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钗记

陆相执中状元后第一件事是休妻。
「沈家女是贤良,可也太无趣。」
他另娶娼门女,我改嫁二世祖。
陆相执认为我在赌气,才嫁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他觉得沈家女最重妇德,而那纨绔不堪管束,很快就会厌弃我这样无趣的女子。
他等了半年,还没等来我被休弃。
陆相执忍不住上门求见时,我正拿着戒尺敲那纨绔夫君的脑袋,颇为无奈:
「夫子讲了三遍,还是不懂吗?」
我那纨绔夫君一把搂过我的腰,笑得无赖:
「听不懂,想亲嘴。」

-1-
我的夫君上京赶考时,被温柔乡绊住了脚。
那个色艺双绝,自视甚高的清倌,旁人千金也难买她一笑。
唯独看中了我夫君陆相执这个乡下来的穷举子。
四月暖阳里,陆相执状元游街时。
她倔强地跪在街中,将自己的身契捧过头顶。
浑身不妆一物,素净得如一朵出水芙蓉。
连那些粗里粗气的衙役,都不忍心驱赶。
「他若不认,这姑娘就白给人睡了,自己个儿攒钱赎身得罪了妈妈,只能去下等窑子了。」
「啧啧,可惜了这白铃姑娘,真是个清白干净人。」
那个叫白铃的清倌攒了一千两银子,给自己赎了身。
而我,陆相执的正头妻子,正为了五文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酱瓜娘子,你相公中状元了!」
趁我不备,那赵老太婆拎起酱瓜,跑得飞快。
这老贼婆!
我跺脚叹了口气。
「酱瓜娘子,你快去街上看看吧。」
我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推着酱瓜车往家走。
小姑芽儿一边帮我推车,一边叽叽喳喳:
「嫂子,我哥中了状元,以后买花给你戴,再给你挣个诰命夫人!以后咱们再卖酱瓜,那老太婆不敢坑诰命夫人的钱。」
我喜滋滋地抿了一下嘴,笑道:
「嘴贫。」
看才子游街的人很多,人群乱哄哄的。
我紧紧抓着小芽的手,踮起脚张望。
就看见那个跪在陆相执马前的姑娘。
我站在街边,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穿红挂绿,高头大马的状元,是我的陆郎。
也并不知道这位素衣姑娘与他是什么关系。
只看到我的夫君好像被太阳晒软了心,自马上对她伸出了手。
二人共乘,周遭一片叫好和起哄声。
贺喜的人快踏破门槛时。
我回到家,却是那个素衣姑娘殷勤地迎来送往,端茶倒水,将贺礼和请帖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仿佛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看着我一身粗布衣衫,手中又无贺礼,她心下明了,笑道:
「你是哪家派来的丫鬟?还是哪门的亲戚?」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有几个陆相执的寒窗旧友,想替我说话。
却被陆相执母亲慢悠悠地拦住:
「白铃姑娘,这是相执乡下的表姐。」
不等我辩驳,婆母冷冷看我一眼,捂住了鼻子:
「这位白姑娘,温柔娴静,出身名门大家,有些人想当状元夫人,好歹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配不配。」
我看见了婆母抬起手帕时,露出半截金镯子。
恐怕是白铃姑娘才孝敬的。
而她口中的大家名门,也是陆相执有意为白铃的身世遮掩。
她以为她儿子飞黄腾达,便有的是高门贵女上赶着倒贴。
说话间,陆相执正走进来。
他看了我们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白姑娘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温柔得像冬日的月光。
而我身上粗布木簪,还有酱菜卤水的味道。
可那又怎样。
我嫁来前,陆家人还没有片瓦遮身。
他陆相执走的功名路,是我冬寒夏暑,一担担酱菜送到大儒门下,为他求来的。
我平静地看着陆相执,一字一顿:
「陆相执,你告诉这位姑娘,我是谁。」
陆相执犹豫着不敢开口,只说:
「阿烛,白姑娘真的很可怜。」
我心下了然。
白铃姑娘见状,忽然给我跪下,仰起头奉上一盏茶,倔强又带着炫耀:
「姐姐,陆郎他认我。」
众人瞧着气氛僵住,忙打哈哈:
「以陆兄的才华,贤妻美妾,早晚的事。」
「嫂嫂贤惠之名,乡里乡亲都有耳闻,怎可能容不下人。」
芽儿小心地握紧我的手,往我身边靠了靠,不安地唤我:
「嫂子。」
「谁是你嫂子!」陆母抬手一个巴掌,打得芽儿一个趔趄。
芽儿肿着脸,不敢帮我说话了。
我站在这里,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我的头一点点摁低,看陆相执眼中的愧疚一点点变成倨傲。
陆相执被一群看热闹的人轻飘飘捧上云端:
「阿烛,你一直想为沈家女挣个诰命,可这殊荣只有我能给你。」
我冷笑一声:
「当初我沈家信守婚约,不曾嫌贫爱富,欺你孤儿寡母。
「这一间茅屋,我嫁来时,头顶还没有半片瓦。
「我不辞辛劳,汲山中醴做酱菜,冬日手指皲裂,换来大儒收你入门。
「四年我待婆母如生母,三餐侍疾,你母亲常刁难,我没有吃过一个囫囵饭。
「如今林县县志上,也是我四年如一日供养陆家,教养小姑,侍奉婆母挣来的贤妇之名,与你陆相执何干?」
陆相执哑然,连看热闹的人们都安静下来。
我挺直脊背,目光如炬,字字如钉:
「我修班昭德,不愧天地,你枉读圣贤书,有眼无珠。
「陆相执,你配不上我沈明烛。」
那和离书并着欠条,轻飘飘两纸。
「这四年,我为陆家挣来的银子,一年三十两,四年一百二十两,陆公子的欠条我收下了。」
芽儿哭着拉我的裙摆:
「嫂子,你傻呀,眼见着到了享福的时候,你不理他们不就好了……」
下嫁吞金,上嫁吞针。
我已经过了四年,赔进金银的日子。
还要再过着吞针自苦,穷巷走到黑的后半生吗?
陆相执迟迟没有落印,等我低头服软:
「我会封侯拜相,而沈明烛你被休后沦为笑柄,就会后悔今日意气用事。
「只要你求一求我,白姑娘愿意做妾,你还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
我裙摆的污渍,斑斑点点都提醒他,他曾经有多落魄。
而白铃姑娘吟风弄月,如一捧新摘下的雪兰,衬他风光正得意。
那白铃姑娘警惕地盯着我,生怕我反悔。
「姑娘,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人,绝非良人。」
白铃怔怔地看着我,强辩道:
「陆郎说过,我和你不一样,我跳得最好的六幺,你只识种瓜腌菜,我会行最雅的飞花令,你只知讨价还价。
「我年轻貌美,干净清白,不与你有什么差别!侍奉婆母,相夫教子,我样样都不会比你差!」
她抬起头时,我看见她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不知道,我早听说过她。
这个姑娘本来不叫白铃,后来沦落青楼,富家子要逼奸,她一条白绫上了吊。
被救活了,又吞金,又用匕首抹了脖子。
老鸨见过烈的,没见过这么烈的。
想了想,便取了个诨号白铃。
倒打出去了烈女的名声。
纨绔子弟们无事可做,便生出了意趣,还做了个庄,看谁能不靠强逼横压,只靠甜言蜜语,真金白银拿下这青楼烈女。
捧高了拿下了,再把她狠狠摔下云端,踩进泥里,看她痴看她疯。
见惯了狂蜂浪蝶,她以为被狐朋狗友拉扯着进花楼,羞涩失措的陆相执是良人。
殊不知囊中使人羞涩,乍富令人失措。
我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该怜她无助。
「那我祝姑娘称心遂意。
「也祝陆大人平步青云。」

-2-
事实证明,陆相执看走了眼。
我拿了和离书,离开陆家的第二天。
来往说媒的人,将我的酱菜摊子堵得水泄不通。
昨日看热闹的人,将状元郎休弃糟糠妻,另娶娼门女的故事编了个全套,叫《灯娘传》,棠梨园在河上包下画舫,咿咿呀呀地唱。
「这沈家女儿都是贤名在外的,不是得了牌坊,就是入县志,俗话说妻贤夫祸少。」
「我那儿子不成器,非得要个贤惠媳妇,才能正家风。」
「只有那没见识的破落人家,才娶个妖妖调调的主母。」
媒人将名帖垒在摊上,不少公子纨绔之流借着买酱菜,偷偷打量我。
「凭他们怎么没良心,我只认嫂子。」
芽儿赖在我酱菜摊子不肯走,踮起脚看那些名帖。
她不识很多字,却看中一个,偷偷拉了拉我的衣摆:
「嫂子,我看到个好的。」
我利落地把菜码好,头也没抬:
「只要是喘气的男人,再好也不要。」
「嫂子,这个喘不了多久了。」
我听见那放名帖的客人轻咳一声。
我一怔,抬起眼。
却看见一个眉目弯弯的仆妇,穿得体面又齐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娘子。
我认得她,她在我这买了七日的酱菜。
「沈姑娘,我家夫人托我来下聘。」
芽儿将名帖翻来覆去,疑惑地皱眉。
旁人写郎君才高貌美,这帖子写吾儿狂悖病笃。
旁人写郎君多福多寿,这帖子写吾儿时日无多。
「这位哥哥都快病死了,还要娶媳妇吗?」
酱菜桌上十锭金摆开,黄澄澄的照亮人眼:
「我家少爷病重,娶亲一来为了冲喜,二来少爷性子怪诞,夫人说全京城只有沈姑娘心性坚韧,治得住他。」
说到这,那妇人左顾右盼,偷偷凑近,低声道:
「圣上都知道我家少爷活不过三年了,谢国公府家的二少爷,姑娘略打听就知道,可不敢欺君。
「我家三小姐定的又是宣王的亲,将来为寡嫂求一旨封诰也不是难事。
「这三年姑娘和少爷各过各的,将来有钱有闲没男人,这日子岂不舒心?」
说实话,有点心动。
但我不想再赌一次了。
我将那金子推了回去:
「谢夫人好意,我这摊子虽小,也够我和芽儿吃喝自足。」
被我回绝,那谢家仆妇不气也不恼,依旧每日笑呵呵来买菜,将自家二爷的名帖放在一旁。
倒是芽儿,半个月不曾来我摊子上。
我以为是陆母管着她,不许她乱跑。
却没想到这日下了大雨,我收了摊子,就看见芽儿倒在门口。
她浑身烫得怕人:
「嫂子……我好疼……」
大夫说芽儿这是百日咳,送来得太晚,四五日都没退下热。
买药看诊如银子入水,一日日看不见底。
芽儿常发热嗜睡,偶尔醒着的时候,就拉着我ţùₙ衣袖哭:
「嫂子,我娘不管我,你也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那天我以为我要死了,才想来看看你的。」
她哭累了,又偎着我沉沉地睡了。
陆母并不喜欢芽儿,骂她是浪蹄子,贱胚子。
陆相执对这个矮矮瘦瘦,畏畏缩缩的妹妹,也没有上心。
同村的姑娘能穿花布袄,芽儿的破棉衣补丁打了又打,薄得像老黄纸。
我嫁进陆家那天,芽儿壮起胆子拦住了我。
衣服单薄,她的警告也显得单薄:
「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让我哥休了你!」
我过门的第三天,用陪嫁的红布,给芽儿做了件大红袄。
芽儿抱着大红袄愣神了很久,哇地一声哭了。
从那以后,芽儿就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后了。
起初,陆相执并不喜欢我,陆母对我也是多般刁难。
但是母亲自小教导我,为妇者,必要恭顺孝敬,不可令家中多生口舌是非。
陆母骂我懒怠,芽儿便为我在陆相执面前辩解。
陆母见不得我和陆相执亲近,芽儿便扯谎说没有独处,她也在。
陆相执的喜好性子,芽儿也偷偷告诉我:
「我哥爱吃面食,人穷还好面子。」
这四年有芽儿,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我不能不管她。
我接下了谢家帖子:
「我不要聘礼,只要谢家能治好她。」

-3-
谢家请来了宫里的太医,药材也用得舍得。
芽儿的病一天一天好转。
我接下了谢家二郎的名帖,要改嫁谢家的消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隔壁棠梨园的《灯娘传》已经唱到——救小姑灯娘只身饲虎狼。
我坐着听那花旦眼波流转,愁如幽兰泣露。
一座难求,倒是便宜了我们摆摊的隔着水,听了个全。
人们看了,又骂状元郎,又骂谢虎狼。
然后来我摊子买点酱瓜,叮嘱我再难也要将日子好好过下去。
也有不速之客。
是陆相执。
他拦在我的酱瓜摊子前:
「你要嫁的谢无恙我认得,原先在刘山人那里,我就与他颇多不对付,先生也不喜他狂悖乖张。」
刘山人是廉州大儒,曾为皇子讲经,新旧两党皆有意拉拢,辞官不受,闲居鹤山中,看花饮酒为乐。
我寒暑时挑酱菜上山,为他汲山中醴煎茶。
换来他将陆相执收入门下。
「况且你木讷无趣,不懂风雅,他很快就会厌弃你。」
我看着陆相执,竟然不知道他是从何时开始,这么看不起Ṱŭ̀⁸我。
明明他曾在我父母去世时,在坟前发誓绝不纳妾,好好待我。
明明他也曾熬夜替人抄写,赚些钱为我买一支银钗,说自己得贤妻,三生有幸。
「连那船都是谢无恙的戏班子,养戏子粉头作乐。
「你看看自己,又不是什么天人之姿。
「他娶你,不一定是真心,多半是想与我过不去。」
正说着,那画舫移船靠岸。
却见那花旦隔着一水,倚栏笑得花枝乱颤:
「陆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听到人嘲讽,陆相执不悦地回头。
却看见是位千娇百媚的女娘,话也软了些:
「不然姑娘以为谢无恙为何愿意娶一个下堂妇?」
她懒懒地看了陆相执一眼,又将笑意落在我身上:
「人人都说娶妻娶贤,可没嫁过来谁知道那女子贤不贤?
「你妻贤惠,我就娶咯。」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花旦,才发觉她身形高大,只是刚才坐着,才看不出。
陆相执才发现眼前是他的老对头谢无恙,恼怒道:
「谢无恙!你扮成这下九流的样子,也不嫌丢读书人的脸!
「沈明烛,你都听见了,他娶你不过是想跟我过不去。」
我看着眼前穿戏服,扮花旦的谢无恙,心里也开始没底。
当初陆相执和他同窗,同我说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纨绔。
十岁的谢无恙,神童之名已经名满京城。
十四岁一首御前古体赋艳惊四座,圣上赐了峨冠博带。
十七岁上鹤山,拜入刘山人门下。
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会入朝为仕,前途不可限量。
他却在十九岁那年大病一场,醒来锯床做棺,击盆而歌。
说自己梦中染病,活不出三年了。
既然活不了三年,索性痛快度日。
从那以后他就疯魔了。
再不读书,只好游乐。
做艳曲,画春宫,若是来了兴致,也傅粉唱戏,同下九流厮混。
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少年天才谢无恙。
只有纨绔,流氓,无赖,登徒子谢二郎。
谢家真以为我能让他走上正途吗?
「圣上曾让我选花鸟使入宫,任凭什么人间绝色,月宫仙娥我都见过,心也不曾起波澜。
「可当初鹤山见娘子浣纱汲水,荆钗布裙,一见难忘。」
我被他说得双颊滚烫,低下了头。
谢无恙涂着粉面桃腮的油彩,笑眼如水波盈盈:
「谢某觉得,这么好的姑娘,不该过这么坏的日子。」

-4-
谢家送来的礼堆满了院子。
我租下的住处,与陆相执一街之隔。
那送礼的队伍吹吹打打,从街头连到巷尾,一眼望不到头。
芽儿没见过好东西,小心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问:
「严婶婶,这是给我嫂子聘礼吗?」
我才知道那个来我摊子的仆妇是管家娘子,姓严。
见芽儿伶俐,严娘子笑了笑:
「这不是聘礼,是我家二公子单送姑娘的,胭脂衣裳为姑娘添妆,燕窝阿胶为姑娘养颜。」
陆相执脸色很不好看。
因我当初嫁他,聘礼只有两卷红布,三两银。
因他料定谢无恙娶我,并不是真心,不过是与他过不去,想看笑话。
如今谢无恙单送的礼,就衬得他寒酸破落。
听到燕窝阿胶,陆母眼底泛着精光:
「那么多的燕窝阿胶,她吃得完?一日为母,终身为母,只要我开口,她敢不给?」
那白铃姑娘站在一旁,嫁入陆家后她多了几分憔悴,想必陆母当初罚我站规矩,伺候汤药那一套,也在她身上过了一遭。
看着成箱的衣裙首饰,她眼底有一丝羡慕,但怕陆相执不悦,低下头去。
「我家公子知道沈姑娘心善,送来四个丫鬟婆子伺候。」
严娘子到底管家多年,说话也绵里藏针,
「咱们府里下人比不得别人家,嘴上多少没规矩,若有人打歪主意,也别怨下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丫鬟们归置了礼品,只剩最底下一箱,谢无恙叮嘱要我自己拆开。
那是个精雕细镂的漆盒,比装珍珠翠玉的盒子还要精致。
打开却不是什么妆饰,只是文房四宝。
宣州纸,徽州墨。
湖州笔,端州砚。
想到谢无恙说的他曾在鹤山见过我,我心底一动。
……难道那日我在鹤山所做的事,他都看见了?
出嫁那日,芽儿很舍不得,却又为我高兴:
「嫂子,我虽然没见过他,却觉得那谢家哥哥是好人。」
「傻芽儿,人家几碗甜汤就把你收买了?」
丫鬟们炖阿胶燕窝,芽儿也跟着吃了半月,脸上都有肉了。
芽儿拂开我捏住她肉脸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
「阿烛姐姐,我不要叫你嫂子了,虽然我真的很想让你当我嫂子,当一辈子。
「可我知道你嫁给我哥,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娘和我哥都不是好人。
「别人都夸嫂子你是贤妇,可是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开心。
「我见过你在鹤山底下的石头上蘸水写字写诗,见过你站在学堂外听了很久,也见过你偷偷拿我哥的课业来看。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真正的阿烛姐姐,一直都被嫂子藏起来了。
「虽然别人都说谢家哥哥不好,虽然我不认识谢家哥哥,可是我那天看见了红盒子里头的东西,我就觉得谢家哥哥,应该也见过真正的姐姐。」
我怔怔地听完芽儿的一番话,竟然红了眼圈,笑骂她:
「又从哪里听来的道理。」
芽儿摇头,笑得得意:
「我阿烛姐姐聪明,把他们都骗过去了。」
那又如何呢,人家为我贤良之名,将我娶进门。
日后也不过是戴着这贤妇的面具,行将就木地活着罢了。
林县沈家素来出贤妇,不少得了牌坊入县志,人人夸赞。
其实未出阁前,我原本也很不规矩。
沈家那些规矩训诫听着那么离谱,小时候的我以为是姑姑们不如我聪明,才被骗了。
怎么出嫁就成了没脾气的空心人,吞下所有苦水,还要装出笑脸逢迎。
后来阿娘告诉我。
人的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是世上最坏的东西。
沈家女世代经营的名声,既是枷锁,又是浮木。
我从前并不懂,只知道我败坏了名声,以后沈家女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就像如今我和陆相执和离,若我没有个好名声,怎么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
我摸了摸芽儿的头:
「芽儿聪明,但是骗别人,不要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若是世道苛刻对女子苛刻,为了活命低头,是不要紧的。
但万万不能从做奴才的日子里,品出甜头。

-5-
一切礼毕。
我端坐屋内,攥紧了膝上衣裙。
满室灯辉映着红影,明星煌煌。
盖头下,谢无恙的脸凑近时,满屋顿时失了光彩。
眼前他一身大红喜服,明明卸了油彩,反更浓郁夺目的一张脸。
那喜服勾勒出他宽肩窄腰,总让我想到那日画舫上,他扮花旦也是千娇百媚。
谢无恙勾起唇角,如得了糖的孩子天真一笑:
「呀,阿烛是我娘子了。」
卸了妆饰,他懒懒地往身后一躺,见我还正襟危坐。
伸手勾住我的腰,顺势一并躺下。
望着头顶红帐,我不敢大意,便问他:
「明日什么时辰为婆母敬茶?」
正说着,谢府的管家娘子已经过来,严娘子隔着门笑着传话。
「老爷夫人说了,嫁进来已经委屈娘子了,不必敬茶,不必问安,钱在库房,无事勿扰。」
我不大相信,拉了拉谢无恙的袖子:
「管家应酬,侍奉羹汤,我都可以做得很好。」
「那些都不要你操心,你只要陪我吃喝玩乐。」
不可能。
阿娘从前就教导我,世上女子出嫁,便是告别了女儿家自在无忧的日子。
寄人篱下,若是还像在娘家一样举动自专,便会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婆家休弃。
更何况我并没有幻想过嫁给谢无恙,会过上很好的日子。
「还有呢?」
「有是有,可你都能做到吗?」
「能。」
谢无恙忽然把脸凑上来,指了指自己,笑得无赖:
「亲嘴睡觉。」
我忽然觉得头有点痛。
「我好伤心。」谢无恙枕着手,长叹了口气,「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还不给亲嘴。」
我实在说不出亲嘴两个字,不知道他是怎么恬不知耻地挂在嘴边的。
「……你活不了很久,是真的吗?」
「娘子希望我长命吗?」
「……自然。」
「骗人。」谢无恙一眼就看穿了我,「唉,我知道娘子也盼着我早死。」
不是ƭų⁻这样的。
「我并不了解你,大多是听过你的传闻,说你浪荡纨绔,如果真如传闻所言,我不盼着你长命。」我坐起身子,叹了口气,「可我如果全信传闻,对你未免不公。」
「娘子竟然不从传言里认识我。」他撑着手笑,「那我自当努力,不让娘子失望。」
「谢家要我,是希望我能管束你,让你专心读书,落个好名声。」
「我懂了,娘子希望我读书是吗?」
我点点头。
「那我认真读书,就能亲嘴吗?」
……
「能不能嘛。」

-6-
谢家请出刘山人和谢无恙要正经读书这件事,一下就在京城炸开了锅。
连圣上都打趣谢侯,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学出个什么名堂。
谢二郎要读书,如今《灯娘传》停了,连宫里娘娘们爱看的《懒梳妆》和《慢簪花》都没有下文。
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词本,才知道这些火遍京城的戏文都是他写的。
夏日长,风吹过回廊,竹影摇晃。
合上戏本子,那些唱词犹觉满口生香。
谢无恙懒懒地将书盖在脸上小寐,不掩得意:
「快夸我。」
没空夸他,我要去为刘山人备饭菜。
从前陆相执在鹤山,我常常一日两次上山为他们送饭。
刘山人夏日要吃冷糟鱼配芡实百合粥,都是费功夫的菜。
我起身要走,谢无恙却勾着我的腰带,顺势将我揽进怀里:
「说好的,要娘子陪读,不然我看不进书。」
我又羞又恼,要推开他:
「不是说亲、亲嘴就行了吗?」
「不行。」谢无恙很无赖地笑,「阿烛有求于我,自然要听我的。」
刘山人的脚步近了,我软了下来:
「好,我在隔间听着。」
「不行,要在我身边。」谢无恙撑着手,「不然我听不进去。」
说实话,刘山人讲学,我是想听的。
当初刘山人收弟子,入学考题是半阕诗。
我挑着酱菜上鹤山时,一路搜肠刮肚琢磨了许久,Ţũₖ终于得了两句。
晚上,当我把那下半阙诗写给陆相执看,以为他会赞我的才学。
他没有夸我,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
「就为了这个,今日你送饭才晚了?」
从那以后,我再不和陆相执说诗词了。
若是有了些灵感,我就蘸着泉水在溪边石头上写几首。
石头上的诗不是被水冲过,就是被太阳晒干。
无人得见,无人会知。
……也无人会讥讽我。
鹤发白髯的刘山人看见我,颔首一笑。
又看见谢无恙,脸黑了一半,叹道:
「若不是馋沈娘子做的菜,老夫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
我生怕谢无恙言行无状,得罪刘山人。
可谢无恙神情恭敬,礼数周到,并不像和我在一起那样胡闹。
他躬身行了拜师大礼,又拉过我再拜:
「晚生谢某前身狂悖,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求先生教诲,晚生与妻沈明烛一并拜入先生门下。」
刘山人拈须不语。
我害怕刘山人以为谢无恙是在侮辱他,或骂我不守妇道。
可刘山人不看他,只严肃着脸问我:
「你可知读书不是女子的本分,无朝堂仕途的路给你走,无人会知晓你的才学,即使这样你还要读吗?」
这一刻我无法骗自己。
即使诗词如石上水,片刻无痕。
我也想尽善尽美。
「……我想。」
这是我十九年来,说的最不规矩的一句话了。
「那好,这拜师礼得要全本的《灯娘传》,你师娘想看《懒梳妆》,怎么着七夕前得写完一本。」刘山人点头,「只是无恙的名声又不好听了。」
「名声,我最不要的就是名声。」谢无恙扶起我,笑道,「比起来坏名声,世人的夸奖才叫可怕呢。」
夫子留了课业,叮嘱我看着谢无恙。
谢无恙写得好戏本子,却做不来正儿八经的文章。
我为他起了个头,墨干了也不见下文。
我站在一旁,握着戒尺,无奈地敲了谢无恙的头:
「先生已经讲了三遍,还是听不懂吗?」
他一把揽过我的腰,仰起头,笑得无赖:
「听不懂,想亲嘴。」
「好歹写出这篇再……」
我要推开他。
谢无恙忽然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娘子,这里好痛。」
我的手顿住了,生怕将他推坏了。
趁我低头不备,他将我揽入怀中。
只一仰头,他的唇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他唇上染了我的胭脂,平添几分艳色。
我看见他眼里,分明是得逞的笑:
「嘻嘻,亲到了!」
我气得要打他。
他倒像个狗皮膏药,顺势将脸贴上来:
「要打就打吧,我不信娘子舍得打死我。」
谢无恙和我胡闹,没人听见丫鬟通传,说陆公子和白铃姑娘来了。
丫鬟站在外头,低头抿嘴笑了不知多久。
直到我听到身后,陆相执恼怒的一声:
「沈明烛在哪?」
我被谢无恙搂在怀中。
只看背影,陆相执没能认出我。
陆相执记忆里沈明烛,荆钗布裙,举止端庄,是模子里抠出来贤妇。
如今眼前人,挽发的是珠钗,穿的是洒金斓裙。
又与谢无恙不成体统地在书房胡闹。
甚至他脸上,还沾了我的胭脂。
哪有一点沈明烛的样子?
「你找我娘子做什么?」
「谢公子风流,成婚半月,就有新欢了。」陆相执冷笑,「我问沈明烛在哪?后厨?还是你厌弃了她,撵出去了?」
我从谢无恙怀里回过头看他。
陆相执愣住了。
他站在竹影里Ťūₙ,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
他死死地盯着我,从我唇边的胭脂,到华丽的衣裙,最后落在谢无恙揽住我腰的手臂。
那张银票在他手中,一点点攥紧。
见他动怒,白铃姑娘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
谢无恙犹嫌事小,在我颈上蹭了蹭:
「娘子,他说他找你。」
……我看不出来吗!
「陆公子有什么事吗?」
「这是一百二十两银,我如今不欠你了。」
我很诧异,他才中状元,圣上还未授官,他不食俸禄,哪来这么些钱?
陆相执将那银票递过来。
谢无恙却ƭů₇不依了,一副男女大防的样子:
「男女授受不亲!交给丫鬟就行了。」
看着吊儿郎当的谢无恙,陆相执倨傲地抬起下巴:
「谢无恙,你这般不求上进,荒唐度日,迟早有一日会败光家业。」
谢无恙笑嘻嘻地搂着我:
「我才不怕,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养我。」
陆相执走了。
谢无恙才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地看着我:
「我会做很多事,书画篆刻,唱戏作本,挑水浇园,不论到何种境地,我都买得起最贵的胭脂给娘子。」
「所以呢?」
「买得起胭脂,所以可以亲嘴。」
一个不防,又让他偷去唇上几分颜色。

-7-
不喜欢谢无恙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会写下我诗的注脚,说要集成一册。
他会穿最艳丽的红衣,如跳跃的烛火望进人的眼睛里。
他会兴冲冲地跑进屋子里,带起珠帘乱如雨脚,捧上我随口提到的炒野栗子。
任他百般示好,任我如何心颤。
我始终戒备着,不敢把心交付。
我怕太多东西。
怕他负心,怕他短命。
连芽儿都会问他,嫁给你,阿烛姐姐才过上了好日子,可是阿烛姐姐这么冷淡,谢哥哥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谢无恙轻轻弹了芽儿的脑门一下:
「就算没有我,我的娘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她能养活自己,她会把日子过得漂亮。
「再说,我要对她好,关她什么事?」
芽儿隔着窗冲我挤眉弄眼。
日子过得快。
一转眼是乞巧节。
这天下了雨,戏班子排上了《懒梳妆》。
连《灯娘传》已经唱到:孤舟苦海困兽悔不该。
我握着词本问谢无恙,陆相执如今志得意满,还有佳人在侧,为何是困兽,又何来孤舟泛苦海。
谢无恙只摇头,说那是很不堪的东西,阿烛一个字都不要听。
今年八月多雨,刘夫子喜居山中听雨,连课业都松了许多。
京城没有什么大事。
南方几个郡县发了水灾,有崔尚书力荐,圣上点了陆相执协同赈灾。
陆相执此时当真是风光无限,历任状元探Ŧü³花,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数年。
如今朝中有人提携,平步青云只在朝夕之间。
芽儿得了空,常常来我这里跟我念书。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大雨。
芽儿哭着跑来,求我救救白铃姑娘。
我和谢无恙赶去时,却发现陆家已经围了一圈人。
白铃姑娘披散着头发,拿了刀抵在脖颈上,肿着眼睛,满脸是泪。
她哭得说不出半句话了。
陆母一身绫罗衣裳,手腕上戴着指头粗的金镯子,悠然坐在一群婆子中,宛如看戏一般,嗑着瓜子。
「你去死啊,装什么贞洁烈妇,吓唬谁呢。」
旁人不明所以,陆母指着白铃,笑道:
「这个婊子骗我儿子说从良了,如今我儿子不在,她就在家关起门来做生意呢。」
白铃拼命摇头,哭得几乎呕出心来。
她将手臂掐得青紫,才喊出一句:
「是你儿子把人领来我房里!」
这句话如水入油锅,激起一众议论。
陆母脸上掌不住了,伸手想去扯白铃的头发:
「你自己做妓女,还要泼我儿子脏水。
「我儿子可是状元郎,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当初也是她勾引,我儿子才休了发妻。」
众人被猛地点醒,纷纷附和。
是啊,他陆相执读的是圣贤书,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眼前陆母穿得体面富贵,白铃蓬头垢面,歇斯底里地哭喊。
白铃手里有刀,陆母不敢靠近,只不住地骂她疯了。
一个疯女人说的话,是不可信的。
她歇斯底里地崩溃,人们也只当听个笑话。
这个笑话比戏文唱得荒唐。
说陆相执一开始是要娶她,虽没有三书六聘,却总是带着她赴宴。
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爱着,因为她会跳最好看的六幺,会写最雅的飞花令。
因为她虽然生于淤泥,却守住了干净清白的身子和心。
她与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值得被爱。
而她的陆郎,可以为了自己休弃糟糠妻,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直到宴席上,尚书之子崔礼对她出言轻狂放浪,陆郎却赔着笑脸。
那崔礼便是当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
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惊醒时却看见崔礼拉扯着她的腰带。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陆郎,求他救救自己。
一门之隔,陆相执没有应声。
漫天大雨中,只有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落在心上如雷。
他说明烛为我请来大儒,供养我读书,我自然爱她。
他说白铃,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我凭什么爱你?
「我能给他什么啊,我只有这身子,够他踩着登高。」
漫天雨水劈头而下,将她的心浇得冷透。
哭累了,手中刀子掷在地上,泠然有声。
白铃反笑了:
「我真傻,我为什么要寻死?」
「都是卖,我卖给他陆相执一个子不值。」
「不如卖给旁人,要他痛悔终生。」
她素衣赤脚,走进雨幕里。
巷子幽深,像一条不断下坠,看不见底的深渊。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一步错,不能步步错下去。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尚书之子,娼门烈女,坠落云端,平步青云。
有个可怕的想法冒上来,我竟然觉得从脊背窜出冷意。
如果这不是救风尘,如果白铃从一开始就是陆相执的投名状。
二人楼里相遇,白铃以为得遇良人,就已经落入了陆相执的陷阱。
那日状元游街,白铃羞涩又勇敢地捧上这一生。
陆相执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纸身契。
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女子一生只能赌一次的情意,而是一张名利场的入场券。
她以为作践自己等于作践了陆相执。
殊不知这也是陆相执最后一局。
窥见旧日枕边人最幽微的暗处,我止不住地颤抖。
谢无恙扶住我,头一次叹了气:
「那是很不堪的人,阿烛不要想了。」

-8-
一转眼北风紧了。
陆相执南下回来,知道白铃回春风楼挂了牌子,并没有波澜。
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朝堂里暗流涌动,不少大臣上书弹劾崔尚书,言辞间指向南下赈灾一事,有贪墨之嫌。
听说陆家也常有官差出入。
但在我和谢无恙这里,《灯娘传》最后一出喜团圆才是头等大事。
戏服灿若明霞,谢无恙扮女相,竟然比男装更夺目,几次让我看怔。
「别乱动。」
我为他勾胭脂。
落笔处痒得他不安分,总眨眼看我:
「唱戏是很不规矩的事,娘子不劝劝我?」
「闺中妇人要出诗集,也是很不规矩的事。」
这些日子暑往寒来,《灯娘传》快完结,我才发现一年光阴已过,留给我和谢无恙的时间,还剩两年。
他曾于鹤山下看见那个不为人知的我。
我也想看看那个不为世人所容的他。
「娘子知不知道,我一开始是很讨厌你的。
「我谢无恙自诩狂傲孤僻,瞧不起蝇营狗苟的世人,也讨厌你这样规矩无趣,浑浑噩噩活一辈子的人。
「就像刘夫子的学堂里,满口求真致知的读书人,不过是想寻黄金屋和颜如玉,我与他们同处如坐针毡,只觉得虚伪得可笑。
「活在世间于我而言如戴枷锁,如困暗室,我深厌世人,也深厌自我。
「那一日我从鹤山下来,正想着是削发出家,还是隐居深山,或者寻个绳子吊死。
「可我见你顶着烈日,蹲在溪边写诗,那些诗片刻无痕,无人会知晓Ṱů¹,可她甘之如饴。
「我没有旁的想法,只想太阳这么大,该为这个姑娘撑把伞。」
千年暗室,一烛即明。
「娘子,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
不等他说,外头已经催他登场了。
我在台下的暗处望着谢无恙。
却一个不防,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惊呼,下一刻粗粝的绳子已经勒住了脖颈。
陆相执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
「明烛,是我。」
这阵子南下赈灾,崔尚书被查,里外风波不断。
他瘦了很多,阴郁得如一条饥饿的蛇:
「我活得好累啊明烛。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陆相执将我死死摁住,那绳子一点点收紧,我拼命也挣脱不开。
他长叹一口气,像要认真找出那颗淬了毒的真心来给我看:
「白铃的事情你听说了,就该知道。
「我深爱你,从未变心。」
巨大的恐惧将我整个慑住,挣扎间我碰倒了花瓶。
我以为挣来一线生机。
可花瓶碎裂的声音,恰好被满堂喝彩盖住。
快窒息时,我看见那个火红的身影跳下高台,奔我而来。
我几乎要落下泪。
「小心,他有匕首!」
我捂着脖颈,跪在地上不住地咳。
陆相执做困兽之斗,谢无恙将我死死护在怀里。
一众练家子的武生,制服了陆相执。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都要与我过不去!」
陆相执被摁在地上,眼底几乎滴出血。
「从来没人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自己。」
「谢无恙!我最恨你这种人上人,你们生来什么都有,又怎么懂我寒窗苦读的辛苦,怎么懂我不得不低头俯就,不得不被裹挟着……」
「恨人上人,还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谢无恙冷笑,「阿烛,芽儿,白铃,你又何曾把旁人当人看?」
几个小厮匆匆去请大夫。
我怕得浑身战栗,谢无恙将我拥在怀中,轻声哄着。
我却摸到一手温热,愕然抬头,却看见他心口洇湿的血色。
他受伤了?
我慌忙去扶他,才发现他肩上和后心都是伤。
「谢无恙?你别吓我……」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怕看不清他的伤,又胡乱擦干。
「别哭啦娘子,反正我本来就要死的。」
谢无恙苍白着脸,努力扯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
「还好没伤到你……
「何况根本不痛……」
他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9-
陆相执身陷囹圄。
而陆母大悲大喜,在衙门口哭闹时,中了风,一命呜呼。
只剩芽儿跟在我身边。
谢无恙昏迷了半月。
大夫说伤不及性命,可他却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衣不解带地守着他,为他喂药擦洗。
我心中愧疚,可谢家人并不怨我,说谢无恙本就有顽疾,何况他甘愿救你。
屋内安静得只剩下雪的声音。
原来没有谢无恙,安静是一件很怕人的事。
谢无恙惯会把日子过得热闹。
今日下了大雪,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前些日子,冬至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谢无恙说他用《慢簪花》的戏本子换来陛下一处梅园,此时红梅开得正好。
谢府上下房里都送了满瓶的红梅花。
唯独回来自己房内时,怀中空空,只有梅花香气将我拥了个满怀。
丫鬟们还抱怨他:
「好糊涂,连娘子的份都忘了。」
我并不在意众人分走的梅花,只为他拂去一肩风雪,捧上热茶,怕他受了风寒。
谢无恙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将我拉上马,裹进厚厚的狐裘里。
那是漫山遍野红梅,绚烂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烧。
他受了寒,不住打着喷嚏,还不忘炫耀:
「给他们的只有一小点点,这些通通都是你的。」
被谢无恙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给的都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当初和陆相执和离,我并不那么勇敢。
我从踏出陆家门那一刻就在害怕。
男人要纳妾,多么名正言顺。
我容不下妾室,是善妒藏奸。
我怕世人会把我说得那样坏。
严娘子和我说,少爷回去熬了一个通宵,写了这《灯娘传》的前三回,第二日便演,来听戏的连茶水费都不要。
狂悖如谢无恙,向来不在意在人世间淋上一场雨。
但仍愿意为我撑伞。
可我对他从来吝啬。
我无数次梦见谢无恙醒来。
窗台下,他一身红衣,用折扇轻轻敲我的头,弯下腰偷看我:
「真哭啦?被我骗到了吧?」
或是在午后,一室苦涩的药气中。
听见他甜腻腻地唤我娘子。
可是醒来,他依旧躺在那里。
那双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刘师娘和我说鹤山有山野村医,用药古怪,却有一套:
「孩子,赶紧收拾收拾,我替你家去一趟。
「那人本领了得,让他看看药方,指不定改改,添减些,就有望了。」
我冒雪赶去书房,将谢无恙的旧药方理好。
外头不知在吵闹什么。
「……你要改嫁?」
我听见身后门被谁跌跌撞撞地推开。
身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像这半月无数次幻听和梦境里,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头望去。
天地间俱是茫茫雪色。
唯有他在眼前心上。
谢无恙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门框,才堪堪站住。
他只穿了一件单衣,一头长发散乱下来, 衬他久病的脸更加苍白。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些药方纷纷从手中滑落。
他身子还弱,喘息间急促地呵出薄薄雾气,却偏要逞强再问一遍:
「……你要嫁谁?」
在他支撑不住前,我先一步奔上前去,紧紧拥住了他。
眼泪濡湿浸得眼尾发疼, 我听见自己又哭又笑:
「不嫁,除了谢家二郎, 谁也不嫁。」
雪停了, 一室药香。
「原来是师娘要改药方。」谢无恙轻咳一声, 「我梦中听着什么改呀嫁的, 还以为你要改嫁, 又气又急, 就醒了。」
我低头抿嘴一笑, 可想到了他的寿数,又黯淡下去。
师娘请来的神医医术了得,不出三日,谢无恙已经饮食自如了。
我依旧担心他的旧疾,便问神医可有办法。
神医一愣, 却恍然笑道:
「黄连煎水,吃满三年,顽疾可愈。」
只是黄连就能治病?
「娘子去问问二郎, 就知这方子管不管用了。」
黄连奇苦, 谢无恙抱着药碗, 只一口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谢无恙,竟然怕苦药。
一副黄连, 他交代了个底儿透:
「我觉得人间无趣, 活着无甚意思,本来想去死的。
「可有许多事要做,打副棺材,勘选墓地,择一吉日, 可不都要时间。
「我便装病,定了三年死期,倘若三年里我寻到什么由头活下去了, 总归棺材放着不坏,迟早能用。」
见我沉着脸,似乎生了气。
谢无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
「我本来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谁知道昏迷了这么久。
「黄连煎水, 那是很苦的药,我、我不要吃。
「……那我喝完, 能亲嘴吗?」
见我哄不好,谢无恙瘪瘪嘴, 又视死如归地看着那药:
「不亲就不亲嘛……那么凶干什么。
「这药苦得要命,不信你尝……」
不等他说完,眼前烛影轻晃。
谢无恙骤然睁大了眼, 攥紧了身下锦被。
浅尝胭脂色,两心相照时。
千般苦楚不觉,万籁寂然不闻。
见我笑眼盈盈, 谢无恙竟然红了脸,将头都要埋进被子里:
「……那我好好听话,乖乖吃药。」
我正纳闷他怎么忽然这么听话了?
就听见被子里雀跃又小声的一句:
「嘻嘻!病好了就跟娘子亲嘴睡觉!」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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