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云都城那夜,裴玄喝了庆功酒,情不自禁将我压在身下,行军榻响了一夜。
我以为他打了胜仗,终于打算和我完婚,红着脸对他千依百顺。
可我带着婚书去找他,却撞见他拿着我的肚兜,在酒桌上向众人炫耀。
将士们哄笑:
「还是少将军威猛,拿下宋医女,赢了和那胡姬的赌局,这下她总愿意跟您春风一夜了吧?」
我愣在原地,又听裴玄笑声散漫:
「说是赌局,也不过是拿宋照芜练手的一个托词罢了。」
「珠儿可是天下第一美姬,我要是没有经验,把她弄疼了怎么办?」
我彻底心碎,默默撕了婚书,回自己的帐中收拾包袱。
七日后,他出征,我离开。
从此便是山长水远,永不相见。
-1-
我紧握婚书的手在帐外已经僵到麻木。
破城时,他们掳来了敌国号称天下第一美姬的绿珠姑娘,我是知道的。
裴玄对那美姬格外关照,我也是知道的。
可我竟不知,连我也成了他俘获美姬芳心的工具。
我祈求苍天,希望我听到的这些污言秽语只是一场噩梦。
可他们的哄笑声仍旧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还是少将军英明,宋女医古板,恐怕在床榻上也是无趣至极吧?」
裴玄面上已有几分醉意,闻言只是勾唇轻嗤:
「的确是有些枯燥。」
「但她痴缠我数十载,又为了我来这军营中,不就是想要这个?」
「昨夜也算是满足她了,还能借此赢下和珠儿的赌局,一举两得。」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紧接着有人问道:
「听说宋家家规极严,您不怕她知道赌局后跟您闹脾气?」
那人话音刚落,便又有人大着舌头反驳:
「如今宋家没落,少将军肯碰她都已经算是情深义重了,她一个破了身的女子,凭什么闹?闹没了婚事,谁还要她?」
裴玄喝了盏酒,也是轻描淡写:
「她有什么可闹的?反正也要成亲,夫妻欢好都是早晚的事。」
「再说了,她昨夜明明也是享受的。」
众人笑着应和,更加放肆地讲着下流笑话。
可我再也没有了听下去的勇气。
我紧咬着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任由眼泪大颗大颗无声滑落。
直到回了自己的帐中,我才终于忍不住想。
裴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2-
我与裴玄,是指腹为婚。
他是平远大将军的独子,样貌俊朗,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
当年一袭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在长安街头走过,不知击中了多少京中贵女的心。
但他从不拈花惹草,总是悄悄翻来我窗前,又乖乖叫我「阿姐」。
我父亲是太医院院使,家中世代行医,家风极严。
所以即使裴玄身份高贵,单看他这副没规矩的样子,我本也是瞧不上他的。
直到我父母意外去世那天,裴玄来到我府上吊唁。
他脸上的吊儿郎当不见了,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认真。
他将哭成泪人的我护进怀中,语气郑重。
「阿芜,别怕。」
「从此以后,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唯一的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动心。
后来,他到了上战场的年纪。
我跟着他去了边境,成了他身边的专属医师。
无数次将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他打了败仗,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在我日夜不停地救治中,他才终于醒来。
他看着守在床头憔悴不堪的我,紧紧将我拥入了怀中。
他颤抖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说:「阿芜,你等我,等我好了,我们就完婚。」
我喜极而泣,红着眼睛应下,亦是环紧了他。
可我等啊等,等啊等。
一直等到他伤好,重新回到战场,却依旧等不到他兑现诺言。
昨日攻破云都城,是他与将士们努力半年的成果。
他将我压在榻上时,我还以为,这是他即将实现诺言的信号,忍着痛努力回应。
可直到刚刚,我才知道。
我视若珍宝的贞洁,他从来没有放在眼中。
甚至只能当做与一个妓子的赌注。
和一个练手的工具。
……
我低头,看着手中被握得皱皱巴巴的婚书。
苦笑一声,随手撕了个粉碎。
-3-
帐外传来几声踌躇的脚步。
半晌,侍女小环才缓缓走进,满脸的不甘愿。
「姑娘,小裴将军又派人来催了好几回,问您怎么还不去庆功宴。」
我心中万分不愿,可又不能驳他的面子。
只能先擦干眼泪,跟了上去。
刚走到他们喝酒的营帐门口,就听见帐内传出一阵阵高昂的起哄声。
时不时还夹杂着女子柔媚的娇笑。
我顿住脚步,透过帐帘的缝隙看去。
不知何时,绿珠也到了。
她衣着清凉,坐在裴玄的怀中,白嫩的小臂搭在裴玄肩头。
贝齿轻咬酒杯,眼神带着挑衅的媚态。
京中的秦楼楚馆,何曾有过这样大胆的喂酒方式?
裴玄犹豫一瞬,才在将士们的调笑声中迎了上去。
喝完酒,他轻轻侧过脑袋。
绿珠见了,掩唇轻笑,柔若无骨的手抚在裴玄心口,悠悠地说:
「将军,脸好红呀~」
「你们中原的男子,都是这般不经事么?」
裴玄定定看了她一会,忽然不甘示弱地笑了笑。
「我们中原的男子,自是不会叫你失望!」
在更加炽烈的起哄声中,他夺过酒杯猛灌了一口。
而后托起绿珠的下巴,吻了上去。
裴玄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深吻的动作还不太熟练,但却极尽温柔。
像极了当年他重伤昏迷之时,我为他渡药时的样子。
我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里痛得几乎让我难以呼吸。
裴玄吻了很久。
分开时,他克制不住的喉间轻滚,贴着绿珠的唇角低声笑问:
「赌局我赢了,今晚,可以么?」
绿珠轻笑一声,指尖一寸寸下划,勾上了他的腰带。
「那将军怜惜些,奴家可恭候多时啦。」
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恩爱,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
搭在帐帘上的手不停颤抖,我却始终没有掀开的勇气。
还是小环握紧了我的手,气呼呼地把我拉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像是倒苦水般,与我讲了许多。
末了,她指着我腰间的玉佩,愤愤道:
「您都不知道将军对那妖女有多好!旁的也就罢了,这玉佩珍贵,本是您与小裴将军一人一块的定情之物!」
「可那西域妖女来了没几天,奴婢就看到将军那枚已经戴在了她身上!」
我呼吸一滞,愣愣地盯着腰间的玉佩。
心里止不住的酸涩。
怪不得。
怪不得那夜欢好时我问他玉佩去了哪里,他不说话。
只是动作更猛烈,让我无暇再多想。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回了营帐。
刚进去,小环就跪在了我面前,猛磕几个响头。
「姑娘,这话奴婢就是死也要劝您一句!」
「虽然老爷夫人走了,但您一身的医术还在,那小裴将军早就变了心,您又何必偏要依仗他生活?」
「我听闻七日后他又要带兵出战,咱们不若趁乱离开算了!」
我脑子乱得厉害,犹豫半晌,忍不住低问:
「可我们能去哪呢?」
小环却回答得很快:
「普天之下,哪里去不得?」
小环心思诚挚单纯,说的话却颇有些醍醐灌顶之效。
我跟着裴玄来边境,一是不放心他。
二也是因为京中普遍瞧不起女医,我一身医术无处施展。
可若是做一个云游天下的游医。
治病救人,造福百姓。
也可实现自我价值。
我扶起小环,在她殷切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4-
夜深了,我揉了揉哭到红肿的眼睛,整个人泡进了浴桶中,缓缓放松自己。
意识正朦胧时,忽然听见耳旁一声熟悉的轻喃:
「晚上怎么没跟大家去热闹热闹?」
我吓了一跳,裴玄竟不知何时进来了!
我下意识抬手遮掩自己,羞愤怒斥:
「你来做什么?出去!」
可裴玄却不在意,下巴撑在浴桶旁,眼睛亮亮的,笑意盈盈地看我。
像极了年少时趴在我闺房窗前的样子。
「昨夜不是已经见过了吗?害羞什么?」
「我念着你,庆功宴你不在我身边,我都不尽兴。」
他欣赏着我躲在水里的窘态。
指尖在温热的水面轻扫,在他脸上也熏起淡淡的红晕。
他索性起身解起了衣裳。
「我累了一天,懒得等水,不如与你一同洗了。」
「也品品这鸳鸯戏水的乐趣。」
他仗着我不敢裸身出水反抗,便一边解腰带,一边笑着拿沾了水的手指轻扫我鼻尖。
这举止,倒比对待那胡姬还要轻浮。
一想到刚刚他也是与那胡姬这般纠缠的,我便止不住地犯恶心。
恨不得把脸搓洗个千百回!
眼见他抬腿往浴桶里迈,我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滚出去!你听不懂吗!」
裴玄顿了顿,终于察觉我的表情不像害羞,停下了动作。
「怎么回事?生气啦?」
他像是想起什么,试探着问:
「刚才有人说你去了我们饮酒的营帐,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见我不愿搭理,裴玄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终于软了声音,又趴回桶旁,低声哄道:
「就因为这点小事不高兴?你放心,我只是图那胡姬新鲜貌美,玩玩而已。」
「咱俩是指腹为婚,从小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娶你的,谁也改变不了你正妻的地位。」
他话锋一转,又有些埋怨:
「不过阿芜,你也要学得大度些,不能总因为这种小事吃醋。」
「我是将军府独子,将来回京免不了各家往我府里塞妾室,我也不能到时候一次次地来哄你吧?」
「别怪我没提醒你,善妒这种事,传出去对你名声可不好。」
说得好听,像是多么为我着想一般。
但谁家也没有拿正妻的贞洁与妓子开赌局的先例!
我冷着脸,沉声道: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不嫁了。」
决绝之言,掷地有声。
裴玄僵了一瞬,才又勉强恢复表情,无奈笑道:
「又说气话……你这脾气啊,除了我谁能忍?」
「再说身子都给了我,不嫁我你嫁谁?」
他说着,手指还无意识地搅弄着我的一缕湿发。
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只要做了什么惹怒我的错事,就总黏在我身后,无措地捏我头发。
我以前会觉得可爱,现在心里却是止不住地冷笑。
我正想开口反驳,床边的包袱突然掉在地上。
裴玄闻声看过去,却一眼看到了地上已经被撕碎的婚书。
他看了许久,明明对那东西心知肚明,可还是低头ṱū́ₙ问道:
「地上的是什么?」
他声音极其平稳,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
我抬头望去,才发现他眼角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了。
也好。
我冷声开口,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婚书,我们的。」
「你!」
他像是没想到我如此直接,愣了愣。
紧接着,一怒而起。
他随手将沐巾摔到我面前,溅了我满脸的水。
「我允许你吃味生气,但不许你轻易拿我们的婚事开玩笑!」
「还有,别以为我好像多稀罕你一样,你已经破了身,跟任人玩弄的Ŧũ₌胡姬又有什么区别?」
-5-
那夜,裴玄转身进了绿珠的营帐。
暧昧声似有若无地响了一夜。
吵得我心口发酸。
第二日,裴玄罕见地没有早起晨练。
而是午后,才一脸餍足的从绿珠帐里出来。
我去马厩留了一匹将被淘汰的老马,作为我们逃离时的坐骑。
回来时刚巧撞见他们。
裴玄旁若无人地环着绿珠的腰,不知咬着耳朵说了什么,逗得她一阵娇笑。
我看了许久,直到有将士匆匆将裴玄叫走,才恍然回神。
我不想与他们有什么纠缠,正想绕路回自己的住处。
可绿珠却已经看到了我,直直向我走来。
她穿着依旧清凉,甚至遮掩不住身上那些暧昧的红痕,惹得人不敢直视。
她注意到我躲闪的视线,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声。
「这位姐姐,就是裴郎将来的娘子吗?」
「裴郎刚刚说要抬我回家做平妻,不过我不知道平妻是什么,地位比你高吗?」
我皱眉,更不屑于与她争执这些,绕过她就要走。
可她却直接扯住了我。
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
「不高也无所谓,我只知道谁能留住郎君的心,谁的地位就高。」
「裴郎昨夜要了我六回,天都擦亮了还不肯从我身上下来呢。」
「你说,他的心是不是已经在我这里了?」
她的浪荡之语,引得周围将士越来越多。
可我不喜欢像耍猴戏一样被人围观。
我冷了脸,猛地甩开她,低声喝道:
「不知羞!」
可她踉跄几步,仍旧不依不饶道:
「知羞有什么用?」
「你被你爹娘养得知书达理,不还是破了身子又惹得郎君厌弃?」
「啊,我忘了,你爹娘早死了。」
「他们恐怕只来得及教你那些迂腐姿态,都没来得及教你如何留住郎君的心吧?」
不等她说完,我抬手便给了她一记响亮的巴掌。
「谁给你的资格,辱我爹娘?」
我看着她迅速红肿的右脸,犹不解气。
正想再补几巴掌,打烂这张嘴。
忽然,身后一双手把我扯开。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巴掌扇倒在地。
膝盖重重磕在沙地之上,手心也磨出了血。
跟脸上一样,火辣辣的疼。
可裴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
他扶起绿珠,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满目怜惜。
「珠儿,疼不疼,可有伤到哪?」
绿珠脸上的嚣张不见了。
她瞧着我的方向,害怕似的,缩了缩脖子。
又捂着脸垂眸苦笑。
「别看了,裴郎,我现在很丑。」
「不过你切莫怪罪照芜姐姐,我把平妻的消息告诉姐姐,本想分享这份喜悦,也是想好好拜见一下主母。」
「可大概……」
她摸了摸已经红肿的脸颊,疼得痛呼一声。
眼中,是恰到好处的怅然。
「姐姐瞧不上我这种身份吧?」
她竟还颠倒是非!
我一怒而起,高声辩解:
「她扯谎!明明是她先提我父母……」
可我还没说完,裴玄就寒着脸打断了我。
「哦,提你父母你便打人?」
「我倒不知道宋大人夫妇一生行事宽和,竟教养出你这么个不能容人的妒妇!」
-6-
我第一次在裴玄脸上,看到那样清晰的嘲讽。
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把我,没把宋家放在眼里那样。
我该反驳,该狠狠地骂回去。
可我喉咙像是被数不尽的委屈哽住。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始终不愿相信。
刚才那个冷面阎王,竟是那个曾在我爹娘墓前重重叩首。
说要护我一生的男人。
看到我落泪,裴玄皱了皱眉。
面色像是有一瞬间松软。
可怀中之人的一声痛呼,又令他回神。
他抱起绿珠,临走前下了命令。
「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命令,宋照芜不可踏出营帐半步!」
「在想清楚自己的过错前,你别再出来招摇!」
我垂眸,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我的过错,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大概就是爱上一个错误的人吧。
我忍着疼痛缓缓起身。
轻轻抚去衣角上的泥沙。
我想,这太狼狈了。
我抬头,看着远处裴玄头也不回的步伐,擦干了眼泪。
裴玄,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因你痛苦。
也是最后一次为你落泪了。
七日后,我会将你从我的世界里。
彻底剜去。
-7-
那天以后,裴玄再也没来过我的营帐。
听说,他夜夜留宿在绿珠那里。
平妻的事情传遍军营,有不少将士已经叫起了嫂子。
反倒对我愈发不敬。
我懒得搭理那些。
既然出不去,也更方便我收拾包袱,计划逃离。
离开前一夜,我把那枚定情玉佩留在了桌上。
情爱已了,信物自是要归还的。
本以为我与他从那天开始,就已经彻底结束。
可没想到,裴玄竟来找我了。
他进门,也不说话。
就在我身后来回踱步,闹些细微的动静。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犯了错的孩子气。
他不说话,我便也当他不存在。
在良久的沉默后,裴玄终于按耐不住,开了口。
「阿ṭŭₔ芜,我……很想你。」
「我听下属说了,那天是珠儿先对你爹娘出言不逊的。」
「但她出身西域,本就不拘这些俗礼小节,你就别跟她计较了,好不好?」
我依旧不说话,甚至索性闭上了眼。
他叹息一声,耐着性子上前几步。
像小时候那样扯扯我的衣角。
「别生气了,嗯?」
「你答应过我,每次上战场前都要抱我一次,你忘了吗?」
见我还是不搭茬,裴玄的面子挂不住了。
他深吸几口气,可还是没控制住脾气。
眉宇间压抑的不耐也彻底爆发。
「你到底有完没完,一点小事打算闹到何时?」
「是,就算是我冤了你,但你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你这般任性,一言不合就撕了婚书,哪还有当家主母的气度,我以后怎么放心娶你进门?」
对一个人死心其实很快。
短短几日,再听到这样冰冷刺骨的话,我的心底竟也再激不起任何波澜。
我冷笑一声,终于凉凉看他一眼。
「你就是这么想的,是么?」
裴玄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更加气闷,还要说什么。
忽然,帐帘撩起。
小环刚被我遣去喂马,并不知道裴玄在。
她一边说话一边走了进来。
「姑娘,我瞧了,那马状态尚可,驮着咱俩跑个几百里不成问题,还有这路上的干粮……」
她终于看清屋内的裴玄,蓦地噤了声。
可裴玄已经无暇顾及她了。
他紧紧扯住我的手,眉头紧蹙。
「你们要走?去哪?」
-8-
我抽了抽手,没抽动。
于是神色莫名地扫他一眼,随口扯谎:
「药材不够了,我和小环去城里采购。」
「我以前经常去,你紧张什么?」
裴玄没接话,眉头依然紧锁。
他从我脸上看不出破绽。
唯有那双眼睛。
淡漠地让他心惊。
他正要说什么,一个惊慌失措的将士跑了进来。
「报告将军!紧急军情!」
「营外二十里的岗哨发现大量敌军踪迹!」
裴玄终于松了手,刹那间严肃起来。
他沉思片刻,立马做起了安排。
这种时候,裴玄还是颇有魅力的。
那人匆忙跑出去传达指令。
裴玄跟在他身后。
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
Ťű⁸回头瞧了我一眼,低声道:
「我不在身边,你还是先别乱跑了。」
「记得保护好自己。」
裴玄走后,我听着帐外他点兵离去的动静,莫名地心慌。
我转头拿起了自己的包袱,对小环道:
「事情不太对,我们现在就走吧!」
-9-
裴玄从没感觉有哪一场仗,是这样难打的。
这位来偷袭的敌军将领,似乎对周边地形和他的战术十分熟悉。
无论他如何进攻,敌方的突袭队伍都像一座大山一般难以撼动。
他只能在敌方的压迫下,一退再退。
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边可能混入了敌国奸细。
眼见已经马上退至己方大营门口。
看着眼前伤亡惨重的将士们,裴玄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宋照芜满脸是血的样子。
心中蓦地疼了一瞬。
于是他不愿再退,更加奋力地咬牙抵抗。
顺带叫人回去查奸细。
没过多久,几个将士摁着绿珠出现在他面前。
裴玄还没反应过来,那几人已经愤愤开口:
「将军,我们回去时正巧遇上此女偷马打算逃离,便搜了她的住处。」
「此女妆奁盒子里,全是与敌国来往的书信!」
绿珠被人揭露,竟然没有半分慌乱。
只是脸上那副娇媚的容色不见了。
看向裴玄时,眼里满是嘲讽。
裴玄怔愣片刻,忽然被遭人戏耍的愤怒填满了胸腔。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难以控制的慌乱。
他竟然为了一个奸细,伤害了对他那么好的阿芜!
他怒不可遏地举起了长戟,带着破空之势刺向绿珠。
「竟然是你!」
就在这一刻,一阵箭雨忽然落下。
裴玄慌忙收手抵挡。
可他的将士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中。
绿珠就这样在敌方掩护下被接上了马。
再回过头,她脸上连嘲讽都不见了,只剩厌恶。
也就在此时,裴玄身边最后一个将士也倒下了。
敌方将领干脆利落地砍掉了裴玄执戟的胳膊。
绿珠拢了拢衣裳,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哀嚎的败将,淡淡开口:
「你这人,做将军和做丈夫一样差劲。」
他们带着胜利的姿态,从裴玄的身体上踏过。
裴玄痛得几乎昏厥,却又在听到敌军烧杀抢掠的声音时瞬间清醒。
他咬着牙撑起身子。
在照亮黑夜的战火中,靠着唯一的那条胳膊。
一寸一寸地,努力地,向宋照芜的营帐爬去。
他心中被无尽的悔恨填满。
每走一步,都在心中默默祈祷。
是我的错。
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有什么报应,都朝我来吧!
不要再伤害我的阿芜了……
短短几十丈的路,裴玄爬到天都擦了亮,才昏昏沉沉进了宋照芜的营帐。
可她显然早就准备了逃离。
帐内空空荡荡,没有丝毫被人掀翻掳走的痕迹。
裴玄长舒一口气。
那一瞬间,却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
他躺在地上,低低笑着,眼泪混着血水流淌。
愚蠢。
他真的太愚蠢了。
他竟因为这样一个敌国妓子,弄丢了他的阿芜。
-10-
几个月过去,我几乎已经忘了裴玄的样貌。
我并没有走太远。
敌国的那场偷袭,在裴玄战败后迅速扩大。
波及了两国边境许多无辜百姓。
所以我一路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路无偿义诊治伤。
现在落脚的地方,已经是我来到的第五个村子了。
「多谢女菩萨!多谢女菩萨!」
我笑着送走今日的最后一位病患,刚揉了揉肩。
就听隔壁酒肆传出一阵唏嘘。
「听说了吗?那裴小将军自从打了败仗后至今不见踪影,连尸首都找不到,裴府的寻人悬赏都涨到五万金了!」
寻常这样高的赏金,哪怕只剩个残肢,人们也会疯狂寻找。
可酒肆中,却没什么人动容。
反倒有人一拍桌子,愤愤而起:
「我呸!还找什么?死了才好!」
「若ťů³不是他贪图美色,我们怎么会败?」
「要我说,死了都是便宜他了!」
这边的百姓深受敌军侵扰。
怨恨战争的同时,也深深恨着裴玄这个败将。
他终究还是因为他的一时荒唐,失去了他的一切。
我扯了扯唇,在小环的惊呼声中收回视线。
诊桌摇摇晃晃,是个瞎了一只眼的独臂流浪汉撞了上来。
酒肆里对裴玄的辱骂还在继续。
那人便靠着桌腿,痴痴地听着。
半晌,突然苦笑一声。
我认得那声音。
也认得那张灰败的脸。
那是裴玄。
-11-
他也认出了我。
在我探究的Ṫūₓ目光下,他甚至是有些恐慌地遮掩自己。
只是还没等他直起身子,就晕了过去。
出于医者本能,我上前简单瞧了瞧裴玄的伤势。
他没了左臂,大腿和膝盖的皮肉磨烂了,身上大大小小几十个伤口,几乎都已经溃烂发臭。
他不知饿了多久,整个人消瘦得厉害。
只能说,就算还没死,也已经到了极限了。
我叹了口气,喊小环跟我一起,把人抬回了住处。
小环也认出了裴玄,不情不愿地嘟囔:
「姑娘您救他作甚?不是还对他余情未了吧?」
「您刚刚也听到了,他死了才是众望所归呢!」
我擦了擦额角的汗,淡笑一声:
「不是那么回事。」
「无论我多么恨他,我也还是宣国人。」
小环愣了愣,还没听明白。
我遥遥望向京城的方向,神色严肃下来。
「你以为,为何将军府的悬赏已经达到了五万金?」
「如今南北两方边境都不太平,朝中能出战的将军都已经派遣出去,挪不开脚步。」
「唯一还有战力的便是裴家,可裴老将军太老了,已经上不了战场了。」
「裴家找他,不只是在找裴玄这个人,也是在找一份重新平定西北的希望。」
我低头,轻轻为他清理伤口。
「而我救他,也不是因为他是裴玄。」
「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将军。」
-12-
裴玄伤势过重,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
就在我快要打算放弃时,他终于醒了。
他眼皮缓缓地一开一合,最后索性盯着床边的我,一刻也不敢动。
好似再一合眼,我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他哑着嗓子,迷茫的神情恍如隔世。
「我这是……还在梦中么?」
我端着药的手顿了顿。
见他醒来,我也很惊讶。
这人,明明前一夜还烧得厉害。
我连忙诊了诊脉象,确定好转后才松了口气。
也顺手将药碗塞进了他手里。
「既然醒了就自己喝药。」
今日还没有出诊,我转身正要去整理药箱。
裴玄却如同梦醒一般,强撑着起身拉住了我的手。
「别走!求你,别走。」
他眼中满是泪水。
伤口因挣扎开始撕裂渗血,他也毫不在乎。
「阿芜,你听ťü⁸我说,我知道错了!」
「那西域妖女就是个细作,接近我就是为了了解我的弱点,套出我的作战计划和布防图。」
「我是受了她蛊惑才那样对你,是她想离间我们,一切都是她故意的!」
他语速极快。
这些日子,他不知在心中把这些话说了多少遍。
急着想要向我解释清楚。
可就是因为太急,又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什么耐心听完,淡淡打断了他。
「行了,你和绿珠的丑事如今人尽皆知,不用再多余跟我说一遍。」
我抽了抽手,却抽不动。
实际上,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可他拼尽全力,就是不肯放手。
执拗又悔恨地望着我。
「阿芜,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懒得再给他处理一遍伤口,索性放弃挣扎。
只是疲惫又淡漠地望着他。
「好,你错了,所以呢?」
裴玄眼睛一亮,又靠近几分。
「所以,你跟我回裴府完婚好不好?」
「你救了我,是不是就代表你愿意原谅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翻出两块玉佩。
是我们曾经的定情信物。
他像是献宝一般送到我面前。
「阿芜你看,我走了那么远,挨了那么多顿打,饿了那么久,我都没有把它弄丢!」
「你收下它,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盯着那两块玉,沉默了许久。
久到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淡下去。
我很轻地扯了下唇,把玉佩推了回去。
「晚了,裴玄。」
「我们早就不可能了。」
「等你伤好了,就赶快回去吧。」
-13-
裴玄不肯走。
他赖在我落脚的地方,成日变着法的劝我回京成婚。
我不理他,他就想办法寻找存在感。
一会帮我晾晒药材,一会又去打扫屋子。
我赶他走,他便捂着断臂装疼装哭。
一副赖上我的模样。
我头疼得很,索性也不再管他。
反正这里的情况稳定了,再过几天我也要继续启程。
几碗安神汤灌下去,趁他熟睡悄悄走了就是。
「咚咚咚。」
「请问宋姑娘在家吗?」
院外的动静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听出是村东头李秀才的声音,想起他家还有个病重的老母,忙迎了上去。
可见了李秀才,却发现他今日打扮得很是正经。
根本不像是来求医问药的。
他看着我,扭捏片刻。
忽然递出一封带着香气的信。
我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往常,李秀才都是跟着村里人叫我「女菩萨」的。
可今日却忽然喊我「宋姑娘」。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羞红的脸,正想措辞准备拒绝。
可裴玄忽然从身后冲了出来。
二话不说,便给了李秀才一拳。
李秀才捂着脸呆了一瞬,竟也不甘示弱地打了回去。
这俩人,一个断臂一个文弱。
竟然打得有来有回。
「行了!住手!」
我强行分开二人,拿了些外伤药,让小环把李秀才送回家。
转身拦下挣扎着不肯罢休的裴玄,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是我与他重逢以来第一次动怒。
「你有毛病吗?平白无故打人做什么?」
裴玄捂着脸,眼中除了怒意,更多的却是委屈。
「宋照芜!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娘子,你竟然为了一个外男打我!」
「他一个穷乡僻壤的落魄秀才,竟敢觊觎我裴玄的女人,给他几拳都是轻的!」
「我要是没受伤,他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院子!」
我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与荒谬。
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说出来的话。
他难道还要继续犯那些为了情爱伤害无辜的错误么?
我冷着脸,后退几步。
「你装听不懂话是吗?」
「那我就再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遍。」
「我和你,早就没有关系了。」
裴玄打了一架,这些天隐藏在眉宇间的气性也激了起来。
他拉住我,高声质问道:
「到底为什么啊?你不就是因为我碰了其他女人,吃醋生气吗?」
「我都说了我知错了!从今以后,我保证身边唯你一人还不行吗?」
「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捏紧拳头,恨恨地盯着他,盯了许久。
久到眼睛都发了酸,才闭了闭眼睛。
开口时,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你那晚拿着我的肚兜跟将士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裴玄怔住,脸色一瞬间煞白。
我猛地甩开他,ťű̂₄恨声道:
「包括那个荒谬的赌约。」
-14-
空气冷寂了很久很久。
寒风一阵阵吹过。
几乎带走了裴玄脸上所有的血色。
他咽下哽在心口的恐慌,艰涩开口:
「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可他嗫嚅半天,也说不出别的意思。
那些话, 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又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末了, 他像是泄气一般, 塌了肩膀。
「对不起, 阿芜, 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补偿你, 跟我回去, 好吗?」
我深吸几口气, 强逼冷静下来。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便不可逆转, 哪怕敷上再好的伤药,疤痕也依旧存在。」
「你明白吗,裴玄,我们回不去了。」
「也别再做让我瞧不起你的事了。」
裴玄垂着头, 依然不甘心地挣扎着:
「可是……」
我认真地望着他,冷冷地打断:
「你总说我还喜欢你,还忘不掉你。」
「可你知道我喜欢的裴玄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抬头, 怔怔地望着我。
而我却望向西北方,目光有些怀念。
「我喜欢的裴玄从不畏惧战场,他高大勇猛,长戟一扫便可以一敌百, 是将士们心中最英勇的存在。」
「他看到敌人, 头颅永远是高昂着的。」
「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眼前的这个狼狈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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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走了。
我一封书信叫来了裴家人, 把他接了回去。
裴老将军对我感激涕零。
他也知道自己儿子和西域奸细的荒唐事,不敢在我面前再提婚事。
千恩万谢,最后化作一句:
「宋家丫头你放心, 以后只要有用得上我老头子的地方, 你尽管开口,裴家上下, 必定万死不辞!」
我哭笑不得地扶起老将军。
自然也没跟他客气。
「那麻烦您,帮我向陛下讨样东西吧。」
……
当我走到第十二个村庄时, 便离京城不足百里了。
西北的捷报也传遍了宣国上下。
裴玄在裴老将军的担保下, 力排众议回了边境。
他不知苦练多久,只用一只手便将那长戟耍得出神入化。
顺利赢下了那场他哽在心头许久的仗。
听说,他先斩了西域女细作的头颅祭旗。
又深入敌营,亲手将当年那个敌国将领的两只胳膊齐齐砍下。
还为宣国接连扳回三城。
敌国皇帝怕了这个不要命的将军, 终于请降。
裴玄打了胜仗, 也终于可以抬着头回京城。
他被陛下封为抚远大将军, 赐了府邸和万两黄金, 又赐娇妻美妾。
可他只收了钱和宅子。
那些莺莺燕燕连府门都没进, 就统统被打发走了。
不仅如此,他也一改曾经的风流做派,不再踏足秦楼楚馆。
他的好友将他灌醉,连连追问。
可他只是捏着酒杯, 遥遥远望道:
「我心里,还有个放不下的人。」
……
我在茶馆二楼,听完了这个不知被传了多少个版本的故事。
然后在桌上放下几枚铜板,转身离去。
我也该加快进京的脚步了。
这两年, 我无偿义诊的行径在民间声名大噪。
裴老将军帮我将消息送进皇宫。
成功从陛下那里讨来了一块匾。
上面,是陛下亲自提笔书写的六个大字:
【大宣第一女医】
我相信,有了这块匾。
京中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这个女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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