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娇笼

阿爹给你买鲜花,阿娘抱你唱童谣。
程叔叔教你识字作画,姨母绣好多罗帕。
善善煮好甜水面,希明折回海棠花。
他们都盼着你,盼着你长命百岁,喜乐安康。
岁岁年年去也,好知弗,归来否?

-1-
「将军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
「啊?真的吗?那织夫人知道吗?」
「不知,管家严令禁口。可怜了织夫人,外面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也不能说些什么,况且织夫人也只是个外室,就算知道了她又能如何呢……」
我捏着一朵萎了的蔷薇花,蹲在花园的假山后,听着两个侍女谈论着走远。
她们口中那可怜的织夫人,不正是我吗?
可是她们为何,就觉得我一定会因此难过得不能自持呢?
也难怪,在下人眼中,我就是依附程憺而生的菟丝花,若是失去了程憺的宠爱,那是万万活不成的。
可我不爱程憺。
我始终记得,我不是所谓的织夫人,我只是宋知弗。
宋知弗,怎么可能会爱上程憺呢?
永远不会。

-2-
我捏着蔷薇溜回去的时候,侍女们还没有醒来。
她们不曾让我独自在府邸中行走,平白失了许多乐趣。
也怪不得她们,程憺如何吩咐,她们便如何做。
今日是个意外,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迎接程憺忙碌,竟然也没顾得上看着我,让我得了空,去花园痛痛快快地荡了一回秋千。
还听得了几段闲话。
我不伤心,真的。
别人也不必为我叹不平。
脱掉外面的衫裙,我悄悄躺回床上,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程憺大我十三岁,记得刚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二十一的年纪,成婚五年,已有一子。
我蹲在牢房的角落里,紧紧靠着母亲,抱着自己的布老虎,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嗯,确实是个好看的人。
然后他就开口了。
「我来了,夫人放心。」
于是下一刻我被他一手抱起,一手蒙住眼睛,身后母亲那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哦,那是头磕在墙上的声音。
至此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八岁的年纪,其实已经记得许多事了。
母亲让我记住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便记住。
其实我算不得是个聪明的孩子,母亲说的话太深了,我听不懂。
可我还是记住了那些话,不是因为母亲说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而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记住母亲抱着我的情景。
我都要忘了她的脸了,可是每次一想到她说,有个叫程憺的人会来接你,他早知这一切,可你不能恨他,你要知道这是父亲母亲必得经受的。
黑暗的牢房,母亲不舍看着我的眼神,便霎时出现在我脑海里,黯淡又坚定。
我想她,其实也不是常常想,只是我太闲了,就老是去想,离开牢房的时候,我手里掉下的那只布老虎。
现在它在哪里呢?有没有和母亲在一起。
但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只知道程憺带我坐上马车,来到这个偏远却华美的府邸,许我锦衣玉食,许我奴婢成群,同时关上了大门。
我也成了他口中的阿织,被锁在雀笼里,十年间,不曾踏出过一步。
十五岁的时候,他执意要了我,于是我又成了他的外室。
我不喜欢做那些事情,但那不重要。
毕竟说了不喜欢也没有用,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他只会说,你以后会喜欢的。
但三年过去,我仍旧不喜欢。

-3-
我不思虑时间,日子便一天天地过。
而春日适合好眠。
但再见到程憺时,我是在院子里放风筝。
院子里四四方方,那风筝飞不高,本不是它的错,我却迁怒了它。
侍女跪了一地,我更觉烦躁。
于是落在程憺眼里便是,原本笑靥如花,欢欢喜喜拿着风筝转圈的我,在见到他后 ,却皱着眉把风筝扔到了地上。
不过他也不在意,他一向是不在乎这些的。
在他面前,喜怒无常便是我一贯的模样。
我也不在意他在不在意,扔下风筝,也不等他过来,自顾自地跑去坐在秋千上,却没人推我。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踱步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躲开,他弯下腰看我,一双凤眼似笑非笑。
「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
我用手捋了捋发丝,还是一样柔顺。我一向不爱梳妇人发髻,即便已不是未出阁的少女,却仍旧喜欢把头发披在肩上。
绝大多数时候,连发带都不用,长长的头发全散开来。
侍女说不合礼数,但程憺说由我去,她们便不再多话,由我去。
在这个笼子里,程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心里总觉得不快活,虽不喜欢又知道侍女实则无辜,所以总想着让程憺不快活一下。
「确实说不上什么高兴,」我转头看他,「还有,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直起身体,帮我推秋千。
我也不推辞,心里恶趣味地把他当成下人。
每次荡秋千侍女推得低,是怕我出了什么意外,她们担待不起。
程憺也推这么低,我嫌弃得不得了:「你推得这么低,是怕我掉下去接不住我?」
他闻言不语,却突然发力,把我推得高高的。
我感觉到风吹到我脸上,心里慢慢松泛,快活得笑起来。
程憺便一直推我,在荡到最高的时候,我突然想着,若是此刻放开手,程憺真接得住我吗?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我是个极怕死的人,怕得不得了。
突然就觉得无趣得很,我止住欢笑声,下一刻冷淡道:「停。」
他便真停下来,双手握住绳索,强行把秋千停了下来。
又一把抱起我,我勾住他的脖子,默默想道,忍一忍,忍一忍便好了。
反正他忙得很,待不了多久便要离开。

-4-
可是等到结束,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我茫然无措地躺在那里,只想沐浴更衣,快点睡觉。
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也不会再烦恼。
「织织……」程憺唤我,声音慵懒。
我心里想,他唤的到底是织织还是知知呢?
应该是织织吧,在很久很久之前,刚进笼子里的时候,程憺就告诉过我,世上再无宋知弗。
心里一阵烦躁,程憺却偏偏还要招惹我。
我冲他喊,「我要沐浴!还要睡觉!」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松开一只手臂,捞起我的左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手心,才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下人早已备好热水。
程憺不喜欢自己被下人看见,也不愿我被瞧了去,于是每次都是他便亲力亲为帮我沐浴更衣。
我在如此睡去和洗完再睡之间选择了后者,倒不只是因为我极爱干净,还因为程憺说过,若我不洗澡,便会给他生孩子。
刚开始我信以为真,所以我日日焚香沐浴,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等沐浴完,我已经疲乏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程憺捏着我的头发,非要帮我梳头。
我反抗不得,只好随他坐到镜子前,不耐烦地催促他动作快点。
程憺用木梳一下一下,把我的头发梳顺,我也顺着他的动作,头一点一点。其实有点不适应,但我没心思和他计较,也忍了由他去。
最后他捏着发尖,从镜子里抬眼看我。
「织织想不想生个孩子呢?」
我困得要死,心里烦得很,冲他发脾气。
「不要!」
他轻声在我耳边诱哄。
「生个小孩子,陪你玩,你便不无聊。」
我觉得他啰唆极了,这个问题问了三年了,次次问,次次问,磨人得紧。
「不要不要不要!」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生孩子!我要睡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面上深沉,又突然微笑,「不生便不生吧,你还小呢。」
我皱了皱眉,又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却一把被他禁锢住,他的唇封住我喉间的声音。我很快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是力气太小了,浑身都疼,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放弃抵抗。
心里已经气得不得了。
等到他放开我,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甚至感受到了我尖尖的两颗虎牙嵌入了他的皮肉。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心里满意地想,这次总算给了他一点教训看看。

-5-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身上中衣穿得极整齐,也不知程憺何时离开的。
侍女端来饭食与我,许是白天累狠了,我吃了好多东西。
几乎吓坏了旁边的侍女,又不敢阻止我。
我吃完撑得难受,又睡了一下午,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长夜漫漫,如何消磨呢?
一屋子的侍女都看着我,我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其实也没有必要去记。
随便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想点好玩儿的吧,今天晚上我睡不着。」
那几个侍女面面相觑,刚准备开口,忽然另一个侍女来报,说程憺来了。
我懵住,程憺一月只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只来一次。这一次他行军打仗,更是整整三个月未来,他从来没有一天来两次的时候。
更何况,他不是带回了一个女子吗,为何却跑来我这里?
我原以为他会被绊住,我便又能过上像之前三个月一般的快活日子。
他这是,怎么了?
不过我也不愿费神多想,来便来了,虽然心里烦他,但偌大的府邸都是他的,我又不能赶他走。
程憺一身玄衣,踏着夜色进了我的屋子。
我懒得起身迎他,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迎过送过他,想必他也习惯了,并不意外。
程憺挥挥手,满屋子侍女流水般退出去。
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我正撑得难受,偏他来惹我。
想也不想,我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确确实实使了力气,因为下一刻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
他还是一副不会生气的模样,嘴角微弯,我总觉得他的笑里满是戏谑。
「下次不可贪食。」
我听他说这话,胃里愈发难受,再加上手掌痛,忍不住便想掉眼泪。
下一秒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下。
心里又开始生自己的气,觉得在程憺面前哭极为羞耻和丢脸。
可每次都是,明明我不想哭,也确实不伤心,但是情绪一激动便会说不出话开始掉眼泪。
程憺看我边掉眼泪边瞪他,也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右手细细地看。
果然,已经通红一片。
他觉得好笑,一只手轻轻揉我手心,另一只手替我擦眼泪。
「打我便罢了,怎地把自己弄哭了?」末了又添一句,「像之前那般咬我不是更省力?」
我不开口,我太清楚自己一开口便是抽抽噎噎的声音,会更丢脸。
有的时候我真的非常唾弃自己这个毛病。
好像白白低了程憺一头。
良久,我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想哭一哭排排热毒不行吗?你管得这么宽作甚。」
声音却带着哭腔,怎么听怎么委屈。
程憺索性像抱小孩似的把我抱起来,放在怀里。
「三月未归,织织在家里有没有胡闹?」
我忍住了没有向他翻白眼,讥笑道:「你还不清楚吗?」
连我吃撑了这事,管家都在路上仔仔细细地禀告了,更何况这三个月的鸡毛蒜皮?
他是以为我不知道,每日我的起居行止都会被侍女记录下来,再拿给他看吗?
又何必再问,多此一举。
程憺手指勾住一缕我的发丝,反复把玩,对我的话也不否认。
他便是这样的人,假惺惺的,虚伪又坦荡,让人看了生气。
我讨厌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但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因为我不喜欢而不去做。
从来都是。
而我表达自己不满的方式便是乖张任性,在他面前我极易生气,更别提温驯,且最擅翻脸无情。
也不得不说程憺确实是忍得,无论我如何造作,他也不曾发怒。
每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同此刻,极包容地笑。
我心绪平复下来,不想再看他,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玩。

-6-
我还以为程憺晚上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他却只是箍着我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晨起来,果不其然,他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不想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朝食可远远比这个重要得多。
春意愈浓,院子里的红蔷薇开得极美。
这蔷薇是程憺特意命人种下的,他以为我喜欢,其实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讨厌。
下人们日日精心呵护,能接连开上大半年。
远远望去,倒也精致可爱。
我便在院子里,和侍女摘了蔷薇花,坐在大树下编花环戴。
其实程憺不在的时候我是极好安抚的,毕竟陪着我玩儿的还是侍女们,即使我不满她们事事都要禀报程憺,也会因此发小脾气,可我却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们。
就算不和我说话,可她们哄上一哄,我就好了。
我身边的侍女,每隔几个月便换一批,我也就不去记她们的名字。
十年间不同的侍女来来去去,我也习惯了醒后看见不同的人为我净面穿衣。
反正都是要走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可每一批侍女,都会谈起外面的事情,什么陈大人家的小女儿与书生私奔啦,长顺街黄爷爷卖的梨膏糖啦,还有元甲门的彩色小泥人儿。
八岁之前的我也上过街,可这些我全都没有听说过,想必这十年间,定然是出现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新鲜玩意儿。
有的时候,她们还会憧憬离府后的光景。
我记得有个侍女,唔……是叫秋吟,还是秋云来着?她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是她提起离府后便与表哥成婚时候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她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与甜蜜,对偷听到这些的我来说,虽觉得陌生,但竟也觉得十分替她高兴。
而现在与我编花环的几个小侍女,是刚刚才来到我身边的。
侍女们围着我编花环,她们编,我看着,突然就想听她们讲外边的事情。
她们刚进来,外面一定又发生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情。
我凑到一个面相稚嫩的小侍女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脸霎时红透了。
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脸红,我只觉得她小,便更容易开口与我讲故事。
我看着她,眨眨眼睛。
「我想听外面的事情。」
她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开口对她说话,便有些害羞地低头请示我:「夫人想些听什么呢?」
我用手指卷了卷衣带,随意答了句「无所谓」。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两个酒窝意外的可爱。
「那奴婢给您讲讲谭大人家的小郎君好了。」她顿了顿,开始和我讲。
「这位小郎君今年才刚刚满了十六岁,却生得芝兰玉树,文质秀美。」
我放松身体靠在美人椅上,漫不经心回道:「哦,那他比我小两岁。」
末了又问,「你说他好看,有多好看?」
那小侍女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又问:「有我好看吗?」
小侍女不赞同:「您是女子,怎么能和小郎君做比。」
「那有程憺好看吗?」
虽然我烦程憺,但不能否认他确实生得好看,若他獐头鼠目,我怕是宁愿,早在三年前便抹了脖子算了。
我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程憺倒是占了便宜,凭着好面皮,让我不至于每每见到他便心塞到吐血。
小侍女这次倒是有了话说。
「将军雄姿英发,自然气度不凡,谭小郎君则是清新俊逸之美,若非要说,则是各有各的好看,不可对比。」
「夫人有所不知,中书令家的两颗掌珠,前些天竟为了争谭小郎君掉落的帕子,在街上大打出手,臊得中书令朝都不上了,告病在家。」
「满京陵的人都在笑话他呢!中书令出了名的酸腐,指不定啊,他在家里,都被自己的女儿气得快上吊了!」
我听着好笑,又觉得这劳什子谭小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轻哼了一声。
「惹得两个小女郎为了他打架,可见这小郎君,勾三搭四的,也不怎么样嘛。」
小侍女憋红脸,极力为那小郎君辩解,讷讷道:「不是您想的那样,谭小郎君没有错,他只不过是生得太好看,让人喜欢。」
「他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郎有不妥的接触。」
「出了此事也非小郎君本意,若全都算到他头上,着实不合道理。」
她说着,旁边的侍女递给我编好的花环,我拿起来戴在头上,照了照侍女举着的镜子。
又觉得她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勉强赞同她的想法。
小侍女见我点头,又神神秘秘地说:「过几日便是观灯节,不知这次会不会有其他的娇客,为了谭小郎君打起来。」
我嗤之以鼻,这话说得,好像京陵就他一个好看的人似的。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夫人……」
「夫人!将军来了——」
小侍女刚要回我,却被院门进来的侍女打断。
紧接着程憺走了进来。
我哑然,怎么他早晨刚走,现在又来了?

-7-
程憺一进来,便挥退侍女。
和我独处时,他一向不喜欢下人在场。我只觉得他虚伪,好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不如我心胸坦荡。
「你怎么又来了?」我从美人椅上直起身。
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心里恶意猜测,莫不是最近吃了那五石散,得了失心疯了。
程憺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花环,夸道:「织织戴这花环,衬得红蔷薇都好看了不少。」
我当然知道自己好看,实在不需要他来强调。
只不过他的脸皮太厚,今日我心情也不错,便也懒得再刺他。
他伸手把我揽进怀里,我也不挣扎。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也不能总是让他受委屈不是。
程憺捏捏我的手指,又吻了吻指尖。
我发现他极喜欢玩我的手,他手大,蒲扇似的包住我的手,掌心的硬茧磨得我极不舒服。
可我没想到他会发疯似的咬了一口我的手腕。
真的是毫不留情,咬出深深的牙印,痛得我叫不出声,眼泪汪汪。
于是他刚放开,我便给了他一耳光。
打得他脸上泛起一个巴掌印。
用力之大,把自己都摔在了美人椅上,头上的花环也掉在了地上。
我愣住,我居然打了程憺……其实心里犹未解气,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程憺的脸已经黑了,他也没想到,我会打到他的脸……怕是从来都没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沉下脸的样子很可怕,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是程氏说一不二的家主,也是战场杀伐果断的兵马大将军。
如今,却被我这个他养着玩儿的金丝雀,给扇了脸面。
我不愿对他示弱,趴在美人椅上,捏着手腕,转过头睁大眼睛与他对视。
可泪珠又不听话,汪汪地落下来,手也疼得直发抖。
落到程憺眼里,便是我叛逆又娇气。
他叹了口气,神色软下来。
「原是我太过溺爱,倒是吃了这苦果。」
又唤来医婢为我包扎。
我原以为他会教训我,都已经做好了死不认错的准备,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看着包好的手腕,我只觉得这府中无聊至极。
好想出去看一看。
也不知那个观灯节会热闹成什么样子。
这十年间,我也曾想过出去玩一玩,可程憺总对我说,外面很危险,我若是出去了,便会被恶人掳走,再回不来。
于是我便不再提起。
可此刻我想出去的念头却愈发强烈,我真的快被程憺烦得要死了。
尤其是发疯的程憺,更是惹我厌弃。
我恹恹地躺在美人椅上,不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程憺。
可他却不依不饶,俯下身一直吻我的脸颊,还问我疼不疼。
我被搞得心烦意乱,又觉得这院子关的我憋闷得慌,便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我这样想,接着就这样做了。
翻个身趴在软枕上,开始小声抽泣,继而愈发大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真心,程憺也不离开,只是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给我拍背。
他无奈地给我擦眼泪,叹息道:「怎么跟孩子似的,哭得这么委屈,」
我不回他,只希望他去找那个新妾,莫要再歪缠着我。
等我终于发泄完,已到了用午食的时辰,许是哭得狠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
侍女早已在小厅备好桌席。
也不管程憺如何,我软着身体挣开他的怀抱,捡起地上的花环戴上,迈着虚浮的脚步去了小厅,自顾自地擦了手坐下,拿起箸子开始吃饭。
我恨恨地咬了一口狮子头,眼里还含着泪花,眼尾泛红,看起来像个小叫花子。
程憺跟进来,坐在我旁边,看着我用手背抹眼泪,他似乎觉得好笑,也擦了手准备给我夹菜。
我抱着碗转过身,不想吃他夹的菜,接着又坐到桌子另一边去。
程憺只好自己吃自己的,只是时不时地看我两眼。
可惜,我一个眼风都不愿给他。
我边吃饭边向佛祖发愿,只盼那个新妾争气些,把程憺留住,万万不要再来这里了。

-8-
很显然,佛祖并未听见我的祈盼。
程憺接连来了好几日,我病了,是被他气的。
医婢诊断后,说我是烦忧过度,内心郁积所致,要注意休养,保持心情舒畅。
彼时我躺在床上,心想程憺来得这么勤,我可不得抑郁成疾吗。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我才不信他不知道我不想看见他,却偏偏来这么多次,存心烦我,
真是虚伪得很。
这一整天我都没有出过屋子,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果不其然,程憺又来了。
他一回来便摸我的额头,我正喝着鸡汤,差点被呛着。
我就知道,他一回来准没好事。
等到吃完饭,我漱了漱口,发现他已经吩咐人备水,没有丝毫要走的打算。
我忍了好几天,终是忍不住了。
「你为何总往这里来?」
程憺把褪下的外衫抛在一旁,抬眼望过来。
「织织以为如何?」
这几日,我没有一晚是睡得安宁的,思及午时起身腰间的酸痛,心里又开始气闷。
「哼,不过是馋我身子罢了!」我冷笑一声,继而讽刺道:「你可真下流!」
程憺一愣,突然大笑出了声,我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面上有些难看。
他看我脸色不好,忍着笑意,沉声说道:「织织说得不错,我确实馋你身子,我下流。」
我听着却更心塞,好像我无理取闹一般。
明明这就是事实。
程憺见我又开始生闷气,一把把我抱起。坐在他身上,我又不愿正对他的脸,于是便背靠着他,懒洋洋地玩儿自己头发。
他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蝴蝶骨,我全身绷紧,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
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狸奴,可身体使不上劲儿,肩膀细微发抖。
程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我抗拒,顺手放下,不再去碰我的背。
我极为讨厌别人触碰我的背,不管是侍女还是程憺,我都不喜。
每次一碰到,我便会失去力气。
缓了好久,我才恢复力气,慢吞吞地继续玩头发。
又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藏了好久的弱点暴露在了程憺面前,便悄悄觑他了两眼。
却被他捕捉到,我只好假装四处看,表示自己没有偷看他。
程憺挂起自以为慈祥亲和的微笑,「织织莫要紧张。」
我心里发毛,「……你想作甚?」
他没回答我,挑起另外一个话题:「织织病了,要怎么才开心呢?」
我腹诽:若是你能离我远点,我便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送你。
又想起明日的观灯节,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激动起来。
想也不想便大声道:「你放我出去!」
程憺浑身一冷,下一刻捏住我的腰,我轻轻颤了颤,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开口声音便冷凝至极。
「谁教的织织想要出去?嗯?」
我脑海里飘过小侍女嫩嫩的小脸儿,也不管他生不生气,反驳他:「我自己想出去,不行吗?」
又放轻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观灯节呢。」
本是装一装委屈,却没想到自己真委屈上了。
我想,我都这般放低身段了,程憺不应该不给我面子。
可他真不给我面子!
一口否决。
我转过身体,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没空理他怎么样了,大声控诉:「为什么?!」
程憺沉沉呼出一口气,好声好气地教我。
「外面都是恶人,拿着糖哄一哄,织织万一跟着走了,谁来救你呢。」
我见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收了收表情,挂上甜甜蜜蜜的笑,「这不是有你吗?」
内心开始唾弃自己,卖笑出府,没出息!
手指又缠上他粗硬的发丝,开始奉承他:「你这么厉害,我就算是被哄骗了去,也定然能找到我……就让我去吧。」
他倒是极享受,我心里可憋屈坏了,不过我都作出如此牺牲了,观灯节我是非去不可。
「织织好乖。」程憺摸摸我的头,我忍了。
下一秒他又说:「可是不行。」
从失落到诧异,再到愤怒,我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憺!你、你怎么敢!
我气得伸出双手挠他,虽然我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可威力也不小,一出手便在程憺脖子显眼处挠出了几条红印,还破了皮。
程憺把我的手抓住,在背后反剪。
我心里冷笑,莫不是真以为我没办法了?
困住我的手,我挠不了你,还咬不了你吗?反正惹了我不快活,你也要不快活!
我磨磨牙,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身上,只听得他呼吸声抖了一下,我愈发用力,不肯松口。
程憺轻轻吸气,也没推开我,他只是看着我笑。
我便知道,无论如何都是去不成的了。
心里又失落又气愤,可也懒得再咬他,松了口,挣开他的手,不再理会他。
可头开始晕沉,呼吸沉重,胸口发闷隐隐泛疼。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我病了。
身体愈发难受,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肯定十分不好看,程憺的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他抿紧唇,迅速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不要他碰,我头晕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你不要碰我!」
哭喊着,我感觉自己在发烧,开始失去思考能力,昏昏欲睡。
程憺把我抱上床,给我盖上被子,唤来医婢为我诊脉,他也没想到,我生气,把自己的病搞得更糟糕了。
医婢诊完脉,给我含了一片冷香丹,我觉得嘴里一阵清凉,但是五脏六腑有如火炙,身上也烫极了。
医婢给我喂下了一碗凉凉的药,我听见她对程憺说,现在只能等体温自己降下去。
我热得脑袋发昏,渐渐不愿思考,可我又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呜咽,以及程憺坐在我身边,攥着我的手,迁怒侍女们的怒声呵斥。
我动了动手指,用尽力气闭着眼喊道:「气病我的人是你,对着她们耍什么威风!」
「你要是不想待下去,走便是了!白白惹得我难受!」
喊完便难受得大声喘息,终是忍不住啜泣起来。
程憺遣退侍女,替我擦干净眼泪,轻声道:「是我的错,织织莫要生气了,你一哭我又要心疼了。」
接着又叹息,「就这么想出去?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我哽咽两声,清楚地听见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出去,我想出去……我想去观灯节……」
程憺叹了口气,好久都没有说话。
我已经烧地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竟然看到了母亲,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是我想她得紧,看到她变得娇气得不行,委屈地喊:「阿娘……」
喊了好久她不理我,隔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站在母亲旁边,我惊喜,是父亲!
父亲也来看我了,可他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连他的衣裳颜色都看不清。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安心,依恋的唤他:「阿爹……」
对于父亲的记忆也只有短短几年。
其实我总觉得父亲不喜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对我极严厉,很少对我笑,也不曾抱过我。
我最熟悉的便是他的背影,父亲很忙很忙,有做不完的事情,每次我都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可他从来都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还记得有一次我生辰,我好想让他抱一抱我,他走的时候我便跟着他,我不敢说话,我怕父亲。
可我仍固执地跟着他,他走得太快,都不等等我。
磕磕绊绊地走到大门外,父亲转身,紧皱眉头,沉声问我:「作甚?」
我揪着衣角,怕他生气,又很期待地看他,小声说道:「阿爹,今日……」
可还没说完,父亲便打断我。
「回去,莫跟着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哭起来,可不敢大声,我想问他:「阿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抱抱我,你抱抱我呀!」
「你不要不喜欢我,好不好?」
接着我感到有人抱住了我,说:「好。」
我奋力睁开眼,看见了程憺。
教我识字作画,予我安乐无忧的……程叔叔。
我记忆停在三年前,只记得这人是我温柔可亲,极好极好的程叔叔。
我看着他乖乖地笑,喊他:「程叔叔……」
程憺手指梳过我的头皮,轻轻揉我头,附身在我耳边呢喃。
「……永远都不会不喜欢阿织。」

-9-
程憺陪了我一夜,小侍女是这样说的。
她脸颊两个酒窝还是那么可爱。
今天早上我一醒来,她便站在我床前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
毕竟,她是第一个敢和我亲近的侍女,想必我以后再也不必假装睡着偷听侍女们聊天了。
小侍女告诉我,她叫善荔。
我点点头,表示好的善善,我知道了。
善善不纠正我,她捂嘴笑了笑,开始和我聊天。
「奴婢今天一早便被叫来近身服侍您,还以为是您要的我,却没想到是将军吩咐的。」
「来的时候,将军守着您还没走呢!」
我噘嘴,猫哭耗子,明明就是他把我弄病的。
「我现在不想听见他。」
善善正替我梳头,从镜子里看我一眼,「哎呀,您不想听到将军,那有个好消息奴婢就不讲了。」
我嘴硬:「不讲就不讲!」
却悄悄支起耳朵,眼神乱瞟。
善善憋不住想笑,我觉得丢脸,强行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既然你如此想说出来,那我便给你个面子,讲吧!」
她眼睛弯成月牙,把我头发梳得又直又顺滑。
「夫人可准备好去观灯节的衣裙了?」
我嘴翘得老高,拿起一支步摇耍弄,程憺不让我去……等等!我转身看向她,小声问她:「我能去?」
善善眨眨眼,「将军说了可以哦!」
我欢呼一声,拿着那支步摇站起身,忍不住在屋里转起了圈圈,裙摆绽开,成了一朵花。
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Ŧũ̂₄定定神,鼻头泛酸,走回镜子旁坐下,看见自己眼角泛着红意。
清咳一声,「既然他求我出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那个观灯节看看好了。」
我觉得我的病突然就好了,叫来善善,开始欢欢喜喜地挑衣裙。
只要一想到今晚的观灯节,我便激动得不行,心早飞去府外了。
迫不及待想让白天快快过去。
一整天我什么都没干,和善善挑了今晚的首饰衣裙,才发觉程憺原来送了我这么多东西。
不过我无暇顾及他,观灯节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是程憺良心发现,他倒是一直没出现,叫我舒心了一会子。
我坐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色变暗。
唤来善善,晚食都不用了,一群侍女跟在我身后,浩浩荡荡的朝大门走去。
坐上马车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从我八岁到十八岁,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笼子。
我眼眶涨得生疼,有种快要落泪的冲动。
可我却哭不出来,我被关得太久太久了,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心里除了欣喜,更多的竟然是陌生和迷茫。
善善问我:「夫人想去何处呢?」
我要去往何处?
是去听小娘子跟着书生私奔的话本子呢?还是去买长顺街黄爷爷的梨膏糖呢?又或者是去看元甲门彩色的小泥人儿?
明明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我却不知去哪。
我想了想,歪头说道:「哪儿热闹便去哪儿。」
善善脸颊微微鼓起,勾得我想伸出手指戳一戳,她向我提议。
「不如去昌延街瞧瞧,那儿今夜怕是热闹得很。」
于是我们便往昌延街去。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的缝隙往外边看,等到了昌延街的街口,车水马龙,繁华极了。
好多年轻的小儿女们,穿了好看的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在街上闲逛。
小女郎们提着花灯,有些戴着面具,有些戴着帷帽,倒也还有没做遮掩的,不过极少。
善善给我戴上帷帽,叮嘱我:「夫人莫要和奴婢们走散了,昌延街太长了,分路极多,今晚人流密集,指不定混了什么恶人进来呢!」
我娇哼两声,心里不满,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不知道这些呢。
善善见我不放在心上,无奈道:「夫人莫怪善善多话,只是外边儿确实不安全,京陵确实是一片歌舞升平,全都赖有将军坐镇。可七十里外的汾阳,百姓却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接着又凑到我耳边,与我贴近说话。
「好夫人,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如今的局势动荡,如今大齐表面看着祥和繁盛,内里早就烂空了,四代政昏,又撑得了多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苦涩,「奴婢的父亲原是汾阳令,被反贼斩了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全家上下一百零三人,仅剩下我一个,若不是母亲拼死护住我,留得一条性命,否则怕也是没有机会来服侍您的……」
我心被揪住,这么活泼可爱的善善,不应该承受这些。
可她替我理了理外衫,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明明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可却分明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承诺:「我听话。」
不会乱跑的,也不会和你们走散。

-10-
可世事难料,谁也没有想到,昌延街会走水,连着烧了长长的一片。
我提着善善给我买的小兔子花灯,人群拥挤,四处流散。
侍女们和我被慌乱嘈杂的人群冲散了,我只好顺着人流走,不知道被挤到了哪里。
小兔子花灯也被压扁了。
我心疼得不得了,善善给我选的花灯……
走神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被挤出了人群,扑进一个人的怀里,手里的花灯也不见了。
我反射性地推了那人一把,撞到一个女人身上,却不想帷帽被撞落,头发也散了。
珠钗也不知道掉在了哪儿。
我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刚刚那个人。
是个少年,比我高半个头,清秀俊逸,生了一对桃花眼,却意外的平和干净。
直觉告诉我他倒不是坏人,虽然确实有他长得蛮好看的缘故,不过我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我决定先发制人。
「你撞了我!」
那少年有些呆愣,看起来憨憨的。我心里叹道,可惜了这副好面皮,难不成真是个傻的?
我仍捂着脸,继续理直气壮地提要求:「你撞伤了我,便要负责送我回家!」
这时他回过神,舒朗地笑着。
「女郎是和侍女走散了吗?」他一眼指出我的困境。
声音温和,态度端正。
我稍稍心安,却觉得跟着侍女都走散了太过丢脸,犟道:「你就知道是走散了?万一我是自己主动跑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又意识到,自己跑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显得我更蠢。
我懊恼,迁怒那人,拧眉使劲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好脾气,没有介意我的恶劣根性。
只是看着我耐心说道:「街上混乱,女郎独身在外,若不嫌弃,便先跟着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态度也好了些,「郎君如何称呼呢?」
他示意我走在内侧,与我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一边走一边回答我:「在下姓谭。」
我霎时想起善善讲的那个谭小郎君,不会真有这么巧吧……
复又问他:「那引得两个小娘子打架的谭小郎君,是你不是?」遮脸的手不自觉地放下来。
他转头看我,呆了呆,耳根泛红面色微恼:「女郎莫要信市井流言,谭某绝非轻薄之徒。」
……不是吧,还真是他!
我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他的坏话,不过我可不会为此脸红,感到羞愧。
所以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并且把责任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些人可太过分了,怎么能轻易信了那些小道说法呢?谭小郎君你分明是个君子啊。」
他被我夸得脸红,羞涩却又明朗:「女郎谬赞。」
我记得之前问善善他的名字,善善没来得及说程憺便来了,如今本尊在我面前,所以我直接开口问他本人:「你叫什么名字呀?」
偏头看他,他也转过来看我,眼神温柔,认真地告诉我:「谭飨,字雁期。」
「屈指秋风与雁期,阳关西去到何时的雁期。」
我跟着轻声念了一声:「雁期……」他脸红透了,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
我读到过这首诗,是本朝一百年前的奇女子,福安长公主和亲离去时所作。
下一句是侧身一望肠堪断,天似穹庐碧四垂。
当时的贤宗听到这首诀别诗,痛哭叹息:「吾愧对福安。」
那时候我就觉得,凉州那么远,她一定是很想家的,但是她也一定是个心胸阔达的女郎,她深知阳关西去,却也看到了天似苍穹。
他应当也是这般朗朗少年。
此时周围的人流不似之前那般密集,看来是昌延街的火势得到了控制。
谭飨仍走在我的外侧护着我,他颊红意未散,轻声询问我:「在下失礼,请教女郎芳名。」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我到底是回答宋知弗呢?还是阿织?
若我说宋知弗,可天下皆知,宋行川的女儿宋知弗,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大牢里。
若我说阿织,那我如何介绍自己?程憺的外室吗……我看着身旁光风霁月的少年,突然有些自行惭秽。
我不是三年前的阿织了,且我比他大两岁呢,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些。
正思忖着,忽然看到了善善。
小侍女朝我奔过来,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替她擦了擦眼泪,第一次做安慰别人的事情,还有些笨拙。
「我没事的,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说不出话,旁边的侍女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已经备好了马车。
年长的一个大侍女向我行礼,附身在我耳边轻语:「将军在等您,望夫人速速归去!」
谭飨早已走到一旁,以示非礼勿听。
我在侍女的催促下上了马车,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朝我微笑,继而目送着我走远。
雁期,真是个温柔的名字。
善善说得对,谭飨和程憺是不一样的人,不可作比。
或许以后也不会再相见,我也未能告诉他我的名字,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这般好少年,我便祝他此后能得乘长风,破万里浪,也愿他永远清朗,永远明亮。

-11-
坐在马车上,一路摇摇晃晃,还是回到了府邸。
小侍女善善哭得太惨,眼泪多得差点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她眼睛已经肿成了两只桃子,眼皮漫着浅浅的粉色。
我给她递了一路的帕子,也亏得马车里帕子备得多,否则这马车都要被她哭成水桶。
刚进大门,守在门口的侍女便向我行礼:「夫人,将军在书房等您。」
假装没听到,我越过侍女,带着人回到了院子。
今夜虽遇到了一点不愉快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快乐得不得了,所以暂时不想看见程憺,免得坏我好心情。
善善劝我:「夫人还是去吧,将军定然还在担心您。」
我左着性子,不愿意。
回到院子里,在侍女的服侍下,我迅速沐浴更衣,准备早些歇息。
等到收拾好自己,已经快亥时了。
赤着脚坐在床上,刚准备休息,几个大侍女来了,程憺还是要见我。
「我不去!累了,要睡觉!」我一口回绝,转身便想要躺下。
其中一个大侍女朝我跪下,另外几个跟着跪了一地:「求夫人怜惜。」
我看了她们良久,咬了咬牙,下了床,随意把鞋子一趿,经过侍女们身边时,气哼哼地留下一句:「走吧!」
我倒是要看看,程憺到底在玩儿什么把戏。
只是今晚的好心情,被下了个彻彻底底。
几个大侍女简直要感激涕零,程憺不会拿我怎么样,可她们就不一定了。
我几乎是一路冲到了书房,刚进去的时候,还有点不适应。
毕竟我已经三年未曾来过这里,我不愿意甚至是抗拒来书房,于我来说,关于这里的记忆实在是太难堪。
可程憺非要戳我痛处,我便如他所愿,来和他打打擂台,反正输的人不会是我。
书房内没有点灯,昏暗得紧,我瞧见程憺站在窗边,月光撒了一身。
我正是生气的时候,在心里连连讥讽程憺,装什么惆怅客。
趿着鞋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冲到他身边凶巴巴的质问:「找我作甚?!」
下一刻却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我立觉不妙,眼皮跳了一跳,转身撒腿就跑,绣鞋都掉了一只。
没能跑脱。
程憺速度快得花眼,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箍着我越收越紧,我只觉得骨头都快要碎掉了。
我打了个冷战,程憺喝了酒,怕是要对我发疯。
三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本已睡下的我被侍女请到这个书房,见到了喝醉发疯的程憺。
第二日下人口中的我,从女郎变成了织夫人。
程憺酒醒后却一句道歉都没有,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没有丝毫羞愧,一脸的理所当然,毫不避讳地把我抱进怀里。
「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我想问问他,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不重要,或者说不在意。
谁在意我那一个月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呢?
虽自小便被关在这笼子里,可我却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伦理。从前可敬可亲的长辈,我无论如何再叫不出一声「程叔叔」,叔侄关系一夜之间变了味。
我一遍又一遍地沐浴,用帕子狠狠地擦洗自己,留下一道道红痕,可总觉得洗不掉程憺的气味。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又害怕看见下人们鄙夷的眼神,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院子。
渐渐地不想进食,侍女们哭着求我,但我只能强忍着喝下些淡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一个月便瘦得皮包骨头,眼窝都凹陷下去,身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整日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呼吸声轻轻的,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起床了,满心都是厌弃。
程憺便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我已经连淡粥都喝不下了。我从混沌中稍稍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我床前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也无所谓了。
他见我睁眼,便把我抱起来,靠在他怀里,手放在我腰际,问我:「怎的瘦得这般厉害。」
说着便要亲手喂我吃东西,我胃里一阵翻滚,喝不下。他见我抗拒,把勺子放在一边,直接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淡粥,强硬地渡给我。
我被逼着吞下去,觉得恶心得紧,他唇一离开,我便扭头干呕,见他还准备再来,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他手里的碗,以示抗拒。
他不生气,只是吩咐再拿一碗温好的粥。
看来是存心和我杠上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荒唐又可笑,他这又是做什么呢?摆出这副姿态,倘若当初能对我有一丝怜惜,不要碰我,我何至于变成今天这副凄惨模样?
我心里有如刀剑乱绞,乱伦的羞耻感不断冲击着我,只觉得整个人喘不过气,只想就这么去了。
可程憺不许,我也高估了我自己的毅力和耐性。当他再一次含了一口粥,准备贴上我唇的时候,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开口说了快一个月来的第一句话:「不要碰我。」
太久没说话,再加上缺水,嗓音实在算不得有威慑力,但成功地阻止了程憺的动作。
他吞下那口粥,对我说:「织织不乖,不吃东西。」
「我便亲口喂你吃。」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满满的厌恶和拒绝。
程憺用大手轻轻遮住我的眼睛,继续说:「织织还要继续饿着自己吗?」
我看不见他的脸,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坚定地一直冲他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肯定听见了,手掌抖了一下,应该是觉得我可笑吧。
我的恨意于他来说,实在是没用得很。
程憺一直遮着我的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只听到他对我说:「织织要恨我便恨吧,只是难道真就甘心吗?」
「我比你大了十三岁,你这般不吃不喝,是要走在我前头?」
「不过没事,你去后我自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明年清明我会给织织烧纸的,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我听得火大,凭什么你过得和和美美而我却死得凄凄惨惨?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倒是想得美!
我倒是要看看,如你这般下流无耻的人,竟也配生个大孝子?我偏要活得比你长久,看看你晚年凄惨儿孙离弃的模样!
于是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自己推开了程憺的手,抢过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喝完我捂着肚子,勉强止住胃里的恶心,抬眼看向他,程憺居然还笑着说:「阿织是舍不得程叔叔吗?」
话音刚落,他和我都愣住了。
程叔叔?他算哪门子的叔叔!天下间竟还有这不知廉耻把侄女掳上床的叔叔?
真是可笑至极!
我炸了,刻薄地讥讽他:「你这个叔叔让我恶心!你不配你不配!」
说完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离开,程憺不再说话,抱起我放在床上。
我立刻转身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我身后良久。久到我快要再度陷入混沌时,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句。
「那配做夫君吗?」
我心想着,怕不是在做梦。
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12-
从繁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我可没忘了自己还在发酒疯的程憺怀里。
他从背后抱住我,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把头埋在我肩颈上,温热的鼻息夹杂着酒意喷在我锁骨的皮肤上,带起一阵痒意。
我动不了,也不敢动,生怕惹了他发疯,我招架不住。
可他一直没有动作,我心里那点子忌惮便渐渐消了下去,开始用手去掰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又想早点回去睡觉,于是烦躁起来,语气变得不大客气。
「放开我!」
「你不睡觉别人还要睡呢!」
可他不理我,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我气极:「你发什么疯!」
不知是这话戳到了他哪个地方,程憺一把连着我掰他的手也禁锢住,这下我是真的毫无反抗之力了。
他隔着布料吻了吻我的肩头,轻喃道:「我确实疯了。」
我皱起眉,他要发疯就发疯,只要不波及我,怎样都与我无关。
可程憺不依不饶,他引诱了我,而我掉入圈套。
他极平静地问我:「来,阿织告诉程叔叔,今日昌延街失散,真是因为火势,还是阿织自己想要离开?」
听到他自称叔叔,我心里怒火愈发旺盛,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在听到后面那个问题后,身体一僵,也不出声了。
看起来颇有些闪躲的意味。
落到程憺眼中,我的沉默便成了默认。
我不得不承认,程憺还是了解我的,而我确实在失散的那一瞬,浮现出了离开的念头。
可我不蠢。
若我真离开了,要去往何处?细细一想,我除了这座府邸,竟是已经没有别的去处了。妆奁里的银票我一张都没有带上,分无分文,我要靠什么生存下去?
虽不愿承认,可我也知道,自己这些年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个能吃苦的人。
最重要的是,程憺不会轻易放过我,不管我如何逃离,最终还是会被他抓回来的。
更何况……那些侍女怎么办呢?
善善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回来了。
可我没想到程憺居然猜透了我的想法。
身后程憺似乎是苦笑了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点惫累。
「有的时候,我怀疑织织是没有心的。」
「织织,我醉了,你不能推开我。」
「八岁的阿织来到我身边,长成十八岁的织织,我总疑心你过得不好,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对你好,于是便恨不能把天下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给你,可你却不喜欢。」
他手掌覆上我的脸,问我:「你要什么呢?织织。」
「你告诉我,好不好?」
「只要你听话,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寻来。」
我冷笑,反正我喜欢什么也不会喜欢你!
「你看,我说你虚伪,这便是了。『只要你听话』,要我听话,便什么都给我,可我若说想要离开……」
「不可能。」程憺打断我,说:「织织要听话。」
「这不就是了?」我讽笑他,程憺此人,真真是虚伪到昌延街了。
他也不为此辩解,默认了我的话,还厚着脸皮继续与我诉衷肠。
「织织要记住,别的都是恶人,只有我才会真正对你好。」
「织织就不能喜欢喜欢我吗?」
喝醉酒的人都是这般糟心的吗?
程憺不放手,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继续坐他怀里,心里烦得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聒噪。
可他又突然在我耳边炸开一句:「织织是不是看上了那同行的小郎君?」
我心头火又起,这又干别人小郎君什么事了?
「若要发火尽管冲我来便罢了!何必拿别人做筏子?又发什么疯!」
程憺突然把我抱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冷硬道:「织织最好不要喜欢上他。」
又温柔下来,吻吻我的脸颊。
「接近你的人都是别有所图,织织别被一张脸皮给哄骗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又犯哪门子癔症了?!
今夜的程憺实在是太反常了。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候一般,丝毫没有平时的奸猾和故作高深。
我嗤了声,若是他年少时,真有女郎喜欢这般模样的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了。
可今天晚上,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碰我。
倒不是他多仁慈,也不是他良心发现了,而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下属已经求到了书房门外。
他也只好放下已经伸到我锁骨处,快要碰到肌肤的手。
我松了口气。
走出门的时候程憺回头望了我一眼,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欲念,面上表情似乎是遗憾。
居然还留下一句恋恋不舍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是真以为自己是个少年郎了?这副作态可叫我恶心坏了。

-13-
可程憺并未像他所说的「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还以为,他是酒醒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臊得慌,不好意思来见我。
可善善告诉我,程憺又去打仗了。
栎阳令反了。
善善的父亲死得凄惨,反贼窜到与之相隔不远的栎阳,栎阳令一想到,自己落在昏聩的齐帝手里,怕是也没有好下场,索性大开城门,投了反贼,成了反抗乱政揭竿而起的义士。
而程憺奉旨负责围剿反贼。
「将军便是太忠君了……齐帝三十岁才继的位,今年都四十有七了,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不过也难怪,早些年上面耽于美色,早就亏空了身子,生得出来才怪!」
「真是活该,也不看看百姓们都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善善知道府里像个铁桶一样,不会把她说的话传出去,可劲儿地骂了齐帝一通。
「他要美人,宦官们便四处强掳,要珍奇异宝,侍卫们便闯进民宅搜罗。」
「为了给他的宠妃建一座娇娃馆,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修了三年了,到现在都没有完工。」
「百姓卖妻典子无家可归,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在起义。这些叛军攻占了不少城池,汾阳便是其中一个,我不恨暴民走投无路诛我父亲,我只恨齐帝无能,下令我父亲死守汾阳,却又不派出援军,才使得整个汾阳惨遭屠杀……」
我听善善说没有援军,问她:「程憺呢?」
善善已经习惯了我直呼程憺姓名,并不意外,她回答我:「汾阳被困是一年的事情了,那时候将军远在白虎复夷,与汾阳隔了两倍路程,根本赶不及,再有——」
善善愤怒地控诉:「他根本没有派人通知将军!等将军知道汾阳被困,我父亲都已经去了半个月了!」
「而我也在地窖藏了半个多月,才被将军派去的人找到,送来京陵……直到前些天,管家才把我安排进来侍奉您。」
不难听出,善善的声音里满是感激。
她也极力在我面前为程憺说好话。
「夫人,将军对您真的很好。」
「您是没有见过他在外面的样子,从来不笑的。对所有人都很严厉,包括对小郎主,将军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可独独对您,包容得可以说是溺爱……」
善善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小,但她也知道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索性把程憺身上的优点夸了个遍。
可我只过滤性地听她说的八卦。
「之前小郎主在课上顶撞了夫子几句,将军拿着鞭子,抽得小郎主皮开肉绽,半夜了还压着他去向夫子赔罪。」
「整个京陵都知道,将军是个极严苛的人,但也令人敬佩,若不是将军,大齐早就被凉州西金长驱直入了。将军遇见那些可怜的百姓,都会尽全力救助的……他的仁慈,也是天下皆知。」
我「哦」了一声,善善也不知道我听进去多少,无奈极了。
「夫人……」她娇声嗔我。
我连忙说道:「好好好,程憺好。」
善善泄气,知道我这是假装没听见。
「不过……」我凑向她,「那个小郎主挨打怎么回事?」
小侍女叹了口气,继续任劳任怨和我谈天说地。
「小郎主便是将军的长子程湣。」
我打断她,「我知道——」
「我还知道他比我小三岁,是未来的程家家主。」
这些母亲在大牢里告诉过我,她还特意提起了程湣。
说让我以后见到他的时候,要记得对他好。
我不明白,但是母亲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虽然我至今还未见到他。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罢了,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见不见的也没什么要紧了。
善善气闷,甚觉英雄无用武之地:「您都知道干吗还问我呢?」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我要听他挨打的详细过程。」
「您可真是……」小侍女对我落井下石的行为表示了无可奈何。
但是她向来是个小话痨,对着我更是憋不住话。
「说来话长,是将军刚打仗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
说到这里,善善吐了吐小舌头,见我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道:「母主容人,替那女子抬了个贵妾,安排了上好的院子给她养胎。」
「小郎主心疼母亲,却又不能置喙什么,那日入学,态度便不好了些,所以才顶撞了几句,引来了一顿好打。」
我听母亲说过,程憺的妻子姓王,比他大了十岁,两家早订好了婚约,以程氏主母的要求教养王氏长嫡女郎,却没想到程憺在王女郎十岁的时候才出生。
年岁虽差得远了些,但这婚约却不可废除。
于是程憺在十五岁的时候,迎娶了二十五岁的王氏女郎。
第二年便生下了孙辈的嫡长子,程湣。
善善还在讲:「小郎主虽有些年少气盛,可也是有真本实学的。倒也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不过京陵的人一提起他,印象最深的倒是他的少年气,挨了不少打。」
「我也才来京陵一年,可听说小郎主挨打,都听了七八次……」
我捂住嘴乐得不行,典型的幸灾乐祸。
小侍女十分谴责我这样的行为,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想起我现在是程憺的外室,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是不是会再闹出些什么,又挨一顿打?
反正是不得而知的了,何况程憺出去打仗,也动不了手。
「对了,那个妾怎么回事啊?」
我是真的好奇,而善善一开始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也不知道她小脑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老是想到这些事情。
她嘿嘿一笑,促狭地看着我,可爱的小脸上隐隐显得竟有几分猥琐……
「夫人——」她拉长声音,「要说将军这妾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我刚刚进来前,京陵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将军去燕原平反时,燕原令家的女郎。」
「一说是那女郎心悦将军,自己爬了床。还有一说是燕原令摇摆不定,于是将自己家的女郎献给了将军,作为试探,将军为了安抚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女郎。」
「再加上这个女郎怀了将军的孩儿,于是将军将她带了回来,母主念及她父亲身份和肚里的孩子,便抬了个贵妾,倒是比一般的妾的待遇好些。」
「不管怎么说,将军真的是太辛苦了,那燕原令真是可恶!不管哪种情况,将军都要为此负责。还好百姓们都知道将军是什么人,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说闲话呢!」
善善这话听着程憺有多贞烈似的。
我无语,他辛苦?这算辛苦?不仅白得一个美人和孩子,所有的坏名声还被推到了别人身上,自己倒是干干净净的,装什么无辜清纯。
那女郎知道自己被百姓们如此嫌弃,怕不是要哭了。
不过,外面的人对程憺的印象竟都如此之好吗?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事情,用了不少心思吧。
果然,程憺这厮心机深沉,惯会做戏。

-14-
可我没想到,程憺这一去便是两年。
于我来说,这可真是……
意外之喜!
这两年间,我过得极快活。
或许是心宽体胖,自十五岁起便没有再生长的我竟然长高了一指,我想起善善肉肉的手指,虽然不长,但好歹是长了。
最重要的是,胸衣的尺寸大了不少,穿衣裙显得腰更细更好看了。
于是又做了好些裙摆宽大的衣裙。
毕竟我爱美得紧,反正院子里没有别人,便热衷于打扮自己。
虽然还是不能出府,可好在有善善。
院子里近身的侍女仍是来来去去,但是善善一直留在我身边。
她在,我便极少有无聊的时候。
我们把府邸能玩的地方折腾了个遍,又玩出许多新花样儿,且越发异想天开,后来直接发展到,把花园里的泥巴挖出来造一座鱼塘。
每天都会弄出些幺蛾子,管家被我们搞得实在头疼。说又说不得,去信给程憺,程憺说无碍,便只好任由我们去。
程憺的私侍每月都会送来一封信,我向来是不会主动去看的,善善拿我没法儿,便念给我听。
我也不是很想听,左右不过一些询问叮嘱,长辈似的口吻,像是忘了那天晚上惺惺作态装少年郎的自己。
可善善说,我不回信便罢了,人家来了信连看也不看,好没良心。
这两年,善善愈发像个大人般管着我,我却还是以前的性子。她老是唠叨我没良心,我听得头大,都怕了她了。
没良心这点我无法否认,确实,除非程憺来信,不然我决不会想起他。
况且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他作甚。
善善便絮絮把信念出来,逼着我听。
刚开始我还生气,问她到底和我好,还是和程憺好,老是向着程憺说话。
小侍女不服软,说自己才不像我一般,不讲理。
接着好几天善善都不理我,后来还是我巴巴地去找她,不说话,却老是在她眼前晃,才忍不住破了功。
然后便各退一步,约好:我听她念信,她便也不再和我生气。
而此时我坐在秋千上,慢悠悠荡着。
善善几乎是凑在我耳边,声音像打雷,一字一句念完了那封信。
「——你说什么!」
我手一抖,差点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程憺要回来了?!」
善善看着我得意地笑了:「夫人这么激动作甚?」
接着促狭我:「看来是得知将军要回来,太过惊喜,才如此失态。」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得知程憺要回来,我还有些意外,至于善善说我惊喜。
呵,只惊不喜。我巴不得他别回来,免得烦我。
不过这话我忍住了没说出来,不然善善又要唠叨我没有良心不讲理。
反正在她眼里,程憺都处处比我好。
我在心里气恼地「哼」了一声,就知道善善偏心。
明目张胆地站在程憺一边。

-15-
程憺说了他要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见他一直没来,索性把他抛到脑后,和善善继续过起之前的日子。
每日把府里弄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看见管家和侍女忙成一团,我心里总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还是善善的花样多,和她在一起玩耍的感觉,真是快活极了。
我喜欢善善。
可我才不要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得意,怕是身后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一想到小侍女神气的脸,哼,我可没忘了那些她夸程憺却说我不讲道理的时候。
又开开心心地玩了半个多月,我早就忘了程憺要回来这事儿了。
可事实证明,人不能高兴得太早。
得意最容易忘形。
今日一早,善善便拉着我来到花园。
之前我们命人用泥巴堆的鱼塘,早就倒了好些鱼进去。
昨晚上突然想起这个鱼塘,还没有栽藕花,现在也不冷了,最适合摸鱼。
我本来不想去,站在淤泥里摸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狼狈的很。
可架不住善善的奇思妙想。
她贼溜溜地转着眼睛,劝我:「夫人去玩一玩嘛,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试一试喽。」
「善善和您一样,还没有摸过鱼呢!」
「我们把鱼捉上来,再自己生火,架上烤着吃。」
我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但是还是有一点点纠结,更何况我刚一口回绝她,现在变卦,实在没面子。
善善一眼看出我的摇摆不定,立刻把理由推到别人身上。
「之前管家命人挖鱼塘的时候,心痛得快滴血了,咱们去抓鱼烤了吃,正好可以安慰管家,这是物有所值。」
我半信半疑,想起管家之前那暴殄天物的眼神,以及谴责地看着我们皱皱巴巴的苦脸。
……真的会被安慰到吗?
小侍女确定以及肯定地使劲儿点头。
我立刻抛去那点子疑惑,管家一直任劳任怨,为了让他老人家开心,我便牺牲一下自己,奋不顾身一次,去摸摸鱼好了。
我和善善在衣柜里左挑右拣,就是没有找到简练方便的裙子。
善善无语:「……就真的一件也没有?」
「好看嘛……」我小声辩解。
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极爱美的人。
柜子里全是精致华美的衣裙,虽然不善舞,却做了好多繁复飘逸的舞衣,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拖曳累赘的裙子,只为了穿着好看。
近来更是喜爱裙摆宽丽的破裙。
要想找出一件不繁复的简装,还真是有些困难。
不过什么都难不倒善善。
她给我找了一套侍女们穿的新衣服,我也不嫌弃,试了试尺寸,发现正合适。
早上起来便穿上了,跟着善善摸鱼去。
而此刻我脱了绣鞋,蜷着脚趾,站在鱼塘边上,还是有些犹豫。
唔……好脏。
善善倒是已经脱了鞋,跳下去了。
我看着她的脚踝一下陷在淤泥里,惊了一瞬。
好脏!
可小侍女转身期待地看着我,我咬了咬牙,一只脚踏进泥里,冰冰凉凉的塘水霎时淹过我的小腿,脚背也看不出原本玉白的颜色。
反正都踏了一只了,我索性不去想太多,干脆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进来。
其实感觉还不错。
可那些鱼实在狡猾,我和善善徒手去抓,居然一只都没有抓到。
还说去烤鱼吃……连鱼鳞都没摸着。
不过我玩儿得倒是极快活,心里隐隐有种打破了规则的快乐。
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得意忘形。
我正在兴头上的时候,有条鱼游到我旁边,慢悠悠地晃荡,我心下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捉住它。
却没想到那鱼在我捉住它的一瞬间,迅速扭了个身,从我的掌下逃脱了去。
而我向前滑坐在淤泥里,裙摆和袖子湿透了,糊上黏哒哒的淤泥,脸上也溅了泥点。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身上脏得不行。
善善赶忙来扶我,我懊恼极了,又庆幸还好没人看见。
可就在我带着一身泥,从水里站起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了站在廊桥里的程憺。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程憺已经在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真的回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么丢脸的样子全被他看了去!
我面无表情,内心却已经开始尖叫了。
……这次真是丢人丢到昌延街了。
他一定会狠狠嘲笑我的!一定会的!
不能轻易被他激怒,否则我看起来恼羞成怒,显得我心胸不够坦荡,会更没面子。
我想得很周全,但总是架不住程憺就是有三言两语便挑起我怒火的本事。
他径直走到岸边,离我不过三步之遥。
「织织,我回来了。」
我站在泥水里看着他,两年未见,竟有些认生。
程憺好像黑了不少,下巴上布满淡青色的胡茬,眉目硬朗,整个人的气势更加凌厉,如宝刀出鞘。
他蹲下身朝我伸出大手:「我回来了。」
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愣愣地就把手放上去了。
眼角余光里善善悄悄地溜走,小侍女把我给卖了,卖得干干脆脆。
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刻我被程憺一把抱起,裹着拖泥带水的衣裙缩在他怀里,难得的没有顶撞他。
不是因为感动得说不出话,也不是因为弄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而是因为眼前的程憺,太陌生了。
我想顶撞,都不知道拿什么做筏子。
就这样一路被他抱进了院子,侍女们已然备好了温水。程憺把我放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接着蹲下身来,给我洗脚。
那双大手捏着我的脚,轻轻搓了搓,露出了原本白皙的颜色。程憺把我的脚放在手掌上,他的手太大,比我的脚还要长。
他盯着我的脚,看得极认真,视线太强烈,刺在我脚上,忍不住动了动脚趾。
程憺伸出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我的脚趾,抬眼看我:「粉色的。」
还不等我发怒,便迅速给我穿上干净的绣鞋,抱进了屋子。
他一出去,侍女动作麻利地为我沐浴洗头,换上衣柜里的干净衣裙。
那套侍女衣裙被我留了下来,吩咐侍女们洗干净放在箱子里。
等到收拾完,出去便见到了换好衣服的程憺。
他在等我。
我已经两年没有见他了,好像对他的厌恶淡了那么一点点。
取而代之的是距离感。

-16-
我最想不通的便是,我明明长了一指,可站在程憺面前,仍旧只到他胸膛。
可我知道,自己一定好看了不少。
程憺看着我时,眼里的惊艳毫不掩饰,还夹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织织真美,身上的衣裙也美。」
我不屑理他,程憺夸得太刻意。
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美,也不差他一个。
「是新做的吗?」之前的距离感突然消失,还是那个自作多情的程憺。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为着他做了裙子似的。
不过我暂且忍下了顶回去的话,眼皮一颤,躲过程憺伸过来的手,自然地走到院子里。
现在虽是白日,可若一直待在屋子里,依着程憺那个不知羞耻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下流的事情。
也不知道程憺看出我的小心思没有,才不管他呢,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怕他。
到了院子里,我坐得离程憺远远的。
他好笑地看着我,「织织离得我这么远作甚?」
我用自己淡粉色的手指甲去刮石桌上的纹路,眼皮都不抬。
「避嫌。」
程憺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似是没想到我会丢给他这两个字,继而朗笑出声。
他朝我走过来,强硬地把我搂到怀里,在石凳上坐下。
「我们避哪门子嫌?哪一处我没有见过?嗯?」程憺鼻尖碰着我额头,轻轻开口反问我。
言语露骨,我一时找不到话来反击,只能梗着脖子胡搅蛮缠:「就是要避嫌,哪个像你一样,不知羞!」
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不用想,肯定是红了。
暗暗恼恨自己不争气,可终于意识到了程憺比起以前,是更不知廉耻了。
之前的程憺都让我头疼的不行,如今他愈发难缠,今后怕是要烦死我了。
他果然不依不饶,非缠着我取笑:「织织脸红作甚?可是害羞了?」
我恼火得不行:「你好烦啊!」
挣扎着想从他怀里下来。
可程憺不许,他紧紧抱着我,与我贴得亲近。自顾自地对着我说话,也不管我听不听。
「两年不见,织织长大了。」
「管家来信说,你在府中调皮捣蛋,日日胡闹。」
「我先前在廊桥上看着,确实是比从前活泼了许多,连泥巴都不嫌了。」
「虽然看着长大了,却还是个孩子样。」
我听他絮絮叨叨的,实在扰人,出声打断他:「比起你我可不是个孩子嘛。」
「你都三十三了!」
程憺被我哽住,耳边终于清静了。
但没过几息,他幽幽的声音自我头顶传来。
「……织织这是嫌弃我老了?」
我听着他语气有点不对,心里发毛,但仍旧不愿低头。
「本来就是……再大上一两岁都可以做我父亲了……」
这也本就是事实,只是别人不敢说,我坦诚,敢说出来罢了。
可程憺不够大度,极介意别人说他老,靠着我的耳朵阴恻恻低语:「织织的父亲倒是不敢当,可织织孩儿的父亲,却是可以当一当的。」
我当即心里便有了不妙的预感。
下一刻程憺抱着我起身,果断朝屋内走去。
「看来织织想做阿娘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倒是我的疏忽。」
我睁大眼睛,这人好生不要脸!
「既然织织求子若渴,那我也只好辛劳一下了。」

-17-
以前善善给我讲小娘子私奔的故事时,总是会为结尾男人背信愤愤不平。
还和我说,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能上树。
想来这句话确实是有其道理。
程憺说他「辛劳」一下,却不想这一下就「辛劳」了好几日。
我揉了揉腰,酸痛得我差点叫出声,心里冷笑:可真是太「辛苦」他了!
手里的木签突然被我折断。
这几日来得这么频繁,倒也不怕闪了他的老腰!
善善捧着绣女刚做好的一双鞋,兴冲冲地跑进来,看到这一幕,抖了抖小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我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压下心里的火气,默念道:不能教坏小孩子,不能教坏小孩子……
等到平息下来,才看着善善手里的绣鞋道:「这么快便做好了吗?」
小侍女见我恢复正常,快活地回我:「夫人您看,这里绣的小兔子和桂花,真不真巧?」
「拿来配您那套嫦娥抱兔的破裙,倒是相宜得紧。」
我想了想自己那些好看的衣裙,心情终于好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双鞋。
刚好善善问我要不要试,我便立刻从躺椅上直起身,袜子也不穿了,接过来直接套在脚上。
心下满意,这双绣鞋确实好看。
善善ṭũₙ见我开心,也出声夸我:「夫人的脚精致可爱,穿什么都好看。」
却不料刚说完我脸就青了。
小侍女鼓着脸颊,看着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其实真的与她不相干,都是程憺惹的。
善善夸我,我心里十分受用,可好巧不巧,昨日程憺也夸了「织织的脚甚是精致可爱」。
当然,是在床上。
且我更不能接受的是,他极下流地舔吻过我的脚后,又想吻我的唇!
我简直被他给恶心坏了,不是嫌弃我自己的脚,而是震惊他真是不知廉耻得可以!
不能想了,越想越气。
看着小侍女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扶了扶额,安慰她:「不干你的事,是其他的原因……算了,我想静静,你先自己去玩罢。」
于是善善一头雾水又委屈巴巴地出去了。
隔一会儿又探头进来说:「将军让私侍回来转告您一声,不必等他用晚食,今晚他不来。」
说完又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我极力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毕竟这个动作不适合气质优雅的我。
只是无语得很……程憺莫不是以为,他若回来我就会等他?
真是思虑过多,我压根就不在乎他来不来这里……不,他不来更好。
还臆想我会等他用饭,疯了吧?
他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自作多情的毛病?
我脱下绣鞋,继续趴在躺椅上,有点气又有点闷,可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等醒来后,天已经暗了,整个下午都被我睡过去了。
长日无聊,消磨时间,我用得最多的法子便是困觉。
只是今天下午睡得太久,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我打了个哈欠,算了,先用晚食最要紧。
动了动鼻子。
唔……是红烧兔子!
小兔子还是很可爱的,我开开心心地吃了两碗饭,又把自己给吃撑了。
晚食后,我在屋子里走着消食,等到差不多了,又收拾好了上床睡觉。
睡过去的前一秒,我脑海里还在想着: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可我却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来得如此之快。

-18-
程憺是隔了十几日,才再次来到府邸的。
这回他一来,便告诉我,要我离开府邸,去往程氏。
我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
等听明白了,心里却五味杂陈。
明明盼了这么久,想要离开这里,可如今真要离开了,我却胆怯了。
在这府邸内待得太久,程氏又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存在。
程憺见我脸色不好,抱着我哄劝。
「织织莫怕,里面的人都不敢欺负你的。」
「你若去了,还可有人陪你玩耍,不如这府中寂寞,我便也能时时见到你。」
「最近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碌得很。织织放在我眼前,好叫我安心。」
我不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最后我问他:「那我可以时时去昌延街玩吗?」
程憺说外面不安全,恶人会掳走我的。
我又问他:「那我可以不去吗?」
他微笑着,坚定地对我说,不可以。
「你看,我想不想去有什么要紧呢?」我心里早知如此,语气清冷,「你每次都是这样,从来不会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不过是从这一个笼子出去,再住进另一个笼子罢了。
我还是那只雀儿。
不同的是,这个笼子只有我一只雀儿,另一个笼子却住了更多的雀儿,挤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程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不想去。」
程憺的笑意渐渐平散,他深深地凝睇着我,良久才开口:「织织听话。」
听着心里便烦躁,每一次都是这几句话。
织织要乖,织织听话,翻来覆去地直听得我胸口发闷。
我有任性的选择吗?
你程憺从未给过我真正任性的机会!
就如同此刻,程憺只给我一句「族中长辈已知你的存在,织织,我不是在询问你。」
是在告知我。
「你要听话。」
「那里早已准备妥当,只需要你过去便可。」
他的语气很淡,我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觉得我听不听话也不要紧。
程憺说了要我去,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那一个笼子华丽吗?和这里的人一样吗?别人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
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也并不问他。
只是心里又开始难受,又想大哭一场。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不会改变程憺的决定,但是让他烦一烦也是好的。
所以我不看他,也没有哭出声音,就只是坐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果然程憺见不得我这般,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拍着我背,无奈极了。
「怎的委屈哭了?」
又低头舔干净我脸上的泪珠。
我被他恶心得眼泪一干,差点哭不下去,但是心里的烦闷又让我的泪水充盈起来。
不理他继续掉眼泪,反正不能我一个人难受,也要磨搓他一番才好。
可程憺哄了我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一副看似很好说话,实则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都哭得厌烦了,他还没哄得厌烦。
好没意思。
干脆地收住眼泪,我又不傻,既然对他没用,我又作甚白费力气?
这些无根之水,留给程憺,还不如留给我五脏六腑里的小兔子。
我索性从他怀里挣开站起来,把他扯起来,推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
他也算识趣,不曾反抗,随着我的动作出去了。
我没想太多,管他会不会生气呢。
至少今晚让我可以不看见程憺。
免得让我更憋屈。
可他就是有让我更憋屈的本事。
第二日我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来的,头还枕在善善腿上。
我从她身上爬起来,有一瞬间的错乱,我这是在哪?要干什么?
善善嬉皮笑脸地唤我:「夫人……」
这时候程憺掀开帘子进来了,再对上善善心虚的脸,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沉,好你个善善,居然又把我给卖了!
程憺让善善出去,小侍女忙不迭地溜了。
看着我明显已经黑了的脸,他觉得好笑,搂住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大概是昨天厨女刚好做了些助眠的饭食,才让织织睡得这般沉。」
我盯着他,半晌:「我看起来很像傻瓜吗?」
程憺厚着脸皮承认:「可织织上了这马车,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又伸手摸了摸头,呵,发髻都给我挽好了,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程憺只当没看见我的眼神,拿起一旁的珠翠,帮我一支一支戴上。
事已至此,再闹我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透过窗棂看了看天时,才微微亮,想来该是还在路上。
我闭上眼睛,轻轻靠在软枕上,懒得再同程憺缠缠绵绵地吵架。
他也算知趣,见我不再准备抗拒,喊来善善,自己下了车去骑马。
善善一上来,我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自知理亏,「嘿嘿」一笑,开始狡辩:「好夫人,人家也是没办法嘛!」
我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看得她毛毛的,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ƭũ̂⁶。
「偏心。」

-19-
到程氏大门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善善扶着我下了马车,站在门前,我迟迟不肯进去。突然想缩回马车里,把自己藏起来。
这个笼子,不是我住惯了那一个。
且我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去呢?程憺的外室吗?
直到此刻,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已是程憺的女人,而我不愿意承认甚至抗拒,自己是属于他的。
他要我如何我都拒绝不得,他若不许我出去,那我这一生便都要待在这里面。
我不想,不想不想,一点都不想这样。
凭什么他要这样对我,在强占了我的身体后还要禁锢我的自由?
或许是我的抗拒太过于明显,程憺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拉住我的手。
他眼神深邃,看了我半晌:「织织,你回不了头了。」
是啊,我回不了头了。
从变成阿织的那一天,宋知弗就已经死去了,而当我成为织织的那个晚上,阿织也不见了。
那……我是谁呢?
我不想做程憺的织织,我又能做谁呢?
如同失了魂魄般,我任由程憺拉着,走进大门,走过廊道,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一个正厅。
这里是程憺的祖母住的地方,是她提起让我到程氏来,而我连程憺的妾都算不上。
原来我这么弱小无力啊……
谁都可以左右我的来去,只有我自己不能。
程憺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开,直到一个侍女打起珠帘,朝他盈盈一拜。
「郎主,祖老有请。」
与我则是完全的无视,好似我只是程憺的一个玩意儿。
我不是个大度的人,相反,我又骄傲又小气。虽然我知道,外室真是算不得光彩。
可在今天之前,还没有人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对我。
就算是程憺,也不能!
所以我松开程憺的手,看着那个侍女。
程憺也感受到侍女对我的轻视,知我此刻定然极不开心,继续拉过我的手向厅里走去。
路过那侍女时,淡淡一句「自去领罚」。
侍女脸色倏地苍白,却只能恭敬地应下。
这次我没有挣扎,和他进去了。一进去才发现,里面除了祖老,还有一位年长的妇人坐在下首。
她眼角虽已有了纹路,却还是气质雍容,脸上带着温柔平和的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想必,这便是程憺的妻子了。
不知怎的,对着她,我心里涌起一阵阵羞愧,程憺明明是她的夫君……
手触电似的从程憺的手里挣脱,继而跟着程憺俯身一拜,我很久不曾对谁行过礼了,动作透着一点子生涩。
坐在上首的祖老冷然地看着这一切,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的不喜。
她大概是觉得我勾引了程憺。
事实上她确实这般想,一开口便是:「怪不得日日往京郊跑,倒是一副好容貌。」
我真想对她大声喊:「你教的好孙子,倒是知廉耻,强掳自己的侄女!」
可我终究不曾说出口,倒不是怕了她,只是犯不着和一个老人置气。
程憺敬重自己的祖母,却还是维护我:「祖母,她只是个孩子。」
祖老「呵」的一声,「希明十四岁你便说是个大人了,她二十岁,竟还是个孩子?」
「倒是偏心得很。」
希明便是程湣的字。
程憺也不正面应对,转而提起其他的事情。
「织织的身世祖母也清楚,不必再提。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侧夫人。」
祖老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竟也没有反对,只是说:「你心里有章程即可。」
说罢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气,要喝不喝。
我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在她眼里,我竟低贱如尘埃一般。
又不是我求着要来这里,当这个侧夫人,谁稀罕呢!
程憺在你那是个宝,在我眼里,还不如一棵绵绵草!至少绵绵草还能让善善给我编一条手链,换我一下午的欢快。
不等我出声,祖老又淡声道:「都退下吧,晏清留下。」
坐在一旁的妇人终于起身拜别,又对着程憺微笑:「不若让侧夫人跟我一同吧。」
看得出来,程憺对她极为放心,点头示意:「劳烦姐姐。」
这时上首突然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又发现祖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她生气了。
我感受得到。
心里忽然就没有那么气愤了,也不过如此。

-20-
跟着母主,一路走到了她的院子。
我的直觉总是非常敏锐,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能力之一,能分辨得出别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
走在我身前的母主,姿态端丽,眼神温和。
我可以感受到她对我散发出来的善意。
为什么她会不讨厌我呢……
我不明白。
小时候,我从未看见父亲除了母亲还有其他的女人。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我对程憺没有这些感觉,我不爱他。
她可以为程憺的妾安排上好的院子,可以为我解围立威,是因为她也不爱吗?
还是说爱屋及乌。
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我知道她对我没有丝毫恶意,这就够了。
她没有带我去正厅,而是去了她的屋子,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祖老年纪大了,性子越发的左了,见不得小辈忤逆她。今日之事,你无须放在心上。」
这意思是他们都只是碍于尊老,所以祖老并不能拿我怎么样吗?
她安宁地望着我,走到我身边,温柔地托了托我的脸颊。
「知弗。」
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我了,乍一听都未反应过来。
「你和你母亲长得一样。」
「一样好看。」
我不想哭的,可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她没有诧异,也没有丝毫不耐,更没有制止我。
只是轻轻地替我擦眼泪。
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好温柔,给我擦眼泪的时候像极了母亲。
等勉强平息下来,我才颤着声音开口:「您认识我阿娘吗?」
她见我不哭了,暖暖的手拉过我,在窗边的小几坐下。
眼神看着我,又像是看我母亲。
「年少时候,我和她一同长大的……你母亲既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表妹。」
「若按辈分,或许你得叫我一声姨姨。」
我不知道这些,也没有见过她,其实我小时候见的人也实在太少。
母亲不爱出门,只带我上过三四次街。
也没有人来拜访过我们。
外祖家的人莫说见过,母亲提都不曾提起。
而她是我的姨母,我也不愿以程憺侧夫人的身份面对她。
所以我唤她:「姨姨。」
她「嗯」了一声,回应了我。似乎是看穿我所有的想法,包容了我的固执。
「对不起。」我讷讷道,眼神躲避。
心里只觉得羞耻,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姨母。
她一直没松开我的手。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知弗,你是个好孩子。」
「你与我之间如今的关系虽复杂,可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生得美丽,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我又想哭了,「可是别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别人觉得,便如此吗?」她打断我,「你也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我坚定摇头:「我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只是我怕别人看向我时,鄙夷的目光……」我低头,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姨姨,我不喜欢。」
她摸摸我的头,「不要怕,孩子。」
「有我在,这府中便没有谁能轻慢你。」
至此我有了姨母,和母亲一样包容我,爱惜我的姨母。
我忽然就不怪程憺逼着我来这里了。
若我一直躲在那笼子里,我还会知道有这样一位挂念我的长辈吗?我还能了解到关于我父亲母亲的过去吗?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庆幸了。
祖老不喜我又如何呢?这偌大的程氏,再也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东西。

-1-
善善来接我时,我正在听姨母和我讲母亲小时候的趣事。
「你母亲小时候喜欢吃梨花巷的桃酥,可是家中管教慎严,只好靠着我去看她,才能尝上些许。每每我的侍女买来,我便带着,去同她玩耍。」
「阿娘小时候竟这般贪食吗?」
「嗯……」姨母递给我一块桃酥,「我对你母亲从来狠不下心肠。」
「可自她九岁那年,吃了桃酥腹痛后,无论她怎样央求,我都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我咬了一口桃酥,香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怪不得母亲爱吃。
「姨姨您也是为了阿娘好。」
姨母看着我摇头,「不,所谓的为她好,都是我以为罢了。」
「她想要得不得了,可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再也没吃到过梨花巷的桃酥。」
我看了看手里的桃酥,却听到姨母说:「你手里这桃酥是我做的,梨花巷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毁去了。」
哪里还有什么桃酥呢?
看着有些伤感的姨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拉住她的手。
「后来我嫁到程氏,做了母主,终于可以学做桃酥,你母亲却再也没有机会吃到了。」
「可如今能做给你吃,也是极好的。」
她摸摸我的头,「好孩子,姨姨这里的桃酥等了你十二年了。」
我鼻头一酸,若我十二年前便来到了姨母身边。
那些想念父亲母亲的时候,打雷惊惧的时候,孤独哭泣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一个人把我搂在怀里,对我说:「姨姨在。」
那该有多好?
可如今我终于来到姨母身边,吃到了她做的桃酥,却是在这般不堪的境况下。
「夫人,咱们该走了。」善善低声催促我。
我不想走,不过半天的时间,我已经开始舍不得姨母了。
可姨母亲手包好一份桃酥,递给我。
「知弗,你该走了。」
「姨母许诺,你想知道的,我都不会瞒着你。」
她的脸慈祥又美丽。
「那我还能再来找您吗?」我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而姨母眼中盛满温柔的笑意。
「只要你想。」
于是我便放心地跟着善善走了。
在路上,小侍女兴奋地向我描述,程憺为我准备的院子多么精致多么有趣。
但我满脑子都是母亲姨母,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
若是我可以和姨母住在一起便好了。
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善善见我沉默着不如往常活泼,又努力挑起其他话题。
「夫人现在也有亲人了,真好。」
我开心起来,重重点头:「嗯!」
「姨姨还给我做了桃酥,我只分你一块。」
「谁叫你之前帮着程憺糊弄我!」
善善假装委屈,又向我保证:「好夫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
「你说的!」
「真的真的!善善说话算数。」
我弯弯眼睛,勉强相信了她。
小侍女看我心情终于明朗起来,也放松下来。
她似是突然想起来的,「欸」了一声,对我笑道:「那这样说的话,将军算起来也是您的姨父呢!」
刚刚弯起弧度的嘴角又慢慢消失下去。
姨母说错不在我,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尴尬得紧。
善善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地看着我。
我对她总是有一份包容在,没有对着她发脾气,可也不似之前在姨母屋里的好心情。
气氛正凝滞着,带路的侍女便说,为我安排的院子到了。
我下了轿椅,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院子怒放的红蔷薇,映了我满眼的叶绿花红。
东南角种着一颗粗壮的榕树,挂着一架秋千,另一旁摆了石桌石凳,连棋盘都准备好了。
和之前我住的地方像极了。
不同的是,仿造护城河的样式造的主屋,要进门,必先走过一条木桥。
这桥不长,不过十几步路,桥下养了许多锦鲤。岸边的新泥表明这条小河刚完工没多久。
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程憺正站在屋内等我。
「织织可还喜欢这里?」他走到我身边,伸手便想搂抱我。
手还没有碰到我的肩膀,便被我侧身躲开。
他也不恼,改换拉住我的手,这次他没有允许我挣开。
我抬眼问他:「这些都是姨母为我准备的吗?」
程憺听到我唤姨母,笑容微顿:「以后只可在无人处这般称呼。」
我看着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得出我是在等他的回答,无奈极了:「是。」
「那我便喜欢。」
我说完眼神扫过四周,配了我喜欢的颜色,还摆了好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程憺继续讲着:「这个院子虽离得有些远了,可环境清幽,景致别丽,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前些日子,得知你要来。」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姨母,特意问了我你的喜好,把这座院子改成现在的样式。」
心下一热,我只觉得想哭。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便已有一个人这般真心爱护我,还会在意我喜不喜欢。
我向来偏心,突然便觉得,程憺配不上我的姨姨,这般好的姨姨,他却如此不爱重。
在程憺面前,我向来懒得口是心非,索性直接问他。
「你为什么会有妾呢?」

-1-
我只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可程憺看起来似乎很快活。
他一把抱住我,忍不住轻吻我的额头,又看着我的脸,眼神快要把我溺毙。
「织织很在意?」
「在意我是否有其他的女人?」
我点点头:「嗯。」
程憺的眼睛一瞬间亮得惊人,好像撒进了一把夜萤石。
他抱着我极轻快地转了两圈,在床边坐下。
深深地看着我,问我:「那织织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意吗?」
我坚定地的继续点头。
他似乎是很激动的模样,看着我,忍不住连着亲了好几下。
「织织好乖,告诉我。」他诱哄着我,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某种期待。「告诉我,为什么在意?」
他眼里的光太明显。
我忽然发现,或许程憺对我,是有情的。
至少,对我的容忍度远远高于其他人。
便是这个时候,我的心中住进了一只小鬼。
不,或许它一直都在,只是一直藏得严严实实。
这只小鬼恶劣又乖张,它知道了程憺爱我,便以此作为报复程憺的资本。
它教我,瞧,这就是他的弱点。
让他求而不得,让他心如刀绞。
所以我看着程憺的眼睛,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认真地说道:「你应该只守着姨母一个人。」
刹那间,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我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只爱自己的妻,而不是纳一堆妾。」
「更不该来招惹我。」
「程憺,你本该是我的姨父。」
他的手放在我腰际,收得越来越紧。
「织织没有心。」
程憺面目微微扭曲,却还是硬扯出一个笑,实在算不得温良。
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或许从前我还会有些许忌惮,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言行。
如今,却是肆意横行,丝毫不惧。
大概这便是有恃无恐。
我看着țűₓ他额头微鼓的青筋,忽然甜蜜地笑了。
任由自己被心中那只小鬼驱使,双手攀上程憺的脖子,与他的脸紧贴,唇凑到他耳边,极亲爱的姿势。
这还是我第一次与程憺这般主动接近。
可说出的话却如同淬了毒:「我有心的。」
「我有心。」
「只是它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程憺怒极反笑,紧紧抱住我,似乎要把我揉进身体里。
「织织是在恃宠而娇?」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可我知道,他心里远不如声音这般平静。
「对呀,我就是恃宠而骄。」我没有挣扎,即便他已经箍得我生疼,「那程叔叔爱不爱我?」
程憺放开我,眼神深邃。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辜地回视。
「爱。」
良久的凝视之后,程憺输得一败涂地。
我赢了。
心中的小鬼哈哈大笑,得意极了。
说话愈发没了顾忌。
「程叔叔真好,可若您爱我,就应该放开我。反正我喜欢不上您,说不定会喜欢上别人呢?」
「您还是我的好叔叔,好姨父……这般岂不是皆大欢喜?」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程憺本就是个控制欲极其强烈的人。
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我不爱程憺,便觉得他一厢情愿的爱,只会给我带来烦扰。
程憺贪婪,要我的身体,还要我的心。我虽脱离不得他,却也绝不会爱上他。
这就注定了,刀,永远在我手上。
我心里不痛快了,便要在他心里使劲儿捅几下,找补回来才好。
但如此这般,带来的也是两败俱伤。
程憺不会任我宰割,他将弱点袒露在我面前,便不怕我伸出利爪。
我可以让他疼,却不可能一直让他疼。
就比如现在,他的神情已没有丝毫的异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看吧,他就是这样的,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层层面具之下。
「织织又不乖了。」
程憺俯下身,鼻尖点在我胸骨上,深深吸气,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沉醉。
「程叔叔喜欢你,程叔叔爱你,织织当然可以肆无忌惮。」
「我知道织织被关着不快活,是程叔叔不好。」
「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嗯?」
话里话外全是纵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再掩饰对我的迷恋,也承认我自以为是的报复,确实会伤到他。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他怀里的小狸奴,爪子再锋利,还不是被困在他的掌心?
狸奴不懂事,主人不会因为它顽劣就不疼爱它,因为它的野蛮脾性在主人意料之中,甚至可能是计划之中。
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但也没有沉住气的必要。干脆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我愈用力,他便愈快慰。
我闭着眼睛,浑身被他的气息包裹,心里默念道。
日子且长着呢,我就让你好好看看……
我到底是狸奴,还是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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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憺说他近来忙得很,想来确实不是骗我。
十日之内有七八日都是不着家的,即便回来也是待在书房与谋客们议事。
这样也好,我本就不想看见他。
我本以为自己会被束缚得紧,可姨母说,在这府中,我无须忌惮。
只要她在,谁都不能欺负了我。
如此,竟和从前在府邸里一般,不,比之前还要快活。
这里有姨母陪着我。
整日无事可做,我总是往姨母屋里跑,早晨睡醒了,便坐着轿椅去她的院子,等她向祖老请了晨安,再回来陪我聊天玩耍,与我讲父亲母亲。
我还不曾给祖老请过晨安,又不是傻,去给自己找气受。
也不知姨母说了什么,竟也没人指摘我。
我乐得自在,每日去找姨母,经常是蹭了午食晚食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去。
我黏她得紧。
而姨母从来不嫌我烦人,亲手为我做了好些小食,尤其是桃酥,不曾断过。
她对我的疼爱与日俱增,恨不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我那里,仅仅一个月,便为我做了三十多套衣裙,好几个妆奁都被珠钗塞得满满的,院子里的库房也显得愈发狭窄。
而姨母仍嫌不够,还是我表示真的太多了,况且我不盘妇人发髻,一个头戴不完的,她才勉强住了手。
我不曾怀疑姨母对我这般好,是别有所图。她眼里的珍爱怜惜,我看得见。
和母亲看我的眼神何其相似。
姨母爱我。
我也越发依恋她,只想同她住在一起不要分开。
可程憺是我心里的一根刺,又拔除不得。
且时不时地还刺我两下。
虽说如此,可不见着他,长日光阴仍旧快活,直到善善告诉我,于娘子回来了,日子才起了一丝波澜。
善善说的于娘子,便是那个燕原令的女儿,程憺打仗带回来的贵妾。
此次她回燕原母家,一来一去花费了不少时间,故而未能见到我,向我请安。
于娘子确实身份不一般。
毕竟,她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向我请安的妾室。
姨母说这话的时候,正替我绣一方手帕。
「不过知弗不想见便不见,免得惹了你生气。」
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随意与我说了两句便算了,转头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蝴蝶,丝毫没有把于娘子放在心上。
我便也没有多想,她爱来请安就来,我无所谓。
这府里能让我在意的,也只有姨母,以及在外历练的程湣了。
这是母亲嘱咐过的,让我见到后要对他好的人。
我只依齿序,他便是我的阿弟了。
姨母说,他结业了才能回府,怕是还要再等上半个多月。
得知程湣即将回来,我心里居然有些紧张……
他会怎样看待我这个便宜姐姐呢?善善说他极为厌恶程憺的妾室们,且脾气刚直,不愿低头。
会不会讨厌我?
别人对我轻视慢待我可以发脾气,甚至报复回去,可程湣不行,我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阿弟。
我在意他,便会被他的态度所伤。
更何况,我心里总盼着他可以同我要好,如此我便可以多一个亲人。
虽说他是程憺的儿子,但显然,他更在乎姨母。
可也是因为在乎姨母,我怕他会更讨厌我这个成为程憺侧夫人的姐姐。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时又希望他回来,一时又想他在外多待上一段时间。
姨母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
她手下动作不停,只慢悠悠地绣好那只蝴蝶的骨架,边选丝线边对我说:「知弗放心。」
「希明一定会喜欢你这个姐姐的。」
我捏了捏袖口,问姨母:「姨姨……从前希明知道我吗?」
这个从前自然是指我还没来到程氏的时候。
姨母选好线,看着我温柔地笑,「他知道自己有个姐姐的。」
「那他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吗?」
我说不出「他知道我是程憺的侧夫人吗」这句话,实在是尴尬得难以启齿。
姨母敛了笑,认真地看着我,她说:「知弗觉得自己是姐姐,那就只是他的姐姐。」
「你如何想,便如何做。」
「只要我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必瞻前顾后。」
我眨了眨眼睛,酸胀酸胀的。
「我想做一个好姐姐,如果希明愿意,我就会是他最好的阿姐。」我松开袖口,极认真地发愿。
「好孩子,」姨母不再绣蝴蝶,而是轻揉我的头,「知弗是世上最乖的小女郎,谁见了都不会不喜欢。」
我被姨母顺毛哄,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耍赖似的趴在姨母腿上,心甘情愿变成她怀里的一只狸奴,任由她捏捏我的耳朵又摸摸头。
如今我往姨母怀里滚的姿势,是愈发熟练了。
一开始其实我也不好意思这般的小孩子气,只是总忍不住,想对着她撒娇。
而姨母也很欢喜我黏她,对我纵容得很,我知道自己被她偏爱着,便自然而然地娇气了。
这大概就是被疼的孩子才会有的安心感。
我拿起一块桃酥,头仍枕在姨母腿上,不再去想希明会以何种态度对我,既然控制不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反正,我这个世上最好的姐姐就在这里,他不要就是个小傻瓜。

-1-
我真是没料到……于娘子原是这般妙人。
且这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难不怪姨母说起她,淡淡两三句带过不愿多谈,想来定是也被烦得要死。
自她回来第二日起,每每寅时刚过,她便借着礼不可废的由头,带着她不满两岁的小儿,来向我请安。
……寅时啊,我睡得正是香甜的时候,可她却硬是要来我的院子,扰我清梦。
起初那一日,我以为她这是向我示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便忍着困倦起来了。
可我看着,她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打呵欠,眼神极其不耐,也是困得不行。
反正我是看不出半点的真心实意。
且不情不愿行过礼后,说话夹枪带棍的,总带着一股子酸味,让人不舒服极了。
我想不明白,她明明十分厌恶我,却偏偏要往我这边凑,又装不出恭敬的模样,话里话外总要刺我一下,给我找不痛快,也给自己找不痛快。
善善转告她不必请安,她不听。
从那以后我便由她去,只是再不起身,自睡我的觉。
可她还是日日寅时一过,就站在院门口等着给我请安,有的时候孩子哭闹,声音传得远,吵得我头疼死了,偏又不能责怪一个小孩子。
之前我每日都能睡到辰时过一半,但从她带着儿子来给我请安以后,再无好眠。
如此我起得更晚了,可她倒也真等得住。
若她只是在我院子里这般姿态便罢了,可她竟是不会看人脸色般,我去姨母院子里玩耍,她也硬跟着我一同去,且也赖着不走,蹭饭吃。
在姨母面前,她又规规矩矩的不曾放肆,全然不似在我面前那般尖酸幽怨。
姨母身为母主,也不明说什么,敲打她了一番。偏偏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还是要厚着脸皮待下去。
我不想让姨母为了我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情,姨母待我好,我便也舍不得她的羽毛因为一点小事,便被脏污。
可心里十分不快,她在这里,我连姨姨都不能喊,还怎么和姨母撒娇亲近?
何况我本就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是真心嫌弃烦恼。那孩子一哭又哭个没完,她不肯让侍女带,自己哄了半天,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吵得我耳朵清痛。
喂饭也是,弄得满地都是,看得我的食欲都消退下去。托她的福,又清减了不少,把姨母心疼坏了。
实在是忍受不了,我索性直接当着姨母面,叫她不要跟着我,也不许带着孩子留在这里。
于娘子便摆出一副委屈模样,眼中含泪欲说还休的,好似是我们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般,开口便是礼不可废,为妾本分。
第二日,又跟着我,撵都撵不走。
真是膈应得紧,也不知程憺怎么看上她的。
这眼光……真是难以言喻。
就这样,于娘子像个粘巴糖似的跟着我,还带着个小粘巴糖。
想让程憺发话,让她别跟着我,偏偏他又忙得不见人影,一时我竟奈何她不得。
我心里已经气得要死,又想到之前她怕不是也这样恶心姨母,越发地讨厌她。
于娘子拖儿带婢的地扰我快活,一直到程湣回来那日,才消停了下来。
其实我并不清楚程湣具体哪一日回来,姨母说,同窗相邀,也有可能会在外面多待两天。
所以极巧合的,他看见了我飞扬跋扈的模样。
这次倒不是我不讲道理。
是连着十几天都如此,于娘子又不是真有耐性的人,估计也是受不住日日早起了,便忍不住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
我又不是个受委屈的性子,自然得还回去,也不知怎的,便动起手了。
那日刚从姨母院子里出来,于娘子便收起在姨母面前那小意殷勤的样子,转而对着我尖刻地嘲讽。
「侧夫人真是好运气,得了母主青眼。」
「不像别的人,整日在母主面前献殷勤,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总是要知道什么叫作自知之明的!」
「有些人,没有母家撑腰,也没有孩子傍身,身份再高,也只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还不知道是不是一团烂絮。」
她抱着孩子,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只觉得挺可笑的,这于娘子,是蠢又蠢得不够天真,坏又坏得不够聪明。
真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用善善的话说,便是萝卜心脏比干窍。
我懒得理她,可她大概是以为我心虚了,说起话来更加放肆。
「听说侧夫人竟是连母家都没有。」
「也不知道您是怎么攀上郎主的,不如让妾见识见识,像我们这种女郎,平日里哪能见到这些手段呢?」
这意思是我狐媚了?
我心里挺不舒服的,这于娘子确实是个棒槌,连人眼色都不会看。
被烦得慌,我索性停了下来,转身,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
她不明所以,也停下来看着我。
良久,我摇摇头。
「你不行。」
「没什么姿色,就算是做了狐狸精,也没看头。」
说罢朝她真挚地眨了眨眼,眼看着于娘子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其实她也算清秀可人,可若说是什么美人,那就勉强了。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可好像于娘子并不认同。
否则她怎么会气得要死,抱着孩子「你」「你」「你」……了半天,说出了「我明明比你好看十倍」这话。
……这是气疯了?我摸着自己的良心,实在说不出我长得不如于娘子美。
相信明眼人一瞧,都看得出,谁才是长得好看的那一个吧?我从来不说大话,我这脸,吊打十个于娘子,还是没问题的。
看她被刺激得快厥过去了,我心里就舒爽了。
刚转身准备离去,背后于娘子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直接戳中了我的逆鳞。
「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也就会这点子勾引人的本事了,这府中谁不知道你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玩意儿?!」
「真把自己当侧夫人了?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吗?!」
我沉下脸,转身看着她,淡淡开口:「哦,这样吗。」
于娘子手里还抱着孩子,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眼里明晃晃的厌恶,憎恨,鄙夷。
人怒到极点的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比如我当时就有条不紊地让善善抱走了她手里的孩子,趁于娘子没反应过来,示意两个侍女摁住她,其余侍女拦住她的侍女。
走到她面前,她还是不肯示弱地看着我,刚要开口,「啪」的一声,她愣住了。
我扇了她一耳光,很用力地,亲自扇了她一耳光。
自持身份让别人动手可不如自己上手来得爽快,虽然我的手掌疼得发颤,定是红肿了。
不过于娘子惨多了,脸上的巴掌印怕是好几个月不能见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没忍住又给了她一耳光,心里那口气才顺了一些。
她讷讷道:「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连程憺都打得,还打不得你了?
我捏着她的下巴,笑嘻嘻地同她说话。
「我不喜欢,这就够了。」
「你让我不开心了,我不管,我也要让你不开心。」
两巴掌下去,于娘子气焰还是没灭完。
「我父亲,可是燕原令!我是将军孩儿的母亲!」
「你!你怎么敢!」
我听得厌烦,干脆又给了她一巴掌,心里克制不住地升起一阵快感,以及毁虐欲。
「你好烦啊,一直说话一直说话,聒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隐约有些害怕这样的自己,但是更多的却是觉得很刺激,很好玩。
姨母说我是世上最乖巧的小女郎,那这样做就是不对的,随意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可我觉得这样做也不是错的。
那我以后便只对一些人如此好了,譬如程憺,譬如于娘子。
虽说自己的手确实会疼,但是心里会很舒服。
也正是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句。
「母亲,希明回来了。」
声音陌生,可「希明」二字,我在心里快念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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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程湣硬是看完了好戏,才走到院门口,出声示意自己回来了。
所以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侧身面对院门,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没隔多久,便有一个大侍女脚步匆匆,来请程湣进去。
又走到我面前,一俯身:「母主也请您和于娘子进去。」
我示意侍女们松手,气哼哼地跟着进去了。
就算程湣看见了,我也不后悔,这于娘子就是该打。
可刚进去正厅,见着姨母,我心里的委屈就冒出来了,想憋住,却越发委屈。
所以姨母问起的时候,我就想告状,说于娘子有多过分。
可刚开口,就是呜咽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姨母立即神情一利,仰头示意善善说明怎么一回事。
善善逮着机会,拼命给姨母上眼药。
「母主,您一定要为夫人做主!」
「于娘子僭越,指桑骂槐明嘲暗讽夫人是狐狸精便罢了,可她竟然……竟然说……」
「说什么?!」姨母严厉起来的样子原来这般可怕,可我只觉得安心。
「她说……」善善跪在地上,「她说我们夫人,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茶盏碎裂的声音。
我泪眼蒙眬去看时,发现于娘子头上淋满了茶叶,衣肩都湿透了,额头上又多了一处红痕。
她有些呆滞,似是没想到姨母会发火。也难怪,这京陵的人,谁不知道程氏母主温和端丽,大气稳重?
还不等她开口辩解,姨母便厉声道:「于娘子怕是嚣张惯了,我这个母主都管不得!」
「你父亲是燕原令不假,可你嫁到了程氏,便要恪守做妾的本分!就算多了个贵字,生了个儿子,也还是妾!」
姨母慢慢走到于娘子面前。
「侧夫人不喜你,你便要躲得远远的才是!」
「从前我不说是希望你自己想明白,可你倒是好威风!竟把自己当成了个什么人物?!燕原令倒是教了个知礼的好女郎!」
「贵字迷了眼,从今以后,你便当个普通的姬妾罢!」
于娘子震惊得睁大眼睛,不自觉摇头:「不……不……您不可以这样,我父亲……」
「你不过是个庶出都算不得的妾生女罢了,如何来到程氏的,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大家族里的妾生女地位低下,通常都是被当作筹码和礼物送来送去,姬妾也差不多。
我从前觉得她们也是无辜可怜,可如今看来,有些人天生便卑劣不堪,不值得同情。
姨母身上散发着寒意,毫不留情地吩咐年长的侍女,把于娘子拖出去,等回了她的院子,再笞嘴二十。
我看着于娘子被不体面地拖下去,心里却没有丝毫不忍,仍嫌不够。
她骂了我阿娘,我真是恨不能把她的舌头都割下来。
怎么还会去可怜她?
只是好不容易憋住的呜咽声,在姨母抱住我的那一霎,又跑了出来,还哭出了声音。
我趴在姨母的肩上,心里委屈得不得了。
颤颤颠颠地给姨母告状:「姨姨……她骂……她骂我阿娘……她骂我阿娘。」
「我……我讨厌她……讨厌死她了!」
边告状还边吸了吸鼻子,哭得太过投入,全然已经忘记了程湣的存在。
姨母轻拍着我的背,又托起我的脸,拿软帕擦干我的泪珠,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知弗不哭,姨姨知道,你受委屈了。」
「我已然罚了于娘子,定叫她再不敢来招惹你。」
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我又把头靠在姨母身上,也亏了姨母身量高挑,不然哪禁得住我这般歪缠。
姨母好像也忘了程湣还在这里,只是安慰我,直到程湣冷淡地说出一句:「多大的人了,还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管谁说的,只顾着转头反驳:「我才没有!」
可反应过来心里又有一点点委屈,我知道自己身份尴尬,程湣极有可能不喜欢我。
可是姨母说他会接受我这个姐姐,我也已经把他划到自己的领域了,心里都快要默认了他总会向着我的。
听到他这冷淡的语气,我竟有些受不住。
巧了,又刚赶上我娇气得紧的时候。
「你凶我!」我直接控诉他:「你不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这个姐姐……」
程湣皱紧眉头:「我看不出你身上哪里像个姐姐,这般大的人了还在母亲身上哭闹痴缠。」
他本来只有三分像程憺,可这皱眉的本事,倒学得了七分精髓。
可我对他却讨厌不起来。
这是我的阿弟呀,是姨母的孩子,我想我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讨厌他。
除非他做了让我讨厌的事情。
我极力憋住自己喉间的哽咽,委屈嗒嗒地看着他:「现在像姐姐了吗?」
他沉着脸:「不像。」
耐心告罄,我凶巴巴地朝他喊:「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说罢觉得没有力度,又哽出一句:「我讨厌你……」
姨母见我又要哭了,心已经偏到元甲门。
「希明住口,你就不能让着姐姐点?」
程湣果然刚直,对着姨母直接指出:「您太过溺爱她了,这样是不对的。」
「现在就这般小意,以后怕是更娇气。」
我听着心里说不伤心是骗人的,虽说也没指望程湣一回来就和我相亲相爱,可至少也是相敬如宾吧!
……没想到他一回来就教训我,整个人冷冰冰的。
程湣真不要我这个姐姐,他也真是个傻瓜!

-1-
那天我和便宜阿弟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他似乎不想见到我哭闹的样子,极其冷淡地离开了。
我当时想着,程湣这般冷待我,我再也不要理他了,我才不稀罕这个弟弟。
反正之前也没有。
可是第二天,姨母拿出一套新奇的黄胖来,却告诉我这是程湣特意从康西带回来,要送给我的。
我不信,他明明那么不喜欢我,怎么会给我带礼物呢?
还是特意为我挑选的。
甚至……选得还这般合我心意。
这套黄胖可爱得不得了,我要说不喜欢就是在骗人,事实上我确实爱得不行。
精致的小娃娃们,身上系着小兜兜,还有肥嘟嘟的小脸。虽说是泥土做的,但是比起我之前那些金娃娃玉娃娃,它来得更真实。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送给我这么可爱的黄胖,我也不会主动和他好。
我才不是个容易被收买的人,虽然心里的气好像已经消了一大半。
姨母拿起其中一个小郎君,和我说着悄悄话。
「希明呀,他其实是个别扭的孩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了,一直盼着能见到你,虽然他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念着你的。」
「如今这般局面,他的心里未尝好受,可希明绝不是讨厌你,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微微一笑,姨母把小郎君和小女郎放在一起。
「况且呀,他表面上看着多清冷,背里也是个极容易羞涩的小郎君呢。」
羞涩?我可看不出来,明明就是铁石心肠。
「知弗是姐姐,要包容弟弟的任性哦。」
「指不定他心里是如何懊恼呢,知弗要因为这一点误会便不要弟弟了吗?」
姨母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我,里面带着鼓励的意味。
我霎时便被说服了。
是呀,我可是姐姐,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子小事便生程湣的气了,我应该大度的。
要是这点小脾气都忍不住,还怎么去亲近害羞的希明?
我把小郎君和小女郎都拿起来,越看越喜欢。
「姨姨,您说的对。」
「希明真是个别扭的孩子,不过我是个好姐姐,总是要主动一点的,不然依他的性子,我们如何亲近得起来呢?」
心里已经想着要如何去找程湣玩耍了,他喜欢放风筝吗?还是荡秋千?又或者是写字画画?
不对不对,他都因为顶撞夫子挨了打了,怎么可能还喜欢这些?我没来得及想太多,只觉得他肯定也爱调皮捣蛋。
全然忘记了善善曾说过的程湣文武双全。
还有挨打已是两年前的事情,程湣都十七了。
我脑子发热,就想着玩儿。
姨母也不再说什么,让旁边的侍女呈上来了一方丝帕,是之前她为我绣的那一方。
我接过细细地看,上面的蝴蝶好看得紧,俯在一朵浅红色的海棠花上,颜色也相宜。
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姨母见我爱不释手,便也欢喜。
用手轻轻摸我的头发,她微笑着看我摸摸黄胖又嗅嗅帕子。
良久,才轻轻说道。
「康西繁华,胡安寺的海棠花极美,可错季了便带不回,下一季的也等不到。」
「可百礼街的黄胖不会,希明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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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要和程湣好好相处,便不只是说说而已。
反正这两日程憺不在家,于娘子吃了挂落,也不敢来烦我。
时间有的是。
程湣每日都要向姨母请晨安,可他起得太早,我又贪睡,等到我去,他早离开了。
如此连着好几日都错过了。
每每我都是扼腕叹息,发誓早起,然而第二日却仍旧周公留客。
「明明就是您自己赖床,怎么能让周公他老人家背黑锅?」善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嘟着个脸,嘴撅得老高,忍不住发小气。
「可……可我就是起不来嘛!」
又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一下:「程湣早上也起得太早了……」
「星星都还亮着呢。」
善善继续拆我台:「不是小郎主起得太早,是您醒得太晚。」
「好夫人,您自己说了多少次了,要早点起身去母主那里?可没有一次是算数的。」
我知道啊,可是真的起不来,就是想睡觉嘛……
果然善善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她总能在我苦恼烦闷的时刻为我贡献出各种各样的馊主意,但有的时候,还真的管用。
善善叫我晚间早些睡觉。
「您每天从母主那边回来后,总是还要玩上许久才肯睡,可不得起晚了?」
「以后您用过晚食早些回来,晚间快到酉时便沐浴净面,快快休息。第二日保管起得早。」
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我便按照善善说的做。
真的有用!
可是效果太过明显,我寅时才过几刻便醒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床幔。
隔了一会儿我慢慢地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轮到善善睡隔间。我下了床,没唤人,也没穿鞋子,赤着脚绕过守夜的侍女,走进隔间。
凭着感觉找到了床的位置,小侍女睡得正香。
我就站在床头,俯下身看她。其实看不到啦,但是我睡不着,这么早姨母肯定也没有起身,我无聊得很,那就等善善起床好了。
善善睡得不省人事,喉间发出模模糊糊的咕哝声,像只小狸奴。
我觉得有趣,索性蹲下来,听善善打小呼噜。
蹲了有一会儿,又觉得腿有些胀胀的不舒服,我索性站起来,轻轻地坐在床边上。
却不想善善刚好翻个身,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身上。
她先是动了两下,突然顿住了。
我好奇地看着她,天已经微微亮了,但模模糊糊地只看得见她的轮廓。
然后我就听见善善凄厉的一声惨叫。
我吓得一懵,下意识地朝她伸出手,却不想她叫得更厉害,还抱着被子缩到了床脚。
这到底是怎么了嘛……
善善抖着声音呜咽:「鬼……呜呜呜鬼……有鬼……」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声:「是我是我,没有鬼,别怕。」
一刻钟后,善善鼓着脸颊,从镜子里控诉地看着我。
梳头的侍女给我挑了一对兔儿簪,红宝石镶的眼睛,倒是可爱。
我乖乖坐着,任由她们摆弄。
感受到善善幽怨的视线,心里不是不心虚,我用余光悄悄去瞄她,却立即被她抓住。
她颊边动了动,似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最终再三向我强调,以后不可以大早上跑去装鬼吓她。
善善真是误会我了,她肯定是觉得依着我调皮捣蛋的性子,今天早上又是恶作剧。
可这真的是个意外呀。
「昨天晚上睡太早,我醒了就去找你,也没有想到会吓到你嘛。」我表示很委屈。
「您穿着白色寝裙,又散着头发,背着光坐在那里,不吓人才怪!」
「人家本来就胆小……反正您以后不许这样!」
看来善善真是被吓到了,我心里有些愧疚,这个时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不起嘛,好善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只差对天发誓了,善善得了我的保证,干脆地原谅了我。
于是我俩又欢欢喜喜地和好,等收拾好,就动身去姨母那里。
这回总不会错过了吧。
我和善善笃定,今天早上绝对去得比程湣早。
事实上,我们去得不仅比程湣早,到的时候,姨母都还未起身。
所以侍女禀报的时候姨母惊讶极了,匆匆起身。
我也不用别人带路,自己走进姨母的寝屋。
姨母穿着寝衣,还没来得及梳洗,她走过来摸摸我的手,又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姨母也觉得不可思议,往常我最是贪睡,没有一天是早起的,今天却一反常态。
对着姨母,我向来是想什么便说什么。
「之前每早起得太晚,错过希明了,我想着以后早点来您这里,就可以同他一道玩了。」
「今天是不是吵到您了?」
姨母摇摇头,又嗔怪我:「哪里须得你起这般早呢?你若是想见希明,直接去找他便好了。」
是呀,我可以去他的院子找他啊。
但旁边的大侍女有点迟疑,提醒道:「母主……这恐怕不合规矩……」
姨母不看她,只是拉着我的手教我:「知弗,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而不是局限自己的。」
「固然条条框框多,但是利用得好,谁都不能说你逾矩。」
「再者……」姨母顿了顿,「我还是程氏的母主,有我在,规矩就束缚不了你。」
姨母虽溺爱我,却为我考虑得很周全。
只要她还在,程氏便没人能用规矩二字来拘着我,我是有人撑腰的。
我见姨母起得早了,也心疼她。
「姨姨,您还是再睡一会儿吧……您本来就事务繁多,却又被我吵醒了……我以后不会来得这般早了。」
姨母摸了摸我的兔儿簪,我极配合低头。
「傻孩子,你来找我,我心里欢喜得很。」
又说道:「你起得也早,同姨姨一起再睡会儿吧。」
我其实不困的,但是我想和姨姨待在一起,还希望她可以抱着我。所以我干脆又卸了头发,脱去外面的衫裙,缩进姨母的怀里。
姨母果然顺势抱住我,手轻拍着我的背,口中还哼着柔软的曲调。
好久都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着我了。
姨母怀里香香暖暖,有着母亲的味道,我沉迷于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又困起来。
我记不清楚,自己睡过去前,是不是迷迷糊糊呢喃了一声「阿娘」。
可我听到了姨母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真想母亲啊,她现在会不会和父亲待在一起呢?
以前父亲忙碌,没时间陪着她,如今,总算能长长久久地厮守了。
只是,落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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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湣来请晨安的时候,我刚被侍女打理好,准备去正厅。
一听他来了,我……还是没精神起来。
慢悠悠地晃去正厅,姨母已经向祖老请过晨安,回来坐在那里很久了。
我没忍住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平时只有我和姨母时都不拘什么礼节,不过今天程湣在。我想起他那天严厉得很,所以乖极了,向姨母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姨母朝我招手,我欢快地跑去她身边坐着。
我和姨母在一起时,总忍不住想和她粘成一团,不管她走到哪里我要都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瞅着她,善善说我像根小尾巴似的。
程湣似乎很忙的样子。
请了晨安,问候了两句便准备离去。
我今天来这么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于是我也留下一句「姨姨我也走啦」,便提着裙子,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程湣大步走出了院子,速度看着极快,可我却轻轻松松地跟上了他。
我无暇去想这些,满心都是紧张,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
或许是姨母和程憺都生得高,程湣也随着长,我竟然连他肩膀都不到,说话要仰着头。
我纠结着要不要喊他。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程湣身上有种隐隐的熟悉感,可又不明白哪里熟悉。
只是忍不住想靠近他,还想让他不要讨厌我。
我不喜欢程湣讨厌我。
眼看着都快要拉开距离了,我终是没忍住抓紧他的衣袖扯了扯。
小小声又急促唤他:「希明希明。」
程湣竟没有甩开我,还放慢了速度。
他没有生气!也不抗拒!
我感受得到,虽然他也没有笑,还是严肃的模样。
心里霎时便安稳了,我的手一直抓着他的袖子,也不放开,就这样与他说话。
「希明,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欸……」
「你以后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玩。」
「希明,你以后不要凶我好不好?我不喜欢这样的。」
「希明希明……」
一路上我都在喋喋不休,程湣没有回我,但是也没有阻止我。
而我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可怜巴巴,变成此刻的理直气壮。
得寸进尺,大概说的就是我这种人了。
程湣也没有想到我这么能歪缠人,仍旧绷着脸,可我却眼尖地发现他的耳根红了。
姨母说得不错,这孩子心里别扭,之前对我态度刚直,此刻定是拉不下脸来和我说话。
唉……跟姐姐还害什么羞呢,这孩子。
我慈祥地看着他,已经把自己带入成了一个贤惠包容的阿姐。
「希明不要害羞呀,阿姐都明白的。」我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
程湣踉跄了一下,组织好语言,这才开口说了与我的第一句话:「……你又明白什么了?」
看见我的眼神,复又无语。
「……别那样看着我。」
我心里暗暗发笑,嘴上满口答应,面上仍旧是「我明白我知道我清楚」的模样。
程湣见状,索性不再执着于纠正我。
只管走自己的路,我也继续碎碎念。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找点什么好玩的事吧?」
「……荡秋千去?你先推我,我再推你怎么样?」
「要不去花园摘些月季编花环?给你编一个花少的怎么样?你喜欢淡粉色还是深红色呀?」
身旁的郎君停住步伐,沉沉呼出一口气,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了,也停下看着他。
可他又什么都没说,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向前走。
我跟上他。
「你告诉我喜欢什么,我给你买!」
「我还没送给你见面礼呢!」
「希明,你喜欢吃梨膏糖还是八珍糕?」
「我觉得姨母做的桃酥最好吃!」
说了这么多话,一句回应都没有,我有些泄气。
「……希明,你不要不理我嘛!」
他放慢速度,可也没有回头看我。
「我从未尝过母亲做的桃酥。」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母亲为之做桃酥的人,从来只有你。」
我不知道,我以为这桃酥程湣也定然吃过的。
可他却说没有……这般好的东西,我有的,他也应当有。
松手停下来,我解开荷包,从里面拿出一块桃酥,手背在身后,唤他:「希明!」
等程湣回头,我马上小跑过去,踮起脚把桃酥喂进了他口中,手掌捂住他的嘴,防止他吐出来。
但是并没有出现我想象中的抗拒场面,他极自然地咀嚼再咽下。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唇不时碰到我手心,带起一阵阵痒意,我索性放下来,继续抓住他衣袖。
「好吃么好吃么?」我期待地看着他。
程湣低头看向我,「嗯」了一声,「好吃。」
说罢突然转身大踏步离去,衣袖也淘气地从我手中溜走。
明明是一样的步子,可这回我却没能追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留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这是,怎么了嘛……怎么就突然跑掉了呢?

-1-
姨母说我可以随意进出程湣的院子,我便也不客气,选择性地忘了「避嫌」二字。
所幸程湣近来都无事可做,待在府中。如此,我才能不必早起寻他。
反正他就在院子里,我也不怕他跑了。
接着我每日的安排,便从之前时刻黏着姨母,变成了早晨向姨母请过晨安后,时刻黏着程湣。
不过也不是日日如此的。
十日之内总有五日是要陪着姨母的,一碗水要端平,我可不偏心。
毕竟姨母没有我的陪伴,会很寂寞的。再说了,我若是和程湣玩得太好,姨母吃醋了怎么办。
啧,真是苦恼。
都怪我太讨人喜欢,若是世界上有两个我,便也不至于分身乏术。
不过仔细想想还是算了,若是真有两个我,不管姨母和程湣谁对另一个我好,我都会被醋哭的。
我吝啬得紧,怕是要自己和自己打架,估计不出半月,不是我被另一个自己打死,就是另一个自己被我气死。
姨母和程湣只能疼我一个。
至于程憺,我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他了,听善善说,他又出征了。
也是,将军么。
善善每日里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也并不强迫她必须陪着我,尤其是我开始黏着程湣后,她便空出了很多时间。
有的时候她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是做我的耳朵和眼睛。
我不关心这府中如何,这府中的人又如何。
可善善关心。
她说我懒便懒罢,她勤快点,也不至于让咱们的院子,落到个耳聋眼瞎的地步。
不过她本也喜欢做个百事通。
我便随她去。
总之,日子还算愉快。
尤其是这段时间,我和程湣的关系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从一开始的三言两语到如今的……冷言淡语。
虽然他仍旧是淡淡的,与我相处并不热络,可只要我与他说话,他总会回我。
我问一句他回一句。
虽然还是少言,可是比起之前寡淡的模样,已经算是很开朗了。
他本也不是活泼的人。
让我一度怀疑为何当年他会挨那么多打,还是京陵出了名的意气郎君。
我托着腮,问正在翻书的程湣,他说:「父亲不完美之处,便是太完美了。」
「程氏需要一个不完美之处,父亲需要一个完美之处。」
环环绕绕的,我有点听不懂,也懒得去想。只理解为这是程憺的意思,用程湣的缺点去衬托他自己的优点。
心里只觉得他父德有缺,又心疼程湣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不公平的眼色。
程湣和程憺在我心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我的阿弟,我自然疼他。
可他比之我反而更稳重,让我不知道如何以姐姐的姿态去对待他。
或许是程湣的身量太高,又或许是他的气质太沉,我总是不自觉地朝他撒娇耍赖。
他说话利落简练,不曾多说半个字。但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会认真回答我。对我极有耐心,也绝不会嫌我烦扰。
更重要的是,他不会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不糊弄我,也从不欺骗我。
我不喜欢对我撒谎的人,也不喜欢对别人撒谎。
程湣恰巧顺毛捋了。
所以在程湣面前,我也是很乖很听话的,全然不似在程憺面前那般暴戾恣睢。
他给了我,与姨母一样的安心感。
若说姨母给予我的,是云朵般柔软的包裹感,那程湣便是沉固的巨石,虽然坚硬,却很踏实。
我总会捕捉到藏在沉默冷淡之下的温柔。
希明呀,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害羞的时候,耳垂会泛红。
可我知道。
在他悄悄看我被发现,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我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但这是我的秘密,只要想到,这个害羞的希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心里便会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我说不清,或许……这便是当姐姐的感受吗?
懒得再去想这些,春光明媚,这般好天气,最容易滋生困意。
程湣背肩挺直,在窗边的书桌上写字。
我坐在他旁边,侧头枕在手臂上,看着他极认真地蘸墨,再一笔一画稳稳地落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看着秀气又好看。
可是他的手掌里有薄茧。
程氏尚武,身为未来的下一任家主,程湣每日晨起都要练武。而他自己午时后又要练字,如何会有一双单薄的手呢?
这双手可弯弓射箭,也可行笔为刀。
它们的主人生得眉目俊朗,气宇轩昂,配得正是相得益彰。
这般出色的小郎君,竟然是我的弟弟,叫我如何不骄傲?
我看着光落在他脸上,弯了弯嘴角。越看越觉得,程湣没有一处是不好的。
本想一直看他写字,只是午后睡意愈发汹涌,我的眼睛眨着眨着,慢慢地便睁不开了,最后还是伴着暖阳,俯在桌案上入了迷梦。
梦里海棠花开得缱绻,黄胖变成了一对真的胖娃娃,在树下荡秋千……只可惜海棠无香,没有甜蜜的味道。
但哪里来这么多完满呢?毕竟不完满才是常态。
我也觉得足够了。

-30-
去程湣的院子越勤,在他那里待得越熟,我越发现,他屋里有意思的东西太多了。
有许多我叫不出来名字的玩具,还有我认不得的一些小物什。
我简直是被迷得七荤八素,连自己的院子都不想回了。
程湣也大方,只要我看上的东西,随意拿走都可以,他说这都是他小时候玩儿的东西,如今大了,很久没有再碰过了。
于是我从他那里寻了好些玩意儿,此刻我便拿着程湣所说的九连环扯来扯去。
精巧是精巧,可是我又不会玩。
程湣看我垂头丧气的,拿过来给我演示了一遍。我只看见他的双手这里碰碰,那里动动,霎时便解开了。
等他再递过来,我都还没反应过来。
于是程湣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我,直到我成功地也解成了两部分。
「希明,你这里的这些小玩意儿是从哪里来的呀?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
我举着九连环翻来覆去地看,依我多年来的经验,极为确定别处是绝对没有的。
程湣拿着兵书,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看着,听见我问他,手上翻了一页,也不看我。
「府中的一位谋客,极善工巧之事。」
「这九连环也是他做出来赠予我的。」
程氏养了许多的僚幕,想来有一些奇人异士也是正常,只不过这个人擅长的刚好是我喜欢的。
我凑到他身边,「那位先生何许人也?」
「白冰,字艾思。」程湣手上动作不停,耳垂却悄悄红了,「艾思先生在府中,既是谋客,也是匠士。」
「箱子里的那些东西都是他做的。」
此人倒是有趣。
不过我也没有追问程湣这个先生如何如何,而是拿起我从他书案上找到的一本游志,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之所以不问他嘛……毕竟身边有个现成的百事通,不仅能收集消息,还能讲得绘声绘色,起承转合。
等晚间回到自己的院子,我刚起了个头,果然善善便拿捏起腔调,开始给我讲话本子。
「这便说来话长了。要说艾思先生此人,那是极善工巧之事,也擅长测算之术。」
「且来历更是奇特。」
善善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桌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
「无人知道他是何方人士,听说他刚遇见将军时,衣不蔽体,身上的上衫连衣袖都没有,头发也不知被哪个恶人绞断了,怕是因为这个所以疯疯癫癫的。」
在大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且头发有着特别的意义,若不是极其要紧的原因,绝不能断发。
就连我那些梳头时掉落的头发,都是要被侍女们收集起来,妥帖保存的。
若不得已断发,便要沐浴斋戒三年,祭祀先祖,写罪己书,求得长辈祖宗的原谅。
「问他从何处来,他说什么县带,总之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样,口中不住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后来呢后来呢?」我好奇极了,不过想来应该是恢复了神智,不然如何会有现在的艾思先生。
「后来么,捡到他的士兵把他带到了将军面前,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便被将军带回了府中成了谋客,一待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真久。
「不过也不知为何,艾思先生一直不曾娶妻,更不曾纳妾,整日里都只自己待着,偶尔做了小玩意,便给小郎主送去。」
善善说完,一口气喝完面前的茶水。
「不愧是善善!」我由衷夸奖道,「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善善摆摆手:「夫人谬赞,夫人谬赞!」又甩了甩衣袖,假装自己穿的不是窄袖。
嘴上谦虚,脸上的得意却毫不掩饰。
她行了一礼,又来一句:「若不是夫人慧眼识珠,哪有我用武之处呢?」
我「啧」了一声,扶起她,表示不认同:「明明是你本身实力出众,才能让我注意到你,你何必妄自菲薄?」
紧接着便是一轮又一轮的互相吹捧,旁边的侍女们不知是习惯了怎的,早已见怪不怪,只面目平淡地站在那里,等候差遣。
等到晚间入睡,我想起程湣说的,最近艾思先生在做什么算珠。
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新奇的东西,等到做好了,我一定得拿给姨母看看。

-1-
我没想到,这么快便见到了传说中的艾思先生。
三日后,那算珠做好了。
彼时我正在程湣院子里,看他练剑。程湣的私侍进来禀报,说艾思先生来了。
按理说我是要避见外人的,何况还是个男子。
可程湣说,这府中的谋客都知道我的存在,也知我来历,艾思先生是不拘小节之人,不必担心。
我本就不想藏起来。
而且也确实想见见这位先生。
所以他进来的时候,我就站在程湣身侧,好奇地打量他。
他有点瘦弱,穿着样式有些奇特的衣服,不过看起来很方便简练,把头发扎成一个奇怪的发式,约莫三十多岁。
先是行了一个礼,接着开口,声音洪亮:「小郎主,近日可好?」
程湣扶起他,邀他进屋一叙。
艾思先生直起腰时,看见我愣了一下。
「这位是……」可还不等程湣回答,又自己回道:「这位便是织夫人了吧。」
我看着他,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程湣用一根手指把我的头点正,「除了你,哪个女郎敢进我的院子?」
好像也是。
艾思先生拒绝了程湣的邀请,把算珠留下便走了。
临走时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又极快回头。
那个眼神沉甸甸的,复杂得很,我看不懂。
似乎有些恍然,又有些怜悯。
难道是怜悯我的身世?或许吧,我不得而知。
算珠吸引着我的心神,让我无暇顾及其他。
程湣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我挤到他旁边,他耳垂又红了,脸上却极严肃认真。
他把算珠递给我,打开写着「说明书」三字的信封,细细读起来。
我把玩着这个东西,不知道它有何用处,珠子被固定在四四方方的木架上,但是又能顺着木签上下移动。
珠子是圆的,难道是让它滚来滚去?
不懂就要问,于是我问程湣:「希明,这个是作甚用的啊?」
程湣继续看手中的信,不肯看我。
「艾思先生做出来的算术工具,比之算筹更加省时简单。」
「你若是想学,等我学会了便教你。」
我使劲儿摇头摆手,表示敬谢不敏。从前我的功课中算术最弱,我可讨厌算术了。
主动去学更是不可能。
不过这个算珠放在桌子上滚地还挺快……等等,不知道这个绑在脚上,会不会可以滑来滑去呢?
我把这个想法和程湣一说。
果不其然,程湣开始端起姿态教训我:「厌学贪玩,今日罚写五十个大字。」
就是说说而已嘛……又不会真这么做,就这么一个,我还要拿给姨母看呢。
而且不就五十个字么,一刻钟就写完了。
这点子惩罚简直是小菜一碟,所以我爽快应下。
程湣见不得我不痛不痒的样子,又给我加码:「一百个,明日我要亲自过目。」
一百个就一百个,我撇撇嘴,程湣心胸真不如我宽广。
见他又要再开口,我立马开始其他的话题:「为何那些谋客都知我来历?」
虽然说写字简单,但是枯燥呀。
程湣觑了我一眼,看穿透我的小把戏,也没拆穿。
「很久前便知道了。」
「父亲带你回来的时候,他们也很诧异。」
我睁大眼睛,不明白:「为何要诧异?」
程湣刚直,从不骗人,向来是实话实说,所以听到接下来的话,我真的是被气到快要昏过去。
他用平铺直叙的语气,解答了我的疑惑。
「父亲与你毕竟是隔了一辈,再有身份上的原因,总是不妥。」
「于是父亲对僚幕们的说法是,你天生心智稚嫩,自小又失了父母,依赖他得紧,见不到他便要伤心难过,哭闹不止。父亲不舍,便将你放在了身边。」
我以为自己耳朵生病了,所以才听错了。
心智稚嫩?我吗?
依赖他?程憺?
见不到他还要哭?
程憺就是这般和别人说的?
似笑非笑,我问程湣:「真的?」
程湣点头,拨弄着算珠,「真的。」
「府中几个先生都是与我这般说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真是气笑了。等反应过来,心里的怒火已经窜到了颅顶。
好你个程憺!在外居然这般败坏我名声!真是小人得志,恬不知耻!
本想立刻去找他算账,又想起,他在外出征,根本不在府中。
真是又愤怒又憋屈,眼泪又开始自作主张,在眼眶里打转。我气得只好站起来,绕着石桌走圈圈。
程湣见我气哄哄的,低下头用手捂了捂嘴。
我眼神如刀:「你笑话我?」
程湣抬头,仍旧肃着脸:「并未。」
我收回视线,狐疑:我看错了?
不对!我立刻转头,捕捉到了程湣还没来得及弯下去的唇角。
他真在笑话我!
「程希明!」我的脸面挂不住,声音发抖,「不准笑我!」
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更觉丢脸,索性又在石桌前坐下,把脸埋在手臂里。
可已经没有刚刚生气了,又想起程湣方才……好像是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怒气暂时被封住,我想抬头看他是不是还在笑,又觉得拉不下脸。
可是,心里又痒痒的。
于是我悄悄抬起右手捂住头,透过缝隙,小心去看他,不想却差点被他发现。
我立马把头埋回去。
他真的在笑!
眼泪慢慢收住,等到嗓音恢复正常,我闷闷地说道:「我才不幼稚呢。」
「嗯。」程湣回了我一声。
「我也不依赖他!」
「嗯。」
「我更不会见不到他还哭!」
「嗯。」
程湣声音平淡,我心里的难堪便烟消云散。
终于露出眼睛看他。
「希明。」
「嗯?」
「你以后不要对我板着脸,好不好?」我又开始得寸进尺,「你笑起来,好看的。」
程湣这次不回答「嗯」了,耳垂已经通红,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扯了扯。
催促他:「好不好嘛?」
最后程湣可以说是落荒而逃,我心里的怒气终于完全散去,捂着肚子笑起来。
那算盘也被我顺走,拿去给姨母看。
路上我心里得意得很。
哼哼,我可是比你大了三岁,总归是有法子来欺负你的。

-1-
我本以为,姨母定然对这算珠感兴趣。
可她听我说起艾思先生,反应却很平淡,我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排斥。
「姨姨,您是不是不喜欢艾思先生?」
若姨母说是,我就再也不玩他做的东西。
可她微笑着摇头,对我说:「只是因着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罢了,不值一提。」
姨母不愿说,我便不问。
那算珠也又被我归还给程湣。
本来拿着它,就是想逗姨母欢喜,我自己又不喜欢算术,如今于我来说,它已没有什么用了。
还不如还给程湣,让他钻研钻研。
可程湣把门关着,不愿出来见我,叫私侍接过算珠,便让我回去。
我暗自腹诽:小气鬼,不就是捏了一下耳朵嘛,别人想让我碰,我都不碰呢!
「哦」了一声,我转身离开。刚走几步,屋子里传来他的声音:「等等。」
我停下来。
「一百个字。」
「程希明!」
我跺跺脚冲出去,讨厌!
不过气归气,晚上我还是乖乖写完了一百个大字,第二天交给了他。
程湣还拿朱砂给我写上了日期。
最后他矜持地点点头:「尚可。」
「不就是捏了捏耳垂嘛,小气鬼……」我叽叽咕咕地抱怨,没敢说大声,可我才不是因为怕程湣呢!
「噤声。」
「……嗷。」
从那以后,程湣像是做夫子上了瘾,揪着我的小辫子便罚我写字。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哪里错了,可他却能即刻发现指出来。
要么说我调皮捣蛋,要么说我贪睡懒惰,再有就是娇里娇气,不肯走动。
我倒不觉得冤枉,但是要让我承认,是不可能的,谁还不要个面子呢?
还有一件事情便是,程湣说他近来上午忙碌得很,要我下午去他的院子。
于是不偏心的我继续一碗水端平,每日上午去陪姨母,下午来寻程湣。
不愧是我。
把时间分配得如此合理,真是出色。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那日给姨母请晨安,我看见桌子上的木匣。
程湣也在,他说这是艾思先生赠予我的。
我打开,发现是一双嵌着轮子的木屐,绑脚踝的却不是绳子,而是柔软的布条。
一点也不丑。
我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只是随口一提,艾思先生还真做了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
姨母见我喜欢,也笑了:「做这双木屐,希明还把手弄伤了。」
「一大早就过来,问我你穿多大的鞋子。」
睁大眼睛,我没想到这竟是程湣做的!
「母亲!」他加重语气。
姨母这才恍然似的,抱歉地看着他。
我一听程湣手伤了,就要去掰他的手看,难不怪这些天我在的时候,他都没有练字。
可他不肯给我瞧,只说已经好了。
「我要看的!」我固执地看着他,「要看!」
程湣拿我没办法,只好摊开双手给我看。
上面仍有一些细小的伤口未痊愈,左手的食指上还有一处渗着浅浅的血红色。
我有些心疼,低头吹了吹:「希明疼不疼?」
「不疼。」
「你骗人!」我反驳他,「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从前我手指也被月季的刺扎过,可疼的。他手上伤口这么多,肯定更疼了。
「有药吗?」我问旁边的侍女。
程湣拦住我,「我有的,现在用了其他药材反而冲撞。」
「你先试试这木屐。」
说罢转过身,等我换好。
我脱下绣鞋,隔着罗袜穿不舒服,索性赤着脚穿进去,旁边的侍女为我系好带子。
这木屐不大不小,合适得不得了,内里也被磨得十分光滑,脚上没有刺痛感。
「我穿好啦!」我刚出声程湣便转过身来,看见我的脚,他耳垂又红了,看得我手痒痒,不过还是忍下了。
要是又跑了可怎么办。
虽然穿上了,可不大敢站起来,我怕自己立不稳摔了。
我下意识地朝程湣伸出手,他走过来。
与此同时,姨母的声音响起:「希明帮帮知弗。」
「既是你做了这木屐,便要负责护着知弗,别让她摔倒了。」
程湣臂力奇大,我本想支撑着他站起来,可他直接把我提了起来。这木屐也不矮了,可我头顶仍是只到他肩膀。
脚下滑滑的,我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鞋子。我把程湣的手臂抓得紧紧的,生怕摔倒,主要是穿着这鞋子摔倒了,那姿势得多丑呀。
我才不要呢。
于是我和程湣就呆站在那里,姨母见状,干脆来指挥我们。
「希明先走,知弗抓着他的手,不要自己发力。」
「慢慢地,希明走。」
「对,知弗稳住。」
我和程湣缓慢移动起来,姨母坐在上首,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慢慢地我稳住了,有些不满足这样的速度。
催促他:「希明快一点点!」
程湣便走得快些,我又开始不稳。
「希明希明太快了!再慢些!」
于是他又缓下来,如此调整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速度。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沉迷于在程湣的帮助下,练习用这木屐走路。
心里想着,等我学会了,就用这个直接滑到姨母和程湣的院子。
又快又省力,还能强健身体。
免得程湣说我惫懒娇弱,风一吹便倒。

-1-
可世事难料,没等到我能自己用这木屐站稳。
程憺回来了。
我以为,他还要很久才回来,实际上我都已经习惯了他不在府中的日子。
可他突然回来了,连姨母和程湣都不知道。
彼时我正在程湣的院子里玩那木屐,练了七八日,我只能勉强站一小会儿,更不用说自己走一段。
程湣说,这是因为我知道他在旁边扶着,又怕摔了疼,所以依赖他。
这次他站在前面一点,让我自己滑过去。
说完他就真的放了手。
我看着他走到前面的美人蕉下,转身对着我说:「来。」
他真的不管我了!还不许侍女们扶着我。
坐在石凳上,我不敢起身,可怜巴巴地看着程湣。
「我不行……希明,我怕。」
程湣丝毫不为所动。
「你可以,我在这里等你。」
我只好试着撑着石桌站起来,还是不敢松手。
「不行不行!我不行……」
可是程湣坚持。
「我觉得你能做到。」
他眼里盛满对我的信任,我不想叫他失望,「……那你要接住我。」
「好。」
程湣伸出双手。
我咬咬牙,手借着石桌的力一推,身体歪歪扭扭地滑过去,手忙脚乱的,刚好扑进程湣怀里。
他稳稳地接住了。
「我做到了!」我兴奋地扯着他的袖子,「希明,我做到啦!」
程湣「嗯」了一声,微笑看着我。
最近他对我总是很宽容,不再似之前一般,老是绷着脸。也正是此刻,门口传来程憺的声音。
「织织。」
我转头便看见了许久未归的程憺。他站在那里,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该回家了。」他说着便朝我走过来。
我不想和他走,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要逼着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
所以我双手挽住程湣的手臂,躲在他身后,不肯让程憺碰我。
「我不!」我探出头又伸回去,「我不回去!」
程憺便强硬地想要拉住我。
我还穿着那双木屐,不方便逃跑,只好死死地抓着程湣的衣服。
在程憺即将碰到我的那一瞬间,程湣伸出手制止了他。
「父亲。」
程憺声音里带着冷意:「希明,你僭越了。」
「她不想和您走。」程湣没有让步,「她不喜欢。」
「请您不要逼她。」
原来程湣脾气刚直,也是不分人的,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般。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良久,程憺开口:「希明。」
「你长大了。」他眼神深邃,「可我仍旧是你父亲。」
程湣也冷淡道:「所以父亲要亲自教训我吗?」
「您当然可以逼着我做不想做的事情。」
说罢顿了顿。
「可是她不行。」
我想起之前程湣曾被程憺打得皮开肉绽,虽没有亲眼看见,可想一想就已经开始心疼了。
希明才不是不懂事的坏孩子。
可为了程憺,他却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而他原本是不需要承受这些的。
我俯下身,迅速解开木屐,赤着脚站在地上,张开双臂,把程湣护在身后。
态度很坚决:「你要打希明,先打我好了。」
其实我想得很简单,程湣没有错,而身为阿姐,总是要和弟弟一起承担的。
或许是程憺被我的态度镇住,他伸出的手缓缓放下,在身侧捏成了拳头,看了我很久很久。
最终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
转身大踏步离去。
他好像被我伤到了。
而我只觉得荒诞,心里默念道:这就受不了了吗?比起你对我所做下的事情,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等程憺离开,我才放下护着程湣的双臂,转身看他。
可程湣却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他一点都不领情!
「以后不要再站在我身前。」
程湣唤来捧着绣鞋的侍女,背过身等她们给我穿好。
我不服:「可是他要打你!」
程湣声音淡淡:「习惯了——」
「可是我不准!」出声打断他,我偏头:「我不想你被他打。」
继而嘟着嘴,委屈:「我护着你,你还说我……」
程湣一直等到我收拾好了才转过身来。
「不是怪你。」
「但我更希望你护好自己。」
我看着他,心里悄悄偷笑,果然他还是偏心我的。
「知道了,我又不傻。」我站起身,到了去姨母那里蹭午食的时候了。
「我去姨姨那里了!」说完提着裙子,脚步轻快地跳了两下,「走了!」
刚走到门口,程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明天还来么……阿弗。」
我顿住,阿弗……是我吗?
转身看着后面的郎君:「为何不是阿姐?」
他脸透出淡淡的血色,我眼尖地看到他耳垂红得快要滴血,怎么,又害羞了吗?
「你来么?」程湣不回我刚刚的问题,继续问我。
我歪歪头,勾起嘴角:「来,为何不来?」
「我还没学会滑这木屐呢!」
程湣脸上突然绽开一个浅笑,意识到后又迅速转身掩饰。
他也不回头,只是说:「那我等阿弗。」
悄悄走到他背后,我踮起脚凑近他,大声答道:「好呀!」也不等他转身,喊完便笑着跑走了。
唔……阿弗?
他是怎么想出来的,若是叫阿姐该多好?
不过阿弗便阿弗罢,一点点细枝末节而已,他想这般唤我,唤就是了。
我知道的,程湣又开始别扭了。
不过我也理解,谁还没有点儿小脾气了?
我有,程湣自然也能有。

-1-
等我在姨母那里睡了香甜的一觉,又蹭过晚食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善善说,程憺在等我。
哦,等便等吧。
我又不曾逼他,不是吗?
不紧不慢地走进屋子里,吩咐侍女点了灯,转身我便看见了站在阴影里的程憺。
一看见他,我就觉得,屋内闷得很。
他不开口,周围便是一片寂静,侍女们极有眼色,鱼贯退出。
善善呈了茶上来,眼神觑向程憺,我知道她敬怕程憺,可还是为着我进来了。
没等她放下,程憺便冷声道:「出去!」
许久没出现过的戾意又开始在我心里缠绕:「该出去的是你!」
「织织!」程憺声线带着压迫感,他是在警告我么?叫我不要忤逆他?
我让善善离开,免得被连累到了。毕竟我已经做好了和程憺大吵一架的准备,万一程憺摔个什么东西,伤到她怎么办。
程憺不会心疼,可我会。
果然,白天的画面刺激到了程憺。
他走到身边,低下头看着我,声音极温柔:「织织以后,别再去找希明了。」
「听话,好吗?」
我觉得他白日疯魔了,干脆地答道:「不好。」
程憺捧住我的脸,声音平淡,眼神里带着冷意。
「不可以。」他看着我,「希明不可以。」
我觉得他这幅姿态极其可笑,凭什么我不能亲近自己的阿弟?
若不是他,我和希明应当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会比现在更加的亲密友爱。
所以我一字一顿地拒绝他:「我、偏、不!」
他似乎很头疼,却又拿我没办法,又开始重复那些我听过无数次的话。
「织织要乖,这世上最疼爱你的人,是我。」
「程叔叔最疼你。」
「不!」我打断他,「你才不是!」
「姨姨比你更爱我,希明也比你更疼我!他们只关心,我欢不欢喜,快不快活。」
我也不在意程憺如何反应,只管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你说你疼爱我,是怎么疼爱我的?」
「你疼爱我的方式便是,把我关了十二年,不许我出去,也不许旁人与我说话。」
「从小你就说,外面全是恶人,只有你对我好。我害怕呀,我没有办法,只好每天把自己藏在屋子里。等着你有空了,来看我,和我说说话。」
「从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觉得,程叔叔多好啊,对我这般爱护,所以满心依赖你。」
「可我长大了,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织了!」
程憺的手抖了抖,却坚定地看着我:「我亲手养大的女孩儿,应当属于我。」
「我是我自己的!」
我心里的愤怒和戾气暴涨:「你从来都只会逼我,逼着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我只是你关在笼子里的小玩意儿!」
程憺眼神深不见底:「你不是小玩意儿,你是我的珍宝,你是我的织织……我后悔了。」
「或许我不该把你带到程氏,否则你不会用现在这般抗拒的眼神,恨着我。」
我的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喉咙酸痛。
「是啊。」
「原本,原本我可以一直待在笼子里的,可你把我放出来了,不是吗?」
「是你亲手把我放出来的。」
所以在我感受过,这短暂却深刻的自由和温暖之后,休想再让我回到笼子里,回到那个冰冷又寂寞的地方。
程憺捂住我的眼睛,我的泪水便从他的指缝渗下去。
他喃喃道:「或许……或许我可以……」
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
他很忙,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我不知他在做什么。
可只要不来烦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1-
第二天我仍照常去找程湣,完全把程憺的话当作耳旁风。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凭什么呢。
今天我没有练习滑木屐,而是跟着程湣认认真真地抄策论。
其实是他在看,我在抄。
我老是忍不住逗惹他,所以他找出一本策论,又罚我写大字。
不认真还要加倍。
「希明,你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策论呀。」
上面全是些治国理政之道,字太多,我的手都酸了。
「阿弗希望大齐换一个主人吗?」程湣问我。
换一个主人吗?
我想起我的父亲,曾经的颍阳令。
宋洹宋行川啊,人人都说他秦庭朗镜,是骨鲠之臣。
当属清流。
可颍阳宋郎,早在十几年前,便自刎于朝堂之上,他死于齐帝的昏聩残酷。
从前没有人和我说过,我的父亲是如何惹怒了齐帝。
我问姨母,他是个怎样的人。
姨母说,父亲是个清醒的人,他年少时,便已做好了血溅华表的准备。
所以颍阳大旱三年,年年上谏请求赈灾,打碎了齐帝治理之下歌舞升平的美像。
天子一怒,伏尸百里。
我的父亲,于百姓来说,是个好官员。
即便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是他的城民们,还没有等到救济的米粮。
所以在他死后,仍有百姓记得他,为他点起长明灯,祈福他来生美满安康。
文死谏,武死战。
父亲也算是得偿所愿。
该欣慰的,善善告诉我的时候,我应该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可我却觉得满满的难过。
他心里装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再装不下一个我呢?
父亲忘了,他也是我的阿爹。
母亲抱着我,对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
她说:「阿娘没有你阿爹,活不下去的。」
「对不起,对不起知弗,我做不到。我知道我太自私了……」
「可阿娘实在不是个坚强的人。」
所以父亲母亲永远在一起了,而我,只能在寥寥几次梦里见到他们。
我不再去想这些,仇恨于我来说,太沉重了,一个程憺便已让我心神俱疲。
可大齐能换一个主人,也是好的。
或许天真可爱的小女郎们,便能不再失去自己的父亲。
譬如善善。
又……譬如我。 
所以我看着程湣,问他:「换一个主人,会更好吗?」
「会。」
程湣说了会,那便一定会。
他从不骗我,我信他。
我隐隐猜到了,程氏现在正在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一个正直仁慈忠而不愚的将军,百姓都爱戴他,拥护他。那他讨伐暴君,坐上皇位,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程憺如今这般忙,或许也快了。
别人我不知道,但希明一定会是个仁爱之君。
而这个未来的贤明君主,十八岁的生辰,就快要到了。

-1-
程湣会有一场盛大的生辰礼。
身为程氏的小郎主,这筵席,不仅仅是为了庆贺他的扶冠礼。
我不管他们想做什么。
是想放出什么讯号,抑或是想得到什么消息。
都不重要。
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为我的阿弟刻一枚龄章。
再有两个月,他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大齐郎君,十八扶冠,得龄章。
我不能为他扶冠,这是程憺要做的事情,但为他刻一枚龄章,却是可以的。
亲近之人皆可相赠。
他会收到很多枚龄章,再当着众人的面,选出自己最中意的那一枚,自此作为自己的贴身信鉴。  
我左挑右选,总觉得不甚满意。直到侍女呈上一块原南粉冻,才定下了龄章的石料。
石料选好了,可我没有刻刀。
侍女们不肯寻给我,她们怕程憺会降罪,这些尖锐的东西,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甚至我所有的珠钗簪摇,尾尖都被磨得钝钝的。
我也不为难她们,拿着粉冻原石去了程湣的院子,他那里什么都有。
其实程湣一开始得知,我要亲自动手刻一枚龄章的时候,是不大赞同的。
我这双手,画过丹青,摹过碑帖,也抹得脂粉,描得弯眉。
却偏偏不曾感受过使刃为笔,刀走凌云。
「我就只刻『希明』二字,废得了多少心神呢?」
程湣不语。
我知道,他不想我伤到自己,可我也知道,最后他总会妥协。
「你想要我为你刻的章吗?」我趴在书桌上,侧头看他。
程湣诚实点头。
「想。」
「瞧,你想要,我想刻。」我振振有词,「这就叫心有灵通。」
「你在旁边看着我,我保证不会伤着自己。」
说罢便一直缠着他:「好不好呀?」
意料之中的,程湣被我说服,找出了他之前学习篆刻的工具。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些刀具。
所幸我也曾练过两年篆书,还记得一些字法,不必再详细学习。
程湣给我讲了讲类别和用途,又教我一些简单的基础刀法。
他说,薄刃锐刀比之厚刃钝刀更加的锋利,平口刀刃也比斜口和锥形用得更频繁。
还教我,用哪种刀法,可以更容易表现出笔墨味和金石味。
我听得有些迷糊,程湣便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刻,不必讲究什么章法。
程湣唤来匠人,原石被切割开以后,露出娇嫩的粉意。 
他没想到,我会选了这么个娇俏的颜色,事实上,我自己也没想到,这块原石切开后,会这般惊艳。
原本我不懂这些,我只是觉着它的名字好听,又说是粉色,便选了它。
可确实好看呀,四四方方一枚,粉得晶莹剔透,却又绕着几缕血红色的纹路。
「……这是你为我选的龄章颜色吗?」
程湣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问出一句。
我喜欢得紧,这个颜色真的好美呀,又甜又俏。
「希明你看,这个红色的地方,像不像一朵海棠花?」
「本来我打算在顶上让人刻一朵的,如今有了现成的,再如此反而累赘了。」
程湣拿着看了很久,才勉强吐出了一个字:「像……」
我看着他的模样,噘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嫌它太粉艳了?」
「可送龄章的人那么多那么多!」我张开手臂,比了个大大的圆圈,「你若是认不出我的,选错了怎么办呀?」
「我自然要选个显眼的颜色,好叫你认出来。」
程湣眼里的无奈快要凝成实质,我怕他不依,扯着他的衣袖摇啊摇,又开始磨他。
「好希明,乖希明,你就选我的龄章,好不好嘛?」 
「你忍心我辛辛苦苦刻好的章,被弃之如敝么?」虽然我连初稿都还没有打好,可一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已经开始生闷气了。
磨到最后,我见他还是要应不应的,转脸换上凶巴巴的模样:「我不管!你就要选我的,就要就要!」
程湣终于有了反应。
「……阿弗讲不讲理?」
我软下语气,可怜巴巴的。
「不讲……」
程湣早就料到我会如此,放下那块粉冻,轻轻叹了口气,似有些头疼,却又拿我没办法。
「……好。」
他还是被我缠得妥协了。
我忍不住露出一幅小人得志的笑脸,使劲儿奉承他:「我就知道,希明你一直都是极有眼光的!」
「这般与众不同的龄章,只有你才配得上!」
好听话不要钱一般,不住地往他身上扔。
实际上我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是刻朱文?还是白文呢?
白文刻起来要简单一些,可……我觉得朱文要好看一些呢。
不过转瞬之间,我还是选了朱文。难就难罢,谁叫它好看呢?
希明也一定喜欢,我悄悄看了看旁边的程湣,他还在看那块粉冻。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这样愉快地定下了。

-1-
刻这枚龄章,其实没有用上多长时间。
我每日都去程湣的院子里,刻上半个时辰,也就十几天的事罢了。
程湣一直看着我,免得我心浮气躁,弄伤手指。
这些天来,我也确实刻得又慢又稳,除了有些酸痛感,别的什么小伤口,是一点都没有的。
他也没有小气,刻到最后几刀,夸我做得不错。
「其实也就是比别人多了一点天赋罢了,都没有认真学一下,凭感觉而已。」
嘴上谦虚,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自己肯定要比程湣刚学篆刻的时候,厉害多了。 
可话音刚落,刻最后一刀的时候,手上一滑,接着便是一阵麻痛。
我愣了几瞬,还未曾反应过来,程湣已经托起我的手指,吹了吹,用干净的棉帕裹住了。
他皱眉:「怎这般经不住夸……才说你稳,接着便伤了手指。」
这时我才感受到传来的疼意,瘪瘪嘴,觉得好丢脸。
眼里的泪水转转悠悠,还是倔强地……掉了下来。
「痛……」
我颤着声音,仍然不忘和程湣强调:「你看!希明你看,我都流血了。」
「不许不选我的……」
「选选选。」程湣哭笑不得,无奈极了,「一定选。」
我知道他答应我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选我,以后我再不和你玩儿了!」
程湣看血已经止住了,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瓶伤药,轻轻洒在我的伤口上。
我委屈地哭起来:「疼……」
程湣便轻轻地边吹边上药。
等我哭完,抽抽搭搭地看到怕子上那两滴血迹。
其实……好像也不是很严重……
程湣许久才说了一句:「……不必担心,明日大概就会愈合了。」
我脸上升起一阵阵热气,伸手捂住眼睛。
呜……好丢脸…… 
这枚龄章,最后还是由程湣收了尾。
成品也实在算不得规整,我写篆书本就偏圆钝,又太久未曾练习,龄章上的「希明」二字也笨拙得很。
不过姨母说,这个才叫质纯自然,返璞归真。
我便不再去想它好不好看,反正我是不会再刻第二枚印章了。
可以说,这枚龄章算是我的收山之作。
虽然我没什么名气,可我有傲气。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得到我的印作的。
姨母得知我弄伤了手,也颇赞同我的决定。
「篆刻伤手,若以后再想要印章,叫希明刻一个便是了。」
是呀,有现成的,为什么还要自己耗费心神呢?
于是我乖乖挑选衣料。
姨母唤来裁衣侍女,量了我的尺寸。
最近我长胖了好多,不过也长高了一点点,不至于心里太难受。
我这么爱美的人,自然是要想办法变回原来的纤细。
可程湣说是错觉,他觉得我并没有胖,并且还应该再多吃一点饭食。
「人本就娇弱,还挑食得很。」
他总是训我,又训得有理有据,我狡辩不得。
每次他一说,我端端正正地认错,但是下次用饭仍旧是我行我素,挑肥拣瘦。
后来他放弃了,再不教我,只是仍逼着我要吃素菜。
就这般轻轻快快地闹到了一个多月后。
离程湣的生辰礼只有三日了。
我的衣裙,姨母早已为我备好,是一套粉色的破裙。
挑选衣料时,一眼我就相中了它,或许是和龄章的颜色太近,一样娇丽,我觉得可美了。
姨母没有不依我的,亲自绘出了粉梨海棠的花样,命绣衣侍女赶制。
成衣一出,我就爱得不得了。
粉而不艳,娇而不妖,程湣和姨母都说我穿着好看,虽然不管我穿什么,他们都会说好看。
但是显然,这套破裙最合他们心意。
「只是阿弗本就幼嫩,如此愈发显得小了。」程湣老气横秋地总结,没有半分把我当作阿姐的觉悟。
还不是大人呢,就已经说大人话了。 
不过我不和他计较,这几日我都让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龄章,好让他映象深刻些。
「这与送给我有何区别呢?」程湣表示他很不理解。
我从他手里抢回龄章,「这怎么能一样?!」
「一点庄重的感觉都没有了!」
「好吧。」程湣动了动眉毛,「不过无须再看了,我选得出。」
「不行不行,万一别人也有粉色的呢?」我拒绝。
「……」程湣一时语塞,「不会的,不会有一样的。」
我还是坚持:「万一呢?」说着又递给他,让他接着看。
程湣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继续看下一遍。
这才对嘛!我满意了。
程湣的龄章我可是势在必得。

-1-
三日时间转眼即逝。
程湣的生辰礼是在晚上,程憺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毕竟是程湣的父亲,不论有多忙,都不能忘了为程湣扶冠。
而我,一整天都乖乖和姨母待在一起,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内务。
姨母怕我困,陪着我睡了一个午觉后,才唤来侍女梳妆打扮。
为了配这粉色破裙,姨母特意吩咐司珍侍女,为我打制了一整套的珍珠佩饰。
还梳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发式。
打理妥帖后,我便跟着姨母,动身去往布置好的水榭。
其实我不是很想和一群人待在一起。
或者说是不知所措。
不熟悉的人太多,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们相处。
更不想理会本就对我有偏见的人。
姨母看我走得越来越慢,伸手拉住我,她的手心温暖干燥,我喜欢她拉着我。
「知弗不喜欢吵闹,一会儿看完希明挑选龄章,不必逼着自己留下,想离开走便是了。」
「可以吗?」我不想别人因为我指摘姨母。
可姨母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
「我们倒是不怕暗箭难防……可她们敢做开弓之人吗?」
「不要怕,孩子。」
「谁都不能伤害你。」
我看着姨母玄色冕服的裙摆,镶着金色丝线编就的精致纹路,庄严又大气。
是啊,我在怕什么呢?
抬眼看去,面前是长长的廊桥。
但接下来的路,我会走得很稳。
我们到水榭的时候,各家的妇人女郎们早已坐好,旁边侍女们伺候得极妥帖,此刻妇人们都在互相寒暄问好。
一水之隔,对岸便是郎君们聚集的水榭。
姨母拉着我,直到我们坐上各自的位置,我的座位仅次于她的首位。
坐下便有侍女为我净手。
姨母微笑着看我擦干手,才转头与众人打招呼。
竟也没人问我是谁。
我乐得自在,只看侍女夹菜舀汤,为我剔骨挑刺,再乖乖吃掉。
桌几上的食肴明显与别人不同,我知是姨母特意嘱咐过的,她的心意我从不辜负。
这般场合确实无聊得很。
我坐在那里,只等宴会行半。
扶冠礼一过,马上便是挑选龄章的环节,届时女郎们也可一同观看。
看着程湣选完了,我便去花园透气,再不用回筵席。 
左等右等总算是等到了。 
姨母拉着我,妇人女郎们也起身,各自的侍女随行左右。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对岸。
最后在水榭旁的阔亭里站定,毕竟男女不同席,而大家过来,也只是看个热闹罢了。
那么多人里,我一眼就望见了程湣。
我第一次见他穿淡色的衣裳,程氏尚黑,他平时也总是玄色深衣,像个大人似的。
换了身衣裳,可算有了些鲜活气。
他今日与平常也不相同,头发全束,扶了冠。
黑玉所制,简洁质朴。
衬他。
程湣越发清俊了。
今日他不同于往回,以前,他虽也沉稳持重,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看得出来,所以也总把他当孩子。
而今,他是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这种气质。  
我知道,我的阿弟,是个大人了。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已经成为一个可以依赖信任的成年郎君。
长大不是件好事,也不是件坏事。
有的人是真的长大了,而有的人,看着长大了,其实已然失去了长大的机会。
或者说,是直接枯萎了。
一朵花,还未含苞,未曾经历过绽开便已凋谢。
于我来说,稚嫩和苍竭其实是一样的,身处迷雾,茫然不解。
不知道盛放是什么感觉,索性浑浑噩噩地零落。
可我好羡慕程湣啊。
纵使我觉得程憺千般不好万般厌烦,可他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为程湣亲自扶了冠。
做父亲的,对他的孩子总有一份柔软在。
程憺不是程湣的慈父,但他总是在的,总是可以看见的,甚至摸得着嗅得到。
我连父亲的脸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阿爹,在家里的时候,总穿着那件皂色的衣服。
程湣不曾说过,可我明白呀。
Ŧũ̂₀做儿女的,谁不会敬仰自己的父亲呢?
即便,即便我的阿爹,他不喜爱我,不在意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他,想对他撒娇,告诉他我的委屈。
虽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受了什么委屈,可一想起他,便觉得满心酸楚。
程湣和我总归是不一样的,他有父亲,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名字叫程憺。
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可他不说,我便也不想。
我只去做一个好姐姐,虽然我总是忘记,可我仍是姐姐。
那,阿弟,扶冠礼成,事事如意。

-1-
程湣说得不错,果然只有我的龄章是块明艳的粉冻。
大大小小二十几枚,几乎全部是青黑浓翠,还有好几块玄玉,最浅也是块淡水色。
唯独我的龄章,霸道地放在中间,惹眼得紧。  
领章是姨母吩咐她的贴身侍女放的,想来是这个原因,位置才那么明显。  
不过,就冲着这个颜色,不显眼都不行。
程湣开始挑选龄章,显然他也看到了我,手故意从旁边那枚玄玉上拂过。
我睁大眼睛,生怕他手滑,却看到了他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下一瞬他坚定地挑起粉冻的绳扣,我放下心来,绽开一个笑脸。
那枚龄章躺在他掌心,配着他今天的衣裳颜色,竟也算得相合。
旁边有位妇人笑道:「小郎主选的这枚领章果真独特,虽是说颜色有些女气,不曾想,小郎主倒是压制得住。」
大家附和着,都是一片夸赞。只有我自己知道,下方的篆文刻得有多么拙劣。
程湣选定了龄章,装作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见我快乐,也露出笑意。 
上首一阵强烈的视线扫在我身上,不必去猜,我知是程憺。
想必他心里正恼怒着,他叫我不要再去找程湣,可我偏偏去找了,他要我听话,我却偏偏要忤逆他。
可是又如何呢?
我不想看见他,只把自己的脸转过去,却不经意地瞥见了远处的一树海棠。
我还未曾来过水榭这边的花园,毕竟我每日都忙得不得了,哪里有什么时间走这么远。
康西的海棠娇气,仗着自己好看,开个十来天便觉得委屈,不肯再露面。
这边京陵的海棠可没有那般小气,顽强得不行,硬是要撑到初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既错过了康西的海棠花,可赏一赏这边的海棠,也是不错的。
反正,程湣的龄章已经选定,接下来大家都能松泛了,我也不用再待下去。
我扯了扯姨母的衣袖,眨眨眼。
姨母爱溺我,自然知道我这是想溜走,趁别人不注意,竟也顽皮地朝我眨眨眼。
我心下惊奇,不曾想,原来姨母也有这般活泼的一面。
真的是……好可爱啊。
刚刚因为程憺而有些烦躁的情绪,一下被抚平。
趁大家散开,我随着几个小侍女,悄悄地绕进了花园,宴会正酣,这里还不会有什么人进来。
我挥散侍女,只想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歇一歇。
其实我是在等程湣。
他并没有表露出要来找我的意思,可我下意识地觉得他一定会来。
因为我看见了他座位上,有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果然,在我仰头找最艳丽的那朵海棠的时候,程湣来了。
手里捧着一团包裹着红宝石的物什。
「这是什么呀?」看皮好像是长树上的果子。可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什么树的果实会结宝石。
程湣在我身旁坐下,先是摘了一颗小宝石放在我手里,示意我尝一尝。
这能吃吗……我放入口中,牙齿轻轻研磨,一股甜津津的滋味顺着喉咙流下去。
好甜好甜!
程湣看我喜欢,把手上的果子掰开,弄干净上面的薄膜,同时淡声解释:「西川令托人送来的,是西蕃的水果,叫石榴。」
「我尝着太甜蜜,是女郎喜欢的东西。」
我只看他手里的东西,不住点头。
他一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好看是真好看,红灿灿的,排列得整整齐齐。
可我向来是心狠手辣之人,才不会有什么不舍得。
攒了一把,啊呜一口塞满了舌腔,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甜蜜却又清爽。
可它是有籽的,我含着剩下的果籽不知道吐哪儿,我可不愿意用姨母送我的帕子接着。
程湣见我没有继续吃,嘴巴又鼓鼓的,一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正犹豫是不是吞下去算了,程湣的大手便出现在我眼前,我有些懵,霎时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我有些嫌弃。
倒不是嫌弃自己,而是嫌弃往别人手里吐籽实在是不雅观,可顿了几息,我还是吐在了他手上。
反正程湣自己都不嫌,那我纠结干嘛呢?还是继续吃石榴好了。
于是我和程湣,一个吐,一个接,竟然把整颗石榴全吃完了,倒是不撑,毕竟都是水。
「甜吗?」
「甜。」
我舔舔唇,有些意犹未尽。
程湣把籽捏在手里,也不嫌上面有我的口水,起身交代了我几句,便要匆匆离开。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总不能缺席太久。
可正当我看着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句男声:「小郎主。」
清朗又熟悉。

-40-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再见到两年前的谭小郎君。
在昌延街的两个时辰,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个晚上。现在想起来,画面也是温暖明亮的。
如今再见他,竟有种故友相逢的欣喜。
他扶着身旁的女郎走过来,看得出来,她已有身孕。
当年引得中书令家两个娇客大打出手的小郎君,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这就好,月亮总是有圆满的时候的。
两人朝我与程湣行一礼,我避开,也俯了俯身,算是回礼。
谭飨这才看着我微笑:「女郎,好久不见。」
我也真心地露出一个笑:「谭郎君安好。」
或许谭飨已经知道了我是谁,毕竟他与程湣看起来,关系很不错,也可能他已是程湣的僚幕。
可好像我也不是很在意了,虽然他成熟了许多,眼神却仍然澄澈。
旁边那位女郎一直微笑着,她看起来才十六七,却要当阿娘了。
谭飨适时为我们引见:「这是我妻,袁氏长乐。」
我看着她,问:「是长久安乐的意思吗?」
她果真和谭飨一样,是个极包容的人,我于她来说明明是个陌生人,可她点点头,温声与我答道:「是的,这是妾的母亲赐予的。」
长乐,真是巧了。
知福常乐,念着怪顺口的。
程湣是真的要走了,谭飨本就是送长乐来花园透气,见我们聊得投机,索性随程湣一同离去,好叫我们聊得尽兴。
女郎凑在一起聊天果然是快活得多。
我与长乐,一见如故,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看着她的小腹,我好奇得不得了,问她:「我可以摸摸他么?」
长乐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大方极了:「当然可以了。」
我轻轻把手覆上去,真是不可思议,这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小郎君,又或者是个小女郎。
「他有名字了吗?」
「未曾想过呢。」长乐也轻轻地抚摸,「要等他生下来,看看是小郎君,还是小女郎。」
继而又说悄悄话似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小名儿。」
「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他阿喻。」
我看着长乐充满爱意地看着肚子,脸上的神情满足又幸福,一瞬间与母亲和姨母重叠。
难道只要女郎们做了阿娘,都会变成这般温柔的人吗?
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呢?
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其实不是很想做母亲,我觉得,于娘子的小儿郎,好烦人的。
而且我更不愿生下程憺的孩儿。
本来就已经够乱了,再来一个小娃娃,岂不是更混杂?
想想就头疼。
可长乐好像并不知我是谁,她甚至以为我是程湣的未婚妻子。
她打趣我:「以后你和小郎主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好看。」
我慌乱摆手,想要否认。
可她却继续逗我:「刚刚我站在旁边,一眼便看出小郎主的龄章是你送的。」
有这么明显吗?我呆住,那别人发现了吗?
我不说话了,只听得她在旁边笑着继续说:「刚刚进来,又看见你们,我就知道了。」
「你一定是小郎主未过门的妻子。」
见她笃定的模样,我知她是真的误会了。
「不是的,我与他并不是那种关系。」我有些无奈,想要告诉她,我是程湣的阿姐。
可她却以为是我怕羞,揶揄道:「有情人间自是不同。」
「不管这个女郎平日里多持重,可看心悦之人的眼神,总与他人不同。」
心悦之人?
长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凑近我,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振聋发聩,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她说:「你心悦他。」
我像是被掀掉了壳的篆愁君,磕磕绊绊到处找自己的壳子在哪里。
「不不不……不是的!我才没有心悦他!」
长乐整好以暇地看着我眼神闪躲,手足无措。
悠悠地再次丢下一句:「你脸红了。」
我立刻用双手捂住脸,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可只要一想到她说的,我喜欢程湣,便觉得心跳如鼓。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喜欢程湣呢?
他只是我的阿弟!
可我心里却回荡着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像是有人一直在逼问我。
你真的只是把他当阿弟吗?
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我大声反驳,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他。
可是那个声音只是淡淡道:不,你喜欢他。
于是我被击溃,心里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似喜又似悲。
我喜欢他。
我心悦程湣。
终究还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可我宁愿不知道自己喜欢他。
我问自己,怎么能喜欢上程湣呢,怎么能呢?
可偏偏就是喜欢了。

-1-
我不再每日都去找程湣了。
自那晚起,我像是突然开了窍,尝到了好些以前我出来不曾有过的情绪。
这样不好。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明明就知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他终究会娶妻生子,成为别人的夫君父亲,和他的妻子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死后长眠共枕于棺椁之中。
可是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泛出一股股酸痛。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我想变回从前那个我,不知情爱滋味,也就不用忍受这种苦楚。
我渐渐减少去找程湣的次数,也很少去姨母那里了,我下意识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姨母待我这般好,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虽然我想同程湣待在一起,可长乐说,心悦一个人时,眼神是藏不住的。
我藏不好,那就只有避开。
可程湣是个敏锐的人,所以在我隔了好几天再去找他的时候,他皱着眉,终于忍不住了。
「阿弗,你在难过。」
他是用了陈述的语气,我知道他看出来了,可是还是嘴硬道:「没有!」
「自我扶冠后,你再不似之前一般,日日寻我,为何?」
我编不出来理由,索性破罐子破摔:「没有为什么,就是懒得走了呀!」
「而且我和善善在一起,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善善在一起了,善善说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便不去打扰她。
这些天里,我很寂寞。
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像是回到了以前,在府邸里的日子。
这大概是对我的惩罚,罚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心。
可情窦初开的滋味,一点都不像话本子里面那么美好有趣,我只觉得满满的难过。
这些,我都不能告诉程湣。
母亲说,爱是霸占,是独享,是容不得他人一丝觊觎。
可是父亲爱她,我知道。
虽然父亲不喜欢我,可是他是真真切切地爱着母亲。  
程湣与我,终究不是两情相悦。
从前我想着,若我喜欢一个人,当然是要不顾一切地霸占,可真遇上了那个人,却又迟疑了。
程湣啊,他不只是我的阿弟,姨母的儿子,他也是程氏的小郎主,更是未来的贤明君主。
他答应过我,要做一个好皇帝的。
不过是一个人的落花有意,他这么好的人,我怎么能够让自己成为他本纪上的一团墨渍呢?
况且……我有那么多不好的地方,喜怒无常,娇纵暴戾,动不动还要掉眼泪。
算啦,说好要当他一辈子的姐姐的,我就不去想其他的了。
程憺总说我没有心,那肯定就会好起来的,很快我就能不喜欢程湣了。
所以我打断程湣想要说出口的话,问起姨母的生辰。
「不知道送她什么才好。」
我有些苦恼,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姨母的生辰,我却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
说来也巧,程湣姨母和我的生辰隔得还挺近的,我与姨母,也只隔了一个月。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对生辰的期待。
还有两个多月,我就要二十一岁了,我竟已这么大了,真是不可思议。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牢房里的那个小女郎。
可我又记得很清楚,父亲母亲离开十三年了。
我想他们,我爱他们,也怨着他们。
为什么就抛下了我呢?
一想起这些,胸口就一阵阵地疼,我是他们的女儿,可竟连他们的埋骨处都不知。
这么多年,我从去未看过他们。
我最听阿娘的话,阿娘最听阿爹的话,她叫我不要问,要我听程憺的话,就是阿爹要我不问,要我听程憺的话。
程憺要我不出去,于是我便不出去。
虽然我不想,可我若是不听话,阿爹会更不喜欢我的。
所以我一直乖乖地待在不同的笼子里。
就算,就算有的时候想要出去,可我仍旧是按捺下了。
除了有些时候会忤逆程憺,我一直都是最乖最听话的孩子,所以等以后我老了死掉了,见到父亲母亲,父亲一定要最喜欢我,好不好?

-1-
我想了好久,可是还是不知道要送给姨母什么礼物。
她什么都不缺。
送礼物要送姨母喜欢的,所以我直接跑去问姨母,可姨母说她什么都不要。
叫我多去陪陪她,她就快乐。
是我的错,一定是之前我不再每日都去看她,惹得她伤心了。
我本来还想自己绣个什么锦囊帕子的,可姨母不许,她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弄伤了手,她会心疼。
也是,我实在是不擅长穿针引线,遂放弃了。
既然姨母说要我陪陪她,那我就多和她在一起,好叫她再不寂寞。
于是我又如同刚来程氏时一般赖着姨母,每日连午睡都要黏着她。
原本我午睡,一直要到申时过了一半才起身。
可今日,我才躺下不过半个时辰便醒了,我做了极可怕的噩梦,等到清醒才发现自己流了一身的汗,内衫都湿透了。
往日姨母都会哄我的,今日却没有。
我爬起来,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姨母的身影,瘪瘪嘴,有点想哭。
赤脚下了床,也不管自己披散的头发,只想去找姨母,告诉她我做了不好的梦,我害怕那些东西。
绕过拔步床,一个小侍女正倚在外间的门上,睡得正香。
我没有叫醒她,自己出去了。
姨母不在寝屋,难道是在正厅吗?
于是我朝正厅的方向走去,经过长长的回廊,我直接从后面的小门进去了。
刚走到屏风后面,却听到了程憺的声音。
他不是……很忙的吗?为何现在回来了,难道是知道我在姨母这里,想要捉我回去?
屏风刚巧遮住了我,却又留了一个缝隙让我做墙下君子。
想了想,还是没有走出去。等他找不到我走了,我再去找姨母。
程憺似乎也是刚来不久的样子,一身铠甲还未换下,风尘仆仆,比之以前,整个人又更冷硬肃杀了。
可惹人生气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刚开口,就是一句:「劳烦姐姐带着织织,她调皮得紧,以后还是我亲自教养。」
听着就生气,我差点就没忍住冲出去。
可是姨母很平静,她只说:「郎主在怕些什么?」
「是怕希明抢走了知弗的心吗?」
程憺眼瞳缩了缩,剑眉微皱。
「姐姐多想,只是毕竟孩子们大了,自有一番规矩。」
我听得想打他,他不许我去找程湣,与我自己想不去找程湣是两码事,竟还想要逼姨母拘着我。
「真的吗?」姨母勾了勾嘴角,却没有半分笑模样。「那为何不许他们待在一起。」
「本就该他们两个最要好的,不是吗?」
程憺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再次开口:「自姐姐成为程氏母主以来,没有一件事是不妥帖的,晏清向来敬重您。」
「相信这件事,姐姐也会一如既往的有分寸。」
姨母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可我听得出来,她很伤心。
程憺他竟敢这般对姨母!
我捏紧拳头,刚想冲出去与他理论,可姨母接下来的话却叫我停滞了脚步。
她说:「可知弗本该是希明的妻子啊……郎主,是你背诺了。」
「你明明答应了颍阳令,会把知弗交给我的,让两个孩子凑成一对的,不是吗?」
「是。」程湣暗声答道,「我是答应了把她交给姐姐,可那时局势变化,她不可以待在程氏。」
姨母只是难过,她忍着眼泪。
「知弗的父亲,哪里对不起程氏?还有知弗的母亲,我的呢哝,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她从来都不欠程氏什么,她的母家为何覆族的,将军,程氏的郎主,你难道真不知么?」
乍然间听到父亲母亲,我有些错愕,可是短短几句话,却包含着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父亲问程憺要了一个承诺,而这个承诺,是关于我的。
姨母眼里含着的泪水落了下来,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我的眼前也开始模糊。
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未想过,父亲会为我做过些什么,小的时候他待我极其冷淡,我只知道他不喜欢我。
越是得不到他的目光,我便越是难过。
我以为他总会给我留下些什么,可直到最后见他的那一天,他都不曾看过我一眼,也不曾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此生最意难平的事情,便是阿爹不爱我。
就在我已经死心承认了这个事实的时候,却告诉我,我阿爹心里是有我的。
我阿爹……阿爹他心里是有我的,是有我的!
从前求而不得的东西,如今却发现它本就属于我,我除了喜悦,更多的是局促。
我还怨过父亲,是我不乖,父亲要是知道,会不会被我伤了心。
然后我慢慢意识到,姨母说父亲要的承诺,是我成为程湣的妻子。
可我现在呢?
我现在的身份,却是程憺的侧夫人。
他既没有把我交给姨母,也没有把我嫁给程湣,而是把我关在了笼子里,又叫我成了他的外室。
「我是答应过的,可颍阳令也说过,若织织不喜欢希明,也莫要强求。」
程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淡漠得可怕,所以当初理所当然地替我做了决定。
「他只是忧心无人照顾织织罢了,既如此,为何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不曾问过我,也不曾放过我。
真叫人伤心,世间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从前是得不到,如今是已失去。
心里开始撕心裂肺地疼,我捂住胸口,只觉呼吸困难,腿也失去了力气,支撑不住自己。
于是我伸出手撑在屏风上,却弄出了声响。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便强撑着,走了出来,泪眼婆娑,哽咽不能成语。
姨母失了往日端丽的仪态,急忙跑到我身边抱住我,他们都没有想到,本该在寝房之中安眠的我,会出现在这里。
我顺势靠在了姨母身上,大声喘息,攥着姨母的袖子,这才有了些安心感,此刻我已然战栗不稳。
眼泪大颗大颗顺着脸颊掉落,喉咙堵着颗尖锐的石子,研磨得我生疼。
我逼着自己发出声音,我要质问程憺,质问他凭什么替我选择了人生。
可拼尽了力气,挤出来的,却是一句又一句喑哑的「我阿爹心里有我的……阿爹心里是有我的,阿爹他……」 
此刻我变成了十三年前的小女郎,得偿所愿却又与父亲错肩而过。
父亲留给我的,唯一能证明他心里有我的这个承诺,被狠狠地戳破。
真是讽刺,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才刚刚决定放弃,才知道我本就该是程湣的妻。
可如今,我与希明,绝无可能。
二十年的人生里满满的全是遗憾。
我想再说些什么,可巨大的痛意袭击了我,像是要碾碎我的心,霎时便侵占了我的身体。眼前一黑,我阖上眼睛,从姨母身上滑下去。
失去神识的前一刻,是前所未有的疲累。
错过了,都错过了。
此生我再不会快活了。

-1-
侍女们在到处找我。
可我不是很想从衣柜里出去,虽然里面黑暗又狭小,我却很喜欢。
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了。
我只想把自己藏住。
姨母来看过我,她抱着我,看着我消瘦的脸,心疼得掉眼泪。
「知弗,我的知弗,是姨姨不好。」她声音里满是自责,「姨姨不该任他们抢走了你。」
哪里是您的错呢?
那些眼泪叫我知道,这些年姨母过得并不快意。
她念着我母亲,念着我。
做程氏的母主,她未尝不煎熬寂寞,可她等了我一年又一年,被还给她的却是所谓的织织。
我怎么舍得她难过呀。
「姨姨,我做了个噩梦,好多脏东西追着我跑,我害怕。」
姨母把我抱紧,用手轻拍我背,像以前那样安慰我。
「不怕不怕,知弗不怕,姨姨抱着你。」
「嗯。」我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会很乖的,我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再让我自己待一段时间,很快,很快我就会好起来的。」
很快我就会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可我只有姨母了。
再等等我吧。
于是姨母答应了不再来寻我,而是等我快快好起来,去找她玩耍。
她总是不忍心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程湣也一样。
姨母来过的第二天,他站在我门外,唤我:「阿弗。」
我差点就要伸出手了,可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憔悴凄惶,脸色苍白,眼神暗沉。
不好看,不漂亮了。
我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我。
于是我对他说:「再等等我吧,希明。」
「不要问,也不要去想。」
一个人烦恼难过就够了,不必拉着别人,万一,万一程湣知道了这些,觉得尴尬怎么办啊。
我还想能看见他呢。
能当他的姐姐,也总是好的。
我要做的,就是忍住我的不甘,忘掉不断在心底回响的那一句「而我本该是他的妻」。
所以还是不要看见他了,我怕见了他,我的嫉妒与心痛便会疯长。
程湣轻轻地说:「好。」
他从来不骗我,我信他。
那好,希明,等我学会掩饰自己的眼神了,我就来见你。
可学了好几天,我只学会了藏进柜子,把自己埋在一堆华美的衣裙里。
侍女们找不到我,可善善找得到。
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可还是忍住了。
一瞬间,我觑见了她眼睛里的伤感,为什么不开心呢?是因为我不开心了吗?
好久没有看到善善了,真好,她还在。
任由善善扶着我出了衣柜,她好像又长大了许多,是个大女郎了。
怎么也不等等我呢?
满屋的侍女看见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鱼贯退下,屋子里只留下善善和我。
她用手轻轻替我梳好凌乱的头发。
天色暗下来,善善轻声问:「善善给夫人煮甜水面好不好?」  
真奇怪,明明善善没有做阿娘,可为什么变得这般温柔了呢?全然不似之前活泼跳脱。
我点头,讷讷道:「好。」
善善停下手上的动作,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发带。
「这是你做的吗?」我仰起头看她。
「嗯。」善善笑着点头,「送给夫人的生辰礼。」
这么早就给我了吗?
大概她是见我太难过,才想着哄我开心。
善善去做甜水面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坐在屋子里等她。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善善便回来了。
面线漂浮在清澈的糖水里,尝起来一股甜蜜的滋味。
善善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吃到一半,她有些难过:「善善知道夫人不爱吃面,可善善手笨,只会做甜水面。」
我正用勺子舀起一口糖水,待咽下,我看着她摇头。
「善善做的,我都喜欢。」
不管是发带,还是甜水面。
善善忽然哭了。
我有些无措,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哭了,除了那一年的观灯节,她从未哭得这般伤心过,不曾出声只是落泪,眼睛里泛着绝望的悲意。
而我,也仍旧没有学会如何去安慰她,只能如同当年,一句又一句地重复:「你不要哭……不要哭呀!」
善善这次说:「好,善善不哭。」
她走过来,把头趴在我的腿上,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在说话。
善善说:「好夫人,善善骗了你。」
「善善不叫善荔,善善不是汾阳令的嫡亲女郎,而是他的妾生女。」
「我本名善禾。」
我一点都不生气,才不管什么善荔善禾。
「没关系,你只是我的善善。」
叫什么名字,身份是何都没有关系的,我只认当年被送到我身边的小女郎,她叫善善,最是可爱。
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她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来了,十四岁的善善陪着我,变成了今天将满十七岁的善善。
她比我小了好几岁,可我总觉得,我们是一同长大的。
虽然她比我长地快得多,也总是她照顾我。
善善告诉我,她小时候过得很辛苦,汾阳令有太多太多的妾室,她阿娘只是其中一个,她们被扔在远僻的偏室自生自灭,艰辛度日。 
本以为这辈子,不是被许给别的家族做妾室,便是被当作礼物送去各个官员身边流连。 
可没想到汾阳城破,一夕之间铺满了黄土白骨。
那个地窖,原本该进去的是汾阳令的嫡女郎善荔,可当逃到地窖入口时,一群人死的只有她们三个,叛贼却快要追上来。
善善的阿娘从身后推了一把,于是进去的不是善荔,而是善禾。
顺着力道跌了进去,善善错愕地回头望了一眼,她阿娘一手抱过善荔,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原本尊贵娇纵的嫡女郎此刻狼狈如同女奴。
她听见阿娘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命来赔你。」
地窖的入口关上,几息后传来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
善善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似是怀念,又像是心痛,她掉了眼泪,「十岁那年,阿娘不知从哪里弄到了蜂蜜和细糖,说是我的生辰到了,要给我煮一碗甜水面。」
「真甜啊,那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好的东西。」
抬起头,善善看着我,「阿娘说,吃了甜水面,以后的日子再不吃苦。」
「好夫人……女郎,善善愿你以后的日子再不吃苦。」
我的头脑开始不听使唤,沉沉地想要闭上眼睛,摇摇头,不行,我还没有吃完善善给我做的甜水面呢。
可善善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我听见她说:「女郎,时间到了,善善要走了。」
不,不要走,你别离开我。
「这快快活活的三年本就是我偷来的,我偷了善荔的身份,便要替她做了该做的事情。」
「这一切由不得善善,我回不了头了。」
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好不好?
我想问她,汹涌的睡意席卷,睁不开眼睛。
只听得她最后一句:「本来答应了再不骗你,可我还是背诺了……女郎,万事胜意,长命百岁。」
善善,回来呀,善善。
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做过。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就来。
别走,我这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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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善去找阿娘了。
三年前,她们不得不分开,三年后,她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可我的善善,离开的方式太过惨烈。
这般可爱真巧的小女郎,在京陵最繁华的昌延街,在那高高的胜寒楼上,大声说出了:「我乃汾阳令嫡女郎善荔,今日立于此处,实因齐帝所迫!」
一桩桩一件件,把皇帝的罪行与昏聩控诉了个透彻,竟也没人上去拦着她。
……当然不会有人去阻止她,她站在上面,就早是计划好的事情。
最后,她凄厉又愤怒的声音传荡:「残暴之君,人人得而诛之!」
「程将军!看看这些无辜百姓,你到底要愚忠到几时?!」
其实都是安排好的,善善的命运已经被安排好了,接下来她要决然地喊出:「愿以吾身祭高楼!」
最后的最后,义无反顾地从胜寒楼上一跃而下。
温热的鲜血迸溅,染红了灰白色石板。
百姓们先是迷茫,然后是滔天的愤怒,天下苦大齐久矣。
程憺如梦初醒般,不再效忠于昏君乱政,当晚便攻占了齐宫,砍下了齐帝的头颅。
所以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处金瓦玉柱之中。
而程憺,则散了发,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问他,善善在哪里。
他也不瞒我,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也没有必要再讳莫如深,他如今是大齐的新主人,还用忌惮什么呢?
我不愿意相信,善善已经没了,难过的情绪还未曾袭来,心里空荡荡的,只能木然地发呆。 
程憺见我失神,一把把我抱起,薄唇轻轻蹭我额头。
「织织别难过,程叔叔送给你好多侍女,她们再不会走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
我推开他,大喊:「不一样的!我要善善,我只要善善!」手撑开他胸膛,想要跑出去找善善。
姨母和程湣又在哪里呢?
他们可不可以把我的善善还回来呢?
可程憺手臂紧紧缠着我,不要我出去,他抱起我,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叫我看见这里是多么的华丽。
「程叔叔送的娇娃馆,织织可还欢喜?」
就是那个齐帝踩着百姓的白骨和鲜血,为他宠妃所建的娇娃馆吗?
我竟不敢细想,这里一开始到底是为谁建着的。
「程叔叔知道,我的织织从来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他微笑着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溺爱,「所以她病死在半个月前。」
「谁也抢不走织织的东西。」
他走到桌子前,抱着我坐下,果然是个白玉为墙金作瓦的地方,连盛燕窝的碗,配套的汤匙,都是剔透的粉玉,嵌了上好的红宝石。
舀起一勺燕窝,程憺送到我嘴边,这般的他,像是回到了以前在京郊府邸的时候。
我心里突然平静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问:「姨姨和希明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可下一刻又立刻温声回答我。
「织织生病了,等你好了,再出去见他们,好不好?」
我觉得很荒谬,告诉他:「我没有生病。」
可程憺坚持。
「不,织织病了。」
「程叔叔也病了。」他眼睛微微泛着红意,「织织好了,程叔叔也就好了。」
我见他这个样子,只觉得厌弃,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从来都是他的自以为是,叫我喘不过气。
心里冲起一阵又一阵戾意,我手一扬,把他的手狠狠推开。
「我没有生病!我说了!我说了我没有生病!」
我受够了被关起来的日子,大声尖叫着,企图通过这种方式发泄我的郁气。
精致的勺子掉在地毯上,完好无损。
只是勺子里的燕窝顺着惯性泼出来,洇湿了我的衣裙,留下一滩痕迹。
无暇顾及其他,我心里的压抑和暴躁来得猝不及防。  
可程憺仍极其包容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在蛮横地发脾气。
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觉得深深的疲倦,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程憺疯了,他疯魔了。
「从前程叔叔忙,织织一个人总觉得寂寞,是程叔叔的错,该罚。」细密的吻落在我额头上,他喃喃地说。
「以后再不叫织织等我,夫君每天都来陪着你,可好?」
夫君?谁的夫君?
我泠泠看着他,良久才开口:「……既你知道我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怎么就会要你呢?」
似是触到了他的痛处,程憺忽然就抱紧了我,把头埋在我肩颈,他呼吸急促:「别这样对我,好织织,别这样对程叔叔。」
「程叔叔爱你,程叔叔疼你,织织,我是你的夫君,你要爱的人是我。」
凭什么呢?我又不欠你的。
我看着他这般难过,心里升起扭曲的快意,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痛苦,既然你要抓着我不肯放手,那你也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吧。
于是我带着满满的恶意,不管他想不想听,只把自己憋了很久的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爱你,你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应该是希明。」
「你看,你有那么多的妾室,程叔叔,我觉得你好脏,你不干净。」
「我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
「不。」我勾勾嘴角,声音满是厌恶:「我是,不喜欢你。」
程憺好像被刺激到了,他抬起眼,眼中布满了红色细丝,有些瘆人。
我吃吃地笑了。
「程叔叔猜,我喜欢谁呀?」
程憺硬扯出一个笑,脸色狰狞,却极力维持着镇定:「没关系,织织喜欢谁都不要紧,你只是我的。」
他又在骗自己了,我偏不让他好过,笑嘻嘻地凑到他耳边:「我啊,我喜欢希明。」
随即又否定自己:「不不不,我不喜欢他。」
在程憺面色有些缓和的时候,又继续开口:「我是爱他。」
「我爱希明,我爱希明呀,程叔叔。」说完便推开他,看着他笑。
在心里藏了好久的话,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真是快活。
程憺被我逼得狼狈不堪,他甚至有些哀求地看着我,抱着我的双臂颤抖着,喉间泄出痛苦的呻吟,沉沉地喘息。
我没有想到,原来他真这么爱我,可惜,我不是阿织啦,他再也哄不住我啦。
程憺把我的手捉住,放在他胸膛上,我从未见他如此卑微过。
像个乞人般,求我怜惜。
「织织……」他讷讷道,「这里,真是痛极了。」
不等我讥讽,随即脸上又泛出奇异的红色,程憺得了失心疯一般,微笑了起来。
「织织不乖,总是想惹程叔叔生气。」
「不过没关系,不论做了什么,织织都是夫君的心肝宝贝,夫君怎么舍得罚你呢?」
疯子,程憺这个疯子!我抵住他凑过来的唇,却被他困在怀抱之中,动弹不得。
「我有些嫉妒,可是没关系,以后这偌大的娇娃馆,织织再见不到旁人。」
他变回了程氏家主,大齐新帝该有的模样。
「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1-
我不知道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
一想到这个答案可能是我的余生,便觉前途黯淡无光。
何必呢?
得不到的东西,程憺又何必强求呢?
我越来越不懂他了。
他可从来都不是囿于儿女私情的人,却偏偏要紧抓着我痴缠。
程憺费尽了心思,踩碎了无数尸骨,明明这般可怕的一个人,却是在黎民百姓的赞颂中诛杀了君王,登上了帝位。
深沉冷情的程憺,会被我一个女郎迷得失魂落魄,我自己都不信。
可这笑话成了真。
他日日来看我,陪我说话,带着我在娇娃馆四处玩耍,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我的夫君。
我不愿意与他在一起,他便强行抱了我出去。
一开始我还挣扎,甚至刻薄地诅咒他,讽笑他,可他只是微笑,甚至顺着我说好。
像是被蛛丝缠住,无力极了。
索性不再理他,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再给任何回应,彻彻底底地忽视他。
心里的郁意愈发浓烈,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单薄。
镜子里的女郎,瘦得眼窝凹陷下去,双眼大大地睁着,里面却是一片暗沉,如同死水一般,看着便觉得瘆人。
这是……我吗?
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一只手覆上我的眼睛。
「织织该出去散步了。」
所谓的散步,不过是在屋子外面走一走罢了,都是在笼子里面,有什么区别呢?
可程憺不许,我想不想去不重要,他觉得我需要去散步,觉得我只是懒得走,他可以抱我去。
这次我被他抱出了院子。
娇娃馆果然阔大,走了好久好久,他抱着我到了一条长长的巷道。
「织织猜猜,这是何处?」
看向程憺,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他温柔地贴了贴我的脸,「不是巷,是门。」
我隔得远远的,看见了暗红色的大门,映在我眼中,小得可怜。
「这里是娇娃馆的门。」程憺低沉的声音,稳稳地穿进我耳里,「织织病好了,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若我好不了呢?」
我连自己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大概在程憺眼中,我不爱他,便是恶疾。
「没关系,程叔叔永远陪着你。」
他眼里的偏执叫人害怕,我的呼吸开始急促。
我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呢?或许几年后我就疯了,也或许明天。
可我不愿意妥协,我绝对,绝对不会向他低头服软!
我藏不住对程憺的憎厌,就如同我藏不住对程湣的喜欢。
总有一天,我要跑出长门,跑出这娇娃馆,跑得远远的,再不回头。
可我也知道我如今逃不掉,所以即便这长门就在眼前,直到程憺抱着我离开,我仍旧是未曾多看一眼。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姨母和程湣找到我,我要乖乖地等着他们,等他们来接我回家。
也幸好程憺不是时时与我一处,我得以喘息片刻。
他为我寻来了许多活泼的侍女,她们身上,都有善善的影子。
可她们都不是善善。
善善走了,只留给我一根发带。
小骗子,又帮着程憺哄了我,可只要你回来,我马上原谅你,绝不同你赌气。
所以你要回来了吗?
我在心里问了一次又一次,没人回答我。
「夫人,奴婢来给您梳头好吗?」一个侍女凑到我身边,想要讨我欢喜。
另一个侍女也凑过来:「那奴婢给您读话本子!」
娇娃馆里的侍女,不同于以前府邸里面的侍女,把自己装成聋子哑巴。
程憺不在的时候,她们总是变着花样地与我说话逗乐。
若是以前,我怕是会快乐得不行,可我如今太累了,已经没有心力再和她们玩耍了。
可因着善善,我愿意多给她们两分包容。
我不说话,看了她们一眼,回过头继续望着窗外,没说拒绝。
两人便试探着开始动作。
梳头侍女小心解下我的发带,把它放进了我手中,我立刻缠在手上,紧紧抓住。
这是善善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是我的宝贝,不能弄丢了。
耳边响起读书侍女轻柔的嗓音。
一听开头,我就猜到是贫寒小郎君与富贵小女郎私奔的故事。
和以前看的一样。
我甚至可以猜到,结尾定然是郎君做了官,同女郎甜甜蜜蜜地在了一起。
书中的郎君,名唤明郎。
倒是巧也不巧。
「那明郎三魂失了两魄,寄居圣庙,只道专心做文章,却不想料见玉人月下吹箫罢,才知颜如玉何为眉黛鬓鸦,腰柳颊霞……」
「莫生妄念,想我这穷贫书生,庄农人家,怎配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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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
程憺的登基大礼定在八月十三,大礼三日后,便是我的生辰。
我错过了姨母的生辰。
说好要多陪陪她,可我终究是背诺了。
程憺向我许诺,等我生辰,就拟令以告天下,叫我做他唯一的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
「除了后位,织织要甚么都给。」
我心里无一丝波澜,他要给什么都与我无关,还是他以为我会因此感激涕零?
后位上坐的是姨母还是我,又怎么样呢?
谁稀求得呢。
但大礼将至,他每日在娇娃馆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即便我被囚禁在这里,可能够不看见他,也是好的。
这娇娃馆外,程憺亲兵把守,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姨母他们……也应该知道我在里面了吧?
我按捺住不稳的心绪,拿起手边的话本,也不要侍女读,自己往下看。
「月照残花,珠帘未挂。妾身莹娘,南都渔溪人也,父亲吴浚者,前渔溪县令,为奸人所害,妾自八岁,充入教坊,守着那萧琴笛瑟,争忍的虚白昼……」
这话本,倒是与之前的不同。
也不知那明郎与莹娘,是个什么结果。  
不着急,镇日光阴漫长,我清闲得紧,慢慢看。
「呀呀的飘过海棠汀,孤燕儿飞不了青鸟城。寺庙中寒榻冷清清,画檐间琵琶怨泠泠,潇潇雨打芭蕉声,烛暗长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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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王朝倾覆,史官提笔便是红颜祸水,秽乱朝纲。
不管美人是不是真的迷惑了君王,可最后,人们都习惯于把所有的罪孽,都与她纤细的腰肢锁在一起。
就如同那齐帝的宠妃。
我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郎,可我知道,一个王朝的落寞,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更不能责怪她太过于美丽。
美丽从来都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人心,这世间太多恶意与污浊,人心泡在脏水里,日复一日,便也沾染上了世俗和偏见。
或许他们也知道,其实并怪不得旁人,只是总得寻一块遮羞布,好叫自己脸皮过得去。
文臣?大臣是没有错的呀!读书人么,念了这么多书,之乎者也,写了多少忠言呈上去,可……已经尽力啦!
武将嘛,将军们待在战场上杀敌,哪里懂什么朝堂政治?你看他们尽职尽责的,保家卫国,怎么能怪他们杀人杀得少呢?
那帝王虽亡了朝,可毕竟是一国之君,总要留些脸面,若现在便狠狠踩上一脚,岂不是显得这刚登基的新帝小气?不成,不成!
不若怪那柔美的女娇娥,谁教她长得惑人,定是她勾得帝王失魂落魄,引得百姓怨声载道,落了个国破家亡!
妙极,妙极……
后世人有人笑,有人骂,有人摇头,有人侧目。
人的骨头,哪里分什么文臣武将,硬气比之牛骨,软弱甚于鱼刺,不过是看他一颗心,有无血气。
只是承蒙厚爱,我竟也做了一回,祸乱君主之人。
彼时我坐在窗边,正读到那莹娘与明郎诀别。既不是因为夜奔被捉,也不是他人阻拦。
这话本写得有趣,明郎与莹娘顺理成章地相爱,教坊的妈妈姐妹也都善良,愿成人之美,明郎的父母从地里挖出了黄金千两,恰逢天下大赦,为莹娘赎了身。
原本是要做对和和美美小夫妻,谁料天意弄人,莹娘突发恶疾,自此阴阳相隔。
我看到的地方便是莹娘临死时,她对着明郎剖白心意。
只可惜还没看到明郎的结局,便冲进来好大一群人,拘住了侍女们,还未曾反应过来,有人喂我喝下了一杯甜苦混杂的酒水。
错愕看去,是个不曾见过的老妪。
不发一言,轻摁我下颚,腻得发呕的酒水便顺着喉管流进肚腹。
她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不知道。
面前这个老妪,慈眉善目,带着和蔼的笑意。
「女郎,您得走了。」
走?去哪里?
「再有半炷香的时间,便是登基大礼了,此刻娇娃馆外什么都没有……您想出去看看吗?」
「……你是谁?」
「我是谁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您只有半炷香的时辰了。」
「那杯酒是……」
「是酒,也是毒药。」
我有些茫然,竟是毒药吗?
「老妪有愧,等您去了,我自当谢罪。」
「但请不要责怪我的主人,她等这一天,已等了五十七年。」
「是祖老吗?」我眼神开始聚拢,「所以……我是要死了吧?」
「我知女郎无辜,可哪里有父子阋于墙的道理?」
老妪沉沉叹气,脸上带着悲悯。
我以为,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光阴挥霍,可如今……果然世事无常,由不得我。
那就跑!跑出这娇娃馆!跑出这帝宫!
……即便是死,我也不要死在笼子里!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站起来,提着裙子,跑出了寝屋,一直跑一直跑,此刻我内心只回荡着一句话:「不要死在这里……不要死在笼子里……」
在母亲自困的笼子里出生,又在程憺打造的笼子里长大,我这一生都活在笼子里,像只雀儿。
如今我要死了,我不要,不要死了仍在笼子里。
只要我跑出了长门,至少让我跑出长门……
就能平静地死去了吗?
眼泪还是沁了出来,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为什么所有的苦水都要注入我心中?我明明不欠任何人的,我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偏偏承担这苦果的人,却是我。 
我不想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见到姨母,还没有见到希明……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他们说,我日日都在想他们,想得掉眼泪。
叫我再看他们一眼吧,把他们的脸记住,这样孤零零地走了,我舍不得呀。
长门太长,肚腹中的毒酒开始起作用,隐隐地胀痛,可是不能停,我怕我一停下,就再也跑不动了。
姨母说,我永远都不会等不到希明。
他会来吗?
喉间涌起一阵腥甜,是血锈味,我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眼前渐渐昏暗,我看向暗红色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我的喉咙似是被堵住,火燎般疼痛。
五感渐失,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怕是……等不到希明了。
可下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暗红色的大门被推开,那个人穿着玄色礼服,朝我奔过来。
是谁呀……
「阿弗!」
希明?是希明!
我还是等到他了,我等到他了……
提起一口气,我在他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倦鸟归林般安心。
这般场景,竟然与脑海里我学木屐时,扑进他怀里的场景相重叠。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自己起来了。
我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滑下去,他抱着我坐在地上,一只手捧着我的脸颊,失去了平日里清冷平静的模样,急切唤我。
「阿弗归来!阿弗归来!」 
他的眼睛红了,不要哭呀希明,我心疼的。
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想要再叫一声他的名字,可喉咙里只能发出血肉涌动的模糊声音,只好用眼睛看着他,不愿意眨眼,也不知道我流眼泪没有。
会不会很丑?
腹内一阵绞痛,嘴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好像是呕血了。
突然就好想哭。
我想起没有学完的木屐,还有书房里没有抄完的大字,承诺给他的画像,领章的坠子,火红的石榴,康西的海棠黄胖……好多好多的东西,我还没有收到过姨母和希明送的生辰礼呢。
好多好多悄悄话,我还没有同希明说。
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我心悦他。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啊,若是一开始,我就来到了姨母身边,该多好啊……
恍惚间,想起了莹娘,我终于懂得了她的难过心绪,真真假假,似梦似幻,这一刻我好像成了莹娘。
用尽最后的力气,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掐下去,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痕迹了。
姨母不要哭,希明也不要哭,知弗先去找阿爹阿娘,我等你们好不好。
希明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对吗?
神识陷入黑暗之中,再怎么不愿,我还是阖上了双眼,只能带着不舍和遗憾离开。
……还是没能跑出长门啊。
那话本子,还没有看完呢。
可我的一生太短,故事只能讲到这里。
番外一
宋洹提了桂花糕回家。
寝屋里午睡的小人儿,怕是早已醒了。
今日他原本是要沐休的,只是今秋多事,故而又耽搁了半天。
她在家里本就寂寞,更何况……如今又做了阿娘。
也不知会不会躲在被子里掉眼泪。
宋洹心里思绪万千,面上却丝毫不显。
推开门走进去,果然床上鼓起一团,留一只娇气的小脚在外面,粉色的脚趾可怜地蜷着。
「阿浓。」
被子下的人动了动,不肯出来。
宋洹把桂花糕放在一旁,在床边坐下。
轻轻扯开被子,那人抱着自己离去时换下的中衣,紧紧闭着眼睛,鼻头眼圈都透着红意,睫毛濡湿。
「阿浓,我回来了。」
阿浓觉得很委屈,可夫君唤她,还是睁开了眼睛。
宋洹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映着涟涟的水意,显然它们的主人,已经是哭过一场了。
娇艳纯稚的女郎眨眨眼睛,又掉下了泪珠儿。
宋洹眉目清冷,手却伸到阿浓腋下,把她抱进了自己怀里,「……莫哭。」
阿浓揪住他官服的衣领,把脸埋在宋洹的脖颈,鼻子紧紧挨着脖子蹭来蹭去,深深地吸气,脸上泛起潮红,依恋又娇怯地唤他:「夫君……」
良久仍嫌不够,小手扯开冷面郎君的官服,阿浓的头埋下去,微微张唇,露出了两颗生得莹白可爱的犬齿,藏在齿下的粉舌沾着水迹。
宋洹不语,嘴唇微抿着,也不阻止怀中的小女郎,只是伸出手护着她腰腹,任由她在自己身体上放肆。
等到阿浓发泄亲近完,两人的衣衫都已凌乱不堪,宋洹胸口布满了红痕和牙印。
宋洹扶稳她,也不管自己还裸着的胸膛,用骨节分明的大手替阿浓把中衣理好。
阿浓娇娇地唤他:「夫君……」
「嗯。」
「夫君……」
「嗯。」
阿浓捉住宋洹欲要整理官服的手。
「不准,阿浓想看。」
宋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去拿桂花糕,递给阿浓。
其实阿浓不甚喜欢这桂花糕,可宋洹找遍了颍阳,都没有找到卖桃酥的店子,那是什么糕点都无所谓了。
「夫君,阿浓手软……」
宋洹知道她是在撒娇痴缠,不想太过惯着她,只是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下一软。
最终淡淡一句:「下不为例。」
阿浓看着夫君冷凝的脸,并不放在心上,这句「下不为例」不知说了多少次,她现在都只当没听见。
靠在宋洹身上,就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吃完一块糕点,看见宋洹修长的手指上沾了碎屑,还伸出小舌头帮他舔了个干干净净。 
她喜欢与自己的郎君贴得亲密无间,也喜欢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本就是个霸道的性子,又娇气。
宋洹低眉,看着赖在自己身上的小精怪。
阿浓知道,他又觉得不成体统,要叫自己下去了,索性伸手抱住他脖子,脸在自家夫君身上磨蹭着。
「夫君爱我……」
似是哀求,似是陈述,宋洹听着她的呢喃,刚抬起的手又放到了她腰间。
阿浓抬脸看他,正对上宋洹冷肃的双眼。
忽然痴痴地笑了。
每次看到宋洹这般禁欲模样,她就忍不住想要扯开他的衣裳,叫他脸上露出别的表情。
可显然,宋洹的耐力极好。
他静静看着怀里的人,她睁着汪汪的一双眼儿望着他,又纯又媚,像是成了人的狸奴精,下意识地勾引自己的主人,直白又热烈。
其实她在第一次笨拙地勾引时,便成功了,只是主人不动声色地藏住了欲念,却引得那狸奴愈发痴黏。
「今日乖不乖?」
阿浓原本放肆的动作顿住,把脸藏起来。
「乖的乖的……」
宋洹知她心虚,可她尚在安胎,自然也不会多计较什么,只不过是例行问话。
「里面的小人儿乖不乖?」
阿浓使劲儿点头,「小人儿也乖的!他最乖了!」小手却悄悄把自己肚腹护住。
心下暗叹一声,宋洹知道她是被吓着了。
这个孩子,本不该存于这世上,可他却偏偏来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四个月了,宋洹无父无母,阿浓年少失怙,又不许家里有侍女,两人都不大懂得这些,还是雇来做饭的使婆注意到,阿浓最近口味变得厉害,请了郎中,才知她有了身孕。
宋洹从小在颍阳的济慈院长大,管事的人见他在读书上有一二天分,便一直供着他,这是对外的说辞。
无人知济慈院的背后立着程氏,他在程氏的荫蔽下求知问学,成了颍阳最负盛名的郎君,又经过郎选,一层一层地被推到了颍阳令的位置。
他是程氏最满意的作品之一。
气卓然,美姿言,通晓民生,能力出众,人人赞爱的颍阳令宋郎,这般优秀的一个郎君,若是为民请命,死在了齐帝的暴政之下,百姓们会如何心痛呢? 
宋洹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但他也的确是心甘情愿,虽千万人,吾往矣。
四代政昏,百姓贫苦,天下本就是有能者居之,他要做的,是做好颍阳令该做的事情,再在合适的时机血溅朝堂。
报程氏恩,是为义。
为百姓死,是为仁。
他早已把自己的人生计划得井然有序,不曾有娶妻生子的念头,既是孤身只影地来,也要无牵无挂地走。
可清心寡欲了三十年,却偏偏程氏给他送来了一个小娇娃,勾了他的神识,乱了他的心魄,叫他三十年来的自持力几近崩溃。
宋洹看着那小娇女在自己身边一日日长成,她眼睛里的痴黏愈明显,他心里的欲念也跟着愈紊乱,他想,是时候把她送走了。
她幸运地在覆族之祸中顽强地活了下来,既如此,余生合该得遇良人,相夫教子。
他见不到她,便能斩了这荒谬情结。
可就在他要把她送走的前一晚,那小狸奴机敏地察觉了,于是她轻盈地跳进书房,跳进那主人的怀里,求他怜惜。
宋洹看着她抱着自己的脖子,笨拙地引诱,水润的眼睛无意识地散出媚意,嗓间发出娇软的轻吟,唤他:「郎君……郎君爱我……」
他一张冷淡的脸,颈间却染上薄红,该推开她的,该把她远远送走,叫他再不生欲念。
可当那樊素口轻轻颤着贴上他薄唇,又伸出小舌顽皮试探,他所有的意志刹那瓦解。所有的事情开始失去控制,汹涌的情欲似拦不住的猛虎,只能任由爱念冲撞。
他的阿浓,是他的劫数,小精怪学了那摄人术法,把他逼得无处可逃,只消看她一眼,心里的冷静便溃不成军。
宋洹只能喟叹。
事到如今,那便……如你所愿。
于是阿浓得偿所愿,宋洹的身体和心都被她霸占,不许别的女郎沾染分毫。
宋洹从不瞒着她什么,一五一十地与她讲清楚,最后他问她:「可后悔了?」
阿浓看着他微拧的长眉,有什么好后悔的?本就是她强求才得来的结果,欢喜还来不及。
只是谁也没想到,肚子里的小娃娃慌慌张张地就要来找阿爹阿娘。
宋洹从来没有ťũₒ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迟早是要走的,有了阿浓本就已经是个意外,再来一个孩子,若他真到了那一天,她们该如何自处?
思及她们将来会吃的苦,宋洹心里一痛。
这个孩子不该来,不该来这世上吃苦。
可阿浓手捧着肚子,打翻了那碗落子汤,她流着眼泪,把宋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哭着哀求:「夫君……夫君,我舍不得……」
「他动了,他动了呀……他也不想走!」
这是阿浓和宋洹的小娃娃呀,阿浓舍不得,在得知自己做了阿娘的那一刻,她先是迷茫,可随即而来的便是莫大的勇气。
她做阿娘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她感受到了他的小脚在轻轻踢着,叫她怎么狠得下心?
于是宋洹又一次妥协了,世上叫他心软的人又多了一个。
再有两个月,他就要来了,可阿浓太害怕失去这个孩子了,每每宋洹问他乖不乖,她都会下意识地护住他。
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小人儿出生的那一刻,阿浓哭了。
其实她心里满满的快活,可眼泪不听使唤,她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便离开了她,从小陪着她的,是乳母。
即便乳母也爱着她,可那爱却隔了一层。
父亲很忙,虽然他并不是裴氏的家主,可身为裴氏子,他有自己的责任要担。
裴氏清流,家风甚严,她小时候从未出过家门,后来遇到了阿姐,与她最是要好,才有人可亲近。
现在,她有了夫君,还有了女儿,可以亲近的人又多了两个。
阿姐知道了,也一定会为她高兴的。
侧头看着身旁的小女郎,阿浓只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这是她的小娃娃,是她的心肝宝贝。
这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浓有些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都无法对这个小女郎狠下心了,只希望她对自己有些耐心,好让自己慢慢学会,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双手抱起孩子的宋洹。
他没有父亲,便也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父亲,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女郎的父亲。
她那么小,那么软,干净得不可思议。
这是他的女儿。
是阿浓和他的女儿。
巨大的幸福和痛苦一齐袭来,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她送走,让她在别处快活地长大。
可阿浓似乎瞧出了他的意图,求着他不要:「夫君怜惜阿浓,没有她我活不下去的……夫君不能对阿浓这般残忍……」
他看着那小女郎挥着幼嫩的小手,咿咿呀呀哭得伤心,心里一阵闷痛,怀里是他的女,旁边是他的妻,他又怎么会甘心舍得呢?
阿浓扯住宋洹衣角,几乎快要绝望,她猛然间想起,阿姐!她还有阿姐!
「夫君!夫君不要把她送走……我还有阿姐,阿姐是程氏未来的母主,她一定有办法的!她一定会帮我们的……求你,求求你夫君……别带走她……」
宋洹背过身,他看不得阿浓悲痛欲绝的模样。
可那一声声夫君,似是一刀一刀扎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怀里的小女郎,她已经没有哭了,只是扭动着小身子,小人儿软绵,还睁不开眼睛。
心软得一塌糊涂。
良久才轻轻开口:「好。」
知者弗言,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知弗,好吗?
于是小人儿有了名字,叫作知弗。
阿浓守着她长大,除了几次给阿姐去信,绝不带她出宅邸一步。
每当小女郎眼巴巴看着父亲,阿浓便心疼得紧,可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越发地疼爱她。
宋洹知道知弗总是看着他离去时的背影,他也知道知弗以为自己不喜爱她。
可他更知道,自己陪不了她多久。
爱比恨长久,得到了又失去,才是最残酷的事情,不如一开始就未曾拥有。
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阿爹,但他能给她的,实在是太少。
不能成为知弗的牵挂与遗憾。
于是每当知弗在身后,他总是默念着,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晚间到家,只敢在她睡下后,摸摸她的头,再坐着陪她一会儿。
有的时候,宋洹会帮她把小手小脚长长的指甲剪短,免得她不小心伤了自己。
知弗每个生辰都有他送的礼物,但他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送给她,而是叫阿浓去。
七岁的知弗,生辰礼是想要阿爹抱抱,宋洹看见她眼里满是期待,终是忍不住回了头。
下一瞬他反应过来,于是装作自己很忙,面上不耐烦极了,知弗眼里的光熄灭了。宋洹转身就走,心里却疼到窒息。
他在街上走了好久,看见有人卖布老虎,当即买了一个,想要叫阿浓送给知弗,哄她开心。
那货郎认出他,想要送一个他,宋洹坚持付了钱,那货郎不好意思。于是教他,这布老虎有个暗层,可以放平安符,还可以放好些银钱,可牢实了。
宋洹把那布老虎带回家,他想要给知弗写一封信,藏在里面,即便她永远都不会看见。
一想起白天她难过的模样,宋洹心里就又软又痛。
可提笔良久,他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他能写辞作赋,也能撰文著策,却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的女儿写一封信。
宋洹平生第一次这般局促。
想了又想,最终纸上落下了款款几字。
「知弗囡女,一生顺遂,长命无忧。父,宋洹亲笔。」
他不是个好父亲,可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吃苦,平淡快乐地走完一生。
今晚阿浓陪着知弗睡,宋洹放轻脚步,来到床边,俯身亲了亲他的妻,又亲了亲他的女。
把布老虎放在知弗的枕头旁,他又悄悄地离开。
做个美梦,我的阿浓。
做个美梦,我的知弗。
番外二
程憺抱着小女郎离开了牢房。
外面下着雨,子时将近,夜色正浓。
他不太能理解,为何会有人明明能活下来,却还是选择了自戕。
活下来,休养生息,伺机反扑,斩尽杀绝。
这是他从小受到的教导。
那裴氏女追随夫君而去,却丢下了自己的女儿。
程憺并不为她的痴情感动,相反,他觉得她软弱又愚蠢。
想起溅在墙上的血迹,他心里无波无澜,美则美矣,却太过脆弱。
把怀里的小女郎放进马车,他跟着坐上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抱孙不抱子,就连希明,他都未曾太过亲近。
马车外的人低声询问:「郎主,去往何处?」
程憺顿了一息,沉沉开口:「京郊。」
下一刻马车辘辘驶离。
其实原本是要把这孩子送到程氏,放在母主身边,对外宣称是王氏的远亲。
可离开前,府中的艾思先生冒雨赶到书房,劝阻了此事。
「……虽说颍阳令舍生取义,可他女儿刚夭折,程氏便多出一个小女郎,不太妥当……」
「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程憺被说动,虽说一切都已打点好,但程氏走到今天,离不得一个稳字。
就如白艾思所言,换个地方养大,局势明朗时,再接回来,替她找个贴心郎君,也不算违背了颍阳令的期盼。
突然改了决定,程憺也不知道把这小女郎放在哪里。
远僻些,但也不能离开京陵……京郊那处府邸,是个不错的选择。
「程叔叔……」稚嫩的嗓音把程憺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那孩子似乎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
「知弗是吗?」即便马车里漆黑一片,程憺还是挂起亲和的笑脸,这是他的面具之一,「想对程叔叔说什么呢?」
只要程憺想,他温和的姿态可以骗过所有人。
「我阿娘……」刚颤着声音开口,接着她又摇头:「没什么……」 
直到抵达府邸,她都没有再说什么。
程憺无暇顾及一个小女郎的想法,他肯亲自送她过来,已经是破例了。
把那孩子抱下马车,程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从今以后,你就叫阿织,世上再也没有宋知弗了,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小女郎抬起眼看他,夜色昏暗,程憺看不清她的脸,可这双眼睛却在灯笼下发着莹莹的光,大概是她没有掉下的眼泪吧。
小女郎终于开口了:「……那我可以去看我阿爹阿娘吗?」
程憺听得出,她在拼命忍着哭腔。
他面上带着浅浅的遗憾,表情极柔和,心里却十分平静,对她的悲痛无动于衷。
「好孩子,如今外面都是在找你的恶人。」
「乖乖待在府邸里。」
思及还在等他把这孩子带回去的妻子,程憺想,身为程氏的母主,自然是要以大局为重的。
且不是不回去,只是晚些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果然,听他说完原因,虽然失落,可王氏女还是退了一步,她表示自己愿意等。
王氏女进退有度,把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还远远未到能与他平起平坐的位置。程憺尊称她一声姐姐,也愿意给她体面。
可这不代表他会因为她,改变自己的决定。
程氏王氏联姻是一回事,王氏实力不如程氏是另一回事。
王氏女也知道,所以她即便是愤怒失望,也仍旧会选择忍耐。
程憺不欲多说,他忙得很。
如果不是后来,私侍呈上一只布老虎,他是不会想起那双眼睛的。
京郊的管家来密信说,那孩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说话,害怕别人的触碰。
程憺皱眉,他不想把人养废,至少接她回程氏的时候,神智是正常的。
于是,时隔多日,程憺又踏上了去京郊的路。
那布老虎被随意扔在了暗格里。
既成了阿织,那便没有必要留着从前的东西。
那孩子见到他很高兴。
程憺看清了她的脸,可爱娇嫩,带着稚气,即便是经历过那些不好的事情,她的眼神依旧柔软。
在她眼里,程憺已然成了她最亲近信任的人。
她叫他程叔叔,同他说好多话,好像要把这些天来没有说的话全说出来。
程憺也尽心扮演着一个温和包容的长辈角色。
临走的时候,她殷切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问他还会来看她吗?
受过伤的雏鸟会对第一个伸出手帮助它的人感激涕零,产生信赖。
现在就是了。
他可以感受到那孩子对他的依赖。
这戏既然开了头,就得一直演下去才行,半途而废不是程憺行事的风格。
于是他答应她,轻轻说:「好。」   
只要你乖乖听话,程叔叔就会来看你。
程憺遵守了他的承诺,只要有机会,就会来看那小女郎,甚至会教她识字作画,听管家禀报她在府中的一举一动。
听到那孩子只愿意亲近他一个人,程憺心里居然生出奇异的满足感。
为了维持这种感觉,府中的侍女隔上一段时间,便要换一批,同那孩子玩耍,却不同她说话。
七年过去,在她面前,那面具像是变成了他的脸,浑然天成,连他自己都习惯了纵容宠爱这个孩子,忍不住把最好的东西都捧来送给她。
和她在一起,竟会让他有一种,将自己从高楼地基下抽离出来的感觉。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事情,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程憺一出生,所有的东西都是准备好了的,无所谓他喜不喜欢,也无所谓喜不喜欢他。
毕竟,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从祖辈起,程氏人的心中,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倾覆大齐的江山,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这便是程憺承担的责任,也是他活着的意义。
为了这个目标,程憺的曾祖父,祖母婶娘,和他那坐了一辈子木轮椅的父亲,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那就是复仇。
父亲这一生,最恨的便是没能亲手砍下齐帝的头颅。
「晏清,你要记住,一定要亲手杀了齐帝……亲手杀了他!」
程憺知道,其实父亲已经神志不清了,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再让父亲忍着。
「父亲……大兄二兄……杀了他!杀……」
四十五年前的他,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可就在母亲和嫂嫂们被关在门外的那个雨夜,他亲眼看着祖父掐死大兄刚出世的孩子,砍下父亲和两位兄长的头颅,然后拿着那把刀朝自己走来。
最后被冒着雨呈给齐帝的盒子里,除了一具婴儿尸体,三颗头颅,还有一双孩子的小腿。
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只要一想起当年的事情,他便觉得胸中郁痛异常。齐帝昏庸,却执意妄想靠自己集权,第一个祭刀的,便是掌军权的程氏。
以私通西蛮谋逆之罪大做文章,那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信纸上,盖着他大兄二兄的龄章私印。
程氏百口莫辩,却不甘愿就此被斩尽杀绝。
在那个雨夜,盒子里的人死了,盒子外的程氏也死了,活下来的,是仇恨。
这滔天的怒火,熊熊燃烧了四十几年,燃烧到了今天,并将一直燃烧到未来。
血不流干,誓不罢休。
不怪祖父,他知道,祖父是绝望痛苦的,可他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有做出大义灭亲的姿态,打乱齐帝的计划,叫他无可指摘,才能保住程氏一线生机。
可笑我程氏,忠于大齐一百五十年,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不曾怨过祖父,能活下来,娶妻生子,已然是莫大的运气。
比起九族皆诛,壁虎断尾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恨呐,他恨了齐帝一辈子,老齐帝死了,他接着恨下一个新齐帝。
从小他便不爱刀枪,一心读圣贤书,立志要去齐地最艰苦的地方做官,为大齐死而后已。
只是最后还是辜负孔孟,成了那噬不见齿,袖里藏刀之人。
可原本,原本他是那个立志要成为光的人呀!
怎么……就什么都没有了呢?
「阿清……」
父亲口中的阿清,程憺知道她是谁。
其实与王氏有婚约的人,是父亲,只可惜婚期将近,那王氏女郎却失足溺水,死在了宫宴上。
到底是失足溺水,还是自尽而亡,世人不得而知,只是曾有侍女看见,齐帝在那边的花园命人端来醒酒汤。
三年后,父亲娶了母亲。
在两个嫡子接连死去后,才留住了他的性命。 
或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与王氏的婚约落到了程憺身上。 
父亲从小就坐在轮椅上,他身体羸弱,病痛缠身,能坚持着活到五十几岁,已经是奇迹。
而今,也算是一种解脱。
娶王氏女,娶就是了,儿女私情不是程憺应该放在心上的事情,比起程氏的复仇之路,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所以当程憺惊觉,自己对那孩子太过在意的时候,他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不允许自己有弱点。
小女郎十五Ţṻ₁岁及笄,程憺出征燕山,没有赶上她的生辰。
燕山盛产胭脂,色泽如血,荼蘼艳丽,他骑马走在回京陵的路上,想着,那孩子一定喜欢。
十五岁的女郎,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他记起之前问她,想要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那孩子沉默了,敛下笑容,干净的眼神泛起悲伤,良久,才轻轻说道:「要嫁给像阿爹一样的人。」
柔软却又坚定。  
当时觉得孩子气好笑,可如今想到是否要为她寻一个郎君,心里却下意识地抗拒,甚至产生其他的情绪。
那般干净可爱的小女郎,被他从八岁娇养到十五岁,怎么能任由浑浊之人玷污?
别人能把世间最好的珍宝都留给她吗?
她还那么小,那么幼弱,却已经长成了纯稚娇艳的模样。
眼睛生得勾人,却因为从小被关在笼子里,心里还住着个孩子,看着那双满是天真的眸子,谁会忍得住不去毁了她呢?
程憺走过廊桥,看着原本正赤着脚,快乐地荡着秋千的小女郎,雀跃地朝自己奔过来,脸上带着因为荡秋千而泛起的红意,远远地唤他:「程叔叔!」
忘了穿鞋子的小脚丫,又可爱又可怜。
程憺假装没有看见,从胸口拿出来那盒胭脂,她果然欢喜得不得了。
下一刻,她打开盒子,用嫩嫩的尾指沾了一点,涂在自己的嘴唇上。
因为看不见,那一抹红涂得不甚均匀,可她看向自己,问自己好不好看的时候,程憺突然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又为什么会……嫉妒。
她脸上的浅红,与唇上的胭脂相交映,竟透着一股情欲的味道,无端地生出媚意,却偏偏睁着一双水润无辜的眼儿,望着他。
程憺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连他都为之悸动的丽人,叫他占有的欲望来得猝不及防。
太过美丽了,又娇气脆弱,程憺对她们原本一向是无动于衷,如今却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小东西。
是啊,喜欢。
他无法控制,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自己养了七年的孩子。
这会成为他的一个弱点。
于是程憺在她午睡正香甜的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左手掐住了她脆弱温热的脖颈。
弱点,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可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手上沾满鲜血的自己,竟迟迟下不了手。
他从来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可如今,却尝到了不舍的滋味。
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弱点,还能称之为弱点吗?
程憺被自己说服,是啊,只要不叫别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宠爱了她那么多年,自己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又那么依赖自己,这个女孩儿合该是属于他的。
你看,他在最后关头,忍住了毁灭她的欲望。
再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了。
深深地看了床上的小人儿一眼,这府邸里如今住的,是他的织织。
从今以后,程叔叔做你的夫君。
谁都别想伤害你,谁都别想抢走你。
番外三
「阿姐!」
枯坐在阴暗室内的人似有所感,抬起头,缓慢扫视四周。
刚刚……好像听到呢哝在唤她。
还是她十六岁时候的声音,清甜娇俏,好听得紧。
发呆了好一会儿。
……怎么会是呢哝呢?
她的呢哝,早已死在了十三年前,那个昏暗的牢房里。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些记不清呢哝的脸了……
未出阁时,别人提起她,总会在后面加缀一句程氏小郎主的未婚妻子。
后来嫁入程氏,别人唤她,程氏的母主。
她嫁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身份。
从她一出生,便被刻上程氏的印记,这是家族之间的交易,即便她比那小郎主大了十岁,又如何呢?年龄从不是需要顾及的因素,利益才是。
其实她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唤过了。
彼女孟姜,德音不忘。
她是王氏嫡女郎德音,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女儿,也是呢哝的阿音姐姐。
「阿音姐姐,我最喜欢你,以后你只和我要好,好不好?」
「明明是她们自己乱跑!却要罚你没有管教好她们,不讲道理!」
「阿姐,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快乐……」
「他们都不偏心你,就是这样,我才要最偏心你!」
……
稚气的,娇俏的,快活的,难过的。笑声,哭声,呓语声。生气时候鼓起的脸,在海棠树下的背影……
那是,她的呢哝啊……
记事起,母亲就教导她,如何做好一个母主,要她知礼守节,要她循规蹈矩。
忠于程氏无错,但也不要忘了身后的母族,这是她的倚仗,也是她的责任。
最后母亲告诉她,德音,你要学会忍耐。
德音知道,母亲都是为自己好。
程氏是隐在黑夜中的庞然大物,即使曾经自断其臂,却反而更加强大可怖。
里面的人都是疯子,一群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疯子。
王氏与虎谋皮,已无路可退。
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呢哝,生出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是了,是她二十岁时的那个拥抱,不过是普通的告别,她却为此战栗不已,几近眩晕。
小女郎冲过来,扑到自己的怀里,问她为什么突然要去外家省亲,一去还是两个月。
德音感受着怀里的柔软,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脸上布满红晕,呢哝第一次这般抱着她,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看着小女郎不舍又难过,她按捺住自己的心绪,柔声安慰她,再等两个月,她就回来了。
那两个月,她日日想着呢哝,为自己有了这样的感情而感到羞耻和痛苦。
更为自己不是个郎君而愤怒。
若她是个男子,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听她叫自己夫君。
可她不是,甚至自己都处于身不由己的境地。
这样的感情,简直是惊世骇俗,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呢哝知道,不能让她……讨厌自己。
如此煎熬过两个月,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
德音心里又痛苦又快乐,即便知道感情难以控制,可她仍想再见着那个小女郎,守在她身边。
日夜兼程,回到家却被告知,再也没有裴氏了。
她只觉得错愕,当夜便一病不起。
不过两个月,便物是人非。
父亲问心有愧,裴氏的覆族之祸,他们不曾推波助澜,却也选择袖手旁观。
见她实在伤心憔悴,父亲才愿意告诉她,呢哝被远远送到了颍阳。
德音几乎快要喜极而泣,想要立刻去寻她,再看她一眼,可她忍住了。
是不能,也是不敢。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自己竟远隔她千里,德音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她。
可一年后,呢哝却托颍阳令的人给她寄来了书信。
信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宋洹宋行川。
她的呢哝,也变成了阿浓。
宋行川,德音知道他,在京陵他也是久负盛名的郎君,是个极优秀的人,年近三十却仍未娶妻,依旧是年轻女郎们仰慕的对象。
字字句句里,全是呢哝对他的喜欢。
即便心里不甘又嫉妒,可她不得不承认,宋洹才是那个能与呢哝相伴一生的人。
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怎么能自私地叫她不爱上别人,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呢。
她的呢哝,娇痴又霸道,偏心得不讲道理,偶尔还任性地发小脾气,可她仍是一个可爱的女郎,连她揪衣角的小习惯都是那么可爱。
只要她好,就一切都好。
后来呢哝又给她寄来三封书信。
第一封信里,呢哝告诉她,自己快要做阿娘。那时候她仍未出阁,得知这个消息,心酸又快乐,她的呢哝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德音借着学裁衣的名头,偷偷为那孩子做了许多小衣裳。不知是个小女郎,还是个小郎君,所以她选了好些不同颜色的布料。
即便这些小衣裳送不出去只能藏起来,即便那孩子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可她愿意爱着他,只因为他是呢哝的孩子。
第二封信里,呢哝告诉她,知弗四岁了,是个健康可爱的小女郎,长大后最想嫁的人是阿爹。絮絮许多全是知弗,她看得出,做了阿娘的呢哝有多快活,这就够了。
她抱着一岁的希明,自己也做了阿娘,她爱这孩子,却并不快乐。
不过没有关系,德音早已习惯了忍耐。
可若是呢哝早告诉她宋行川与程氏的关系,若她早知道宋行川早被安排要死在朝堂上,她绝不会任由呢哝爱上他!
她知道,呢哝一定会跟着宋行川离开。
那知弗要怎么办呢?还有……自己要怎么办呢?
第三封信在知弗八岁的时候来了,那时候她已然成了程氏的母主,终于能触到程氏的皮毛,但也仅是皮毛。
她没想到,这竟是呢哝的绝笔。
知弗被托付给了她,呢哝说她早知是这般结果,可她不后悔,只是放心不下知弗。
信是宋洹亲自送来的,德音看信时,他在程憺的书房。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一切。
呢哝死的那一天,她没有哭,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导,在人前流泪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所以她极少哭。
她只是带着希明,等着她的知弗。
可直到晚上程憺回来,都没有见到那孩子的身影。她没有资格要求程憺改变他的决定,即便她已是程氏的母主。
所以她还要继续等。
德音想,自己等得起的,她当初妄想再能见到呢哝的时候,也是这样等的,就像她知道呢哝已经死去,不会回来了,可她仍在等她一样。
呢哝没能尝到的桃酥,知弗一定要尝到。
等了又等,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可等回来的,却是阿织。
她看着那孩子对程憺抗拒又依赖,如同伤痕累累的小兽,敏感,惊惶。
这是她的知弗。
是她等了十二年的知弗。
看见那孩子的一瞬间,德音的心都要碎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恨意,从前他们抢走了她的呢哝,把她变成了阿浓,如今同样的路数又在知弗身上用一遭,把她的知弗变成了阿织。
或许从裴氏覆族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恨着这个偌大的程氏,只是这些年愈发地憎恶,为了她的母族,为了孩子们的以后,她不得不忍下。
德音知道,知弗想要嫁给想她阿爹那样的人,所以她让希明读宋洹的策论文章,练宋洹的笔锋字迹。
能有一点点像就好了,一点点就够了,她会看着知弗和希明幸福地在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为此德音数十年如一日,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架空祖老,终于成了程氏真正的母主。
可是她的知弗却被抢走了,她恨程憺,恨这个自私冷漠的程氏,原本说好了,叫两个孩子在一起的,不是吗?
生平第一次,德音动了杀意。
不能急,要慢慢来,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程氏可以算计别人,为何别人不能算计回去呢?凭什么别人要乖乖站着任由他们耍弄!
他们就真的以为,她天生便是逆来顺受的吗?只要自己能一直忍下去,总能找到机会的,总能让知弗和希明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这好像已经成为她的执念。
可是一切结束得猝不及防。
她的知弗死在了登基大礼那一日,死在了希明怀里,可原本,原本在德音的计划里,她的知弗合该长命百岁,她的知弗,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
再有三天就是她的生辰,她本该迎来她的二十一岁,而不是永远地留在了二十岁。
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知弗走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不知道死去后,该以如何面目见呢哝。
明明答应过呢哝,要让知弗快乐无忧,健康顺遂地过完一生,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到,她背诺了。
是她太自以为是,忘了这五十七年来,祖老一直都是那个下棋的人,五十七年的光阴没有叫她混沌,反而愈发独断。
为了母族所谓的体面,德音忍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苦涩击碎了最后的甜梦幻影。
突然就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后来德音被软禁在慈元殿,程憺的胸口多了一条三寸长的伤疤。
被关在皇后的居所,是程氏给她最后的体面。
他们竟以为,自己稀罕吗?
希明已经成了储君,她没什么好顾忌的,德音唯独惋惜那金钗不够锋利,只伤了程憺皮肉。
她不年轻了,昨日梳头,又发现自己多了几缕白发。
不过没关系,她会一直念着呢哝和知弗,慢慢熬着。
因果循环,她已经为自己的愚蠢与软弱,日日遭受愧疚的折磨。其他人,也别想心安理得地站在日光之下。
她会熬到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呢哝,呢哝……
阿姐去后,就不来找你了。
只盼下辈子,我投生成个郎君,早早地遇见你,守着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番外四
章炘十四岁便做了皇帝的身前御史。
算一算,如今已有三十七年。
他每日要做的,便是帮皇帝整理大大小小的事务,将重要的消息挑拣出来告知他。
今日也是一样。
两鬓斑白的帝王仍在擦拭着那枚龄章,章炘放下笔,默默地等候。
每日这个时辰,皇帝都要用上好的白茶油养护这块龄章,细细地在手上涂满清油,摩挲把玩。
他见到过那枚龄章,石料用的是美艳的粉冻石,价值并不高,且极易开裂,需要随时温柔养护着,琐碎得很。
可是皇帝极珍惜它,即便已是天下之主,不再需要龄章作为私印,也从不离身。
等待良久,终于,年老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龄章,轻轻放在盒子里,抬头看向他。
「今日启奏何事?」皇帝声音苍老。
章炘行了礼,低声述职。
「百越国派来使臣,详谈借路之事……」
「河西数日降雨,恐发水祸……」
「两月后,先太后忌辰……」
一件一件,说给他听,最后皇帝点点头,看了看天时。
「天色暗了,长赤啊,回去吧。」
章炘一揖:「陛下,还有一事。」
「嗯?」
「娇娃馆的长门塌了。」
四十七年没开过的门,确实也到了需要修缮的时候,只是这么多年,那里一直是宫廷禁地。
皇帝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才继续开口:「你回吧,朕去看看。」
章炘退下,走到宫门,又远远看了一眼承清殿的烛火,似乎还能看到老迈的帝王,一个人孤零零地批改奏折的身影。
古时皇帝寡人是谦称,可他们的这位皇帝,却真的是个孤家寡人。
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其实也不是没有孩子。
当年皇帝也被群臣劝谏立后纳妃过,可他说皇帝不该囿于私情,先帝好几个妾生子都当爷爷了,他仍旧不肯娶妻。
皇帝无后,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劝谏得多了,后来皇帝索性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嗣子,立为储君。只是储君到死都还是储君,皇帝又把储君最小的儿子立为储君,带在身边教养。
他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也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缘由,但他只是个小小的ẗüⁿ御史,天家的事,他无从置喙。
章炘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趁着天还未黑,离开了宫门。
程湣今晚罕见地没有处理政事。
他已经六十五岁了,还算精神。在各朝皇帝中,当真称得上长寿。
此刻他穿戴好大氅,外边有风,人老了,身上总是会有些小毛病,他也不例外。
「去娇娃馆。」上了轿椅,程湣轻咳两声,对着内侍们吩咐。
他手中捏着龄章,心里悄悄泛起一阵疼,又隐下去。
阿弗,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么多年不去看你?
没人回答他,轿椅路过一排又一排的石榴树。
程湣是二十八岁继的位。
阿弗去后不久,祖老得了暴疾,不治身亡。那时候母亲已经被幽禁在了慈元殿,按理说她是不可能再伸出手的。
可是她成功了,在父亲的默许之下。
祖老当初遣散亲兵拿的私印,和父亲的一模一样,这是祖父留给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颗棋子。
程氏防备着外人,也防备着自己。
父亲连年征战,征服一个又一个邦国,每回归来,总会带着几个女子,可他只是把她们养在宫里,却从未碰她们。
程湣见过她们。
她们身上……都有阿弗的影子。
后来父亲出征北蛮中了毒箭,伤及神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他其实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得了癔症,可也不重要了。
早在自己偷偷烧了阿弗尸骨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疯了。
她最想要自由,生前他不能给她,身后给了,也不知算不算。那只布老虎,父亲藏得紧,可还是被他找到,烧给了阿弗。
父亲走的时候,是在深夜。
那时候他已经变得像个孩子,委屈地喃喃着「若我碰了她们,她必定更不喜欢我了……」
第二日他成了新帝。
母亲没有熬上几天,也跟着去了,这些年她的身体愈发破败,却不肯诊治,全靠一口气熬着,熬到父亲死了,她才肯咽下那口气。
十年间,她未曾踏出过慈元殿一步,其实早在祖老去后,禁足便形同虚设,母亲不出来,是她自己不肯。
他守着母亲离开,就像他守着父亲离开一样。
阖眼前,母亲愧疚看他,掉了眼泪。
「希明……」
他知道母亲为何愧疚,却也知道她不曾后悔。
程湣把她的手拉住,他已不再是少年了,可他的眼神仍然如同当年坚定。
「我是您的孩子,自然什么都像您。」
于是母亲也走了。
这些年,他又陆陆续续地送走了几个庶弟,送走了自己的嗣子,后来,庶弟的孩子们也有好些都走了。
程湣一天天变老。
他二十岁时,阿弗二十岁,他四十岁时,阿弗仍是二十岁,如今他六十五岁了,她都可以叫自己一声曾祖父了。
「陛下,娇娃馆到了。」
轿椅上的老人睁开眼睛,沉沉地「嗯」了一声,也不要内侍搀扶,自己下去了。
他走得很慢,但也很稳。
娇娃馆的大门已经被卸下,入眼便是一方倾塌的砖墙。
程湣绕过,干皱的手指抚过尚还完好的墙壁,依稀可以看见手背上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丙寅,昭仪宋氏薨于长门之下,丁卯,追谥敬懿皇后。」
史书短短二十字,概括完阿弗的一生。
程湣很小的的时候,便知道母亲不快乐。父亲不爱母亲,母亲也不爱父亲。
他们的婚约,仅仅代表着两个家族的结合。
母亲在等一个人,起先是一个,后来变成了两个。她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是她的阿姐,她的名字叫知弗。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的是,父亲带着那个人进来时,他就藏在书架后。那人自称宋行川,问父亲要了一纸婚约。
「其实我不愿让知弗嫁入氏族,可阿浓只信母主。」最后他肃沉的眼神柔软下来,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郎主,宋洹是颍阳令,也是个父亲。」
父亲答应了。
程湣想,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像母亲一样不快活,等以后她回来了,他愿意做阿姐的好夫君。
后来等了好久,再见到她时,她是父亲的侧夫人。
扇于娘子耳光时是真的凶戾,趴在母亲怀里哭时又娇气得要命,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过来时的眼神像个委屈的孩子。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十几年来,他以未婚夫君的身份等着她,现在似乎只能把她当作阿姐。
可她又不像个阿姐,也不像个大人。
和他在一起,总是撒娇耍赖闹脾气,又偏心又不讲道理,有的时候调皮捣蛋被他训斥了,还要生气掉眼泪。
情不知所起。
白艾思告诉他阿弗会死在长门之下时,他先觉荒谬,父亲把娇娃馆围成了铁桶,他和母亲都束手无策,怎么可能有人害她。
可他不敢赌,即便他已经换好储君冕服,却还是转身跑向了娇娃馆。
只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
程湣抱着她很久很久,就连耳边母亲赶到后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听不见了。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茫然,好像这一刻,自己才是真的成了大人。
「我改变不了历史,也算错了人心……我甚至以为自己拯救了三个人,可是我错了……」白艾思崩溃的神情仍历历在目。
他被送到这里,带着现代人的高傲与鄙薄,假借未卜先知之能在程氏搅弄风云。
那孩子被送走时,他还沾沾自喜,高高在上地怜悯她,以为自己救了她一条性命。
历史上,元帝程憺唯一的污点,便是抢了自己儿子的未婚妻,父子阋墙。
而献帝将那女子立为元后,为她守了一辈子的节,这在封建社会中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事,几千年来,也只有他如此这般。
有关于他们的野史,多如牛毛,他却妄想改变历史,抹去那女子存在的痕迹。
「历史……历史是改变不了的!我错了,我错了……我想回家……」
他待得越久,越意识到,这不是游戏,也不是虚拟世界,而是切切实实的古代,那一条条都是人命,他内心怎能不受到折磨?
程湣看着他,最后只问了一句:「上一世,她可否等到谁?」
「没有……」
心里一痛,快步离开。
白艾思又煎熬地活了十七年,死前挣扎着见了他最后一面,只为问一句:「值得吗?」
程湣看着他形销骨立,默然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
「甘之如饴。」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阿弗离去后的第三年,程湣坐在筵席上,看着面前西蕃使臣进献的碧红石榴,想着,若是阿弗在,她肯定喜欢。
转头便拒绝了西蕃的和亲。
阿弗说让自己等她,那他就等着她。
就这样等到了六十五岁。
「陛下,风大起来了……」内侍声音传来。
程湣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来都来了,他想去看看阿弗生前住过的地方。
娇娃馆前朝所建,封禁了几十年,却仍然看得出它的华贵与阔大。程湣凭着感觉来到了正殿,却觉得阿弗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兜兜转转去了一个有秋千的院子,石桌海棠花,还摆着一口鱼缸。
这才是她住的地方。
推开门,小内侍拿袖子甩了甩灰,想起皇帝最近咳得厉害,刚想劝离,皇帝却自己走了进去。
夜明珠散着幽幽的光,亮如白昼。
屋子里蒙了厚厚一层灰,还保留着当年主人离开时的模样。
「你先出去。」
小内侍看着皇帝轻轻抚摸着一面铜镜,识相地出去了。
只是在门口等了许久,星星都挂上了天幕,皇帝还没出来,正焦急时,屋内传来一阵异响。
他急忙冲进去,却看见老迈的帝王,手掌无声地摩挲着一本书,他明明微笑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却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掉下来。
小内侍被吓得跪在地上,只是皇帝没有理他。
兀自轻声呢喃:「我不知道,叫你等了我这么久……我太笨了,阿弗,我是个笨蛋……」
声音温柔又愧疚,还带着遗憾与快乐。
程湣看着那个话本子,他这一生极少流泪,阿弗魂消,父母俱去,他都只是红了眼眶。
这一刻却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程湣在朝堂上宣布他要立后,众臣茫然,直到他亲手拿出诏书,甚至他已经给自己想好了谥号,一群人才回过神来。
「诸位爱卿,朕自即位,至今已三十七载,自问蚤朝晏退,不负臣民,唯独亏欠吾妻宋氏一人而已。」
「自今日起,驳去元帝昭仪宋氏谥号,撰改正史,丙寅,献帝元后,端明皇后宋氏崩于长门之下。」
久等了,阿弗。
……
「和光啊,你先出去玩儿吧……」
程砾今年才十岁,他的大哥三十四了,是个储君,他的父亲也是储君,他父亲的父亲,嗯……还是储君。
今日皇祖父考教他功课,可是圣贤书读起来实在是毫无趣味,他反倒是更看那些喜欢志怪奇说,幸好今天皇祖父也不曾怪他。
「皇祖父,我能玩儿皇祖母的秋千吗?」他最喜欢皇祖母留下的秋千啦,荡得高高的特别有意思。
「可以……别折你皇祖母的海棠花。」
程湣看着那孩子欢快地跑出去,笑着摇摇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须发皆白,老得不能再老了。
即便手已经开始颤抖不稳,眼睛也昏沉了,可他仍然坚持亲自批改奏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来,女郎的声音在耳边乍然响起。
「我的话本子呢?」
程湣愣愣抬起头,不由自主地把话本子从暗格拿出来,翻到了最后两页。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弗?
任由那女郎看完后面两页,才缓缓低声开口:「阿弗归来否?」
那女郎头趴在桌子上看他,忽然就生气了:「希明是个大傻瓜!」
「嗯,我是傻瓜。」
「还是笨蛋!」
「嗯,我是笨蛋。」
闷闷地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她拉过他的手,「我心悦你。」
「我也是。」程湣深深地看着她,「阿弗还和当年一样好看,可我却已经老了,不好看了……」
「好看的。」女郎歪头,「你瞧。」
程湣看向旁边的铜镜,镜子里的他,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实在是隔得太久了,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脸,他甚至有些恍惚。
「我来接你了,希明。」女郎弯了弯眼睛,「再不叫你等我。」
程湣看着那只紧紧拉住自己的手,终是等到了。
他微笑着开口。
「好。」
……
程砾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自己又没忍住,摘了一朵皇祖母的海棠花。
他刚想开口认错,却发现皇祖父面色安详,好像……睡着了?
悄悄走过去,程砾拿起手旁的大氅,盖在皇祖父身上,刚准备离开,却发现皇祖父御案上摆着个翻开的话本儿。
皇祖父也喜欢?难不怪,他老人家从来不斥责自己看闲书,程砾一看就知道,这书确实是有些年头,纸页都起毛边了。
他忍不住拿起来细看。
莹娘浑身疼痛,自是知晓命不久矣,泪眼切切看向明郎。
「郎君,莹娘对你不住,先去也。」
又觉天意弄人,这般好的郎君,自己有缘无分,成不了他的妻。
心中哀戚,泣泣难语。既盼他忘了自己,又盼他千万记着自己,一时百感交集,索性硬下心肠,狠狠在心爱郎君那手背上刮了几道血印儿。
扑棱棱昏鸦叫,正是那美娇娘落了气,痴情郎断了肠。可怜一双有情儿,不见红袍加身,只见白幡未亡人。
明郎爱痛了她,只觉魂魄也随她一同去了。
「莹娘吾妻,待我报得父母,尽孝送终,便也来寻你,望你慢慢地走,等一等落魄夫君!」
……
竟是女郎们爱读的话本儿。
程砾憋着笑意,忘了皇祖父正睡着,忍不住摇了摇他的手。
「皇祖父,您……」
那只苍老的手落下来。
「皇祖父!」
番外五
陶陶捏着手里的泥坯。
那个爷爷,今年怎么没有来呢?
他年纪大了,或许已经……烦躁地摇头,她不愿意去想这个。
「陶陶,你又偷拿阿爹的泥坯了?!」
小女郎赶忙藏好泥坯,心虚地回应:「陶陶没有!是……是阿源拿的!」
「个小崽子,阿源!你给我过来!」
紧接着院子里鸡飞狗跳,传来阿源哭爹喊娘的求饶声。
「阿爹阿爹!别打了!我错了……哎哟!阿爹!别别别……」
陶陶听着声音传远,刚刚她确实看见阿源偷了泥坯,不算冤枉了他……吧?
晚间吃饭,阿爹叹了口气,对着阿娘说:「城中布告上说,那位……去了。」
一时饭桌上默然无语。
陶陶有些难过,她知道,那是位好皇帝。
「阿爹,那位爷爷还来吗?」第二日陶陶实在忍不住,跑去问了阿爹。
可阿爹捏着泥坯,只是摇头,「阿爹也不清楚,毕竟年纪那么大了……」
陶陶心里有些急,他再不来,康西的海棠花就要错季了……
可是急也没办法。
从小到大,这个爷爷每年都会来康西折海棠,再来自己家买一套黄胖。
阿爹说,应该有几十年了,反正阿爹的阿爹小的时候,那个爷爷就每年都来了。
他很和蔼,之前还给陶陶买过糖。
「爷爷,您年年都来买黄胖,是送给谁的啊?」
老人一愣,温声道:「送给我那早夭的小妻子,她很喜欢这些。」
陶陶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神情,明明微笑着,见着却叫人难过极了。
早夭……大概是爷爷的未婚妻子,还是孩子时就没了,阿茵的妹妹八岁得病去了,大人们就说她是夭折。
爷爷应该很想她吧。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阿源!你是不是又偷我泥坯了?!」
「阿爹,诶诶……嗷……阿爹听我解释……阿爹!」
「你还敢跑!给我滚回来!」
阿源又挨打了,陶陶开窗,看着阿爹拿着竹筋条,满院子撵他。
算了,不来也没关系。
这么多年都来了,今年不来,明年来也是一样的。
康西的海棠花明年会继续开。
陶陶家的黄胖也一直都在。
(全文完)
□樱胡柰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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