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数载,谢惊澜与我相敬如冰。
直到我重病难治,他为躲我,主动请缨去了边关。
我趁机死遁,脱离将军府,欢喜地回归了自由身。
后来,我惊闻父亲亡故。
匆匆回京,恰巧经过当年葬我的那座山头。
却赫然发现——
我的坟怎么没了?
-1-
我使劲揉了揉眼。
没错,没错啊。
下葬前夜,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次日在远处瞧得一清二楚。
我坟边就是这棵大槐树。
三四月的暖春,枝头还盛放着雪白的槐花。
可本该高高隆起的坟冢,此刻平坦得连根草都没了,像我从未死过。
我叉腰骂道:
「不长眼的狗贼,你们盗完墓,至少把碑给我留下吧!」
回音惊起几只飞鸟,我垂下眸,难掩失落。
假死多年,坟被刨光了都无人察觉,无人在意。
想必我死后,谢惊澜作为我名义上的夫君,也从没来探望一眼。
不知当年他在边关得知我病逝的消息时,是何反应。
大概会松一口气吧。
我俩的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他图我家的财,我仗他家的势。
我在他府上待了整整三年,把下人处成了朋友,却把他奉为高高在上的神明。
谢小将军嘛,京城谁人不知。
平日是沉默寡言的清俊公子,上了战场,就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杀神。
他只要往那儿一站。
我都能被他骨子里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震慑到。
若非我偶闻,京城售卖药材的虞姓大商患了伤寒,不幸亡故,出于做女儿的孝道,应该回去悼念,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涉足此地。
-2-
虞府挂起了缟素。
披麻戴孝跪于灵堂的,是父亲续弦的姨娘,和个头长高不少的弟弟虞迟。
我戴上厚厚的面纱,随吊客入府。
本想蒙混过关,上三炷香,磕个头就走,却被姨娘发觉不对劲。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语气不善:
「姑娘与我家老爷是何关系?为何前来吊唁,还要遮掩真容?」
我掐着嗓子,故作羞赧:
「奴家幼时被滚水烫了脸,幸得虞老爷相救才保住性命,得知老爷离世,深感悲伤,但疤痕丑陋,还望夫人包涵。」
父亲经商前做过赤脚大夫,自家人都知道。
姨娘打消顾虑,重新换上一副泫然欲泣,递予我香,便去接待其他人。
我跪下敬香,心中涌上悲恸。
真是造化弄人!父亲好不容易摆脱牢狱之灾,寻常风寒又要了他命。
早知如此,我又何苦与谢惊澜扯上关系,还千方百计演一出死遁?
忽然,有人扯我衣带。
我回过头,只见虞迟一脸专注地盯着我,轻唤道:
「姐姐。」
我怔住,手足无措:「小弟弟认错人了,我不是……不是你姐姐!」
他弯起眉眼,嘴边凹出个酒窝。
「姐姐,我肚子饿,你给我买个糖葫芦好不好?」
撒娇语气一如从前,我心蓦地软下来,拍拍他的脑袋,从袖中掏出几文钱放入他掌心,柔声叮嘱:
「只许吃一串,小孩吃多糖会牙疼,别叫你母亲瞧见。」
虞迟用力「嗯」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我会心一笑。
尽管姨娘刻薄,常吹枕边风,但虞迟心思纯澈,对我这同父异母的姐姐毫无保留。
下葬那日,懵懂的他还以为在玩耍,直到见我的棺木被黄土掩埋,他才撕心裂肺扑过去,哭闹着不要姐姐被虫蚁咬坏,要将我挖出来。
傻孩子。
父亲不在了,你可要与姨娘好好撑起这个家啊。
磕完头,我起身刚要走,一阵冰凉的风突然从大门灌入,吹得檐角铜铃骤响,长明灯的烛火摇曳明灭。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来。
他卸下腰间佩剑,摘掉了银盔,甩了甩束发,扬起下巴,露出那张沾染了血迹的脸。
-3-
看到来人,我眼皮一跳,仓皇躲至他人身后,只敢从人缝里窥看。
男人双膝跪地,将姨娘递上的香举过头顶,虔敬地朝棺椁磕上三个头,嗓音洪亮低沉:
「小婿惊澜拜别岳父大人。」
小婿?他还自称「婿」?
我这有名无实的谢家媳离世多年,未留子嗣,谢惊澜断没有与虞家保持往来的必要,何必还屈尊纡贵,现身一个商贾的丧礼?
百思不解,我捂紧面纱,逃也似的溜出了虞府,在城郊客栈落了脚,准备天一亮,就动身离京。
夜里,客栈响起不小的动静。
客栈老板一间间拍门,将客人们喊醒,也不道明来意,只焦急询问可通医术。
我睡眼惺忪点点头。
老板大喜过望:
「太好了,那位大人有救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压进我手里,不容分说地将我推进一间敞亮的客房。
「求姑娘竭尽全力,别让这位大英雄死在我客栈里!」
Ŧṻₑ士兵将我引至房内,床角悬着的安神香囊犹自晃动,而锦被间躺着的昏睡之人,却令我呼吸骤停。
那张白日还在虞府意气风发的脸,此刻惨白如纸,前襟处的白衣浸透暗红,一处狰狞剑伤已崩开。
我惊呆,忘了谨言慎行,忘了掩盖声音。
「他……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士兵答道:
「前些日子,将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本该静养,但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便不顾伤情,日夜兼程赶了回来,硬撑多时,已是强弩之末。」
我厉声问道:「为何不送宫里去?那儿有最好的伤药,最高明的御医!」
士兵为难:
「人多眼杂,将军出事的消息若传出去,边关蠢蠢欲动的敌军随时会冲击防线。」
我真要气笑了。
当初他娶我,是为了填补亏空的军饷。
后来不和离,是为了顺他父亲的意,遵守那一句——
「我们谢家男儿,向来都是从一而终。」
如今一个毫无感情的亡妻死了爹,也值得他如此牺牲,奔赴千里赶回来?
-4-
剪开黏连在皮肉上的布料后,我的心蓦地一紧。
左肩嵌着铜钱大的凹痕,是箭矢所为,右肋骨处三道平行疤,乃利器所划,至于后背,更是数不清的旧疤。
我一直知道战场凶险,九死一生,也知道他每份军功都挣得不易。
可一次又一次的风光凯旋,让我忘了,他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肉体凡胎硬扛。
我含泪缝合了谢惊澜的伤。
此后,他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他似睡非睡,眉头揉成一团,好几次伸手抓住了我,吓得我赶紧蒙上面纱,可他只是含糊呓语几句,再度沉睡过去。
根据他的伤势,我要士兵抓来外敷的药。
可奇怪的是,每夜临睡前,我将药敷在患处,并信誓旦旦夸下海口:
「放心吧,明天一早血就能止住,最迟后天,伤口开始结痂,烧也会退了。」
结果第二日,伤口崩裂得更大。
客栈老板看我的眼神都异样了。
想我自幼浸淫在虞家药材库,医书典籍当连环画看,死遁后这些年,病人疑难杂症,我从未失手。
怎么偏偏在谢惊澜身上徒劳无功?
我担心耽误他的病情,更怕耽误军情,只好提议:
「你们换一个大夫吧。」
「城西有个刘姓老头,九十来岁,别看他年纪大,老眼昏花,脾气还臭得不行,但医术绝不比御医差,奴家学艺不精,实在救不了你家将军。」
话没说完,床上响起了轻咳声。
昏迷多日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气息奄奄地看着我。
我咽了口唾沫。
幸好戴了面纱,加上这些年奔波辛劳,比起从前锦衣玉食的供养,不知瘦了多少,谢惊澜约莫也瞧不出是我。
「你……」他一开口,声音干涸喑哑,「姑娘,麻烦走近些,我有话想问你。」
-5-
我默默垂下头,毕恭毕敬行至谢惊澜床边,俯身朝他行了个万福礼,道:
「将军有话请讲。」
许是大病初愈,谢惊澜嗓音虚得发颤:
「姑娘身形与我一位故人相似,敢问姑娘……是哪里人?」
我低声答:「奴家是南方人,此番来京探亲,若不是救治将军,此时早已回乡。」
「南方……南方何地?」
我咬了咬唇,随口说了个我游历过的城市:「临安。」
谢惊澜长叹:
「是临安啊。」
「早年我去郴阳寻人,在那儿住过一段日子,郴阳与临安相邻,气候干燥ƭŭ̀⁸,日照炽热,女子肤色黝黑,很少见到姑娘这般……」他喉结滚动,「皮肤白皙之人。」
我骤然后退,警惕地瞪着他。
他寻人?
寻谁?莫不是寻我?
我一狠心,索性胡诌得更荒唐:
「奴家祖籍是临安,但幼年举家迁到了荔水,荔水邻山靠河,久而久之就养白了。」
「至于现在,我随夫家定居洛邑,生完孩子头月,婆母仁善,将我喂养得极好,皮肤也越发水嫩。」
说完,我笑眯眯地望着谢惊澜,摆出一副妇人憨态。
空气中有一瞬的死寂。
蓦地,谢惊澜勾起唇,缓缓坐起了身,浑然没有重病之人卧榻多日的艰难。
「娘子年纪轻轻,竟已为人母了?敢问孩子是男是女,年岁几何?」
我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笑,大言不惭:
「男娃四岁,女娃还在吃奶呢。」
「我男人是杀猪的,一天能宰十头猪,比划起恁大的杀猪刀,力气可不比你们当兵的小!」
「大人,能放奴家走了吗?我怕离家久,奶娃子哭闹,婆婆和男人管不住她。」
谢惊澜冷冷扫了我一眼。
一种久违的压迫感袭上心头,我忙敛起笑意,闭上嘴,屈了膝,不敢造次。
他却忽然移开目光,躺了下去,语气慵懒:
「你男人能宰十头猪,却连个孩子都管不住吗?这样的丈夫,不要也罢。」
「本将军伤势反复,现下又有些头晕了,娘子还是再陪我些时日吧。」
-6-
夜里睡得沉,我梦回成婚那一年。
新婚之夜,丫鬟小翠偷偷跑来告诉我,谢惊澜被他的士兵轮番灌酒,已经醉倒,闹婚的那帮人怎么喊他都喊不醒,这洞房花烛夜啊,怕是没指望了。
我长舒一口气,垮下挺直好几个时辰的脊背,自行揭了盖头,翘起二郎腿,就拿床头的桂花糕大快朵颐。
边吃,边含糊地说:
「也不知谢惊澜哪根筋搭错了,京城之内,比我虞家还大富大贵的比比皆是,我虞棠也不是生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他怎么就轻易应下了这门婚事呢?」
小翠过来帮我拆头饰:
「小姐,你想那么多作甚?谢老将军都承诺了,明日就去御史台找人帮老爷求情,迟早将老爷被诬陷的事,查得水落石出,狱卒看在你将军夫人的身份,也能让老爷少吃点苦。」
我抹着嘴角的糕渣,皱起了眉:
「我就是担心,他谢惊澜除了我家钱财,另有所图,军饷亏空既已用我的『嫁妆』填了,父亲冤情也解了,我与他迟早是要和离的。」
「我听说,皇上最宠爱的嘉宁公主,去年及笄宴唯一邀请的未婚男子就是谢惊澜,皇上原是想招他作驸马的,我可不指望那么众星捧月的一个人,会甘愿让我占了正妻之位。」
小翠道:「可谢将军人中龙凤,小姐你就不曾动心?今日在婚典上,我可是听闻京中女子都羡慕你羡慕得紧呢。」
我瞪大眼睛,指着自己:
「动心?我会对他动心?」
「我还不如对街边一个杀猪的屠夫动心!」
「谢惊澜在军中酒量千杯不倒,今晚这么容易就被人灌醉,他什么意思我还不明白,我就是傻子!」
「女子痴情自古就是累累白骨,凄凄孤茔,小翠啊,你可清醒点吧!」
-7-
那晚,谢惊澜果真没来。
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时听见前堂有人吵闹,声音很耳熟。
我跑过去,正巧见一年轻男子甩着长鞭,将一只青花瓷瓶劈得粉碎,两个近身下人也被劈出一脸血。
我大喝:
「阿衡,这里是将军府,你发什么疯!」
慕容衡旋过身,见到我,满脸戾气立即消退,换了副苦兮兮的表情。
「棠姐姐,伯父说你从了谢惊澜,我本不信,原来是真的!」
「我马上就要赴试考功名了,你答应要嫁我的,为何不肯等我?」
我扶额无奈:
「阿衡,虽说你我两家结过娃娃亲,但家父遭难后,亲事就被你母亲退了,我也始终把你当弟弟,嫁娶之事,切勿再提。」
他陡然高声:「退婚不是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娶别人,虞棠,从小到大我心中只有你!」
「可婚已经退了!」怕谢虞两家算盘落空,我不愿多纠缠,「我嫁了人,现在是谢惊澜的妻!」
慕容衡突然笑得邪气。
「没关系的,虞棠。」
「谢惊澜要带兵打仗,刀剑无眼,他总有一天会战死沙场,等他什么时候死了,我就什么时候来娶你。」
「我比他年轻,活得也比他久,我等得起。」
我倒吸一口凉气。
环顾四周,谢府一众下人正恶狠狠地盯着慕容衡,胆敢这般诅咒家主,若不是碍于我的情面,恐怕他们早将他撕了。
「那倒也不必!」
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回过头,谢惊澜已抱臂站在门下,挺拔的身姿如寒山雪松,散发一股傲然之气。
「我十五岁夜渡边境,烧毁十万担粮草,十八岁入瘴气林,生劈食人猛兽,二十岁只身入敌军,取上将首级……」
他抬步走进,缓缓执起长剑,以剑尖挑起了慕容衡的下巴。
「本将的命,在阎王殿前都挂着免死牌呢。」
「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到了我这个年龄,有几分本事违抗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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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衡落荒而逃时,下人们都ẗũ⁽在笑。
我本想送送他。
谢惊澜的亲兵突然轻咳,我回过神,笑嘻嘻地跑上前,抱歉道:
「我同这小子一块长大,他就是小孩心性,嘴巴得罪过不少权贵,他爹没少给他擦屁股,将军切莫——」
「夫人无需解释。」
他打断我,指着院中一地狼藉,还有受伤的小厮,波澜不惊地说,「该赔的赔,该治的治。」
我点头哈腰,狗腿至极:
「行行行!花瓶一定给您赔最贵的,大夫我也请最好的!」
瞧他今日卸了戎装,只穿了身好看的蓝衫,我没话找话问了一嘴。
「妾身瞧您刚从外边回来,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吗?您不是在朝廷告了几日婚假吗?」
其实我想让他陪我去拜见谢老将军,顺便问问父亲的事。
他的亲兵却急不可耐,语气中夹着一丝傲慢。
「将军去见嘉宁公主了!」
谢惊澜骤喝:
「连恩,住口!」
那亲兵幽怨地瞟了我一眼,悻悻低下头。
谢惊澜看着我,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我只是找她澄清一些事。」
「哦。」
我了悟,笑得谄媚殷勤,「没事的,妾身都懂,妾身不会无理取闹,嘉宁公主千金之躯,将军是该及时澄清误会,别让她受了委屈。」
他盯着我,意味深长道:
「夫人放心,从前有误会,今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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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二月,边关不稳,谢惊澜领命出征。
送走活阎王,我带上府里众人过起了鸡飞狗跳,哦不,温馨美好的日子。
「杠上自摸加清一色对对胡,一人十八张,快快记账!」
一小厮睁大眼睛。
「夫人你是不是诈胡了?那是三个九条吗?我怎么瞧着像掺了个九饼?」
「饼你个头啊!」
我拍打他脑袋,将麻将推翻重来,「旺财,你准是昨夜思春,把眼睛都熬花了,人家春桃的心上人可是谢惊澜身边那位,别惦记她了哈!」
丫鬟尖叫一声,丢掉手里的麻将:「夫人再胡说,我就去跳井!」
「好好好,我不胡说八道,待谢惊澜回府,我也不帮你撮合,你自个儿去问宋连恩的意愿。」
「夫人你……我不陪你玩了!」
我一把拉住她:「不玩可以,你个绣花脑袋,昨天教你的字都记牢了吗?到时候可别连婚书上的字都不认识。」
春桃气得跺脚:「记住了记住了!这辈子的字,全叫夫人你给我教完了!」
我环顾四周,指着几个年纪尚幼的女子,吓唬她们:
「我六岁就进私塾念书写字,我可瞧不起大字不识的文盲,一年之内,你们若是不将那本千字文认全,当心我把你们都发卖青楼去!」
她们一脸悚然,乖乖点头。
日头有些毒,我问:「小翠,什么时辰了?」
小翠支支吾吾:「快……快午时了。」
我眼睛一亮。
「生火!我要给大家做饭!」
众人顿时泄了气。
「夫人,您就别拿惊世骇俗的厨艺祸害咱们了成吗?」
「上回吃了您做的红烧肉,我连着三天没敢沾糖,看到街边卖的糖人我都嫌齁得慌。」
「有那么难吃吗?」我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我向你们保证行不行?再磨砺几日,我一定做出绝世珍馐,让诸位一饱口福!」
-10-
做饭时,我将丫鬟夏菊叫来打下手,趁她切菜,偷偷塞给她一荷包银子。
她诧异:「夫人,这是?」
我狡黠一笑:
「知道你母亲病重,急需用钱,赢的钱你都拿去吧,算大家凑的,将来谁有了难处,你也别忘记。」
她眼眶含泪,跪地磕头:
「夫人的大恩大德,夏菊感激不尽!」
我甩开锅铲,忙扶起她:「什么夫不夫人的?我区区一介商贾之女,与你家将军比,地位可差远了,在他心里,也没把我当夫人。」
夏菊踌躇再三,悄声开口:
「不瞒您说,将军心里还真有别人。」
我讶异:「你怎知道?」
她凑近我耳畔,声音极低:
「府上曾有个婢女,对将军生了不轨之心,她偷偷潜入了书房的密室,想伺机勾引,结果见到了那密室墙上,挂满了一位女子的画像。」
好刺激。
我一兴奋,半壶油全倒进了锅里:「可是嘉宁公主?」
夏菊摇摇头:
「说是个陌生女子,脸上蒙纱,一身夸张的裙服,不似凡人。」
「那婢女被将军施完家法,驱逐出府后,再无人敢擅闯密室,也就没人见过那些画了。」
我深感惋惜:
「想不到谢惊澜有这般深沉的心思,只是不知,被他放在心上的妙人,是何方神圣。」
若父亲的事能尽早了结,我及时抽身,让出正妻之位,他与那女子或许还能再续前缘吧。
夏菊会错了我的意:
「夫人莫慌!管她是谁,大家绝不会任由来历不明的女人抢走咱家将军。」
我哭笑不得。
「可话说回来,将军出征这么久,夫人您给他寄过家书吗?」
我手一抖,盐巴放多了几勺。
「家……家书?」
夏菊郑重其事:「丈夫远在千里之外,身为妻子,不该倾诉关切之情吗?」
「我不知道如何倾诉……」
我尴尬地转移话题,「起锅了起锅了,菜又炒糊了!țũ̂ₐ」
-11-
第二日,我去狱中探视了父亲。
本以为牢内昏暗阴湿,父亲那把老骨头定是吃不消,早年跑江湖落下的病痛要犯了。
却不料,牢房异常整洁,吃喝虽不比在家,但总是洁净可口的。
严刑拷打更是子虚乌有。
向来嚣张的狱卒没摆姿态,反而对我谦和有礼:
「虞老爷的案子,上头已沿着水运线,查出是有人故意往药材中掺了假,宫里那位服了假药的娘娘,除气脉虚弱外,身子骨也再无大碍,相信很快就能还虞老爷一个清白。」
「咱每日还会给老爷放风,让他出来活动筋骨,入夜后也极力小声,不敢扰了他的睡眠。」
「夫人将心放肚子里吧。」
我真是受宠若惊。
放在从前,就算把虞家家底都捧出来,求着这群爷手下留情,也不见得能有这般尊贵待遇。
一打听才知,并不是谢老将军在打点。
是谢惊澜。
他只是穿着那一身冷光凛凛的铠甲,往这阴森可怖的牢狱里走上两步,道明他与我父亲的关系。
就足以让这些趋炎附势的狱卒胆寒了。
为了表达对他的感谢,我终是执起了笔,以报恩者的诚心,尝试着写出了第一封信。
「念君于边关,黄沙漫天,刀光剑影,心中忧思难平,愿君珍重,多加餐饭,平安归来。」
寥寥数语,于我而言已有暧昧逾矩之嫌。
我索性抹去无谓的煽情,只留一句:
「多加餐饭,平安归来。」
-12-
谢惊澜一走就是半年。
我凭着在虞府习得的那一套管家本领,将他的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下人们也服我。
在谢老将军的斡旋下,虞家蒙受的冤情很快有了眉目,顺藤摸瓜查明后,父亲不日即将出狱。
那段日子,我满心欢喜,壮着胆子频频往边关寄家书——
我的厨艺有所长进,谢老将军今日来府,吃了我做的红烧肉,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庭院树上有喜鹊筑巢,旺财发现三四颗鸟蛋,生机不竭,此乃吉兆,将军您一定会打胜仗的。
慕容衡即将成亲,为了给您出口恶气,我准备将这臭小子上次劈坏的花瓶碎片作为贺礼。
京城将迎来五年一度的瑶光宴,也不知今年,会选哪家的未婚女子伴瑶光仙。
……
我寄出了很多信。
可从未收到回信。
谢老将军说,敌军狡诈,爱搞夜间偷袭,有时白日里还并肩作战的同袍,晚上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夺去了性命。
别说回信,连吃饭睡觉,都无暇顾及。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来自边关的一盒果子。
那是旱地特有的水果,汁水酸涩,略有回甘,士兵告诉了我它的名字,可我听不懂,将果子分给下人们吃了。
-13-
谢惊澜回京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在门下等他。
他憔悴不少,新冒出的胡茬还未来得及刮干净,眼窝处有浓重的青影。
本想说的话,被我暂时压进嘴里。
我乐呵呵道:
「将军一路辛苦了,快进屋用膳吧。」
他若有似无地笑:「听闻夫人厨艺长进,不知这满桌饭菜……」
我昂首挺胸,自信满满:
「都是妾身亲自做的。」
于是,谢惊澜始终保持着微笑。
微笑着吃了几筷子色泽诡异的红烧肉,微笑着嚼完了有点夹生的白米饭,微笑着喝光了一盆好像忘记放盐的汤,然后在下人震惊的目光中,微笑着问:
「怎么了吗?为何都这样看我?」
那夜,我趁他德胜归来心情好,提出了和离之事。
却不知为何,空气骤然变冷。
谢惊澜沉默地站起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一颗颗解开了衣襟前的扣子。
他习惯这么早就寝吗?
外衣落地,只余贴身穿的一件单薄里衣,布料下的痕迹若隐若现。
我半边脸发烫,死死垂下头。
「将、将军,家父能安然无恙,都是托您与老将军的福,你们的恩情,虞棠此生铭记在心,今后若还有急用钱的地方,您、您尽管开口,只要虞家有,万不敢推辞。」
「可虞棠不敢再仗着正妻的名义耽误您。」
他静静走到我面前,俯低身。
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沐浴后留在肌肤上的皂角香,淡雅而清新,我却觉得剩下半边脸也烧红了。
「也好。」他说,「但事关我谢家声誉,我要先请示父亲。」
他果然应了。
我仰起头,展颜而笑:
「多谢将军!」
-14-
出乎我意料。
向来和蔼的谢老将军,会在听到和离时勃然大怒。
他指着谢惊澜的脸,疾声痛斥:
「你太爷爷,你爷爷,还有你父亲我,终其一生都只有一个妻子,哪个男人像你这般,始乱终弃,过河拆桥?」
「我们谢家男儿,可以蠢笨,可以庸碌,但绝不能滥情。」
「要与虞棠和离,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话刚说完,谢老将军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我赶紧扶稳了他,生怕他一口气提不上来。
「您消消气!」
「什么始乱终弃,什么滥情,都是无中生有的事,虞棠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全赖谢将军光明磊落,是仁人君子。」
「我自幼缺乏管教,性子散漫顽劣,虽高山仰止,却自知不配。」
「且我深以为,男女结合需以情感为基石,日子方能长久,强扭的瓜不甜。」
「您难道就不希望,谢将军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姑娘吗?」
老将军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又幽幽盯住谢惊澜:
「儿子,你是不是打仗把脑子打坏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制变而取胜者谓之神,兵法都白学了?」
「你真心喜欢谁?你难不成还想要那九天之上的玄女?」
什么水啊形啊,我一头雾水。
但听到「玄女」,联想到密室的画,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赶紧识相地捂住嘴。
老将军拍拍我的肩膀,一番语重心长:
「好孩子,这门婚事虽初衷不纯,但自古婚姻,有几人是两厢情愿才彼此结合的?」
「想当年我与惊澜母亲,拜堂前只见过一次,也不影响我与她相濡以沫余生。」
「小两口新婚燕尔,有什么烦扰关起门来睡一觉就好,别动不动闹和离,我还想早些抱上孙子,享天伦之乐呢。」
我眼神示意谢惊澜吱个声。
他却站在角落,背挺得笔直,一声不吭,像被骂傻了。
-15-
谢老将军的极力反对,让我在将军府多待了三年。
光阴荏苒。
慕容衡的娘子生了对龙凤胎,满月宴帖上,我见到了孩子名字:慕容念棠,慕容沉岳。
星月映湖海,沉岳压惊澜。
我白了一眼,丢开帖子:
「幼稚!」
春桃嫁了如意郎君,只是新婚次月,宋连恩就随谢惊澜匆匆回了边关。
那天起,我省下许多功夫。
家书不寄了,只让春桃在给她夫君写信时,随笔落一句:
「代夫人向将军问好,盼平安。」
无关痛痒的客套罢了,谢惊澜想必也懒得搭理。
父亲出狱后,与陷害他的合作伙伴大吵一架,从此决裂,安守着已有的家业,陪姨娘到处看花。
我说我想与谢惊澜和离,当初成婚也只是为了救他。
他手指头直戳我脑门:
「傻丫头,有谢家当靠山,以后还有谁敢招惹你爹啊?」
「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还不知道?你就断了你那悬壶济世的梦吧,想当年你爹我去深山老林里头,给人治麻风,差点丢掉小命!」
「谢惊澜难道待你不好?他是打你骂你了,还是去青楼鬼混,领了别的女人回来?」
我惶恐摇头:
「没有。」
「晨鸡鸣三声他就起床练剑,亥时响头声梆子他必熄灯就寝,别说去青楼了,他书房全是沉甸甸的典籍,连一本春宫图都没有,比那庙里的和尚还清心寡欲。」
父亲眼眸骤亮:「此等贤婿,夫复何求啊!」
「可女儿觉得,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想到他杀过那么多人,我就害怕,我不敢直视他,更不敢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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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接近过谢惊澜的。
那是唯一一次,我被灶火烫伤手指,随意抹了点猪油,却迟迟不见好。
春桃说,将军书房里有最好的烫伤膏,市面上罕有。
但军书堆积,那儿是禁地。
我趁谢惊澜练剑的间隙,悄悄溜进去时,书案上还残留着昨夜未燃尽的熏香。
似乎是前些日子他回京,皇上赏赐的西域贡香,据说一克重量,价值等同于最老练的屠夫半年所宰的猪肉。
「奢靡!」
我掐灭了香,嘴里鄙夷,「还不如换成银子,发了军饷!」
攀上书架,我胡乱一通翻找,几乎将全身重量压了上去。
他的书可真多啊。
谋略,兵器,武学,史书,地舆。
原来领兵打仗不只是冲呀杀呀那么简单。
突然间,架子微微晃动,随着咿呀一声异响,书架朝我的方向缓缓歪斜下来。
我暗呼糟糕,立马跳回地上,举起手想顶住面前这个庞然大物。
预料之中的轰然倾倒没有发生。
身后伸出一只手,稳稳撑起了整面博古架,而另一只手,将纷纷掉落的书本从我头上挥开。
我胆战心惊地回头。
谢惊澜静静看着我,壮硕的胸膛上,几滴晨练后的余汗正缓缓滑落。
「对、对不起!我只想找个烫伤膏,再不涂药,我手指快废了!」我吓得语无伦次,步步后退,「我、我发誓绝没碰你那些军书,我一个字也没看!」
「给我。」
我愣住:「什……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
不待我反应,他犹自将我右手握了过去,在看到发红溃烂的患处时,轻轻皱起眉。
「受了伤,开口和我说便是。」
「我是洪水猛兽吗?难道一瓶伤药都不肯给你?」
-17-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阳光照进窗棂,书卷跌落掀起的尘埃,在空中缓缓下坠,谢惊澜就席地坐在一片狼藉里,捧起我的手,为我抹药,眼神认真而执拗。
药膏冰凉,带着芝麻的清香。
「谢惊澜……」不知怎的,我指名道姓地叫他。
「嗯?」
「我做的菜……是不是很难吃?」
他勾起唇,淡淡道:「还好,我们行军打仗,最困顿的时候连树皮都啃,但凡能果腹,天底下没什么是不能吃的。」
「你还啃过树皮?」
他笑着点头,「何止树皮,我还生吃过虎肉。」
我追问:「是你十八岁入瘴气林,生劈的那头猛虎吗?你是不是骑到它身上,一刀砍了它脖子?」
他吓唬慕容衡的描述,我至今记得。
他自嘲:
「哪有那么轻松?当年一万精兵随我入山,误中了敌军埋伏,林中毒物要了无数同袍的性命,我身边只剩不到十人。」
「最饥渴乏力之时,我们撞上了那头老虎,它铆足了劲扑过来,一口气咬死了七八个弟兄。」
他倏忽仰起头,眼眶湿润,「活着走出山的,只有我与宋连恩。」
三言两语,道尽惨烈。
我的心也如针扎般,泛上密密麻麻的酸疼。
可他话锋一转,眼神复杂地凝视我:
「连恩自幼在军中成长,没接触过女人,对男女之情自然也迟钝木讷,不懂表白心意,不懂如何哄女子欢喜。」
「可他一旦认定了谁,就会死心塌地,不会放手。」
「虞棠,你能理解吗?」
我重重点了下头:
「我理解的,春桃也理解,她相信宋连恩不会对不起她。」
-18-
最后一年,宫里自尽了一位贵妃。
那是后宫佳丽三千中,独一位对皇上冷若冰霜,仍凭绝色夺了盛宠的娘娘。
民间唏嘘,娘娘无心荣华富贵,不得自由,只能以死解脱。
此事忽然给我了灵感。
不能生离,我可以死别呀!
我想起了一种植物。
机杼草。
它的外形,与一味良药相近,却带了怪异的毒性,服用之人会气脉发虚,血色渐消,若是不明真相,连大夫都诊不出所以然,只能眼看病人呈油尽灯枯之假象。
当初父亲入狱,还能澄清冤屈,正是拜它所赐。
初次吞服,是小翠发现了端倪。
她以为我劳神过度,特意炖了补气血的参汤,换来的是我脸色愈渐苍白,胃口全无,连挪动步子都要人搀扶,还气喘吁吁。
为了更逼真,我提前含下一大口鸡血,在用膳时,于众目睽睽之下喷吐出来,然后闭上眼,装昏倒地。
旺财连夜将城西的刘大夫绑了来。
被我描述的感受一通忽悠,白发苍苍的刘老头抹着额汗,愁肠百转:
「老夫不才啊,夫人似已精气耗尽,大限将至!」
怀着身孕的春桃腿脚发软,跪到了地上,小翠、秋菊一众丫鬟全低着头呜咽。
次日,谢惊澜回了京。
那是成婚三年,他头一回闯进我房间,初春的风还很凉,伴随他一身刚毅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让饥饿到恍惚的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有人将我身上的被子使劲掖了掖。
我微微睁眼,艰难地一字一顿:
「将军……待我死后,请给小翠找户好人家……她陪嫁来的,我怕新夫人不肯善待……」
「最好找个杀猪的,力气大,还不会饿着她……」
「我还怕无人烧纸……九泉之下成了孤魂野鬼,我连口冷饭都讨不着……棺材中,垫上几份银票就好……」
他默然站立,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猜不透他那副冷冰冰的表情,到底是释然,还是庆幸。
刘大夫凑到他耳旁说了什么。
他遣退所有人,安静地坐到我床边。
他坐了很久。
久到下人来请饭,他挥挥手,说不必了,久到绯红的暮光照上床脚的镂空雕花,又沿着他有些弯曲的脊背缓缓下移,斜斜倾泻于青灰色的地砖。
久到天黑了,月亮出来,更夫敲响丑时的梆子。
我困得不行。
但谢惊澜见惯了尔虞我诈,我怕他嗅出伪装,趁我放松,来一招突袭试探。
我俩就这样静默对峙着。
直到曙光破晓ţüⁱ,谢惊澜终于开了口:
「虞棠,我走了。」
「你等我。」
-19-
我一直认为,谢惊澜是无措于我突然的死亡,才躲回边关。
我也坚信,我的死,对彼此都是解脱。
次日醒来,我蒙上面纱去为他换药。
他闭目平躺,任由我脱去他的里衣,露出胸上的伤。
怪了。
这裂口肉眼可见地在愈合,为何脉搏一直虚弱,脸上毫无血色?
我轻声问:
「将军手脚可有力气?能否尝试自行下床?」
他咬着牙,手指按住床沿,挪起一条腿,额头已冒出豆大的汗珠,再要多动几分,身子便摇摇欲坠。
我立马制止道:「可以了!不必勉强!」
我很是发愁。
「奴家虽懂医术,但毕竟是个嫁了人的妇人,男女授受不亲,将军府中可有女眷?擦身上药,起夜陪床,还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代行更好。」
他垂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委屈道:
「没有。」
我一愣,他没和心上人破镜重圆?
「那你夫人的陪嫁侍女呢?」
谢惊澜年纪轻轻,正是血气方刚,媵妾之俗自古有之,小翠总不会成了谢惊澜的暖床婢吧?
他轻声说:「夫人临死前交代,让我为那侍女寻门良配,可城中杀猪匠她一个也瞧不上,最后心满意足找了个教书先生。」
我满脸严肃,奉上茶盏:「将军,你做得对,婚事就该你情我愿。」
谢惊澜眼底闪过一丝笑:
「那敢问娘子,为何对杀猪的屠夫情有独钟?」
「这说来话长。」
触及不快的回忆,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我祖父就是个杀猪匠,老实巴交,对我那大字不识的祖母好了一辈子。」
「在我爹危难之际,祖父将我娘嫁给他,我娘陪他家大业大,他却到头来为了个媚到骨子里的姨娘,把我娘给气死。」
我眼中喷火,握紧了手中的刮骨刀:
「所以说男人,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富甲一方,就越是个居心叵测的王八羔子,倒不如那些安分的杀猪匠!」
谢惊澜猛然被茶水呛到,咳了起来。
-20-
第二日,谢惊澜邀我一道用晚膳。
自力更生多年,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事我经历得不少,难免被眼前的山珍海味惊艳到。
尤其看到那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时,我激动地咽下口水,佯装淡定:
「将军大病初愈,切忌荤腥。」
谢惊澜将红烧肉朝我推近。
「那娘子都替我吃了吧。」
我暗喜,忍住饿虎扑食的冲动,慢慢挑了一小块放嘴里咀嚼。
「这红烧肉嘛,讲究肉质与火候,我就常做给我男人吃,可这碗肉做的,一看就——」
我骤然噤声。
肥而不腻,唇齿流香,厨子有点能耐!
谢惊澜主动夹起了一大块肉放进我碗中。
「我夫人曾对这道菜有执念,在她离开后,我便学着做了,如今手艺练得比宫廷御厨还好,却再没机会做给她吃。」
我霍然僵住。
他又推来一盘黄澄澄的果子。
有些眼熟。
对,我想起来了,是那年他命人从边关带回的水果,我曾尝了一颗,酸牙涩口,分给下人去了。
谢惊澜问:「娘子可知这果子的名字?」
我依稀记得,好像叫什么玛来着,但我朝谢惊澜摇头,「从未见过。」
「它叫都心玛,在边关民族的语言里,是『相思』的意思,因此在中原,它又被称为相思果,男子常会借它表达对女子的爱意。」
我如遭ẗűₕ雷劈。
爱意?
我没听错吧,他当初送回这一盒难吃的果子,是为了表达他的爱意?向……我?!
我停下筷子,努力平复怒气。
「奴家斗胆问一句,将军是否在迎娶夫人前,就已经有了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他默认,拈起一颗果子,丢进嘴中,慢条斯理地,唇边还含了笑。
谢惊澜不笑时,眸中幽暗黑沉,可这一笑,仿佛满天星辰都融化在他眼睛里。
我齿冷:「所以,你同时爱上两个女子?心上人和你的妻子?你不觉得,这样对两个女人都不公平吗?」
「没有两个女子。」
我呼吸一滞:「什……什么?」
他抬眸,迎上我的目光:
「没有两人,她们从来都是同一人。」
心仿佛漏跳一拍,我呆望着谢惊澜。
他翘起嘴角,似笑非笑:
「不如,我给娘子讲一个故事。」
-21-
「十年前,我第一次带兵打了胜仗,那时的我正值最心高气傲的年纪。」
「可我凯旋返京时,撞上了京城五年一度的瑶光宴。」
「那瑶光仙站在花车上,蒙着面纱,穿一身繁复的白裙,头上是闪烁的步摇,街道被祈福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风头被抢,又见惯了徒有其表的庸脂俗粉,马背上的我自然是嗤之以鼻。」
「直到滚滚向前的车轮下方,突然冲出一个捡花的孩童,眼看就要被大车轧了身体。」
「电光石火间,那一动不动状似假人的瑶光仙跳下了车,抱起被吓懵的孩子翻滚了好几圈,躲过了车轮。」
「她发髻散落,层层叠叠的纱裙沾染了泥泞,满身鲜花被碾得七零八落,整个人瞬时狼狈不已。」
「我不爱凑热闹,但我也听过,『瑶光宴上瑶光仙,绕城一圈福泽绵』,她象征着京城气运,象征着来年的风调雨顺,从未有人像她,擅自跳车,中断了巡城。」
「百姓指着她骂骂咧咧,可那仙子只是默默抹去孩子脸上的泥,拿出手帕,擦干净他的眼泪和鼻涕,将他安然无恙地交给了磕头感恩的孩子母亲。」
「那一年是丙申年。」
「夏季,南方大涝,无家可归的流民聚集在京城以南,求朝廷救灾,全城百姓都开始埋怨,怪那瑶光仙不懂事,坏了规矩。」
「我却永远记住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记住了她纵身一跃,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了一条小小的性命。」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那是虞家女儿,单名一个『棠』。」
我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鸣,一颗心扑通狂跳。
谢惊澜的话,与我的记忆渐渐重叠。
是的。
十年前,在父亲死皮赖脸的恳求下,我极不情愿穿上一身织造不菲的衣裙,站上花车,一站就是数个时辰,只为供人祈福观赏。
可那一次,我搞砸了。
那个父亲花费重金,刻着『虞氏百药堂』名号的花车,被气急败坏的百姓踢得稀巴烂。
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好多天。
我不后悔救人,但我再也不想做瑶光仙了。
等等!
谢惊澜刚才说什么?
他说,他永远记住了瑶光仙那一双眼睛?
所以……
猝不及防,我被拥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虞棠,你还是不想承认吗?」
「还是……不要为夫吗?」
-22-
我缓缓揭下面纱。
「你何时认出的我?上药那晚吗?」
谢惊澜悠然反问:「难道你以为,我仓促回京,仅仅是为了在你父亲灵前敬几炷香?」
他这么说,我就懂了。
「你亲兵提及的那封密信……与我有关?」
谢惊澜笑出了声。
「戍边将士又多达数十万,我派两个机灵的,在那棵槐树旁日夜蹲守,随时报信,还是绰绰有余。」
他兀自倒满一杯酒,不顾伤情,仰头一饮而尽,再看我时,双眼已泛红。
「虞棠,你好狠的心,当真是瞒过了所有人。」
「瞒得我后悔了整整五年,后悔自己为何故作清高,不敢开口让你知晓我的心意,后悔自己无能,没尽快攻下敌城,拿军功救活你的性命……」
「直到郴阳的钱庄传来消息,随你入葬的银票曾被人支取,我才终于看穿那空荡荡的坟冢,看穿你宁可冒险受下机杼草的毒,也要逃离我的心思。」
「我疯了一般,抛下军务,去郴阳寻你,却好像命运捉弄,总是迟你一步。」
「岳父大人亡故,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虞迟告诉我,那灵堂中蒙面祭拜的女子,就是他的姐姐。」
他强硬地按住我的手,压上他胸口的伤。
那温热的皮肤之下,一颗心脏在蓬勃雀跃。
我哽咽:「痛吗?」
他靠近我,鼻息相对。
「不及某人让我心碎的万分之一。」
「如果重伤不愈能挽留你,我情愿一直吞服机杼草,让这伤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我气极,落下泪来:
「谢惊澜,你个大傻子!你就这么相信一颗草吗?」
「它毒性虽弱,但没个一年半载,很难被拔除,你是领兵打仗的人,怎么能拿身体开玩笑?」
他绽开笑,重新将我揽入怀,强势而霸道。
「我不相信它,但我相信我夫人,她心地善良,执着厨艺,精通医理,虽励志嫁个老实巴交的杀猪汉,但不幸嫁了我这居心叵测的大将军。」
「当初她欺瞒我离开,如今,我哄骗她回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兵法教我的诡道。」
他闭眼,小心吻上我的脖子。
那试探般的触碰,温柔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渐渐的,他好像得到了接纳,得到了释放,沿着一路向上,含住我的唇,气息开始凶猛,动作变得激烈。
伴随意识的迷离,我摩挲着他的脸,缓缓躺下身子,感受他一步步攻城略地……
黑夜如酒,星辰共醉。
-23-
随谢惊澜回府那日,正赶上京城新一年的瑶光宴。
大街上热闹非凡。
我原以为,府上丫鬟小厮,定是全跑出了门,去观赏那明艳动人的瑶光仙。
不料我刚迈进门,一个及我腰高的男娃就冲撞上来。
谢惊澜揪住他的衣领子,将他一把抱起,抛得老高,孩子吓得哇哇大叫:
「爹!娘!救我!」
谢惊澜放下他,朝他脑门弹了一指:「你爹替我在边关带兵,你娘也忙着呢,你这小子,还是跟着我好好习武吧。」
我问:「这是春桃和宋连恩的孩子?」
谢惊澜点了点头。
膳房里忽然冲出一个系着围兜的妇人,她抹开脸颊的灶灰,一见我眼泪就哗哗流。
「夫人,您真的活着,可我亲眼见那棺材入了土……」
她冲上前,抱住我放声大哭。
「您走之后,我日日识字,我就想着,等我啥时候把字学完,我家夫人也该回来与我们团聚了!」
秋菊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年我娘听说夫人去世,非得拄着拐杖上山祭拜,她说她一身病痛都没死,您怎么说没就没了。」
「后来将军说您活着,我告诉娘,她向来胃口浅,那天高兴得吃了两碗米饭。」
旺财已经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胡子拉碴的少年。
他捧出了一只喜鹊:
「自从您走后,它们年年飞来筑巢,你说过的,这是吉兆。」
旁的小厮丫鬟一股脑涌到了院子,唏嘘感叹:「从今往后,您哪怕将馍烤成石头,将螃蟹蒸成齑粉,将红烧肉烧成焦炭,咱们也甘之如饴!」
「……」
方才还自责的我,将夺眶的眼泪全憋了回去。
谢惊澜笑着牵我走进书房。
案上摆了一只木匣,匣中盛着几封信。
我随手拿起一封,上面Ṱūₓ是娟秀小楷,纸张泛黄且起皱,边缘因频繁的翻折已变得毛糙。
谢惊澜从身后搂住我。
「夫人的亲笔家书,多是告知鸡毛蒜皮的琐事,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封。」
「我爱的女子,让我多吃饭,盼我早回家。」
「枕着它度过漫漫寒夜,边关的风沙也没那么冷。」
密室的门徐徐开启。
满墙肖像画,目之所及,皆是瑶光仙下的那位少女。
空白处的题款,藏着光阴埋藏的秘密,字字孤高,又字字卑微。
【丁酉腊月,忽闻卿幼许蓬门,然庶子何堪?吾嗤其妄,ṱù⁺犹未敢言。】
【戊戌桐秋,边关捷还,怎奈功业未彰,权柄尚微,恐折卿羽。】
【庚子冬夜,吾豪饮而醉,泼墨绘卿容颜,情如附骨疽,剜之痛彻心扉。】
最早的那一幅,依稀可见少时笔墨:
【丙申暮春,惊澜遇神女。】
番外
谢惊澜第一次找谢老将军出面,为虞家说情时,宋连恩就惊掉了下巴。
他家将军光风霁月,有勇有谋,招惹了京城多少蕙质淑女的芳心,连堂堂公主都是配得起的,怎会瞧得上一个商贾之女?
可他万万没想到,看似讲究门户的老将军畅快大笑,声如洪钟: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只要我儿钟意,为父支持!」
「可嘉宁对你一往情深,若不找个合适的由头,陛下那儿恐怕不好交代。」
「父亲,不如拿兵饷亏空作文章?」
「哈哈哈,此计妙哉!户部哭穷不给你拨齐银两,他还能拦着你自个儿想法子?」
……
大婚那日,谢惊澜为了防人闹婚,刻意装晕,在宋连恩的掩护下悄悄溜去了婚房。
他春风得意,眼神清明透亮,哪有半分醉了的样子?
可当他正要推门而入时,房内响起了新娘的声音。
宋连恩站得远,听不清楚,只模糊听到了一句——
「我与他迟早是要和离的……」
那一刹,谢惊澜的笑消失了。
他脸色发白,双手握拳僵垂在侧。
新娘与丫鬟还在嬉笑,时不时传出嗑瓜子剥花生的动静,似乎笃定,新郎官不会来。
如她所料。
谢惊澜那晚和衣而卧,躺在了书房。
次日天不亮,他就带上宋连恩,进宫去见嘉宁公主。
宋连恩想,将军定是被虞小姐口不择言伤了心,开窍改变了主意。
可事实呢?
将军只是将公主赠的平安扣物归原主,顺便奉上一封红灿灿的喜帖。
「惊澜心有所属,承不起公主青睐,还望各自珍重,勿复相扰。」
嘉宁公主性子泼辣,将平安扣狠狠摔碎在地。
立在原地的宋连恩大气不敢喘。
但经年累月,他好像发现了这位夫人的好。
他坚信,夫人是挂念将军的,不然也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在春桃寄来的家书中,频频留下一句「盼平安」。
他代为转达时,将军眸中暗潮涌动,却又怅然若失。
直到京城传来消息,夫人身子突然一日不如一日。
谢惊澜快马加鞭返了京。
包括宋连恩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无力回天,唯独刘大夫与谢惊澜耳语了几句。
将军次日就赶回了边关。
此后七天,是宋连恩此生最难熬的七天。
谢惊澜好像疯了一般,不吃不喝不眠,带兵围攻边陲一座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塞,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座备受争议的城池。
多年前被敌军奇袭攻占,意外纳入敌国版图,重兵把守,成了几代君王的心病。
士兵们苦不堪言,他们私下议论,夺城难于登天,却碍于严苛军令,只能咬牙强撑。
也许是诚意打动了老天。
第七日,守城敌士也精疲力竭,露出破绽, 给了谢惊澜可乘之机。
可就在那天,宋连恩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的来信,信纸上泪痕斑驳。
【夫人既薨, 遵其遗愿,已择吉日入土为安。】
周身将士正势气高涨,他们高举兵器, 挥舞着战旗,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呐喊。
宋连恩却望着远处,那个刚冲锋陷阵, 与敌人厮杀完,累到昏厥的谢惊澜,不知该作何交代。
将军的意图, 其实他早已洞悉。
前阵子, 南疆上贡了三颗药, 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但炼药之材举世罕见, 百年成药屈指可数, 即便是皇帝, 也只赏了一颗给他的生母皇太后。
谢惊澜是想以军功换药,救夫人性命。
凯旋那日, 宋连恩踌躇了很久。
他不敢打破支撑将军的那份幻想。
他眼睁睁看着谢惊澜没有先回府,而是火急火燎入宫面圣, 看着他当着朝官,跪地叩首,求陛下赐药。
皇上笑道:
「此番征战堪称奇迹, 爱卿若是后悔,可随时拿药换朕的其他赏赐, 无论是田宅美婢, 还是黄金万两。」
谢惊澜目光如炬:
「谢皇上,臣绝不后悔。」
宋连恩一辈子都记得, 谢惊澜捧着那颗他拿命换来的贡药,快马赶回府中, 走进夫人那早已冰冷空荡的房间,听下人说她已于两日前断气时的神情。
他愣愣看着前方,眼底满是迷茫不解:
「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我与你……迟早……」
他好像碎了。
魂魄碎成一片一片, 任谁叫他都没反应, 身体也因连日来的透支,轰然而倒。
他昏迷了很久, 醒后胡子拉碴, 满目血丝, 徒步去了夫人下葬之地。
碑上「亡妻虞氏之墓」鲜红如血,坟头冒出的小草新鲜翠绿。
谢惊澜颓然跪下, 用手在坟前刨开一个小坑, 从怀中掏出那枚珍贵的药丸,轻轻埋进去。
山风鼓得他衣裳簌簌直抖。
不一会儿,铺天盖地的冷雨倾泻而下, 谢惊澜无动于衷, 只是捂着眼睛,如伤兽般,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悲鸣。
「虞——棠——」
宋连恩看到, 就在那场暴雨中,自家将军的头发,有些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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