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二郎克死第三任妻子后,圣上为他和阿姐赐了婚。
崔氏名门望族,却出了个掌管刑狱的天子近臣崔元齐。
玉面阎罗又凶名在外,阿姐早早和侍卫私奔了。
爹娘将我打包送进迎亲的花轿时,叮嘱我万不可泄露身份,否则会被株连九族。
可当晚看见崔元齐的长鞭时,我吓得叫了声「姐夫」。
崔元齐冷漠的脸霎时便黑了。
-1-
阿姐自小就嫌弃我笨。
可我知道她待我再好不过。
夫子罚我抄书时,是她掌灯陪我到天明。
惹了爹生气被罚跪,也是她在爹面前求情,让爹亲自来哄我。
被旁人嗤笑我是个小哑巴,日后嫁不出去时,亦是阿姐温柔地对我道:
「皎皎日后定会有桩美满的姻缘,嫁个如意郎君,再不济,也还有阿姐……」
我也以为阿姐会一直对我好,永远陪着我。
可是如今,阿姐却与侍卫私奔了。
宫里的内侍来传旨时,对爹说:
「崔氏名门望族,崔家郎君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颜院使可莫学那不识趣的看不清路,走岔了道。」
崔家二郎克死第三任妻子后,京中适龄女子纷纷躲得远远的,生怕沾惹上半分。
爹爹正为阿姐私奔的事愁得牙疼,顶着肿得老高的一边脸颊支支吾吾也不敢说话。
圣旨不可违,可爹爹做了一辈子太医院院使竟也学会了阳奉阴违。
想是看爹爹面色不豫,那白面公公走时特意宽慰道:
「院使合该往好处想,陛下那日原本命人准备了名册,想让崔少卿先过过眼再挑个可心的。」
「可你猜怎么着?」老内侍顿了一顿,挑着眉回忆道,「崔少卿竟说『臣为陛下尽忠,为百姓办事此生已然无憾』……」
「这话不正好说到陛下心坎里去了?听完自是心疼不已,当即命钦天监合了八字,便挑中了你家千金,二人乃是天定的姻缘啊……」
爹爹只记住最后一句:「陛下将这事说与崔少卿,可崔少卿竟连面都没见过就同意了。」
阿爹在赌,赌崔元齐不曾见过阿姐。
就想出来个李代桃僵的法子,决定换我替嫁。
-2-
娘抱着我哭了几日,大骂阿姐没良心,早不跑晚不跑,非要挑这个节骨眼走,分明是置全家的安危于不顾。
骂完阿姐又开始骂丫鬟侍卫,恨他们连这么大个人都看不住,赶明儿全都打发去庄子上挑大粪去。
我悄悄咽了咽口水,不敢说我亲眼看见阿姐和那个侍卫离开的。
爹傍晚来时,脸上的红印子还没消,又被娘关在了门外。
吴嬷嬷小声劝娘:「老爷下值回来便在外面候着了,夜晚寒凉,可千万别冻出毛病来。」
「夫人不是胸口闷得慌?刚好让老爷替您瞧瞧。」
娘一听,立马啐道:「我呸,谁让她女儿留下一堆烂摊子跑了?」
「我夏月娥清清白白地嫁给他做填房,没享一天福不说,临了还要被牵连砍头?」
「如今还把注意打到我的皎皎头上了,」娘又一边捂住胸口抹了抹眼角,「老天爷您出来评评理吧……」
我刚要开口,嬷嬷对我使了个眼色,她说这个时候千万别惹娘。
不论谁来都要被娘撕几爪,爹脸上那两道红痕就是这么来的。
「娘的皎皎啊,娘拿你怎么办啊……
「那可是个虎狼窝啊,那老不死的怎么就忍心……」
娘哭着将我揽在怀里,腕上的金手镯硌得我脸疼,也让我憋得眼角都起了泪花。
等娘哭够了,我才端起桌上的茶递给她。
「娘,润润嗓吧,皎皎愿意嫁。」
-3-
娘一听,哇的一声又哭晕了。
醒来时嘴中还喊着:「我怎么就生了个傻丫头……」
娘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便是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给了爹。
却又在最开心时生下了我,自小说话就比旁人晚许多,还险些被当成个痴傻的。
还好后来发现我只是反应比寻常人慢些而已。
冷落爹几日,娘便开始叹着气为我备嫁妆了,扬言要把颜府的资产全拿来给我当陪嫁。
可最后也全是从自己的嫁妆里出,说她才看不上爹每个月那仨瓜俩枣的俸禄。
嬷嬷则说娘是不想当个恶毒后母,心里没忘记还有个死了生母的阿姐。
娘听后冷嗤一声:「皎皎这次分明是替她挡灾的,还指望我惦记她?」
又忍不住道阿姐和一个奴才小子跑了,在外面非得被人家骗得连条裤子都不剩。
「我嫁过来后自问没有亏欠她什么,皎皎有的,我对她也没有缺了短了的,娘家送来的好东西也往她屋里放了不少,谁知道倒是养出来个白眼狼了!」
嬷嬷只能说:「夫人生的哪门子的气,横竖那大姑娘也不是您亲生的。再如何也得她死去的娘操心不是?」
娘不是个能言善辩的,气得狠狠瞪了嬷嬷一眼。
嬷嬷无奈地对我笑了笑,又向娘赔着好话。
再怎么不舍,明日也是崔家前来迎亲的日子了。
晚间为我挽发时,嬷嬷一边将膏子往我发上抹,一边叹:
「姑娘这头密发可真是随了夫人,日后生个小小姐定也能有这么一头秀发。」
闻言我扣上了手中的话本子,看着镜中不甚清晰的脸庞,半晌才问:
「那崔家二郎是跟爹一样大的年纪么?」
毕竟都克死过三任妻子了,说不定比爹年纪还要大?
嬷嬷讶异了一瞬,忙否认道:
「那倒没有,据说二十有二的年纪,只是入仕得早了些。」
二十有二就娶过三门亲了?看来也不是书中说的那等长情之人。
也是,娘总说不要对一个男人掏心掏肺地好。
「他今日或许还将你捧在手心呵护,明日就转头抛弃你另娶了别人。」
我抚了抚胸口,止住往下想的念头。
嬷嬷说着往我身上扫了眼,有些担忧地道:「听说有个玉面阎罗的称号,又素来凶名在外。」
这我倒是早已听说过了,可传言毕竟真真假假嘛。
不知道想到什么,嬷嬷脸上露了难:「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姑娘你这小体格可怎么受得了啊……」
看我并不十分明白,她又附在我耳边说了句。
「……姑娘到时候只管这样,保准郎君怜惜你体弱。」
我愣愣地望着镜中被水汽氤氲的嫩白小脸,许久后忽然脸色爆红。
阿姐从没说过嫁人还要和崔家郎君睡觉啊!
-4-
娘派了吴嬷嬷作我的陪嫁。
被爹娘打包送进崔府前来迎亲的轿子时,我袖中还捏着嬷嬷塞给我的小册子。
爹娘嘱咐我:「皎皎,万不可泄露了身份,否则可是株连九族要被杀头的大罪。」
我幼时曾见过午门外被斩首的罪臣一家,当晚就做了场噩梦,至今仍记得那顺着台子流淌而下的血。
阿娘也叮嘱我:「皎皎,就像你平时那样,把嘴闭严就好,反正你也不爱说话。」
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嬷嬷递给我的小册子和从前的不一样,不是志怪游记。
而是讲的刑狱官断案之说,还有进了大理寺的犯人是如何在酷刑之下招供的故事。
骇得我险些将册子扔出轿外,一路上被吓得冒出一身冷汗,就连喉头都变得哽涩难以吞咽。
直到轿子落地后,我才惊觉从颜府出来已经到了崔府。
外面的人恐是许久不见动静,一只大手捞开了轿帘,另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在我眼前摊开。
迟疑一瞬,我小心地将手搭了上去,腕上是温热的触感,眼前只能看到片大红色的衣角。
我屏着气不敢有丝毫懈怠,上台阶时腰间忽然多了一只手,只是虚虚地环着我,上了台阶便松开了。
鼻尖充斥着陌生男子的气息,我虽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颤。
他仿佛察觉到,脚下步子一顿,微微弯了腰,有几分讶异地问:「冷?」
我盯着地上那道引颈相交的影子,忙摇了摇头。
之后便未再听他说过半句话,直到有人高声喊那句「送入洞房」时,我才听见耳边有宾客的打趣声。
「怪道新郎这么急,原来是等不及入洞房了。」
又有道不怀好意的揶揄:「崔少卿好福气,不仅得陛下赐婚,还年年娶新妻……」
这话对有着克妻之名的崔元齐实在算不得好话,我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周遭也凝了一瞬,有人站出来扯过了话头。
崔元齐并不吭气,可我分明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
鬼神神差地,我伸手拽住了眼前那截衣角。
男人身子一僵,只是将我带到卧房门口交给嬷嬷就径直离开了。
帮着我简单拆洗时,嬷嬷几番欲言又止,不过一会儿,就有个崔府丫鬟端来碗汤并几碟小食。
「郎君吩咐膳房准备的,说夫人可以先垫垫,暖暖身子。」
我抬眸望去,见是个年岁不大,面皮白嫩的小丫鬟,一双眼睛格外有神。
「奴婢是郎君院里伺候的,夫人可以唤奴婢莲叶。」
没想到崔元齐竟是个心细的,前厅这么热闹还记得吩咐膳房往后院送吃食。
嬷嬷上前接了过来,递到我面前,我看了眼飘着香气的鸡汤,冲她摇了摇头。
前院阵阵喧哗声传来,我心里直打鼓,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目光落到身后那张大红色喜床上,嬷嬷正一一把上面的东西收整起来。
想起白日里那放在我腰间的手,分明宽大有力,其主人恐怕身量也极高。
我收回了目光,默默咽了咽口水。
约莫亥初时,外间传来丫鬟的问候声和道低沉的男声,接着门帘被人挑起又放Ṫú₋下。
-5-
是崔元齐来了。
我忙端正身子,半晌耳边只传来瓷器相碰的声音。
崔元齐这是在饮水?
不知过去多久,总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暗暗挺直了腰背。
接着脚步声响起,他似乎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我面前,熟悉的红色暗纹衣角掠入眼中。
我屏住呼吸,头顶忽然传来道声音:「饮一口罢。」
霎那间,一只手挑开了我头顶的红盖头。
我抬眸便看清了眼前的男人,五官白皙凌厉,眉眼深邃,眸子里辨不出喜怒,只是眼尾泛着一片红。
跟传闻中的好像没什么区别?身姿挺拔修长,肩宽腰窄,浑身透着肃杀之气。
却看不出愠怒什么的,我暗暗松了口气。
见我愣怔,他又把手中的酒杯往我面前递了递。
皱着眉问:「不会饮酒?」
我点了点头又忙摇头,接过来一口就喝下去了。
见他盯着我,便又对他弯了弯嘴角。
他似错愕一瞬,移开目光将杯子放了回去,转身回来时坐在了床畔。
微阖着眼揉了揉眉,朝身后随意一指,嗓音沙哑道:「就寝吧。」
看样子,恐怕醉得不轻。
我原本就已经梳洗过,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寝衣,听这话立马爬到了床尾去。
他侧首看我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桌边把灯给吹灭了,只余下窗边那对红烛还在摇曳着。
昏黄的屋内响起一阵窸窣声,大概是他在一件一件地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兀自躺在了床外侧。
我蜷成一团缩在最里侧,紧紧闭着眼装睡,双手放在胸口暗暗祈祷。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颈间一热,温热的气息扑打在耳畔。
我瞬间被吓醒,双手往外随意一挡,掌间便多了个坚硬的物什。
像是没料到我会反抗,他整个人僵了一瞬却又伏低了些,一只手则紧紧钳在我腰间。
我浑身僵硬不敢动,忍着腰间的禁锢感。
垂首一望……
顿时惊得魂飞魄散,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在他的手要往下探时,我几乎快要哭出声。
没忍住脱口而出:「姐夫!」
身上的动作停了,他的手顿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望着我。
几乎一瞬间,那张冷漠的脸黑得要滴水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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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闭了闭眼,心想:完了。
崔元齐支着身子在我上方,整个人像根绷紧的弦,此时浑身透着沉郁之气。
必定是气愤到了极点。
压着嗓问我:「你不是颜青晚?」
我摇了摇头,颤着嗓道:「我是颜皎皎。」
已经再顾不得什么,我继续补充道:「是我,是我一直心悦少卿……」
话没说完,唇上一热,他的掌心覆在我唇上,虎口处的老茧磨得我鼻尖发痒。
我摇头想要挣扎,却被他死死禁锢住。
也是这时,外面亮起了火光,隐隐约约的打杀声由远及近传来。
这是……来捉我的?
我瞪大眸子,绝望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忽然对我扯了扯嘴角,附在我耳边说了句话,也不管我如何反应。
如墨的乌发披散开,一双眸子冒着精光,果真像个玉面阎罗。
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他挪开手掌,长手往下一伸一根根扒开我的手指。
有几分意味不明地道:「颜皎皎,你是有多喜欢这玩意?」
「要不,送你?」说着,果真松开了手。
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想要破门而入,却被身后飞来的一把短刀刺入后背。
挣扎一番,倒在了石阶下。
紧随而来的玄衣青年探了下其呼吸后,抬眸看清屋内的情形又立马低下了头,一脸踟蹰地立在原地。
我下意识往崔元齐身下缩了缩。
他扭头阴沉沉地望了来人一眼,将薄被往我身上一扯,翻身下了床。
随意往身上披了件衣裳,他侧首问那青年:「抓到了?」
那玄衣青年似在想什么,猛然间回神,恭敬道:「禀郎君,已全部落网。」
崔元齐点点头往外走,没几步又扭头回来将手往被下一伸。
「这东西还是不能给你。」说完便信步离开了。
我注意到,那黑衣侍卫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
-7-
天蒙蒙亮时,嬷嬷将我摇醒。
「姑娘你怎么趴在桌上睡?郎君是几时走的?」
嬷嬷有些歉疚地说昨夜崔府的仆人实在太热情,拉着她灌了许多酒,她几番推托最后还是醉了过去。
难怪对昨夜院中的事半分不知。
我估摸着回答了个时辰,便听她接着问:
「那姑爷可有为难你?」
这话应该有两层意思,既是问他是否发现替嫁一事,也是问他有没有欺负我。
犹豫一瞬,我还是将昨晚的事简单说给她了。
「长鞭?」嬷嬷惊得眉毛竖起,面色古怪地打量我。
「姑娘,你说的莫不是……」
我点点头,肯定道:「就在他靠过来时,我伸手就摸到了。」
想是藏在那被褥间,嬷嬷整理床铺时竟也没发现。
「却与寻常的鞭子有些不同,那手柄看起来奇怪又骇人得很。」
崔元齐莫不是每日都枕着那根鞭子入睡?
当然更吓人的是昨夜崔元齐那神情,活脱脱一个索命郎君的样。
嬷嬷狐疑着望我,我便画了张图给她。
她拿过去一看,面色更加古怪了。
一脸严肃地道:「姑娘可千万记住以后别将这话对旁人说,姑爷面上该挂不住了。」
「没想到姑爷看着是个中用的,内里却是个花把式……」
看我有几分懵懂,又松了口气。
「这也好,姑娘年纪还小,用不着受那苦。」
其实还是苦的,以崔元齐的体格一只胳膊都能将我压死。
我到底还是没将唤崔元齐「姐夫」的事说出来。
一夜过去,府中恢复了平静,下人们各司其职地干着自己的事。
门前那石阶也被人清理干净,只是细看时,还是能看出斑驳的血迹。
从昨夜崔元齐与属下的对话来看,他像是早就知道会有刺客,甚至已经提前设好了圈套。
能把自己的新婚夜布为一个局,自己舍身作饵,这人又该是多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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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叶说崔元齐自幼没了双亲,由祖父抚养长大,入仕后离了宗族就自己开了府邸。
因此,我不用向公婆请安,后宅之事也要交由我做主。
可我已在崔元齐面前暴露了替嫁之事,头顶上还悬着把刀呢。
崔元齐到底如何想也还未可知,自是万万不敢揽下这事的。
他自那晚离开便再没回过府中,倒是派他的属下——那位名唤崔行的青年回来取过一次换洗的衣物。
恰巧碰到我与嬷嬷几人在制桃酥,桃酥做多了。
莲叶一直夸赞我手艺好,最后又小声问我,可不可以给崔行装几块?
莲叶和崔行几乎是一起进的崔府,关系熟络,情分自然要比别人深些,我当然是同意的。
想到那夜也多亏他及时制止了那刺客,怎么想都对我有点恩,我便让她多装些。
莲叶高兴地对我道了谢,只是那侍卫似乎推托了许久,最后不知莲叶说了什么,二人同时朝我望过来,我便笑了笑。
这种事情在我这里本就算不得什么,可他离开时像是对我特意解释了句:
「郎君这几日公务繁忙,食宿皆在公廨。
「道夫人不必担心,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下人便是。」
我相信这前半句必定不假,可这后半句怕是他自作主张添上去的。
我没说,我已经央着管家和莲叶帮我把那张床换了。
里面那张床我是再不敢靠近半步了。
那夜挣扎间,崔元齐附在我耳边凉凉道:
「你想像她们一样死在这张床上吗?」
她们指的是谁,我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警告我别动,否则真会变成他克死的第四个妻子。
我想着,死之前我总得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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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齐一直不回府。
我心焦气躁地等了又等,轮番派人去打听。
莲叶捂着嘴偷笑:「夫人不若亲自去大理寺寻郎君?郎君若是知道夫人这么惦记他,一定高兴得不行!」
我立即摆摆手,只是明日就要回门了,我总得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吧?
最后决定若他不回来,明日我就自己回去。
可到了晚些时候,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跑过来拍我的门,似乎出了什么要紧事:
「大事不好了,夫人。」
我一打开门就看到他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气喘吁吁道:
「郎君他受伤了。」
跟着我出来的嬷嬷也吓了一跳,看我一眼,扶着我往前厅走。
原是那夜捉拿的刺客中还漏掉了一人,这几日被崔元齐大肆搜查,走投无路之下狗急跳墙埋伏在大理寺回崔府的路上。
崔元齐防不胜防被刺了一刀,那刀上抹了毒,他当场便晕了过去被人用架子抬回的府中。
前厅乌泱泱围了一群人,却人人噤若寒蝉,整个厅内鸦雀无声。
到了拐角处,嬷嬷拽住我的袖子,我疑惑望去。
她指了指那边:「瞧这架势恐怕不太好,莫不是要吃席?」
我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她自觉失言拍了拍嘴。
又嘱咐道:「总之姑娘待会最好挤几滴眼泪。」
都说亡命之徒用的都是最阴损的法子,一旦惹上就凶多吉少。
我心领神会,揉了揉眼,再抬眼时颗颗泪珠便顺着眼角滑下。
众人见我过去,纷纷让出一条道。
而正前方,赫然是端坐着的崔元齐,此时正目光有神地望着我。
-10-
「你……哭了?」
崔元齐嗓音喑哑,目光透着浓浓的不解。
周遭的目光也都望着我,我尴尬地抹了抹脸。
瞧他这模样,虽然面色苍白了些,但还是中气十足的,不像性命垂危之人。
管家急得拍了下大腿:「郎君竟然醒了?您被抬回来时那脸灰得哟……」
一旁的崔行见状解释了句:「那刺客来得突然又只冲着郎君一个人去,郎君原也想借此探探对方虚实,看看是否另有同伙。」
只是没想到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被人家往肩头刺了一刀,那刀上还抹了毒?
不惜以身作饵也要抓住对方,这位少卿大人该是把公务看得多重?
正在为他清理伤口的大夫抬头一看,皱着眉不赞同道:
「留下两个帮衬的,其余人都下去吧,把老头子的光都遮没了。」
管家看了眼崔元齐,他正垂着眼不知道想什么,管家便招呼着人退下了。
我看了那惊心的伤口一眼,转身刚准备离开。
背后便传来道声音:「你,留下。」
回头一看,崔元齐裸着半边臂膀,眸子幽深地正盯着我,分明是在与我说话。
闻言老大夫也看过来,了然道:
「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娶了颜家千金。」
颜家世代从医,族中叔伯不是在太医院任职就是在京中坐堂开医馆。
撒上药粉,果断剔除发黑的腐肉,再撒一层药……这些都是老大夫做的。
最后包扎才让我来,我害怕得手有些发抖。
老大夫嘴角抽了抽,最后评了句:「手艺挺好。」
嘴里又咕哝道:「堂堂医学世家还兴重男轻女那套?」
我面上一热,将手中的绷带系上结子。
族中并不束缚女子学医,只是我没有天赋罢了。
倒是管家替我解释道:「夫人想必是因为太担心郎君了,心急则乱嘛。」
我往崔元齐看去,却见他也正满头大汗地凝视着我,眸中尽是了然。
却忽然道:「担心我?难怪一副来哭丧的模样。」
嬷嬷正要为我说话,一开口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呛得咳嗽了起来。
他看了我们主仆一眼,悠悠补充道:「放心,我还死不了。」
-11-
借口养伤之故,崔元齐搬去了书房睡。
第二日一大早,管家命莲叶过来摆饭,道崔元齐要一起过来用膳。
嬷嬷还在为我挽发,我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嬷嬷心疼道:「郎君也真是,姑娘守着他大半宿,一大早地又来折腾您……」
我也暗暗地想他的身子莫不是铁打的?昨日刚受了伤今日又开始起来蹦跶了。
话还没说完,崔元齐就进来了,懒懒地靠在一旁。
目光落到我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我心里一紧。
嬷嬷正要为我簪上一根玉钗,崔元齐忽然抬手接了过去,扭头让嬷嬷先下去。
我对着镜中的嬷嬷点点头,继而看向穿了身常服的崔元齐。
晨光熹微,在我们二人身上蒙了一层暖光,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将玉钗插入我发中。
口中随意道:「听管家说,昨夜我高烧,是你照顾了我半宿?」
我僵坐着,抬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的手顺着耳后掠过脖颈放到了我肩头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狐疑问:
「我这人有个毛病,不清醒时就会胡言乱语,不知道昨夜有还是没有?」
这话问得我眼皮狠狠一跳,不知过去多久。
我从镜中收回目光,抬头望着身后的他。
「倘若……我说有呢?」
他幽深的眸子骤然一缩,面色变了变。
有些怀疑地问:「你在威胁我?」
「郎君不也握着我的把柄吗?还是株连九族的那种。」
-12-
他愣怔在原地许久,仔细辨着我的神色。
半晌气得连说了几个「好」字,甩袖去了外间。
望着那道背影,我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抬手一看,掌心几道红痕森然。
早饭时,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是浑身散发着冷气,周遭伺候的下人都离得远远的。
而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小菜,我犹豫着盛了碗汤放他前面。
他停下来看我一眼,我将碗往前推了推,顶着他询问的目光道:
「今晨刚炖的鸽子汤,补气血的。」
他颔了颔首,见我盯着他,抬起来便喝了一口。
日光透过窗棂打在他一半脸上,冷硬的眉眼衬得柔和了些,举手间却又是一派肃容。
我斟酌着如何开口时,莲叶过来禀告:
「夫人,回府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我下意识看向崔元齐,他恰好也停下了碗筷。
目光向我投来,冷冷地道:
「颜皎皎,我们谈谈。」
我点了点头,挺起胸膛凝神听着。
他屈起的食指在桌上起轻轻敲了敲,漆黑的眸子盯着我。
许久后问我:「除了颜家与我,还有旁人知道嫁过来的不是颜青晚吗?」
我摇头,没有了。
他继续问:「知道违抗圣旨是什么罪么?」
「知道。」
「那你可知晓我每日干的是什么差事?」
「查案断案,掌管刑狱……」
他默了一会儿:「若我真将这事捅到圣上面前去,你打算怎么办?」
我抿抿唇:「原本是打算想尽一切法子求少卿大人,随少卿大人的处置。」
「原本?」
「如今少卿大人恐怕自己也愿意的。」
他扯了扯嘴角,沉默一会儿:「那你是自愿嫁过来的么?」
我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他打量我良久,紧绷的神色忽然一松,眸子里的浓雾也像消散了一般。
「最后一个问题,颜青晚现在在哪?」
思绪一滞,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
他犹疑地望我一眼,面色又沉了下来。
-13-
崔元齐陪我回门了,还一早就吩咐管家准备了回门的礼品。
这是我不知道的。
并且他在爹娘面前也未拆穿。
席间爹邀他饮酒,他握着杯子未动,我替他解释:
「少卿昨日着了凉,大夫嘱咐不能饮酒。」
爹娘没作怀疑,他倒是淡淡地向我投来一眼。
他陪爹在前院下棋时,娘拉着我在闺房问话。
把我身上一揽,头上的珠钗也跟着她晃了晃。
「娘的皎皎呀,没想到你是个有本事的。
「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也被你骗了过去,看谁以后还说你傻。」
我被说得脸热,娘又自顾自道:
「我原本还嫌那崔二郎死了三门妻子,又有个克妻的名头,可你爹说得没错,人总该知足,更何况还是咱们颜府欺骗在先。
「只是也不知道这谎能瞒到什么时候……」
我忙扯过了话头,问娘:「听说您跟爹又吵嘴,还分房睡了。」
说到爹,娘又来了精气神,恨恨道:
「自你嫁过去,我是整日里提心吊胆,可你爹竟然还睡得半夜打鼾,我看他就没把你放在心上。
「我一生气给他撵书房去了……」
见我愣怔,她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往我脸上巡睃一圈。
温柔地理了理我额角的鬓发,喃喃道:
「一晃皎皎都长这么大了,这双眼睛还跟小时候一样干净。」
……
回去时,崔元齐和我各靠在马车一角。
我兀自想着家中的事,他则闭目养神。
行到一半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热热闹闹的。
侍卫探了一番情况,在车外回道:「禀少卿,对面是永宁侯府的马车。」
得知永宁侯并不在马车上,崔元齐命人将马车驱赶到路旁,让对面先过。
对面的马车盈盈驶来,两车相错时,一阵风掀起车帘一角。
我向外望去,对面的人也恰好望过来,对我弯了弯嘴角。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再挑开帘子却只能看到那华丽的一截车尾,周围跟着奴仆无数。
崔元齐不知何时看了过来,我忙放下了帘子。
他忽然双眼一眯,朝车外问道:
「查查方才那马车上是谁?」
不过一会儿,崔行来禀报:「据说是侯府世子的家眷,刚从光禄寺祈福回来。」
我提起的心还未放下又悬了起来,因为……
那分明是阿姐。
-14-
我曾欠阿姐一个天大的恩情。
这也是为何娘最后会妥协让我嫁过来。
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娘胸无大志,是个笨蛋美人,还是个火药桶。
嘴上不饶人却又从不害人,谁都能将她点燃又立马能将她哄好。
我不知道爹是说娘好还是娘不好,只知道娘嫁给爹后,爹的书房里依旧挂着阿姐生母的画像。
那是个眉眼秀丽的女子,却不及娘貌美。
我幼时被家中奴仆捉弄,说那才是爹的发妻,爹喜欢的是那个女子,不喜欢娘。
我一生气便用蜡烛点燃了那幅画,还险些烧了爹的书房。
爹知道后大发雷霆,责怪娘没有把我教好,还罚我跪了祠堂。
一向护着我的娘没为我求情,只是陪我跪在蒲团上。
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目光悠悠地滑过那些牌位。
却不是拜祖宗,而是掏出尊佛祖小像,求佛祖保佑我一世顺遂。
最后还是阿姐向爹求了情,我们才被放出去。
只是刚出去没几日娘就小产了,还被诊出日后再不能有孕。
我隐隐察觉到自己惹下了大祸,渐渐变得不爱言语。
娘和爹生了嫌隙,忙着养身子,顾不上许多。
是阿姐在一个个深夜揽着我,给我念话本子。
每每念到「世间事,难两全,即使重来一次」时,阿姐都会将我揽得格外紧。
-15-
崔元齐和我立下约定。
替嫁之事他会替我隐瞒,直至找到阿姐。
「我本就不会为难任何蒙冤之人,是你阿姐逼得你嫁过来,我亦不会为难你。」
他不信我是自愿嫁过来的,更不信那夜我说的那句我心悦他,而我也知道他是怕我将他那晚不甚说出的秘事泄露出去。
不过他是这样说的,我便就信了。
总有些事是没必要刨根问底的。
作为名义上的崔夫人,我也应当帮着管家一起打理府中之事。
崔元齐大多时候都在大理寺当值,府中人口简单,并不用费许多工夫。
越与他相处,我越发现他眼里似乎只有公务。
难怪会在新婚夜也要设局捉拿犯人,如今又因一桩要案去了扬州。
那日走时,他特意回了趟许久不曾踏进的卧房,让我帮忙收拾几件行李。
他则倚着门框打量屋内崭新的装潢,直到看到那张新床时眉头狠狠一跳。
接过我手中的包袱时,忽然道:「这屋内没死过人。」
他走了一月有余,直到现在我还在想他那话是何意思?
是告诉我那床不必换?
可我分明是用的自己的嫁妆。
永宁侯五十大寿,也命人给崔府送来一封帖子,说是设宴邀请了京中权贵。
崔元齐还未回京,我一时为难,可管家却说永宁侯曾于崔元齐有ţü₅恩,整个崔氏都对他心怀感恩。
崔元齐刚入仕时,因着是世家大族出身又心气高傲,做事不懂得给人留颜面,屡屡被大臣弹劾。
有一回甚至惹了陛下发怒,幸亏刚从边关回来的永宁侯为他辩解了几句。
崔元齐从此便记下了恩情,纵使为人孤僻难处,却唯独与永宁侯府交好。
我心想难怪那日在路上他要让永宁侯府的马车先行。
想到那日在马车上看到的那张脸,我也刚好借此机会去一探究竟。
-16-
永宁侯府建在京郊,门前人头攒动,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从前我性子沉闷,娘也不放心让我独自一人出来。
故而京中贵女我也识不得几个,隐在人群中并不突兀。
我也不打算出什么风头,可永宁侯夫人上前与我叙了两句话时,周遭的人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听闻我是崔元齐两月前刚娶的新妻,女子纷纷掩唇退避三舍,怜悯我嫁给个克妻之人的同时又猜测我能活到何时。
而男人们则一边听一边露出讥笑时又羡慕崔元齐得圣上青睐,还亲自为他赐婚。
这样功利无情的场面我只经历一次心里便不适了。
不知道崔元齐每次碰上这种应酬时又该多难受?
有人小声道:
「这次扬州的大案可是关系到何贵妃后家,这烫手山芋他崔元齐接了我可不艳羡。」
「谁说不是,谁去不惹一身臊?」
「敢查陛下的老丈人,我看也只有他崔元齐敢干。」
「等着吧,这次老夫非要挫挫他的锐气不可。」
我闻声看过去,见是个精瘦的老头,捋着胡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离我最近的侯府侍女很懂得观眼色,看我不认识便小声对我道:「崔夫人,那是孟御史。」
御史?就是老在皇帝面前告状,一言不合就要死谏的那个?
我收回了目光,不经意间却见不远处有个男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见我望过去,冲我扬扬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口便喝下去了。
我皱了皱眉,回想一番确认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从一个丫鬟口中得知,永宁侯世子如今也在这府中,只是不曾听闻身边有什么女眷。
提到世子,那丫鬟脸上写满了尊敬。
「侯爷受伤被陛下召回后一直是我们世子守着边关,还是侯爷过寿得了陛下的恩准才回来的。
「而且侯府规矩严,世子如今尚未娶妻,更不会纳妾,哪里来的女眷?」
可上次崔行分明是如此对崔元齐说的。
-17-
侯府很大,我并不敢乱逛。
远远看到处高耸的阁楼,格外惹眼,便问身旁的丫鬟。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丫鬟忽然有些含糊,只说她也不知,那楼好像生来就在那了。
这话真是假得不能再假。
还没来得及再问,她便被另一个丫鬟叫走了。
害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更没机会找人了。
正暗暗着急时,有个小厮模样打扮的人忽然从身后喊住我。
「可是崔夫人?」
见我点头,他朝着竹林那边指了指:「世子爷听说您在找他,在那边等您呢。」
话音刚落便被人叫走了,还不忘朝我道:
「夫人快些,可莫要世子久等了。」
看他与另一名小厮相谈甚欢的模样,不像撒谎,我打消了疑虑,总不会骗我吧。
况且竹林那头还熙熙攘攘有人聚在一起,也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我错了,错得彻底。
永宁侯府之所以建在京郊,是有原因的。
那竹林小径悠悠长长,一眼看不到头,越往里走,越没了路。
我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停下了脚步,而耳边同时传来一声虎啸。
我向四周望去,只能望到密密麻麻的乱竹。
小时候便听说永宁侯府的后山竹林里养着奇珍异兽,没想到竟是真的。
知道上了当便忙转身往外跑,一时竟找不到来时的路。
虽然不知道那小厮为何要骗我,但我也知道自己被骗了。
慌神间,后背被人猛地一撞,脚下一空,便坠入了处陷阱。
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摔出来,我趴在地上缓了缓,疼得半边身子不敢动。
咬牙又试了试,右边臂膀还是提不动半分,恐怕是脱臼了。
头顶忽然落下片阴影,穿着身暗红色衣服的男人立在上方,正垂眸打量我。
我眯了眯眼,见正是先前在宴会盯着我的那位,看样子是认识我?
我顾不上许多,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虎啸,哀求道:
「求……你,救救我,里面有老虎。」
那人先是岿然不动,继而捧腹大笑。
「哟,这不是少卿夫人吗?」
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老虎?哪里有?我怎么没看到?」
不顾我震惊的神色,指着自己笑道:「你不会说的是我这只老虎吧?」
这声音……
分明很耳熟,可我又想不起来,莫非是与崔元齐认识的人?
他脸上的表情不变,忽然露出抹森然的笑。
「夫人这是忘了?崔少卿大婚那日我可是去送礼了。」
想起什么,我蓦然抬头看向他。
难道是出言讽刺崔元齐的那人?
-18-
看我的表情,他像是明白我想起来了,扯着唇阴沉沉道:
「可惜我送给崔少卿的礼他没用,不然你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怎么,崔元齐是不会用?还是不敢用?
「你也是个没用的,大婚之夜都留不住自己的男人。
「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人将那玩意送到他的榻上,浓情蜜意之时,你们二人一个都别想活……」
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悠悠地盯着我,像是条阴冷的蛇。
问道:
「崔元齐不会还没碰你吧?
「对,肯定是,你刚才打听那侯府世子,不会是想另攀高枝吧?
「想不到啊,他崔元齐也有这一天……」
我反应过来,原来是那时被他听到,那小厮必然也跟他是一伙的。
我垂下了眼,不发一语。
他又大笑起来,像个捡到糖块的孩童,朝我伸手,徐徐透道:
「来,把手给我,我救你上来。
「方才是我错了,我是不小心推的你。
「崔元齐他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你上来,我会好好补偿你。」
我死死盯着他,知道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只能缩在坑底。
他见我不动,朝周围望了一圈,忽然从一旁捡起几块石头掷了下来。
受伤的手被其中一枚击中,疼得我浑身冒冷汗,只能死死咬着牙关,努力抱头蜷缩着。
他俯腰厉声吼了句:「你究竟上不上来?」
我被吼得浑身一颤,抬头看了看他,求饶道:「我方才受伤了,没力气。」
这坑又窄又深,坑壁湿滑,他伸手根本够不着我,也救不了我。
日头渐渐下去了,身上的衣衫快要被水汽打湿,我浑身难受得打了个冷战,哀求地看向他。
「求你,救救我。」
见我终于向他示弱,他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起来。
利落地将身上的外衣一扒,拧成股绳沿着坑壁滑下来,另一头则缠在自己胳膊上。
我看着眼前的绳头,抬头对他道了句谢。
整个人趴上去使劲往下一扯,他防备不及地被拽了下来,重重摔在我身侧。
身下正好是他方才扔下的几块石头,后脑被砸出个窟窿,目眦欲裂地瞪着我,却爬不起来。
-19-
我冷冷望了一眼,往旁边缩了缩。
他满是不解:「为什么……你也……活不了?」
他不理解,我拼命把他拉下来是为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汗湿的手抹了把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
「你错了,我一开始便没想活,只是想多个人陪我死罢了。」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嗓子里含糊着说了什么。
我垂着眸子,隐约听到「疯子」两个字传入耳中。
真稀奇,一直以来别人都只说我傻呢。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傻,却也恨自己傻。
为何幼时要听信仆人的教唆,惹得娘流产,爹娘还生了隔阂。
为何偏偏要在那晚被轻轻一吓就露了馅。
为何偏偏轻易信了那个小厮的话。
为何没有早点发现自己中了计……
想起那日崔元齐问我,倘若他告到陛下面前去我该如何?
其实我想问的是,我能如何?
娘为我牺牲太多,我也亏欠阿姐许多,至于阿爹……
我只恨自己,总是想不出两全的法子。
我想,大概又有人会说我是崔元齐克死的第四个妻子了。
可我,不曾后悔。
意识的最后,我好像陷入了个温柔的怀抱。
像幼时阿爹的怀抱,只是有一天那温暖忽然就消失了。
我死死拽住不放,哭着求他留下,他却绝情地扒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醒来时,鼻尖都是浓浓的药味,落日西斜,将静谧无声的屋内照得暖黄一片。
烟雾缭绕间,一张男人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20-
崔元齐阖着双眼靠在我身旁,像个入定的老僧,脸被晒黑了许多,下颌上冒出了许多青茬,满脸写着疲惫。
我轻轻一动,他便睁开了眼,布满红血丝的眼中迷茫一闪而过,幽深的眸子牢牢锁着我。
见我愣愣地望着他,皱着眉头道:「还记得我是谁么?」
我点了点头,开口时嗓音沙哑得不行:「少卿大人。」
他像是瞬间松了口气,目光在我脸上巡睃了一圈,注意到我们间咫尺的距离,往外挪了挪身子。
口中道,「松手。」
一截布料从我手心滑过,我望着他那皱巴巴的衣袖,下意识拧紧了眉头。
他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转身将大夫唤进来为我诊脉,还是之前那位老大夫。
仔细诊过脉后,嘱咐我卧床别动,他开的药保准我身上不留疤痕。
只是骨折的胳膊和扭伤的脚踝得养阵子。
原来不是脱臼,是骨折了。
我全程都很配合,再疼也忍着了。
看得老大夫点了点头:「你个女娃娃还挺能忍,泪珠子哗哗流都不吭一声……」
推门进来ŧũ₁的崔元齐刚好听到这一句,皱着眉头打断。
「能忍是什么好事吗?想哭就哭,哭出声,你不出声别人怎么知道你哭了?怎么……」
他紧紧抿着唇,话音戛然而止,握着手帕擦了擦我脸上的泪。
大概是太痛了,我怎么憋也憋不住,他手中的动作越发急躁起来。
沉声道:「推你的人已经被关进大理寺了,我会还你个公道。」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又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老大夫整理着医箱,偏头看了眼,摇了摇头。
「崔少卿啊,哄媳妇不是这么个哄法,疼媳妇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崔元齐手上动作一顿,黑沉沉的眸子里都是我,忽然将手帕一甩,留下句「哭死你得了」,扭头就走了。
我眨了眨眼,被他吼得打了个嗝,再忍不住哭出声。
他怎么下了趟扬州回来变这么凶了?
还没走远的崔元齐险些脚下一个趔趄,朝外喊道:「人呢,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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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嬷嬷蹑手蹑脚地探头进来了。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嬷嬷,你终于来了。」
嬷嬷揽着我,也心疼得红了眼。
那日在侯府没等着我,她托人问了之后却被告知我不在府中。
最后实在找不到只好先着人回崔府告知一声,恰好碰到回府取东西的崔行。
崔元齐刚从扬州回来原本打算去宫中复命,得知我在侯府失踪了,半路改道快马加鞭赶去了永宁侯府。
「听说姑爷那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把在场的人一个个拉出来盘问。好些官员说那不是大理寺,他也没权在那审人。
「没想到姑爷从袖中掏出块令牌,竟是陛下允他下江南便宜行事之权的凭证,便没人再敢反驳。
「还好最后从个丫鬟口中得知看到您最后去了那处。
「您不知道您被抬出来时,还死死攥住姑爷不放。
「那小模样,我看了都心疼得紧。」
嬷嬷从前在我面前也管他叫少卿,如今倒改口叫姑爷了。
她说:「我看得出来,姑爷还是很担心姑娘你的。」
这话听得我心口一跳,呼吸也滞了滞。
……
崔元齐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我卧床养伤时总是不见他,他却派管家源源不断往我房里送了很多东西。
有时兴的话本子、珍宝楼新出的首饰,就连街边小贩才会卖的编鸟笼都搜罗来了。
看着堆得越来越满的屋内,我忍不住叫住管家。
他双眼一眯,笑道:「不多不多,郎君特意吩咐了要让夫人解解闷,病才好得快些。」
「还说要是夫人再哭一次,便命人打老奴十板子……」
这又是何道理?我越发看不懂崔元齐了。
直到有天半夜想如厕时,我迷迷糊糊叫了声嬷嬷,眯着眼却许久没听到动静,一睁眼竟发现他端坐在我身旁。
我惊得险些摔下床,他睁开眼却云淡风轻地问了句。
「你要夜壶吗?」
我吓得憋了回去,摇了摇头。
他打量我一瞬,脸上忽然露出抹笑意。
「颜皎皎,你的胆量也不过如此。」
我埋着头装乌龟,他却不准备放过我。
「我倒是好奇他对你说了什么,你才会执意闯进竹林那么远?
「颜皎皎,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人?」
我呼吸停了一瞬,没想到他这么敏锐,只是一猜就八九不离十了。
再稍稍一想,恐怕连我在找谁都不难问出来了。
早就被吓得没了困意,我索性往背后支了个枕头坐了起来。
看着他道:「崔少卿这大半夜的是在审我吗?」
他一时哑然,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无奈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着他:「推我的那人分明与你有仇。」
是因为他,那人才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他敛了眸中的笑意。
严肃道:「不会有下次了。」
我摇了摇头:「成亲那晚,他往你床上放了东西。」
我至今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何东西?
崔元齐默了一会儿,目光游移着落到我身上。
略有不自在地道:「你真想知道?」
「床笫间助兴的东西。」话音刚落,他又补充了句,「那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我早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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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崔元齐那夜被我糊弄过去了。
而第二夜他便没来了,问嬷嬷昨夜她去哪了,嬷嬷却说。
「姑爷人好,看我岁数大,之前夜夜都是他守着你呢。」
所以我之前半梦半醒间起夜、喝水全是他帮的忙?
忽然间,我整个人都不自在极了。
想到那日醒来,他一动不动看着我的模样,胸前又重重一跳。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
下次大夫再来时,恐怕又得多开服药了。
接连几日不见崔元齐,我的病似乎更加重了,每日抓心挠肺地难受。
再一次支着脖子往外看时,嬷嬷笑了。
「姑娘莫不是这头没好,那头又害了相思病?」
一语中的,我好像拨云见雾般,愣神许久。
因为她接着道:「如此想来,这替嫁一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可我一直记着,我和崔元齐注定不会有结局。
一切都会结束,就在姐姐出现的时候。
但我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姐姐会是在那种情况下。
崔元齐的生辰要到了,管家老早就开始几番在我耳边念叨。
「我们郎君打小孤苦伶仃一个人,就连生辰日不是在读书也是在处理公务……」
这话说多了不仅我耳边起了茧子,就连嬷嬷都忍不住道:
「那长寿面总得有吧?」
莲叶似乎刚想说些什么,管家重重叹了声。
「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堂堂崔氏子就过的这种苦日子?」嬷嬷都不由得心疼起来,扬言今年一定要给他置办桌酒席,让他把以前的都补回来。
莲叶也说打算拿出几个月的月例打把匕首,让崔行随身带着保护崔元齐。
「前几日还见她与崔行置气,把崔行送她的礼都锁了起来,这就又好了?」
嬷嬷看了她一眼,不由疑惑起来。
我也摇了摇头,昨夜分明瞧见崔行将她堵在墙角,今晨起来时看她嘴都气得上火了。
我还特意在崔元齐面前提了一句,崔元齐将崔行叫到书房呵斥了几句。
我领着莲叶去书房门口时,恰好撞见崔行面红耳赤地出来。
莲叶刚上前两步,崔行就急匆匆地退到了台阶下。
看到这一幕,我满意极了。
崔元齐看了二人一眼,忽然对我道:「颜皎皎,你还不如一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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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齐生辰那日,莲叶从崔行口中得知了崔元齐回府的时刻。
我顺便问了他一句崔元齐的喜好。
崔行默了一会儿后嗫嚅道:「上次那桃酥,倒是很合郎君的口味。」
我哑然一瞬,点了点头。
在他下值前,府中早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我在厨房跟着嬷嬷学做了碗长寿面,揉好的面团扯成长长一条,嬷嬷说千万不能断,不吉利。
等水烧开后小心地下锅煮上一会儿,捞起过道凉水后放入碗中,碗底是一早就熬好的鸡汤,黄澄澄地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最后撒上把葱花,再盖上个荷包蛋。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便做好了。
我满意地看了看,回头时崔元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懒懒地抱臂倚着门框,身后的光越过他拉出长长一条影子,没有了平日那般端肃持重。
目光悠扬地落在我身上,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嬷嬷她们呢?」
「在外面吃酒。」
一时无言,我指了指灶台上的碗:「面已经好了。」
他点了点头,将长寿面端到桌上,随意扯了条凳子就坐在了桌边。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埋头吃起来,急忙提醒道:
「千万别断了。」
仿佛是什么山珍海味,他吃得很是满足。
我支着下巴靠在桌上看他将汤喝得一干二净,满意地笑了笑。
他望过来时愣了愣,红晕顺着耳根蔓延而下。
眸光闪烁着落到我面上:「颜皎皎,别这么看我。」
这又是何意?
不过,今日是他的生辰,数他最大,我没跟他计较。
连忙拿Ṱŭ̀ₚ过早就备好的桃酥递给他。
「听崔行说你不喜欢太甜,这次少放了些糖。」
望着面前满满一碟桃酥,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拿过放到了一旁。
「我吃不下这么多。」却还是拿起一块放在嘴边咬了口。
廊下燃了炭盆,管家和嬷嬷,莲叶她们围着方桌玩起了掷骰子,数莲叶赢得最多,面前散着一堆铜钱。
我有些惊讶:「她今日运气怎么这么好?」
崔元齐笑而不语,只是把崔行叫了过来。
问了句:「今日输了多少?彩礼钱筹够了么?」
崔行挠着后脑勺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笑。
崔元齐告诉我崔行心悦莲叶,故意输了许多钱讨莲叶开心。
我震惊半晌很快又接受了。
也许是眸子里的艳羡太过明显,崔元齐忽然从怀中掏出枚小印塞到我手中。
「凭此印可以去崔氏底下任何一家钱庄领银子。
「颜皎皎,你不用羡慕任何人。」
-24-
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轻易便给了我?
更何况我们也并非真的夫妻……
他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脸上泛着红晕。
分明一副喝醉酒的模样。
「你饮酒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说他不能醉,免得又在我面前泄了密。
我忍俊不禁捧腹笑了起来,他忽然将手中的杯子递到我面前。
「你要喝吗?」
明明是刺鼻的酒味,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张嘴抿了一口,又莫名觉得一路甜到了心尖。
他眸子似火地盯着我咽下去,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余下的酒。
我望着他的动作,匆匆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被火烤得滚烫的脸。
都怪嬷嬷,要把火烧得这么旺。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哂笑,崔元齐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寒风将他的话送到我耳边,喃喃道。
「颜皎皎,你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我抬头望去时,只见他盯着面前的火盆望得出神。
喝醉酒的崔元齐与平日大有不同,脸上的笑都多了些。
平日里穿着身红色官服的他总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而现在,我眼前的他却又让我觉着再熟悉不过。
-25-
……
时已至深冬,京中连着下了几场大雪。
早晨醒来时,从卧房到书房门口都积了厚厚一层。
从前在家中,娘管我管得紧,从不让我在雪天出门。
如今有了机会,我拉着莲叶,不顾管家和嬷嬷的劝阻在院中堆起了雪人。
崔元齐和崔行踏进院中时,皱着眉头训了管家两句,拉着我冻得通红的手就回了屋。
被炭火一烤,我手痒得就想伸手去挠,却被崔元齐死死抓住不放。
抿着嘴往我身上裹了件狐裘,又将我的手放在膝上合着掌搓了搓。隔着门帘,我看到莲叶捧着手炉站在廊下,崔行则在院中滚了两个雪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雪人头上,拿着烧火棍子染成了两个黑色发髻。
有些滑稽又分明就是莲叶的模样,惹得莲叶高兴得跳脚。
我忽然将手抽了回来,置气般对崔元齐道:
「爹不管我,娘太管我,你欺负我。」
崔元齐手中一空,不解地抬头望着我。
第一次与人置气,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有些心虚又郁闷。
晚饭时也缩在自己的房里不出来,崔元齐竟也没派人问我一句,我心烦地踢了踢被子,不知何时才睡了过去。
第二日被院中一声惊呼给吓了醒来,莲叶兴奋地在廊下拍着我的窗户。
「夫人,快看。」
我推开窗户朝外一看,胸前猛地跳了两下,下意识看向书房那头。
那道房门紧闭,院中则多了两个依偎着的雪人,矮小些的那个脖颈上挂着枚玉佩,头上则和旁边的高个插着一样的木簪。
凑近一看,上面还带着些不明显的碎屑,这样的纹路我分明只在崔元齐那里见过。
管家和嬷嬷也被引得惊呼了一声,连忙吩咐下人千万别碰着,摔着了。
我也高兴得紧,每日晚间望那雪人一眼,我那一夜便会安眠。
雪后初霁,那高个雪人率先化掉了半个头。
我心疼地查看了一番,望了眼书房紧闭的房门,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问嬷嬷:「郎君昨夜又没回来么?」
管家正指使下人打扫院中的雪,闻言搓着手挪到了我面前。
「回夫人,恐是京中又出了案子,郎君便没回来?
「夫人别担心,您嫁过来之前,十日里有九日郎君都不在府中呢。」
话虽如此,不知怎的,我心中还是不大放心。
「崔行这几日回来过么?」
莲叶一愣,摇了摇头。
吃过早饭我还是让管家套了马车,收拾了几件崔元齐的冬衣,准备给他送去大理寺。
「再备盅暖汤吧,用棉衣裹着食盒,到了地儿还是暖的。」
我想着,他在大理寺上值,想必顾不上许多。
只是还没到大理寺,便远远看到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将大门处围得水泄不通。
-26-
我下了马车等在一旁,随行而来的侍卫上前问了两句。
面色不大好地说崔元齐三日前进了宫,便没回来过。
而那群抬着棺材守着大理寺的则是何氏宗族的人。
何氏?莫不是何贵妃母家?
「皎皎?」一道温润的男声从后方响起,我闻声看了过去。
是个披着月锦色斗篷的男子,嘴唇冻得通红,手中还拎着医箱。
确认是我后他面上一喜,刚要开口便被我拉着到了一旁的茶棚下。
「皎皎你……」他脸上露出不解,我抢先问道,「行之哥哥是何时回来的?」
徐行之曾是我爹的徒弟,只不过志向却不在进宫当太医,而是自己开了家医馆,喜好四处游历搜罗药材。
「刚回来没几日,你这是……」
他指了指外面雪地中的崔府马车,我随便扯了两句谎圆了过去。
倒了杯热茶递给他,顺便向他打听外面的情况。
他刚端起来放嘴边吹了吹,又放到了桌上。
气急败坏道:「也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何家非要扛个棺材摆大理寺前面不说,还每日冻伤不少人,我便被请了过来。」
可他一向不是最厌恶给这些官宦人家诊治吗?
他耸耸肩,一脸无奈道:
「没办法,他们给的银两太多了。」
说着,他一脸神秘地凑到了我耳边。
「你可知那棺材里装的是谁?」
我摇了摇头,他低声道:「何贵妃的弟弟,何家最小的儿子——何延!」
我不解,便听他接着小声解释:
「我前阵子刚回来便听说永宁侯过寿,何延杀人未遂,抬出来时满脸是血,神志也不清楚了。」
原来那日要害我的竟是何家公子?
冷风吹得我浑身一凉,眼皮跳了跳,听他眉飞色舞地道。
「这崔少卿倒是个厉害的,不顾何家人反对也要把人给弄进大理寺去关着。」
不用说也知道何家人到底给了他多少施压。
可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二人到底有什么仇?
说到这个,徐行之则一脸嫉恶如仇。
「何贵妃得宠,何家把着东南水境,还不知敛了多少财,子弟皆在京中横着走。
「何延好女色,竟然看上个有夫之妇,逼死人家丈夫又强占了那女子,那女子求死不成拼了命地去敲了登闻鼓,这案子不知怎么就到了崔元齐手里。」
后面的发展便是,纵使何家阻挠,崔元齐还是想办法把人弄到了大理寺,最后还是圣上出面才把人放了出来。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何延没了命根子,再不能人道。」
徐行之看了我一眼,握着拳咳了咳。
-27-
这难道跟崔元齐有关?所以他才那般嫉恨崔元齐?
我也握着拳,恨那日没有捡起石头直接砸死那个畜生。
好在他如今也死了。
不过,徐行之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这次崔少卿又把人弄进来,为了安抚何家,圣上还派了师父进去为他诊治,如今人死了……」
师父……那不就是我爹?
如今人死了,崔元齐和我爹都脱不了干系吗?
「那何家现在是为了死去的儿子讨说法吗?」
我指着外头那个哭着要往墙上撞的貌美妇人,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徐行之遥遥望去,讽刺地扯了扯唇。
「那是何延他爹的小妾,替何延他娘来哭丧的。
「听说前阵子崔元齐奉圣命下了趟扬州,还不知查到了何家多少事呢。
「这哪是在逼崔元齐,是在逼圣上低头呢。」
我听得似懂非懂,不知到底该如何办。
徐行之忽然起身准备向外走去:「茶凉了,我该去干活了。」
说着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天冷,皎皎,回去吧。」
徐行之刚走出去几步,那个妇人就晕倒了,身边的人喊着寻大夫。
我往四下看了眼,路上行人匆匆,乞丐们仍窝在墙角抱团取暖。
富人们忙着争权夺利,尔虞我诈。
穷人们则为着眼前生计,踽踽难行。
好像……历ṱû⁵来便是如此。
午时天色又变得阴沉起来,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只能回到马车上,一直等到天黑,才有人从外敲响了马车。
拉开帘子,我看到崔行穿着身单衣站在马车外。
冲我颔着首道:「夫人,郎君让我送你先回颜府。」
这是什么意思?
我激动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崔元齐知道我在这里吗?他在哪?」
崔行摇了摇头:「这是郎君进宫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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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着不动,肩头很快落了一层雪,我蓦然收回了目光。
让嬷嬷拿了件从崔府带出来的崔元齐的衣服递给他。
他沉默着接过去了。
马车被驱赶着朝颜府去,在雪地上留下道深深的车辙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就像从没来过般。
到了颜府,我才看到门口摆着几个红漆木箱子,里面都是我的衣物首饰。
莲叶站在一旁,眼含热泪地望着我。
我搓了搓冻得没了知觉的手,转身看向崔行,指着地上的行李,尽量平静地问: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行垂着头恭敬道:「属下只是按郎君的吩咐办事……」
崔行留下这句话便走了,就连莲叶也不要了。
一回头,娘提着盏灯向我盈盈走来,走到我面前时牵着我的手转身进了府内。
「娘是在担心爹吗?」
得知爹也还没回府,我以为娘担心爹被陛下责难发落,谁知娘摇了摇头。
「我是在担心你啊,那日在永宁侯府受了委屈是不是?」
我震惊地看着她,摇了摇头,眼眶却慢慢湿润。
她将我揽到怀里,轻轻拍打着我的背。
「那个畜生死得好。」
「可我爹……」
「别提他。」娘打断我,「崔青晚她娘是何家旁系的姑娘,他的心自然是向着何家。」
我的心顿时如针扎一般疼,明白娘到底还是无法释怀。
娘小产知道自己无法再有孕后曾张罗着为爹纳妾。
不知道爹说了什么,从此以后便让娘彻底死了心。
「我跟你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皎皎你的路还长。
「娘决不准任何人再伤害你!」
-29-
……
我被崔元齐送了回来,莲叶执意跟着我,我劝不动她,便逼着她改口叫我姑娘。
「夫……姑娘,您当真要去吗?」
我收拾好手中的最后一件行李,莲叶站在一旁问我。
见我不说话,又拿眼瞧一旁的嬷嬷。
我捶了捶酸得不行的腰,看着她道:
「我打算一个人去,嬷嬷年纪大了受不了颠簸。」
「那我呢?我也要去。」莲叶指着自己,目光执拗地望着我。
「我这一去归期不定。」我望着她,继续道,「我也不知你和崔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不必为了我就与他断绝联系。」
她动了动唇,垂下了头。
泉州舅舅家的表嫂年初生了个小侄子,递了信给娘,娘说她与舅舅自小感情就好,要我代她回去看看。
娘打点好南下的路之后问我:「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捏着手里的桃花酥,垂下了眼。
「再等等。」
要等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大概是还没想好给舅舅们和小侄子带什么礼物最好?
将京城有名的铺子都逛完一圈后,我终于挑到了称心的礼物。
刚要出门便淅淅沥沥落起了春雨,恍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莲叶手中的伞撑到一半却愣在了原地,目光愣愣地望着某处,又转头无措地看着我。
我顺着望过去,雨中一对男女相携着从斜对面的酒楼走出来。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早前还听说崔少卿被圣上发难,禁足家中月余,本以为会颓废不堪。
没想到如今倒是好得紧,真是白瞎了我那些被莲叶偷偷送出去的桃酥。
爱意是把倾斜的油伞,所以雨滴溅湿了男子半边肩头。
女子娇俏仰头时露出一截长长的脖颈,再往上便是一张美丽的脸庞。
看清那张熟悉的脸,我浑身骤然一僵,手里的东西落到地上滚了几圈。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我才俯身去捡,却被一只手先捡了起来。
看清他的模样,我竟一时没了动作。
-30-
黑色斗篷下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脸,眼尾有颗朱砂痣,最夺目的却是那满头银发。
见我望着他愣神,对我微微笑了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我。
我忙伸手接了过来,他却转身望了望漫天的雨幕。
身影总透着股寂寥,半晌似乎轻声叹了口气。
离开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此去路遥,愿你一路顺遂。」
男子说完就抬脚走进了雨中,也不顾地上溅起的泥水打湿他的衣角。
我皱眉望着他离开,将那句话在舌尖嚼了几遍还是不能明白。
莲叶也在一旁咕哝着:「这人好生奇怪,莫不是个疯子?」
又辨着我的神色,咬着唇问我:「姑娘,你认识郎君身旁的女子吗?」
我点了点头,望了那早已无人的空巷一眼。
喃喃道:「那是我阿姐,颜家青晚,真正的少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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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叶惊得瞪大了眸子,捂着嘴半晌没说话。
许久过后红着眼对我道:「姑娘,那你难受么?」
我怔然一瞬,我该难过么?
其实我早该明白,明白他们才是原本被赐婚的一对。
阿姐向来有主意,说不定对那私奔的侍卫没了情分也有可能。
可……
是因为崔元齐连一个体面的道别也没给我,所以我才会阵阵胸闷难解么?
听说我准备明日启程,娘看了眼莲叶,到底没问什么。
只是提醒我晚间别忘记去爹面前请个安。
「再怎么说,你身上流的也是他的血。」
等我到了爹的院中却被告知爹下值后去了崔少卿的府邸。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走到一半恍惚又记起自我嫁过去后半年多他都从未去过一次。
如今却……
我摇了摇头,不看莲叶那心疼的目光,让她记得别在娘面前露了馅。
娘见我回来得这么快,果然皱着眉问我是不是被爹呵斥了。
我笑了笑:「没有,爹说愿我一路平安。」
三日后娘亲自将我送到了城门口,除去身边的莲叶,还有几个会功夫的侍卫。
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要与娘分别这么久,我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娘却说:「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皎皎不必难过,想娘了就回来。」
只是却又一直拉着我说再等等。
见她的目光老是望着某个方向,我狐疑道:
「娘莫非是在等人?」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牵着匹马匆匆赶到了我们面前。
竟是许久不见的徐行之,身后的马背上还担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看起来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我眼皮跳了跳,向娘看去。娘握着我的手道:「你行之哥哥刚好要南下,让他顺路捎你一程,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32-
我看徐行之一眼,总觉着不太好,不由疑惑道:
「行之哥哥不是几月前刚从南边回来吗?」
徐行之笑了笑,看着我道:
「当时从南边带回来的药草赚了一笔,我想再去看看。」
知道他对药草买卖多有钻营,我点点头,不好再说什么。
只能道:「这一路要麻烦行之哥哥了。」
娘嘱咐一番后便带着嬷嬷打道回了府。
我刚收回目光,忽然间,身后一队鸦青色的人马匆匆进了城,路上的人纷纷躲到一旁。
徐行之也护着我避到一旁,皱着眉望去。
打头的人赫然是崔行,而他身边立在马背上的则是同样一脸风尘仆仆的崔元齐。
先是崔行远远看到了我和莲叶,面上明显一愣,侧头对崔元齐说了什么。
几乎一瞬间,崔元齐就望了过来,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打了个转,就见他利落地下马拎着马鞭朝我们这边走来。
黑色的靴子踩在地上,颇有一股来势汹汹的味道。
徐行之往我身前挡了挡,侧耳对我道:「不用怕,我们没犯事,你姐夫说不定是来跟你道别的。」
他说得言之凿凿,却让我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直到崔元齐站定在我们面前。
漆黑的眸子直直落到我身上,又扫了我们身后的马车随从一眼,皱着眉问:
「要去哪?」
我沉默不语,徐行之以为我被吓到,拍了拍我的手。
解释道:「禀少卿,我们南下去皎皎外祖家。」
崔元齐颔了颔首,目光仍锁着我:
「几时回来?」
这一次换我道:「不知。」
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我打断道:
「崔少卿,我阿姐人很好,你万莫负她。」
他紧紧抿着唇望着我,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责怪我多嘴一般。
沉声道:「好。」
我垂下了眸子,转身正准备上马车,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
「颜皎皎,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离得近了,我才看清他眸子里血红一片,似乎在担忧什么。
「少卿大人,答应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就算死了……」
手腕蓦地被人甩开,他沉沉地望我一眼,大步转身离去。
手腕的温度蓦然消失,我对一旁面色古怪的徐行之笑了笑。
但我,是真心的。
愿我所爱之人都能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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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门许久,莲叶还扒着帘子往后望。
徐行之打马走在马车旁,对我道:
「这崔少卿怎么跟传闻一样,浑身透着股阴沉气?
「你好歹是他的姨妹,怎么对你也没个笑脸?
「而且总觉着他对你意见挺大?」
我听得胸前翻涌,莲叶在一旁小声道:
「郎君也没有吧。」
徐行之还要再问,我把帘子往下一拉挡住了他的话。
京城到泉州的路远,要先走一段陆路再过一段水路。
马车里即使铺了厚褥子,成日坐着也还是颠簸难行。
好在徐行之一路看到珍贵的药材便要上去问一番,走走停停,倒也没觉着多累。
等到了水路时,从没坐过船的莲叶开始时还新奇不已,到了后面便晕得整个人恹恹的。
徐行之借了船家的小炉煎了药,除去给莲叶的,又端给我一碗看着我喝下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昨日夜里听你咳嗽了半宿。」
我顿时有些哑然,分明只是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而已。
一转头,船家盯着我们二人笑眯眯的:「郎君对夫人可真好,难怪昨夜一直盯着那船舱。」
「二位莫不是新婚罢?我刚娶我家娘子那会也是这般,生怕她受一点苦。」
徐行之向我看来,忙摆了摆手道:「倒也没有,你别听他瞎说,再者我也答应了师母好好照顾你。」
我笑了笑,点着头道:「行之哥哥,我都明白的。」
他点了点头,闻言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解释什么。
我又对他了然地笑了笑,他历来不受世俗所约束,整日里都抱着医书,哪来的心思想这些。
那头船家看着我们摇了摇头,扯着嗓子唱起了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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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表妹,今夜城中有烟火会,你去不去看?」
到了泉州半月有余,身上的春衣早换成了夏衫,表嫂将小侄子抱在膝头侧首问我。
口中轻快道:「小子,娘今晚要和你姑姑出去,不带你玩咯。」
小侄子滴溜溜的眼睛也向我这边转来,我上前逗了一番,点头说好。
表兄在州府里做事,也是整日里早出晚归,表嫂得了空就想溜出去玩。
表嫂与表兄青梅竹马,两家长辈都是旧相识,家中做的布匹生意,自小没吃过苦,舅舅和舅母也待她极好。
所以都说她虽然生了个孩子却仍然是孩子心性。
晚间出门时,舅母叮嘱丫鬟看紧我和表嫂,说城中人多,我们又都是贪玩的性子。
我听话地点了点头,表嫂却在旁边吐了吐舌。
「哪里还用得着她们,自会有人把我们皎皎看得紧紧的……」
我正听得一头雾水,话落一旁便响起了道熟悉的声音。
徐行之推开旁边那座宅子的门笑着走出来。
「皎皎,这是要去看烟火会?」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掂了掂钱袋子,道:
「正好,我也去凑凑热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药。」
我还未说话,身旁的表嫂就传出来声嗤笑,目光揶揄地看了我一眼。
解释多了,我也懒得再说了。
可看着前面再次回头问我吃不吃茯苓糕的徐行之时,表嫂忽然问一旁的莲叶。
「小莲叶,你说徐公子是不是对你家小姐有意?他们可相配?」
谁料莲叶看了我一眼,也猛地摇了摇头。
我心下一松,表嫂不死心道:「不是说他南下寻药?怎么还没走?」
-35-
这个问题我前几日刚问过徐行之,当时他正忙得焦头烂额,把账册算盘往我手里一塞,仿佛看到了救星。
「皎皎你来得正好,快救救我。
「这次出门我忘了带算账的,我记得师母教过你是吧,你快帮我看看。」
外祖家本就是经商的,娘自幼耳濡目染算得一手好账,也把这本事传给我了。
我接过来一看,并不是多复杂的账目,数目却大得惊人。
没想到他的产业已经做得这么大了,就连泉州这种地方也有铺子,不由想这药材买卖竟能牟利这么多。
徐行之却不以为意:「这里头的名堂可多了去,不然你以为我会来回到处折腾?」
我这下是彻底信了娘那句话:「你行之哥哥也是个有本事的。」
他摸着下颌想了一番,忽然眸中一亮。
「皎皎,我有个事说与你听,你看看行不行?」
我闻言点了点头,听他道:
「以后你负责给我算账,我给你分成可好?」
我心中猛地一动,喃喃道:
「分……分成?分多少?」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伸出一根食指。
「一成。」
「会不会太多了?」我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我本来就闲得无事,只在家中坐着算算账便可以赚到银子,这是我之前从未想过的。
他摇了摇头:「如果是寻常账房或许多了些,但是你嘛……我徐行之就你一个妹妹,我的还不是你的?」
最后我推托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
看着他熟悉的脸却隐隐好像又有了什么不同。
徐行之幼时便是个贪玩的性子,被徐伯父领到我爹面前时也不闹,在我爹面前听话得很。
只不过没几日就趁着我爹进宫的工夫,逃学带着还不懂事的我去酒楼听书。
却没想到险些被拍花子的将我们拐到城外去,好在被府里的下人及时发现。
爹黑着脸将他送了回去,徐伯父就他这么一个独苗,知道他闯祸后也当着我爹的面狠狠责罚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真就将我当成了自家妹妹。
幼时护着我,长大后每每出远门回来也不忘给我带些稀奇的玩意。
莲叶看我每日干得起劲,在两个宅子间来回往返,忍不住道:
「姑娘,你缺银子么?」
我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从账册中抬头,想了许久。
最后道:「不缺,但我心中欢愉。」
从前我是娘的女儿,后来短暂做过崔元齐的妻子,但那似乎都不是我。
人们说起我是谁时,只会说我是谁的谁,就连我自己也是。
徐行之南下照顾我多是看在爹娘的情分上,就连舅舅一家对我的照拂归根到底也是因为娘。
可我给徐行之算账,他付给我银子,那却实实在在是因为我自己。
……
-36-
因着城中放烟火,夜里不设宵禁,街巷上都挤满了行人与小贩,灯红酒绿的好不热闹。
最大的酒楼——如月楼前还搭了戏台,有戴着面具杂耍的,个个身强体壮,皮肤黝黑,身上画着奇怪的图案。
那图腾纹路复杂,倒是一阵风吹过时,隐隐拂过股淡淡的药味。
这局面引得行人驻足,口中惊叹。
不知道几人嘴中念叨了什么,身旁聚着的众人便个个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表嫂也跟着双手合十闭着眼拜了拜,说这是愿出海的人都平平安安回来。
整个泉州不少百姓多傍海而生,靠海谋生计,近些年却源源不断有人折在海里,还多是些青壮,家里就靠着他们挣银子。
周遭已经有妇人在悄悄抹起了眼泪。
忽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如月楼上竟坠下个人,砸在台子上摔得头破血流,方才还戴着面具杂耍的人脱下面具便惊叫着跑开了。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头顶的烟花在这时炸开,转眼间表嫂便不见了踪影,莲叶也被人群冲散开。
推搡着我几乎被挤得喘不过气,光影交错间,一双大手牢牢地揽住了我的腰,将我护在怀里。
我挣扎一瞬便顿住,熟悉的气息传来,我抬头看了眼戴着半截面具的男人,他目光正往四下巡睃着。
几月不见,他下颌的棱角似乎愈加锋利了,一双眸子也隐着寒意。
从京城到泉州,他什么时候来的?
-37-
我连忙拽住他一截衣袖,焦急道:「表嫂还有莲叶和我走散了。」
他垂首看我一眼,拥着我到了处巷口,对我道:
「城中有人生乱,崔行去寻她们了,你在此处等着便是。」
仿佛有什么急事,他说完就急匆匆地朝某个方向走去,没一会莲叶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崔行。
崔行走到我面前抱拳道:「夫人,夏少夫人已经被夏府的人找到了,我送你们回府。」
我下意识皱起了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一路上他轻车熟路地护着我们回府,就像来过许多次般。
许是见我疑惑,特意指了指一旁的莲叶:「方才莲叶已经告诉我怎么走了。」
莲叶看他一眼,跟着点了点头。
直到快要到夏府时,他才在拐角处停下脚步,道:「我便送夫人到此处,郎君那里还需要我。」
说罢转身就要走,我喊住他,问了句:
「你们何时来的?」
「三日前。」他顿了顿,又道,「郎君此次来,州府的人并不知,还请夫人就当没见过我们。」
夏府的门前聚着许多人,面上皆带着焦急。
见我回去,舅母和表嫂连忙迎了过来,将我打量一番,担忧道:「还好回来了,皎皎你没伤着吧。」
我摇了摇头,舅母又合ṭṻ₃着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还好没事。」
表嫂将我拉着到了一旁,目光探究地问道:
「知道我怎么回来的么?」
她指了指脸颊,小声道:
「方才人群受惊,那边又放了烟火,人全往一处去,是个戴着面具的大高个拉住了我,替我寻到了府里的下人。」
我想到方才崔行腰间也挂了个面具,愣愣地摇了摇头。
她却接着道:「方才骚乱间,我分明见你身旁也有个戴面具的大高个,两人明显是一伙的,你认识?」
我再次摇了摇头,猜测般道:「不会是行之哥哥找来的吧?」
她狐疑又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方才我还纳闷他个大男人都没把你看住,现在倒是咱们欠他人情了,明个让你表兄请他吃酒。」
我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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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纳闷徐行之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徐行之是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的,身边还跟着表兄,二人面上皆是一派肃穆。
等两人将事情的原委说完后,舅母有些犹豫地又问了句:「徐公子,这不会是你看错了吧?这黑灯瞎火的……」
徐行之郑重地又解释道:「伯母,并非我妄言,那几人身上的图案我当时就觉着像用某种草药的汁水画上去的。」
「那人坠下来时我恰好离那台子极近,便上前去探了一番,十有八九就是疫病。」
疫病这事可大可小,小了就是报到官府由官府处置了,大了那可是关系到一城百姓的安危。
听徐行之当即就找人报到了官府处置,舅母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许久不曾出声的表兄忽然面色凝重道:「不只如此,今夜知府大人在春满楼遇刺了。」
春满楼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里面的女子个个姿色出众,知府大人许久之前在那便有个相好的。
「大概是趁着今夜城中生乱下的手,这刺客到底有何目的?」表兄疑惑问道。
表嫂看了他一眼,鄙夷道:「死得不冤,要不是为了胯下那二两东西,别人还寻不到机会杀他呢。」
表兄哑然,徐行之看了众人一眼,咳嗽一声。
「此时也还未有定论,只是夏府人多,伯母还是要管束下人注意些,近日尽量减少出府活动为好。」
他今夜忙碌了一番,还不忘特意到夏府来提醒。
看他衣衫凌乱,额上还冒着层薄汗,送他出府时,我将前几日刚缝好的手帕递过去。
感激道:「行之哥哥擦擦罢。」
他脚下的步子一顿,笑着接了过去,口中道:「你这妹妹没白疼。」
想到什么,我又跟他提了件事。
「虽然也不知用不用得上,倘若可以,还请行之哥哥试试。」
他沉思着望我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不难办。」
莲叶一脸疑惑:「姑娘不是不通医理么?还辨得出药草并将它记下来?」
我摇了摇头,只是恰好认得罢了,还被年幼的我所讨厌。
听说爹和阿姐的生母便是因为一场时疫相识的,爹救了患疫病的女子,二人暗生情愫,最后还喜结连理。
为表感谢,那女子娘家特意搜罗来一车珍贵的草药送给爹,我也曾在爹的药房里见到过。
那药便是治那场疫病的关键一味药,与那几人身上的味道也颇像。
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忽然划过什么,却又没有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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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忽然电闪雷鸣,没一会儿就落起了雨,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又顺着芭蕉叶滴落在石阶上,吵得人难以入眠。
我索性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支起半扇窗户打算看看账本。
一抬头,忽然发现旁边那栋宅子不知何时有人搬了进去,阁楼上还亮起了灯。
烛影晃动间,窗户上明灭相替,像是有人在走动。
当初徐行之想赁处宅子,也看中了那栋,舅舅找人打听一番,却说那房主不卖。
看来如今也落到了旁人手里,世事无常,人的心意也总是难以揣测。
我摇了摇头,发现雨点溅进来了一些,险些将我的账册打湿,连忙将窗户合上。
回头时袖中忽地掉出来个东西,我捡起来一看,分明是从前崔元齐送我的小印。
可当初被他送回颜府后,我分明让崔行替我还给他了。
怎么如今他到了泉州,这枚小印也回到了我身边?
仔细瞧着这枚小印,我有些心烦意乱地将它塞到了桌上的木盒里,回头将烛台上的蜡烛也给灭了。
我没注意到,不过片刻,旁边那阁楼的灯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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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小心谨慎,城中疫病还是传开了。
官府在城门口贴了告示,城中戒严,街上的百姓纷纷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隔了几日,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这疫病就是来夺人命的,骇人得很,不知何时才能好。
米面铺、粮油铺都涨了不少价,还日日有人排着长长的队。人最多的却是城中的医馆,每个医馆都收了不少病人,药材也险些被洗劫一空。
徐行之的药材铺还算好的,每日只限量出售一点药材,却还是逼得他愁了起来。
午时店铺门口忽然嘈杂起来,一个头上扎着小辫、满脸络腮胡、身上穿着身灰衣的男子猛地拍着木门。
口中嚷着:「你们这黑心药铺,分明有存货,为何不拿出来?我阿母还等着这救命药呢……」
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徐行之听到声音忙出去安抚,那灰衣男人似乎还想动手,好在徐行之眼疾手快地进了门。
我看了被挡在外面支着脖子谩骂的男人一眼,忽然想起什么:「那男子好像连着好几日都来了,而且脖子上的图腾还有点眼熟?」
徐行之扭头看了眼,用眼神示意我再想想。
我低头拿过张纸照着大致的模样画了一幅递给他。
他接过后忽然面色一凛:「皎皎,这图腾与如月楼前那几人倒很像。」
回头又看了眼排得长长的队伍,一脸严肃道:「不对劲,根据官府贴出来的人数根本用不上这么多药,怎么还每日有这么多人来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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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的这副模样,我不由担心道:「我们存的药当真不够了么?」
他闻言摇了摇头,那药说难寻也不难寻,多在沿海一带。以徐行之和夏府的关系,我们先前囤了许多,应当也不会这么快就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将画纸叠好往怀里一揣就准备招呼着小厮将那人扭送去官府。
我微微有些不解,他看我一眼,往袖里又放了把匕首道:
「听说这次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是崔少卿,怎么说也算我半个姐夫,我不得帮他立立功?
「管他有用没用,我先将人送去再说。
「说不定他还会给我记一功,日后宫里的药材都从我这买……」
都这个时候了,他却还想着赚钱,我到底还是不如他。
「皎皎,咱们明日先闭店,告诉夏伯母他们那边也先别卖了。」临走时,他又对我嘱咐道。
药材铺早早落了锁,我从后门出来刚和莲叶走出小巷便看到个戴着幕篱的身影,隐隐有些眼熟。
四处看着,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对莲叶使了个眼色我们就偷偷跟了上去,一路七拐八拐,我心中的疑惑更甚,直到最后走进那处宅子。
刚踏进去,前面的人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摘掉了头上的幕篱,身后的门也被合上。
我有些震惊又蓦地松了口气,喃喃道:「阿姐,果然是你。」
「皎皎,别来无恙。」阿姐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与此同时,屋内忽然走出来两个男人。
-42-
我抬眼望去,心里惊了一惊。
其中一个是这几日耳边经常听到的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崔元齐,而另一个……
「你是……」见我向他望去,他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男人赫然是我在要离京那日遇见的那个,此时头上没有兜帽,一头银发更加惹眼。
我看得一时愣神,他身旁的崔元齐忽然侧了侧身道:「先进去再说罢。」
他走在了我身后,不知有意无意,呼吸就像在我头顶般。我下意识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却险些被裙角绊倒。
他大手一伸牢牢抓住了我手腕,皱着眉道:「走慢点,没人催你。」
我挣了挣没挣脱,下意识看向前面的阿姐。
谁知阿姐正仰头和那男子说着什么,男子手中还拿着阿姐的幕篱,与阿姐靠得极近。
我心里一紧,不着痕迹地侧身挡了挡,好在崔元齐只注意着脚下的路。
等到了屋里,阿姐往我面前塞了许多糕点,又亲自给那男子倒了碗热茶。那男子嘴角牵出一个笑,连弧度都是阿姐最喜欢的那种。
我看得刺眼,眼皮跳了跳,望着一旁正把我的糕点往自己面前拿的男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叫道:「姐夫。」
「没事吧!」那银发男子忽然洒了半碗水,阿姐惊呼一声,正拿着手帕给他小心地擦着衣襟处的水渍。
见我望着他,崔元齐反应一瞬忽然沉声道:「你方才在叫我?」
我转头看了那银发公子一眼,夺过姐姐的手帕作势要给他擦,他就将帕子捏在了手中自己擦了起来。
「公子曾给我捡过一次东西,我感激得紧……」我看着他,解释道。
阿姐来回看了我们几人一眼,忽地笑出了声。
银发男子摇着头无奈道:「阿晚,你还笑!你打算如何收场?」
阿姐拿起我的手,心疼地看了眼上面这几日分拣药材不小心弄到的划痕,对着一旁的崔元齐努了努嘴。
「这话得问崔少卿,是他将人送走的。」
-43-
几人话中有话的熟稔模样听得我心中不是很舒服,下意识抽回了手。
阿姐怔了怔,将空空的手缩了回去,歉疚道:「对不起皎皎,是我不好,我一定会跟你解释。」
旁边忽然传来道凉凉的声音:「知道对不起,当初就不应该违抗圣旨换她替嫁。」
胸前忽地一堵,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看向一旁。
阿姐怔然地朝他看去,银发男子拍了拍阿姐的手,皱眉看着崔元齐:「崔少卿!」
崔元齐依旧面色僵冷,目光瞥过阿姐二人往嘴里灌了口热茶。
我收拾了心绪,拽了拽阿姐的衣袖。
「阿姐,我想先回去了,过会行之哥哥该寻我了。」
这几日街上不安全,每日回府都是徐行之与我一起,今日他有事先走,过会回去不见我肯定要担心。
旁边的崔元齐蓦地猛一下把茶碗掷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的目光落在那茶碗上一眼,发现他手背上青筋乍现,死死地攥住仿佛要将其捏碎一般。
屋内静了半晌,我站了起来,阿姐动了动唇像是还想再说什么。
我目光掠过几人认真道:「阿姐,一切皆是我自愿的,我并无埋怨,你不必这般愧疚。」
想到什么,我又笑了笑:「如今我也过得很好,希望阿姐也是。」
我推开门走出去,院中的莲叶闻声望过来,目光在我身后顿了一顿。
脚步声响起,崔元齐跟了出来,沉声道:「我送你们回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时廊下点了灯,我回头看了眼他不甚清晰的面庞,没有说什么。
还是来时的那道门,临出院时我侧首时忽地看了眼那座熟悉的阁楼,再走几步果然就是夏府的后门!
再看一眼莲叶,她正目光闪躲着。
「莲叶,你早就知道是么?」她支吾着看向走在前面的崔元齐,答案一目了然。
我握了握手,深深呼出一口气,提快脚步跟了上去。
「崔少卿,就到这里吧,前面的路我们自己认得。」
刚要进去时,崔元齐往我跟前走了两步,垂首道:「今日找你还有一事,你们的药材这几日别卖了,我们怀疑有人暗中在收购那些药。」
这和徐行之的推测很像,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又提醒道:「疫病危险,你最好还是别再出门。」
我看他一眼,转身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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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莲叶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愣愣地望着某个地方发呆,见我出去,蓦地站了起来。
嗫嚅道:「姑娘,您还生气么?」
我还没说话,她又接着道:「我发誓只是从崔行口中听到过一嘴,从没去过那边。」
我看了不远处那亮起光的阁楼一眼,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也没生气。」
我并非像她想的那般和阿姐他们水火不容,死生不复往来。
不过处宅子Ťŭ̀⁽,他们住在哪不是住?与我并无多大的关系。
只是有时候也会觉得,总是被瞒着的滋味不好受。
我们住的是夏府里西南方向的一个小院,也是从前娘住的院子。院中有棵桃树,已经过了花开的时节,现在上面结满了一粒一粒的小果。
见我坐到她身旁,她侧目望过来,从前稚嫩的脸已经长开了许多,一双眼睛里似乎也装了许多事。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头顶闪烁的一片星河,连成一条飘逸的彩带。
莲叶忽然道:「姑娘,您怕死吗?」
我一怔,不知她为何会忽然问起这个。
她托着腮,回忆般道:
「您知道么?我是被郎君从路边买回去的。
「幼时家乡发了大水,庄稼地都被淹没了,还死了不少人。
「我跟着侥幸活下来的人跪在路边乞讨,因着年纪小受了不少欺负,饿得快要咽气时,来了辆马车。」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
「乞讨的人太多,那马车周围还跟着奴仆,我们本来没指望他会停下的。
「可那马车分明已经过去了,却又回来了,一个穿着富贵的少年公子看着我,让身边的仆人买下了我。
「后来大些了,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崔氏,我因此对郎君十分感激。
「或许您不信,我已经记不得亲爹亲娘的模样了,却仍记得那日的郎君说了什么话,身上穿的什么。」
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着我。
「我一直不明白郎君为何会在人群中挑中了我,可直到我看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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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她笑了笑:「你们成亲那日,郎君一早就吩咐管家重新布置了卧房,还嘱咐膳房备好了吃食,从前那几位……」
她看着我,忽然低声道:「郎君从没跟您讲过他前头的那三位妻子吧?」
我垂下了眼,这问题我确实一直没问过,也不敢问,总觉得答案不会是我想要的。
她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她们不是郎君害死的,却与郎君有关。
「郎君的身份是崔家嫡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大理寺少卿,替圣上办了不知多少事。
「即便这样,还是有人能寻到不出错的法子往崔府塞人,而且……她们也并非是以正妻的身份进的崔府,也实在算不上郎君的妻子,郎君本也只是想着将她们放在院中便好。
「可她们自己不这么想,崔氏那边不这样想,圣上也不这样想。
「所以最后她们都死了,两年内崔府相继死了三个女子,这是郎君不敢告诉您的。」
我浑身一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她点了点头,喃喃道:「我那时也不解,可崔行却说那克妻的名头还是郎君自己传出去的,果然自那以后便没再进来过人。」
她忽然又有些气恼地道,「郎君说,从前有个女孩软软糯糯总是被人欺负了也不吭气,看我当时被人欺负得那般惨,就想着将我和那女孩放到一起,那女孩定然不会被我欺负。」
「当时我还不明白,本也以为您会和前面几位夫人一样,可您还未嫁过来,郎君就特意指了我照顾您,还嘱咐我,若是您不爱说话,我也得耐着性子不许忤逆您。」
我心头蓦地停了一瞬,脑中仿若炸开般恍惚。
只听她最后道:「至少对郎君来说娶您进崔府是他甘愿的,若有朝一日,还希望您能听郎君解释两句。」
这确实是我从不知道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圣上赐婚分明是给他和阿姐赐婚。
他当初知道我并非阿姐时震惊的模样也不像作假。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想到今日他们几人间的怪异,我更是脑子里一片乱麻。
又或许他所准备的这一切全是为了阿姐?
并非像爹想的那样他从未见过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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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城中一片静谧,却又透着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官府增派了士兵每日在街上巡逻,抓走了不少聚众闹事的乱民,还逮到好些打着治病幌子大量收购药材的人。
徐行之叹道:「崔少卿铁血手腕,看来城门解封就近在眼前了。」
变故便是在这时起的,本来还风平浪静的城中一夜之间多了不少疫病暴发的人。
从高热不断到难以呼吸,病程进展得极快。
或全身起了疹子,或破皮流脓,医馆实在忙不过来,根本收容不下这么多人。
徐行之顾不得许多,在他的铺子里也收了不少病人,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街头巷尾全是跪地祈求的百姓,或是奄奄一息目光呆滞地早早给自己寻了个等死的地。
孩童的哭号声一声更比一声微弱,我每次低头一望时就忍不住喉头哽咽。
阿姐也跟着那些官差一起每次都冲在最前面,照顾病人,剖验尸体。
我往她身旁看了一圈,却不见那个银发男子。
撞见我在药材铺帮忙,她却寒着脸让我回去。
我往她手里塞了几颗从徐行之那里讨来的药就转头走了,不顾她在身后急得跳脚的声音。
官差们仍冒着性命之危忙碌着,就连崔行也时常一脸急色地将人送到医馆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偶尔身边还跟着崔元齐,脚下一片泥泞,红色的官服上沾满了污渍,面上一如既往地冷肃。
像是累极一般捂着嘴咳了许久,与我对上目光时又视若无睹地移开。
好像那个命崔行每日到我们面前确认一遍我们是否平安的人不是他一般。
城门日日紧闭,官府搭了赈灾的粥棚,一齐熬了药发下去。
州府仓里的粮食一日日减少,城中富户包括夏府都捐出来许多,却并不能支撑多久。
而朝廷派来赈灾的粮食药材却始终不见踪影。
几个大医馆都叫苦不已,纷纷说没了药材,就连徐行之也暗骂朝廷无能,险些将那些官员都骂个狗血淋头。
直到莲端着碗药目光频频望向门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接过她手中的药。
「担心就去看看。」
崔行已经连着两日没来报平安了。
她看我一眼刚要出门,表兄就急匆匆地进来了,额上还冒着冷汗。
将徐行之和我叫到一处,低声问:「你们铺子里还有多少存货?」
徐行之刚要摆手,他却接着道:「崔少卿染上疫病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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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的一声,瓷器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一个不留神,我手中的瓷碗便落在了地上。
二人担忧地向我看来,我扯起抹笑摇了摇头,俯身去捡那碎瓷片,心下却一片茫然。
怎么会呢?我分明都把药送了出去。
那可是徐行之费了大力气才弄到的药,预先吃过按理说是不会轻易染上的。
表兄气急道:「早前抓到的那几个高价收购药材的人恰好都是染上疫病的,崔少卿还亲自审过他们。」
崔元齐连忙往医箱中塞满了药就要和表兄一起去,转头又拉上了一旁的我。
「我也要去吗?」
他点了点头:「怎么说都是亲戚,见最后一面也说不定了。」
表兄重重地咳了一声,不赞同地看着他。
一到地方就见阿姐面色焦急地站在屋外,徐行之对她点了点头就跟着表兄一起进了屋内。
挑开帘子便看到里面一片昏暗,崔元齐受不得风,只窗户留了个缝,迎面都是扑鼻的药味。
我要踏进门的脚一顿,贴墙站在了窗边,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呕吐声。
不知过去多久,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我抬头便看到阿姐苍白着一张脸站在我面前。
伸手揩了下我眼角,喃喃道:「还是那么爱哭啊皎皎,怎么还是学不会哭出声呢?」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再忍不住埋进她怀里。
哭着道:「阿姐,我就是这里很难受。」
我捶了捶胸口,因为这里实在是堵得慌。
她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般对我道:「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表兄他们离开时崔元齐又陷入了昏迷,呼吸清浅,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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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了三碗药崔元齐勉强才被灌下去一碗,嘴角衣襟处洒得全是,我捏着帕子给他擦了擦。
手帕下敞开的衣襟处露出一截锁骨,那锁骨下方还带着一个陈旧的疤痕。
阿姐挑开帘子端着水进来时,我忙替他掩上了衣襟。
阿姐像是没看到般,放下东西就准备离开。
转身望了眼崔元齐又道:
「皎皎,有件事我一直未对你解释过,从前是答应过崔少卿的,可如今他或许也没几天活头了。
「我和他从未做过夫妻,我有心悦的人,就是你那日见过的男子。
「我知道你曾经在崔府生活过几个月,所以可能对他有些情分……」
我的心霎时提了起来,垂下了眼。
却听阿姐不在意般道:「总之我的意思便是,即使你念着旧情也好,单纯怜悯也罢,想对他如何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你也不必顾忌我。」
我沉默许久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阿姐,我明白了。」
等她转身后,又补充了句:「我只是……还有许多疑惑没解开。」
她点了点头:「好,那你就等他醒了亲口告诉你。」
人的心里总有杆秤,不是这头轻些,就是那头重些,总是知道分量的。
可一旦有人将那秤砣拿走,剩下的就全凭自己的心意取舍了。
为了往他身上添更多的砝码,便会努力地一遍遍去搜刮那些并不丰富的过往,试图从斑驳的蛛丝马迹中找到更多说服自己的理由。
就像他夜里高热不退,烧得迷迷糊糊时,我企图一遍遍往他嘴里送药,就会想曾经的他或许也这样照顾过自己。
被病魔一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身体,他浑身更加消瘦了些,眼窝也跟着凹陷了许多。
崔元齐昏迷的第五日,阿姐写了封信命崔行传了出去。
不知为何,面色也没了以往的那般沉静。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了几句,她摇了摇头让我不必担心。
夜里我刚喂崔元齐喝完一碗药,外面便刮起了大风,怒吼着像是要将屋顶掀翻,透过缝隙将烛影吹得晃动不堪。
我死死盯着那将灭未灭的烛台,两手拢着虚虚地罩住,心里忽然升起抹不好的预感。
暴雨落下的那刻院门忽地被人推开,崔行淋得浑身湿透地握着刀进了门,身后还跟着红着眼的莲叶。
我不解地看着二人,混着倾泻而下的雨柱,我听他道:「夫人,有水匪攻城。」
话落,原本躺着的崔元齐忽然侧头俯身又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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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紧,便看他抬头扫了我们一眼,伸手扯了几下被褥,似乎想要揭开被褥下床,又气息微弱地问:「来了多少人?」
我忙止住他的动作,强硬地将他摁了回去。
崔行连忙道:「目前还不清楚,颜大小姐已经去了城楼处,命我护着郎君和夫人。」
「说您若醒了,千万要记得答应她的事。」
闻言,崔元齐转动着眸子将目光落到我身上一瞬,又闭了闭眼。
哗啦啦的雨水从房檐淌下,更衬得屋内静谧无声。崔行如同尊雕像般立在门口,莲叶拿着小扇将煎药的火炉扇得咕噜作响,目光却一直盯着门外。
我收回目光,用温水将手帕沾湿擦了擦崔元齐嘴角快要干涸的血液,又找崔行要了把弩箭。
崔元齐靠坐在床头望着我的动作,在我转身时让我靠近,指着弩箭教我如何用。
「这弩中有五支箭,到时只需要对准敌人摁下这里便可。」
街巷里的打杀声越来越近,就像冲着这个方向来的一般,院门被踹得吱呀一声发出声裂响,屋内的烛台也被风吹灭。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崔行提起剑便冲入了人群中,莲叶捂着嘴紧紧缩在我身旁,脚边也放着柄短刀。
窗纱被接连溅上去的血染得一片斑驳,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袭来,我捏紧了手中的弩箭,心跳得似乎越来越快。
房门被踹开,一个握着弯刀的黑衣男子面色狰狞地举起刀靠近,我手中的弩箭却仿佛找不到方向,急得额角惊起了一层汗。
他又走近了两步时一只手从身后握住我的手往下偏了半分,口中道:「放。」
我顺着他的指令食指用力一摁,那人便倒在了地上。
接下来只要一有人进了屋,他便如法炮制地提示我射出弩箭。
门口接连倒下几个人,忽然有个从窗户破窗而入的,直奔榻上的崔元齐而去,可方才五支弩箭都已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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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齐咬牙带着我一起滚到地上,莲叶将脚边的短刀抛了过来,那人手中的弯刀也闪过一道银光。
我盯着地上那张牙舞爪的影子,身子往前一挡,紧紧闭上了眼。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身后的人目眦欲裂地倒地不起,胸前还自下而上斜插着那柄短刀。
外面的声音渐停,崔元齐双膝跪地,一手将我压在怀里,一手还紧紧握着短刀刀柄。
粗重的呼吸落在我耳畔,而后仰了仰头。
房门大开,窗户破损,屋外的光刚好照到那半张脸上,上面一抹晶莹顺着眼角滑入鬓中,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尖颤了颤,心底忽地升起一抹浓重的悲伤。
身旁一声响动,莲叶抹着眼泪从那人胸前拔出短刀,紧紧捏在手里刚要往外走去。
院门口又忽然进来许多人,还亮着火把,崔元齐目光锐利地朝外望去,紧紧捏住了我手腕。
院中一道男声响起:「崔少卿,还活着么?」
屋内重新亮起了烛台,屋外的大雨也停了,一夜之间仿佛洗刷了许多东西。
有些悄悄地消失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到来。
曾经在崔府给我们看过伤的那位老大夫凝着眉在给崔元齐诊治,一边看一边摇头。
而屋内其他两个男人皆望着我,崔元齐目光幽深,而另一个眸中则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我虽不自在,却敢怒不敢言。
这个众人口中的二皇子成王,分明就是当初在颜府与阿姐一起私奔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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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模样,他分明又与崔元齐是熟识的。
一见我就用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在我和崔元齐间来回打转,口中还道:「颜二小姐,别来无恙呀。」
我动了动唇,半晌才回:「我阿姐不在这里。」
他笑容僵了一僵,平静道:「我知道,她在躲着我,不过迟早会回来的。」
话是这样说,我却看到他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寻阿姐了。
徐行之方才曾悄悄对我道:「方才我看见个银发男子骑马载着你阿姐去城外了。」
「你阿姐也怪没良心的,自己夫君还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又来个成王,自己倒和别人跑了。」
我现下被这两道目光望得心烦,转身去了隔壁,隔壁崔行伤得不轻,屋内尽是浓重的血腥味。
挑开门帘,屋内的人都偏头看了我一眼。徐行之放下了手中的药走过来,将我打量了一番,指着一旁的人,口中道:「皎皎你还好吧?怎么师父都来了你还守在那边?」
我眼睫颤了颤没说话,正在处理伤口的我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皱眉望着徐行之。
「多什么嘴?还不快过来帮忙!」
徐行之哦了一声,回头去给我爹打下手了。
莲叶端着盆温水过来,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我将里面的帕子捞出来拧干递给爹和徐行之,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崔行浑身像浸湿般,面色惨白得不像话。
喉头也忍不住一哽,安慰道:「我爹好歹是太医院院使,他说了不会有事,就定然会平安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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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带来的粮食、药材、医士都解了州府的燃眉之急。
半月之后,城中患疫病的人数总算没再增加,成王身边的侍卫来报时,成王恰好在和崔元齐商讨新任知府的事。
不知道那侍卫说了什么,成王忽地站了起来,面色阴沉地盯着崔元齐。
崔元齐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成王把方才侍卫递给他的信件一把拍在崔元齐面前的书案上,冷冷道:「你少装模作样,你明知道本王在找她,你还帮她打掩护?」
崔元齐摇了摇头道:「我一直卧病在床,不知道王爷说的什么掩护?」
成王气得额角青筋跳了跳,两手攥紧了崔元齐的衣襟,崔元齐白着脸咳了咳。
老大夫和我爹都说崔元齐先前咳出许多血,是伤到了肺脏,日后得小心养着。
见我上去试图制止,徐行之和我爹也在一旁劝道:「王爷息怒啊……」
成王扭头看我们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松开了手,甩了甩衣袖,忽然看着我。
「颜二小姐,你还不知道吧?
「当初父皇有意给崔少卿赐婚,你爹报上去的是你,钦天监合八字说天作之合的也是你与崔少卿。可是崔少卿却求父皇把赐婚的人改成你姐姐,说什么对颜家大小姐心生爱慕已久,父皇竟然也同意了。
「只是没想到你阿姐却被先得知消息的我带走了,颜府便换了你替嫁。」
话落陡然面色一沉:「如此,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三番两次护着他吗?」
脑中恍惚了很久,我的目光望过去,崔元齐垂首握着拳一言不发,我爹目光闪烁不与我对视,徐行之则是难掩一脸错愕。
我咽了咽口水,却发现喉头发苦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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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推开房门时,却发现窗边站着一个人。
崔元齐身上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不知怎么还拿到了我放在盒中的ṭū₀小印。
我瞬间冷下了脸:「崔少卿何时也学会私闯民宅了?」
他的目光淡淡地投过来,平静道:「抱歉。」
我心里一堵,他可没有半分歉疚的模样。
走到桌前点燃了烛台,我忍不住侧首问他:「崔少卿到底有什么事?」
他往后一靠,从胸前掏出封信递给我。
「你阿姐托我送给你的。」
我目光停在上面许久,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拆开一看,第一页竟是份和离书,阿姐和崔元齐都签字盖了手印,后面不仅盖着皇印,时间竟也是当初崔元齐将我送回颜府那日。
下面才是写给我的:【见字如晤,吾妹皎皎,替嫁一事纵使有因,阿姐亦有愧……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阿姐说,所有的一切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为何不相信如今这样已经是命运最好的馈赠。
也许在上一个轮回里,我们过得更加生不如死。
崔元齐一直等我泣不成声地看到最后,才捏着手帕递到了我眼前。垂首认真道:「颜皎皎,再信我一次可好?」
我抬头看着他,何来的信与不信?
他却说:「我和你阿姐一直都欠你一个解释,她说的你能信,那我说的你能不能也信?」
「成王说的不假,赐婚圣旨是我求着陛下改的,就连这纸和离书亦是。」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却不是因为爱慕你阿姐,而是你阿姐找上的我。」
「那日我遇刺你照顾我时,想必也听到了永宁侯世子的真实身份,她便是用世子来压的我。」
那夜?永宁侯世子?我忽然想到了阿姐身边那个银发男子。
静谧的屋子里忽然响起一声蜡油炸开的声音,他轻声道:
「颜皎皎,你还愿再嫁我一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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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灾的事告一段落,成王的人得知阿姐往北去了,成王便带着人马轻车简从地追了过去。
留下随行而来的官员和太医院的医士们处理后面的事。
和百姓们一起将成王送出城后,徐行之望着转身的我问:「去哪?」
我遥遥地看了一眼,「回夏府。」
他点了点头,跟在我身侧,口中道:「刚好,一起。」
我诧异了一瞬:「你今日不去官府了?」
他气急败坏地摇了摇头:「去什么去,我又没拿官府的俸禄,而且现在城中不缺医士,还有你爹和人家崔氏的名医在那呢!」
我默了默,也是几日前才知道崔府的那个老大夫竟是连我爹也十分敬佩的名医,还是崔元齐族中的叔祖。
晚间徐行之派了身边的小厮来夏府请我们去他家吃酒,说劫后余生他要好好庆祝,还道特意从如月楼订了几个好菜。
表嫂一听,说正好,她之前埋的桃花酿也该好了,表兄则派人回来说他忙完手中的事便过来。
进了院中,却见廊下树梢都挂着兔子灯,桌上还摆着兔子状的糕点。
表嫂也是一脸纳罕,拽住那小厮问:「你家公子这是搞的哪出?」
那小厮支支吾吾,一道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他哪里知道?嫂嫂快别为难他了。」
我们闻声向身后望去,徐行之提着个兔子灯笼徐徐走来,一张俊雅的脸上含着笑。
到了近前时,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我。
「皎皎,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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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愣在原地,表嫂急得从身后推了推我,催促道:「丫头,快接啊。」
我抬手接了过来,目光落在徐行之的手上一眼,注意到上面有几道伤口,他却很快地将手收了回去。
有些含糊地道:「第一次做,你别嫌弃。」
我摇了摇头,诚恳道:「不嫌弃,谢谢行之哥哥。」
谢谢他记得我的生辰,毕竟连我自己都忘了。
等我拿起一块糕点时,抬头便见徐行之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表嫂乐得拍了拍手道:「哎哟,莫不是这满桌的菜都是徐公子自己做的吧?」
徐行之罕见地红了脸,解释道:「不不不,就只有这糕点是。」
话落我们都笑了起来,表嫂端起一杯酒敬徐行之:「那还请这位大功臣喝一杯罢。」
不过一会儿,我拉了拉表嫂的袖子,小声道:「表嫂,你别灌他酒了。」
徐行之才一会儿就已经面色酡红,目光游离了。
表嫂看我一眼,摇头道:「皎皎,我可是在帮你。」
我劝也劝不动,连徐行之平日那么精明的人也犯了倔,一口一口往嘴里灌。
表兄来时,两人已经快趴在桌上了。
头疼地与我对上一眼,便将表嫂背起准备回去,表嫂却眯着一双眼回头对徐行之道:
「小子,你准备什么时候对皎皎表明心意?」
我脑中空白了一瞬,表兄尴尬地想去捂她的嘴,却被表嫂一巴掌拍在脸上。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再犹豫……」
表兄不等她说完就拦腰一抱将她扛在肩上走了。
远远地还能看到她在扑腾着,表兄嘴里低声念着:「别说了,小祖宗……」
我收回目光时,看到徐行之正目光复杂地望着我,先前的醉意像消失了一般。
-56-
见我似乎也准备走了,忙踉跄着也站了起来。
指着门外道:「我……我送你回去。」
我几番推托,却拗不过他要跟在我身后。
一路无话到了夏府后门,我回头看了眼徐行之,让他等一会儿。
他愣怔着点了点头,我再出来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将手中的药膏递给他,指着他手上的伤:
「这是我爹从宫里拿出来的,治这种小伤口尤其好。」
再次认真道:「行之哥哥,谢谢。」
他垂着眼皮接了过去,忽然道:
「皎皎,若我不要你的谢谢,只想以后的每一年都陪你过生辰,送你一盏兔子灯呢。」
我看着他,可未来的日子还那么长那么远,谁能说得清楚,除非……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所以,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那双眸子里似乎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我竟不敢再看。
吱呀一声,旁边宅子的门忽然被推开,我和徐行之皆侧首望去。
里面的人望见我们二人目光也一顿,接着淡淡地点了点头,崔行跟在崔元齐身后也对我颔了颔首。
直到他们走出去许久,我才抬头看着徐行之。
「行之哥哥的心意我明白了,行之哥哥一直将我当作妹妹疼爱,我也将行之哥哥当作兄长敬重,他日无论行之哥哥去到哪,妹妹的生辰礼必也会送到。」
我说完后仍然笑着望向他,他也僵硬地牵起了嘴角,眸子里却是一片痛楚。
「怪我,竟没发现皎皎早已变成了大姑娘。」
-57-
回到屋中后不过片刻,果然从树上跳下来个人。
我望着去而复返的崔元齐,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闲。
每日都从墙的那头借着这树翻到我院里,有时候连带着崔行也这样翻过来找莲叶。
他倚着窗站在廊下,目光落到我手中的兔子灯上又扯了扯唇:「我送你的那一箱你一眼不看,这个破玩意就值得你一直宝贝着?」
我见不得他这个暴躁的模样,双手一使劲便将窗合上了。
外面的他愣了一瞬后,气急道:「颜皎皎,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夜里莲叶忽然过来说:「姑娘,您父亲来了,您要见一见么?」
听说明日我爹就要启程回京了,我默了会儿后摇了摇头。
「替我问个安吧。」
半月后,我和莲叶一起收拾回京的包袱。
拜别了舅母一家后,离开时,我又看了眼旁边那座紧闭房门的宅子。
出了城门后,在座亭子外远远地就见徐行之等在了路口处,还是一人一马担着两个包袱,只是这次身后跟了个小厮。
我诧异了一瞬,下了马车行到近前:「行之哥哥这是?」
他轻轻一笑,挑着眉朝右边指了指:「听说西南物产丰饶,我打算去看看。」
又看了眼紧跟在我们马车后不远处的两人,口中道:「崔少卿这人傲得很,皎皎千万别轻易被他哄了去。」
我脸热了热,摇头道:「愿行之哥哥此去一路顺遂,归京的那日妹妹请你吃酒。」
他大笑着说好,转身上马后看了我一眼便拍马而去了。
落日余晖中,白衣男子策马而去时竟透出股轻快之意。
直到那抹消失身影消失,崔元齐牵着马到了我面前,指着左边这条路。
朝我伸手道:「用不着羡慕他,我们这条路也宽阔得很,我教你骑马如何?」
磨了几日,我还是被他哄着骑了一回马,却颠得屁股疼,大腿也疼。
坐立不安很是难受,一回头崔元齐盯着我的眸色亦很是古怪,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最终还是爬回了我的马车,他打马走在一旁问我:
「颜皎皎,何时能给我个准信?」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继续沉默不语。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我等。」
蓝色的天幕下划过一群雁,几匹马在一旁吃着青草,莲叶叽叽喳喳地和崔行争论着什么,崔元齐眸中带笑地拿着新编的花环对我比画着,说很衬我。
我捏了捏袖中阿姐留下的信。
光阴很长,路途很远,我们不急。
慢慢来,慢慢等,我们的故事还很长。
番外·崔元齐
圣上最近被底下大臣弹劾何家的折子烦得头疼,将我叫到了养心殿问我怎么看,又道整个大端幸得还有我们崔家效忠朝廷,为社稷着想。
我那句「何氏确实鱼肉百姓……」便哽在了喉里,一旁的李公公拼命对我使着眼色,圣上最厌忤逆他之人。
「听说崔爱卿如今在京中有个克妻的名号?」
圣上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皱着眉向我望来。
我忙跪在了地上,听他愠怒道:「哪里来的谣言?真是岂有此理,胡说八道!」
接着又道:「京中贵女爱卿可有中意的?或者你祖父可有想让你娶的?朕为你赐婚可好?」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跳,俯首拜道:「臣为陛下尽忠,为百姓办事,此生已然无憾……」
圣上目光微动,上前将我扶了起来。
直到钦天监合完八字将名字报给圣上后,圣上又将我叫到跟前,笑着道:「崔爱卿,颜院使家的颜皎皎堪为良配,朕为你们赐婚可好?」
这名字让我恍惚了一瞬,始料未及的结果。
回程的马车上,崔行见我异常烦闷,低声道:「反正郎君的妻子也由不得郎君自己做主,那您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顾虑么?我在想要是真进崔府,那个胆小鬼到时候怕是会被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身为崔家子自小便被教导要以家族利益为先,与其他世家联姻大多是我们最后的选择。
只是恰好我成为了那颗圣上比较看中的棋子,所以对我婚姻看重的便又多了个人。
而于我自己,却从来不曾想过。
马车到了处街角时,忽然有个女子拦住了车,黑色幕篱下递出块令牌。
我没想到颜家大小姐颜青晚会来找我,还没来由地对我十分热络,而她一旁的男子对她却又很纵容。
我看了永宁侯世子一眼,有些不赞同地问:「您找我何事?」
以他的身份不应该贸然出现在京中,而他显然也没对这女子设防。
他还未说话,颜家大小姐忽然道:「希望崔少卿请求圣上将赐婚的对象改为我。」
既荒谬又无理的要求,可我最后竟真去求了圣上。
圣上一听是颜家大小姐,果然大手一挥让人改了人选。
底下的人说太医院院使颜家最近在偷偷寻人。
我点了点头,又忽然问道:「寻谁?」
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寻颜家大小姐,我听完后刚松了口气忽然心又悬了起来。
颜家大小姐不就是我那位未婚妻子吗?
派出去的人说似乎还有另一股势力在找颜青晚,而且竟是成王的人,难怪能让颜青晚和侯府世子躲着。
虽然不知道他们间有什么怨恨,但颜青晚要嫁给我的一个原因竟是她不愿被人抢了去,只能先寻个人嫁了,但世子如今怕是不能娶她的。
再者,她说要先霸着我正妻的位置,她家阿妹还小,不能真被我克死了。
这一通霸道的理由险些把我气笑了,如今又扔下一堆烂摊子。
等颜皎皎真被替嫁过来后,我看着这个胆小鬼又觉得格外顺眼,似乎当我的妻子也还不错。
只是还是不禁吓,稍微一吓就什么都招了。
我想若是大理寺狱里的犯人都像她一样多好,那我岂不是省了许多事?
只是没想到她胆子也挺大,竟敢招惹何延那个混蛋,将人家后脑勺砸出个窟窿想与人同归于尽。
得知她失踪时我满脑子都只有先把人找到这一条,已经顾不上许多。
她像个困兽般蜷缩在坑底,后来又紧紧蜷缩在我怀里,拽着我胸前的衣服不放,泪水混着微弱的气息顺着我锁骨下的那道旧疤似乎一路痒到了心尖。
我想,我大概是上辈子欠她许多。
八岁那年,祖父命我自己带着一队仆从去南山向大儒求学,在京城外的一个客栈遇上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正给一个昏迷的少年灌水,旁边还坐着个哭得凄惨的女童。
那女子许是嫌烦,一巴掌便掌掴在她脸上,留下几条骇人红痕。
那时读的是圣贤书,将官府官员都要以为百姓做事为先。
我命身边的仆从去报了官,若是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官府,只是人少偏僻的地方连报官都要许久。
也没想到那女子会寻到法子将我一齐绑上了马车,这样一看,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我只能拖着,等崔家的人找过来。
那个男孩依旧昏迷着,脸烧得通红,女孩睁着一双大眼抓住男孩一截衣尾,眼里一片懵懂。
到某处地方停脚时,女人掀开车帘进来,外面赫然是处乱葬岗,阴着脸提起那男孩就要往外扔,女孩死死拽住不放,放声大哭起来。
扑过去就咬在了女人手上,我也趁机往她脖子上狠狠咬去,吃痛间她竟摸出根簪子。
簪子质地不是很好,却扎进了我右侧胸骨下,血一点点浸出来,有几滴落到了女孩脸上。
那簪子再往旁移半分就赫然是女孩的眼睛,此时里面盛满了惊惧。
寻过来的人有许多,我也被送回了崔氏,找着机会打听时,得知那是颜家的二姑娘颜皎皎,另一个则是徐家的。
二人皆是在城中被拍花子的拐走的,好在都活了命。
只是……听说颜家二姑娘患了失语症。
我想,我若是欠她的,那就还吧。
一辈子应当也够了。
只是将何家的罪证递上去后,何家抬着具棺材就到了大理寺门口,何贵妃也跪在养心殿前字字泣血,惹得圣上当着她的面罚了我的板子。
出宫后,祖父亲自接的我去养伤,责我鲁莽行事,未考虑后果。
听我说完何家在东南的种种作为早有不臣之心后,又沉吟一瞬。
「查出这种东西,何家自然视你为眼中钉,你不避锋芒反……」
那双锐利的双眼仿佛看透一切:「崔家那丫头你自己处理了,不然前头那三位就是例子。」
颜皎皎在大理寺前守了一整日,我也在不远处站了一日,直到天黑浑身冻得没知觉,我才让崔行去将她送回颜府。
可是那远去的车辙印却像轧在我心里般,让我的心猛抽了抽。
我暗暗发誓,我的人我终究会亲自接回来。
莲叶跟崔行透露,她们要南下离京。
我想,南下也好。
那日和世子他们二人刚好在酒楼谈完事,遇上成王,颜青晚二话不说便躲在了我伞下,我只能一直将伞往她那边偏,以防她再靠近。
颜皎皎离京那日,我在城外执行公务,赶回来时正见她和徐家那个站在一起。
从不知道他们二人要一起去,我终究忍不住站到了她面前。
「你可有想问的?」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我在期待什么,才惊觉自己根本忍不住。
可她却叫我好好照顾她阿姐……
后面的东西我根本就不想听,气得只说了个「好」。
莲叶也跟我说颜皎皎心里是有我的。
崔行不解我为何会请旨去泉州, 圣上自己也察觉何家异动, 挑选再派人去时,我忍不住上前毛遂自荐了。
用祖父的话来说, 我在自寻死路。
可我, 甘之如饴。
好在南下一次, 我如获至宝。
谁说来日方长,他日有缘?
来日并不方长,现下便是最好。
唯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
番外·前世
大端皇帝偏信何家, 偏宠何贵妃。
为此还罢了屡次上奏弹劾何贵妃父兄的大理寺少卿崔元齐的官职,停职家中。
崔氏家主崔元齐的祖父晚年时何家造反,各地百姓苦不堪言, 叛军异起。
成王野心勃勃,欲东山再起,向南逃去后, 与南诏公主结亲,得南诏皇帝支持, 成了诸路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京中亲信无一幸免, 太医院院使颜家也在叛军攻城时流落成民,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却也无人知道他们到底藏在哪。
成王再一次城池失守, 护着南诏公主离开,却不见王妃颜青晚。
有人说颜父颜母早就死在了叛军手里, 恐怕成王妃的那位妹妹也早已性命不保。
只是后来却有人言在处偏僻的寺庙里见到了前大理寺少卿崔元齐,身边带着个模样呆滞的哑女。
那哑女倒是与颜家皎皎长得很像。
有人笑堂堂崔家子难道也落发为僧了?
可并无妻妾的崔元齐却道:「佛门清净,佛祖慈悲, 陪夫人来化解命中灾厄而已。」
直到京中有位叛军将领忽然暴毙。那叛军将领曾酒后炫耀说自己曾将成王的亲姨妹压在身下过, 自己与成王也算得上半个连襟了。
众人听后却鄙夷, 只因这叛军将领不仅好色还有个怪癖,喜好在与女子欢好时听女子的叫声。
若真想逃脱他的魔爪, 除非变成个哑巴。
想到什么,又不觉一惊,仍是半信半疑。
直到某日那叛军将领忽然暴毙,被挂在了城门口,全身上下却几乎没二两好肉, 看得人心里发颤。
有年老者颤颤巍巍摸着胡子:「怕是刑狱里受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说到一半,众人恍然,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也朝着光禄寺的方向拜了拜:「都是苦命人啊, 佛祖慈悲, 来世赐二人一个天定的姻缘吧。」
不禁觉得颜家世代在京中为医, 不知救了多少条性命。
如今却落得这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西北的冰天雪地里, 则躺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月前叛军攻城, 成王妃颜青晚被成王抛下,一人北上逃难。
路中遇流匪难民无数, 忍冻挨饿已久, 不想如今却仍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咽气不久后,忽然来了辆马车,却久久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有附近路过的百姓曾看到, 有个戴着兜帽的银发男子为女人殓了遗骸。
牌匾上赫然刻着几行字:
他日重逢,要等来生。
颜家青晚,盼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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