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暗涌

当了七年后妈,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江煜却依旧让我等等。
当晚我约见试管医生:自己生娃,要啥男人盖章?

-1-
消毒水的气味刺进鼻腔时,我终于缓缓醒来。
江念安站在我的面前,身后是穿着白大褂、一脸严肃的江煜。
“道歉。”
江煜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血渍,握着听诊器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那双曾让我沉溺的眸子此刻结着冰。
江念安红着眼眶,许久没说话,江煜一巴掌打在他的身上:
「说话。」
江念安看向我的眼神中包含了几分乞求,人前不教子,按照往日我一定会照顾他的尊严。
可是今天我忽然不想了。
其实本来只是一个低血糖,及时吃点糖缓缓就好了。
只是江念安无视了我的请求,他任由我就这样倒在地上。
直到江煜回家后,他还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最喜欢的哈利波特,嘴里吃着我为他切好的果盘。
我从来没有想过江念安会恨我,恨到可以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江念安憋着的眼泪终于是没忍住,一颗一颗地往下落,他一边哭一边道歉:
「对不起。」
说完对不起后,江念安就哭着跑出了病房。
江煜满脸歉疚地看着我,语气中带了几分无措:
「他还小,他不知道。」
我抬眼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他知道。」
「他知道人倒在地上就代表遇到了危险,他知道放任不管就会有威胁,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江煜,我很失望。」
失望的不仅仅是他对我的冷漠,更多的是,江念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三年到十年,这七年间我在江念安的教育上费了很多的心力,小孩不好教,而后妈更为难做。
第一次当人家妈妈,很多事情我不懂,只能一路摸索,一路走得磕磕绊绊。
这些年江念安的姥姥姥爷死死地盯着我,抓着任何细微的错处无限放大。
有很多事情亲妈可以做,但是后妈不能,我只能说我尽力了。
或许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妈妈,但至少我问心无愧。
对于江念安,我并不强求他的学习成绩有多出类拔萃,但我希望能够将他教成一个正直勇敢善良的小朋友。
但是今天我只能承认我失败了,便不是我,一个弱者倒在他脚下,他也不应该如此无动于衷。
我忽然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然后将我妈曾经讲给我的道理都讲给她听,她会成为一个勇敢正直善良的小朋友。
没有其他人的干扰,我想我一定会将他教育得很好。

-2-
江煜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柔声安慰道:
「我已经狠狠说过他了,他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握住他的手,抬头直勾勾地望着他,满是期许地问:
「我们要个孩子吧!」
江煜的手顿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
「念安不就是我们的孩子么?他只是太小,等他再大些便知道谁是真的对他好了。」
从前我相信日久见人心,所以我将自己的真心赤裸裸地捧了出来,却被人践踏得血淋淋。
如今我不再相信真的会有这一天,我只是说:
「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Ţū́₄
江煜看向我的眼神中隐约已经有了几分不满:
「你说过会将江念安视为己出,他就是你的孩子。」
「孩子是很敏感的,正是因为你总这么想,所以他才会这样排斥你。」
「你变了,用真心换真心,从前你不总是这样说。」
二十出头时的苏晏,幼稚到只剩下一颗勇往直前的真心。
我可怜江念安年幼丧母,也心疼江煜一个人带着孩子诸多不易,于是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想要当那个拯救者。
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自以为是,傻得可怜。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了,江煜放缓了语气:
「我们不是说过的么,等到念安真正有安全感,确信我们对他的爱不会因为多一个孩子而被分走时,再要孩子。」
我只是沉默,病房里一片寂静,许久江煜叹了一口气:
「你好好休息,这件事以后再说。」

-3-
晚上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想为什么江念安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刚开始的时候是那么好。
第一次见江念安时,他只有三岁,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团子。被江煜教得很好,见到面会很有礼貌地叫我姐姐。
那时候我妈开了一个托管班,有时候江煜医院忙的时候,来接他接的晚时,江念安就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不吵也不闹地自己玩玩具,等到爸爸来了,自己将自己的小书包收拾好,然后乖乖地冲我挥挥手,奶声奶气地说道:
「姐姐再见。」
我从来没有见过江念安的妈妈,于是托管班的其他孩子便总是以这点攻击他,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以后江念安便总是很依赖我,趴在我怀里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怜得人心都软了。
后来才知道江念安的妈妈在怀他时检查出了癌症晚期,她放弃了治疗,选择生下了这个孩子。
江煜是肿瘤科的医生,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在了自己的手术台上而无能为力。
后来他自请转回了乡镇的医院,放弃了自己一片大好的事业前景,无论工作怎样繁忙,都将江念安带着身旁。
一个生命的消逝,换来另一个生命的诞生,江念安是沈安拿命换来的孩子,所以我理解江煜对于他的爱护。
我是当律师的,见多了太多薄情之辈,于是便更觉他的可贵,于是便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再后来,我妈无缘无故地晕了过去,邻居打了 120,我赶到医院时,我妈已经被送进手术室了。
我的脑子一团糊,接过手术通知书时的双手都在颤抖。
护士的嘴一直在动,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唯一反反复复在脑子中回荡的只有:
「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也就是说我妈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会死,我歪歪斜斜签上我的名字后,就已经站不稳了。
那时江煜站在我面前,蓝色口罩上露出一双沉静如海的眸子: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我的心在他的眸子中一点点地定了下来。
最后,手术很成功,我妈保住了一条命。
住院期间,很多次看到江煜满身疲惫地从手术室中出来,累到贴着墙就睡着了。
但是无论再累,依旧会很耐心地回答江念安的每个问题。
于是就这样慢慢沦陷,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喜欢。
他们说要嫁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江煜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一个很耐心的爸爸,温暖良善的人。
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如此难过。

-4-
第二天还没睡醒时,门铃就响了,一声接着一声。
我苦笑一下,这样按门铃的方式只有江念安的姥姥姥爷。
江煜先起身去开了门,我在卫生间收拾了一下自己。
我扣衬衫纽扣的手指顿在第三颗,镜中人面色惨白,锁骨处还留着昨夜争执时被江念安抓破的血痕。
客厅传来瓷器的碎裂声,那只我亲手烧制的青釉茶盏,此刻正躺在沈老爷子脚下迸溅成锋利的星芒。
沈安父母站在门口,江念安窝在姥姥的怀里,眼眶红红的,满脸都是委屈。
我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道:
「阿姨叔叔,一路过来辛苦,有什么事进来坐坐说。」
沈老太太冷冷盯着我,枯枝似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
「我看我再不来,我的宝贝孙子就被人欺负死了。」
江煜皱了皱眉头,替我说了句话:
「妈,这次念安确实太过分了。」
老太太眉头一皱,嗓音往上又提了一个度:
「念安那么小,知道什么?」
她又瞪了我一眼:
「低血糖而已,谁知道她是不是装的。」
江煜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妈,低血糖不及时处理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他又望了一眼江念安,语气严肃了几分ƭü⁷:
「江念安,你还是觉得你没错是么?」
「妈,小孩子不能这样教的。」
老太太一把将江念安护在身后,然后就开始抹起了眼泪:
「都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我们家沈安是个没福气的,她不在了,只能任由自己的孩子被欺负。」
「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就让我们带回家,我们老两口拼尽一切也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江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又要让步了,沈安是他的软肋,所以明明他知道这样教育江念安是不对的,可是他还是只能让步。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老太太气呼呼地甩开江煜想要搀扶的手,然后拉着江念安就准备离开:ƭṻ₈
「我如今也不指望你什么,今年沈安的忌辰,你爱来不来。」
门被砰的一下甩上了。
江煜蹲下身捡玻璃碎片,腕表表面映出他发红的眼眶:
「对不起,他们毕竟…是安安的父母。」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只是摇摇头,神色有些许的黯然。
还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他们年纪大,不要和他们计较,又或是让我再忍让一下。
这七年来他和我说了无数次对不起,可是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5-
自医院我提出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以后,沈安的白大褂总挂在浴室挂钩。
那些亲热前漫长的「术前准备」里,我听见医用剪刀裁开包装的脆响,他在检查我是否动了手脚。
直到某夜摸到避孕套端口的手术级密封线——像他缝合患者皮肤时的完美针脚。
他医院的排班表钉在冰箱,红圈标记的加班日,精准覆盖我的易孕期。
江煜这些事情做得很隐蔽,但这些事情总是瞒不住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他明知道有一天我会知道,他也知道我会难过,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
于江煜而言,江念安与我之间,总要有所取舍,他不忍江念安伤心,于是伤心的便只能是我。
他的确做到了对沈安的承诺,无论如何将江念安放在第一位。
不是早就知道了这点吗,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点难过。
小寒时节是沈安的忌辰,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带着江念安去郊区住一段时间。
沈安的骨灰葬在了郊外的茶园,她在这里长大,最终也归向这里。
我曾经想去看沈安一下,想要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江念安,让她放心。
但是沈安的父母以及江念安都非常排斥,所以便从来没有去过。
有时我在想如果沈安真的如大家口中说的那般好的话,她会明白我真的没有苛待她的孩子,或许她会感激我也说不定,可是这样的话,我只敢在心中偷偷地想想。
沈安离开家不久,我就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打响了江煜的电话。
明明知道这段时间他都是开飞行模式的,但还是暗暗期望着他会接。
终于电话响了最后一声后,归于沉寂。
晚上的时候,我妈打了个电话过来,本来是不想让她担心的。
只是我妈太过敏锐,一听我的声音便知道我病了,第二天一早便从家里赶了过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最后心疼地将我搂在怀里:
「妈妈很多时候都在后悔,是不是将你教的太好,你总是擅长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想问题,于是觉得所有人的行为都事出有因。」
「江念安太小,不懂事,分辨不清话中的正确与否,所以可以理解;江煜对前妻深情也没有问题;沈安父母出于爱女心切,怕别人忘记自己的女儿,也可以理解。」
我妈将我抱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可是我家阿诺,你自己的委屈呢?」
那么多年的委屈好像一瞬间通通涌上心头,我原以为自己足够强大,我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我能够很好地消化掉这些不好的情感。
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些情感它们都还在,悄悄积攒在心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到有一天再也没有办法忍受。
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我发不出声音,只是来回吞咽着哽咽声。
这些年,我怕江煜难做,我学会很小声很小声地哭,不被人听见,小心翼翼地哭。
我妈轻轻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
「哭出声来,不用憋着。」
先是试着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声音大了一点,最后演变成一场嚎啕大哭。
像是小孩一样放声大哭,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心里难过于是便什么都不管地哭。
从黄昏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哭完以后,眼睛肿得厉害,嗓子也哑了。
我妈离开前,将我抱在怀里,安慰道:
「无论你如何选择,妈妈都在你的身后。」

-6-
这段时间老是生病,索性去医院约了一个全身的体检。
体检报告上显示我的卵巢功能不是很好,医生说我最佳生育年龄就在这几年,再往后拖,只会越来越难。
半个月后江煜回来了,我第二次向他提出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苏晏,我以为我们已经达到了共识。」
我真的恨透了他这幅永远温和的神情,忽然翻身吻在他的唇上,然后解开他打的整齐的领结。
床头灯在挣扎中轰然坠地,暖黄光影碎成锋利棱角。
我发狠咬住江煜的喉结,血腥味混着他惯用的雪松香水在齿间爆开。
真丝睡裙肩带崩断的瞬间,他擒住我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
“苏晏!”他后仰躲避时撞翻了香水架,玻璃瓶在瓷砖上炸开晶莹的毒花,”你疯了吗?”
我跨坐在他腰间去扯皮带扣,金属搭扣刮破指尖也浑然不觉。
十年婚姻像张浸透药水的试纸,此刻终于显影出残酷的真相——他绷紧的肌肉不是欲望,是防御姿态。
“要个孩子怎么就是发疯?”我拽着他的手按向小腹,”这里三年前就该有胎动的!”
他突然翻身将我掼向地面,后腰撞上床头柜的瞬间,疼痛一瞬间袭来。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赤裸的脊背镀上冷钢般的光泽。
我蜷缩在波斯地毯的芍药纹样里,看他捡起睡衣的动作像在手术室穿戴防护服。
“你看看现在的样子。”他系扣子的手指稳得可怕,”和那些医闹的泼妇有什么区别?”
梳妆镜映出我散乱如藻的发,被咬破的嘴唇像腐败的樱桃。
碎玻璃渣里躺着摔裂的婚戒,钻石戒托里还卡着江念安去年恶作剧塞的口香糖。
浴室传来反锁的咔嗒声,花洒轰鸣盖过我的呜咽。
我摸着锁骨处被他推拒时留下的指痕,突然想起产检那天——他握着 B 超仪的手也是这样冰冷,说流掉孩子时睫毛都没颤一下。

-7-
电话忽然响了,是蒋艳请我去喝酒。
蒋艳是个东北女人,我替她打赢了离婚官司,彼此性情相投,偶尔便会聚聚。
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喝点酒或许能让我好睡一些。
酒吧里,霓虹灯闪烁,喧闹声四起。
蒋艳涂着红色的烈焰红唇,听我说完了所有的话,最后挑了挑眉:
「就这?你他妈在演苦情剧呢?」
蒋艳的钻石美甲戳着我的额头,血腥玛丽在杯壁撞出漩涡,酒吧霓虹在她眼角炸开妖异的紫:
「知道全球最大精子库有 35 万捐赠者吗?金发碧眼的混血小天使,智商 180 的常春藤学霸,随便挑!」
我摸出藏在钱包几年的产检单,边缘早已磨出毛边。
二十二周胎儿的轮廓在斑驳的折痕里忽隐忽现,像场未做完的梦。
她朝我勾了勾手指,我凑过去,她在我耳边吐气如兰道:
Ṭù₌「苏晏,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就生个呗。」
我开始有点震惊,接着沉默,最后发现自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啊,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谁又规定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是江煜呢?

-8-
我在网上做了很多攻略,最终选择了一家国外的专业机构。
试管针在消毒灯下泛着冷光,我数着药盒里剩余的促排针剂。
护士掀开我后腰的衣物时,冷藏室飘来的寒气激得皮肤泛起细小颗粒。
针尖抵上皮肤的瞬间,诊疗室突然断电,应急灯在墙上投出扭曲的暗影。
「要帮忙吗?」
清冽的松香漫过消毒水的味道,有人握住我发抖的手腕。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照见男人白大褂上的工牌——林叙,生殖科新聘专家。
他指尖指向我的腰椎处,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疤痕:
「2015 年夏天,你在少年法庭淋着雨捡案卷,这里被铁门划伤。”
我惊愕抬头,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那年我躲在旁听席,看着你为家暴男孩辩论。」
「试管周期需要情绪稳定。」
他将香囊系在我腕间,手指似有若无擦过促排针留下的淤青。
「江医生今天有三台肿瘤切除手术。」
玻璃柜里的手术刀映出他唇角梨涡,和当年躲在法院廊柱后偷看我的少年重叠。
深夜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胚胎发育图,配文是「今天取卵很勇敢”。
我慌忙删除时,江煜正好推开家门,白大褂下摆沾着茶园的泥。

-8-
除了沈安的忌辰,每隔一段时间,江煜就会往茶园去一下。
茶园对他而言,是他的精神独立之地,而我从没有踏足的资格。
这段时间我们在冷战,见了面只当彼此不存在。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有求和的意思:
「你的脸色很不好,苏晏,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么?」
可是雁过留痕,雪泥鸿爪,一切事情经过了都会留痕。
所以我只是冷冷望着他,江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苏晏,我今天做了三台手术,我很累,不要闹了好么?」
小腹隐隐作痛,额头布满密密的汗,我不愿在江煜面前露出脆弱,转身离开。
江煜在我这里碰了好几个钉子,终于冷了脸:
「过两天我要出差,你好好想想。」
促排反应最严重那夜,林叙带着中药贴敲开我家门。
我有点不好意思,大老远地让他跑这一趟。
林叙跪在沙发前替我热敷小腹,指尖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皮肤:
「当年若不是有你的奖学金送我出国,我可能已经烂在了那个小胡同里。」
蝉鸣声突然汹涌,他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的蝴蝶纹身——正是他诊疗室标本的复刻。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颈侧淤针:
「你说过万物破茧才能新生,现在轮到我帮你。」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江煜发来茶园星空照,林叙的阴影笼罩下来时。
但他终究只是拂去了我头发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枯叶,然后礼貌地转身离去:
「明天选择孩子生物学上的父亲,早点过来。」

-9-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临出门的时候,江煜刚起床。
四目相对,又双双离开。
冷冻舱腾起的白雾漫过捐赠编号时,我听见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林叙倚着基因图谱展板:
「CSF0327,父系三代内科医师,瞳色基因组呈显性遗传。」
他的钢笔尖突然悬停在资料卡上:
「当然,如果您更倾向东方基因……」
我摩挲着东亚组别的塑封档案,产检手册里江煜画的婴儿笑脸突然在指尖发烫。
他旋开紫外线消毒柜,金属盘里二十支冷冻管折射出诡谲虹光:
「上周整理捐赠样本时,发现个有趣的现象。CSF2306 的线粒体 DNA,与您上周体检的血液样本契合度高达 99.7%。」
林叙摘下护目镜,下垂的眼尾让他看起来像寺庙里被香火熏旧的菩萨像。
他指尖轻叩着 2306 的编号,试管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数字纹路蜿蜒而下:
「听说胚胎会更适应母系基因记忆。当然,这不符合双盲原则……」
我有些心动,追问道:
「林医生知道 2306 基因的长相如何吗?」
林叙不知为何似乎笑得有些狡黠,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捐赠者唯一的童年影像。」
照片上七岁的男孩站立在破旧的纺织厂门前,脸上有伤口,但的确是长得极好。
「眼神不错。」我摩挲着照片上翘起的棱角。
我妈常说看一个人,最先要看他的眼睛,2307 的脸上虽然有伤,神情倔强,但眼神很温良。
「就他了。」
林叙弯腰将协议递给我时,我望见他眼角的一枚红痣,照片上的孩子眼角也有一枚红痣。
是巧合吗?
不过就算是又如何,我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林叙的眼睛弯成很可爱的月牙状,语气中隐藏着笑意:
「那明天见。」

-10-
为期半个月的在外学习后,江煜从外地回来。
他显得有些疲惫,眼下是青黑,见到我的第一面就是说:
「苏晏,我们好好谈谈。」
或许是心中还有所期盼,又或者是对这七年的不甘,我坐了下来。
“念安同意在儿童房加张小床。”语气中有所退让,”下周起我调去门诊部,每天都能早回……”
我没有说话,他又说:
「苏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说服念安的。」
「你总说需要时间。」我将孕酮检测单递给他,「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很好奇他会怎么答:
「给我一个确定的时间。」
江煜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好看的眼睛中露出几分难得的波澜。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曾经凡事都好说话的我,如今会这般咄咄逼人。
意料之中的反应,没有回答某种程度上已经代表了他的答案。
我拨通了林叙的电话:
「帮我确定一下胚胎着床的时间。」
林叙温和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下周三,方便吗?」
「方便。」
今晚与江煜又一次不欢而散,我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坐了许久。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实验室,躺在床上时,难免紧张。
女医生的声音温柔:
「宫颈口开得比预期的好。」
监测屏,2306 号胚胎在镜头下舒展成星云状,我看得几乎有些入迷。
胚胎滑入子宫内膜的刹那,培养液在监测屏上溅出虹彩。
女医生冲我笑了笑:
「手术很成功,半个月以后再来医院确定一下着床情况。」

-11-
半个月之后,医生替我验了血,做了 B 超,她冲我笑笑:
「恭喜你,着床很成功。」
江煜打开 B 超检测室的门时,我刚起身整理完衣物。
我数着离心机第三十七次旋转周期,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林叙落下的檀木佛珠——昨夜他借口检查胚胎活性留下的。
江煜的衣服上还沾着茶园露水,消毒水味被龙井的涩香浸透,语气有些艰涩:
“我看到你搜查的试管婴儿的资料了,苏晏,这样不对。”
我面无表情地望他:
「有什么不对,我想要一个孩子,而你不想给,我便只能这样。」
突然攥住我整理试管架的手,恒温箱报警器随之尖啸: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不是想要孩子么?我们现在就去,好么?”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但我只是轻轻扫开他的手,指了指报告单上:
「你是医生,应该看得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么?」
他伸手要碰我小腹时,手术刀吊坠从领口滑出,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银弧。
这个吊坠他和沈安都有一个,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摘下。
我一直都明白的,他给沈安永远在心里留一个角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替代些什么。
可如今才发现,自己花了七年也没能真的走进他的心里。
我侧身避开,透明的窗户映出他僵在半空的手掌:
「我们离婚吧,一直想说来着。」
江煜的喉结在手术刀吊坠上方滚动,像卡着枚吞不下的药片:
「我不同意,苏晏,我说了,我不同意。」
撕开的档案袋里飘出精子捐赠同意书,2306 编号旁的签名笔迹正被晨光晕染。
江煜的瞳孔在触及”林叙”三个字时骤然收缩,满眼的不可置信。
我抚过微微隆起的腹部,保温箱的蓝光在皮肤上流淌成河:
“昨夜的着床监测里,他发育的很好。”
破碎的全家福从口袋滑落,那些被剪去的空白处,此刻正生长着新的生命图景。
江煜踉跄着扶住液氮罐,白大褂在金属表面擦出冰凌碎裂的声响。

-12-
无影灯将手术室割裂成惨白疆域时,林叙的刚打开胎儿监护仪。
江煜攥着未盖章的离婚协议闯进来,神情有些无措:
“苏晏,以后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我们就像从前一样,好么?”
我抬头冷Ţũₔ静地看着,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们回不去了。」
他的身躯忽然颤抖着往后倒退了一步,撞到桌子,钢制托盘震得羊水检测管集体战栗。
我躺在产检床上,感受着耦合剂冰凉的触感滑过小腹——那里已经隆起温柔的弧度。
林叙忽然握住 B 超探头,檀香混着造影剂刺入鼻腔,语气温柔:
“宝宝发育的很好,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妈妈的。”
江煜看着林叙的眼神,几乎像是要将他吃了:
「你他妈为什么会再这里。」
林叙往后退了一下,好像有点被吓到了,我皱着眉头将他挡在身后:
「他是我的主治医生,在这里有问题么?」
「反倒是你,我们已经处于离婚阶段,你在这里才是不合适。」
林叙听到我的话后,立马在对讲机中说ťū⁵道:
「安保来一下,这边有人闹事。」
江煜静静看着我,眼神无比悲伤。
我数着胎心监护仪跳动的绿光,想起那夜他举着戒指说”我们在一起”,漫天的星星倒映在他的眸子中。
林叙挡在了我的面前,隔绝了江煜的眼神,他俯身在江煜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江煜被他完全激怒了,他一拳挥在林叙的脸上。
我按下紧急呼叫铃,急忙上前查看林叙脸上的伤痕。
廊传来纷沓脚步声时,江煜正试图上前将我拉走。
最后安保带走了江煜,以寻衅滋事送进警局拘留了几日。

-13-
江煜出警局后,我约了搬家公司去将自己的东西搬出来。
暴雨砸在搬家公司的车厢顶时,江念安的蜡笔画正被雨水洇成模糊的色块。
他手上攥着那张被反复揉皱的”新全家福”,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我并没有去掉沈安的位置,只是加上了我,三个人围在他身边,像是造了一座牢固的堡垒。
如今画里表示我的女人被紫红色蜡笔涂改得面目全非。
“你说了要当我永远的妈妈!”男孩的哭喊混着雷声刺破雨幕。
他校服上沾满碎玻璃渣,那是今早砸碎全家福相框的代价。
我望着后视镜里他狂奔的身影,忽然想起七年前他攥着我的裙角喊出第一声”妈妈”,春日的槐花落满他发旋。
明明刚开始一切都很好,可是当所有人都ẗŭ̀ₛ说我不好时,我所有善意的举动都变成了居心剖测。
沈安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他其实并没有关于妈妈的印象,于是在别人日复一日的灌输下。
某种程度上它成为了一种代名词,她不会逼他写他不喜欢的作业,不会规定他每天只能吃几颗糖……
他以为那是完美的妈妈,江念安一直在车后追了很久。
后视镜里,江念安被泥水溅湿的作业本翻开着。
江煜给我发过他的作文, 最新那篇《我的母亲》里,我的名字终于覆盖了所有被划掉的”沈安”。
可是已经造成的伤害, 永远都在那里,我不想再当一个永远原谅的好人了。
“要停车吗?”林叙的声音混着雨刮器节奏。
我摸着小腹上新生命的心跳, 缓缓摇了摇头。
有些缘分本就不可以强求,有些相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14-
车子消失在最后一个拐角处, 风雨都大, 江煜的白大褂在雨幕中翻飞成投降的白旗。
江念安摔倒在地上, 呜咽被雷鸣碾碎:
“你说过不会不要我……”
作țű̂⁾业本里飘出的满分试卷正被车轮碾进泥泞——那是他偷偷改掉所有”沈安妈妈”称谓后的第一张百分卷。
江煜抱着瘫软的儿子跪在雨里,他想到刚才苏晏自上而下微冷的神情:
「现在你自由了。」
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满眼亮晶晶说要当他骑士的女孩不会再回来了。
递出的离婚协议里夹着张泛黄的画纸, 四岁江念安用紫色蜡笔涂鸦的”妈妈”,正在暴雨中舒展成蝴蝶翅膀的形状。
他知道沈诺等这天等了很久,可是如今它来的太迟了。
这场七年的婚姻中,他知道苏晏受了很多的委屈。
可是沈安让他好好保护江念安,沈安的父母年纪大了,他体谅他们白发送黑发,于是所有的委屈只能让苏晏受。
雨越下越大,雨声伴随着破碎的童音:”妈妈——!”
江煜将江念安抱在自己的怀中,很冷静地向他阐明了现实:
「她不会回来了, 以后你没有妈妈了?」
江念安听到这话,嚎啕大哭起来。
他和他一样,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拥有有多珍贵。

-15-
茶树枝桠在暮春的风里随意舒展, 这是我第一次来沈安墓碑前。
我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蹲下身时有些许的吃力,沈安碑前的忍冬草正缠住鞋跟。
照片里的医学生穿着九十年代的确良衬衫, 胸牌上”临床医学系沈安”的字迹比江煜钱包里那张更清晰。
沈安和江煜是同一所医科大学的学生, 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 人们称他们为肿瘤科的一双金童玉女。
有时我也在想,沈安救了那么多病人,为什么却救不了自己, 上天为什么那么不公平。
身为医生她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 她知道癌症患者到了最后有多么痛苦。
治愈的希望渺茫,她说她要有尊严的死去, 所以她很洒脱地放弃了治疗, 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江念安的出生。
我很仔细地擦拭着被苔藓侵蚀的墓碑,缓缓说道:
“原来你的眼睛是杏核形的。”
二十年前她写在解剖笔记扉页的诗句突然浮现——「我愿作破茧的蝶, 驮着新生命渡光阴的河」。
山雾漫过墓园时, 我解开颈间的手术刀吊坠。
没人知道我也偷偷给自己打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吊坠, 像是某种可怜的自我安慰。
“这些年我总在模仿你。”金属坠子沉入祭台清酒中, “现在我放弃了。”
茶花突然扑簌簌落满肩头, 我对着墓碑举起 B 超照片:
“如果你觉得我还不算太糟的母亲……”
话未说完,凤尾蝶金绿的翅影掠过沈安泛黄的照片。
它停驻在我隆起的腹部, 触须轻点胎动的位置.
蝴蝶突然振翅而起, 尾翼扫过我湿润的眼睫。
出了茶园,正是黄昏,村子浸泡在葡萄酒般微醺的光晕里。
天慢慢暗了下来,村口的路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林叙望见我, 急忙迎了上来,搀扶住我。
我们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的很长很长,我轻轻抚摸小腹。
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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