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碎

太子病危,皇后为太子选妃冲喜。
京中贵女无人愿意葬送前程,个个想法子避祸。
唯有我,哭哭啼啼地扑进皇后怀中。
「我去我去!」
皇后红着眼圈将我抱住,声音哽咽:
「好孩子,你还这般小,偏偏只你有这份心。」
贵女们笑我是个傻子,说太子一死我就要陪葬。
可我不在意。
于是,小小的我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入了东宫。

-1-
熙元十五年,幽州永安村发了一场瘟疫。
死了很多人,乡吏伯伯眼见事态失控,起了要封村等死的心思。
「这瘟疫来势汹汹,沾染之人最多不出半月就会全身腐烂。咱们已经染了病,出去也无法救治,倒不如封了村。待咱们死后,一把火烧了这永安村,断了这瘟疫!」
乡吏伯伯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之上慷慨激昂,他半边脸已经开始腐烂,眼圈红得吓人。
得病的村民们聚集在一起哀呼不已,却无人反驳。
唯有被婆婆抱在怀中的我,哇哇大哭。
「婆婆,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回京见我爹。」
婆婆紧紧抱着我,红着眼为我擦眼泪,仍不忘了同乡亲们道歉。
「对不住各位,我们姑娘才六岁,她还是孩子……你们别同她计较。」
婆婆又蹲下身子哄我,「昭儿乖,婆婆知道昭儿害怕。昭儿别怕,无论在哪儿,婆婆都会陪着昭儿。」
我扑在婆婆怀里放声大哭,婆婆身上已经起了脓包。
我知道,我们都要死了,Ţùₕ整个村子的人都要死。
寒风萧瑟,冰冷的寒风像是刀子一般割得我脸上疼。
乡吏伯伯看着我,用拳头擦了擦即将落下的泪,豪迈道。
「这病死时有多痛苦,大家伙也都瞧见过。与其受尽折磨,最后烂成一摊血肉,不如死得壮烈一些。咱们死后,瘟疫便不会传出去,咱们在外的家人,朝廷必会优待。大家伙今日回去,都把各家的肉拿出来烧了吃顿好的。火放在半夜,大家伙安心睡,明日一早,什么痛苦都没了。」
乡吏伯伯话落,便擦了擦血红的眼泪跛着腿往自己家方向走,背影瞧着孤寂又萧索。
回到小院,婆婆咳了一大摊血,却仍旧取了肉为我做汤。
入睡之前,婆婆特意在水里加了许多安神花,她坐在煤油灯下慈祥地看着我,哄我入睡。
「昭儿乖,婆婆的好昭儿,能看你长这么大,陪你这么多年,婆婆知足了。姨娘走得早,这些年苦了你了,睡吧,睡一觉婆婆带你一起去过奈何桥。婆婆领着你,不会叫昭儿害怕,下辈子,婆婆还守着你。」
婆婆一直在掉眼泪,我想抬手为她擦擦眼泪,眼皮却越来越重。
窗外有风沙沙打着窗子,婆婆的脸上猩红一片,我握着婆婆的手,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2-
第二日醒来,婆婆仍旧坐在床前,她的手用力握着我的手,像是生怕会松开似的。
「婆婆!婆婆……我饿了……婆婆……」
我喊了很久,婆婆只看着我,却始终不曾应我。
村子外边有马蹄踢踏的声响,有刀剑打在硬物上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只知道一夜之间,来了很多很多人。
婆婆的手力气很大,一直攥着我,我掰了几次都没掰开,我以为婆婆还在睡,便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她。
等着等着我又睡了过去,睡梦中我梦到村里死了很多人,那些人疼得在地上打滚,脸上的肉烂得只剩下骨头,黑漆漆的眼眶往下流着鲜红的血,哀号一片,吓得我一个劲地哭。
「婆婆……婆婆……你抱着昭儿,婆婆……昭儿害怕……」
我从梦中哭醒,婆婆还是那么庄严地坐着,她闭着眼睛还在睡。
婆婆一定是太累了,瘟疫这一个多月,村里一个接一个地死人,她怕我出事,日日将我拦在屋子里。
隔壁的婶娘疼得滚到院子里,婆婆便捂上面纱将她打出去。
婆婆一直很和善,与邻里关系融洽,婆婆总说,要与乡亲们搞好关系,这样她走以后,他们才不会欺负我。
可最近,婆婆变得很凶,对待每一个来院子的乡亲,婆婆都是恶语相对。
有一次,她指着隔壁婶娘家的小儿子说:「有我老婆子在,谁都不准进院子!谁敢祸害我的昭儿,我老婆子拼出命去也不让他好过。」
我没见过这ƭű⁾样的婆婆,吓得坐在被子里小声哭。
婆婆后来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副铁叉子,除了给我做饭,日夜杵在门口。
寒冬腊月,天冷得很,小院的门被来抢东西的乡亲撞坏,她便成了我的门。
我学着婆婆平日拍我的样子偎在她怀里轻轻哼着歌。
婆婆一定是太累了,等她好好睡一觉,就会醒过来,就会给我做饭吃。
日日夜夜,我睡了醒,醒了睡,等啊等啊,饿得两眼发昏。
不知过了几天,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我虚弱地睁开眼睛与门口天神般的男人四目相对。
「这儿竟还有活人,快来人,这儿还漏了个小孩!」
男人一身铠甲快速走过来,想将我抱走,却发现我的手被婆婆死死拽着。
他看着婆婆叹息一声:「老人家,你放心,本宫会救她出去。」
婆婆仍旧没有松手,男人用力掰开她的手,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难受得不行,却连哭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声声微弱地叫着婆婆。
男人将一块糖塞进我口中,抱着我大步出了屋子。
「你别哭,省点力气,别让你婆婆担心,有本宫在,你不会有事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盛衍,直到后来随着几个没染病的村民坐上马车我才知道,乡吏伯伯没活到半夜,他死在去放火的半路,没有封村,我们也等到了太子的援兵。

-3-
回到陆家,是在半个月后。
我终于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爹。
婆婆总说,我爹是爱我娘的,也是爱我的,送我走,只是因为主母容不下我,而他惧内。
可我觉得婆婆说得不对,见到我,爹没有很高兴,他只远远地看着我,眼神陌生。
喜欢我该像婆婆那样过来抱抱我才是,可他一直牵着主母生的女儿,却始终没有往前走一步的意思。
爹和我交流不多,我也不大喜欢他,他让下人给我安排了一个小院子,嘱咐了一句「无事别出院子」,便再未出现。
来伺候我的是个年长的姐姐,那姐姐不喜欢我,一进院子便训斥我。
「来了京里,再不是乡下,你要安分守己,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哭着找婆婆,我不喜欢这个姐姐,她虽然漂亮些,却凶,我想婆婆。
可姐姐很嫌弃地看着我:「那老婆子死了,得了瘟疫死了!你怎么没同她一起死了,又回来祸害我们。」
姐姐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便整日坐在床上想婆婆,夜里总是抱着被子将它想象成婆婆。
一夜下来,被子角都湿了。
如此待了两日,那姐姐便赶我出去买绣针,她将碎银子扔在地上,狠狠掐了一把我的脸。
「哭什么哭,晦气,别整日在这儿白吃白喝,府里可不养闲人,后院刘嬷嬷的孙子四岁就会提夜壶了,你也别闲着。」
我怯懦地拾起银子,擦着眼泪出了府,婆婆死了,再没人待我好了。
京都的街头很热闹,有金黄色的华贵轿子在街头挨家挨户地拜访。
街边的小贩说,太子染了瘟疫,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东宫都封了,皇后听了钦天监的话,要为太子纳妃冲喜。
一听到太子,我便愣在原地,太子,是那个救我的太子。
我歪着头问小贩:「天神也会染病吗?」
小贩叹了口气,看着我摇头:「是人都会染病,前朝有个皇帝ţù⁸便是染了时疫殡天,肉体凡胎,哪有不死的道理。」
我失魂落魄地往黄色的轿子跑,哭哭啼啼地喊:「我去我去!」
身后小贩气急败坏地想拉我,嘀嘀咕咕道:「这小丫头傻了不成,她才多大就去送死,那瘟疫凶险,死了多少人了。」
听到喊声,轿子立马停住,捏着嗓子说话的男子撩开帘子,那一身华贵明服的女子红着眼冲我招手:「你当真愿意?」
我哭得厉害,用力点头,被女子轻轻拽进怀里:「好孩子,你还这般小,竟只你有这份心。」

-4-
我没什么悬念地入了东宫,因为除了我,根本无人愿意去。
入宫之前,皇后往陆府下了懿旨,大力赞赏了我爹一番,直到接下懿旨,我爹还不可置信。
「你……当真要去?」
我点点头,只提着我从幽州来时背着的小包袱。
「既如此,你便安心去吧,你若是……罢了,走吧。」
在爹的眼中,我没有看到不舍,反倒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5-
皇后娘娘很爱太子,可她身份贵重,东宫伺候的几个婢女都染了病,她想去侍疾,可皇上不让她冒险。
「你叫明昭,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以后本宫便叫你昭儿,好不好?」
皇后娘娘很慈祥,也很漂亮,只是眼圈黑黑的,看起来很疲累。
我点点头,被她抱在怀中,娘娘的怀抱很温暖,让我想起了婆婆,已经很久没人抱我了,爹不喜欢我,主母也讨厌我,他们不会抱我,我很怀念被人抱在怀中。
可娘娘是个好人,是和太子一样的好人,我那时趴在死去的婆婆怀中,他还是抱了我,并不害怕染病。
「昭儿,好好照顾太子,本宫等着你们出来,等太子好了,本宫让你做侧妃好不好?」
我不懂什么侧妃,却想着好人总是不会骗我的,就像婆婆,她是好人,做的事总是为我好的。
我笑着点点头,将头趴在娘娘怀中,娘娘哭了,眼泪落在我的脸上,哽咽着问我。
「昭儿……可有什么愿望吗?你若有愿望,便告诉本宫,本宫定会如你所愿。」
愿望。
我坐直身子看着娘娘,郑重道:「真的什么都行吗?」
娘娘点头,眼圈红得厉害,却很认真的模样。
「娘娘能每日都抱一抱昭儿ťüₑ,哄着昭儿睡觉吗?昭儿怕黑,婆婆不在了,没人陪昭儿睡了。」
娘娘看了我片刻,突然捂着脸趴到我肩头,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摸了一块临走时从陆府摸的糖塞到她口中:「娘娘别哭,吃块糖就好了,离开婆婆时,太子也给了我一块糖,糖很甜,吃了会不那么难过。」
轿子的金色纱帘被风轻轻吹起,柔柔地擦过我的脸,娘娘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答应我。
「昭儿的糖很甜,等……昭儿和太子一同入宫,母后日日搂着昭儿睡,好不好?」
好,那是极好的。

-6-
再见盛衍,他已不是半月前的意气风发。
他穿着寝衣躺在宽大的床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艰难,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透着一股青灰之气。
东宫金碧辉煌,摆设是皇家特有的威严之气,可桌椅板凳却落了一层灰,如同它们的主人一般,均是颓败之气。
娘娘说,东宫的婢子死了大半,没死的也病得下不了床,只躺在床上等死。
唯有一位老太医抱着必死的决心留在了东宫,可因为连日来的劳累,老太医也卧了床,故而煎药喂药便要我亲自来。
第一次喂药的时候,我一次次将汤药喂进他口中,汤药却一次次流下来,我急得直哭。
「你别吐呀,你若都吐出来,病可怎么好?求求你了,咽下去吧……婆婆那时若是有药多好啊,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你如今有药……别吐啊……」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继续喂,可喂来喂去怎么都喂不下去,无奈之下,我端起药碗狠狠灌了一大口,又贴着他的唇吞吐着汤药一点点灌进去。
这法子果然有效,没一会儿就喂进去小半碗,盛衍身子壮,加上有武功在身,竟还有些意识,虽闭着眼睛,却虚弱地推我:「会……染病……出去……」
「昭儿不出去的,这里已经没别人了,伺候你的人都死了,像婆婆一样,闭上眼睛就不会醒来了,昭儿握着你的手,天要黑了,这样你也不怕,我也不怕。」
盛衍没有说话,手却有了反应,轻轻握住我的手。
入了夜,偌大的东宫笼罩在黑暗之中。
盛衍的房中早就没了蜡烛,烛台上只余下燃尽的红色灯油,房内漆黑一片。
我抽抽搭搭地哭,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偎着盛衍,他身上气息很弱,没什么温度,我没来由地很怕,怕天黑,怕他死,就这么哭着睡睡着哭,反反复复地梦到婆婆。
第二日醒来,盛衍仍没有醒来的意思,我翻下床去找老太医。
太医就住在太子隔壁,屋子里一股血腥气,他吐血了,脸色比太子还差,嘴边都是血丝,脖子已经烂了一片。
「伯伯,伯伯,你还好吗?」
老太医看到我费力地摆手,示意我别进屋子:「别……别进来,药在……膳房,老夫不行了……你快出去……」
好不容易见到能说话的人,我自是不会出去,提着裙摆进了屋子,端了一碗茶给老太医。
「伯伯,你喝口水,婆婆说这病得了身上疼,喝点冷水能好些。」
老太医端起水喝了一口,气喘吁吁地问我:「你……婆婆是医者吗?你怎地来了东宫?这么小的孩子……岂不是送死?」
「不是的伯伯,我婆婆染病死了,她得病后总是说身上如火烧一般,喝不下热水便喝冷水,昭儿还记得的。昭儿不是来送死的,娘娘说待昭儿和太子出去,她以后搂着昭儿睡,婆婆没了,昭儿没人搂着睡了,娘娘和太子都是好人,昭儿是来为太子冲喜的,娘娘说,昭儿来了,太子就会好的……」
老太医恍了恍神,嘴里念叨着「冲喜」,眼珠混混沌沌地又问我:「染病?你婆婆得病时,你可在身旁?可有染病?」
「在身旁的,昭儿一直跟着婆婆,婆婆死后也陪了昭儿多日,直到太子找到昭儿,昭儿没有得病,昭儿一直壮壮!」
我怕太医不信,扒开脖间的衣裳给太医看,「你瞧,昭儿脖子上没有疤。」
老太医眼顿时亮了,皮包骨头的手用力攥住我的手腕,疼得我「哎呦」一声:「娘娘说得对,你来了,太子便好了,真是天佑我大盛,天佑我大盛啊!」
老太医十分激动,喊了几声便浑身无力地又歪在床上一个劲吐血,我拿起桌边的白布往他嘴边放,他摇头,许久之后止了吐才对小声道:「小昭儿是个乖乖孩子是不是?」
「是是,婆婆说昭儿是最乖的孩子,没人会不喜欢昭儿。」
太医笑得慈祥,摸摸我的小脸:「如果让昭儿每日放些血给太子,昭儿愿意吗?」
我歪着头看太医:「为何要放血给太子?」
「这样……殿下就会醒过来,到那时,昭儿也会过上好日子,殿下是个好人,定会好生善待昭儿,如此,昭儿也不必殉葬,岂不是……皆大欢喜?」
太医递给我一把锋利的匕首,锋面薄刃,太医说用这个划破手指每日往太子的药中滴上一些,不日太子就会醒来。
「既如此,那昭儿也给伯伯一些,伯伯也不会死了。」
太医又摸摸我的脸,眼圈红红的,一个劲摇头。
「伯伯不行了,昭儿莫浪费了血,伯伯死后,会保佑昭儿与太子……」
「快去吧……去吧……以后……莫再来了……」

-7-
我割了手指,很疼,我边哭边往碗中滴血。
血落入漆黑的药汤中很快就没了踪迹,只余下鼻尖一点微弱的血腥气。
我依着昨日的法子又给盛衍灌下一碗药,如此喂了两日,他的眼皮动了动,竟真的有苏醒的意思。
第三日早上,我盼他早些醒过来,又多割了一根手指塞进他口中。
到了晚上,我趴在他怀中时,他的手竟然动了,我拍拍他的脸小声喊他:「太子太子……你醒了吗?太子……太子……」
盛衍的眼皮一直在动,许久之后,竟当真缓缓睁开眼,看到我,他一脸茫然。
「你是……谁?」
我开心地坐起身子,举着手指给他看:「是昭儿喂血给你喝,伯伯说你喝了血就会醒过来,你果然醒过来了,你不记得昭儿吗?是你将昭儿从婆婆怀中带走,给了昭儿一颗糖。」
盛衍很虚弱,又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嗯」一声,又沉沉睡了过去。
婆婆说生病的人需要休息,我不敢打扰他,便又躺回他的怀中。
房子里很黑,但是很暖和,比我和婆婆住的小院好多了,小院有处窗子破了,夜里总是漏风,这里很好,太子的被子暖和,靠着他这两日夜里我睡得很安稳,没有哭。
第二日早上,我醒来时太子已经醒了,他一直看着怀中的我,脸上的青色开始慢慢褪去。
「你醒了吗?」
盛衍点点头,那双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声音微有沙哑却格外好听。
「你……找到你爹了吗,为何会在……东宫?」
我将回京后的事说给他听,说到爹时还是不争气地落了泪:「他不喜欢昭儿,只喜欢姐姐,昭儿以后不回去了。」
盛衍皱着眉头听我说完,半晌后摸了摸我的头:「既然入了东宫,不管如何,本宫都不会叫人欺负了你。」
朱窗半开,微光透过万字窗的空隙洒在了盛衍俊美无俦的脸上,那日阳光正好,婆婆在微光中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随之离去,散在雾中。

-8-
盛衍醒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去隔壁,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太医。
可不过三日,那屋子已满是一股腐烂的气息。
老太医死了,死时一直睁着眼睛望着门,我哭着回去找盛衍。
盛衍沉着眸子告诉我:「世事无常,生老病死本是常事。」
他又摸摸我的头,叹息道,「本宫能活下来,也不过是上天垂怜罢了。」
我同盛衍在东宫待了半月,他自从醒来便不再让我用血喂他。
盛衍说,我还小,禁不住他喝,他是男人,身子强壮,会自己好起来。
我开始不信,可盛衍又喝了几日药,当真可以下床,我乐开了花,抱着他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盛衍淡淡笑了笑:「本宫没想到,第一个亲本宫的,竟是个六岁的稚子。」
「稚子又如何?娘娘说,入了东宫就要同太子一生一世在一起,昭儿是要跟在你身边一辈子的。」
盛衍闻言突然敛了笑,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傻丫头,你可知,她当时的意思,并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她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以后离她远一些。」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盛朝有训,太子将薨,需有妃子随葬。
太子死的当夜会有宫人入东宫,用迷烟迷晕我,在我脑袋中灌入水银,如此可保肉身不腐,死后花容月貌继续伺候太子,宫中众人从未有我与太子活着走出东宫的想法,娘娘亦是如此。
半个月后,盛衍带我入宫,不过二十多天,皇后整个人老了十几岁的样子,两鬓有了白发,哭得险些晕过去。
盛衍又独自见了皇上,皇上说东宫有瘟疫,命人封了东宫,盛衍带着我住进了宫外的太子府,我也因救太子有功,被正式册封太子侧妃。
不过一日,整个京都都知道,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娶了亲,而侧妃娘娘是个仅有六岁的女娃娃。

-9-
我被册封后,第一个上门的便是我爹。
他来的那日带了主母生的姐姐。
「微臣见过侧妃娘娘,自从娘娘入东宫,微臣夜不能寐整日惶恐不安,听闻殿下与娘娘大难不死,微臣一日都等不下去,需得来见见娘娘才心安。」
第一次见到爹对我这般亲热,我有些开心,颠颠跑过去想让他抱抱我,却被身后的阮阮姐姐拦住。
阮阮姐姐是皇后娘娘赐的婢女,自我册封侧妃后便让她随身伺候我。
「承事郎大人有这份心我们侧妃收下了,只是娘娘如今已入东宫,承事郎大人来此多有不便,以后想来瞧娘娘,还请先往东宫送拜帖。」
阮阮姐姐身姿挺得笔直,并未给爹好脸色。
在我印象中,我爹是大官,婆婆每次提到他总是又怕又惧,多次叮嘱我,往后见到爹一定要先磕头,要好生说话不可胡言惹了爹生气。
我们住在永安村时全靠爹接济,每隔几个月便会有个小厮去送些银两,婆婆千恩万谢地接过银子还要跪在地上磕上三个头。
可今日他对着阮阮姐姐,却是头都不敢抬起,一个劲低着头称是。
「是是是,姑娘说得是,微臣下次定会先送帖子,今日实在是着急了,微臣定会等殿下回来向殿下请罪。」
爹一边说话一边按着嫡姐的后背弯腰,是一副很怕得罪阮阮姐姐的样子。
可阮阮姐姐并未因为他好说话便态度好些,反倒越发气恼,指着爹训斥道:「承事郎大人真是有心,自己的女儿入东宫送死时不阻不拦,这会儿倒成了好父亲,来就来罢,还带着自家嫡女,不过是欺我们娘娘是个稚子罢了。」
我爹闻言脸色变了变:「姑娘这话是何意,微臣不懂啊。」
阮阮姐姐冷笑一声:「大人也不必在这儿愚弄奴婢,大人对我们娘娘什么样,太子殿下一清二楚。殿下说了,大人若是真当我们娘娘是自个儿的女儿,便莫做些糊涂事,殿下宠爱娘娘,自会为了娘娘照拂大人,可若大人糊涂……」
说到「糊涂」时,阮阮姐姐一直盯着嫡姐,「我们殿下,也不介意为娘娘换一位好父亲。」
我爹猛地睁大眼睛,脑门出了一头汗,也顾不得拉着嫡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微臣明白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回去,万望殿下恕罪……」
阮阮姐姐冷笑一声,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歪着头问姐姐:「爹爹为何那般害怕?是不想让昭儿换父亲,舍不得昭儿吗?」
阮阮姐姐温柔地拉着我的手,回头冲他的方向「呸」一声:「他哪里是舍不得娘娘,是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殿下早就知会奴婢见到承事郎不必客气,他入朝多年不过是个八品散官,好不容易有了娘娘这倚仗,他可舍不得放手。」
我这才知道,爹并没有婆婆说得那般厉害,以后我无须跪他,也不必再讨他欢心,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10-
「今日可开心?」
盛衍很忙,白日里他总是不在府上。
可晚上无论多晚,他都会赶回府上陪我睡觉,他知道我怕黑。
「开心的,今日爹爹来了,被阮阮姐姐凶走了,阮阮姐姐说以后有太子保护我,我再也不会被欺负。」
月上中天,府上点了灯,整个宅院灯火通明,从盛衍进院子,我便赤着脚趴在窗台看他。
盛衍容貌俊美,金冠玉带,身姿挺拔,举手投足皆带着一股矜贵之气,看到我他笑了笑,将我抱进怀里,大手暖着我冰凉的脚。
「自是不会,有本宫在,这世间无人敢欺你。」
盛衍回来得晚,我等得久,一进他怀中便困意袭来,「嗯嗯」两声便趴在他怀中打哈欠。
盛衍轻轻笑了笑,将我抱在怀中拍我的后背,一边拍一边轻轻道:「本宫这哪里是娶了个侧妃,简直是抱养了个孩子。」
说完他又笑得有些开心,「自己的媳妇,自己养大,倒也有趣。」
后来我昏昏沉沉睡过去,只觉得额头上有一抹温润落下,轻轻浅浅,又小心翼翼,像极了婆婆。
第二日一早,阮阮姐姐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冲着我行了个礼,然后欢欢喜喜地牵我的手。
「小昭儿,殿下说你当时入府仓促,连仪式都不曾有,这些他都记得,待你及笄时,会为你大办一场喜宴,让你风风光光地感受一次女子嫁人的欢喜。」
我茫然地看着阮阮姐姐,不知道她为何这般开心。
阮阮姐姐也不在意,继续絮絮叨叨地说:「说起来,你也是好福气,虽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化险为夷,担着殿下这救命之恩,你后半生便是无人企及的富贵,真是傻人有傻福。」
见姐姐开心,我也傻呵呵地笑起来:「姐姐与殿下说得一样,殿下昨个儿睡觉的时候说他会护我一生,还亲了我呢,殿下以为我睡了,其实我还没睡着呢。」
阮阮姐姐先是看着我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额头问:「亲了哪儿?是这儿吗?还是这儿?」
我指了指额头正中,认真道:「是这儿,殿下亲得可轻了,像婆婆一样,很温柔呢。」
阮阮姐姐又笑,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蛋道:「那可不一样,殿下是昭儿的夫君,他亲你怎么会与婆婆一样呢?」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昭儿挂念婆婆,殿下命人又去了一趟幽州,婆婆是染了瘟疫,尸体没能带回来,只烧成灰,将骨灰在城外的大觉寺供奉,也供了长生灯,殿下说,昭儿想婆婆了,随时可以去瞧。」
提到婆婆,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阮阮姐姐心疼地将我抱进怀里,安慰道,「婆婆没了,可昭儿有殿下与奴婢,以后奴婢也会一直陪着昭儿。」

-11-
盛衍好容易有了一日休沐。
阮阮姐姐说,盛衍休沐的时候大多会入宫陪伴皇后娘娘,我便赖了床,想着他既然不陪我玩,我倒不如多睡一会儿。
可盛衍根本不让我睡,他穿着白色寝衣侧着身子看我,衣裳有些松散,见我睁了眼便捧住我的脸左右看。
「小丫头,你是不是胖了些,本宫怎么瞧着脸胖了一圈?」
我还有些困意,准备再睡,便嘤咛一声推开他的手。
盛衍笑了笑,又凑过来捏我的鼻子,逼迫我睁眼睛。
我气鼓鼓地鼓着腮帮看他:「你对昭儿不好,婆婆从不扰昭儿睡觉,婆婆说小孩子睡得多才会长高高!」
盛衍闻言挑挑眉,将半落的衣襟撩回去,快速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声音温润:「这么好的婆婆,小昭儿就不想去看看她?」
我猛地坐起来,起得猛,一头撞上盛衍的额头,疼得他低呼一声,却仍是下意识来揉我的脑袋。
「疼了没有?本宫瞧瞧有没有肿,这么不小心。」
我握住他的手:「你今日不去陪皇后娘娘吗?真的会带昭儿去看婆婆吗?」
盛衍一边揉着我的额头,一边轻哼:「小没良心的,本宫何时骗过你,再说了,你个小丫头,骗你做什么。」
我起床起得飞快,不用阮阮姐姐帮忙,我就自己穿好衣服,又一口气喝下一碗饭,催促着盛衍出门。
春日渐暖,路边的柳树已经冒了嫩芽,我趴在窗边看街上的热闹,马车颠啊颠啊竟颠得我肚子疼。
「哎呦,定是方才娘娘吃得太急了。」阮阮姐姐心疼地要将我抱过去。
盛衍却先一步稳稳地将我抱在怀中,一边搓热手一边往我肚子上捂,如此在一起待了许久,他已经深谙看孩子之道。
「又不是不带你来,喝这么急做什么?以后不可这样,尤其是去宫里,要稳重些,要比旁人更懂得规矩。」
我撇撇嘴不回话,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学那么多规矩?
大觉寺很大,盛衍为婆婆寻了一僻静之处,香火供奉得很旺,长生牌外的高香比我还要高些。
盛衍知道我有话要对婆婆说,便带着阮阮姐姐去外边等我。
我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难得没有哭。
「婆婆,殿下对我很好,阮阮姐姐对我也很好,晚上殿下会陪我一起睡,我近来睡得很安稳,没有害怕,待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看到我走出来,盛衍颇有些意外:「这就好了?」
我「嗯」一声:「婆婆很早就说过,她希望我活得开心,我若在她眼前哭,她会难过。」
盛衍没说话,只摸了摸我的头,郑重道:「本宫会让你一直开心。」

-12-
盛衍是个骗子,他没让我开心。
第二日就让阮阮姐姐送我去了国子监,他说像我这般大的姑娘《诗经》都能背下来,我却大字不识一个,实在有辱太子门风。
身为太子家的孩子,就要比旁的人会更多才行。
去了国子监我才知道,来这里上学的皆是盛衍的弟弟们,一个姑娘都没有,我嘟着嘴坐在桌前不乐意。
两位比我还小一些的皇子凑过来眨巴着眼睛看我:「你是哪位皇叔家的姐姐,怎么这么可怜被送来国子监读书?是家里大人不要你了吗?」
我一听更不高兴,「哼」一声不说话。
两位小皇子再接再厉:「我朝国子监从不许女子入学,公主都不行,你怎地这么特殊?」
正说着话,本摇头晃脑教书的夫子看到了这边的场景,拿着戒尺狠狠打了下桌子,气冲冲道:「七皇子八皇子,上着课便随意走动,你们可知道,太子如你们这般大时,六韬五略、商君申子倒背如流,你们可好,来了两年多了,周礼都学不明白!还不上来挨打!」
七八两位皇子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耷拉着脑袋走过去,被夫子抄起戒尺狠狠打在手心上,七皇子疼得哇哇直哭,八皇子还坚强些,一边挨打一边指着夫子道:「老匹夫,待本皇子长大,定将你屁股打开花。」
夫子气得又赏了他十下戒尺。
这一通打,七八皇子疼不疼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被吓到了,那一节课,我学了好几个字,生怕夫子会拿那冰冷的戒尺打我。
可下学的时候,夫子却对我格外和气,看着我的标注,满意地捋捋胡子。
「不愧是殿下的人,孺子可教!」
说完捋了捋胡子飘飘然离去,七八两位皇子掐着腰瞪着眼看我:「你竟然是太子派来的卧底,说吧,他让你来监视谁?」
我被问得一头雾水,抬起屁股就往阮阮姐姐那儿走,两个人却不依不饶,拦住我的去路。
「我给你几颗糖,你如实告诉我,如何?」
七皇子左右看了看,一把褪下靴子,从里面拿出几颗臭烘烘的糖果递给我,我嫌弃地捂住鼻子:「臭了……我不要……」
八皇子一把将七皇子的糖打落,斥道:「你竟敢给太子的人送糖吃,小心我告诉你母妃,打你个屁股开花。」
七皇子也是个暴脾气,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在地上打起了滚,趁着空,我赶忙跑向阮阮姐姐。
阮阮姐姐告诉我,以后要离七八皇子远一点,他们的母妃分别是贤妃和淑妃,这两位娘娘与皇后不对付,在后宫向来跋扈,尤其是太子病重时,两个人都铆足了劲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就盼着太子骤然薨逝。
我闻言用力点头,狠狠表示以后再不同他们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盛衍虽有很多手足,却并不亲厚。
这些人,个个盯着他的太子之位,他过得并不自在。

-13-
春去秋来,冬又过。
一年复一年,很快就到了我十岁生辰。
我在太子府已待了四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太子几乎将我宠上了天。
可他们不知道,随着我年龄越来越大,盛衍对我的要求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严苛。
不用去国子监识字后,他又请了朝中最有学问的太子太傅来教我学习中馈及举办宴会,隔三岔五就要请太傅去问一问,回来便是一通责骂。
「小昭儿,太傅说教了你两个月了,账本还是看不明白,今日我休沐,我亲自教你。」
一大早我就被盛衍从暖和的被窝里拽出来抱在腿上,他衣裳都来不及穿便指着一沓子账本训斥我。
训斥便训斥吧,一边训斥一边还要捏着我的脸颊,我若气得鼓腮帮,他低头就会咬上一口,一点不客气。
「我不要看,我还困。」
几年的相处,我已经摸清了盛衍的底线,在外人眼中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可我知道,他抵不过撒娇,只要我勾着他的脖子亲一亲他的脸,他什么都会依我。
「这些账本太厚了,人家还小嘛,看得眼都花了,今日要歇一歇。」
我在盛衍脸上轻轻亲了一口,他方才还不可动摇的决心顷刻便土崩瓦解,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再玩两年罢」便抱着我到窗台指着窗外道:「母后今年格外喜欢玉兰花,是新得的品种,知道你爱花,我向她讨了些移栽过来,喜欢吗?」
红墙下玉兰花如白雪皑皑挂满枝梢,整个院子都散发着阵阵清香,我欢喜得又狠狠亲了一口盛衍,他笑得格外风流。
每月十五的时候,我都要入宫走一趟看看皇后娘娘,每每见到我,皇后娘娘都会亲近地将我拉进怀里狠狠蹭一蹭脸。
「又长高了,瞧瞧这模样,虽还未长开,却也瞧得出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
皇后娘娘身边的苏嬷嬷待我也好,见我进殿,赶忙摆手,没一会儿便有十几个宫女姐姐端了数盘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娘娘说得是,咱们小侧妃是娘娘和殿下亲自养大的,无论是性子还是模样,哪家贵女比得上?便是荣亲王家的那位郡主虽比咱们小侧妃大上两岁,可若站在一旁也是陪衬。」
皇后娘娘听得开心,又抱着我狠狠亲近一番,摸着我的头道:「再过几年,昭儿就大了,到时,本宫定要为昭儿办一场绝无仅有的及笄礼,再向皇上为昭儿请个封号,热热闹闹地迎进东宫,昭儿可高兴?」
「娘娘不必如此铺张浪费,昭儿本就在府中,不在乎那些虚礼,只要太子别日日欺负昭儿,昭儿便开心了。」
娘娘笑得很开心,捏捏我的脸道:「昭儿真是长大了,那你倒是跟本宫说说,太子如何欺负你了?本宫为你做主。」
我鼓着腮帮抱住娘娘,抱怨道:「他总是要我好生学着执掌中馈,可我不乐意学那些,他便掐我的脸还会板着脸训斥我,近来又让我学办宴会写帖子,又让我日日看账本,太傅也严苛,隔几日就要向太子告一次状。」
我说完苏嬷嬷的脸色变了变,看着娘娘欲言又止,我没有看清娘娘的表情,却觉她身子僵了僵,半晌后笑道:「昭儿喜欢学这些吗?」
我咬着点心摇头:「不喜欢。」
娘娘体贴地捏了捏我的脸:「不喜欢便不学,衍儿对自己严苛,对府中的人难免也如同要求自己那般。可昭儿是姑娘,有本宫宠着,无须会那些,太子如今也十八了,本宫到时选一位姐姐替太子做这些,昭儿可愿意?」
「好啊好啊,」我欢喜地点头,「昭儿愿意啊,又有新的姐姐来府中吗?会像阮阮姐姐那样日日陪着昭儿吗?」
娘娘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本宫向昭儿保证,无论是谁入太子府,她都不会欺负昭儿,会像本宫这般疼爱昭儿。」
那日的娘娘和往常很不一样,我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隐约觉得,我走时,她看我的模样,比往常生疏了些。

-14-
我十二岁那年,已懂了许多男女之事。
盛衍说他不只是太子,更是我未来的夫君,待我及笄,他便会娶我回东宫,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随之而来的,是越发严苛的教导。
他不许我再如从前那般插科打诨地玩闹,日日都有很多功课,我不愿意同他撒娇,他也不会再心软任我轻易蒙混过关,反倒会板着脸要求我必须多少日内学有所成。
有一次盛衍从宫中回来,一直冷着脸,身后的随侍吓得不敢近身,阮阮姐姐跑来告诉我:「娘娘,今日太子不高兴,你千万莫招惹他。」
自从今年开始,盛衍不许府中的下人再唤我昭儿,他说我长大了,不能再和小时候一般,要懂规矩,下人不可逾矩。
因着这事,我还同他吵了几句,觉得他架子太大,气得跑去大觉寺同婆婆哭了一个下午。
出寺的时候下了大雨,站在大觉寺的青石台阶上,我看到了一直站在雨中撑伞的盛衍。
亮如白昼的闪电划破乌云密布的虚空,树上的垂柳脆弱地在空中颤动,任随侍如何拉扯盛衍上车,他都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眼中是这时的我还看不懂的情绪。
我走过去,站到他的伞下,他第一次以乞求的态度同我说:「昭儿,以后,都听我的好不好?这世上,唯有我不会害你。」
我还是不高兴,同他犟嘴:「胡说,阮阮姐姐待我也好,皇后娘娘待我也好,她们都不会害我。」
若是从前的盛衍会笑嘻嘻地将我抱在怀里:「我们昭儿这么可爱,自然没人会不喜欢。」
可如今二十岁的盛衍早就不会那般哄我,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我,脸色晦涩不明:「她们待你的好,与我不同,你要时刻牢记。」
那日的盛衍就与今日的盛衍有些相似,他不知去宫中遭遇了什么,回来便将阮阮姐姐赶出去,面容严肃地问我。
「你当真愿意让别的女人入府?」
我茫然地看他,不明白这话何意,盛衍没耐心等我说,继续道,「你可知道让别的女人入府执掌中馈是何意?」
我脑中隐约想起十岁那年皇后娘娘问我的话,轻轻摇摇头。
盛衍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脸色十分不善:「意思就是我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以后我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能日日陪着你,一个月要有二十日在别的女人身边,你要自己睡,要等着太子妃大发慈悲赏你几日,你才能见到我,她若不愿意,你就得等着,像后宫那些女人一样,或许等几年都见不到父皇一面,这样,你也愿意吗?」
盛衍的手捏得我很疼,说的话也让我难过,我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一个劲摇头:「我不愿意……你不是说我们会日日在一起,会一辈子吗……」
天上响了闷雷,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乌云密布,黑压压地堆在太子府上空。
盛衍看着我,眼里划过不忍,又将我按进怀中,声音有些颤抖。
「你若不愿意,便好生学太傅教的那些,母后再同你说,你便告诉她,你自己可以做这些,无须旁人分忧。」
「昭儿,我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了,你快些长大吧,别再让我等了。」
盛衍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冒雨离去,他走后阮阮姐姐才叹息一声告诉我:「皇后娘娘准备为太子议亲,人选便是荣亲王家的郡主。」
阮阮姐姐还说,那位郡主文韬武略皆是上乘,家世也显赫。
荣亲王虽是外姓王,可在朝中的分量极重,又手握兵权,娶了她,将来太子登基才能有更多人扶持。
阮阮姐姐说,太子对我是真心爱重,可对皇家而言,爱重并非情意,反而是一种负担。

-15-
之后的一年,我发愤图强,连太傅都夸赞我:「娘娘竟是一夜之间开了窍。」
只有阮阮姐姐知道,那日盛衍说完后故意冷了我一个月,晚上不陪我睡,白日也不见我,为了躲着我,他连府都不回,我差人去寻,他命人告诉我:「你若还是那么笨,以后日日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我哭了一整夜,开窍了,玩命地学,生怕被郡主比下去,不仅学文,也跑去学骑射,摔了无数次,腿青了一片,却好歹也学出了个样子。
盛衍很开心,抱着我亲了又亲。
阮阮姐姐告诉我,盛衍这样,是对我期望极高,历朝历代太子妃皆是世家贵女,不仅家世显赫,个人更是翘楚,若盛衍只想将我娶作侧妃,这些都是大可不必学的,阮阮姐姐说,我要好生学,莫要辜负盛衍。
那一年,盛衍已入朝议事,在朝中也渐渐有了一席之地,他提携了我的父亲,允了实职,更是将主母生的长子送去军中历练。
父亲洋洋洒洒给我写了几页的信,他说他与兄长感恩戴德,决不辜负我与太子的期待。
我不懂盛衍在期待什么,反正我对父亲是没有期待的,更遑论那从未见过的兄长,我将信丢在一边,并不打算回信。
阮阮姐姐却将信又收回来,语重心长道:「娘娘不仅要给大人回信,更要给娘娘的兄长去信,让他们感念太子与娘娘的恩德,让他们知道,唯有仰仗娘娘他们才可在朝中一展拳脚,尤其是娘娘的兄长,他去了军营,历朝历代的将军个个都是在营中得势,风光归来。」
「娘娘如今大了,眼看就要及笄,娘娘需要一个强大的母家作为倚仗,殿下都是为了娘娘好。」
我如阮阮姐姐所言送出书信,果然兄长的回信十分感动,纸张上隐约有些水渍,想必他懂得太子的苦心。
那一年,皇后娘娘多次撮合盛衍与郡主,每每都被他以公务太忙推辞,几次下来,娘娘不开心,连带不愿意见我,一直到年节之前,我每次入宫,她都以身体不适推辞。
年节时我陪盛衍入宫,她不许我同往常一般与她同坐一桌,倒是特许了郡主入宫陪侍在旁。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克敏郡主,整晚的宴会,她一直羞涩地看着盛衍。
她坐在皇后娘娘与盛衍中间,一直殷勤地为盛衍布菜,她足够端庄,说话也得体,不会像我这般总是要盛衍哄着抱着,她更像个主母,更像一个合格的妻子。
那是第一次,我觉得我离盛衍那样远,中间像是有一条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16-
我十五那年,盛衍如他所说,为我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
京中百官都送来贺礼,就连荣亲王一家都送了一棵半人高的紫珊瑚树,克敏郡主亲自前来。
阮阮姐姐为我装扮得隆盛,穿着繁杂的礼服,化了精致的妆容,头上戴了流朱金冠。
「这冠子是太子命十多个珠宝匠打了半年才做出来的,上面的珠子足有一百零一颗,这金凤凰更是只有太子妃与皇后娘娘才可用的。」
我被阮阮姐姐搀着出了屋子,那时,克敏郡主正羞涩地同盛衍说话,盛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到我,丢下克敏郡主便走过来。
百官站了满院,任谁都看出了克敏郡主的尴尬。
「昭儿,你今日真美。」
盛衍垂着眸子看我,眼中的欢喜毫不掩饰。
众人面前,他突然弯腰将我抱起,在众人的唏嘘中将红着脸的我抱往宴场。
开礼原本该是父亲致辞,盛衍为了显得重视,他以太子身为我冠礼,这在历朝历代都是绝无仅有的。
在盛衍的指引下,我有模有样地做着繁杂的及笄礼,最后他亲自为我赐字。
年禧,盛衍说,他要与我朝朝暮暮,年年今朝,白头永偕。
此话一出,不少朝官看向克敏郡主,郡主当场青了脸,后来不知何时悄声离去。
当夜,盛衍喝了不少酒,我也饮了几杯,晕乎乎地被他抱进房间。
房里挂了许多大红绸子,燃了满屋的红烛,整个屋子瞧起来十分喜庆,盛衍亲吻了我的唇,说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我长大。
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三岁,他说他等了我九年。
那一夜,我不仅长大,更彻彻底底成为一个女人,盛衍的女人。
那场迟来的圆房,终在这一夜寻来了圆满。

-17-
可世间是没有圆满的。
你得了这一样,就会失了那一样。
及笄第二日,皇后娘娘不顾盛衍反对,强硬下旨赐婚,赐婚的对象不是我,是盛衍与克敏郡主。
「明昭,本宫知道太子与你情意深,他心悦你。可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他不能以喜好娶妻,如今皇上身子不好,太子不日就将监国,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助力,这个人只能是克敏。」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凤鸾宫,皇后娘娘威严地端坐在凤位。
微风吹过,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初见,皇后娘娘伤心欲绝地挨家拜访,为太子寻一女子冲喜,见到我,她是掩不住的心疼与开心。
后来多年,她也如她所说给了我宠爱和疼惜,像是对待女儿一般。
可这一切,都随着长大慢慢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她仍旧是当日的皇后,只是心中的牵挂变了,她要为儿子筹谋一个有倚仗的未来。
我忍不住落了泪,重重磕了三个头,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娘娘。
「娘娘,昭儿明白的。」
在国子监那几年,我虽不与七八皇子亲近,却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许多事。
皇上诸多皇子,与盛衍年纪相似的皇子便有三位,他们个个虎视眈眈,早早便娶了朝中股肱之臣的女儿,为的便是将来在夺嫡之中有一战之力。
便是比我还小的七八皇子,也没有礼让之心,盛衍虽挂着太子之名,却狼环虎伺,我不在意太子妃之位,我只怕他会无自保之力。
皇后看着我,也红了眼,终是心软道:「怨本宫吗?」
「昭儿已不是稚子,朝中利害关系阮阮姐姐教了许多。昭儿知道,殿下不可行差踏错半步,殿下是个有情义之人,昭儿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也许了昭儿一生富贵,昭儿没什么可怨的。昭儿与娘娘,对殿下是一样的心,只要他一生安康,顺利登基,昭儿是不是太子妃,并不重要。」
苏嬷嬷擦了擦眼泪,跑过来将我搀起,皇后娘娘流着泪将我拽进怀中,她抱得很紧,手却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好昭儿,母后没有白疼你,成亲当日,你与克敏一同行礼。母后答应过你,无论是谁入府,都不会欺负了你,到那日,母后会求皇上许你为平妻,这是母后欠你的。」

-18-
大婚当日,我的嫁妆千里,甚至超过了克敏郡主,皇上下令,虽是太子娶妻,我的出嫁却以公主规格。
我爹也被册封三品,兄长更是被册封为少将军。
行礼之时,盛衍只牵着我的手,礼后,直接来了我的婚房。
婚房便是盛衍的主院,是我们一直住的屋子,克敏郡主虽是以太子妃入府,却被安置在侧院,她也不吵不闹,到了夜里,还托人来知会盛衍,她累了,要休息,盛衍安置在我这儿即可。
早就褪了喜袍的盛衍躺在床上「嗯」一声,又凑过来亲我,手一直与我十指缠绕,将我抱得紧紧的。
「昭儿,以后我都在你这儿,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烛火之下,盛衍的眸子亮亮的,我知道他为我做了许多,也想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十五岁的陆明昭已经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事与愿违的。
凡事,都不能求个圆满,有点缺口才能长久。
于是,我轻吻盛衍的额头,小声道:「我只要一直与你在一起就好,即便不那么圆满,只要长久,便是好的。」
盛衍褪下我的衣裳,呼吸之间暧昧在屋内回荡。
大抵男子,一旦尝过情欲,再如何端静自持不染凡尘,也会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一整夜,灯影摇曳,他的身影也摇晃着映在窗户上,像是个吃人的旋涡一般,将我也一并拉了进去,沉溺其中。
第二日,盛衍带我与克敏入宫谢恩,全程拉着我的手,眼神一刻都不曾落在克敏身上。
克敏眼圈红红的,脸色也不好,瞧着是一夜未眠的样子,皇后娘娘看得明白,拉着她的手道:「如今入了东宫,你也算得偿所愿,你比昭儿大两岁,又最是识大体,她被本宫与太子惯坏了,孩子气了些,你往后多让着些。」
克敏眼神一顿,得体地行了礼,道了声「是」。
娘娘又朝着我伸手,故作不悦道:「往日入宫,都是往母后怀里扑,如今长大了,倒是满眼只有太子了。」
盛衍低低笑了笑,语气十分骄傲:「本宫养大的,自是亲近本宫。」
几人围着娘娘聊了一会儿,盛衍还要去见皇上,又对着我好生嘱咐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又说了会儿话,皇后娘娘便要苏嬷嬷带我去殿外吃点心,要留克敏说几句话。
我吃着点心便听到娘娘的声音从内殿传出,语气十分威严,不似方才的慈爱。
「是你求着你爹硬要本宫送你入府,怎么如今入了府,又不乐意了?」
「臣妾不敢。」
「你知道不敢便好,本宫早就告诉你了,衍儿不是你父亲那样的性子,昭儿虽说是侧妃,却是他亲手养大,一颦一笑都是最合他意。他是太子,心思又重,这些年为了让昭儿配得上太子妃之位,他做了许多,如今你横插一脚,坏了他多年绸缪,你别怪他怨你。昨夜冷落,便是他给你的警示,你安分一些,让你爹也有分寸些,来日做得够体贴,他兴许还会看到你的好,可你若是为难昭儿,怕他难以容下你。」
「我……娘娘说,太子当真还会看到臣妾的好吗?」
「本宫这儿子,自幼就执拗,他想要什么,便会一门心思扑在上面,对昭儿更是不必多说。不过好在,皇上如今病重,其余皇子蠢蠢欲动,你爹手中有兵权,他既要用你爹,总要给你几分薄面,不会过多难为你,你若是机灵,便往他喜好上努力,懂吗?」
「臣妾谢娘娘教导。」
「娘娘,好吃吗?」
苏嬷嬷自是也听得一清二楚,却像个无事人一般问我。
我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笑道:「自是好吃的,母后宫中的点心天下独此一份。」
出了凤鸾宫,克敏一直不说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皇后的意思,我却明白,那话看似说给克敏听,实则也是为了说给我听。
盛衍要用荣亲王,克敏就非宠不可,皇后娘娘看似在维护我,实则也是在点我。
我笑了笑,抬手帮克敏将头顶的一只虫子赶走:「姐姐昨夜没睡好吗?」
克敏眼神不悦,并未说话,大步往前走。
我快跑着跟上去,一把拉住她:「姐姐是在同我置气吗?若说起来,我与殿下在一起近十年,感情深厚,姐姐才是横插一脚的人。」
克敏愣住,继而有些脸红,支吾着不说话。
我又道:「可我不怪姐姐,殿下是太子,需要有人帮扶,姐姐愿意帮扶他,我很开心,也不在意这正妃之位到底在谁。如今姐姐入了太子府,与太子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求姐姐对我多有喜爱,只愿姐姐在关键时刻,是向着殿下才好。」
克敏「哼」一声:「本宫身为正妃,与太子殿下一体,自会万事向着殿下。」
我闻言笑了笑:「如此便好,殿下那边,昭儿也会提醒着些,既然姐姐入了府,殿下还该雨露均沾得好。」
克敏不屑地看着我,「嘁」一声:「别以为说几句好话,本宫会信,这些把戏,本宫见多了。」
我不再多言,行过礼便带着阮阮姐姐往轿子走去。
路上阮阮姐姐问我:「娘娘何必如此?」
我叹息一声:「在国子监时,夫子曾讲过一个故事,前朝太子醉心山水,是个难得的和善之人。对兄弟友善,重情,不忍伤分毫,可他是这般想,旁人却不是这样。夺嫡之时,他的亲兄弟联合朝中大将踩踏了他的府邸,将他囚禁,羁押不归,甚至连他美貌的妻子都被兄弟在人前玷污,还请了画师当众绘图,后将那图送去他房中,要他日夜相对,屈辱地活着。其余皇子死得更是惨烈,有的一家数百口尽被屠杀,有的游街示众流放千里。」
「姐姐,爱一个人,有时候,并非只是占有他,他为我做了良多,我不过是让出一个本就不该属于我的位置,不是很难的。」
阮阮姐姐没说话,只拿出帕子擦了擦我脸上的泪。
「姐姐,我想去城外看看婆婆。」
「好。」

-19-
熙元二十六年,冬。
皇上没有挨过这个寒冬,于一个雪夜骤然薨逝。
盛衍子时入宫,彻夜未归。
第二日一早,皇后娘娘悲伤过度,卧床不起,克敏入宫侍疾。
那几日,我一直没有见到盛衍,都是阮阮陪我。
又过了几天,宫中传出消息,三皇子带了兵马入城,围了宫门。
那天下了大雪,阮阮说:「每次大雪,似乎都有变故。」
我心里惶恐,却握着阮阮的手安慰:「荣亲王手中有重兵,他女儿是太子妃,他不会让殿下出事的。」
阮阮点点头,将大氅披在我身上,午后有宫中的太监入府,我在午睡,是阮阮接见的。
晚上,阮阮端了一碗参汤给我,汤水太热,便放在桌上,她难得不顾规矩地坐在桌前同我像小时候那样说话。
「昭儿还记得吗?我来伺候你那年,你才六岁。」
我说自然记得:「我那时怕黑,你想搂着我睡,可殿下不乐意,你委屈了好几日,说你想同我睡不过是觉得我年纪小,等那么晚对身体不好,姐姐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
阮阮笑着点点头,帮我吹着参汤:「殿下自幼便比旁人成熟许多,冷冰冰的,对皇后娘娘也是守礼,不会过于亲近,唯有对昭儿,殿下是真的喜欢。」
「人人都羡慕殿下生来便是太子,投了个好娘胎,可昭儿不知道,其实殿下幼时过得并不快乐,娘娘在宫中不得宠,虽是后位,却未得圣心,殿下能做太子,不过仰仗祖训立嫡立长。皇上宠爱贤妃与淑妃,自从二人生了皇子,皇上多次起心废太子,瘟疫那次,原本该去的是三皇子,可皇上铁了心要太子前去。昭儿,若没有你,那次殿下非死不可。」
我一阵揪心,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阮。
「你别害怕,如今皇上已死,过了这一关,以后再没人能害殿下了。」
阮阮一边说话,一ţûₜ边端起参汤,放到嘴边尝了一口,「这碗参汤,昭儿能赏给姐姐吗?」
我「嗯」一声:「姐姐想喝多少都行,姐姐若喜欢,以后日日都可喝。」
阮阮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抬手摸了摸我的脸:「昭儿知道吗,其实姐姐是皇后娘娘的人,陪在昭儿身边,也是娘娘想知道昭儿的一举一动,太子不能动情,你别怪娘娘,娘娘只是不希望太子过于喜欢昭儿。」
我「嗯」一声:「我知道。」
我早就不是当年的稚子,许多事情,我都明白的。
阮阮又笑,将我抱进怀里:「可娘娘不知道,不只是太子喜欢昭儿,姐姐也很喜欢昭儿,姐姐陪伴昭儿这么多年,早把昭儿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姐姐怎么忍心杀了自己的妹妹呢?」
我的肩头湿了一片,我茫然地听着,想问问阮阮是何意,却见她口中大股大股地吐出鲜血,染红了我的肩膀。
「姐姐……」
阮阮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却死死抓着我,艰难道:「待我死后,将我的尸体换上你的衣裳扔去院中……远处荣亲王的暗卫看到你的尸体会出兵救驾……昭儿……以后姐姐……不能陪你了……一定……一定……要小心太子妃……和皇后……」
阮阮死了,死在那一年的深冬,那个在幼时许诺会一直陪我的姐姐,用她的死,换了我一命,也换了盛衍一命。

-20-
熙元二十七年,盛衍在荣亲王的扶持下登基称帝。
后位悬空,我与克敏同封贵妃。
「昭儿,待你生下孩子,我就封你为皇后,咱们的孩子便是太子。」
那时,已是第二年的春末,阮阮死后,我查出有孕。
我没死,克敏又哭又笑,大骂太后是个骗子,她根本不该信她,让她爹出兵。
可只有我知道,太后没有骗她,太后真的想杀了我,救我的是阮阮。
或许她原本是皇后安插在我身边一把锋利的刀,可最后,她化利刃为盾牌,为我挡下致命一击。
盛衍知道始末,与太后的关系一落千丈,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让太后移居寿康宫,无事不得外出。
「昭儿,以后,再也无人敢害你了,我已经是皇帝,以ţú⁴后,我都会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盛衍很疼我,疼到不顾前朝反对,在宫中建了祠堂,供奉的不是皇家先祖,而是我的婆婆与阮阮。
我有孕四个月,因着阮阮死时伤心过度,瘦了许多,人一直很虚弱,盛衍几乎夜夜都来陪我,无论再忙,他都会像幼时那样,即便披星戴月,也要哄我入睡。
他常常将我抱在怀中,说他从我小时便多么多么喜欢我,喜欢到竟不知不觉等了那么多年。
他说其实更希望我能生个女孩,像我一般,他很想念我小时候的模样。
克敏自从入宫,便被禁足,连着三个月,每日上朝荣亲王都被上奏几本,几个月下来,盛衍将他的兵权名正言顺地给了我的兄长,命他以后就做个闲散王爷。

-21-
秋日的时候,太后薨了。
她与贤太妃和淑太妃斗了半生,终于还是死在她们手上。
她被禁足了太久,又见不到盛衍,苏嬷嬷病重后,便无人精心照顾她,贤太妃找了个空子买通了宫人,往她的膳食里下了鹤顶红。
最先得到动静的是我,我跌跌撞撞往寿康宫跑,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路上急得不行,可真到了眼前,又不敢上前。
这些年,我们曾像母女那般亲近,后又生了诸多分歧。
她虽也曾想真心杀我,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总是无人可替代。
这十数年间,她疼我爱我,将我捧在手心,我相信,她真心实意地爱过我,只不过,那爱没抵过对儿子的爱。
可她有错吗?没有。于她而言,盛衍是她的骨肉至亲,那等危难时刻,她没道理不救他。
我不曾怪过她,我只是难过,死的是阮阮。
因着阮阮的死,自从入宫后我一直不愿意来看她,却不想,再见,竟是这般模样。
「昭儿来了。」
苏嬷嬷脸色苍白地坐在床边,整个人已是满头白发。
「自皇上登基后,娘娘日日面壁思过,后又听说昭儿有孕,便日日为昭儿抄经念佛,保佑母子平安。昭儿你别恨她,她是不得已的,当日三皇子兵临城下,所有人都被关在养心殿,娘娘为了求荣亲王出兵,不惜卑微跪地求克敏郡主。克敏郡主说荣亲王出兵可以,却要以昭儿的死为交换,那时事态紧急,娘娘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克敏让人送了毒药出宫,娘娘在房中痛哭不已,您是娘娘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从未想过对您不利,若非拿她儿子的命逼她,她无论如何都舍不下昭儿的。」
「克敏走后,娘娘长跪佛前,她心存了一丝侥幸,可好在……可好在,阮阮没有辜负她的期待。」
「自从您当年救了太子,她便发誓将您当作亲女儿对待,这许久以来,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也知道您恨她,所以不愿来看她,这些日子,她为您腹中孩子做了许多小衣裳,娘娘对您,是一如既往的疼爱。」
苏嬷嬷将一个小包袱递给我,那小包袱看得我眼眶难受,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竟还留着我当日背着的小包袱。
「嘭!」
苏嬷嬷一头撞在床边的柱子上,血流如注,眼睛却一直盯着床上的太后。
我瘫坐在地上,抱着小包袱哼着幼时太后哄我入睡的歌谣。
「一柄油纸伞,晃在水中央,船儿轻轻晃,母亲把你摇……」

-22-
太后死后,我彻底病了,连床都下不了。
盛衍着了急,命太医待在我房中随时伺候。
我却越来越嗜睡,有时,一天要睡十个时辰,总是梦到幼时的事。
然后哭着醒来,很多次醒来,都见盛衍红着眼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一直不愿意松开。
「皇上怎么哭了?」
我伸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盛衍将脸窝进我的手心,没一会儿手心内便湿漉漉一片。
「昭儿,别睡了,我好怕你不会再醒过来,别睡了,陪陪我,好不好?」
盛衍俯身亲上我的眉心,温柔又虔诚。
「我已将你兄长提上一品,如今你的身份足以稳居中宫,我马上下旨,册封你为皇后,你别睡了好不好?」
我向盛衍招手,他半坐到床边,手臂一收,将我揽在怀中。
「不是说,要等孩子出生之后吗?」
盛衍将头抵着我的额头:「我想与你举案齐眉,本就与孩子无关,不过是想你母凭子贵,堵住那些言官的口,如今你兄长有功,我借势册封你,足够了。」
不过说了几句话,我又有些困倦,可盛衍在,我怕他担心,便一直撑着不睡。
「出去看看,皇后的药好了没有,还不快些端进来!」
盛衍发了火,宫女吓得赶忙跑出去,盛衍又同我说了许多,只是我昏昏沉沉的,并没听下几句,原本想坚持到喝完药,最后又不知怎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一直听到身旁有压抑的呜咽声,我想剥开雾去瞧瞧哭的是谁,却怎么都走不过去。

-23-
宫中的太医不好,盛衍又去寻了民间的游医。
游医说我乃孕中悲戚过度,导致阴火郁结,心火滞留,又说我阴在于下,脉沉细无力,濡养无源,胎象不稳。
几句话下来,盛衍发了一通大火,宫中御医跪了一地。
「皇上,龙嗣关乎国祚,臣等不敢轻易用药也是怕伤了皇子啊。」
盛衍一脚踢在说话的太医肩上,气得手都在发抖。
「朕再跟你说一次,朕只要皇后安好,只要皇后安好!只要药对皇后有利,你便去用,你听明白没有!」
太医们不敢应下,个个垂着头发抖,倒是那游医胆子大些。
「皇上若信得过草民,便让草民为皇后娘娘医治,不出半月,自会让娘娘安康。」
「好!好!好!只要你医治好娘娘,朕万金赏你!」
「是!」
这游医在宫中住下来,无论是针灸还是汤药无一不用,果然半月下去,我身子大有好转。
一个月后,我已下地自如,身边的宫女一个叫绿俏的姐姐,她的眉眼像极了阮阮,见到她,我当即红了眼。
绿俏告诉我,太后死后,盛衍下令将贤太妃与淑太妃送去皇陵侍奉先皇,夺嫡的三皇子已被处死,参与夺嫡的四皇子七皇子也被一并收押,先皇的一众皇子,唯有诸事不问的八皇子还安稳待在府中。
「八皇子未参与吗?」
绿俏点头:「是这样的,听闻多年来,八皇子对皇位并无兴趣,反倒是一直沉迷于书画、音律、诗词文章。奴婢听伺候养心殿的太监说,这八皇子自从几位皇子下狱后,隔三岔五就往宫里送几首诗词表忠心,奴婢不识字,记不住那些诗句,听说是告诉皇上他ẗúₓ当真无意皇位的意思。」
说起八皇子,在国子监时,唯有他与七皇子走得近,那些年,我越是不理他们,二人便越是故意捉弄我,常常把我戏弄哭才了事。
有一年,八皇子还与七皇子恶语道:「瞧她那清高的模样,早晚落得如前朝太子妃那般的下场。」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我与如今绿俏口中清心寡欲的八皇子重叠。

-24-
册封大典选在一个艳阳天。
盛衍说过些日子我的身子越来越重,恐有不便,不宜再拖。
且对我封后一事,他像是有了执念一般。
不知是谁告诉他,生孩子凶险,可若封后便不一样了,皇上是真龙天子,皇后乃万凰之后,封了后便有了上天眷顾,诸事都会化险为夷。
这些日子,盛衍日日绸缪此事,像是从前为我绸缪太子妃那般。
我兄长不过是稍有小功,他便命人大肆赞扬,册封将军。
如阮阮姐姐所说,盛衍前半生都清心寡欲,唯有对我的事,总是极尽绸缪,他怕别人看不起我,怕我受人欺负,凡事都想为我做到极致,便是大臣百姓的口舌,即便我听不到,他也不愿。
阮阮姐姐说,帝王家,如太子这般的情意,是绝无仅有的。
大典开始,百官朝贺,大觉寺的百位高僧环坐吟唱,整个大殿一派庄严。
在绿俏的搀扶下,我自殿外一步步向高阶上的盛衍走去。
日光之下,他一袭明黄色龙袍,头戴冠冕,俊美的脸庞辉映晨曦,带着如天神般的威仪和与生俱来的气势,一如我第一次见他,他像是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吹散了村子里死亡的阴霾,将我带向光明。
回首这十多年的时光,我失去过,开心过,难过过,也被人爱过。
可细想下来,却唯有他一人,自始至终都一如初见。
「昭儿,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好,与她们不同。」
「昭儿,你要记得,这世上唯有我,不会伤害你。」
「昭儿,我定会娶你,为你办一场绝无仅有的册封礼,将我对你的爱意,昭告天下。」
「昭儿,若这世间,我只能所求一愿,那便是与你共白头,到白首。」
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素来沉稳的盛衍迫不及待往前走来,他伸出手,像是从前无数次向我伸手那般,希望我能快一点到他身边。
可世事无常,我早说过,这世间,没人可以圆满。
两只手只差一点就可以交会时,我的后背猛地被匕首贯穿,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我想护住肚子,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了力气。
「昭儿!」
我倒在地上,绿俏被侍卫踢飞,她摔在柱子上,嘴角吐了血,还不忘恶狠狠地看我。
「哈哈哈哈!妖后,便是你害得我姐姐为你而死,我终于为姐姐报仇了!哈哈哈!」
盛衍发疯般拿着刀要杀了她,绿俏却先一步决绝地撞死在柱子上。
大殿乱了,百官慌乱地喊太医,侍卫太监鱼贯而出。
八皇子意图趁着盛衍心乱刺杀,却被躲在柱子后的暗卫一剑刺死。
临死之前,他死死盯着我,说着那句恶毒的咒语:「陆明昭,我早就说过,你这一生,必会如那前朝太子妃般,不得好死。」
「盛衍,你既然坐上皇位,我们奈何你不得,你便好生坐着吧,独自一人孤独到死地坐着吧!哈哈哈哈……」
盛衍小心翼翼将我抱在怀中,眼泪一个劲流在我的脸上,他摇着头哭得像个孩子。
「昭儿,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还这么小……瘟疫你都不曾死去……如今你也不会死的……对不对?」
「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母后说过,大难不死之人,必有后福,你不会死的……我们去找太医,去找那个游医……」
盛衍抱着我往外跑去,他乱了,他脚步凌乱,很多次险些跌倒,又支着腿稳稳将我抱住,他一边跑,一边亲吻我的额头,用力握着我的手臂,生怕我睡过去。
「昭儿,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贪心……什么都要……你说得对,不该那么圆满……我该为你存些福气,不该这么贪心……是我的错……都怪我……」
「后位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昭儿……我就只要你……你活下来……我们找处幽静之地,只我们二人……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太医院离得远,盛衍抱着我比前去请太医的太监跑得还快,我趴在他怀中,伸手替他擦掉眼泪。
「别哭……夫君……」
盛衍身子微僵,跑得却越发快起来。
我知道我坚持不下去了,不敢再等下去。
「六岁那年,村里瘟疫……本该必死无疑,是你出现救了我。三皇子兵变那日,我也本该死去……是阮阮姐姐救了我……自从见到……绿俏的第一日……我便知道……她是阮阮姐姐的妹妹……她恨我是应当的……她才是阮阮姐姐的亲妹妹……她不该为我去死……她说将我当作亲妹妹……她不忍下手……可她怎么忘了……她的妹妹一直在等她……你恨了母后许久……连她死后也不愿意去看她……可她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因为爱你……你的一生,本不该有我出现……可上天既然让我们相遇……我们便该知足……这十几年偷来的日子……该还回去了……夫君,我这一生,遇到你,遇到母后,遇到阮阮……便是我这一生最好的福气……厚葬绿俏吧……这是我欠阮阮的……」
盛衍停下脚步,任身边人来人往,他也只站在原地不动。
我想抬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脸,眼皮却越来越重。
没有长亭古道,没有折柳送别。
在他完成诺言的这一日,我们终是迎来了离别。
盛衍,你所对我承诺的,此生,都做到了。
我无憾,你也别难过。
番外

-1-
我叫十八,是跟在盛衍身边十几年的暗卫。
帝王家无兄弟情,所以盛衍与他的亲兄弟感情淡薄,除了是他的暗卫,我还要兼着兄弟一职。
皇后死后一个月,我坐在房梁上看着梁下已经罢朝一月的盛衍,默默灌下一瓶酒。
我忍不住跳下梁,一把夺过酒瓶仰头灌下。
「昭儿最讨厌你醉酒,一身酒臭味,她若是还在,定不许你靠近她。」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昭儿」二字,谁都知道,这是皇上心中的禁忌,谁都不能碰。
盛衍笑了笑,抢过酒瓶仰头就灌。
「十八,这话你说了十几年,如今不管用了。她死了,朕喝不喝,臭不臭,她都不会让朕抱了。」
我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每次提到昭儿,他总是有所收敛,可她如今死了,以后我该说什么让他收敛?
「她便是死了,也不想看到你这副模样。」
盛衍又笑:「既如此,她为何不杀了绿俏?明知她有歹心,仍旧将她留在身边。你说陆明昭心中,是不是朕还比不过一个阮阮?」
「自然不是,只是她是个纯良的人,不忍别人为自己死去,一直心生愧疚,否则,也不会阮阮死后,她病了许久。」
「可若说重要,在她心中,自然最重要的是皇上。」
盛衍不说话,又是喝酒,后来喝得实在太多,一头栽倒在地,嘴里一个劲念着「昭儿」。

-2-
第二日,盛衍上了早朝,下朝后去了冷宫。
那里住着另一位贵妃,克敏。
「你终于来了。」
克敏身上脏得厉害,头发凌乱,直直盯着盛衍。
「来人,动手。」
几个小太监拿着白绫走过去,克敏像个疯子一般又跑又叫,嘴里说着胡话。
「你不能杀我,你还要用我爹呢……我爹是荣亲王!没有我爹……你做不上皇帝!」
「陆明昭呢!她死了没有?杀了她,只要你杀了她,我爹就会出兵救驾,你就能做皇帝!」
「哈哈哈哈!我凭什么要让着她……你越是爱她,她便越该死……皇后也护不住她!」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盛衍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摆摆手示意小太监放下白绫,指着克敏道:「既然如此歹毒,想必心是黑的,剖出来给朕瞧瞧。」
克敏是被生剖了心死去的,明明流着鲜红的血,可盛衍偏说克敏的心肝是黑色的。
克敏不知道,陆明昭从未想过害她。那些年,盛衍不去她房中,是陆明昭一次次好生哄着他。盛衍去了几次,却也只是与克敏隔窗而坐,克敏便恨上了陆明昭,认为是陆明昭不许盛衍亲近她。
可她从不承认,她自己的悲剧明明是她自己造成的。
当年盛衍曾许诺荣亲王,只要荣亲王助他登基,以后一生享王爷尊荣,便是他的女儿克敏将来也会册封一品诰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可克敏太贪心了,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走了一条最不该走的路。
明明可以一生安好富贵,偏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3-
克敏死后,第二个遭难的便是八皇子一家。
一百零三口,一个不剩。
之后便是陆家,那刚刚册封不过几个月的将军,一夜之间就沦为阶下囚。
无人知道,他仗着陆明昭得宠,在营中受贿贪污军饷,与他父亲里应外合,这些事情,盛衍早就ŧů₁知晓,可为了陆明昭有一个得体的倚仗,一直隐而不发。
可陆明昭死了,陆家的错,该偿了。
盛衍一夜之间将其全家下狱,对外说这是皇后临终遗言,便是国丈,也不可鱼肉百姓,贪赃枉法。
言官大肆夸赞皇后贤德,将皇后贤德之名载入史册。
盛衍啊,便是陆明昭死,也得为她博一个留名后世的好名声。

-4-
之后很多年,盛衍励精图治,努力做一个好帝王。
唯一的遗憾,便是他再也不曾娶妻,日日守着陆明昭的牌位活着。
熙元四十五年时,盛衍已到暮年,他在皇亲中过继了一位宗室子继承皇位。
而他选了一处山间准备度过余下的时光,财物金银都未带,只带了陆明昭的牌位。
盛衍头发变得花白,人也开始糊涂,他时常记不清年轻时的事,便要我日日讲一些给他听。
「熙元十五年,永安村发生了一场瘟疫。您在那里救了一个叫昭儿的小姑娘。后来您感染瘟疫,无人愿意入东宫侍疾,唯有她,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守了您月余。」
盛衍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时不时地笑一笑,嘟嘟囔囔道:
「昭儿……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怕黑……总是要我搂着睡……无论我回去多晚,她都会等着我……她说会陪我一辈子……却丢下我一个人……」
我为他盖了盖被子,又在桌边燃了烛灯。
「是,无论您回去多晚,昭儿都会在房中等您。有时,困得小脑袋一直晃,还是会板板正正地坐在桌前。」
「您那时,总是让她学规矩。她年纪小,贪玩,每每惹得您生气。我知道,您是担心,您怕皇后不愿意让她做正妃,便对她多有苛责。可实际上,昭儿聪明得很,自从知道您的顾虑,她夜夜学到很晚。」
盛衍也笑,似是回想起他故意冷落昭儿的那段日子。
昭儿在桌前看到半夜,累得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盛衍便从暗处走进去,轻轻将他的宝贝抱进怀中,无比珍重地在额头轻轻一吻。
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舍不得累着他的宝贝,可是怎么办呢,他是太子,注定不能如寻常男子那般去爱一个女人。
昭儿哭,他比昭儿还要难过,可是他不能去哄,不能让昭儿泄气。
唯有昭儿坐上皇后的位置,他心里才能安稳。
当日荣亲王出兵救驾,告知他陆明昭已死,盛衍如同疯了一般跑回太子府。
陆明昭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盛衍失控。
他抱着陆明昭痛哭不已,死死地抱着陆明昭,直到陆明昭弱弱地「嗯」了一声,他才知,他的昭儿只是晕了过去。
登基后,盛衍与荣亲王因册封皇后一事起了争执。
荣亲王说他卸磨杀驴,他说克敏罪有应得。
荣亲王见他心意已决,便去怂恿群臣上奏。
历朝历代,没有太子妃入宫后不做皇后的道理,言官自然拿着祖训得理不饶人,盛衍却当朝丢出荣亲王私自养兵的证据。
这些东西本都是些尽人皆知的秘密,先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荣亲王手握重兵,还是要用他。
可为了陆明昭,盛衍亲自下场手撕王爷,一步步将他逼至绝路。
荣亲王出事后,下一个本该就是克敏。
可陆明昭因着阮阮的事一病不起,有老臣上朝时说,新帝登基理应积德,否则必遭反噬。
盛衍是不信鬼神的,可他爱陆明昭,爱到连一些莫须有的伤害都不愿她受。
克敏进了冷宫,盛衍下令,死不了即可,宫中的人最是见风使舵,克敏在冷宫的日子,生不如死。

-5-
秋日来的时候,盛衍身子已经越来越孱弱。
他让我带他去祭拜太后,他说,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因着陆明昭,盛衍与太后闹了许久的脾气,直到太后死去,他也不曾见到最后一面。
说不后悔,也是假的。
「十八,你说,我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也算是满腹经纶,却不如一个小姑娘想得明白。我怨恨母后为了我轻易放弃昭儿,却忘了于她而言,这世间再无人比我更重要。」
盛衍跪在地上,朝着太后的陵墓重重磕了三个头。
「母后,咱们母子一场,到底是儿子对你不住。若有来生,儿子定然还您。」
自幼时起,我便跟在盛衍身边。
皇后对他教导极为严苛,凡事必须做到最好,稍有不愿便会被严厉苛责。
在盛衍心中,皇后,先是皇后,才是母后,最后才是母亲。
皇后看重太子之位,盛衍为了博她欢心,事事都要压过旁的皇子一头,引得其余后妃皇子不满。
后妃不敬,皇后便用了许多残忍的法子惩治她们,那些法子,盛衍是不屑的。
八九岁的盛衍曾对我说:「你不觉得母后很可怕吗?于她眼中,只有利害关系。用,要利用到极致,弃,要让人永不翻身,看到她,我便觉得害怕。」
那时的我还小,也跟着盛衍说皇后可怕,可很多年之后,直到皇上要亲自送盛衍去死,我才明白,若非皇后这般强势,只怕盛衍早就死在一场场宫斗里。
长大后的盛衍自然明白了其中利害,他努力让自己强大,他希望有一日能护住自己的母后,即便她不再做那些腌臜事, 也一样可以平安喜乐地活着。
因着陆明昭的出现,他们母子的关系达到此生最和谐的状态。
皇后喜欢陆明昭, 喜欢这个为了儿子可以不要性命的姑娘。
浸淫后宫多年, 见过太多蛇蝎心肠,陆明昭这样的性子,太难得了。
可这场和谐,只维持到陆明昭十岁那年。
随着盛衍长大,登基在即,皇后又开始恐慌。
她太知道夺嫡有多凶狠残酷, 胜者高高在上,败者满门抄斩。
她不怕自己死,却怕盛衍和陆明昭会死在皇室残酷的斗争之下。
为了陆明昭的事, 盛衍与她大吵了一架,盛衍说:「我这一生,每一步都在你步步紧逼之下,你要我做太子, 我就要文韬武略, 你要我夺嫡, 我便日日绸缪,可我所求不过是一个妻子是我所爱之人, 连这你都不允许!」
「你明知荣亲王狼子野心,克敏心思狠辣,昭儿是你看着长大, 你却想将她往火坑推,你明知道克敏入府,昭儿会如何, 她没有你这样的心思, 她周旋不过的。」
可皇后岂是轻易会被说服的性子?
她心如铁石:「衍儿,你便是恨母后, 这太子妃也只能是克敏, 这不只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昭儿, 你活着,她才能活着。她自幼入东宫, 整个京都谁不知道她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你可知道,你一朝落败,第一个死的便是她!」
盛衍娶了克敏,他不敢拿陆明昭去赌。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当初没有三皇子逼宫这事, 盛衍与皇后是不是还能和谐下去?可如陆明昭所言,这世间最难的便是圆满。
祭拜过太后回来的当晚, 盛衍抱着陆明昭的牌位躺在床上。
我为他掖了掖被子, 盛衍对我道了谢:「十八,这一生, 多谢你陪我。」
盛衍死在了当夜,走时很安详,嘴角挂着笑。
我想, 他定然是看到了陆明昭。
他这一生啊,唯有看到他的昭儿时,是这般笑着的……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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