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穷,爹娘将我卖给别家做童养媳。
我系着红头绳,背着小蓝花布包,跋山涉水走了三日。
终于到了他们门口。
塞北残阳下,媒婆推开院门,里头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大的健壮,面黑。
小的清秀,白皮。
「他们兄弟俩一共凑了五两银子,娶一个媳妇。你家里都知晓的,可别跑,安安心心过。」
-1-
媒婆走了。
我抓着包袱,站在门口。
三个人对望,没有一个人好意思说话。
这样的事,我从前也听过。
可万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一个女人,嫁给两兄弟做妻子,那我成什么了呢?
「你先进来吧。」
小些的男子终于是放下了手里的菜叶,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陈小兰。」
兄弟二人交换了眼神,弟弟小声和我解释:
「我阿达前年上山被大虫咬死了,我哥是猎户,大成。我在家种地,你叫我小成就行。」
「哦。」
大成沉默,一个字也没说,转身给我倒了一碗水。
「你要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们兄弟可以等。」
小成又说道。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就算我接受不了,也不能转身走。
我没有钱。
说到底,我就是个货物,哪能自己做主。
我喝了水,润了润干燥的嗓子。
「我都听你们的。」
大成擦了把脸上不存在的汗,站在原地傻笑。
小成提醒他去拿爆竹,他才想起来,赶忙复又进屋拿出一挂爆竹给点燃了。
大红爆竹在门口炸开,青天之下,满是赤色碎屑。
山头太阳高照,惊鸟高鸣。
我迎风站着,大抵是风沙吹迷了眼,落下两行眼泪来。
小成用指腹帮我擦去眼泪,他讲:
「小兰,你别哭。我们会对你好的。」
-2-
小成继续坐下去摘菜叶,大成则起锅烧油。
今日是喜宴,山头的人家都会过来吃饭。
院子里头摊着半扇猪,肉还是新鲜的,我看到猪蹄上还有青泥,和我脚上的差不离。
我将包袱搁到屋里头,把头发挽起来。
「我来吧。」
我推开小成,他摘菜摘得粗糙,太浪费了。
「你去帮你哥哥。」
我干活快,因为我是家里头最大的。
打五岁开始我就给全家做饭了,那时我还没有灶台高。
「小兰,你摘得真干净。」
大成脸上灰扑扑的,朝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来。
我觉得他好笑,却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境遇不大应该笑。
故而只是抽了抽嘴角。
可能是被大成看出我的窘迫来,他背过身不再同我说话。
我将切好的猪肉倒进锅中,油滋啦滋啦作响。
柴房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上头的破瓦投射进来一片鲜亮的阳光。
青灰的烟伴着肉香渐渐升起来,在光下挤着密密麻麻的尘土,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3-
外头的人吃饭,吵吵嚷嚷。
我坐在炕头上,昏昏欲睡。
在开始吃饭之前,大成就帮我盛了新鲜的一大碗饭菜,叫我先吃了。
我很久没有吃得那样饱。
我困,想睡觉。
可门却被人打开一条缝,我看过去,只瞧见两三双稚嫩的眼睛。
她们盯着我,歪着脑袋。
「你就是新娘子。」
「一个人嫁给两兄弟的新娘子?」
我点头,朝她们招手。
三个小丫头瘦瘦的,怯生生地挤进来。
我将手边的花生桂圆递给她们吃。
「新娘子,你是外乡人?」
「是啊。」
「你为什么要嫁给两个人,我妈说这样的女子……」
小丫头被花生卡住了,她艰难地咽下去,方才说:
「这样的女子最下贱。」
三个小丫头好奇地盯着我,她们问我为什么要做下贱的女人。
我穿着红衣裳,头上还簪着大红的鲜花。
从她们澄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
惨白的,像一朵丧事上孝子胸口的纸花。
我冲她们苦笑。「你们不懂。」
其实我比她们大不了几岁,我也不懂。
十岁那年,隔壁堂姐嫁人了。
她走之前笑得高兴,拉着我的手说:
「他们家有三间大瓦房,我去了都不用下地。」
堂姐的彩礼是六两银子,嫁出去的时候吹吹打打,很风光。
阿娘讲:「她出去是过好日子的,灶台都不用靠。」
那时候的我正在刷碗,洗碗水脏兮兮的,倒映出我半分肮脏的侧影。
「真的吗?」
嫁人真的有这么好啊?
我憧憬着嫁人,想着等嫁出去了就不用做那么多的家务。
不用背着弟弟,牵着妹妹,去地里给阿爹送饭送水了。
可我没想到,我会嫁给两兄弟。
变成了一个下贱的妇人,这是我远远不曾料想到的。
-4-
喜宴罢了,院子里头的人却还没有散。
几个喝醉了酒的爷们趴在门窗上,一个劲地说要看看五两买的新娘子有多俊。
窗户纸被捅破一个眼,很多只眼睛晃来晃去。
「外乡的女子,还真是不一般。」
「你们两兄弟有福气咯,晚上打算怎么睡?」
「是一起吗哈哈哈哈哈哈!」
大成大吼着将那些吵嚷的人都赶走,只是笑声总是还在我耳边。
不多时,外头传来水声。
灯火轻晃,大成穿着短打里衣走进来。
他这样黑的脸居然透出几分憨厚的红晕,坐到我身边,大成深深吸了一口气。
「俺弟叫我先来。
「你不要怕,我们不折腾你。」
大成捧着我的脸,他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擦得我的脸有些发痒。
他眼睛浑圆,借着昏暗的烛火轻轻地看着我。
他慢慢挪到我面前,我的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你知道要怎么睡觉吗?」
我摇头,在这之前从没人和我说过这个。
大成身上皂荚的香味清淡,他试探性地把我往胸前拉了拉。
我听到暴雨前的雷声,咚!咚!咚!
大成的身体又热又烫,他支撑着胳膊,亲我的脸。
「小兰,你真俊。」
浑浊的气息卷在我的发间,我扭头,烛火将我们两个的影子照在泥墙上。
我的影子被大成的影子占在一处,单薄得像纸。
-5-
后半夜,小成进来。
他清俊的脸憋得通红,看见我躺在床上,伸手帮我取下那朵红花。
我没忍住又哭了,他慌了神。
「你别哭了。」
他紧张地摇头,没睡到我身边。
「你若是怕,我就不和你睡。」
小成从背后抱着我,他果然不动。
「这样会不会不好?」
我却莫名有点羞愧,毕竟当初我爹娘收的是五两银子。
他们兄弟两个一人半夜。
可若是真的叫我同时和他们两个睡觉,我这心里却又过不去。
我老想起那三个丫头大大的眼睛,盯着我,把我的骨肉血皮都吓得长出大包。
「没事,我还年轻,我可以等你。」
小成摇头,他离我很远,呼吸声也近乎听不见。
一开始,我ṭŭ̀₌睡不着觉。
可时间一久,我就熬不动了。
再加上小成果真不学他哥哥,我也就渐渐放松了心思。
这几个月,小成和我讲了不少话。
他们家原本有钱,却因为阿娘害病将家中的钱都花完了。
可人仍旧不好,阿达就上山去打老虎,指望着靠老虎的悬赏买人参。
但一个老汉怎么可能打得过老虎。
「我们去山上只看到了一截腿,大概是大虫吃不下落在那里的。」
小成说起这些话来,嗓子仍旧在抖。
他们兄弟两个抱着阿达的腿回家,当天夜里,娘就哭号着走了。
「娘走之前没和我们说别的。
「只说了一句,没能看见我们兄弟两个娶妻生子,她对不起列祖列宗。」
小成拉着我的手,他温柔地看着我。
「你一定要给我们生一个大胖娃娃啊。」
我被确诊怀孕那天吐个不停,小成走了二里路请大夫,大成则留在屋里照顾我。
他胳膊粗壮,被我全抓红了。
我难受得厉害,大成着急得恨不得将我抱起来。
隔壁陈婶瞧见了,斜着眼睛说:
「你福气好ťũ̂⁸,两个相公都把你当宝贝。这两个男人就是行,这么快啧啧啧。」
我没有,我想反驳她。
可又怕他们瞧不起小成,村里头的闲言碎语,足够将人说得骨头直不起来。
大夫终于赶着驴来了,一下地,瞧见我被兄弟俩围着,这大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你们先出去等着,我把脉要清静。」
大夫和我爹差不多岁数,却不摸我的手腕,反而叫我敞开衣裳。
「我得摸你的肚子啊,否则怎么晓得你是什么毛病。」
我没力气,也不知道旁人是否都这么看病。
只好任由他对我动手。
直到他摸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我忍着恶心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
大夫沉下脸。
「你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女子?一个女人嫁给两兄弟,能是好的?
「都这么下贱了,给我摸一下怕什么?摸一下不要你的诊金行不行?」
他伸手还要再来,我赶紧大声喊人。
大成冲得很快,瞧见我衣裳乱了,不顾劝阻打了大夫一拳。
「畜生!
「你们装什么,兄弟两个睡一个女子,我还嫌脏嘞。」
大夫收起药箱,捂着脸跑了。
地上躺着一颗带血的牙。
我没忍住,又吐出一大滩来。
-6-
大夫不靠谱,兄弟俩见我这么吐不是办法,只好去找村里的女巫医。
女巫医原本不想来,他们跪了半天方才愿意过来。
我怀孕后吃不下饭,眼瞧着瘦了快有十斤。
女巫医是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眼睛有一只瞎了,乌白乌白的。
她让我张嘴,看了我的牙齿。
「本来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我是不能管的。」
她展开衣袖,像高傲的灰鹤坐在家里唯一的圈椅上。
「但是既然你们求上门了,我也只能看在你们娘老子的分上,帮一帮。」
大成小成站在原地,四只眼睛都愣愣的。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受罪,比别的女人怀得艰难吗?」
我摇头,虔诚地望着她。
她的声音变得尖厉,剩下的好眼睛眯成一条缝。
「因为你同时跟了两个男人!你肚子里的娃他不纯!
「是地狱里来的恶鬼,他要害死你。
「不守贞洁的女人就是你这种下场,现在只是吐,以后就要把心肝脏腑全都吐出来,肠子也吐出来,吐得里头空了,你才能死。」
大成听到这话,扑通一下就跪到地上了。
我搂着胳膊,Ŧü⁽可是我和小成并没有发生什么。
我抬眸去看小成,他看起来也疑惑。
「可是……」
我想说话,可小成却对我摇了摇头。
他不能让别人和哥哥知道,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
否则以大成的性格,肯定会愧疚死。
那五两银子是他们全家的积蓄,以他们目前的收入,十年恐怕都赚不到这么多。
小成不想让哥哥有负担。
「你还要狡辩什么?」
巫医伸出长指甲指着我。
我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
「婆婆,你千万要救救她啊。」
大成急得快要哭。
巫医叹了口气,她很为难地摇头。
「不好救,就算是我都要耗很大的力气。」
大成翻出一串铜钱,拉着弟弟又狠狠磕了三个头。
「看在你们两个是我从小看大的分上,我尽力吧。」
她伸出长而弯曲的黄灰指甲将那些铜钱掐起来,塞进怀里。
-7-
我搬到了女巫医家里。
每天早上起来吃一包观音土,中午不吃饭,晚上喝棒子粥。
女巫医的堂屋里供奉了一尊狐仙,我每天都要给仙家磕头上香。
大成每日交十文钱当作我的饭钱。
住过来后,我果然不吐了。
但也没了力气,每天只能坐在地上不动。
巫医每天都会骂我。
「知不知错?你是不是贱女人?你该不该赎罪?」
一开始,我嘴上回答着是,可心里却不信。
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望着巫医的脸,眼神涣散,居然将她看成了案上的狐仙娘娘。
狐仙娘娘声色俱厉,质问我为何要嫁给两个男子。
我忙着说自己不知情,是被逼的。
家中无银钱,又发了旱灾。
阿弟要上学,阿爹要喝酒,阿娘想去买她心心念念的银镯子。
媒婆模样温和,拉着我的手,拍着胸脯保证:定会给咱们家大丫头寻一个好婆家。
我满心满意,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摆脱了那个昏暗无天光的家。
「难道你没点头?」
狐仙娘娘又问。
我愣住了。
我点了头,我还专门求娘给我做了双新鞋。
因为媒婆说婆家路途遥远,我怕自己的破鞋走不到。
那双新鞋鲜红鲜红的,是我活这么大以来穿的唯一一双新鞋,它很舒服很合脚。
目下还穿在我脚上,却成了我放荡下贱的证据。
我开始真心地觉得自己有错,自己是下贱的女人,所以才会受苦。
这是仙家的惩罚,对我失去了贞操的惩罚。
谁让我嫁给了两个男人。
即便我事先并不知情,可也都是我该受的。
于是我每日虔诚地磕头,将额前的皮磕破了一层又一层。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才能赎罪,直到这天早上,我吃下观音土后小腹一阵绞痛,腿间见了红。
「成了!你这邪祟驱走了。」
巫医冷眼看我在地上抽搐,撒了两把糯米扔在我脸上。
「往后你只要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一定会再有一个好娃。」
她通知大成小成来接我回家,兄弟两个兴高采烈地过来,没想到却看到了我瘪下去的肚子。
「婆婆,娃呢。」
巫医斜着眼,吐出一口水烟。
「什么娃?那是邪祟,已经被我驱走了。」
大成脸色发白,牢牢把我抱在怀里。
「这女人肚子里的娃是邪祟,只有除了它,你们才会有健康的娃。小娃家家什么也不懂,快带回去洗干净。
「把我家弄脏了,我都没找你们要钱呢。」
-8-
「好疼。」
我缩在床上,按着自己的肚子。
「娘,好疼啊,娘!」
大成沉默地守在我身边,小成在院子里蹲着哭。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
我原本以为人疼多了就会麻木,也就忘了疼。
却没想到,总是忘不掉,总是扯着我的脑门。
像一把镰刀,一刀一刀划开我的底下,剐干我的肚子。
我想起我娘来。
此刻我忘了娘有多嫌弃我,得知我可以卖钱后,第二日便将我推出了房门。
我只想起小时候她抱着我,帮我扎头发,用小拇指长短的小红绳系着。
娘笑着夸我的头发长得好,脸也长得标致。
娘身上有米汤香,娘的胳膊是软的,比这床被子要软。
娘,我好疼啊,你能不能再抱一抱我。
我想让你再抱抱我。
我干号了一夜,能感觉到自己身子底下的东西排干了,有什么别的东西好像也流尽了一样。
「小兰。」
大成握住我的手,他小声喊我,把我从昏厥中喊醒。
我抬眼看他,我有很多话想要说。
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是我们害了你,我们不知道原来女子嫁两个男人会不干净。都是我们的错。
「不过从今往后就好了啊,你干净了,以后就可以生出健康的娃了。」
大成碎碎念着,不知道是在劝慰我,还是说服他自己。
「水。」
我闭上眼睛,眼泪从缝隙中钻出去,冰凉冰凉ţũ₎地滑过我的脸。
「我想喝水。」
大成端过来一碗红糖水,还是热的。
在我们老家,只有生了娃的妇人才有资格喝红糖水,吃一个鸡蛋。
大成帮我剥开鸡蛋,他给我吃。
我嘴巴里的红糖水却很苦,叫我咽不下这颗鸡蛋。
窗户外,那三个小女孩又来了,她们都是陈婶生的。
「她死了吗?」
「好像没有。」
「我娘说了,巫医的法子也没用的,这样的女人非要死了才干净。」
-9-
我没死。
可能是命硬。
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竟养好了。
却落下体虚的毛病,吹不得风下不了地。
为了不叫我再生病,兄弟两个对我很贴心,什么事都不许我做。
因为胃疼的毛病,我不能吃大饼,只能吃细嫩的小米粥。
大成特意打了不少野鸡去换小米。
小米扛回来的时候,隔壁陈婶靠在门口,冷冷地盯着我。
她的眼睛让我觉得后背发凉,我不敢去和她对视。
「外乡的女子就是金贵啊,没了娃,居然都坐起月子了,还坐得没完没了。
「你怎么这么好命?男人们都对你好。
「不就是长得漂亮些,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是一样。」
陈婶腰身很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听说又怀上了。
我张了张嘴:「没有,我身体不舒服。」
「难道谁舒服吗!」
陈婶怒声呵斥道。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跑来对我撒气,我同她平时并无交集。
「好了,婶子!来我们家闹什么!」
大成走到门口,「啪」的一声关上院门,把那道阴冷的目光关在了门外。
「你别理她,她日子过得不顺,所以看谁都妒忌。」
「是啊。」
小成接过话头。
「嫁过来五年,生了三个女儿。他那口子,喝多了Ṫū³就打她,骂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如今又要再生了。」
大成小成兄弟两个交换了一个眼神。
「听刘哥说,这回要再是女儿,就把陈婶卖了。」
我好像又感受到了那道阴冷的光,我低眸摸着自己的肚子。
要是我生不出来,眼前这两个好男人,会不会也这么对我。
1Ŧû⁴0
快到正月了,山头的风吹得越来越冷。
年前就开始下雪,黄土地很快白茫茫一片,脚踩下去,雪恨不得埋了整条小腿。
大成近日进山的时间越来越长,趁着大雪封山前,他要多打些猎物屯着,好过年。
小成地里的菜已经收了,不多,贫瘠得很。
我们两个在家里糊灯笼,大红的灯笼,把堂屋照得亮亮的。
「隔壁在吵什么?」
小成哦了一声,压低声音说:
「陈婶要生了。」
陈婶生了快五个时辰,等我们两个都吹灯睡觉的时候,外头还在吵嚷。
我听了心里难受,想推小成去看看。
可他睡得太熟,我叫不醒。
我只好自己穿上鞋袜,裹着衣裳走出去。
院子里有一个狗洞,趴着就可以看到隔壁。
他们家灯火通明,院子里站着很多老人。
中间却把一个人按在石头上,那个人像案板上的鱼,不停地挣扎。
她头发凌乱,全铺在脸上。
我只能靠那个鼓起的大肚子,认出她是谁。
陈婶。
怎么生孩子不在屋里生。
冰天雪地的,要冻死人吗?
-11-
西北风吹起来,吹起她们院子里的红布。
我听到陈婶发出痛苦的哀号,便有人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打她的人是女巫医。
「邪祟还敢开口。」
她将一道血符拍在陈婶的肚皮上又将一碗浑浊的水往她肚子里灌。
「这娃迟迟生不出来,就是因为有邪祟入体。
「女子生娃本来就有血露之罪,娃越难生,证明娘的罪越深。」
女巫医的指甲掐进陈婶的肉里。
我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被女巫医掐的地方隐隐作痛。
「那咱们该怎么办呢,您不是说这一胎是男娃吗!」
陈婶的丈夫,刘哥,急得团团转。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叫她生出来。念血盆经,再加符咒催化,不怕生不出。」
女巫医手拿一柄铜铃,示意周围的老婆婆们按住陈婶。
她围着陈婶转,嘴里念念有词。
「只见许多女人受此苦痛。狱主答师言。不关丈夫之事。只是女人产下血露。污触地神。」
陈婶不动了,她好像没了呼吸,就连胸脯也平静。
女巫医仍旧在念着血盆经,她不停地绕圈,好像一张大网。
「诸大菩萨。及目连尊者。启吿奉劝。南阎浮提善男信女。早觉修取大办前程。莫教失手万劫难复。】
大雪下了起来,把女巫医的头发染成花白。
将地上的血盖住,又是洁白无瑕。
陈婶突然挣脱开所有人的束缚坐了起来。
周围人包括女巫医都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可她只是大声喊了句娘。
就一个字,便又倒下了。
她倒在石头上,后脑勺流出一行鲜血,把雪融化,把水染红。
我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果然生了!」
女巫医停下,她伸手摸了摸陈婶的鼻息。
随后将手背在身后,叹了口气。
「生的可是男娃?」
「是啊!真的是男娃!我们老刘家有后啦!」
我盯着刘哥的脸,不知为何,觉得他青口獠牙,像是要吃人。
陈婶的眼睛似乎又看向了我,阴冷迟迟不散。
渐渐地,她的眼珠子掉了下来,连着一根乌黑的筋肉。
她的三个女儿捧着眼珠子,想给娘塞回去,满手的血。
我眼前一黑,往后倒去。
死人了,她死了。
陈婶死了!!!
-12-
我是在大成的怀里醒过来的。
他手上也有血,我吓得尖叫,他连忙解释那只是鹿血。
他猎了一头好大的鹿回来,可以换不少钱。
大成不知道我为什么晕倒,他温柔地问我为何无缘无故去了院子里。
「陈婶死了。」
我小声念叨,抓着大成的胳膊。
大成叹了口气,摸着我的额头,小声念叨着发热了。
「你瞧见了吗?」
我点头,害怕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大成,陈婶是生孩子死的。」
大成欲言又止,此时此刻隔壁正在敲锣打鼓,庆祝着他们刘家有了根。
「我也会死的,我差点就死了。」
大成一个劲说不会的。「不要多想,别多想。」
「我不想生了。」
我带着哭腔,双目无神地看着东南的方向。
那是家的方向,我想回家。
我宁愿一辈子在家伺候他们五个人,我也不想嫁人了。
「我能不能不生,我害怕,求求你了。」
大成没说话,反而是一直没吱声的小成走上前。
「小兰,你只是被吓到了而已。不是所有人都会死的,你不要哭了。」
他想碰我,却被大成推开。
「好,都依你。」
大成给我擦眼泪,他眼里也含着泪。
「你要是不想生,我们就不生。」
「可是大哥!」
大成拉着小成出去了。
兄弟两个在外面说话,声音很小,却顺着门缝飘到我耳朵里。
「我们家不能没儿子,否则爹娘在九泉之下不能安息。」
「可是小兰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如果让她生,我怕真的活不下来。」
「那怎么办!」
「前儿我在山里,看到那只大虫了。」
小成突然紧张起来。
「我伤了它一条腿,今天我再进去,一定能把它打死给咱爹报仇。那大虫的赏银有三十两,到时候全给你拿去娶媳妇。」
大成说完,咳嗽了一下。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压根没碰小兰。她是我一个人的媳妇,我心疼。」
「不行,大哥,风险太大了!」
小成不同意。
可是大成是大哥,长兄如父,说出的话不可能更改。
他拍了拍小成的肩膀。
「你放心,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一定要杀了那大虫。杀父之仇,不得不报。」
他说这话时,声音低了不少。
「你照顾好小兰,等我回来。」
大成转身打开门,走到我身边。
他给我熬了一帖退热的药,一口一口喂给我喝。
「小兰,我答应你,我们不生了。」
-13-
休整两天后,大成就带着弓箭和干粮进了山。
小成和我不再像从前那般亲近,他对我,有了一些埋怨。
我问他隔壁陈婶埋在了哪里。
「没埋,好像还没下葬吧。」
「为什么?」
「好像要拿去结阴亲,还能再赚点钱。」
小成坐在屋檐下搓麻绳,手心里搓得全是泡。
我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望着小成。
可小成却笑了一下,大雪照得他的脸越发白净。
「小兰,你看我们对你是不是很好。比刘哥强多了。」
我冲他扯起一丝苦笑。
「可惜你怎么这么不知足,非要让我哥冒这么大的风险。」
小成最心疼的还是他哥。
「算了,谁叫我哥喜欢你呢。等我哥回来,你们好好过。传宗接代的事交给我吧。」
可大成没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都没有大成的消息。
半个月后,另外一家猎户在山坳里头找到了大成的尸体,他怀里牢牢拽着的还有一条虎腿。
至于那只老虎去了何处,没有人知晓。
大成送回来的时候,身体都冻僵了。
因为路上颠簸,他的手指头摔断了两根。
我和小成去认尸体,小成当场崩溃,跪在地上失去了理智。
我捡起大成的手指头,想帮他放回去。
我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多少情感,可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他怎么就死了,他死了我怎么办。
-14-
大成的葬礼办得很草率,因为家里没有一个可以主事的人。
来吃席的村民们眼睛不断地在我和小成身上扫视,其中一个喝醉酒的开口道:
「这下好了,小成,你独占一个媳妇咯。
「这女子也轻松了,不用伺候两个相公!」
小成怒目瞪着他。
可他没有大成强壮,他打不赢。
冲上去没两下就被按在地上,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去拦,身上也挨了几下。
有人劝架,说别打死人,闹大了可不好。
动手的方才散了,也没人再吃饭,院子里顿时冷冷清清。
小成脸上被打得全是血,他哭着抱住我。
「小兰!我没有哥哥了!」
我将他抱在怀里,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
我学着做娘的样子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让他不要伤心。
不管怎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过。
-15-
小成颓废了一阵子,家里越来越穷。
全靠着当初大成留下来的钱ţů⁼过日子。
小成一直喝酒,喝醉了就会骂人。
我不敢说话,看见他这样,就像看见了我醉酒的爹。
可小成却开始骂我。
「要不是你,我哥不会进山打大虫!是你害死了我哥。」
他捡起手边的东西朝我身上砸。
我疼得不敢吱声,只是抱着脑袋。
身上被打得全是淤血,新伤叠旧伤。
小成把家里的地卖了,换酒喝。
我劝他要振作起来,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
他一张嘴,全是酒味。他冲着我笑。
「好啊,那咱们过正经日子,你当我媳妇,给我生小子。」
小成把我按在坑上。
「你本来就有我的一半,老子之前是怕哥不高兴才没碰你。你现在装什么贞洁烈女,哥没了,你不就是我的?你害死了我哥,就要给我们家传宗接代!
「我娘临死前说了,我们一定要生儿子!」
他撕开我的衣裳,将我按得死死的。
小成从前的那些贴心都是假的。
只有我愿意给他们家生儿子,他才会对我好。
否则,他就会像他们对付陈婶一样对付我。
我眼前闪过陈婶掉下来的眼珠子,她那双到死都阴冷的眼珠子。
我不要做下一个陈婶。
我伸手从枕头下摸出做女工的剪刀,往小成后背狠狠地插上去。
几乎是一瞬间,小成整个人都僵硬了。
我把他狠狠推开,剪刀尖从他的胸腔刺出来了。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全身所有的力气。
「你怎么!」
小成往后倒,倒在地上的时候,剪刀刺得更深了。
我听到了骨头咯吱咯吱碎裂的声音。
我等了很久,等待惩罚。
毕竟我刚杀了我的相公,邪祟应该会找上我吧。
这次他会让我哪里疼呢,是肚子,还是脑袋。
可我坐在床头等了好久,等到日头升起,我身上都没有一点动静。
我望着山头高林最上头的一抹天光,鸟儿在树梢上啼哭,声声泣血。
我低眸,手里的血已经凝固,寒气渐渐入了骨头。
什么有罪,什么邪祟。
原来是假的,是骗我的。
-16-
我跑去女巫医家,却看见女巫医正在给一个小姑娘喂观音土。
她强迫那丫头吃下去,左右开弓扇了她几耳光。
「你身为女人怀不了孩子,我看你就是该死!」
一转身,她又去打另一个。
「你生的全是丫头,也下贱!
「还有你,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你更有罪!」
她们每一个都神情迷茫,看起来羞愧难当。
我推开门,手上有țû₊血,染红了门框。
女巫医看见是我,还有些诧异。
「你来做什么?」
「我来认罪。」
女巫医皱眉,表示我的两个相公已经死了一个,我已经无罪了。
「我刚杀了我的相公,巫医,我的罪是不是很大?」
女巫医惊恐地后退。「你疯了!」
她退得快,我逼近得更快。
我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把她压到狐仙娘娘的案台边上。
「我这次要吃多少观音土,磕多少头才行啊。」
女巫医一个劲地挣扎,她不停挥舞着她那双手。
我不小心弄断了她的长指甲,她痛到尖叫。
「为什么在你嘴里,我们做什么都有罪呢。总是要赎罪,生来就该死。」
女巫医仍旧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地骂我是疯子,杀人犯。
「你也是杀人犯,你杀了陈婶,还差点杀了我,和她们!」
被我指着的女人们全都瞪大眼睛,她们都和我一样年轻,看起来十几岁大小。
其实就连死去的陈婶也只有二十出头。
我们只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有罪。
为什么就该受惩罚。
就因为我们是女人吗?
可是巫医,你不也是女人吗?
我拿起案台上供奉的香炉,在女巫医的哀号中,一下又一下砸烂了她的脸。
直到她失去挣扎能力,胸口也平静,我才停手。
原来只要让她们闭嘴就可以了。
她们闭上嘴,我就不会有罪了。
「你们回家去吧, 不要相信她们的话,都是吓唬人的把戏,纸糊的老虎。」
我没力气了, 就地坐下。
案台上的贡品散落一地,就连狐仙娘娘的泥塑也倒了。
我捡起来看, 这才发现这捏的哪里是狐仙, 分明是个恶鬼。
-17-
我被官兵抓住的时候, 已经是两天后了。
逃走的那三个女人没有供出我, 是女巫医的男人报的官。
被抓进去的时候,狱卒们将我双手捆起来, 脚上也缠上了铁链。
我经过一座又一座的贞节牌坊,北风凛冽, 自我来到这里,就不曾见过春天。
周围的人不敢站得太近, 却敢高声议论我。
「知道吗?这是山里头那猎户家买过来的外乡媳妇。克死了大的, 杀死了小的。」
「还把他们山里头的女仙家也杀了。」
「真是吓人, 看起来文文弱弱,居然是个天煞孤星。」
我转眸看向他们, 想看清楚他们的脸, 却发觉他们全都长得一样。
青面獠牙,白沫横飞。
我同一顶喜轿擦肩而过,轿帘吹开, 露出一张我熟悉的脸。
是陈婶最大的丫头, 听小成说她也被卖了。卖给两兄弟,也是五两银子。
她惊恐地看着我, 黑眼圈极大。
「都是假的!你可千万别信!妮儿, 你别信!」
我大声告诉她,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
喜轿越来越远, 我扭着脖子还想再喊, 却被狱卒踹了两脚。
「老实点。」
我被判了死刑。
还不是一般的砍头, 而是水刑。
浑身挂满石头沉入水底, 活活淹死。
类似于我老家的浸猪笼。
我在牢狱里吃了最后一顿断头饭,居然很好吃。
可吃完我却看见娘一个人走过来,手里头还拿着红头绳。
「娘,你怎么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娘捂着脸摇头。
她帮我梳头, 把脸收拾干净。
「娘,我有句话想问你。」
娘停下手, 听我说。
「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嫁给两个男人是下贱的,会下地狱。」
娘的手在发抖, 她突然开始哭起来。
她的眼泪把我淹没, 叫我喘不过气。
我着急地抓住她的胳膊,我喊道:
「娘,你是不是也知道!你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卖我!
「你信这些吗?你是不是也相信这些!
「你为什么!」
可等我睁开眼, 哪里有娘, 只剩下黑漆漆的河水。
我往下沉去,没有任何力气反抗。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很早很早就没有娘疼了。
红头绳浮上水面, 太阳光打在上头,这时才有人瞧见这哪是红头绳。
分明是一根血带子。
飘啊飘,飘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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