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戎歌

我爹怕皇家儿媳不好做,为我推了太子妃之位,定下林啸野这个平民女婿。
可订婚三年,他却始终没有娶我的打算。
他如今是五品武官,嫌我这个武夫之女身份低微。
为我爹下葬后,我便去找林啸野退亲。
可他以为我是去逼婚的。
林啸野将我晾在门外一个时辰才出现。
他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我,神色复杂地问道:「你觉得自己还能配得上我吗?」

-1-
三年未见,林啸野变了很多。
如今他衣衫华贵,言谈举止好似一个贵公子。
没人能想象到他当年在容县时,只是一个跟野狗抢食的穷小子。
从前林啸野穷得叮当响,他穿着破烂的衣衫,露脚趾的布鞋。
不管旁人如何笑话他,他都不以为意。
林啸野曾说:「他人笑我破衣烂衫,不愿与我为友。那只能说明他眼光差,没教养,我没什么好羞耻的。」
可这才过了三年,他瞧见我穿着朴素,脸上却浮现几分难堪。
在旁人问起我身份之时,他羞于介绍,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
他朋友摇着扇子耻笑我:「看来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不过这姑娘有几分姿色。啸野,你不如收了她做妾室,也算是一桩风流韵事。」
我听了以后,默默地举起了拳头。
林啸野脸色陡然一变!
他根本没有来得及阻拦我,对方已经被我一拳打得嘴巴流血。
啧,从前林啸野不是我的对手。
现如今还是拦不住我。
他的反应,永远没有我快。
我扯起袖子,擦了擦拳头,笑眯眯地说道:「我瞧你有几分姿色,若是在小倌馆挂牌,也能混个头牌。只是你嘴巴这么臭,就算倒贴给我万两黄金,我都不想照顾你生意。」
对方被我骂得瞠目结舌,捂着嘴巴,气成了一只跳梁小丑。
林啸野再三安抚,才将对方劝走。
他沉着脸把我拉到院子里,愤怒地说道:「秦戎歌,你以为这是容县那样的小地方吗?这可是凉州城!你若是再敢这样随性而为,我护不住你!」
我平静地说道:「林啸野,你曾说想来凉州闯出一番天地,为你母亲跟妹妹挣一个锦绣前程。可如今,你有了前程,却任由旁人侮辱你的未婚妻吗?」

-2-
林啸野是罪臣之后,他爹贪了银子被斩首示众。
容县百姓恨透了林家人,不卖给他们吃食,砸他们家屋子。
林啸野从一个官家少爷,变成了用拳头说话的疯狗。
他每天想方设法地赚钱,养他娘亲和妹妹。
最穷的时候,他甚至跪在街头挨打赚钱。
一个铜板就能打他一拳。
他疼得满嘴流血,却一声不吭。
夕阳西下,人群散去。
他才显露出几分疲态,疼得佝偻着背慢慢喘息着。
等休息够了,他擦掉嘴角的血,拍掉身上的灰尘。
用那些铜板换几个热腾腾的馒头带回家。
我跟林啸野相识的那年夏天,他饿得很凶,在街头跟野狗抢食。
我坐在墙头摘杏子,瞧见他嘴里咬着馊馒头,被野狗追得狼狈逃窜。
「喂,野小子,上来。」
我抛下绳梯,救了他一命。
林啸野坐在我身边,低头慢慢地品尝着那块馊馒头。
没人打骂他,没野狗追赶他。
他难得有闲情逸致,慢吞吞地吃一顿饭。
林啸野走的时候。
我摘下一筐黄澄澄的杏子送给他。
他将竹筐砸在地上,凶狠地说道:「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那个时候的林啸野,看尽了世态炎凉,受够了心酸苦楚。
比起同情与帮助,殴打与谩骂对他来说更真实。
我一脚把他踹下墙,看他摔个狗吃屎。
我啃着甜甜的黄杏儿,白了他一眼说道:「记得赔我竹筐,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什么同情不同情的,这树上的杏儿不计其数。
我每日都送别人吃,今日只是林啸野撞上了。
我巴不得早点送完算了,省得我爹整天琢磨着做什么杏干、杏仁儿。
一吃就是一夏天,吃得我想吐。
后来在家门口,我看到十个编好的竹筐。
每一个都做得很精致。
林啸野站在墙边,低着头闷声说道:「你看赔这么多行不行。」
他双手被竹子划拉得全是伤口,有些地方已经溃烂了。
我问他:「你想跟我爹习武吗?」
林啸野猛然抬头看我,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我是罪臣之后,也能跟着秦师傅习武吗?」
我晃了晃拳头,不怀好意地笑道:「除了你,其他人可都不抗揍啊。没人给我练手,我实在是寂寞。」
林啸野立刻说:「我愿意!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从那以后,林啸野就跟着我爹习武、学兵法。
他咬着牙,攒着一股劲想要出人头地。
大夏律法规定,罪臣之后不能参加科举,却可以从军。
林啸野想要摆脱罪臣之子的枷锁,只能上阵杀敌,积攒军功。
我爹教了他几年,林啸野倒也表现出几分不凡之处。
当然,比起我,他还差得太远。
我爹赏识他,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寡母幼妹到凉州谋事。
短短三年的时间,林啸野就从一个小兵混到了五品武官的位置。
一开始,他总是不停地写信给我。
有时候一个月,我能收到四五封,林啸野絮絮叨叨地写个不停。
信里说凉州的风很大,吹得他睁不开眼。
还说杏花沟里的花很美,他摘了几朵杏花夹在信里给我看。
又说刺史看重他,经常带他出入各种重要场合。
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
甚至不再提及我跟他之间的婚约。
在林啸野寄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
他说:「从前我觉得欺辱我娘的容县都尉已经是天大的官儿了,可是跟刺史去了一趟京城后,我才发现宰相门前都是三品官。区区一个都尉,只不过是大人物言谈之间的一只蚂蚁。戎歌,我一定要混出个模样,做人上人。」
凉州的风没有迷了林啸野的眼。
可京城的繁华却迷了他的心。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跟林啸野的缘分到头了。

-3-
林啸野将我安置在林家,他没有主动提起婚约的事情。
而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退婚,城中忽然响起三声哀鸣的钟声。
每一声都幽幽地传遍凉州城。
Ťŭ̀₅只有将星陨落,才会传出这样的钟声。
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死讯传到了军中。
林啸野听到钟声一愣,而后立刻纵马去了刺史府。
他走后,林母客客气气地将我迎到正厅。
林母吩咐丫鬟给我上茶。
她笑着说:「这是刺史千金送来的君山云雾茶,是皇家御用珍品。你在容县那种小地方,见不到这样珍贵的东西,快尝尝吧。」
我看了一眼所谓的云雾茶,心里哂然一笑。
林母真把我当成了上门打秋风的叫花子。
这茶汤浑浊,气味微苦,明摆着是陈年旧茶。
京城每年都会送新茶到容县去,我爹都用来给我煮茶叶蛋了。
我想起三年前,林母跪在我爹面前,求我爹给林啸野写举荐信的模样。
她卑微又可怜,不停地磕着头。
我爹怜悯她一片慈母之心,写了那封信。
一别三年,她稳坐高堂,看着我的时候,眉目之间带着淡淡的不屑。
林母见我不说话,和蔼地说道:「戎歌,如今啸野的身份地位你也瞧见了。你们已经是云泥之别,只要你愿意退亲,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区区一个五品武官,竟然也敢大言不惭地提什么身份地位。
我越发觉得好笑了。
林母这三年来在凉州,到底因为我爹的举荐信得到了多少礼遇。
以至于让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区区一个林啸野成了潜渊之龙。
我实在懒得跟她争吵。
如今的林啸野,犯不着我为他动怒伤神。
林母的话,触动不了我分毫。
我正想告辞,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当年要不是秦伯伯的举荐信,我哥哥只怕连刺史府的门都进不去!」
「如今他发达了,就想退亲,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滚开,别拦着我!」
林啸野的妹妹推开阻拦的下人,冲了进来。
林霜月一见我就红了眼睛,眼泪落了下来。
她挽着我的胳膊,哭道:「秦姐姐,你别退婚,我只认你这一个嫂子。大不了你就去军中大闹一场!我哥正准备升迁,若是毁了名声,他就完了。」
我知道霜月这话,是故意说给林母听的。
林母听到以后,果然脸色微微一变。
她站起身,扑通一下在我身前跪下。
她平静地说道:「当年我能为了啸野的前途给你们秦家下跪,如今我依旧能为了他给你秦戎歌下跪。秦姑娘,求你,放他一马。」
我客客气气地说道:「你的膝盖其实没有那么值钱,有那个闲工夫跪我,不如把当年我爹资助林啸野的银子还我。」
林母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仿佛在说,你果然是来打秋风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
哎,人穷志短哪。
早知道没钱的日子这么难过,我当初就不给那个清倌人一百两银子了。

-4-
从林家离开以后,我包袱里多了两百两银子。
当年林啸野来凉州,我爹给了他二十两路费。
如今林母连本带利地还给我,要跟我两清。
林母说:「秦小姐,你别怪啸野狠心。他这三年为了出人头地,在战事来临的时候,永远冲在最前面。几次三番都差点丢了命。若是他能娶到刺史千金,将来前途无量,再也用不着豁出命去拼了。」
我若是再不识趣儿,仿佛就是阻挡林啸野平Ṱú₆步青云的大罪人了。
我听着好笑,问道:「刺史千金知道她自己要嫁给林啸野了吗?」
素问那丫头,一心沉迷药理,想要成为名动天下的神医。
我可没有听说她有嫁给林啸野的打算。
林母傲然说道:「自从我们来了凉州以后,孙小姐对我们林家处处照顾。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去年啸野重伤,刺史府连百年人参都拿出来给他养病了。刺史府的心思,是明摆着的。」
刺史府如此看重林啸野。
是因为我爹在给刺史的信中,言明林啸野算他半个徒弟。
去年林啸野受伤的事情,我也知道。
素问给我写信,语气都满是惊慌,生怕林啸野死在凉州,跟我爹无法交代。
只是这些事情,如今没有必要跟林母说。
我拿了林家的银子,在凉州买了一间小院。
结果刚收拾完,想躺下休息一阵,就被几个债主联合找上门来。
我站在客栈的上等房里,看着面前的账单,陷入了沉思。
不多不少,某人正好欠了五十八两银子。
我买完院子以后,就剩这么多钱了。
难道上天注定,要让我当个穷光蛋。
债主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要我还钱。
「你相公欠我们药铺十两银子!」
「他在我们成衣铺做了三套上好的衣裳,一共八两银子!」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了。
客栈老板娘同情我,将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妹子,我劝你早点跟他和离算了。他一个人吃饭,叫十几个菜。自己吃几口就不动筷子了,把饭菜全给了外面的小乞丐。要我说,他就不是个过日子的。你也别图他长得好看,那都没用!」
我尴尬地点点头,拿了银子打发债主走人。
真是肉疼啊!
林母给的银子还没捂热呢,就花了个精光!
偏偏某些人还嫌东嫌西的。
他不耐烦地说道:「这客栈晚上太闹,你给我买个僻静的院子,再给我买几个下人伺候。夜里喝口水都要自己起身,实在麻烦。」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讥讽地说道:「夜壶就在床底下,渴了喝两口尿!省得第二天倒了,一点都不麻烦!」
裴衍悠悠地瞧了我两眼,挑着眉控诉道:「当初你在床上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一口茶水都要亲自喂到我口中,那个时候还说我性子清贵。如今提上裤子不认账,又用这样粗鄙的话来羞辱我。秦戎歌,你没有心。」
我听了,尴尬地捏了捏耳朵,嘟囔两句:「你自小在青楼长大,怎的还相信女人在床上说的话,那不过是哄人的。」
裴衍好看的脸上浮现一丝冷意,眼中竟然有几分哀伤。
他语气低沉地说道:「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我同榻而眠一个多月,你竟然丢下几个臭钱,就弃我而去,真够狠心的。我知道你是来凉州找未婚夫的,若你要赶我走,我就闹到你夫家面前,毁了你的婚事。」
我心说,几个臭钱?!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为他赎身花了三百两。
留下信离开以后,又给了他一百两的安家费。
那可是我全部家当了!
要不是给他留银子,我至于节衣缩食吗?
找上林家的时候,我穿成那样,还不是因为穷!
到了这祖宗嘴里,竟然成了几个臭钱。
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色字头上一把刀,最难消受美人恩。
要是时光倒退两个月,我绝不会见色起意!
……
我幼时中过奇毒,虽然后来解了毒,可每个月还是需要吃药调理。
长大之后,那些药吃多了浑身躁得慌。
给我治病的大夫说,不是什么大毛病。
只要嫁人之后,每个月行房就能解决。
可我都要跟林啸野退亲了,还谈什么嫁人。
我干脆花了一笔银子,买了一个清倌人。
裴衍虽然身价极贵,可他长得实在太好。
他坐在高台上弹琴,一双冷淡的眼眸直直地看进了我的心里。
我这才咬牙买下他。
本来就是一段找乐子的露水情缘,谁能想到他能一路跟到我凉州。
相处过一个月,我知道他虽然出身青楼,却是个心高气傲的。
为了劝退他,我故意说道:「你也知道我是来成亲的,像你这样出身不好,又不懂得持家的人,想要跟着我,只能做个外室。」
裴衍面冷如玉,眸若冷月,一言不发。
我暗自窃喜,终于能甩下这个大包袱。
没想到临走之时,裴衍冷淡地说道:「好,我做你的外室。」

-5-
我坐在院子里喝了几杯苦酒,想起还躺在房中的人,默默地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没想到下手有点重,给自己抽疼了。
我又揉了半天。
越发觉得自己有点命苦。
也不知道怎么的,带着裴衍回了家中,你拉我扯的就到床上去了。
一直折腾到日上三竿,我脑子才清醒过来。
我将所有的银子摊在桌子上,默默地清点了下。
就这么点银子,怎么能养活那个挑剔鬼。
裴衍实在不好糊弄。
他要我摆酒宴请街坊四邻,要穿红绸,要点红烛。
还说什么一定要把婚宴场面摆足了。
不光要点凉州最有名的席面,还要大摆三天流水席。
我笑他痴人说梦!
谁家外室做成他那样招摇!
唉,可他那样的出身,若是离了我,也无处可去。
难不成逼得他重操旧业,回去卖身。
我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打算去从军。
凉州军每过三年会有一次大比武。
不论出身、年纪、男女皆可参赛。
一旦能够拔得头筹,便可平步青云,官拜三品。
三品武官,每个月有不少饷银。
若是再能立下军功,还ƭū́₄能得到很多赏赐。
算一算,足够养活他了。
只是报名参赛的时间已经过了。
我琢磨一下,打算去刺史府找素问,让她帮我行个方便。

-6-
刺史府满目素缟,下人们身着素衣,手臂上挽着白布。
来往的宾客们,都面色沉重,满面肃穆。
我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我来得不是时候。
我没想到刺史竟然在家中为我爹办丧事,这又是何必呢。
他活着的时候不在乎功名利禄,又怎会在意死后哀荣。
林啸野看见我的时候,微微一惊。
他抓住我的胳膊,低声说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一掌劈在他的脉络上,他吃痛地松开我。
我厌烦地说道:「我是来找素问的,我……」
林啸野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打断了我的话。
他急忙说道:「是不是我娘跟你说什么了?我跟孙姑娘清清白白,你别去找她闹事。」
我听了这话,挑了挑眉。
正巧林母跟林霜月从马车上走下来。
林啸野退开半步,有些心烦意乱的模样。
林母看着我,忽然微微笑道:「戎歌竟然在这里,也好,带你进去看看刺史府的华贵。你也能知道,你跟刺史千金之间的差距。」
林霜月气道:「娘!你也太过分了!」
我想了想,还是跟他们进了刺史府。
大厅之中,摆着一副棺木。
整个凉州有头有脸的将士,都站在两侧。
林母带着林霜月上前进香。
我站在门口处,瞧见棺木前的牌位写着——大夏军神秦不归将军之位。
秦不归,不归。
这对于带兵打仗的人来说,不是一个吉利的名字。
我爹为自己改名之后,自嘲地说道:「我这一生,已无归处。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倒也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
孙刺史满脸憔悴,他拍了拍林啸野的肩膀,哑着声音说道:「啸野,你留在这里,为秦将军守灵七天。」
此言一出,林啸野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他立刻谦卑地说道:「大人!末将怎有资格为秦将军守灵。」
林母却站在后面,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林母哀伤地说道:「秦将军是咱们大夏军神,也是啸野一生仰望的前辈。能为将军守灵,是啸野的荣耀。今夜,我跟霜月也在这里帮忙招待宾客,尽一点绵薄之力。」
在场的全是凉州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随便拉出去一个都是响当当的。
可是林母却能神情自若地在众人面前,说出帮刺史府做事的话,可见她备受礼遇。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隐晦地朝我看了一眼。
明摆着在向我彰显她的特权与地位,想让我意识到如今的林啸野到底有多么炙手可热。
林霜月却忽然走到门口,将我拉进去。
我站在厅中,对上孙刺史的目光,心里轻叹一声。
满堂将士在看见我这个陌生面孔忽然闯入灵堂之后,先有一丝不悦,而后看清我的容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震惊不已。
有一个叔伯,一下子红了眼睛,嘴唇颤抖。
他们激动得立刻要向我跪下请安。
我轻轻摆手。
送我爹灵位魂归凉州城,我并不想闹得兴师动众。
孙刺史上前两步,想要拉我的手,却又怕唐突,硬生生地收回手。
他眼里含着泪,开口之时,嗓音有些哽咽。
我一时间心口酸涩不已。
孙叔叔啊,我长大了,你老了。
可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太平,永远,永远不会改变。
我们对视着,我朝他轻轻点头。
林霜月看了一眼林母,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刺史大人,这是我哥哥的未……」
林母却狠狠掐住她的手,上前一步主动说道:「刺史大人,这是啸野的亲表妹。她出身乡野,是粗人一个,不懂礼数。还望您莫怪。」
此言一出,满堂将士沉默地皱着眉,凝视着林母。
孙刺史更是激动,他勃然大怒。
满面怒容地重重斥责道:「放肆!你可知眼前是谁!容得下你口出狂言!」
两个字声如洪雷,炸响了整个灵堂。
林母被吓得脸皮子都在发抖,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林啸野也被这个场面镇住了,毕竟这三年以来,刺史一直对他们一家和颜悦色。
甚至说一句,把他当半个儿子都不过分。
林母自由出入刺史府,有时候还会插手刺史府的一些小事。
这还是第一次,孙刺史如此不留颜面地呵斥他母亲。
林啸野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情跟我有关。
他跪在地上,向孙刺史请罪,语气诚恳地说道:「大人恕罪!」
孙刺史看了我一眼,让林霜月把腿脚发软的林母带下去休息。
而林啸野,始终跪在地上。
他盯着我的鞋子,面色平静。
可我却注意到他双拳垂在身侧,奋力地握紧了。
我摆摆手,转身给我爹上香。
孙刺史开口说道:「退下吧。」
林啸野恭恭敬敬退下,再不敢放肆。
门外,亲兵把守。
厅堂中,满是寂静。
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叔伯们,含着泪看着我。
我负手而立,沉默了半晌,慢慢说道:「今日有我秦太平在,我爹的血仇必报。凉州城,永远是太平军的天下!谁想拿走,谁就问过我手中的刀。」
孙刺史跪在我面前,激动地吼道:「众将士!跪!」
此言一出,众将士齐齐跪拜。
一时间,厅堂之中山呼海啸!
「末将拜见太平少主!愿为将军报仇!誓死捍卫凉州城!」

-7-
很多年以前,我爹还只是京城里一个整天浪荡度日的纨绔公子。
当今圣上跟他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两个人感情极好。
而我娘,出身清河崔氏,高贵雅致,宛若神女。
她的婚姻生来就是注定的。
她一定会嫁给太子。
除非有个万一。
朝中重文轻武,积弊已久。
当蛮夷的铁骑踏破凉州十三城,打入中原之时,朝廷众人的心都被击溃了。
主和派占据上风,甘愿献上土地、真金白银,都要和谈。
我爹提着刀跪在朝堂上,立下军令状。
誓死夺回凉州十三城,否则马革裹尸,永不回京。
朝中众人看清我爹的容貌,还有他手中的那把刀。
这才慢慢记起,秦家祖上曾经出过无数英杰,个个都是名留青史的战将。
那个时候,圣上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
他跟我爹一起跪在朝堂上,恳求先皇同意出兵。
他们跪了三天三夜,先皇始终一言不发。
后来,我娘入宫一趟。
等她出来以后,拿着先皇的圣旨。
清河崔氏,满门清贵。
若是崔氏点头,那事情便成了一半。
她对着那两个少年,淡淡地说道:「去吧,我等你们回来。」
我爹目光灼灼地说道:「崔知蕴,我此去凉州,为天下苍生,也为你。等我凯旋归来,你可愿意嫁我?」
我娘便笑了,她轻声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后来我娘跟我说,若没有凉州十三城破的变故,我爹一生都不会开口向她求爱。
清河崔氏的嫡女,不可能嫁给一个武将之后。
若是我爹开口,便是让我娘为难。
我爹跟圣上离开京城,奔赴凉州。
那场仗,一打就是六年。
孙刺史当时只是我爹身边的一个六品文书。
而现在凉州城的许多名将,都只是我爹军中的小兵。
朝廷重文轻武,军中混乱不已。
号称有二十万精兵,其实只有五万人可用。
面对蛮夷三十万铁骑,可想我爹领兵的压力有多大。
六年,他夺回凉州十三城,将蛮夷赶回了老家去。
当年的纨绔公子成了名动天下的凉州王。
当年不被重视的三王子荣登大位,成了当今圣上。
我娘远嫁凉州。
他们在凉州度过了人生中最幸福的十二年。
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
我爹在荒野的山沟种满杏花,只因我娘喜爱吃杏。
他们在原野上策马奔腾,放肆地幸福着。
而我扯着风筝,托着腮,坐在河边,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等黄昏时刻,他们归来之时,我瞧瞧我爹外衣上的草屑,又瞧瞧我娘空荡荡的耳朵。
就算远在凉州,我娘出门在外也注重打扮。
呵,如今耳坠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许是我的鄙视太过直白,我娘狠狠捶了我爹一拳。
我默默地翻个白眼儿。
当晚,我爹便睡了书房。
香香的娘,搂着我,我开开心心地贴着她。
我娘轻轻地说:「从娘记事起,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要嫁给太子,将来成为中宫之主。娘以为,我的一生已经写在纸上了。可是那年入京,风吹起车帘。我瞧见你爹浪荡不羁地坐在树上,朝我抛了一枝杏花,我就知道,这辈子有了不甘心的事情。」
她不甘心,按照既定的人生往前走,做一个陌生人的妻子。
我娘跟我聊了许多女孩子之间的事情。
我已经十二岁了,有些事情该知道了。
我娘问我:「太平,你愿意去京城吗?」
京城来了密旨,圣上要接我去京城,让我跟几位皇子培养感情。
我出生那年,圣上大肆封赏,为我赐小字太平,给了我富饶的封地,无上的荣耀。
还留了一道密信,只要我点头,我便是将来的皇后。
换句话说,我看上谁,谁便可以做太子。
只是那些荣耀,全被我爹婉拒了,只留了太平二字。
我自然不愿意离开爹娘,远赴京城,立刻摇头拒绝。
我娘亲了亲我的脸颊,哄我睡觉。
我恍惚间,听到我娘轻轻地叹道:「现在的日子,幸福得像一场梦。天下平静了太久,京城也平静了太久,总觉得要迎来一场风浪了。」
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远嫁凉州,每个月也有看不完的密信、邸报。
一年到头,从我家匆匆一闪而过的陌生人,数都数不过来。
有一年,我娘给我看了一本账册。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娘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以为当年你爹凭什么能安心地招兵买马,永远不缺粮草?那是因为,我站在他背后,让他永无后顾之忧。」
事实上,我娘的预感是对的。
一切的幸福,都滞留在我十二岁那年。
我跟我爹身中奇毒。
而那种毒,出自蛮夷王族。
我爹坐镇凉州十二年,已经成了蛮夷心中的一场噩梦。
这十二年来,他们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不用阳谋用阴谋。
我娘带着我爹,还有我奔赴京城。
圣上沉默了许久许久,只说了一句话:「知蕴,大夏才过了十二年的太平日子,百姓也才过了几年吃饱饭的日子。仗,打不起了。」
我娘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广招天下名医,为我跟我爹吊着命。
在我病重的那一晚,我看见我娘坐在我的身边。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怜爱地看着我。
我娘在笑,可是眼中却有泪痕划过。
她轻轻地说道:「太平,明日,你就能好起来了。」
我娘喂了我一碗汤药,我渐渐地觉得有力气了。
她将我抱在怀中,声音很低很低。
「天下太平,大夏便不再需要你爹这个英雄了。」
「他曾经是你爹的兄弟,可如今是权欲熏心的帝王。」
「那个蛮夷歌姬豁出性命给了我这颗解药,那我便扶他儿子坐上太子之位。」
「太平,你要永远记住今日的恨。」
「娘会为你铺平所有的路,亲手捧你坐上王位。」
我醒来以后,我爹站在我身边。
而我娘,不知所踪。
我没有问他,我娘去了哪里。
没过多久,听说皇宫里多了一位贵妃娘娘,极得盛宠。
就连稳坐中宫的皇后,都心慌了。
我爹带着我回了凉州,慢慢地收拾着东西。
他一会儿捏捏我娘的朱钗,一会儿又摸摸我娘的耳坠子。
他盯着桌上没用完的胭脂,忽然抱着我娘的衣服坐在了地上。
那一刻,他的腰弯了。
大夏军神、蛮夷的噩梦,天下的英雄。
失去了他的妻子。
我想起十二岁生辰那日,贵为皇后的姨母微服来到凉州,为我庆生。
她是我娘的堂妹,跟我娘长得有八分相似,与我娘关系极好。
可也是那日,这位皇后毁了我家。
她端给我的汤,敬给我爹的酒,都有毒。
我娘掌管凉州王府十二年,整个王府固若金汤。
可那日来了太多宾客,这位皇后带了太多人。
她笑吟吟地挽着我娘,喊她姐姐。
又摸摸我的头,喊我太平。
谁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淬了毒的。
我爹带着我离开了凉州城。
那夜,孙叔叔带着众将士送行。
孙叔叔哽咽地问道:「将军,你走了,我们要如何行事?」
我爹平静地说道:「等。」
等我长大。
等树的根遍布凉州。
我跟爹一路北行,走累了,就在容县定下来。
容县盛产甜杏儿,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又过了两年,京城的消息远远传到容县。
街头的百姓都在议论。
我跟爹坐在馄饨摊子上,静静地听着。
「听说了吗!皇上立太子了!」
「竟然不是皇后生的嫡子!」
「可不是嘛,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六皇子。」
「这个六皇子真是走运,听说自小在冷宫长大。贵妃膝下无子,便养了他。谁能想到,这才短短两年,他竟然能做了太子。」
「看来皇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百姓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好奇那位冠宠六宫的娘娘有多美。
我爹剧烈地咳嗽着,掩着嘴巴的袖子上沾染着血。
当年那颗解药,给了我。
而我爹,是一位江湖神医救回来的,只是伤了根本,难以长寿。
我低头吃着馄饨,看到汤里泛起了水花。
我轻声说:「爹,你要多活几年啊,我还没有出师呢。」
他笑着弹了弹我的脑门,「你自小过目不忘,力大无穷,自夸紫薇降世天纵奇才,今日怎的了,竟然在我这里卖乖。」
我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我爹看到我红红的眼眶愣了愣。
回家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走得慢悠悠的。
杏花吹落,落了满头。
他忽然抬手,拈住一朵花,遥望着北方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年夏天了,京城燥热,她最是苦夏,也不知是不是又夜里贪凉,吃许多冰镇的果子。」
我看着他满头白发,满目沧桑的样子。
哪里还有凉州王的半点风姿。
我娘说得对,我要永远记住这份恨。

-8-
我回来的消息传遍整个凉州军中。
一时间,叔伯们送的礼物,几乎要把整个刺史府挤满了。
这些年,他们不管得了什么珍奇玩意,都想着给我攒着。
孙叔叔将京城来的密报递给我,低声说:「这些年,圣上有意精兵简政,分散兵权。从前将军一人掌管三十万精兵的盛况,一去不复返。圣上敕封了十位骠骑将军,分封兵权,各自为政。如今凉州城在我掌控之中,另外六座城的刺史与将军,都是咱们的人。」
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就算我在容县那样的小地方,也尽知天下事。
我娘临走前,给我留下了崔家的一切消息渠道还有账本。
我把玩着桌上的玉狮子,淡淡地说道:「蛮夷养精蓄锐二十年,我爹逝世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必定蠢蠢欲动。到时候仗打起来,自然需要有人主持大局。这兵权,迟早还会落到我手中。」
孙叔叔听到蛮夷二字,眼中迸发出一阵剧烈的恨意,压抑着怒气说道:「但凡他们敢动分毫!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我跟我爹中毒之事,实在是掺杂了太多太多的利益纠葛。
蛮夷暗中筹谋,圣上推波助澜,皇后顺水推舟。
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十二岁那年的生辰,凉州王府死了太多太多人。
我娘筋疲力尽,却也无法力挽狂澜。
若是当初没有我娘入宫,我跟我爹早就死了。
孙叔叔忽然在我面前跪下,一言不发。
我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道:「孙叔叔,我知你所想。秦家的恨,太平军的恨,决不能波及天下百姓。我要的,只有凉州十三城。这是我爹,是太平军扎根的地方。」
我跟我爹在容县生活这些年,知道一个道理。
天下兴,百姓苦。
天下亡,百姓苦。
百姓不关心谁做皇帝,谁是将军,他们只想平安度日。
朝廷不要征兵,不要让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上战场。
不要让他们的妻子、女儿、姐妹孤独生活。
造反,我永远不会做。
我将孙叔叔扶起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惭愧道:「这些年末将身居高位,有失初心,忘记了末将当年也是远离家乡,留下老母亲驻留乡下的一介小兵。」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鼓励道:「凉州城已经很好了,孙叔叔,你做得不错。」
我临走前,让孙叔叔帮我报名凉州军大比武。
我离开凉州太久,虽然一众叔伯知道我的本事。
可若是忽然掌兵,恐手下将领不服。
孙叔叔欣然笑道:「少主这下子,要天下闻名了。」
我乐了:「您倒是对我很有信心。」
孙叔叔傲然道:「您可是紫微星降世,天生将材。五岁就弓马娴熟,十岁能够驭狼,十二岁一箭射穿巨石。」
我想起年幼时,站在城墙上,俯视凉州城,自信满满地说道:「天下将才三千万,遇我也需尽低眉。」
我自小就有舍我其谁的霸气。
我娘总是笑谈道:「有她秦太平在,是天下将才之不幸,却是凉州十三城百姓之幸。」
我曾放下豪言壮语。
天不生我秦太平,兵家万古如长夜!
如今听到孙叔叔这样夸赞我,我笑笑,却也无需自谦。
我从众多礼物中挑了几件带走。
家里那个是个挑剔的性格,眼高于顶,这些小东西应该能让他乐一乐。
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林啸野。
他瞧见我从书房走出来,愣住了。

-9-
林啸野看着从刺史大人书房走出来的秦太平,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他娘在灵堂里被当众斥责的事情传遍了凉州城。
一时间,看他不顺眼的人都在背后纷纷议论。
「一个出身乡野的泥腿子,刺史给他三分颜色,他还开起染坊了。」
「可不是嘛,他娘竟然还想在刺史府当家做主呢。」
「谁不晓得他林啸野洗干净了屁股,上赶着要做刺史家的赘婿呢。」
往日里,跟他不和睦的那些兵卒们,也在背后骂他。
林啸野把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比任何人都懂,墙倒众人推的道理。
这三年,他在凉州军中稳步高升,惹了很多人的眼。
可是亲自带他的将军,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小林,不必把那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你啊,注定是要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
他当时听了,心里激动得很,以为将军看重他的才能。
可是从灵堂出来以后,将军召见他,冷着脸问了一句:「你跟那位秦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有些话在他的喉咙间转了又转。
他想说,秦戎歌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最最珍惜的人。
可不知道为何,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林啸野慢慢说道:「她是我的远房表妹。」
既然他娘已经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了,他绝不能改口。
否则传出去,他林啸野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始乱终弃之人。
他暗暗想着,戎歌一向随性,不拘小节。
等他能够拔得凉州军大比武的头筹,稳坐二等武官之位,他就迎娶戎歌。
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没想到将军听到他的说辞,竟然讥讽地冷笑一声。
将军低头擦着他的刀,「林啸野,军中人才无数。你虽然有几分胆色,也有几分才能。可你觉得,你为什么能够在短短三年之中,备受器重?」
林啸野听到以后,心不断地往下沉。
将军抬头,目光冷厉,像是断人生死的判官。
他慢悠悠地说道:「你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说秦姑娘是你远房表妹?呵,你可知道她是何等人物,她表兄又是何等人物。」
林啸野愣了。
秦戎歌难道不是容县一个普通老兵的女儿吗?
将军摆了摆手,「下去吧,往后这话莫要再乱说。若是让刺史大人听见,定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林啸野从军营里走出去的时候,还觉得头重脚轻。
他反反复复地思量将军的每一句话,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秦戎歌、秦师傅的身份远比他想象的要贵重。
他当年拿着秦师傅的举荐信远赴凉州,刺史大人见了那封信以后,对他和颜悦色。
他曾以为秦师傅只是一名普通的凉州老兵,恰好侍奉过刺史大人,才有几分薄面。
原来,是他想得太浅薄了。
军营外,林母焦急地等待着。
一见到儿子出来,她就急慌慌地迎了上去。
林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啸野,刚刚刺史府的管家来家里,说这座三进的大宅子,不能继续给我们住下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林啸野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母亲。
林母越发心慌,掐着手掌絮叨道:「一定是秦戎歌触怒了刺史大人,她肯定背地里告状了。唉,这个女人,真是祸水啊!当初若不是你舍不得,咱们早就跟她退亲了,哪里还能闹出这种事情。你快些买一点礼物,去找孙小姐,哄得她早日嫁到咱们林家。」
母亲还在念叨个不停。
先骂秦戎歌包藏祸心,想毁了林家。
又说秦戎歌哪里还能配得上林啸野。
林啸野不想跟母亲争执,喊来随身的兵卒将母亲送回去,整理搬家事宜。
他匆匆赶往刺史府,等了半个时辰才进了内院。
却瞧见秦戎歌慢悠悠地从书房走出来。
书房重地,一向只有刺史大人的心腹才能进去。
秦戎歌腰间挂着一枚貔貅玉佩,是冯参将偶得的心爱之物。
她头上的碧玉簪子,是王将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只偶然给众人看过一次。
还有她手里把玩儿的玉狮子,那是刺史大人的心头好,听说是皇家之物。
可如今,全在秦戎歌手里。
林啸野对上她的目光,心口沉重得说不出话。
秦戎歌到底是什么身份,让众多将士对她如此宠爱。
可这话,实在是问不出口。
此时此刻,秦戎歌看他,仿佛看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
可是从前在容县,她对他总是笑盈盈的。
那笑容,仿若灿阳,让他心口总是热切的。
他胸口发闷,难受地解释道:「戎歌,我娘让你退亲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如今,也的确不能娶你。刺史大人的千金对我有意,你说我卑鄙也好,说我趋炎附势也好。孙小姐的这份偏爱,的确让我在凉州军中得到不少好处。等我拿到大比武第一名,就能够官升二品。到时候,咱们再成亲好不好。」
林啸野终于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出来,舒畅了许多。
他以为秦戎歌能明白他的苦衷,毕竟她比任何人都更知道,他想出人头地的决心。
没想到秦戎歌只是随意地挑了挑眉,懒散地说道:「三天后,我在杏花巷子办婚宴,你跟霜月要是有空,可以来喝一杯喜酒。」
林啸野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戎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如同一阵旋风似的猛然转身,抬脚飞踢。
林啸野被她当胸一脚踹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秦戎歌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往后再让我听见刺史千金对你有意的谣言,我就打掉你满口牙,明白吗?」

-10-
踹了林啸野一脚,心里舒服多了。
狗东西,整天说素问对他有意,简直是败坏素问的名声。
听孙叔叔说,这丫头跟着她师傅游历去了,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唉,到时候免不得被她狠狠念叨一番。
我去酒楼定了几桌酒宴,又买了喜糖,一路往家走一路发。
我搬到杏花巷子,邻居们看我眼生。
拿了我的喜糖,都大着胆子同我闲聊。
「秦姑娘,你这是要成婚?」
「是啊,到时候来喝喜酒。」
我笑盈盈地应了。
「呦,今日我可是瞧见秦姑娘的未婚夫婿了,长得那叫一个俊俏。」
「可不是嘛,整个凉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
「秦姑娘真是好福气啊。」
大家乐呵呵地恭喜我。
我的好心情,在推门进去的那瞬间,彻底崩塌。
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还有各色各样的人。
他们瞧见我,像是蜂蜜瞧见了蜜糖,一窝蜂地冲了上来。
裴衍站在石桌边上,朝我笑笑:「我娘子会付给大家银子的,都别急,一个一个地跟她说。她这人脾气急,你们若是吵闹了,她可是会赖账的。」
我瞪着他,无声地质问:「又花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想死!」
他走过来,勾着我的手指,幽幽地问道:「难道,我不值得这些吗?」
呵呵,呵呵……
我看着那些要账的人已经乖乖排好队了,只能默默地付钱。
刚刚才从孙叔叔那里要了点银子,准备成亲用,转眼就又要花完了。
檀木的书桌、上好的大浴桶、精致的多宝格、成双成对的花瓶。
一笔账一笔账地付下去,我快要晕厥了。
等人散了,我算算账,头昏眼花。
一抬头,裴衍扯起一块淡青色的布匹,在身上比画。
他轻轻地问我:「这料子又透又薄,若是做成贴身里衣,穿在身上,你说好看不好看?」
裴衍眸光流转,好似一把小刷子,在我心口轻轻一扫。
光线下,我好像看见他的眼瞳,透着一丝很淡的绿色,跟猫似的。
我忍了又忍,捏了捏发热的耳朵说道:「吃过午饭,同我去量尺寸,做婚服。」
我想明白了,裴衍是个会享乐的,由他去吧。

-11-
我跟裴衍定了婚服,还有成亲要用的一些东西。
回家的时候,走错了路,竟然经过了尘封多年的凉州王府。
我抬头看着上面的门匾,久久不语。
裴衍拉着我的手,也抬头看过去,「听说这四个字,是当年的太平少主年幼时所写,被凉州王做成了牌匾挂了上去。」
凉州王府,这四个字虽然乍一看,风骨俱佳,笔走龙蛇。
其实细细观看,却能看出书写者笔锋尚弱。
我爹被封王以后,王府的门匾一直是空着的。
我娘也由着他。
总之,他们都不想挂牌匾。
说到底,我爹是不想做这个凉州王。
他想做大夏的将军,想做秦家的砥柱,我娘的丈夫,我的爹爹。
唯独,不想做王。
我爹曾经自嘲地说道:「他要用一个王字,将我狠狠钉在凉州。三横一竖,是一把钉子,一把刀,一支箭。还有他作为帝王的心术。」
那位远在京城的帝王,要昭告天下,他给了我爹至高无上的荣誉。
这份荣誉,是枷锁,也是警告。
凉州军,决不能有二心。
凉州王,一生镇守凉州。
五岁时,我让人在院中铺了一张纸。
我抱着硕大的毛笔,在纸上书写下凉州王府四个大字。
我傲然道:「爹,不是他要你做王,而是天下百姓拥你做王。你该做,你要做!他既然让你不好过,你就大张旗鼓地做这个王。」
牌匾挂上的那一日,流水一样的赏赐从京城送来。
圣上安心了。我爹戴上了枷锁。
可一个又一个的密探,悄然潜入凉州。
圣上,又觉得不安心。
我爹得知以后,哈哈大笑起来。
他将我高高抛起,笑道:「还是我的太平棋Ťű̂⁴高一招!好,爹就风风光光地做这个王!他也别想好过!」
往事俱在眼前,可是我爹早就魂归凉州,无人见我喜怒。
我扭头问裴衍:「你想不想去王府逛逛?」
裴衍盯着我,眼神有一瞬间的奇怪。
他紧握着我的手,人竟然有些绷紧了。
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点头。
我带着裴衍从后墙翻进去。
我爹娘的卧房前,种着一棵盛大的杏树。
如今时光正好,满树杏花旖旎,美不胜收。
我在树下挖出一坛酒,拍了拍上面的泥土。
我从怀里掏出一封婚书,郑重地递给裴衍。
裴衍打开以后,微微一愣。
他摩挲着婚书,轻声说:「我不是你的外室吗?」
这婚书,是我请孙伯伯亲自写的。
上书:「山河为鉴,日月盟誓。我聘君归,许百年之约。今缔鸳盟,生死同归。」
裴衍眨了眨眼睛,月光下,他的姿容越发出尘。
只是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折了一枝杏花,送给他。
「裴衍,你可愿意?」
裴衍正要接过那枝杏花,他眼眶里碎裂的眼泪,掉落出来。
我诧异地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里那种淡绿色的痕迹,越发明显了。
就在这个时候,卧房里走出一个女子。
她打扮得十分素净,梳着简单的发髻,穿着杏色襦裙。
可是却无法遮掩住她华贵的气质与绝世țú₁容颜。
我看过去,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娘!」我扑到她怀里,眼泪不断地往下落。
我娘摸了摸我的头,笑我:「都要做大将军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说哭就哭。」
我擦了擦泪,紧紧挽着她的胳膊说道:「您不是明日才能到凉州吗?」
「仪仗明日到,我提前骑马进城了。」我娘拿出绢帕,给我擦了擦手上的泥土:「你倒是心急,早早把你爹埋下的女儿红拿出来了。不是说,等你拿到比武大赛的头筹,再庆祝吗?」
我看向裴衍。
他紧紧捏着手里的杏花,看向我们。
我咳嗽一下,低声说:「娘,那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裴衍。」
我娘牵着我的手,慢慢走过去,打量裴衍一番。
她待人一向温和,此时却一言不发,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裴衍也仿佛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二人对视着。
终于,裴衍有了动作。
他整理衣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儿臣,恭迎母妃驾临凉州。」

-12-
十三岁那年,我从冷宫中走出来的时候,觉得天光大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而我的生母,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我长大的宫殿里。
我想起那晚,她忽然冲进房间里,紧紧抱着我。
她许是太高兴了,竟然说起了蛮夷语。
我立刻紧紧捂住她的嘴,朝她轻轻摇头。
我的生母有一半的蛮夷血统,是蛮夷族某个王族的女儿。
若是按照大夏的风俗来讲,她是王室之后。
她被父皇宠幸之后,就被忘却了。
不幸的是,那一次她就有了身孕。
在这宫中,没有皇后允许,没有一个女人能安然无恙地生下皇子。
我那个胆小怯弱的母亲,花了银子调到冷宫中,悄然将我生下。
我像一只暗夜里的猫,悄然长大。
皇宫上下,没有人知道还有我这样一个血统不纯的皇子存在。
夜深人静之时,我才能出去吃饭、散步。
我谨慎地、小心翼翼地、沉默寡言地长到了十三岁。
那晚,我母亲哭着说:「阿衍,你有机会出冷宫了。」
我母亲竟然找到凉州王妃,用一颗解药,给我换取了皇子的身份。
她捧着那颗珍贵的药丸,让我亲自献给凉州王妃。
王妃最珍贵的女儿中了奇毒,急需这颗解药。
而这颗药丸,Ţŭ₀是我娘从蛮夷王族带来的。
出冷宫那日,她急切地推着我,仿佛生怕迟了一瞬间,王妃就会后悔。
「走,快走!」
「阿衍,去光下面,做个人。」
出冷宫之后,我不再是暗影里的鬼,反而拥有了尊贵的身份。
我母妃是出身高贵的崔氏嫡女,我身后站着整个清河崔氏。
冠宠六宫的贵妃娘娘站在台阶上看ťū́ₖ着我。
我认出了她。
那夜,她守在一个女孩的床榻间,满脸是泪水。
凉州王妃摇身一变成了最受宠的贵妃娘娘。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恭恭敬敬地朝她磕头。
她站在我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带我进了书房。
贵妃凝视着我淡绿色的眼眸,忽然笑道:「她自小就喜欢绿色,若是见了你这双眼睛,必定喜爱极了。」
我垂眸不语。
后来贵妃总是不避讳在我面前提到那个女孩儿。
有时候,她会请我看画。
画中,英姿飒爽的姑娘手挽长弓,站在校场上,眼眸发亮,有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霸气。
贵妃瞧着那姑娘头发上的绿飘带,一脸的无奈。
她轻叹一声:「长大了许多,听说她爹给她找的那些陪练,全都不是她的对手。又收了一个叫林啸野的,抗打得很。」
我知道,贵妃说起这些话时,是不需要我接话的。
这宫中,能听她讲这些的,唯有我一人。
贵妃看向我,笑道:「你娘给你取了一个单名,衍。在蛮夷,衍是生生不息,强大昌盛之意。只是在咱们大夏,若你做了太子,这名字就未免单薄了点。」
我听到这里,跪在地上,恭敬地说道:「请母妃赐名。」
贵妃将我扶起来,淡然地说道:「我再为你加一个承字,李承衍,承天之佑,吉无不利。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有苍天护佑。明日,立太子的圣旨便会从内阁发出,自明日起,你便是大夏太子。」
李承衍,我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
我看着桌上的那幅画,第一次对贵妃表露心声。
我低声说:「庇佑我的不是苍天,而是王妃。待我登基以后,会禅位给太平。娘娘放心,太平归京之时,我一定会为她扫平一切,让她顺利归位。」
我早知道,贵妃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远在容县的少女。
她要那个少女一生顺遂无忧,再无人可以牵制。
贵妃听到我的话,没说什么。
我知道,她并不信我。
几年后,凉州王秦不归病逝的消息从容县遥遥传来。
那天,贵妃捏着一枝杏花,静坐在台阶上,许久不语。
等她坐够了,我上前去说道:「太平没了爹,怕是伤心得很。王妃不若去凉州,看看她。」
凉州军大比武,圣上有心前往,笼络士气。
可惜他缠绵病榻,许久不曾上朝。
皇后又被幽禁中宫,不可外出。
能够担当大任的,唯有我跟贵妃。
我劝慰贵妃去看太平,心里其实是有私心的。
我想亲眼见见,那个骄傲飞扬的少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13-
我是在去凉州城的路上遇见的秦太平。
暗卫来报,她揣着一笔银子,去了青州最有名的青楼。
一进去,就跟老鸨说要买一个清倌人。
我当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伪装成了清倌人。
我换了一身白衣,坐在台上抚琴,一抬眼就瞧见秦太平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裳,竖着乱七八糟的发髻,戴着一根碧油油的簪子。
一眼看过去,像成了精的竹子精。
往凳子上一坐,露出脚,又是一双绣着绿叶的靴子。
若不是她长得实在是明艳照人,这一身衣服,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
难怪贵妃每每收到从容县发来的画,总是叹气。
我原本兴致缺缺,见到她往别的小倌身上瞟,莫名有了胜负欲,拿出了毕生琴技。
果然,秦太平抬头看我。
她先是看了我一眼,低头喝酒。
喝了半杯酒,又抬头看我。
她捏着发红的耳朵,一边喝酒一边看我。
老鸨开价三百两,秦太平面露难色,竟然蔫蔫地离开了。
老鸨回来问我:「公子,不若将价钱降低一些。」
我低头拨弄着琴弦,自言自语道:「娘娘说,她跟秦将军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若是喜欢谁,便巴不得将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人家眼前。若是秦太平连这几百两银子都舍不得,那我跟她回去,也无趣。」
我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是越等越觉得心凉。
外面下起了雨,夜已深,街上的灯笼都熄灭了,她还是没来。
听说这些年她跟秦将军隐居容县,过得很简朴,怕是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我心里为她找借口,又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贵妃曾言,若秦太平想要,那必然会得到。
她根本没看上我,所以才没回来。
我意兴阑珊之时,门被撞开。
秦太平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抱着一包银子匆ṭŭ⁶匆而来,急道:「老鸨,我凑够了银子,裴衍呢?没被别人买走吧。」
我看着她空荡的发髻,猜到她是当了那根簪子。
我跟着她回了客栈,那晚,雨下得很大,蜡烛燃了一整夜。
我跟她暂居青州一个月,养出一个爱花钱的毛病。
只有那样,我才能从她散漫的性子里,获得几分短暂的安全感。
秦太平长在凉州十二年,有一个名震天下的父亲,一个权贵世家的母亲。
她见过了世间所有的繁华,功名利禄,钱财美人与她而言,唾手可得。
所有的欲望都很容易被满足,养成了她懒散的性子。
我于她而言,是床榻上暖被窝的乐子,是治病的一味药引,是随手可弃的一枚棋子。
她留下一百两银子,还有一句话给我。
「珍重,再会。」
短短四个字,将我们一个月的耳鬓厮磨全都遮掩了过去。
我本不该强求,可我偏要强求。
一路追到凉州,想见见她那个未婚夫。
林啸野,我听说凉州王有些赏识他。
贵妃也说,这人身上有几分赤诚义气,太平后宅有这样一个男人,倒也不无不可。
可我真见了他,便知道,这人绝无可能站在太平身侧。
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早被磨平了。
如今,只是一介路人。
我缠着太平,要做她的外室。
可我没料到,她竟然会带我去凉州王府,会给我一纸婚书。
我自小在冷宫像个见不得人的影子长大。
跟在贵妃身前,又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
人人都说我这人命好,运好。
人人都说我必须足够优秀才能配得上这份命运。
可是在秦太平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出身青楼,身份卑微的清倌人。
她不介意我的出身,纵容我的奢侈、包容我的性子。
在她面前,我可以不必优秀,不必克制,不必隐藏。
她给予我光明,做我的太阳。
贵妃牵着她的手走出来,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跪在贵妃面前,恭敬地请安。
那一刻,我的光熄灭了。
我不再是秦太平的裴衍。
而是影子里的李承衍。
我的心,低落到了极点,坠入深渊,再无希冀。
可秦太平静默了半晌,忽然悠然说道:「原来你就是我娘养在京城的那个李承衍,我曾经很痛恨你,怨你抢了我的娘亲。可我娘说,你是个失去娘亲的可怜人,我便不恨你了。」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她双手环臂,慢吞吞地说道:「我知道你许多事情,读过你写的许多策论。李承衍,你有治世之才,我会在凉州看着你,成为大夏中兴之主。」
贵妃听到秦太平的话,淡淡地说道:「起来吧。」
我起身,豁出去了一般说道:「我不愿做大夏之主,我只想做你的后宅夫君。」
秦太平俯身抱起那坛酒,看了我一眼:「那你还挺有眼光,做我秦太平的人,是比做皇帝要幸福。」
很多年以后,我问太平,当时为何原谅我隐藏身份之事。
她低头看着奏报,随口说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我犯不着恨你。
换句话说,当时她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又谈何爱恨。
我心想,这果然是你秦太平能说出的话。

-14-
杏花巷子里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席,街坊四邻都能去吃席。
孩子们有吃不完的糖果、糕饼,开开心心地编了许多花环放到秦家院子里。
邻居们私下议论着。
「这秦姑娘纳个外室都这样风风光光,将来若是再找个赘婿,岂不是场面更大。」
「谁说不是呢,若不是我那儿子长得实在比不上秦姑娘的外室,我说什么也要把儿子嫁到秦家。」
凉州城民风开化,不拘男女,谁有本事谁当家。
裴衍穿着大红衣裳,喝了几杯酒,脸色绯红,容貌越发艳丽,让人不敢多看。
酒席结束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啸野站在门外,脸色煞白。
他没想到,秦戎歌真的说成亲就成亲,没有半句话在糊弄他。
秦太平参加完酒宴,跟她娘去杏花沟骑马了,留下一摊子事儿给裴衍处理。
裴衍本来在看邻居们送的礼单,一扭头,对上林啸野的目光。
他走过去要关门,林啸野却抵住门,怒吼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凭什么把我挡在门外。」
裴衍便问:「你是谁?」
林啸野嘴唇一抖,说不出话。
他跟秦戎歌已经退了婚,不再是他的未婚夫。
他捏着拳头,憋出一句:「戎歌从前的邻居。」
裴衍便笑了:「你不是我妻主那个有眼无珠的草包未婚夫吗?」
林啸野气得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人早知道他身份,搁这儿装呢!
长得就一副祸水模样,不是什么良家子!
林啸野口不择言地说道:「我跟戎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前我练武,她给我送水送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你只是一个外室!等她回心转意,哪还有你在这里叫嚣的份儿!」
裴衍哦了一声,淡淡地反问道:「她对你关怀备至,难道不是因为你皮厚抗打?她怕打跑了你,没人陪她练刀吗?」
林啸野没想到秦戎歌连这些都跟这个狐狸精说过!
林啸野吼道:「我俩一起坐在墙头吃杏儿,去城外骑马、捉鱼、放风筝!你们呢!有过吗!」
裴衍不作声地扯了扯衣领,露出锁骨上的吻痕,又撩了撩头发,露出脖子上的牙印。
他似乎有些热,捏着礼单扇了扇风,故意给林啸野看头上贵重的簪子。
林啸野沉默了,他狠狠踹了一脚大门,转身就走。
裴衍盯着门上的脚印,冷笑一声。
他在朝中舌战群儒之时,林啸野还是个跟狗抢食的野小子。
跟他斗,他算个什么东西。
林啸野骑着马往家走,走到门口才意识到,他们家已经不住在这间三进的大院子了。
他俸禄有限,只能租一座小宅子。
最近刺史大人再没有召见过他,军中将士也对他冷眼相待。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失势了。
没了刺史大人做靠山,林啸野在凉州城中,只是一个五品小官。
他曾对秦戎歌大言不惭地说,他如今是五品官,她配不上他。
可没了刺史亲信的光环,他发现五品官也不过如此。
俸禄少得刚刚能养活母亲和妹妹。
想要奢侈地过活,那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在凉州这三年,他出入高档酒楼,穿着绫罗绸缎,都是刺史大人赏赐的。
一进门,林母就迎上来,气道:「我今日瞧见秦戎歌的名字也在凉州大比武的名单上,她一个姑娘家,不知道相夫教子,竟然想出这样的风头。你从前在秦家学艺,敬秦师傅三分,让让她,她倒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
林啸野心想,他哪里好意思说,他根本不是秦戎歌的对手。
在秦家学艺那几年,完全被她压制着。
不管是兵法策论,还是兵器武道,他连秦戎歌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他心里对秦戎歌的身份有个隐约的猜想。
林啸野问道:「娘,你记得秦师傅是哪一年带着戎歌在容县住下的吗?」
林母哪里还记得这些老皇历,想了半天才说道:「我记得好像是凉州王隐退那年,怎的了?」
林啸野的心空茫茫的,搓了搓脸,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母看了一眼颓唐的儿子,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她将家中所有的财物都兑换成了银子,拿到了赌坊。
如今凉州军大比武是整个凉州最大的盛事,所有人都在关注。
赌坊早已开盘,选定了几个热门选手。
林母将全部家当压在了林啸野身上。
她对自己的儿子有无与伦比的自信,觉得他一定能够勇冠三军,拔得头筹。
……
凉州军大比武进行了三天,所有人都沉默地看向高台上那个姑娘。
秦戎歌这三个字,成了所有凉州军仰望的存在。
所有项目,她都远远超出第二名,稳稳拿到第一。
骑射、刀枪剑,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在小组模拟领兵之中,她更是用兵如神,让人惊叹。
凉州军年轻一代,都用热烈的目光看着秦戎歌。
所有人都知道,秦戎歌如果能拔得头筹,她会被封为二品宣威将军。
历年来,凉州军大比武的冠军,都有一个旧例。
冠军可以从新兵中挑选自己的人,组成一支营队。
这是凉州王留下的老传统,意在选拔新人。
大比武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城中忽然燃起狼烟!
号角吹响的时候,所有士兵整装待发,迅速集结,丝毫不乱。
林啸野遥遥望过去,秦戎歌策马去往刺史的营帐中。
而军中德高望重的几位将军,竟然全都跟在她身后,不敢逾越半分。
她的身份,昭然若揭。
林啸野心头一热,冲上前去。
他被亲卫拦在门外。
亲卫瞪着他说道:「大人们议事,你一个五品武官来凑什么热闹!快走开!」
背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他以为自己还是刺史大人的半个儿子呢。」
「大比武的时候,被秦姑娘一枪就挑下马了,真够没用的。」
林啸野抿着嘴,默默地离开了。
如今,他成了配不上秦戎歌的人。

-15-
如我所料,蛮夷王族得知我爹薨逝的消息以后,按捺不住了。
他们派遣一股精兵,袭击了凉州城外的一个村落。
在杀光村民之后,又很快消失。
这摆明是在挑衅凉州军,想看我们的反应。
我盯着桌上的地图,在心里掐算了一下。
孙叔叔大怒道:「这群畜生!」
副将冷静地说道:「这个时候再追,已经晚了。」
又有人说道:「战事平息了这么多年,若是要打,又是一场大仗。像这种小村庄被屠杀的事情,传到朝廷,也不过是赏赐一些抚恤,决不许咱们出城追击蛮夷。」
在上位者的眼里,必要的牺牲,赢得长久的和平,这是划算的买卖。
可是在我眼里,没有任何一条人命,是可以用来牺牲交易的。
我擦了擦刀,平静地说道:「蛮夷大王年迈体衰,王族各自为政。如今谁想当蛮夷大王,谁就得拿出点成绩。呵,想拿我们凉州百姓开刀,做他称王的垫脚石,想得实在太美。」
我让孙叔叔点出一千精兵。
孙叔叔忧虑地说道:「少主,我不能就这样放你出城。」
其他叔伯们,都纷纷劝说我。
我拔刀而立,含笑道:「你们信不过我?」
此言一出,众人无言。
当夜,我将所有部署传达给手下一千精兵。
他们沉默地看向我,眼中有一些忧虑。
我吹响口哨,在凉州凛冽的风中,一头巨大的白狼缓缓走过来。
它注视着我,嗅闻着风中的气息,慢慢走过来,跪在我面前。
许多人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奇。
我沉声说道:「你们当中也许有人听过我的名号,我是大夏军神,凉州王之女,秦太平。凉州军,也称为太平军。我十岁那年,误入草原深处,被蛮夷挟持。我爹找到我之时,我身边跟着一只白狼,而我,用计斩杀蛮夷上百兵卒,让一个小部落分崩离析。我五岁骑马挽弓,十二岁冠绝三军。如今,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今日,你们若是能活着跟我回来,必能名留青史!」
他们被我说得一腔热血,跪在地上说道:「末将愿追随少主!」
裴衍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着一身蛮夷服饰,没有再用药水遮掩双目,露出一双淡绿色的,宝石一样的双眸。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说道:「在你的计划里,是不是还需要一个流落大夏的王族血脉。」

-16-
十几年的太平日子,让蛮夷王族也沉溺在酒色之中。
没有了我爹这遮天的乌云,王族更是肆无忌惮,尽情享乐。
当一个有王族血脉的人,带着大夏叛军回归部族之时,他们怀疑、猜忌,却也狂妄自大。
「娘的!什么秦太平!区区一个娘们,毫无功绩,竟然就想做兄弟们的头儿!」
「要我们在一个娘们手下当兵,不如割了蛋,进宫做太监!」
「老子早就看不惯凉州军那些伪善之人了,老子只不过是去嫖妓,竟然将老子赶出军中!」
草原上载歌载舞,叛乱的凉州军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骂凉州将士伪善。
裴衍用蛮夷话,在蛮夷三王子聊。
三王子的目光,不停地看向我,有垂涎之色。
裴衍道:「我娘流落大夏数十年,一直想回来。此次,我策反了凉州上千兵卒,又寻了一位绝色美人进献给表哥。盼着表哥能够早日夺得王位, 打进大夏,赢回我娘的尸骨。」
三王子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我爹曾言,蛮夷大王一心向往大夏, 下令蛮夷王族学大夏话, 娶大夏女。
我爹娘给了我这样一张容貌,不用来使美人计,实在是可惜。
我穿着单薄的衣衫, 坐在篝火前面。
只是略微地朝着三王子多看几眼, 顾盼生姿, 楚楚可怜, 蛊惑三王子的心神。
他朝我走过来, 抚摸着我的肩膀, 痴迷地说道:「大夏女人果然是玉做的, 好光滑的皮肤。」
三王子猛然扯下我的衣服, 将我抱在怀里。
就在他走向帐子的时候, 有个美人拦下他。
美人娇滴滴地说道:「王子,您得了这样的绝色美人, 何不先进献给大王。」
三王子脸色一沉,嘟嘟囔囔地说道:「这草原上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献给他!等到他死了, 一切都是我的!」
他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让那个美人帮我换上一身大夏襦裙, 送往蛮夷大王的营帐。

-17-
我将蛮夷大王的头颅挂在马匹上, 在大雨倾盆的夜晚中,一路奔袭!
身后,一千精兵紧随其后!
天空电闪雷鸣, 风雨大作!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很容易就会在草原中迷失方向。
白狼冲在最前方, 为我带路。
身后, 三王子已经追了上来!
他在后面怒吼着:「本王要将你的头颅砍下来喝酒!」
我扭头看过去, 蛮夷人追得很紧。
我控住缰绳,让凉州士兵先行一步。
他们大吼着:「少主!」
「走!」
我从身后摸了三支箭, 凝神静气, 迎着狂风站在马背上一瞬间!
噌噌噌!
三支箭划破雨夜!
三王子大叫一声!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眼睛,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马匹,最后一支箭狠狠钉在马蹄前。
一时间,蛮夷被我的杀气所摄。
马匹嘶吼着,三王子大叫着。
他这么一叫, 蛮夷人立刻停下来。
我策马奔袭,一路追向凉州军。
而裴衍,始终跟在我身侧。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 天光微微泛白之时,我们终于看到了凉州城门。
数不清的人站在城门上。
孙叔叔大吼道:「开门!开门!是少主回来了!」
我举着手里的头颅,喊道:「凉州城没有枉死的百姓!蛮夷大王头颅在此!为无辜的百姓、死去的冤魂陪葬!」
城内, 百姓们疯狂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坐在马上, 缓缓入城。
从今日起,我秦太平便是凉州王。
爹,我允诺你的事情, 我做到了。
有我在,保大夏百年平安,保凉州十三城百年无忧。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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