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有个传说,天山以南有片叫龙堆的沙漠。
掘地几尺,能挖出龙肉。
龙肉食之,可使人起死回生。
每次我和爷爷听到这种话,都气到破口大骂。
不守信用的中原人,天天想着来挖我们家的坟。
-1-
我叫云离,和爷爷生活在西域天山。
这里冬夏有雪,冰川河流随处可见,平原绿草肥美,野花遍地。
那日,我同往常一样,赶着马儿在湖边吃草,遇到一商队由北而来。
为首的男子,说他叫程嘉。
程嘉是中原人,他说来赤谷城做生意,结果那帮乌孙人贪婪狠毒,出尔反尔,不仅劫了他们的货,还杀了他们的人。
原本十几人的商队,只剩七人,且还有一人昏迷不醒,被马驮着。
程嘉说,那是他表弟元宗。
元宗几乎被长刀贯穿了,仅简单包扎了下,性命堪忧。
他向我打听了个地方,叫龙堆。
中原有个传说,天山以南有片叫龙堆的沙漠。
地下几尺,能挖出龙肉。
程嘉说:「龙肉食之,可救表弟性命,还请姑娘帮忙指下路。」
我道:「这种传闻,西域从不当真,反而你们中原人,竟然肯信。」
程嘉很无奈,脸色微微地白:「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没办法了,只想救表弟性命,还望姑娘好心告之。」
他们确实挺惨,个个狼狈,且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伤。
我叹息一声,认真地指了路:「朝着南山的方向去,西出阳关,在沙漠南缘。」
程嘉道谢,一刻也没耽误,直接出发了。
我适时地又叫住了他:「哎,要走很远呢,你表弟可能撑不住,我这里有粒参丸,你拿去给他含在嘴里。」
说罢,我从腰间系袋取出一粒药丸,递给了他。
程嘉有些犹豫,没有接。
我笑道:「我家就住在湖东的穹庐,我不是坏人,这参丸是我爷爷用天山上的参做的,能帮你表弟多撑些时间,你们在龙堆挖不到东西,就赶紧回去帮他找大夫吧。」
「多谢姑娘,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在下货物被洗劫一空,身上银两不多……」
「云离,我爷爷叫我阿离,我不要钱。」
-2-
程嘉带人离开后,我牵着马,慢悠悠地回了家。
半道还摘了一捧野花,回去后插在了瓷瓶里。
爷爷听闻我给中原人送了参丸,气得吹胡子瞪眼,说我多管闲事。
我不服气道:「比你差远啦,我送的参丸而已,又不是龙肉。」
爷爷顿时不吭声了。
很久以前,龙堆下确实是能挖出龙肉的。
因为那地方是我们家的祖坟。
我和爷爷都不是人。
我们祖辈生活在天山附近,是龙族。
西域白龙,与那些四海的龙不一样。
我们这一脉数量少,能力也不大,修炼化形本就艰难,还曾被西域妖僧追着迫害过。
现如今,此地只剩我和爷爷两条龙了。
是以我们隐姓埋名,一直以人的身份活着。
一百年前,中原有个姓黄的老头,在西域做瓷器生意,意外结识了我爷爷,一见如故。
黄老头整天乐呵呵的,话很多,爱下棋。
他教爷爷棋局对弈,爷爷经常去找他,玩得很痛快。
他们视对方为知己,相谈甚欢。
直到黄老头说他的瓷器都卖光了,要回中原。
他还说自己年纪大了,家里人不放心,此后应该不会再来这边做生意了。
程嘉说乌孙人贪婪狠毒,其实不仅是乌孙人,西域三十六国,有的是性情暴躁,兼营强盗生意的人。
他们乔装打扮,最喜欢抢劫中原人的商队。
黄老头想着自己货物都卖光了,一时大意没走官道,被劫杀了。
爷爷听闻后,去了天山以南的龙堆,挖了块龙肉出来,救活了他。
白龙是生于天地毓灵间的灵兽,死后不腐不僵,尸骨埋的时间长了,还是一味可治病救人的药材。
爷爷救活了黄老头,黄老头感激涕零,他说自己分明都已经看到鬼门关了。
他问爷爷给他吃了什么。
爷爷认为,二人是彼此信赖且心灵相通的朋友,于是没有隐瞒,说了龙肉。
但是他又怕黄老头真的说出去,对他道:「食龙肉者,万不可对外说出『龙肉』二字,否则会有雷霆降下,将人劈死。」
之后,黄老头回了中原。
二十年后,中原突然有了西域龙堆下能挖出龙肉的说法。
打听一番才知,黄老头老死之前,憋不住秘密,将吃过龙肉的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我和爷爷连夜迁了三天的坟。
爷爷骂骂咧咧,从此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尤其是中原人。
-3-
我以为,再不会见到程嘉等人了。
谁知当天晚上,他竟只身一人背着表弟,浑身是血地昏倒在了我家的穹庐外。
我吓了一跳,将他们拖进了屋里。
爷爷不让,吹胡子瞪眼,跟我起了争执——
「人的事少管,小阿离,咱们之前可发过誓,绝不能为了任何人再去挖坟,生死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我知道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于是赶忙道:「爷爷你放心,我不会去挖坟的,但是人家昏倒在了门口,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爷爷哼了一声:「反正,明天一早让他们走。」
穹庐内用帘布隔开了一间屋子,我端了水来,给程嘉和他表弟擦洗干净,在伤口上了药。
程嘉还好,除了肩头的刀伤深了一些,其余伤口不算严重。
他表弟就惨了,伤口溃烂成了黑紫色,人也昏迷不醒,脸上的灰败分明是将死之人才有的尸气。
注定是救不活了。
我叹息一声,觉得奇怪,因为表弟身上不仅是刀伤,还很明显是中毒了。
乌孙人劫货杀人,都是直接开干,他们向来瞧不起中原人,没有下毒的习惯,也没有劫到货物之后,还穷追不舍一心置人于死地的规矩。
是夜,我走出了屋子,于夜风中凌空跃上了庐顶,然后晃动了手腕上那串红石珠链。
珠链叮铃作响,声音细微又清脆,远处山脉烟岚云岫,雾霭聚拢着涌来,在黑夜之中弥漫在了湖的四周,慢慢消散。
此乃障眼法,没有任何人能找到我家。
之后我煎了药,硬是给程嘉灌下去一碗。
至于他表弟,反正没救了,也就没再折腾。
程嘉身上的衣服满是血渍,实在太脏了,我又去找爷爷要了一身干净衣裳。
爷爷哼了一声,不愿搭理我,我便自己拿了件他的翻领袍胡服。
那晚,程嘉睡得很不安稳,他不知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一头冷汗,反反复复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周元亨,周元亨,我杀了你……」他陷入梦魇,咬牙切齿。
我想,他一定是恨极了那人。
-4-
次日程嘉醒了。
他看了一眼身上干净的胡服,再看向我时,白皙面上染了几分赧然。
「云离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程嘉没齿难忘。」
「程公子不必客气,你现在饿了吗?要不要先喝点马奶……」
我话音未落,这厢帘布一掀,爷爷一手提壶一手拿碗,极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来,喝吧,喝完赶紧走。」
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马奶酒在桌上,目光落在程嘉脸上,也不知为何,又突然态度大转变,笑眯眯起来:「也不急,慢慢喝,反正你那小兄弟是喝不上了,你替他多喝几碗。」
程嘉看了一眼躺在另一张床榻上的表弟,想来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声音倒没什么波澜,只是面上无比苍白。
「云离姑娘,他是死了吗?」
「还没,但是也快了。」我诚实道。
程嘉眼中浮现出痛色,他走到了床榻边,握着表弟的手,半跪在他面前,身子颤抖:「元宗,是我没用,护不住你。」
他正伤心时,爷爷突然探出脑袋,看了一眼躺着不动的元宗,在我耳边笑眯眯道:「不错,这个长得也不错。」
我疑惑地看他,他干脆将我拽到了门帘外面,神神秘秘道:「昨晚天黑没看清楚,这俩人模样都不错,乖孙女,你喜欢哪一个?」
「什,什么呀?」
「别装了,又是送参丸又是送衣服的,以前怎么就没见你这么热心肠?中原人虽然不守信用,但是确实长得白,相比之下西域这边的小子,就跟黑熊成精似的,也难怪你瞧不上。」
「爷爷,你说什么呢?」
「爷爷在为你打算,你如今三百岁,算是成年了,可以挑选喜欢的人,借他们生小龙。」
「……」
「乖孙女,你可不能让咱们白龙这一脉绝种啊,那俩人你要是都喜欢,爷爷都给你留下,到时候多生几条小龙,爷爷带它们去天山上修行……」
「程嘉的表弟就快死了,你不是说不可以再挖坟吗?」
「傻孩子,生小龙是天大的事,老祖们会理解的。」
「……」
「两个都喜欢,是吧?」
「没有,一个就行。」
「哪个?」
「程嘉公子。」
-5-
那日我在湖边放马,看到程嘉的第一眼,心跳得很快。
西域男子多粗犷,我不喜欢。
中原来的男子也遇到过,但没有像程嘉这样的。
他面容白皙,双眸含星,言行举止难掩矜贵,即便是带着表弟死里逃生,仍旧温润得像一块玉,也像天山上的熠熠白雪。
我本以为,指路过后,与他再无交集。
后来他却告诉我,我与他是命定的缘分。
那时元宗表弟尚未咽气,程嘉思来想去,仍不死心,还要去沙漠南缘找龙堆。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票和铅钱都给了我,想让表弟暂留于此。
我没有接那些东西:「我不要。」
程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有些红,低声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知道难以报答,这些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中原的银票在西域也难花销,但你可以先收着,日后有机会到长安的话……」
「没机会的程公子,我不会到中原去。」我认真道,「中原太远了,很危险。」
程嘉愣了下,笑道:「我头一次听人说中原危险,云离姑娘,你相信我,中原比你们这里安全得多,长安城热闹繁华,晚上千灯万火,连宵禁都没有过,不像你们这边,白天走官道都有可能被劫杀。」
唉,他不会明白,他口中的危险,和我所说的危险,不一样。
中原当然繁华,长安城有长长的青石板路,茶楼酒馆林立,飞檐伸展。
西域缺少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他们应有尽有。
小孩可以读私塾,青年可以考状元,人人都读圣贤书,知礼义廉耻。
这些,除了过往商客,我在扜泥城的朋友奇莫经常讲给我听。
早前黄老头还在的时候,爷爷也曾跟我感慨过:「中原真好啊,像梦一样。」
很久以前,那便是属于我们俩的一场梦。
可是,西域天山的白龙,靠龙脉修炼化形,离开了这里,撑不了多久就会显形成龙身。
所以我们虽然向往,但不会真的去中原。
黄老头将龙肉的事情泄露出去后,就更不会去了。
爷爷说:「其实中原也没那么好,老黄还声称自己是长安人氏,呸,知个屁的礼义廉耻,不守信用的中原人。」
我:「对,中原一点也不好,我才不喜欢长安城。」
爷爷:「我也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去长安看看的念头。」
我:「我也没有。」
爷爷:「我对他们的围棋象棋也不感兴趣,有什么好玩的。」
我:「我也是,藕粉桂糖糕和冰糖葫芦,名字听上去怪怪的,能有多好吃?我才不相信它们好吃。」
爷爷:「阿离,我听到你咽口水了。」
我:「我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黄老头说中原的三圣山上有个棋艺了得的老和尚,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爷爷:「我一点也不想跟老和尚切磋下棋!」
我:「哦,我知道,爷爷,就像我一点也不想吃藕粉桂糖糕一样。」
爷爷:「哼,不想就是不想,我讨厌中原,也讨厌和尚。」
我:「爷爷,你用手抓木头干吗?」
爷爷:「爪子痒痒,不行吗?!」
我:「……」
-6-
元宗表弟快不行的时候,程嘉说要再次出发去找龙堆。
然后爷爷找他谈了话。
我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到爷爷告诉他,龙堆下能挖出龙肉,压根就是谣言,根本不可能的事。
程嘉沉默了下,道:「老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他死,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要去试了才死心。」
爷爷感慨道:「很久没见过你这样重感情的年轻人了。」
爷爷先是对他们的手足情深表示了肯定,然后话锋一转,又问他:「为了救他,你做什么都愿意?」
程嘉道:「是。」
「拿命换也愿意?」
「愿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声音坚定,爷爷于是满意地笑了。
接着他便告诉程嘉,我家祖上传有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名叫万年蕈。
那万年蕈仅此一株,可救元宗小兄弟的性命。
但程嘉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才行。
话音刚落,程嘉已经跪在了地上,恳切道:「老伯,只要能救元宗,我什么都答应。」
「那好,你跟我孙女阿离成亲,永远留在西域,答应了我便救人。」
我站在门帘外,一瞬间心里有些紧张。
程嘉大概没想到爷爷提的是这种要求,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只要云离姑娘愿意,我答应。」
-7-
三个月后,元宗表弟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仅比程嘉小半岁,是个容貌端正的男儿郎。
但他性格有些阴郁,黑沉沉的一双眼睛,透着股冷意。
程嘉说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少年老成,不爱说话,让我不必在意。
我自然不会在意,他既是程嘉的表弟,我便也将他当作表弟来待。
那段时间,为了方便元宗养伤,我和爷爷带着他们俩,搬到了鄯善的扜泥城。
鄯善是西域有名的城郭之国,它东通阳关,西到乌夷,南面有婼人羌人等部落,中原与西域的南北官道在此交汇,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扜泥城曾有很多来此做生意的中原人,但近些年官道一度荒废,鲜少有中原人来此了。
奇莫对此愤愤不平道:「都是那帮该死的强盗,中原人根本不敢来这边做生意了,我们想跟他们交换茶叶、瓷器,还要亲自带着货物跑去中原。」
我和爷爷在扜泥城有家药材铺,曾经也有很多中原人来找我们交易苁蓉、红麻等药材。
随着后来中原人的减少,我们没了生意,也就搬去了天山附近的穹庐去住。
奇莫是羌族人,是我们在扜泥城的邻居。
他十八九岁,长得又黑又壮,笑的时候一口大白牙。
他和他叔叔在扜泥城收购动物毛皮,懂缂织手艺,会做精美的毡毯和羊皮软靴。
他的阿布阿母还在草原部落养了几百匹马儿。
奇莫的叔叔经常带着他,装很多货物跑去中原做交易。
有时也赶着良马过去。
他说中原人很热情,喜欢我们的东西和我们的马儿。
我和爷爷到扜泥城的第三个月,奇莫刚好和他叔叔从中原回来,见到我他很开心,跑过来跟我聊天。
「阿离,你们搬回来了?」
「是呀,我们可能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太好了,你等下,我有好东西给你。」
奇莫高兴地回了他家的铺子,没一会儿拿了个毯子包裹的东西出来了。
「阿离,你看,这是我上次在中原看到的手帕,黄色的,上面绣了牡丹和蝴蝶,你不是没见过牡丹花吗?我特意送给你的,中原的掌柜说这是他们当下最时兴的样式,长安的小姐们都争着买……」
奇莫兴高采烈地从层层包裹的毯子里取出一块手帕,动作小心地递给我。
黄色的丝帕,上面绣了朵大红色的花,还有两只蝴蝶在花儿上飞。
我拿在手里,忍不住「哇」了一声:「真好看,谢谢你,奇莫,我太喜欢了。」
「丑死了。」
我和奇莫正沉浸在喜悦之中,一旁突然有人嗤笑一声,声音冷冷地说丑死了。
奇莫的脸顿时黑红黑红的,我望向那人,也跟着皱眉道:「元宗表弟,你别胡说,这手帕很好看。」
元宗又是一声轻嗤,懒得看我们一般,别过脸去。
奇莫拉了我一下:「阿离,他是谁?」
「哦,忘了跟你介绍,他叫元宗,是我夫郎的表弟,奇莫,我要成亲了,我的夫郎叫程嘉。」
-8-
元宗表弟好像要回中原了。
那晚我去找程嘉,听到他们在屋外谈话,元宗说已经联系上了魏名,他正带着护卫赶来,长安事了,是时候回去了。
程嘉沉默了下,继而对他道:「回去后,你便告诉他们,我已经死在了西域。」
元宗笑了一声:「你不会真打算留在这儿吧,开什么玩笑,他们祖孙二人确实对我们有大恩,但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带他们一起回长安,以后府邸大宅,锦衣玉食,亏待不了他们。」
「他们不愿去中原。」
「那就从中原调一队人马过来,丫鬟、仆役都带着,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元宗,他们只想要我这个人。」
程嘉神情认真地看着他,平静道:「君子一诺千金,怎能出尔反尔,失信于人?你不必再说,我也不会再回去,从此以后,中原再无程嘉此人。」
「你!」
元宗像是生气了,气恼了半天,扔下一句「随你」,而后转身离开。
待他走了,我站在程嘉身后,有些忐忑:「你真的不会回去吗?」
程嘉转过身来。
夜晚的扜泥城很安静,月光洒在连绵的城郭上,也洒在屋外土墙,镀上一层好看的银光,衬得程嘉身如玉树般。
他穿了件胡人的翻领袍。
那是我来到扜泥城后,找人做的袍子。
西域的联珠兽纹锦是质地很好的锦缎,颜色也漂亮,但穿在程嘉身上,远不及他皎月般的脸。
他实在生得好看,眉眼如鸦,纤薄的唇。
见我忐忑,他笑了下,朝我伸出了手。
「阿离,过来。」
我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西域民风开放,扜泥城的姑娘喜欢穿红色裙子,上穿袒胸襦和半臂衣。
我也总是这样穿,腰系宝石腰带,额上一串珠玉发饰,手腕缠着红石髓珠,走起路来叮铃作响。
程嘉早知我在身后,他自到了扜泥城便养成一个习惯,将我唤到面前,伸手将我半臂衣上的系带重新扎紧,遮一遮胸前裸露的地方。
那时他已经习惯了我经常当众去牵他的手,从一开始的脸红,逐渐面不改色。
但第一次伸手拢紧我的半臂衣时,他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别处,耳朵红了一片。
其实我有些不解,街上做乐器的阿桑姑娘,还经常穿短一些的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呢。
后来我与程嘉成了亲,有次问他为何总要系紧我的上衣,明明大家都这么穿。
程嘉忍不住笑,眸光映在我的眼睛里:「还是少露一点吧,气候不定,我怕你生病。」
我就知道他关心我,虽然一开始他是被我和爷爷交易留下的,但是他肯定会喜欢我。
奇莫说了,像我这样爱笑的姑娘,人人都会喜欢我。
好吧,其实也不尽然,至少元宗表弟是不喜欢我的。
自他上次和程嘉在屋外谈话,之后又找了我一次。
他问我想不想去中原,奇莫送给我的那块手帕,其实很难看,中原有许多更漂亮的丝帕和衣裳。
我摇了摇头,对他认真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去中原的,我的夫郎也不会去。」
元宗抿着唇,神色有些难看:「你知不知道,他在中原有喜欢的人,是定过亲的?」
我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乍一听闻,愣了很久。
反应过来后,我叹息一声:「没办法了,你们之前没有说,而且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是我的。」
「强人所难很有意思吗?你为何非要如此?西域的男子你不喜欢,待我回了中原,挑最好的中原儿郎给你选,只要你放过程嘉,让他跟我回长安。」
元宗语气很不好,我本就心里有些难受,闻言也跟着生气起来,拍了下桌子,看着他道:「我说了已经来不及了,你想让他回中原,可以,把你的命还回来!」
我盯着他:「我爷爷最讨厌不守信用的中原人,所以这些话你别让他听到,不管你的人带了多少护卫过来,敢将他带走试试,你本事再大,走不出西域。」
元宗蹙起眉头,神情冷峻。
我冷笑一声:「你们中原人,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爷爷发了善心,你才有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我发了善心,程嘉才有机会留在西域,否则你们早就埋尸在天山了,有什么资格提条件。」
「我喜欢程嘉,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中原喜欢的人、定过的亲,他最好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嘴上说着狠话,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了,落下之前,我起身跑出了药材铺子。
门外程嘉刚好进来,冷不丁地撞上了我,他扶住了我的肩:「怎么了,阿离?」
狠狠地推搡他一把,我生气道:「你都听到了,是吧。想走就走,跟你表弟一起演什么?我现在有些讨厌你,不喜欢你了。」
-9-
当晚,我独自坐在屋顶生气,看向扜泥城外一望无际的荒野,夜幕下城垣起伏,像是一道道怪异的鬼影。
我就知道,西域这种鬼地方,中原人才不会喜欢。
程嘉想回长安,谁不喜欢长安呢,我也喜欢……一想到那梦一样的地方,有程嘉喜欢的姑娘,我好伤心,眼泪控制不住地想要掉下来。
可我不能哭,自傍晚开始,整个鄯善都笼罩在阴云之中,风沙起得老大,隐隐要下雨的样子。
爷爷察觉到天色不对,已经跑来问我为什么不开心了。
要是下了雨,他该知道我哭过了。
「阿离,你下来。」
墙下人影,被风吹得衣袂飘飘,我看都没看一眼,抱着腿继续生气。
没有办法,程嘉只得也爬上了屋顶。
他坐在我旁边,笑着看我生气,伸手捋了捋我被风吹乱的头发。
「元宗乱说话,我让他跟你道歉,别生气了。」
我别过脸去,不理他。
他又将脸凑过来,声音依旧是温润含笑的:「真不理我?听奇莫说你喜欢中原的藕粉桂糖糕,下次他们去中原,托他们带食材过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你会做吗?」
「不会,但是可以试一下。」
「奇莫他们来回要好几个月,东西带回来早坏掉了。」
「可以想办法存放,比如藕,埋在土里就不会坏。」
我将脸转向他,神情仍是闷闷的:「程嘉,你别回中原,回不去的。」
「嗯,我不回,以后都和阿离在一起。」
程嘉微微勾起嘴角,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含着笑意,也彰显着诚意。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把中原的一切都忘了吧,只做我一个人的程嘉,我会保护你,对你好的。」
「好。」
程嘉眉眼含笑,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我们俩一起下了屋顶。
不远处的墙边,还站着一人,正是元宗。
我不愿搭理他,拉着程嘉要走。
程嘉叹息一声:「阿离,等一下。」
我回头,元宗已经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伸手递给我一样东西——
「今日是我不好,还望阿离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要走了,这是送给你和表兄的成亲贺礼,请务必收下。」
他这人虽然讨厌,但已经开口道歉了,我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当下绷着脸接过了东西。
那是他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
西域盛产宝石玉石,但他的这块,极其通透,玉佩中间镂空,外圈回纹环绕。
看样子是很名贵的,拿人手短,我脾气也消了,对他道:「那就谢谢元宗表弟。」
-10-
元宗离开扜泥城那日,程嘉将他送到了鄯善外的官道。
听说官道六百里外,聚集了大批人马,似乎还有西域都护府的人。
那里距离长安六千一百里,但只要翻身上马,只需一个月便可以到达。
扜泥城的城垣上,看不到官道。
但我知道,程嘉若是想走,便不会回头。
爷爷站在我旁边,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乖孙女,他要是走了,爷爷再想办法给你找个中原夫婿。」
我从午后站到傍晚,夕阳残红映在起伏不定的城墙上,光晕斑驳。
程嘉没有回来,眺望的远处没有马儿的影子。
我的脑子有些蒙,开始紧张、害怕。
「爷,爷爷,他真的走了。」
爷爷陪我坐了一下午,他放在城垣上的药材都晒干了,一边翻摊,一边对我道:「没关系,路是自己选的,生死也得自己担着,天下的男儿郎那么多,总有守信用的,你就别惦记一个死人了……」
我很伤心,抽泣了几声,眼泪珠子滚落下来。
爷爷晒干的药材,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雨,稀里哗啦地淋透了。
他浑身都湿了,气得跳了起来:「瞧你这点出息,一个人而已,真那么舍不得他,直接告诉他离开会死不就得了,他还敢走吗……」
我没有理他,泪眼蒙眬地哭了一会儿,突然又听他道:「来了来了!那死小子回来了!阿离,你快看……」
我猛地站起来,抹了下眼泪,真的看到远处有一人骑马飞奔而来。
但就那道影子,我知道是他。
当下破涕为笑,跳下了城垣,朝着他的方向跑啊跑。
天上的雨还在下,身后爷爷冲我大喊:「哭哭哭!就知道哭!龙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谁管他呢。
我和程嘉的距离越来越近,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隔着老远看到我,叫了一声「阿离」!
他挥着马鞭,飞奔而来。
最后几步,他下了马,快步上前抱住了我!
淅沥的雨将我们俩淋成了落汤鸡,他捧着我的脸,笑道:「哭了?怕我不回来?」
我点头,又拼命地摇头。
我没有告诉他,在他答应了爷爷跟我成亲那日,爷爷将他的一滴血,渗进了我的额头。
那是龙族与人以血缔结的方式,他这一生永远别想离开我。
就像我永远不能离开西域天山。
只要他踏上那官道,离我越来越远,会死在千里之外的路上。
我没有说,因为我要他信守承诺,主动回来。
我也没有选错,他就是我的夫郎,是信守承诺的中原人。
程嘉笑着看我,将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道:「都说了不会走,怎么不信我呢?」
「阿离,从此以后,我只有你了。」
-11-
西域昼夜持平之日,羌族人称之为羊羔月。
此时草木葱郁,正是牲畜兴旺的时节。
他们会在草原载歌载舞,宰羊煮肉,围着篝火吃烤肉、喝奶酒,也会骑马射箭,摔跤玩闹。
奇莫说他的阿布阿母听闻我要成亲,执意邀请我和爷爷去部落办婚礼。
奇莫的阿母之前病了好多年,用了爷爷的药材方子,后来才彻底痊愈。
他们一家都很感激爷爷,也很喜欢我。
于是我和程嘉的婚礼,是羊羔月的时候,在羌人部落举行的。
除了奇莫一家,还有草原上的其他游牧民,大家都很热情,晚上围着篝火跳舞。
我和程嘉穿着羌族人的婚服,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被挤到了一起。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他们笑着把我往程嘉怀里推。
程嘉个头高,将我护在怀里,没再松手。
那晚的氛围热烈,轰动。
大家吃烤肉、喝奶酒,大声唱歌,簇拥着跳舞。
火光之中,我看到爷爷坐在不远处,正和奇莫的阿布说说笑笑,满面红光。
再抬头看到我的程嘉,他也在低头看我。
他的眼睛映着篝火的光,细碎的光影璀璨也漂亮。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样映在他眼睛里,深深的眸光里,然后冲他咧嘴傻笑。
他低下头来,抵着我的额,落在我唇边一个吻。
我勾着他的脖子,闻到了马奶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令人心安。
我问他:「程嘉,我好开心,你开心吗?」
他笑着点头,俯在我耳边,说道:「阿离,你看,天山上的月亮好圆。」
我顺着目光望去,远处那一座座雪山上,高悬的月亮似白玉盘,也似明珠一般。
我突然想起中原商客讲过的一个故事,周穆王乘坐八骏马车至西行天山,赠了大批锦绸美绢给西王母。
西王母将天山的奇珍瑰宝回馈给了他,饮酒歌曰:「祝君长寿,愿君再来。」
我才不要他们的短暂情缘,天山上最好的奇珍瑰宝,当配最好的人。
我看着程嘉的眼睛,认真对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给你,程嘉,祝你长寿,愿我们永在。」
-12-
我们在羌族部落住了几日,而后爷爷回了扜泥城,说要晾晒他的药材。
我则带着程嘉,回了天山附近的穹庐。
我的马儿还养在那里,名叫雪爪。
程嘉也有一匹马,是我们在鄯善时挑选的。
我给那匹马起名霜花,它和雪爪一样,通身雪白,是大宛良马。
白天我们骑着马儿,去天池畜逐水草。
有时顺便帮爷爷挖药材。
天山上的雪滋养万物,圣洁的雪莲冰清玉洁。
晚上我们躺在穹庐外,看天上的月亮,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还记得成亲那几日,我们住在羌人部落。
晚上我和他在毡包和衣而睡,默默地牵着手。
谁都没有说话,很久之后,我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挠他手心。
程嘉侧目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问:「你困不困?」
他摇头。
我便挪动屁股,往他怀里挤。
他顺势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头顶,低笑道:「睡吧。」
我不甘心,凑到他耳边问他:「就这么睡了吗?什么也不做?」
毡包外的篝火还有余光,映在帐子里,我期待地看他,他脸红了下,用手扣住我的脑袋,将我老老实实地按在怀里,声音低哑:「不行,影子会落在毡帐上,被人看到。」
我满不在乎地抱紧他:「没事的,大家都这样,我还看到过呢。」
「不行。」
他在我耳边又重复了一遍,轻拍了下我的屁股:「非礼勿视,以后不准再看ṱŭ⁹。」
「……」
我的脑袋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实在有些心动:「可是我要生小龙。」
「嗯?」
「小,小孩,我想生小孩。」
程嘉的心跳得好快,扑通扑通,怀里也好暖,热得厉害。
我抬头巴巴地看他,他呼吸一滞,耳根红透,手慢慢摸进我衣服里,落在我的腰上,然后又埋头在我颈间,失笑道:「别心急,再等等。」
他可真沉得住气。
我一度以为他有病来着。
因为在羌人部落的时候,奇莫的阿母悄悄问我:「你们晚上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他是不是不太好?这样不行的。」
我还在苦恼着该如何将此事告诉爷爷,让他想办法帮程嘉医治。
结果回到天山下的穹庐,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他的本性才显露出来。
天黑黑的时候,他抱着我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滚,滚到最后我困得不行,他不满地捏我后颈:「起来,生小孩。」
我哼哼着不理他。
他用巴掌拍我,揉我耳朵,继续哑着嗓子哄:「阿离乖,起来生小孩,再坚持下。」
我觉得程嘉没之前那么可爱了,有些坏。
但是我依旧很喜欢很喜欢他。
我们后来又回了扜泥城。
程嘉什么都懂,西域盛产畜类,喜食肉,他用他们中原的方式来烤,还说可以腩灸、涮烫。
他还会酿葡萄酒,味道居然比我们常喝的香甜。
在我吃腻了胡饼和肉干的时候,对程嘉的喜欢简直达到了极致,被他投喂得脸都圆了一圈。
我们周围的邻居,也都很喜欢他的中原手艺,乐器店的阿桑姑娘还跑来问我,哪里认识的程嘉,她也想找一个他这样的中原人成亲。
她三天两头地往我们这儿跑,程嘉做什么她都要尝一尝。
阿桑的袒胸襦和半臂衣敞得很开,她的裙子还比我的短,晌午的时候露着小腿,围着程嘉问喜不喜欢胡琴,她弹得可好Ṭũ̂ₚ听了。
我站在一旁有些生气,上前拿过她手里的胡琴,自顾自地乱弹了起来。
阿桑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白了我一眼。
弹完之后,我凶巴巴对她道:「你再勾搭他,我用胡琴敲你脑袋!」
阿桑哼了一声,拿着自己的胡琴离开了。
我回头,看到程嘉满脸笑地盯着我,忍不住冲他嚷嚷:「你不准看她。」
他无辜地挑了下眉:「我没有看她。」
「也不准跟她说话。」
「哦,那不行,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瞪大了眼睛,刚要说话,程嘉伸手将我捞到怀里,敛起了笑,一本正经:「你上次和奇莫一起去他阿布那里看刚出生的小马,结果在那边住了两天才回来。」
「有,有什么问题吗?」
我结结巴巴,程嘉勾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突然一阵心虚,想起上次奇莫的阿母拉着我的手,试图说服我:「中原人不行的,别要他了,你和奇莫在一起吧,奇莫是个好孩子。」
可是当时是在羌人部落,程嘉不可能知道这些啊。
我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嘉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阿离,我不是傻子,所以你以后能顾虑下我的心情吗?」
他若不说,我还没有意识到,自从回到扜泥城,我和奇莫还跟从前一般,他几乎天天都来找我,我们俩说说笑笑,能聊很久。
奇莫每年都要亲手做一双羊皮软靴给我呢,我们俩关系一直很好。
所以当他说他家刚出生的小马没有尾巴,我立刻来了兴趣,忘了跟程嘉交代一声就跑了。
而后在羌人部落玩得很开心,住了两个晚上。
当时我还在想,应该带程嘉一起来的,怎么把他忘了呢?
如今脑子开悟了一般,我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太不好了,对程嘉很不公平。
作为一个中原人,他在此地没有朋友,平时除了跟我在一起,便是和爷爷一起下棋。
偏爷爷棋艺高超,赢了他几次之后,没啥兴致了。
爷爷应该更喜欢奇莫吧,他经常看着奇莫,幽幽地感慨一句:「长得白一点就好了,怎么这么黑呢?全身上下只剩一排牙了。」
我有些愧疚,伸手环住了程嘉的腰:「抱歉,我以后不会了。」
程嘉又是一声轻叹,看着我道:「阿离,我是因为你留下的,你让我把中原的一切都忘掉,但你能保证自己不变心,一直喜欢我吗?」
「能!我能的!」我赶忙回答,举手发誓。
程嘉笑了笑,又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们回天山住段时间,好不好?」
「为什么?」
「我喜欢住那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我笑,眸光幽深,落在了我眼睛里:「这里不方便要小孩,也看不到天山上的月亮。」
我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高兴道:「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13-
我和程嘉再次回到扜泥城,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这期间奇莫去了一趟中原,回来的时候不仅带了程嘉要的莲藕和糯米粉,还给我买了支簪花钗。
他兴高采烈道:「中原掌柜说这种珠钗他们那的姑娘最喜欢,送给你,阿离,你喜欢吗?」
我眼睛亮晶晶的,刚要接过,好巧不巧地看到程嘉站在一旁,双手环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咽了咽口水,冲奇莫摆了摆手:「不要了,奇莫,我都已经成亲了,你送给别的姑娘吧。」
奇莫不解道:「你成亲之前我都送你东西的,你每次都很喜欢啊,成亲之后怎么就不能送了?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你不喜欢吗?」
「……」
这傻小子,好像对感情还没怎么开窍,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跟他说。
程嘉叹息一声,走过来接过簪花钗,对他笑道:「在我们中原,发钗这种东西不能随便送的,只有丈夫会买给妻子,所以这钗子我向你买了,因为阿离的发钗只能我来送,懂吗?」
奇莫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我不卖。」
程嘉「哦」了一声,还给了他:「那你拿回去吧。」
奇莫接过簪花钗,又递给了我:「阿离,给你。」
我继续咽口水,偷偷看程嘉。
他继续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实在不敢接,败下阵来:「我不要,你送给别的姑娘吧。」
奇莫生气了,拿着簪花钗转身离开:「阿离,你变了,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我不理你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有些伤心,程嘉歪着头,继续用那副表情看我:「要不去哄哄?」
「可以吗?」我问。
他脸上的笑顿时敛起,睨了我一眼,也转身走了。
我在朋友和男人之间苦恼不已,最终选择追上了程嘉的脚步。
毕竟他手里还有中原带回来的莲藕和糯米粉。
几天后,程嘉果然做了藕粉桂糖糕给我吃。
我开心地拿起来尝了尝,他笑道:「好吃吗?」
「好吃。」
我眯着眼睛,连连点头,他便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又放下了。
「怎么了?」
「味道不对。」
「怎么不对了?我觉得很好吃。」
「用的不是桂花糖。」他应该是想解释给我听,但仅说了这一句,又没了话语。
最后轻叹一声,摸了摸我的头:「你慢慢吃吧。」
我感觉到,程嘉心情不太好。
他独自一人,去了城垣坐了会儿。
我没再吃那桂糖糕,去了他身边,陪他一起坐。
傍晚残阳如血,程嘉望着扜泥城外的荒野,开口道:「阿离,我娘还在长安,藕粉桂糖糕也是她喜欢吃的东西,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过的情绪,握住了他的手:「你想她了,对吗?我们可不可以把她接到西域来?」
「她不能来。」
程嘉回握住我的手,没有解释她不能来的原因,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她不能来。」
我正要再说些什么,他已经收敛了情绪,笑着看我,眉眼温柔:「下次吧,下次奇莫再去中原,让他买些桂花糖,我重新做给你吃。」
-14-
其实程嘉不知,他第一次做的藕粉桂糖糕,我已经觉得很好吃了。
因为我从来不知桂花糖是什么味道。
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原和长安。
那时我不会想到,一年后,我会为了程嘉,踏上去中原的路。
在他跟我提起他的母亲不久,西域都护府突然来了一人,到扜泥城送了一封信给程嘉。
看过之后,他的脸瞬间变白了。
那信上说,中原皇室的庆阳长公主薨了。
我那时方知,程嘉的身份有多不简单。
他父亲是中原朝廷的太傅,母亲为皇室的庆阳长公主。
那所谓的元宗表弟,是中原的太子殿下。
一年前,太子被人诬告谋逆,中原的皇帝有很多个儿子,且为人多猜忌,尤其是年迈之后,对权力有很强的掌控欲,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疑心重重。
太子谋逆一事,首先要查办的便是程太傅一家。
因为当朝皇后是程太傅的亲妹妹,程太傅不仅是太子殿下的舅舅,还自幼教导于他,是他的老师。
在皇帝眼中,程家恐怕早就处心积虑地盼着太子登基。
程太傅为文官之首,在朝中威望极高,庆阳长公主又与他伉俪情深,所以太子谋逆一事刚被揭发,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对程家下了手。
那一场变故,逼死了程皇后,三皇子周元亨在牢狱之中又审死了程太傅。
庆阳长公主深知这次太子在劫难逃,不惜借助自己的身份,帮他逃出了皇宫。
随后程嘉便护着他,一路被三皇子的人追杀,乔装成商人躲到了西域。
他们已经逃了很久了,历经劫难,还遇到了我。
而朝堂之上,庆阳公主一直在周旋,为太子伸冤的朝臣越来越多。
程太傅已死,程家已不是皇帝的忌惮,所以他也开始念起了太子,愿意相信太子是无辜的。
随后大批禁军在民间寻找太子,直到寻到西域,周元宗风光返朝。
程嘉原名程嘉彦,为程太傅与庆阳长公主的儿子。
庆阳长公主薨了的消息传来,他脸色一片煞白,整个人都蒙了。
他跪在地上,无力地捂着眼睛,说了句「孩儿不孝」。
我看到他在发抖,上前同他跪在一处,抱住了他。
我害怕道:「程嘉,程嘉,你没事吧。」
程嘉流泪了,他回抱住我,将全身的力气都靠在我身上:「阿离,我娘死了,她死了。」
我心里好疼好疼,为这样脆弱不堪的程嘉,默默难过。
他在我怀里哭了很久,颤抖着声音,开口问我:「阿离,我能去长安看看她吗?我想给她磕个头。」
「阿离,我去去就回,中原对我已经没了任何牵挂,看一眼我便回来。」
我无法拒绝他。
所以三日之后,我将一块绿松石做成的吊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吊坠里,藏了我的一片鳞。
我道:「程嘉,不要摘下它,它会保佑你平安归来。」
他是和奇莫一起去的中原。
奇莫受我所托,承诺了会将他带回来。
可是半年后,奇莫和他叔叔一起回来,哭着告诉我:「程嘉不肯回来了,他说给你黄金千两,让你把他忘了。」
我眉头皱起,不肯信:「怎么会呢?你胡说。」
怎么会呢?我与他成亲虽然只有一年,但他一向待我好的。
住在天山穹庐时,他在草地上拥着我,看着天山上的月亮说:「阿离,你才是上天赐给我的月亮,我们是命定的缘分。」
天山上采雪莲时,我们遇到过狼群,他将我护在身后,让我一个人先走……
程嘉是守信用的中原人,他愿意为了我丧命于狼口,怎么会不肯回来呢?
我不信,可是奇莫确实带回来了一箱金子,他的愤怒绝不是装出来的。
「真的,阿离,你别信他了,我们刚到长安,程嘉就去了公主府,那个什么庆阳公主,根本就没死,都是假的,中原人太狡猾了,程嘉也不叫程嘉,他们叫他小郡王,他有权有势,还跟一个侯爷的女儿有婚约,是中原皇帝赐的婚。」
「阿离,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他对不起你,愿意给你黄金千两做补偿,请你把他忘了,就当从未相识。」
-15-
我快被气炸了。
伤心、愤怒,充斥着我的内心,像一把反复灼烧的火。
太难过了,我直接跑去了天山上待了半年。
半年后,我回到了爷爷身边,开口道:「我要去中原,把我的龙鳞要回来。」
我原以为,爷爷不会同意。
谁知他竟然比我还爽快,当下收拾了东西:「走!明天就出发!」
一时间,我反倒犹豫了:「你不是说咱们天山修炼的龙,到了中原撑不了多久就会显形成龙身吗?」
「是啊,所以我们就快去快回。」
「那到底能撑多久?」
「也就,二三十年吧。」
「……」
「爷爷,我有点怕,会不会有危险?」
「啥?除了西域妖僧我们怕过谁?!」
「中原会不会有西域妖僧?」
「傻孙女,不是说过吗?最后一个西域妖僧早就在爷爷肚子里了,哈哈哈。」
我看着爷爷张狂的样子,忍不住泼他冷水:「你在胡说吧,爷爷你在胡说吧,你发誓你在胡说八道!」
「一点信任也没有,我生气了,不去了!」
「还是去吧,看看三圣山的中原老和尚还在不在。」
……
几天后,我和爷爷收拾了行囊,踏上了去中原的路。
六千一百里,日夜兼程,带着胡饼和肉干,也带着爷爷特制的药丸。
到了玉门关,爷爷给我吃了一颗金色药丸。
那是盘踞在我们家祖坟的怪蛇蛇胆所制。
怪蛇头顶有肉角,遍身紫色,蛇胆金色。
听爷爷说,很久以前,怪蛇和白龙一样,都是在天山修行的灵兽。
但它们生性凶残,喜食人,最终也没有白龙的造化。
白龙族靠着天山山脉修炼化形后,见怪蛇不断作恶,出手废了它们的修为。
这便导致怪蛇族的子孙后代,天生带着对白龙族的怨念。
说起来挺好笑的,我们的祖坟埋在哪儿,它们就跟着盘踞在哪儿,努力想让龙族的气息消失在这世间。
爷爷称它们为白龙族的守陵蛇,并利用它们的蛇胆,加以西域秘药,制出了一种金色药丸。
这药丸吃下了,可掩盖我们身上龙的气息。
爷爷说,切记切记,到了中原之后,我们就是普通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灵力,以免招来麻烦。
我初到中原时,还有些紧张。
途经甘州,遇到了一伙儿打劫的强盗。
爷爷低声告诉我,不要惹麻烦,他们想抢什么给他们就是。
结果那强盗头子轻飘飘地看了我们一眼,摆摆手让我们过去了。
就这么让我们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中原的强盗竟然有「十不抢七不夺」的规矩。
我忍不住对爷爷道:「他们人还挺好。」
爷爷也忍不住道:「就是,怪好哪。」
-16-
我和爷爷一路顺风顺水,遇到的最大麻烦不过是郊外茶馆喝茶时,一赶路的富家子,凑过来跟我说话。
他离我太近,我一时没忍住,伸手把他下巴给卸了。
然后他身边的仆役用手指我,我又一时没忍住,把他胳膊给卸了。
主仆俩疼得嗷嗷叫,爷爷骂我胡闹。
他说中原人很脆弱的,不能用手捏。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距离长安还剩一天路途时,爷爷和我分道扬镳了。
起因是我们在一家酒楼吃饭,听隔壁桌的几人议论,道是三圣山的高僧惠谦法师圆寂之前,留有一棋局,四十多年来无人可解。
前几日他的徒孙一鸣和尚,参悟出了破解之法,要在初八斋戒日破局。
我和爷爷互相看了一眼。
爷爷:「去三圣山。」
我:「去长安。」
爷爷:「先去三圣山。」
我:「先去长安。」
爷爷:「乖孙女,我的好孙女。」
我:「乖爷爷,我的好爷爷。」
「……」
半个时辰后,我们俩一人一匹马,分道扬镳。
爷爷叮嘱道:「我看完棋就去找你,你在长安找客栈住下,先玩几天,等我们见了面,再去找程嘉要龙鳞。」
「知道了。」
「不要随便捏人!」
「知道了!」
「好好做人!」
「知道了!」
我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骑马离开了:「爷爷你好烦哦!」
我也好烦,本来被男人抛弃了心情就不好。
长安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华,宽阔的青石板路望不到尽头,来往马车络绎不绝,行人如流水一般。
酒楼斋馆富丽堂皇,谈笑声、杯盏碰撞声、小二的吆喝声,清晰地落在我耳朵里。
街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各式点心、冰糖葫芦,琳琅满目。
他们的绫罗布匹居然一匹匹挂起来,当街来卖。
中原人大都穿大袖对襟衫,街上的姑娘也有穿半臂襦裙的,但比我们西域的袒胸半臂衣捂得严实多了。
我和爷爷自到了中原,一直穿翻领胡服,对襟、窄袖、锦边,腰系蹀躞带。
来长安做生意的异域人,大都穿胡服,本不该引起过多关注,但因我是女子,难免会被人多看几眼。
入住客栈的时候,那女掌柜好心对我道:「待会儿换身衣裳吧,你一个姑娘家太招眼了。」
「怎么了,会有危险吗?」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神情一愣,笑道:「长安是什么地方,满大街的巡逻侍卫,能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们这里西域来的女子不多,且大都是春风楼的人,姑娘生了副好模样,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春风楼是什么地方?」
「舞姬馆,听曲的地方。」
「哦。」
「要不,我找人去帮你买身衣裳。」
「不必,我不喜欢大袖的裙子。」
我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马鞭:「打人不方便。」
我来长安只为一件事。
找到程嘉,拿回龙鳞,然后用鞭子抽死他。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我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我一天山白龙,他区区一人,哪来的脸戏耍于我?
-17-
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程嘉了。
他变化很大,穿了一身紫色袍衫,长身玉立,眉眼淡漠,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
那日细雨朦胧,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眼底氤氲了雾气。
程家府邸大宅的门口,我站在不远处,看到他先下了马车,撑起伞,伸手扶了一位身穿宽袖对襟衫的女子下车。
她披帛穿戴整齐,容貌艳丽,发上簪有金翠花钿。
程嘉没有看到我,他为她撑伞,二人准备回府了。
我打听过,那是他的新婚妻子,宣平侯府的千金小姐——谢时薇。
他们是三个月前成的亲,按照中原的规矩,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我握紧了手里的马鞭,在淅沥的雨幕下,叫了他一声。
「程嘉!」
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他转过头来,眼中写满了不敢置信,以及深深的慌乱。
他在慌,脸色无比苍白。
他没了那份从容,将手中的伞塞给了他的新婚妻子,推了她一把:「进去!」
我看到,那女子刚要回头,被他一吼,吓得带着丫鬟进了府。
淅沥的雨将他的袍衫打湿,也将他的脸打湿。
他走向我的时候,不期然地让我想起在扜泥城,他骑马朝我飞奔而来的那日。
是这样的雨,却不是那日的人。
「阿离,你怎会在此?你不该来这里,快回去!」
我扬起马鞭,恼怒地看着他。
「少废话,我问你,你娘没有死,对不对?」
「对……」他敛起的睫,挂着湿漉的雨,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你娶了别的女人,对不对?」
「对……」
「你不愿再回西域,让我把你忘了,对不对?」
「对……」
「好,好。」
我笑了一声,紧握马鞭的手,露出青筋:「程嘉,我不喜欢欺骗,也不喜欢误会,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解释给我听。」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开口却道:「阿离,你回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去西域找你……」
「还想骗我?!」
忍无可忍,我连挥了三下马鞭,狠狠地抽向他!
程嘉没有躲,他仅是用手挡了下,瞬间手背鲜血淋漓,衣袖被抽烂。
他如玉的面颊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见,快速地肿了起来。
我再次扬起马鞭时,他依旧没有躲,又用手挡,被我连抽三下。
雨水顺着他的脸滑下,鲜红一片。
他的手上、脖子上、耳朵上,皆是血痕,惨不忍睹。
他红着眼睛看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开口仍是那几个字:「阿离,你回去吧,求你了……」
「我自然要回去,难不成要为你这忘恩负义之人留下吗?把我的吊坠还我!」
程嘉没有犹豫,取下了脖子上的绿松石吊坠,递在了我手中。
「你现在就走,回西域。」他道。
我扬起马鞭,忍不住又要给他一鞭子。
程嘉下意识地伸手挡,对上他殷红的眼睛,被打得满是血痕的脸和手背,我终是收起了鞭子。
「程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跟不跟我走?」
「阿离……」
他看着我,冷不丁地落下泪来:「你快走吧,只当我对不起你。」
「我走了,你会死。」我静静地看着他,「想清楚了。」
「是,我想清楚了,今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生死皆是我的造化。」
「好,程嘉,如你所愿。」
-18-
长安街被大雨冲洗,空无一人。
我从客栈出来,在女掌柜惊讶的目光下,拎着包袱走进雨幕之中。
哦,还有我的马儿。
我的雪爪不远千里跟我来了长安,没有找到它的霜花。
我同它一样,不喜欢中原。
这里的人太坏了,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躲雨,对我和雪爪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我还看到远处有一人,身穿蓑衣斗笠,高骑在马背上,飞奔而来。
待到近了,才发现那人手里还攥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那女人看不清楚模样,被拖在地上拽行,衣裳磨烂了,身上的血渗出,被大雨冲刷,然后再渗出……
她像一条濒死的鱼,披头散发,张大嘴巴残喘着呼吸,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马的速度不断加快,全然是要将她折磨至死。
爷爷叮嘱我不要多管闲事,我拍着雪爪的身子让到了路边,本未打算多管。
可是那男人以疾风之势经过我身边时,我手里的鞭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挥了过去。
「该死的中原人!」
兴许是因为一肚子的火气,我的声音恶狠狠的,挥出去的鞭子毫不留情。
那男人没料到我突然出手,身子向后仰了下,结果便是这一鞭子落在了他的马头上。
吃痛的马儿疯了一般,前蹄掀起。
男人身手矫捷,翻下了马背。
在这之前我已经快速上了马,用马鞭抽了下雪爪,骑着它飞奔而去。
我骑术了得,未将他放在眼里。
岂料这男人疯了一半,撒开脚步,朝我身后狂奔着扑来。
我回头,又给了他一鞭子。
「去死吧你!」
这一鞭子抽掉了他的斗笠,但我未曾看清他的脸,回过头来,继续骑着雪爪狂奔。
此刻雨势渐停,长安街空无一人,我将那人甩在了身后,嘴角勾起,只觉心情舒畅了许多。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前方城门,不知何时有大批人马拦截,个个手握长枪,对准了我。
真该死。
我和雪爪被捕了。
中原人真卑鄙,他们用网子分别兜住了我和雪爪,然后浩浩荡荡,将我们押走了。
我被绑手绑脚,送到了辰王府。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说周元亨这个名字。
中原皇帝的第三个儿子,辰王周元亨,我救下程嘉那日,他在梦里咬牙切齿要杀掉的那个人。
也正是他,策划了当初太子的谋逆,在牢狱之中用尽酷刑,审死了程太傅,并派人一路追杀程嘉和太子到西域。
我见到他的时候,被绑手绑脚扔在地上。
他穿了身玄色袍衫,高坐堂上,正接过一旁侍女呈上来的帕子,擦拭脸上残存的雨水。
他有一张看起来就很坏的脸,嘴角微微勾着,长长的眉梢挑着,眸光隐着阴狠和森寒,偏又做出一副温吞和煦的模样。
「当街行凶,你可知罪?」
他连声音都是带着浅淡笑意的,如若不是看到他冰冷的眼神,谁会想到这样一个霞姿月韵的公子,会将人拽在街上拖得血肉模糊。
中原有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
中原还有句俗语,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点头,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抱歉,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可以放了我吗?」
可能是我认错态度过于良好,他竟忍不住笑了,缓缓起身,走过来蹲在我面前,啧啧两声:「我要你认罪,不是认错。」
「哦,我认罪,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眉头一皱,上下打量我,然后又笑了:「想走?」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他笑得很邪气,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他命人给我松了绑,然后将我带到了外面的院子,指着一个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女人,道:「你方才在街上出手,不就是想救她吗?本王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把她杀了,你就可以走。」
我看了他一眼,又蹲在地上看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眼。
她已经被折磨得很惨了,浑身是血,气息微弱。
然后我想了想,伸手朝周元亨要了把刀。
一旁的侍从按他吩咐,给了我一把刀。
我的手摸准了她颈部的死穴,直接将刀子扎了进去。
「大罗在天,净土上天。」我摸了摸她的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渍。
周元亨怕是不知,在我们那里这种事很常见,人如果注定要死,没有生还希望,我们不介意提早结束他们的痛苦,送他们早登极乐。
他没想到我会下手。
因为他认定我和这姑娘是一伙的。
我也没想到他不守信用,凭着从我包袱里搜出的一块玉佩,想要我的命。
那玉佩中间镂空,外圈回纹环绕,正是当初元宗表弟赠与的那块。
周元亨笑得得意,看着我面目杀意:「太子这一招可谓是环环相扣,派个女人来想在床上暗杀我,计谋败了,又找个西域女子来,怎么?本王是没见过西域女子吗?春风楼是谁家的产业,他竟不知吗?」
我一脸蒙,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语露嫌弃:「对,你说得都对,去找他算账吧,我可以走了吗?」
「走?!」
周元亨连装都懒得装了,他一手拎着我,一手抽出侍卫手里的剑,狞笑着把我往院子里的花丛拎。
「美人的血,就得拿来浇花才是,以后本王赏花的时候,想起你这张脸,定会觉得牡丹娇艳。」
「咦,这是牡丹?牡丹不是红色的吗,怎么还有白的和黄的?闻所未闻。」
我发誓,我确实感到惊奇。
所以周元亨拎我的领子时,我不忘伸手摘了一朵,然后趁他不备,拿花的手猛地朝他的脸打去。
爷爷让我不要随便捏中原人,现在我想告诉他,不是所有的中原人都很好拿捏。
辰王周元亨,是个力大无穷的畜生。
他反应敏捷,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掰歪了我的手。
在我趁机踹了他裤裆一脚之后,他又按着我的脖子,像宰一只鸡似的,用冰凉的剑割我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我都做好暴露身份的准备了,门外突然传来一声。
「太子驾到!」
周元亨将我踩在地上,踩得我啃了一嘴泥。
-19-
中原的太子殿下,曾经的元宗表弟,穿着明黄色的蟒纹袍,高贵得宛如天神降ťüₖ世。
仍是那副生冷的眉眼,不可一世的神情,此刻落在我眼睛里,竟格外顺眼。
他缓缓开头,对周元亨道:「云离姑娘是孤的人,烦请皇弟放了她,给孤一个面子。」
「面子?里子都没了还想要面子?」
周元亨更加用力地踩了我一脚,我闷哼一声,感觉半个脸都陷入泥里了。
我发誓,此仇不报,妄为白龙。
「皇兄可知,这女人在街上公然行刺于我,她既是你的人,可要到父皇面前评评理才好。」
「好啊,刚好孤也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报,雒城水患,朝廷官员奉旨赈灾,半路粮食被抢,饿死了当地几万百姓,姜倪礼等人被父皇下令抄斩不久,孤收到一封密折,称赈灾粮出现在了梁州粮商手中。」
周元宗面上含笑,眼底却透着阴沉:「孤派人调查此事,百般受阻,虽没有查出那批粮食的下落,但抓了一个险些被灭口的梁州粮商,审讯时他说,粮食是从豫章郡运过来的,江北的赈灾粮,出现在了江南,然后又运回江北之地,皇弟觉得好笑吗?」
「少来这套,你有本事就去查,与我何干?」
「当然要查,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查到了潭州知府,孤竟不知该不该继续查下去。」
周元亨如此张狂,他面上毫无惧意,看着周元宗笑了一声:「皇兄明知,就算查到了底,总有替罪羔羊在,到时我给父皇磕个头、认个错,他顶多骂我一顿,拿这个威胁我?」
「孤以为,父皇身体不好,做儿子的总要体恤一下,但如果皇弟坚持要去给父皇磕头认错,孤也不便拦着,请吧。」
周元宗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作势要先行离开。
刚一个转身,便被周元亨叫住了。
他松开了踩我的那只脚,蹲下身子,拎起了我的后颈,阴恻恻道:「这美人既是皇兄的人,本王怎可夺人所爱?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皇兄便把这件衣裳借我穿两天,两日后还给你,如何?」
周元宗皱起眉头,神情厌恶。
周元亨见此又笑道:「不乐意?想现在把她带走也成,拿你在梁州的汤沐邑来换。」
「四十个县,换一个美人的命,就看皇兄舍不舍得了。」
我对元宗表弟的印象真的要改观了。
他竟愿意拿四ťų₈十个县换我的命。
从辰王府出来,我上了他的马车,浑身脏兮兮,还用他的帕子擦了脸。
「元宗表弟,多谢,我爷爷的救命之恩你不必还了,就当我们扯平了。」
「阿离姑娘的脸皮真是一如既往地厚。」
周元宗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毫不在意他的鄙夷,又叮嘱他道:「我的马还在你弟弟那,雪爪是匹好马,想来他也舍不得动它,日后寻得机会它会自己跑出来的,现在你再给我准备一匹马,我要回西域了。」
「放心,都准备好了。」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程嘉。
周元宗送我出城,在郊外凉亭,程嘉正等在那里。
他脸上被我用鞭子抽出的血痕,看样子只简单清理了下,半边脸都肿了,有些骇人。
程嘉朝我走来时,周元宗冷笑一声,对我道:「下手挺狠,枉费他一心为你。」
乍一见他,我一肚子的火气又起来了,转头对周元宗道:「少阴阳怪气,他负我在先,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吗?口口声声一心为我,长了嘴却不说,那就要甘愿承担后果。」
「你简直大胆!嘉彦堂堂郡王,位极人臣,朝中不知多少人敬他怕他,你竟敢拿鞭子抽他,管你什么身份,都该将你千刀万剐。」
「剐!给你剐!我就抽他了,怎样?」
我与他怒目相视,直到程嘉走来,握住了我的手。
「阿离,别吵了,边走边说。」
我和程嘉上了同一辆马车。
掀开车窗看去,周元宗那辆紧跟在后面。
我沉默不语,程嘉叹息一声,终于对我道:「阿离,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抬头看他:「我什么身份?」
「白龙。」
「什么时候知道的?」
「回长安之后,太子殿下告诉我的。」
程嘉将一切缓缓说给我听,他道那封送到扜泥城的信,是太子写给他的。
当时他真的以为庆阳公主薨了,回到长安之后,才发现是太子骗了他。
中原的皇帝老了,不甘于此,秘求长生不老之术。
他身边一直有一老道士。
据说那老道士一百多岁了,名叫薛良儒,自称九真散人。
薛良儒平日里只给皇帝炼丹,并不是个张扬的人,极少引人注目。
直到太子从西域回来,偶然见他,这佝偻着身子的老道,竟一把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太子厌恶他,正欲斥他大胆,薛良儒用沙哑的嗓子问:「殿下在西域遇到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当着皇帝的面,太子不好不答,又不愿作答,只皱眉盯着他:「薛散人何意?」
薛良儒的笑声透着得意,也透着疯癫,他对皇帝道:「陛下!陛下想要的长生不老之术,臣找到了,找到了!」
太子从他口中,听闻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秘密。
他说世间有龙,龙生于海底,也可翱翔于云层,为天地间的邪兽。
龙有无边的法力,可修炼成人形,为祸人间。
夏朝时便有孔甲养龙吃龙的记载。
先秦时期开始,民间有了屠龙人的传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以丙丁杀赤龙,以庚辛杀白龙,以壬癸杀黑龙。
薛良儒祖上为屠龙人,他说自古便有食龙肉可医百病的说法,修炼成精的龙,食之还可延年益寿,用其内丹来炼成长生不老药。
他坚称自己幼时吃过父亲给的龙肉,才得以高寿,活了一百多岁。
但由于民间一直反龙屠龙,如今龙的踪迹已经很难寻觅了。
薛良儒说他的鼻子很灵敏,闻得出龙的气息,他说太子吃过龙肉,说不定西域还有白龙的存在。
不,西域一定有白龙的存在。
几十年前,中原有个姓黄的老头,曾在西域做瓷器生意,临终前他说自己吃过龙肉。
天山以南的龙堆,可挖出龙肉。
虽然这只是个传闻,后来并未有人真的挖出,但薛良儒一直坚信,谣言不会凭空而起。
青龙生于东方,白龙生于西方,薛良儒没见过白龙,但他斩过中原的青龙。
太子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前些年修的皇陵,实为薛良儒研究长生不老术的秘密地宫。
他们带着他来到这所地宫。
周元宗看到了文献、史书,也看到了一具完整的龙骨、龙角,和龙皮。
薛良儒说那是他十几年前杀的一条青龙,太小了,还未修炼成精,没什么作用。
他眼睛盯着太子,直言太子身上有龙肉的味道,且绝不是普通的龙肉。
周元宗看着疯癫的薛良儒,以及同样眼泛精光的父皇,心里突然觉得恐慌。
没错,是恐慌。
因为他想起来了,他无比确认,当时在西域,他被周元亨派出的杀手,几乎贯穿了全身。
那刀上还含着毒。
当初他活着回来时,周元亨瞪大眼睛,差点跳了起来。
他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吃了西域一对爷孙家祖传的万年蕈。
-20-
可是到底什么是万年蕈,他压根没有见过。
程嘉彦也没有见过,他说阿离爷爷将那万年蕈入了药,还取了他的一滴血。
若非没有亲眼看到那具完整的龙骨,周元宗会认为世上有龙是谬谈。
就像天山龙堆的传说,有谁真的挖出来了东西?
直到薛良儒说他吃过龙肉,问他在西域见过什么人。
周元宗忽然无比庆幸,他庆幸程嘉彦是守信用的君子,也庆幸自己不是卑鄙小人。
当初回到中原,他没有按照程嘉彦所说,称他已经死在了西域。
他想给庆阳姑母留个念想,也希望有朝一日,程嘉彦能想通了回来。
在此之前,他也不愿有人去打扰阿离他们。
对于救命恩人,他还不至于做那种恶心的小人。
所以他从西域回来后,一开始便告诉众人,他和表兄在赤谷城遇人追杀,二人失散,他身受重伤,被乌孙人给救了。
后来联系上禁军首领魏名,他与他们在鄯善六百里外的官道集合,这才千辛万苦回了长安。
他说救他的乌孙人是一对夫妇,带着他在赤谷城、乌夷、姑墨,都待过。
他绝口不提天山下的穹庐,以及扜泥城的种种。
说来好笑,那日知道他在撒谎的只有周元亨一人。
但他不敢说出去,一旦说出去,便坐实了他派人追杀太子、手足相残的事实。
上次诬陷太子谋逆一事,虽歪打正着,对了皇帝的心思,但皇帝真正想对付的,只是程太傅而已。
他还是很器重太子的。
每次想到这里,周元亨都气得牙痒痒。
没有比皇帝更狡猾的人了。
他器重太子,又任他势力独大,让儿子们互相牵制,明争暗斗。
但他也有底线,不允许手足相残。
皇帝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太子只知道薛良儒常给父皇炼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父皇命薛良儒秘密组建了屠龙人的队伍。
他们住在皇陵地宫,听候差遣。
若非此次薛良儒闻出了太子身上龙肉的气息,皇帝大概也不会让他知道皇陵地宫的秘密。
但现在不同了,薛良儒认定那对救了太子的乌孙夫妇是西域白龙,即便不是,他们也定然知道龙堆的秘密。
中原的屠龙人,开始出发前往西域,找那对乌孙夫妇。
西域有三十六国,地方那么大,太子知道很难寻觅。
但他心里始终不安,因为程嘉彦还在扜泥城,终有一日,他们会发现他。
他怕程嘉彦有危险,更怕程嘉彦会把危险带给阿离和爷爷。
没人比太子更不愿阿离他们被找到。
因为他是太子,不允许长生不老药的诞生。
太子之位,他坐得何其艰难。
父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他的儿子们在他的股掌之间,动弹不得。
他的母后,太傅舅舅,一心辅佐于他,却因为帝王的猜忌,被打压得家破人亡。
所以他不允许长生不老药的存在。
他要他的父皇,顺应天命,该驾崩时驾崩。
用不了太久了,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
周元宗彻夜难眠,他命心腹前往鄯善扜泥城,将程嘉彦骗了回来。
他会回来的。
他之所以说服自己留在西域,因为他的母亲是长公主,他坚信没了他,庆阳公主一样可以养尊处优,过高贵日子。
可若是短短一年,他的公主母亲便因为思念儿子死了,程嘉彦会痛不欲生。
所以他回来了。
母子相见自然是感人场面,但程嘉彦发现被骗后,怒火中烧,若非顾及他的身份,也就险些动手了。
他道:「我当初让你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就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以我的身份,若还活着,无论是我母亲还是当今圣上,都不会让我留在西域。」
「太子殿下懂什么是恩义吗?懂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阿离和爷爷救了我们两条命,只提了一个要求,你却恩将仇报,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他眼睛发红,一脸隐忍的怒火,直到太子开口告诉他,阿离有可能不是人。
程嘉彦愣住了,第一反应是荒谬。
周元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他听,他道:「孤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让你回来,只为更好地保护他们而已,西域那么大,他们原本没那么引人注目,但你就不一样了……」
「嘉彦,忘了她吧,从今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
是,他当然不会提,也不可能提。
奇莫还在长安,等着他一起回去Ṱů₁。
他躲在书房,想给阿离写信,眼泪浸湿了一张又一张的纸。
程嘉彦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尤其是对阿离。
他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阿离到底是龙还是人。
他想起成亲后的那一年,阿离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说。
「我们要生小龙,生小龙。」
「程嘉,我怎么还没生小龙,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听得多了,他便以为小龙,是阿离口中小孩的别称,尤其是阿离怀疑他有问题,每次听到,他都气急反笑,身体力行地证明给她看。
阿离,阿离。
程嘉彦捂着眼睛,眼泪浸湿了手心。
他承认自己很坏,分明与宣平侯府的谢时薇有婚约,但在西域见到阿离之后,他是真的动心了。
阿离的眼睛比宝石还要干净,她平时爱笑,生气时鼓着腮,热烈与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她率真单纯,美丽皎洁,是天山上的月亮。
身为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他自幼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父亲隆礼重法,所以他的人生循规蹈矩,不允许任何忤逆。
他按照父亲的要求长大,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儿子,世家贵公子,也陷入无尽的家族争斗、皇权纷争之中。
他是太子伴读,与太子一同长大,阴谋诡计,玩弄权术,是他们注定要走的路。
但是见到阿离之后,他无比心动和羡慕她。
阿离是天山上的月亮。
她便该安安稳稳,永远做天山上的月亮。
程嘉彦抹了把泪,准备了一千两黄金。
次日带给奇莫,他高高在上,神情淡漠:「这一千两金子给阿离,当作补偿,让她忘了我,我不会回去了。」
-21-
程嘉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跑来中原,拿鞭子抽他。
毕竟我曾很多次告诉他,我和爷爷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西域天山,我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我猜他和周元宗,至今也不能确定,我和爷爷到底是人是龙。
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他娶了别人,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马车上,我冷着脸不理他。
程嘉拽住了我的手腕,眸光认真地盯着我:「阿离,我和时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她从前的婚约,是父亲做主,皇上赐婚,我对她向来以礼相待,并无僭越,若非在西域遇到了你,我与她确实会在一起,但我答应了你留在西域,她也并未等我。」
「她与谢府的一名侍卫暗生情愫,被侯爷知晓,侯爷将人送去了北疆从军,我们成亲,是缓兵之计,她说会等喜欢的人回来,届时再与我和离。」
「阿离,你先回西域,若你愿意,再等一等我,待太子登基,薛良儒掀不起风浪,我便回去找你。」
程嘉神情如此认真,他那样俊俏的一张脸,被我打得面目全非,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心疼,伸手想要摸他的脸。
「我打你,你为何不躲?」
「不想躲,让你伤心,本就是我的错。」
「我让你解释了,你当时为何不说?!」
「看到你的那刻,我除了害怕只剩下了慌,怕你被人发现,想不了那么多,中原太危险了,你不该来,要赶快回去才是。」
「程嘉,抱歉,我把你打成这样了,我给你吹吹。」
我坐到了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吹。
程嘉忍不住笑了,他握住我的手,问:「爷爷呢?」
我这才想起,赶忙道:「你们送我出了长安,就回去吧,我要先去找爷爷,告诉他中原很危险。」
中原不是我们的地盘,确实很危险。
若是在西域,我想爷爷绝不会把中原的屠龙人放在眼里。
与程嘉分开前,我把那枚绿松石吊坠,又挂在了他身上。
我道:「这里面藏着我的一片鳞,你要无时无刻不戴在身上。」
「程嘉,我好怕,你差点就死掉了。」
程嘉紧紧地抱住我,几乎落下泪来:「阿离,你要保护好自己,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便是丢了性命,也无妨。」
……
分开之后,我翻身上马,赶着去三圣山找爷爷。
岂料还未走出百里路,便见识到了中原人的险恶。
前方率人拦路的,若无意外,应该是那个叫薛良儒的老道士,一个精神抖擞、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头。
他身穿道袍,身形消瘦,也算有几分道士的风骨。
他的眼睛很浑浊,也很犀利,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说实在的,我有点怕他。
他杀过龙,我感觉得到,不止一条。
老道用鼻子在我周围嗅来嗅去,眉头皱起。
通过他的神情变化,我心里逐渐生出几分底气。
怕什么怕,爷爷的药丸可不是白吃的。
只要我认定自己是普通人,就没人敢说我是条龙。
和程嘉及元宗表弟分开不久后,我们又见面了。
在皇宫。
在那个眼神比老道士还要犀利,坐在龙椅上更像一条老龙的皇帝面前。
也在那个畜生不如的辰王周元亨面前。
正是这个坏种跑到了皇帝面前,说太子贪图美色,从他府上带走了一个西域女子,且用了四十个县来换。
程嘉和元宗表弟看到我的那刻,均是脸色一变。
老道士站在一旁,皇帝坐在龙椅上,威慑地看着他们。
「嘉彦,太子,你们可认识她?」
常言道帝王心,海底针。
程嘉和太子,此刻脑子一定是蒙的,尤其是程嘉,关心则乱,我清楚地看到,他白着脸,握紧了拳。
在他们开口之前,我率先捂住了脸,悲痛欲绝地哭了出来。
「程嘉!很难开口吗?你这是要装作不认识,糊弄你们的皇帝陛下?!」
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中原皇帝,边骂边哭诉:「皇帝陛下,您可要为我做主,我要状告您的臣子程嘉,始乱终弃!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一年前我与他在天山相遇,当时他被狼追咬,还是我和爷爷救了他,他说我是天山上的月亮,跟爷爷求娶了我,结果没多久,他就跑了!」
「我一路来到中原,找他要个说法,他看到我翻脸无情,让我滚回西域,我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辰王殿下,程嘉怕事情败落,不惜让太子殿下出面,硬将我带上马车,送我离开长安。」
我悲痛地用手捶打地面,又伏地大哭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程嘉,皇帝更是盯着他:「嘉彦,她说的可是真的?」
程嘉直接跪在了地上:「启奏陛下,此女妖言惑众,污蔑于臣,还请陛下不要信她的话!」
「程嘉!你要脸不要?!」
「你说我要脸不要?我的脸是被谁打成这样的?!」
「还不是你始乱终弃,辜负了我……」
「你这样随便打人的女子,野蛮不知教化,竟还妄想入我府中。」
好端端的审问,被我和程嘉搅成了一出闹剧。
最后连他母亲庆阳公主也闻讯赶来了。
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一看到程嘉的脸就怒了:「难怪我儿回来之后,不肯细说在西域的遭遇,竟是认识了你这妖女,在长安就敢挥鞭子打人,在西域时指不定怎么欺负我儿!」
「皇兄!你要为嘉彦做主,他乃当朝臣子,堂堂郡王,被个不知死活的野蛮女子打成这样,断不能轻饶了她!」
「对,不能轻饶了她,这女子蛇蝎心肠,当街就敢对儿臣行凶,还用鞭子抽打了儿臣,父皇不如把她交到我手上,儿臣定会为嘉彦兄出口恶气。」
周元亨盯着我笑,嘴角勾起。
「皇上明鉴!是辰王殿下挑衅在先,他当街拖拽一女子致死,路过我身边时,还给了我一鞭子……」
「放肆,信口雌黄!街边铺子的掌柜皆可为本王作证,你竟敢污蔑我?!」
周元亨未曾料到,我睁眼说瞎话,直接反咬他,气急反笑。
我愤怒道:「长安城的人畏惧辰王殿下,必定不敢为我说话,陛下您不如亲自去查,辰王到底有没有当街拖女人……」
「住口!」
周元亨恼羞成怒,走过来想要踹我,被太子伸手阻拦。
一直未曾说话的周元宗,适时地开口:「父皇,此事儿臣之所以出面,只因不愿表兄为难,本就不是光彩事,表兄新婚不久,若传了出去,夫妻之间离了心,旁人看的又何止是表兄和宣平侯府的笑话?」
「儿臣愿意用汤沐邑四十县来换人,因三皇弟执意如此,儿臣想压下此事,将人送走,为的是庆阳姑母的脸面,也是为了表兄和宣平侯府的脸面。」
「元宗,姑母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似那狼心狗肺的。」庆阳公主意有所指,看了周元亨一眼。
周元亨窝了一肚子的火,偏太子又神情自若道:「姑母放心,莫说是四十个县,便是八十个县,为了表兄和姑母,孤也不会置之不理。」
周元亨的脸又黑了一层。
皇帝和薛良儒怎么也没想ṱû₌到,他们仅是想确认一下我的身份,结果引出一堆破事。
众人吵得皇帝头疼,他的目光扫过太子,又扫过程嘉,开口道:「太子与嘉彦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父皇,儿臣不走,此事儿臣也要留下,因为儿臣也牵涉其中了。」周元亨一脸不服。
皇帝身心疲惫,抚额道:「那你就留下听听吧。」
「谢父皇!」
殿内只剩下程嘉、太子,和辰王的时候,皇帝看着太子,缓缓道:「薛散人派出的人,在西域找了大半年,未寻到你说的那对夫妇,太子可是记错了?」
周元宗立刻跪在了地上:「父皇!儿臣怎敢欺瞒父皇?救儿臣的人,确是一对乌孙夫妇。」
「游牧民,居无定所也正常,西域那么大,确实难寻。」
皇帝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味,命太子起了身。
他又看向程嘉,问道:「嘉彦,你可知救了太子一命的,是何人?」
「回禀陛下,臣不知,臣与太子在赤谷城遇人追杀,歹人下手狠毒,赶尽杀绝,我们的人马几乎没有生还,臣与太子因此失散,再未见过。」
程嘉说着,眼神不动声色望向一旁的辰王周元亨。
周元亨明显心虚,没有开口说话。
皇帝的目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也落在我身上,问程嘉:「你与这西域女子相识,本可以带着她直接回长安,为何一年后才回来?」
我一脸羞愤地看着程嘉。
程嘉同样一脸羞愤,回答道:「陛下,臣原本被她美貌吸引,遂与她成了亲,岂料她竟毫无教化,野蛮无礼,婚后经常对臣动手打骂,臣还是趁她不备偷偷离开的,怎敢带她回长安?」
「程嘉,那我现在知道错了,以后不打你了,你能让我留下吗?我是真的喜欢你才打你的,以后保证不动手了。」
「你悔悟得太迟了,阿离,我已经成亲另娶了。」
「可是我们也成过亲的,我们对着天山上的月亮发过誓,会永远在一起。」
「那是西域,这里是中原,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可是你们中原人不是可以三妻四妾吗?我真的改了,不想离开你,你留我在府里做个妾,不行吗?」
「你真的改了?」
「真的!我真的真的真的改了!以后绝对不动手!」
-22-
好端端的一场审问,又变成了我和程嘉互诉衷肠。
皇帝已经耐心耗尽,看样子不愿再听了。
那一直未曾说话的老道,看着我,突然声音嘶哑地开口:「云离姑娘,你听说过龙堆吗?」
我将目光转向他,点了点头:「听过,我们西域人都知道。」
「你觉得,龙堆下能挖出东西吗?」
「当然不能,也就你们中原人相信,我们那边没人信的。」
薛良儒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相信西域天山,有白龙吗?」
「相信,天山上的白龙,曾守护我们的家园,守护我们的平安。」
我一脸虔诚地看着他,唏嘘道:「可是现在没有龙了,西域一条龙也没了。」
「何出此言?」
「我爷爷说,最后一条白龙,在西域妖僧的肚子里。」
「荒谬,不可能,西域有龙堆的存在,有龙肉的证明,怎么可能没有龙?!」
薛良儒有些激动,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
我还未开口,一旁的辰王周元亨,竟然笑出了声,他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龙?哈哈哈,哈哈哈,薛散人你荒谬啊,竟然相信世上有龙。」
很明显,周元亨压根不知皇陵地宫的秘密,皇帝也未打算告诉他这些。
但皇帝看不惯他不分场合地笑,很快沉下声音,开口道:「辰王,你开口要留下,说你牵涉其中了,现在说说吧。」
「儿臣说什么呀,儿臣也不知道讨论的是龙,哈哈哈,父皇你不会也相信世上有龙吧?」
周元亨一脸的笑,在对上皇帝的目光后,逐渐收敛冷却。
「滚出去。」皇帝道。
「儿臣告退。」周元亨乖乖退下。
那日皇帝和薛良儒都很失望。
但他们不死心,又问起了我爷爷的情况。
我道:「我爷爷在西域,他有时在天山放牧,有时在婼人羌人部落,有时还去帮丘兹人打铁,你们想找他吗?」
在西域游牧民之中找人,便如同大海捞针。
我面上含着笑,已经全然不会害怕薛良儒了。
不知皇帝和薛良儒有没有对西域白龙死心,但那日我和程嘉成功脱险,回了他的府上。
他带我回去的消息刚传出,庆阳长公主便杀了过来。
我并未见到她,程嘉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将她打发走了。
那日我还见到宣平侯府的谢时薇。
她生得很美,明眸皓齿,看起来温婉大方。
只是乍一见到我,她面上写满了惊讶。
我已然知道了她与程嘉成亲的缘故,冲她挥手,一脸笑,表示了友好。
她回了我一个笑,也很是亲切和善。
但我没有与她闲聊,因为程嘉过来后,拉着我回房了。
回去后,我们俩抱在一起,笑得像两个傻子。
程嘉道:「阿离,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薛良儒竟放过了你。」
「不管我是什么人,今后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嗯,如果你是龙,那我们就一起生小龙。」
程嘉眉眼含笑地看着我,凑到我耳边,手开始不老实,去探我的衣衫。
我看着他被鞭子抽打的手背,尚未结疤的血痕,忍不住抱了抱他:「你被我打伤了,脸都破了相,先养一养。」
「阿离,这点伤不算什么,我真的好想你。」
程嘉俯身下来吻我,轻声在我耳边道:「你若心疼我,就自己来,好不好?」
我不敢去搂他的脖子,于是搂了他的腰:「那我轻一点,不会弄疼你的。」
程嘉失笑,忍不住道:「什么虎狼之词?」
「那我不客气了,啊哈哈。」
我拽着他的衣服,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23-
我对程嘉道,爷爷还在三圣山,要让他知道长安的情况。
程嘉说,圣上的眼线不知多少,眼下不能轻举妄动,他想办法来安排。
后来回想起来,我着实是高估了我爷爷。
他在三圣山跟一鸣小和尚下棋,早就将我抛之脑后了。
我等到最后也没见他来长安找我。
但我在长安过了一段很开心的日子。
我和谢时薇说上了话,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说话温声细语,为人和善。
我问她喜欢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她神情愣怔,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或许很快,也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被她整得也有些难过,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可以去找他,就像我和程嘉,我喜欢他,所以不远千里也要来长安寻他。」
「我也可以吗?」
「当然!你需要勇气,勇气会使你无所畏惧。」
「阿离,谢谢你。」
我很开心,自己开解了谢时薇。
到了晚上和程嘉在房内卿卿我我,我们彼此拥抱,像拧在一起的麻花。
也像两个只知道笑的傻子。
程嘉道:「阿离,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把头埋在他脖子里,使劲地咬:「疼吗?像做梦吗?」
他忍不住笑,对我道:「如果是梦,那我们永远不要醒。」
我在长安吃到了正宗ṱṻₒ的藕粉桂花糕,也吃到酸甜的糖葫芦。
我想我终于喜欢上了中原,更喜欢长安。
但程嘉说了,万事仍需小心,若有机会,我们还是要回西域的。
他说相比长安,他更喜欢西域,喜欢扜泥城,和我们在天山下的穹庐。
我道:「人人都说长安好,人人都爱繁华和热闹,你怎就喜欢西域那种地方?我不信。」
程嘉抱着我,眸光含笑:「人人都爱繁华和热闹,但若那繁华和热闹里没有你,我不会喜欢,永远也不会喜欢。」
程嘉脸上的血痕好得差不多了。
庆阳长公主心疼儿子,搜罗了最好的膏药,全都送了过来。
我后来还见到了她,雍容华贵的妇人,对我已没了恼怒,她拉着我的手,竟抹泪道:「嘉彦说你救过他的命,他既真心喜欢你,我便认了,只求你对他好一些,今后万不可再动手打他,咱们长安可不兴拿马鞭抽人的。」
我连连举手发誓:「我以后绝对不再打他,我已经知道错了,改了。」
庆阳公主见我性格直率,后来还挺喜欢我的,经常命人送些东西给我。
两个月后,值辰王周元亨生辰,他特意下了帖子,要程嘉务必带着妻妾一同前来,还点了我的名字。
我觉得他没安好心,程嘉也这么觉得。
但他说到时皇上也会去皇家苑囿,他对我印象极深,若是我故意躲着不出现,反而显得鬼祟。
程嘉说,越是坦然自若地行走在众人面前,反而越没危险。
他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得意道:「放心吧,没人能算计我。」
许是在长安的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使我有些轻敌了。
我提防了很多人,但做梦也没想到,动手害我的,竟然是谢时薇。
我在府中没事就围着她转,跟她聊天,叫她姐姐来着。
直到在皇家苑囿,程嘉不在,我喝了她倒给我的茶,开始头晕眼花。
我本可以使出灵力,将那害人的茶水在体内消弭掉。
可我顾忌着薛良儒就在长安,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暴露出来。
于是谢时薇得逞了,她命人用麻袋套住我,要将我推下后山崖。
我问她为什么。
她笑了,声音含恨:「我从来没有喜欢别人,我与嘉彦的婚约一早定下,很久之前我便盼着嫁给他。」
「他在西域失踪了一年,我等了他一年,结果回来之后,他让长公主去找我爹,要退婚,圣上赐婚,他说不要就不要,他宁愿抗旨,也不愿娶我了。」
「阿离,是你说的,人需要勇气,勇气会使我们无所畏惧,我为了嫁给他,不惜编造自己移情别恋,我怎会做那种下贱事?我心里只有他,盼着嫁给他后,慢慢让他接受我。」
「可是你怎就突然出现了呢?他待人一向疏离有礼,喜怒不形于色,端着一副温润和煦的样子,也会使人不敢造次,可你竟然拿鞭子抽他!你疯了不成,敢拿鞭子抽他!他也疯了不成,竟不曾怪你半句,我见不得他看着你的眼神,Ṭúⁱ我也快疯了。」
「阿离,他本来就该是我的,所以你走吧,彻底消失,嘉彦总会忘了你,甘愿与我共白头。」
我被她推下了山崖。
从头到尾,我没有使出灵力。
我脑袋晕晕地默念着,没关系,我是白龙,摔不死,也淹不死。
几个时辰之后,我再爬上来,吓死你们!
也不知谢时薇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药,下了多少,我眼皮一点也睁不开,索性闭上眼睛,睡了一觉。
我隐约感觉自己从悬崖上掉落在水里。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上了,身上的衣裳也换了。
映入眼帘的,是辰王周元亨的脸。
他阴恻恻地盯着我,手里拿着一根绳,作势往我脖子上套。
「没想到吧,落在本王手里了,本王也没想到,费了劲地想对你下手,没找到机会,反而捡了她谢时薇的漏,哈哈哈,有意思。」
「本王就是要亲手弄死你才痛快,敢拿鞭子抽我!」
好好的一张俊脸,被他扭曲得狰狞,他手里绳子是真的往我脖子上套啊,眼中弥漫杀意。
关键时刻,我叫了他一声:「爹!」
他神情顿住,不可思议道:「你叫我什么?」
「爹,阿离好想你。」
我扬起笑脸,转出一副傻兮兮的样子。
他冷哼一声:「耍花招?装疯卖傻,在本王面前没用。」
「啊,你不是我爹吗?呜呜呜,那我爹在哪里?我找不到他了,我要去找他。」
我作势要冲出马车,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摔坏了脑子,是吧,看清楚了,我是你爹,老子就是你爹!」
「爹,我们要去哪儿?」
我和周元亨,一人一龙,各自看着对方的眼睛,演技可以说十分精湛了。
我堆着笑脸,可可爱爱地看他。
他一言难尽,像看智障一样盯着我。
在我一再的装傻下,他哼了一声,开口道:「去雒城。」
「去雒城干吗?」
「玩。」
「玩什么?」
「……」
「玩什么?」
「……」
「爹,你说啊,玩什么?」
「你觉得本王看起来像不像个傻子?」
周元亨蹲在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一声。
我没有丝毫犹豫,回答道:「像。」
他二话不说,扬起了手,看样子打算抽我一巴掌。
我一头撞他怀里,抱紧了他的腰:「不能打孩子!」
周元亨被我用力一顶,全无防备,身子撞在了马车内壁,闷哼一声,有些吃痛。
他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推开,骂了句:「滚!」
-24-
这坏种真的把我带到了雒城。
雒城阴雨连绵,自前几月开始,洪水肆虐,一次决堤就淹死了近十万人。
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我想起上次太子所说,朝廷的赈灾粮半路被劫,饿死了几万人。
长安城歌舞升平,晚上千灯万火,繁华热闹。
若非亲眼看到,谁会想到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的雒城,饿殍遍地,水灾蔓延。
那场景太震撼,以至于我瞪大眼睛,半晌不敢置信。
放眼望去都是水,淹没了村庄、县城、无边无际的荒野。
然而瓢泼大雨还在一直下。
一路上,我看到幸存的百姓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绝望地往梁州城跑。
梁州城门,大批兵马镇守在此,把他们往回赶。
人数太多,局势控制不住时,不惜杀鸡儆猴,吓退他们。
只因梁州是长安以南的一道枷锁。
当地官员不允许逃灾的难民有涌入长安的机会,恐污了圣人的耳朵。
我看着他们被推搡,大骂,如同牲畜跪倒在地,哭号一片。
我只觉惊心动魄,开口问周元亨:「你们知道吗?皇上知道吗?太子知道吗?」
周元亨看着我,冷不丁地笑了:「知道又如何?」
我不知中原皇帝在做什么,是真的见识不到这场人间惨剧,还是惨剧没有发生在他的眼前,便可以置若罔闻。
究竟是置若罔闻,还是并不在意?
人间皇帝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他曾开仓放粮,让朝廷官员带着粮食赈灾,也曾派遣调任,让有能力的大臣去治理水患。
可是雨停了又下,洪水不曾消退,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
是的,为官者毫不在意。
兴许是有清官,父母官的,但我没有见到。
听闻当地有个县令,在洪水第一次决堤时,带着村民往山上躲难,不幸卷入了洪流之中。
我没有看到。
我只看到辰王周元亨,设计贪污了赈灾粮食,饿死了几万百姓。
看到江北粮商趁机抬价,梁州城的百姓抱怨连天。
抱怨算什么,至少还活着。
雒城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府衙建在最高处,当地官员和朝廷来的官员一直镇守在此,有条不紊。
有绞尽脑汁想办法治理洪灾的,有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的。
无一例外,见到周元亨后,他们慌忙起身,行礼:「辰王殿下。」
阴雨连绵,雒城尚未受灾的地方不多,挤满了灾民。
尤其是县城,满大街都是。
他们衣衫单薄,在简单搭建的棚子下,端着清得见底的米汤,冻得面色发青。
有的棚子底下还漏水。
也难怪灾民拼了命地往梁州跑,这种情形下生了病,大夫瞧不过来,只能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周元亨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说来看戏。
他生辰那日,实际皇帝并没有来。
他打听了一番,近来皇帝龙体抱恙,身子不太好了。
那薛良儒当真是个能人异士。
他一边派人前往西域找白龙踪迹,一边查出雒城水患,实为有龙在云层作乱。
水患已经持续几个月了。
他没有轻举妄动,一直在布局捕龙。
直到辰王生辰那日,皇家苑囿,太子和程嘉被紧急传唤入宫,皇帝命他们随着薛良儒一同去雒城。
即刻出发。
所以那日,程嘉压根不知谢时薇害我的事,也不知我被推下了山崖,不知所终。
皇帝的命令下得紧急,他们是秘密出发,来不及通知任何人。
而辰王周元亨,向来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他知晓此事后,将我也带去了雒城。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止不住对我道:「他们要捕龙,哈哈哈,本王从未见过如此滑稽之事,还是父皇下的命令!」
他笑得很开心,但我没有笑。
此时也没有再装。
我被人间的惨剧影响得笑不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雒城水患持续几个月了,皇帝早知是龙在作祟。
他一心捕龙,命薛良儒精心准备了数月,召回了所有的屠龙人。
他并不在乎雒城百姓的死活。
薛良儒等人到达雒城的时间,比我们晚了半日。
他们有一整队的人马,还有大批禁军护卫。
程嘉没有见到我。
周元亨这个混账,在县衙门露了个面,然后就带着我住到县城一家别院去了。
他还搞了个斗笠面纱给我戴。
他带了很多人来,还有一名梁州跟过来的官员,跟着他汇报什么信息。
那官员生得肥头大耳,走几步便喘得厉害。
他还偷偷打量我,用色眯眯的目光。
周元亨看到了,直接一脚踹了过去,踩在他身上:「找死是不是?本王的女人也敢看。」
我这一路情绪低落,也懒得跟他装了。
这个变态反而来了兴致,一次次地拿绳子试图套我脑袋。
「叫爹啊,你怎么不叫了?」
「不怕死了是不是?信不信我真勒死你?」
我冷眼看他,脱口而出:「滚!」
变态还是个贱骨头,被我骂了之后,收起了绳子,反而没再套我了。
他啧啧地看着我笑,竟开口道:「阿离,本王有点喜欢你。」
「滚!」
「你就那么喜欢程嘉彦?为了他从西域大老远地跑过来,他有什么好?」
「滚!」
「换作旁人这样跟本王说话,脑袋早就搬了家,你说我是不是贱啊?竟然舍不得杀你。」
「滚!」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再骂一句试试!」
「滚!」
-25-
雒城真的有龙,我清楚地感知到了。
天空乌云压顶,雨势磅礴。
在山顶空地,薛良儒布阵捕龙,声势浩大。
我不知他们做了什么。
因为周元亨带着我在另一处山头。
他可真会享受,在雨幕之中命人搭建了棚,除了朝着山头的那面,其余四周均用革布包裹了起来。
棚子里还烧着炭炉。
周元亨穿了件轻软的狐皮斗篷,眉眼细长,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捻着一杯茶。
「他们居然来真的,这阵仗,有点意思。」
我坐在他旁边,托着腮,抬头看天。
山下洪水遍野,隔壁山头响起了一阵鼓声,听得我心里发麻,慌得厉害。
薛良儒的捕龙阵、敲起的鼓,令我的头有些疼。
我恍惚觉得,云层里的那条龙,比我还要疼。
因为雨势突然变大,几乎是倾注着往下灌。
情况不妙。
照此下去,很快连县城那边也会被淹,城内灾民全都会死。
可是似乎没人在乎。
薛良儒那边不在乎,周元亨更不在乎。
我直觉心里一股怒火燃起,腾地站了起来。
周元亨一把拽住了我:「阿离,你干什么?!」
「辰王殿下,你该去阻止他们!」
「哈?你开什么玩笑?」
「你是皇子,站在高处伸手就是青天,就该为民做主,为他们庇护!」
「说什么呢,本王何时不为他们庇护了?」
「你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无视百姓死活,如果现在回头,我还愿意给你机会!」
周元亨眯起眼睛,对上我一本正经的神情,笑出了声。
他像听到了一个笑话,那样的神情,只需一眼,我便知道他没救了。
与此同时,山的那头好像出了变故。
我知道,程嘉和太子至少还心怀慈悲,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雒城百姓被淹死。
那边的鼓声小了,夹杂着打斗之声。
我没再理会周元亨,解下他披在我身上的斗篷。
漫天大雨之中,我站在了山头。
周元亨站在棚子里,冲我骂道:「你疯了,快点回来!」
疯的不是我,是云层里的那条龙。
它的悲伤、哀鸣、怒火,我感知得一清二楚。
它要淹了雒城,让洪水涌入梁州。
可它已经没了力气,快要掉下来了。
所以它在孤注一掷,拼死而为。
我答应过爷爷,不可以使用灵力,暴露身份。
可此刻我想起我年幼时,他曾对我说过的话。
「我们白龙一族,靠天山山脉修炼化形,不仅是大罗天的恩赐,也是这万物生、自然赋予的恩赐,生于天地之间,就要和人一样,守护我们的家园。」
「小阿离,大罗天是我们的信仰,西域天山也是,世间万物皆是。」
我无法坐视不理,但我想,爷爷他一定懂我。
我施展了法力,在雨幕之中,踏进洪流与云层之间,也踏进天地之间。
恍惚间,我听到了很多人的喊声。
「阿离!」
有周元亨,也有我的程嘉。
那日,很多人应当看到,一身穿白衣的姑娘,飞入天地之间,站在洪水之上,举起了手腕上的红色珠链。
洪流与云层之间,她是如此渺小。
但是她掌心朝着天上,嘶声喊了一句。
「大罗在天!」
伴随着这声喊,地动山摇,洪水倒灌。
没错,是洪水齐刷刷倒灌回了天上。
他们在震惊、在恐惧,但我的眼神如此平静,直到倒灌的洪水冲进云层,那躲在云层里的青龙掉了下来。
很少有人见过龙。
它身长四丈,青黑色的身躯,从天而降,像是天上砸下来的柱子。
但它比柱子灵活,瞬间又蜿蜒而起,咆哮一声,腾空冲向薛良儒所在的山头。
它的声音震耳欲聋,引起山野动荡。
怒红的眼睛似燃烧的烈焰,龙须狰狞,爪子锋利,庞然大物就这么出现在人间。
但它未曾到达那座山头,咫尺的距离,我从天而降,一拳打在它的颈上。
我清楚地知道龙的死穴。
我将它按压在地上,怒吼着问它:「为何要制造灾祸,危害人间百姓?!」
它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令我的头发全都飘了起来。
但我从它的怒吼声中,得知了原因。
它是一条母龙,也曾修炼成人形。
十几年前,薛良儒率屠龙人杀的那条小青龙,是它的孩子。
它想要报复,曾经试图闯入长安皇城,杀了那个用它孩子来炼丹的老道士。
可是它进不去,只闯了一次,便丧尽了修为。
它绝望,痛苦。
那条小青龙的尸骨,就在皇陵地宫。
它在雒城施云布雨,淹了村庄,一开始只想要回小青龙的尸骨。
可那人间皇帝和道士,明知是它作恶,为了捉它,花费了几个月时间,将小青龙保存完好的龙皮,做成了几面鼓。
他们在山顶敲鼓,它在云层撕心裂肺。
母龙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知道,这是它最后的反抗。
我道:「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因为你对付不了屠龙人,便对人间无辜的百姓下手,龙族生于天地之间,一开始便为守卫四海而生。」
「我爷爷说,花枝叶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民间屠龙反龙,皆为欲望使然,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们若心怀怨恨,对无辜的人下手,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母龙一腔怒火,我知道,自己已然说服不了它了。
所以我松开了它,在它飞向薛良儒时,我冲不远处的程嘉喊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程嘉果然跟我十分默契,他将薛良儒等人带来的降龙法器,该扔的扔,该破坏的破坏。
破坏不了的,冲上去和屠龙人打成一团。
我就知道,最能对付人的,终究还得是人。
这座山头已经不需要我来过问了。
我飞去了周元亨坐在的棚子。
他还在喝茶,握杯子的手,在颤抖。
是兴奋的颤抖。
他的眼睛写满了兴奋,跑过来一把握住我的手。
「阿离,你是什么人?」
「我是龙,白龙。」
「不管你是什么,从今以后跟本王在一起,父皇快不行了,你助我登上皇位,我许你想要一切,整个天下是我们的。」
「你要天下做什么呢?」
我怜悯地看着他:「你已经站得很高了,伸手就是青天,你左右百姓的生死、掌控他们的衣食住行,你看着他们哀鸿遍野,毫无怜悯之心,明明伸下手就可以解决的事,你为什么不做呢?」
「因为你不屑做、不想做,生于帝王之家,站在主宰的高位,理所应当地视地面百姓为蝼蚁,你们难道忘了,是蝼蚁将你们托举了起来?它们散了,死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任何人都不可以漠视生命,尤其是你这种,伸手就是青天的人,坐不了那个位子,就该掉下来。」
我朝他伸出了手,他恐惧地瞪大眼睛,后退一步。
「爹!阿离你是我爹,别杀我!」
「叫爹也没用了,百姓们叫你爹的时候,你饿死了他们几万人。」
我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的眼睛,被我伸手覆盖住。
「大罗在天,净土上天。」我道。
-26-
我和程嘉回西域那日,终是生了变故。
彼时皇帝已经驾崩,太子周元宗登基成为新帝。
他召了程嘉入宫。
程嘉不肯去。
我问他为什么。
程嘉道:「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是皇帝。」
「所以呢?」
「太子不允许长生不老药的存在,但是皇帝允许。」
「程嘉,我不懂,我很想哭。」
「花枝叶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你说的。」
「可是他是皇帝,皇帝心里不可以藏毒!」
「程嘉,我们明天还能回西域吗?」
能回,但离开得很艰难。
离开那日,城门之上,新帝周元宗,一袭龙袍,眉眼深沉地看着我们。
他对程嘉道:「为何非要走呢?留在长安不好吗?庆阳姑母和你夫人谢氏,都很舍不得你。」
城上大批侍卫、弓箭手,整装待发。
周元宗遥遥道:「嘉彦,阿离,你们留下,朕一定会保护你们,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们。」
「你们走了,朕真的不放心。」
我和程嘉很清楚,庆阳公主和谢时薇,被他控制起来了。
我很为难,因为我知道,程嘉不能无动于衷。
我很想我爷爷。
兴许是心有灵犀。
我在心里默念爷爷的时候,城外道路,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转身,竟真的是爷爷飞奔而来。
隔着老远,我用灵敏的耳朵,听到他念念有词。
「完了完了,跟小秃驴下了几个月的棋,把孙女忘了。」
「小阿离不会死了吧,哎哟,我的老天!吓死龙了!」
我一脸幽怨地看着他出现在我面前。
爷爷笑得好开心,冲我道:「乖孙女,活着呢?」
有爷爷在,真的好安心。
他只用几句话,就让周元宗心甘情愿地放了人。
他说:「哟,死小子你当皇帝了,好好做人啊,你当初吃的那块肉,是我爷爷的,实际你早就死了,是我爷爷在保佑你,知道吗?」
「西域有个传说,白龙心性至纯,是守护天山的灵兽,食龙肉者,行善积德才能活得长久,作恶多端马上丧命,你试试不?」
我和爷爷带着程嘉,如愿以偿地回了西域。
哦,我们还带走了庆阳长公主和谢时薇。
庆阳公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程嘉道:「我儿,你带我走,我是真的怕阿离再拿鞭子抽你,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我:「我真的已经改了。」
谢时薇很有意思,她不看程嘉,却对我道:「你能带我走吗?我不想留在这里,守一辈子寡被人耻笑,你说天山上的月亮好看,我也想去看一眼。」
来的时候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
回去的时候,四个人,哦不,五个人。
途经三圣山的时候,有个小和尚早就等在了那里,他背着包袱,对爷爷道:「龙老伯,你留下的那盘棋,我又想到了破解之法。」
我对爷爷道:「爷爷,你怎么能拐人回西域呢?」
爷爷看了我一眼:「你拐得还少?」
哦好吧,途经甘州,我和爷爷又遇到了那伙拦路的强盗。
这次他们两眼放光,喊了一句:「肥羊来了!」
我:「他们变坏了!」
爷爷:「就是,怪坏。」
……
我叫阿离,是一条白龙。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奇莫。
回到扜泥城不久,我又见到了他。
他嚷嚷道:「阿离,这几个月你跑哪儿去了,我去天山下的穹庐找你,你和爷爷都不在。」
没错,这个二傻还不知道我去了一趟长安。
他定睛看到程嘉,气得差点跳了起来:「不守信用的中原人!你怎么回来了?!」
后来,我最好的朋友,娶了个中原的世家小姐。
后来我和程嘉如愿生了一条小龙。
它出生时是龙蛋,需要在山脉孵化几十年。
我的长公主婆婆对此很绝望,她说她活不到看到孙儿的那天了。
但是她可以和孙儿说话。
山洞里,龙蛋里的小龙,叽叽喳喳,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
我无意中听到,它问爷爷:「我出生后会很厉害吗?」
爷爷呸了一声:「别做梦了,我们西域白龙,是天底下能力最弱的龙,我们数量少,修炼化形艰难,还曾被西域妖僧追杀,活得可不容易。」
「我们永远不能离开天山,我们很弱,离开之后,很快会现形成龙身,中原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我在一旁插嘴:「爷爷,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怎么不对?这都是我爷爷亲口告诉我的,白龙一族生存法则。」
「爷爷,我现在相信最后一个西域妖僧在你肚子里了。」
「阿离,那其实是我胡说的,最后一个西域妖僧在我爷爷肚子里。」
「啊?」
「哎,我爷爷吃了他之后,消化不下,死了。」
爷爷很伤感,我也很伤感,我们俩坐在龙蛋前,唉声叹气。
龙蛋:「西域妖僧好吃吗?」
我和爷爷:「不好吃!」
龙蛋:「哦。」
自从有了龙蛋,爷爷就搬到了山里,整天守着它。
我守不了,我还要回山下穹庐,找我的程嘉。
他与我以血缔结的爱人,我曾对着天山上的月亮,对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给你,程嘉,祝你长寿,愿我们永在。」
我是一条白龙,白龙最守诺言。
我说他长寿,他便会长寿。
我说我们永在,我们就会永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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