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的死,是一场阴谋。
所有人都歌颂她与梁山伯的化蝶之恋。
却没有人想过,他们为何会化蝶,而不是变成两只王八地久天长。
多少年后,一切的真相和错综复杂,只有我知道……
-1-
我是英台小姐的陪嫁丫鬟阿桃。
小姐为梁山伯殉情,会稽县人人皆知、人人痛心。
她死在了出嫁的路上,没有与马文才礼成。
可我们这些仆人,却永远留在了马府。
马文才没有再娶,也不曾再提过小姐。
小姐死后两年,国战爆发。
那年马文才二十岁,他弃笔从戎,成了英勇善战的少年将军。
十四年后,战死沙场。
听说,他是溺水而亡,被打捞上来时已泡胀得面目全非。
可江南儿女,自小与水相依,怎会轻易被水溺死?
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探究了。
马太守悲痛万分,连夜出城接回他的尸身。
全府上下挂满白色灵幡,哀痛哭泣之声不绝于耳。
我远远地看见,棺木中躺着的人,面色死白,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少年模样。
我不恨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小姐的命、梁山伯的命,都是他欠的债。
作为最下等的洒扫丫鬟,我被管事婆子安排收整马文才的房间。
相比于后院女宅,他的东西真不算多,将被褥洗净封存,书案上的笔墨纸砚锁入箱中,整个房间也就空荡荡的了。
「阿桃,我们先将东西搬到仓库中,你擦洗完地面,立马到前院去帮忙。」
我应了声,伏跪在地上卖力擦洗着,忽然瞥见床底最深处,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用抹布抹开厚重的灰尘,只轻轻一拧,那锁便锈损破开,里面竟是满满的书信。
【文才:我已平安归家,临颖依依,不尽欲白。英台亲笔。】
【文才:今日双亲又提了议亲之事,我言已有心属之人,望早日登门拜访。英台亲笔。】
【文才:玉凤簪甚是好看,我很喜欢,纸短情长,伏惟珍重。英台亲笔。】
英台亲笔,英台亲笔,全部都是英台亲笔……
我不可置信地翻阅着,信件抖落一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十四年前,小姐哭喊着冲出花桥,于漫天狂风中消失在梁山伯墓前,随即风定树止,两只凤蝶缠绕翩翩,场景历历在目。
可眼下这字字句句,却实实在在地诉说着小姐与马文才的情投意合!
我又想起大婚那日,小姐满脸愁容地端坐在铜镜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头上的玉凤簪。
我原以为那是梁山伯赠予她的,毕竟会稽县所有百姓都知道,小姐在书院时便与梁山伯生出了情谊,回府后,更是频频相约,游湖饮茶,郎才女貌。
是马文才强取豪夺,拆散了他们……
我不敢再想,慌乱将木盒丢入院中枯井,妄图连同那些书信一起,掩盖在黑暗中。
-2-
浑浑噩噩地回到前院时,天色已暗。
马文才的母亲,也就是太守夫人,穿着白色丧服,跪倒在火盆边痛哭,纸钱燃起的火光映红了棺木。
马文才在战场上立功无数,此番英勇殉国,不少百姓前来吊唁。
小姐虽去世已久,马祝两家却依旧是亲家,自然也要露面。
十几年未见,祝老爷和祝夫人早已满头白发。
也是,他们如此疼爱小姐,甚至同意她女扮男装入了书院。
失了爱女,打击自然是巨大的。
「夫人,喝口梅茶吧。」
我用新鲜青梅泡了茶递上。
祝夫人常年干咳肺虚,小姐在世时,每逢夏季,便与夫人起早入山采摘青梅,煮了茶来喝,长久以往也好了不少。
「阿桃?」
我眼眶一热,夫人果然还记得我。
我与银心打小就在小姐跟前伺候着,当年小姐女扮男装前往万松书院求学,本是打算挑了我一同前往的,只是临行前我莫名发了高烧,几日不退,这差事便轮到了银心身上。
我跪在祝夫人跟前,请她向马府求个恩情,带我回祝府。
小姐待我极好,我想知道真相!
夜半时分,人群渐渐散去,马府前厅只剩下了昏黄的灯火和守夜的和尚。
我挎着包袱离开时,恍惚间看见一只凤蝶环绕于棺椁之上。
祝府还是原先的模样,小姐宅院也还是原先的模样,只是府上多了一个少爷一个小姐,都是姨娘所生,终于热闹了些。
在东南院角的下房中,我见到了银心,几年前她得了肺病,早已形容枯槁。
「小姐与梁山伯,真的是两情相悦吗?」
「十四年了,终于有人发现了!」银心突然尖声笑了出来,又伴着来自肺腑的咳嗽戛然而止。
从相识起,她向来温润稳重,如今这模样,让我心中没来由得升起一阵惧怕。
我死死地盯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相到底是什么!」
她挣扎着起身下床,从衣橱下的木盒中摸出一对耳饰,高举凝望着:
「山伯……他爱的是我!是我!」
-3-
银心靠坐在地上,望着从窗户中透出的日光,陷入了回忆……
十四年前小姐求学途中,在歇脚的驿站偶遇梁山伯,两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
彼时梁山伯才貌尚佳,憨厚老实,在一众学子中,倒也算是略微出众。
小姐未曾见过像他这般ťũⁿ的人,出身贫苦却上进温良,他甚至尊重女子,反对世俗偏见。
也就是那时,小姐对他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小姐心悦他,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银心扯着嘴角,不屑地笑着:「她说要将家中九妹许配给山伯,可家中哪有九妹?只不过是她自己罢了。」
「我是个陪读下人,日子总归过得苦些,在书院每日伺候小姐洗浴,洗衣洒扫,清理恭桶,还得穿着厚重的束胸,浑身臭烘烘的。」说话间,银心突然露出柔和的笑:
「山伯是个好人。那日伺候小姐睡下后,我趁着夜色跑到后湖洗浴,可偏偏遇见了他,他识出了我的女儿身。」
「你是说,梁山伯与你有私情?」
银心听了我的话,像是被触到了逆鳞,怒吼道:
「什么私情?山伯爱我,他放心不下我一个女子,便日日在后湖为我望风,护我平安,是祝英台横插一脚,让山伯变了心!」
我走上前,拿过那对耳饰,端详着。
下等成色,做工粗糙,倒是符合梁山伯的家境。
伸直胳膊,将耳饰拿远,对在窗口处,我轻轻开口:
「银心,你看这耳饰,远远地瞧着像什么?」
是「九」字,九妹的九,祝家九妹的九!
外头日光落下,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吸,银心便断了气。
我与两三个婆子一起,将银心葬在了郊外。
我立在她的墓碑前,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忆她咽气前说的话,不知几分真假,不安快要从心口跳出来。
梁山伯爱的到底是小姐,还是银心,抑或是中途变了心?
小姐到底与马文才是什么关系?
小姐到底为何而死?
这一切的谜团,像无尽的黑雾一样笼罩着我。
-4-
街上处处在传,马府出了灵异之事。
白日里,太守夫人哀痛过度,不舍爱子,拦着抬棺人,迟迟不愿将马文才的尸身下葬,拉扯之间棺椁翻落在地,众人急忙护住尸身,不承想这尸体居然温热柔软,可上前探其鼻尖脉搏,又真真是个死人!
众人皆说,马文才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护佑百姓,这是上苍显灵。
我站在马府门前,挤在乌泱泱的人群中,窥着灵堂里的景象,众人正缓缓合上棺木。
忽然间,一只凤蝶从棺椁中飞出,朝着外街越飞越远。
我丢了手中的篮子,急忙跟上。
这只凤蝶,我在离开马府时见过,而小姐也是化蝶而亡。
一切的一切,一定是有关联的。
跟着凤蝶,我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出了城,穿过茫茫花海,进入一片树林,脚下的鞋子已经被磨烂,脚渗出了血迹,我不知疲惫地往前走着。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我还是跟丢了。
顿时浑身泄了气,累倒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可映入眼帘的,竟是漫天飞舞的凤蝶,不是一只两只,是无数只!
我像是受了指引一般,下意识地往前继续走着,远远看见了一户人家,似乎有一白衣女子背立在院中。
近了!我感觉离真相近了!
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我渐渐奔跑起来,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伺候了小姐十余年,那女子的身高体态、姿势动作,分明就是英台小姐!
「小姐!」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可在白衣女子转过身的一刹那,我顿时停下脚步,心头「咯噔」一声,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她有着与小姐不二的身姿、相同的相貌,可面皮上却布满了黄黑相间的条纹!
就像一只凤蝶!
-5-
「你是……阿桃?」她艰难地想了许久,才叫出我的名字。
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你是小姐吗?」
她面上的条纹,确实不似常人,甚至有些吓人。
可除去这些,她真的与小姐一模一样!
她浅浅地笑着,像是没有惊讶于我的到来,将我扶入屋内,倒了茶水,一颦一笑之间十分淡然。
我满是警惕地看着她,质疑着真假。
太可疑了,若她是英台小姐,为何还活着?又为何不回祝府?还有这满脸的印记……
思忖之间,她悄然出声:「那日你打碎的翠玉瓷瓶,都藏好了吗?」
我愣住,小姐出嫁那日,府中上下忙成一团,我失手打碎了小姐陪嫁的瓷瓶,据说价值百两,是将我剥了皮卖掉都填不上的数目。
我那时吓作一团,是英台小姐偷偷唤了我过去,让我趁着众人忙乱,将碎片埋在后院。
此事只有小姐知道。
她一定就是小姐!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她,无数的疑问堵在了喉咙口,只憋出一句:
「小姐不是变成蝴蝶飞走了吗?」
「若我说,我原本就是蝶呢?」
她轻摇手指捏诀,瞬间化成了一只凤蝶!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知起身。
原来,英台小姐并不是化成蝴蝶,她原本就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蝶妖,只是化成了人形!
「那梁山伯呢?银心说他们二人……」
英台小姐打断了我的话:「他爱的,可以是我,可以是九妹,也可以是任何一个祝家女儿。」
这便通了,梁山伯起初对银心百般照顾,只是误以为银心便是那位祝家九妹,一番苦心追求后,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扭头便开始哄骗小姐,当真是个心思恶臭的!
「那……马文才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文才……他葬在何处?」
「小姐要去祭拜吗?」
「我要去掘了他的坟,送他最后一程。」
小姐闭上眼,双手摆出阵法,无数黄黑相间的凤蝶从她面皮上飞出,一张脸变得光滑白嫩,正如十四年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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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一震,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掘了过世人的坟墓,让人不得安宁?
可在那些书信中,小姐与马文才明明情投意合啊。
我不敢再问,只是跟着小姐踏上了回去的路。
路过一座村子时,天色已暗,小姐却十分心急,一刻不愿停歇。可我是个凡人,连日来的奔波早已吃不消。
街上已经没了什么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家小茶馆歇脚。
掌柜是一个跛脚驼背的老汉,他亲自炒了些菜让我们垫垫肚子,还送了自家酿的花蜜酒。
我连声道谢地接过,正要尝尝,小姐却突然掀翻酒杯,酒水泼洒一地,扭头看去,那酒水都变成了扭动的蠕虫,地面上顷刻间出现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来!
一阵恶心恐惧在胃中翻涌,来不及反应,那老汉便与小姐打斗在一起。
不!那不是老汉!
分明是上了年纪的梁山伯!
只是他为何衰老得如此快,脸上布满褶皱,像是六七十岁一般?
「你居然走出了迷境。」梁山伯死死地掐住小姐的脖子,「给我,把珠子给我!」
来不及想太多,我抄起桌上的酒壶,朝着梁山伯的后脑勺狠狠地砸去。
酒水尽数泼洒在他头上,化成无数蠕虫。
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尖叫,他抱头狂扭着身躯,在数百只蠕虫的啃噬下逃跑了。
我颤抖着上前扶起小姐:「那是……梁山伯?」
原来,梁山伯早已不是凡人之躯!
当年,他原本只是个贪图祝家身份地位的贫穷学子,企图依靠小姐跨越门第沟壑。
可随着他与银心的私情被揭露,小姐渐渐疏远了他,也许就是在那时,马文才的才情卓然、意气风发吸引了小姐,两人越走越近。
梁山伯心有不甘,便使了暗计重伤马文才,也就是在那时,他窥见了小姐使用法术,吐出一明珠让人死而复生!
长命百岁在荣华富贵面前,终究更让人心动!
他日夜痴迷神佛道术,苦研法修妖功,竟真让他琢磨出些门道来,开始修习炼术,妄想夺了那神通广大的明珠。
「所以大婚那日,小姐并不是殉情?」我问道。
「众人都以为他因我而Ṭű̂₈死,却不知,是我要想方设法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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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他两回,会稽县一回,出嫁路上一回。」
「可他为何没死?难道也成了妖?」
「妖都是修炼化形而来,梁山伯不是,他是由人成魔。」英台小姐盯着他逃跑的方向说着。
原来,小姐出嫁那日路过他坟前,看到四周魔气环绕,有破土而出的凶猛之势,便下定决心赌一把,趁着魔物还未苏醒将他制服!
可魔毕竟是魔,人世间的贪嗔痴恨滋养着他迅速强大,英台小姐拼了千年道行,伤其丹元,才破了他修炼的根基,可自己也散尽修为变回原形,到如今也未能恢复几分。
小姐逃到一片树林中,阴阳阵法,天地玄妙,这林子妖魔鬼ƭṻⁿ怪进得来,却出不去。
护住了小姐,却也困住了小姐……
所以,那些凤蝶不是偶然,是小姐特意派来引我的,因为只有凡人才能在那片树林中找到出去的路。
「你不怕我吗?」英台小姐望着我问道。
「小姐保护了我,还打伤了魔头,就算是妖,也是好妖。」
可梁山伯如今化魔受阻,精元耗尽,已遭反噬,一定会千方百计抢夺小姐身上的明珠。
其实我也不懂明珠是什么,但我知道,绝不能让梁山伯得逞!
不敢再耽搁时间,我们便摸着ƭů⁹黑匆匆上了路。
可我们终究低估了梁山伯,未走出几里,头顶上的黑夜突然泛出亮光,黑气盘旋笼绕。
一道黑影从远处飞来,巨大的冲击将我与小姐掀翻在地。
是梁山伯,他半个头已被蠕虫啃噬,露出猩红的内里来,嘴里一遍遍地念着:「给我,给我!」
我整个人被法术定在原地,双腿无法挪动半分!
小姐顶着狂风,两手指尖相合,化出蝶阵,死死抵住攻击。
两人胶着着,一时间胜负难分。
突然,梁山伯抽出一把短刀,使了法力朝着小姐隔空刺来。
小姐见状,轻摇指尖便准备施法。
可待那短刀靠近时,她竟失了神!
短刀直直地刺入她的心口,血肉模糊。
我隐约间看见,那刀柄上刻着一个「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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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马文才的死另有隐情!
「这刀,你是从何处得来?」小姐颤抖地出了声,死死捂住伤处,血不断从指缝中溢出。
梁山伯稳住气息后,轻蔑地笑道:「自然是从它主人处。」
我猜得没错,这刀果真是马文才的。
短刀相赠,平安康健。
这是小姐用明珠救活马文才后赠予他的,唯愿他一生安康。
「他死时,十分痛苦。」梁山伯似乎有些癫狂地轻声说着。
原来,梁山伯在那村子蹲守了小姐十四年,攻寻林间数百次,终究无所得,便想着从马文才身上找到突破口。
他扮作敌军,在战役接近尾声时引诱马文才独行。
马文才从军以来,屡建奇功,意气风发,便胸有成竹地独自追杀残寇。
到了一处芦苇荡处,梁山伯从暗处出击,将马文才踢落下马。
马文才是当过将军的人,即使毫无法术,也结结实实地与梁山伯打了几个回合。
可梁山伯不是要马文才死,而是要百般折磨他,逼小姐现身!
但小姐自己都被困在林中,又如何知晓外面ṭŭ₎的事,更谈不上去救人了。
许久,马文才已经遍体鳞伤,梁山伯终于意识到此法是行不通的,便下了杀心。
梁山伯拖着瘸腿缓缓朝小姐逼近:
「原本他只剩了一口气,眼睛都快闭上了。可我告诉他你还活着,他便拼了命地挣扎抵抗,想要活下来,被我硬生生刺断了双腿丢进湖中,逃也逃不得。」
「用的,便是这把刀了!」
「他没入湖中时,还紧紧抓住我的脚,问我你在何处。」
小姐捂住耳朵,双眼猩红,整个人颤抖着,随即发了狠般地朝梁山伯攻去!
他们打斗了许久,小姐逐渐败下阵来,只见她眉头紧锁,缓缓从心口处逼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明珠!给我,给我!」梁山伯瞪大了仅剩的那只眼睛,贪婪地伸出了手……
触碰的一刹那,明珠迸裂,巨大的轰鸣声响彻耳畔。
梁山伯被击倒在远处,眼角居然落下一滴泪来,口中字字带血:
「我知道的,真正的英台,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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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气散去,远处天边浅浅泛出天光来,天已经微亮了……
「他说,真正的英台小姐早就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朝着眼前的人问道。
失了明珠,「小姐」整个人摇摇欲坠,脸上的黄黑条纹,也重新显了出来。
「没错,你的小姐,早就死在万松书院了。」她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上,「我遇见她时,她已经断了气。」
原来,小姐发现梁山伯与银心早已有了私情,心中悲切万分,找到梁山伯讨要说法,推搡之间,失足摔下了假山,当场便没了呼吸。
那时,蝶妖受了重伤,化形受阻,便阴差阳错地借了小姐的身躯,成为了祝英台。
这便解释得通了,成为祝英台的蝶妖,自然没有了对梁山伯的恩爱情谊,甚至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捕捉过往的蛛丝马迹。
而银心,她自始至终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梁山伯爱的是自己,以为小姐没有发现他们的私情,一个人带着不甘和愤恨过完了一生。
我将梁山伯的尸体一把火烧了,种了驱魔的桃树在周围,顺手浇上大粪。
我心疼小姐,那么坚韧明媚的姑娘,竟被如此小人害死。
为何小姐会喜欢上梁山伯?
我想了很久,猜想大概是因为她生在富庶之家,从没见过这种又穷又当的男人,觉得很新鲜吧。
我看着蝶妖虚弱的模样:「你还要去找马文才?」
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过你写给他的信,你很爱他。」
「他竟还收着。」蝶妖忽地抬起头,张了张口,哽咽地说着。
「可他这一世爱的到底是我,还是英台呢?」
-10-
「什么意思?马文才也是妖怪?」我惊恐出声。
「自然不是,他原本是佛家子弟……」
五百年前,适逢灵山修会,仙、佛、神三界不少小辈纷纷聚集一处切磋交流,以求精进道业。
彼时凤蝶还只是个刚刚化形的小妖,误打误撞进了灵山地界。
可灵山仙气环绕,怎是她一个妖物能随意亵渎的?很快她便被值守的弟子发现,那弟子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束缚住,准备丢进锁妖塔内。
这锁妖塔内锁的皆是修炼了上千年的妖,塔内有灵珠镇压,众妖皆被压制住,无法修炼,更无法化形,聚集了深厚的怨气。小小蝶妖若是进去了,定会灰飞烟灭。
蝶妖拼命挣扎,好不容易寻了空子逃跑。
可这灵山实在太大,妖在此处,更是使不出法术。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时,佛念出现了。
「佛念?」
「对,就是如今的文才。」蝶妖温和地笑着,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一般。
佛念将蝶妖带离了灵山,可蝶妖本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妖,被灵山仙气压制太久,又受了伤,已然有些撑不住了。
他渡给蝶妖修为,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好几日,可依旧无济于事。
佛念满心慈悲,不忍看蝶妖枉费数百年修为,便前往西海之边,求无妄灵草。
他俯身蹲在蝶妖面前:「你若等我十日,我必回来救活你。」
佛珠轻叩,转身之间,佛念已经刻在了蝶妖心中。
可十日后,佛念并不曾归来,蝶妖已经撑到精疲力竭了。
她豁出最后的力气,沿着佛念离开的方向寻找,心灰意冷之际,发现了浑身是血的佛念。他早已不省人事,手中却还紧紧握着灵草。
原来,佛念与守护灵草的黑龙苦苦纠缠了好几日,终于寻了机会偷走灵草,救了蝶妖,却也破了戒。
「佛家不可偷盗。他被送入轮回,用十世劫难洗净佛心……」
可佛念,真真只是破了偷盗戒吗?
-11-
轮回不是易事,须在死后十日内将丹心送到西边尽头,才算是历劫完成。
从听到马文才的死讯到今日,恰恰第十日!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两匹快马,直奔会稽县内。
蝶妖用纱帽遮脸,倒也是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此时天色太早,即使马府坟院所在之处人烟稀少,但掘坟这事还是太过张扬。加上蝶妖如今身负重伤,还要留着法力前往西边尽头,我们准备等到入夜之后再行事。
「阿桃!」
万不承想,我们竟遇见了祝夫人!
我心下一紧,连忙挡在蝶妖面前,「扑通」一声朝夫人跪下:「夫人,阿桃家乡遭了匪寇,收到信后太过心急,才不辞而别,请夫人责罚。」
我声势浩大地哭喊着,妄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可母亲终归是母亲!
哪怕只是一个身形,一个动作,她都能认出养了十余年、日夜念了十四年的爱女。
祝夫人丝毫没有理会我,直愣愣地朝着蝶妖走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揭开她的纱帽。
蝶妖慌乱地挤开众人逃跑,一众仆人赶忙追上去。
待我赶到时,蝶妖跌坐在巷中,纱帽坠落,抬起一张刀痕遍布的脸看着众人,满脸的血迹糊住了黄黑条纹,也糊住了英台小姐的面容。
我忙捡起纱帽替她遮住:「夫人,这是我老家的姐姐,刚从匪寇刀下逃出来投奔我……」
-12-
我不知祝夫人是否真信了我的话,只看见她撑住旁边丫鬟的手定了片刻,端庄体面地离开了。
「你何苦要做到这个地步,认下这个母亲不是更方便行事吗?」我有些心疼地看着蝶妖。
「我不能让她第二次失去女儿了。」
蝶妖拢好纱帽,开口道:「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丹心绝非俗物,是仙家修炼的根基,也靠着仙家才能保有灵气。两者相辅相生,若是离体片刻便会灵气消散。
除非将其置于妖冥盒中,方可护其形态。
「那盒子你见过的。」
我心下了然,必定是那时被我丢入枯井中的盒子了。
可如今我离了马府,又有什么理由再进去?又如何将盒子从枯井中取出呢?
蝶妖握住我的手恳求道:「如今我法力即将消耗殆尽,确实行动受限,但此次你只需助我进入马府即可。」
我敲开了马府的后门,见到了往日与我交好的洒扫姐妹,只言离开马府时还有些行囊落下,回来取一趟。
转身合上木门时,我悄然望向隐在暗处的蝶妖,故意将门闩松开。
我磨磨蹭蹭地在房内兜转着,十分担忧蝶妖的处境。
骤然听见后院一阵喧闹,赶忙夺门而出。
只见府中的婆子死死地扣住蝶妖的胳膊,要将她拉去见官。
「我看着这人偷偷从后门潜入,必定没安好心!」
婆子呼喊着护院,一群膀大腰粗的下人陆续闻声而来,将Ṫų₍蝶妖扭住,动弹不得。
下一秒,婆子便要伸手去揭了蝶妖的纱帽!
「慢着!」
竟是祝夫人!
她清退了随行的仆人,神色镇定地开口:「这是我祝家的下人,我吩咐她与阿桃一同来马府收拾行囊的。」
婆子闻言,恭敬地问了安,匆忙带着那些个护院走了。
我摸不清祝夫人的心思,只能慌乱地跪在地上,将头伏得低低的。
她略过我走向蝶妖,低声哽咽着开口:
「今年山上的青梅熟了,你可愿尝尝?」
-13-
我不知祝夫人是何时认出来这是小姐的,也不知祝夫人到底有没有认出来这不是小姐。
只见蝶妖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与祝夫人拉开距离。
「夫人,青梅年年出新芽,已与旧时不同味了。」
祝夫人顿住,思考了片刻,已是满脸泪痕了。
她捂住心口,艰难地喘着气,我赶忙起身扶住。
「敢问姑娘,旧时青梅滋味甚好,还能再饮一回吗?」
蝶妖不曾再开口,只是转身入了马文才的旧院,那里已是无人居住之地,倒也没人看守。
蝶妖取了盒子回头时,祝夫人坐在树下,我静静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也罢,终究我也是欠了你们的。」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夫人,城南莽黄村有一片青梅林,在那处,你或许能寻得旧时滋味。」
离了马府,我追问蝶妖那话到底是何意。
她只是告诉我,生死循环,有死必有生,旧人是否能相识,只能看天意了。
入夜,我带她来到了马文才坟前,她抚摸着碑身久久不语,浑身无力地颤抖着。
捏诀施法,坟破出一条通道来,从中缓缓升出一枚发着金光的珠子来。
这便是丹心了,马文才尸身数日不僵,便是此物护着的。
「你要走了?」我悄然出声,「送完丹心,你还回来吗?」
她摇摇头:「那颗破损的明珠,是我千年修炼的根本,我活不成了。」
她又从怀间摸出先前盒子中的那些书信递给我:「我送了佛念九世Ṫůₕ,这是最后一回,自此两不相欠了……」
说完,蝶妖化成原形,不敢停歇地朝着西边无尽处飞去。
而我手中的那些书信,也化成了玉凤簪……
这世间,只剩下我一个知晓真相的人了。
番外:第十一世
无尽的夜,无尽的西天,终究还是没能到得了。
佛曰,一切皆是因果使然。
时间变幻,又是一场轮回……
我是苏扶摇,东巷豆腐西施的女儿,母亲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的美人,与俊俏且十分贫穷的秀才父亲情投意合,本是挺凑合的一对儿。
不承想,父亲在我三岁时落水死了。
家里没有男人,我与母亲的日子更加艰难。
那日母亲身体不适,我替她顾摊。一个穿着像乞丐的男子从桥上滚下,像是饿急了,气若游丝地向我讨饭。
我没有饭,只剩一板豆腐是要卖了贴补家用的。
可这光天化日,人不能死在摊前,既晦气又怕被赖上。
原来,他叫沈序,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幼年时便跟着一闲游和尚相依为命,风餐露宿、磕磕绊绊倒也长大成人了。
可前几日,那老和尚去世了,他用了身上所有的银钱料理好了后事。
可这天地间,也只剩他一人了。
怕他噎住,我端了碗凉茶放在地上,可他竟伸出黑乎乎的手来抓我衣裙,我惊得跳起来踹了他一脚!
「走开啊,狗东西!」
但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许是我心地太善良,加上既有母亲的美貌,又有父亲的才学,不久便福报降临。
中秋会上,我绞尽脑汁写出了一首《蝶归》,在京城名声大噪,入了侯爷的眼,他将我接入侯府当妾。
荣华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我尽心竭力地讨好着侯爷。
侯爷要早起上朝,我便起得更早,替他穿戴洗漱;
侯爷要专心练剑,我便坐在桂花树下,准备好点心茶水,为他鼓掌喝彩;
侯爷要处理公事,我便点灯研磨,陪他熬夜提神……
可好景不长,远在寒山寺养病的沈二姑娘回来了,她是侯爷的青梅竹马。
原来,我仅仅是个替身,侯爷很快便厌弃了我。
据说前几个妾室死的死,卖的卖,没一个好下场。
侯爷怒发冲冠为红颜, 在大街上将我打伤,我顶着百姓们探究嘲笑的目光往回走时, 是沈序给了我两个铜板, 让我不要丢了面子, 找辆马车回去。
我本觉得他是在羞辱我, 这点钱连块豆腐都买不起。
可他昂着那张明媚干净的脸转身离开时,我分明看到, 他黑色的裤子上, 在圆滚滚的屁股处, 破了个指甲盖大小的洞, 露出白花花的肉来……
他确实穷。
后来, 我计划逃跑,求沈序帮帮我。可他思忖良久,看着我回答道:「我是佛门中人, 七规八戒, 不可犯之。」
我啐了他一口,只觉得这话真是狼心狗肺:「我偏不信,你这辈子什么戒都没破过!就算这辈子没有,你能保证自己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有吗?」
我承认,自己是有些恼羞成怒,满口胡言乱语了。
不久以后,我得了机会ṭũ̂ₚ去慧法寺上香, 将攒下的银钱装在箱子中,用衣物盖上。
在半山腰时,趁仆人出去打水的时机, 我将马牵到崖边, 用匕首刺了马屁股, 脱了外衣撕烂丢在地上,又背上值钱的东西, 在山间小路的荆棘野草里一步步蹬着, 鞋袜湿了也顾不得。
本就是穷人家出身, 我体力很好, 跑得很快。
到了一处,我看见沈序伏在灌木丛边,眼睛亮亮地朝我挥手。
今日他倒是换掉了那条破洞的裤子, 一身粗麻劲装, 头上扎着玄色发带, 多了几分少年气。
「你还是来了!」
「我只是想着,以后一个和尚一个尼姑, 也能有个伴。」
我翻个白眼,来不及与他斗嘴,便被他拉着一路向西跑, 穿过一片茫茫花海,进入了一片树林, 来到一户废弃的屋子前。
「以后, 我们就住这儿了。」
沈序笑着, 眼中像是有化不开的哀愁,似是在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却又转瞬即逝。
他牵起我的手, 在掌心中放下一支玉凤簪。
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无尽黑夜中,那只陨落的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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