公主府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扔掉我不喜欢的诗书、女工、管家账册。
我感到无比放松,只是空闲时候,还是会时不时想起爹娘和幼子。
我的奶娘将宋成元照顾得很好,我也越来越平和,感觉这才是我该过的生活。
在这期间,也有很多媒人踏进长公主府的门槛。
即便我已经嫁过人,还有个儿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跟我背后的长公主府、武安王府以及我的巨额嫁妆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皇帝舅舅和皇祖母也是为我操碎了心,但我却不想再嫁,并非为了沈墨川,而是这一次的教训太过深刻。
这世间的男子并非都像爹爹那般深情。
薄情寡义的。
不在少数。
-15-
门房来禀报沈墨川上门求见时,我的反应不是很大,只是觉得他来得比我想的快。
星月在一旁气得跳脚:
「他还敢来见郡主!郡主,我们把他轰走吧。」
我笑着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为好。」
沈墨川进门时,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胡子很久没刮了,眼睛红得不行,眼下是大片大片的黑眼圈。
看来他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再次见到他,我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了曾经浓烈如火的爱意,也没有幼子刚死时强烈的恨意。
「柚微!」
沈墨川双眼含泪,嗓音颤抖,一见到我就想伸手触碰我,星月不动声色地为我挡开。
「沈将军有什么事,还是站在那里说吧。」
我的话音刚落,沈墨川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是不相信我竟会如此决绝。
「柚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成心生病了。
「我以为,我以为……」
沈墨川说着说着,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他没说完的话,很明显了,他以为我知道沈染心的事后,用成心逼他回府。
我冷漠地看着他:「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识人不清,让你做了成心的父亲。不过,你不配。」
沈墨川的身体一阵踉跄,像是受了极重的打击,一脸苍白。
我冷眼看他,怒意渐渐在心头攀升,成心死时,他一心扑在沈染心身上,现在却来做出这副悲伤的样子。
虚伪。
「若你早说你有意中人,我是绝对不会拆散你们的。
「可你既要还要,我真的看不起你,沈墨川。」
我的父亲是盖世英雄,母亲是皇女,他们都敢爱敢恨。
而我,他们的女儿,却爱上这么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爹娘一定在天上笑我吧。
沈墨川眼中闪过一丝难堪,像是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心里的念头。
「在娶你之前,我确实和染心情投意合,和染心分开,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我承认,在刚得知季将军战死的消息时,我的心中确实有过卑劣的想法。
「可是柚微,我和你这五年的相处也不假!对你和孩子,我也是有感情的。」
我一脸平静,心里感觉十分可笑,这就是我曾经真心爱过的人。
季将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而这人,却在打着英雄遗孀的主意。
沈墨川,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卑劣。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对我来说,爱情是最没必要的东西。
「沈将军,落子无悔,若你曾经是被迫,那我现在愿放你自由,让你去弥补你的遗憾。」
也算为这段感情彻底画上句号。
该结束了。
沈Ťũₗ墨川虽不想走,却还是被我的侍卫赶了出去。
-16-
在长公主府的这段时间。
我捡起了扔下很久的骑射。
爹爹曾说我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不愧是他的女儿。
回到长公主府,如鱼儿回到大海,无比畅快。
我在一点一点地找回曾经的自己。
郊外跑马时,我遇到了沈染心,或者说,是她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等我。
沈染心,她确实是一个很特殊的女子,在我不知道一切时,也曾与她相处得很好。
嫁入沈家,遇见沈染心,她对我总是不卑不亢,我一度十分欣赏Ţū₆她。
在她身上,我能看到些许娘亲的影子,一样诗书满腹,一样气度不凡。
但如今,我经历的所有悲剧中,都有她的影子。
「见过郡主殿下。」
沈染心盈盈俯身为我行了一礼。
我心绪复杂。
对她我谈不上恨,只是一见到她,我就会想到,幼子死亡时,沈墨川与她在一起,可能这一辈子我都无法释怀。
「你还来干什么?」星月显然非常讨厌她。
星月曾多次都在我面前称赞沈染心,现在却对她怒目相向。
「我与沈墨川之间确实还有感情。」
沈染心一脸平静地开口,星月听到此话更是愤怒。
「但是小公子的事,确实非我所愿,收到消息时,我曾劝他回府,只是他不相信。」
她一脸的惋惜,语气却依旧平静,她俯身下跪,为我行大礼。
「多谢郡主成全。」
她在谢我自请和离,让她又能跟沈墨川在一起。
星月快气疯了,拿起鞭子就想上去抽她,被我拉住。
与沈染心擦肩而过时,我只留下一句:
「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一样的。」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也是最普通的女子。
此时,我忽然有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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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劫。
我发现女子真的不易。
若我不是身份尊贵的郡主,那我也不会这么容易从这段失败的感情中脱身。
我坐拥无数的财富,离开沈家后,我想做一些造福百姓的事。
考虑再三,我打算在京都开一所女子学院,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的女子皆可入学。
皇帝和太后知道我的想法,也很是支持。
选好书院的地址,我开始热火朝天地搞事业。
在这期间,沈墨川日日守在长公主府门口。
可我却没再让他进过门。
虽然我不见他,但我总是要出门的,出门便会被他挡住轿子,苦苦哀求。
有时我也觉得很烦,我忍不住大骂他:「沈将军还请自重,请你赶紧离开。」
我不理解,我已经放他自由,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追爱,还找我做什么。
「柚微,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动那种心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只有你和孩子。
「一ƭū⁸直以来,我那可笑的自尊心蒙蔽了我对你的感情。
「柚微,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满脸悔恨,我的心却没有一丝波动,我给过他机会,可在他选择去桐城时,在我心里就翻了篇。
「沈墨川,给自己留一丝体面,行吗?」
察觉到我话语中的决绝,他整个人如被雷击一般,怔立在原地,满脸的无法接受,喃喃自语:
「柚微,别不要我!」
他站在原地,就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
他仍然准时每日来长公主府守候,我也学会了对他视而不见。
听星月说,沈夫人,我曾经的婆母在感受到我的决绝后,想让沈墨川娶沈染心。
他却坚决反抗。
说到这里时,星月还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地说道:「迟来的深情有什么用?」
我只感觉好笑。
他竟做不到对任何一个女子专情。
若是他一心一意对沈染心。
或许我还会高看他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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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曾来长公主府找过我。
如今的我,对沈家人极度厌烦。
她说宋成元还小,不能没有父亲。
一向雍容华贵的妇人,头上都急出了汗,她不能容忍孙子被带走,对着宋成元喊道:
「成元!成元!你劝劝你母亲!」
提到孩子,她算是戳到了我的肺管子。
我的眼中含有冷冽之意,不再留情面。
「沈府我不会收回,就当是沈墨川服侍我这么多年的赏赐,毕竟去找小馆也是要给钱的。」
沈府是我的嫁妆,位置在京都算得上极好。
「你……你你你……」
沈夫人指着我说不出话来,看来是气极了,毕竟我把她的儿子比作小馆,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自此以后,她再没上过门,我的耳朵也得了清净。
-19-
再次见到沈墨川,是在他出征前。
听说沈家在逼他娶沈染心。
而他为了逃避,自请去驻守边关,不日便要出发。
星月声情并茂地给我形容,沈染心得知消息,当街气得脸色大变,沈夫人更是直接晕倒。
那时,我在现场看女子书院的修建情况,闻言,也只是笑笑。
「柚微?」
和星月的讨论,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沈墨川目露疑惑地看着我们,语气里也满是不确定,大概是不相信离开他后,我会这么开心。
他的身上穿着甲胄,身后也跟着一队士兵,应该是要出发了。
「沈将军。」星月不情不愿地给他行了一礼。
而我直接没理他,现在看到他就烦。
「柚微,你还在生气吗?」沈墨川委屈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什么负心人,我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将军,以后叫我郡主。」
「柚微,你就这般狠心吗?我爱的一直是你,是我自己蒙蔽了自己的双眼。」
沈墨川声嘶力竭地喊道。
何必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我真的希望能好聚好散,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他,始终有一分感激,为他曾救了我,也为他替娘亲披上的衣袍。
曾经我把对他的依赖和感激错认为是对他的爱,现在的我不会了。
「沈将军,好聚好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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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建好后。
我成了书院的第一任院长,兼骑射课的教习。
开始招生后,出乎我意料的是,情况非常火爆。
星月打听之后,才知道,朝中的大臣们为表达对皇帝和太后的支持,纷纷让家中的女儿报名。
我不在Ṱû⁻乎她们是为何而来。
我只希望,通过女子书院,她们能拥有一技之长,或者自保的能力,不要永远做依附男人的菟丝花。
书院分设了很多课程,有刺绣、医术、骑射、武艺、书画等等。
招录了一大批女教习,星月也成为了武艺课的教习。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才明白,在沈府中压抑天性的人,又何止是我?
应征教习的人中,有一人出乎我的意料。
是沈染心。
她已经不复往日的平静,面色苍白,双眼深陷,透露出无尽的疲惫。
见到我,她的眼中有羞愧,想说什么又不敢上前。
看来她这段时间过得也不好。
不过我毫不在意,我不会阻她,更不会帮她。
星月告诉我沈染心被淘汰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她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郡主,您不知道啊,她的那个卷子答得,惨不忍睹啊。」
星月的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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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听到沈墨川的消息。
是在冬天。
这场仗打了很久。
跨越几个季节。
长到我都快忘记沈墨川这个人时。
边关传来消息,说他受了重伤,军队里的医师都束手无策,正在将他送往京都。
他入京都的当晚,皇帝舅舅派了宫中的御医去为他治伤。
听说他被送回的时候快要不行了,口中一直念叨我的名字。
沈夫人当晚便来请我,红着眼睛跪在我面前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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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微, 求你去看他一眼。
「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可我思索良久,只是让星月和奶娘带着宋成元去,送去了很多药材。
最后,沈墨川活了下来。
可是也残疾了。
他的仕途终止在这个冬天。
皇帝舅舅感念他的功劳, 给了他个清闲小官。
在沈夫人的逼迫下, 他还是娶了沈染心。
只是两人都是二婚, 婚礼没有大办, 只一顶轿子将沈染心抬进了沈家。
听到这些消息,我没有什么感觉。
他二人对我来说, 早就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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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 两年过去。
女子书院的学生越来越多。
我也卸下了院长的担子, 将其交给星月, 只偶尔去上课。
在我的骑射课上, 见到作为学员的沈染心时, 我很惊讶。
现在的她, 形容枯槁,不复往日的光鲜亮丽,只是两年,却像是老去十几岁一般。
见到教习是我, 她不断往后瑟缩,面上全是自卑, 企图掩藏自己。
我没有理会。
只是在回府后, 星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沈墨川自仕途断绝后,便成日郁郁寡欢, 和沈染心成婚后,便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她身上。
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开始沉迷酒气, 喝完就虐打沈染心,沈染心不堪承受, 逃回娘家。
但娘家也只是将她送回夫家, 让她出嫁从夫。
走投无路下,她报了女子学院,选修的全是武艺类的课。
「看来她是准备学成回去, 和沈墨川对打呢。」
星月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忙于书院的事务, 没放在心上。
书院的设立颇有成效,已向边关输送了一批军医,解决了军中缺乏医士的问题。
书院也以自己的名义,开设了一座绣坊, 为无家可归的女子提供一个庇护所。
在皇帝舅舅的默许下,成立了一支女子皇城护卫队,每日巡逻。
看着越来越多的女子有一技之长, 在夫家挺起腰杆, 我觉得很欣慰。
虽然提高女子地位任重道远, 但这也算是开了好头。
我是北魏皇族,被所有北魏百姓所供养,我的使命, 就是让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
现在的我,已经找到自己的价值。
才明白,过去我竟荒废了那么多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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