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府那日,小公子是不知情的。
三两银,两支钗,还有一张南下嫁人的婚书。
小夫人便把我这个准姨娘给打发走了。
小公子知道我要离开后。
横抹脖子,竖勒绳子,不死不休地大闹求我的下落。
紧赶慢赶才到码头拦下了我。
只是最后一刻,他却放下了手,满是决绝地说:
「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多年后,又听闻小公子南下巡盐收税。
下榻新任建德县令府邸时,望着县令夫人红了眼眶。
哽咽着问:「夫人可是京城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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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大人到建德,按道理我是不用去迎接的。
但听张子理说钦差大人要绕道去淳安,他连夜启程作陪。
钦差大人的官眷便让我去迎。
说来也怪,钦差大人今日到浙江,张子理昨日才得到消息。
丝毫不知这钦差大人是何方神圣?
更怪的是钦差大人还带来了妻女。
管家说:「夫人,官船到了!」
一戴着长帷帽的妇人款款下船,只是这人看起来身量纤纤,风一吹就要倒了一般。
「夫人可算到了,府上已备好宴席为您接风洗尘。」我笑盈盈地说。
知道京中的人里里外外都讲究,尤其是重臣内眷。
我早就腾出了最齐整的院子,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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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了母女二人,回了府,夫ťù₅人并没有着急入席,而是说:
「窈窕,可否与我说上几句话?」
已经多年没人唤我的旧名了,我拳头微微攥紧,已经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是京城忠勇侯府的小夫人。
当年我在侯府为婢时,她给了我三两银,买断我伺候小公子的十年。
两支钗,就当我嫁人时的嫁妆。
还有一封婚书,说是为我寻了一良人。
小夫人端坐上位,清凌凌地说:「你去嫁人吧,府中容不下你了。」
尘封的往事忽然间浮上心头,旧事与今朝不动声色地流转。
屋内的婢女很有眼色地下去了,小夫人这才掀开帷帽,露出一张病容。
记忆中的她是个中正的美人,说话做事都是风风火火的。
但现下许是被病拖垮了,脸上已经挂不住相了。
她哽咽着,泪已经下来:「窈窕,当年把你赶出府,是我的错。」
「只是现在我的身子快要撑不住了,只有一女巧姐儿,怕我走了后这孩子无人照拂。」
「我想把巧姐儿托付给你。」
原来她是来托孤的。
小夫人继续说:「听闻你生了一个小子,看着宋璋的面子上,两家孩子能不能定个娃娃亲?」
-3-
已经好多年没听到小公子的任何消息了。
我以为关于他的一切都停在景昭二十三年。
我面笑心不笑,挤出来一句话:「夫人说的哪里话,您是一品大员的夫人,又是侯府之人,何等尊贵的人,小小姐更是尊贵,犬子怎么配得上?」
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与她做儿女亲家之事。
小夫人料想到我不会愿意,竟然给我跪下来,要不是我和嬷嬷眼疾手快地拦住,怕是都磕了几个头了。
「夫人,您快起来吧。」
那嬷嬷是伺候老夫人的,我也认识,神情复杂地看了眼下之景。
虽说她一直在劝说小夫人,但心中暗想:「小夫人的脸皮也忒厚了些,当初把人赶出去是一点情谊都不顾,现下又来巴巴地求着了……」
不过这些我和小夫人并不知道。
小夫人倔强地跪着,角落里的巧姐儿害怕的默默流眼泪,但一声都没有哭出来。
「窈窕,你要不同意,我就跪死在这!」
「你别忘了,你与张子理这桩好姻缘是我给你做得大媒啊,我把巧姐儿托付给你,你就当还了我这个人情好不好?」
-4-
「跪死正好!」
大郎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手中拿着一把破扫把,高举着就要往小夫人身上打。
他虽然不知道当年发生什么事,却知道我被人欺负过。
许是刚刚在外面偷听知道了原委,这才进来为我鸣不平。
我喝住了他:「大郎,放下!」
「还不给夫人道歉!」
小夫人毕竟是宋璋的内眷,而宋璋是张子理的上司,为了张子理,我也不会把关系闹僵。
大郎听我这么说,委屈地收回了手:「李姨,这人欺负您,我凭什么向她道歉,就该把她赶出我们家,还想让她闺女跟二弟定亲,没门的事!」
「张端远ẗű₋,出去!」
大郎是张子理发妻的儿子,也是我一点点带大的。
虽然知道他是为了我抱屈鸣不平,但小夫人这人……
委实让我琢磨不明白。
更害怕因此得罪了她,影响张子理的仕途和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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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府,实属无奈。
我八岁开始伺候小公子,他是庶室所出,从小扎堆在丫鬟婆子堆里面,染了一身的脂粉气。
不像三个嫡出的哥哥般争气。
诗书不通,武艺不精,是府中公子中最不惹眼的存在。
但人是极好的,对我也极好。
丫鬟婆子日日要干的粗活,他偷偷地陪我一起。
京城时兴的料子,隔天就会出现在我的房中。
还会偷偷地用字条写上:「好妹妹,这样漂亮的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的!」
那时我年纪小,爹妈都不在了,只觉得小公子对我是极好的。
刚及笄,就被他哄着破了身子。
就算被小夫人赶出府的时候,甜言蜜语犹如在耳:「好妹妹,等我娶亲后就跟夫人讨要了你过来。」
做小公子的姨娘,怕是院子里面所有丫鬟们的指望和肖想了。
若是未来主母良善好相与,那日子便更好了。
大概是十六岁的时候,小公子落了水,寒冬腊月的又是一屋子女眷,没一个人有法子,一个个像木桩子一样钉在地上干着急。
我脱下了夹袄,不管不顾的跳下水救上来了小公子,也因此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夫人过来看我的时候,不由得用帕子抹眼泪,拉着我的手一直说:
「好姑娘,等璋儿娶亲之后,就把你的身份给落定,以后我们宋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这样说,便是把我的身份过了明路了。
府中人都把我看作小公子的准姨娘。
-5-
只是景昭二十三年时,忠勇侯带着三个嫡子上了战场,没想到全部战死。
府中一下子就像塌了天一样。
老夫人、侯夫人都病倒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公子一下子成了府中的顶梁柱。
老夫人在祠堂中跪了一夜,想出了给小公子娶亲的法子。
只是她们定下的正妻人选,既不是权贵清流的女儿,也不是门当户对的小姐。
而是江南一富商的独女,江照。
江小姐从小就打理商铺生意,江老板说过他百年之后,家产都留给江小姐。
愿以百万家产做嫁妆,换江小姐嫁入侯府。
小公子知道他的正妻要由家中长辈去定,反正都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还整日想着与我玩闹。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惴惴不安,也第一次怀疑小公子对我的盘算。
小夫人入府之后,以雷霆手段从大夫人那里夺过来管家权。
那时忠勇侯府内里其实内里乱成一片。
侯夫人虽说让小公子担起来爷们的气概撑起来整个家,但和族老商量暂不让他袭爵,只因那时大夫人身怀六甲。
而二夫人是高门贵女、三夫人是皇亲国戚,都不是好相与的,看不上出身商贾的小夫人。
妯娌间,婆媳间,夫妻间都不贴心。
让我站在小夫人的立场上,都替她觉得难。
所以小公子并未提起抬我为姨娘的事情。
但小夫人喘过气后,很快就要收拾我。
她也不红脸,也不闹气,只是让我跪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说:
「窈窕,爷们院里的人都当你是准姨娘了?」
我低头:「不敢。」
她气定神闲地端着茶盏,又刮了刮着茶沫子:
「爷们睡着的时候,梦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可见他心底你的分量,但这样我便容不下你。」
做丫鬟做惯了,遇到事就是磕头自扇巴掌:「奴婢不敢,不敢。」
从那以后,小夫人便把我调到了她房子,专门在叫水的时候让我伺候。
也知道什么东西比巴掌板子更扎心。
晚上伺候,白日里还要干活,一连小半个月没睡过囫囵觉。
小公子知道我委屈,但毕竟是新婚,要给小夫人面子。
更重要的是,他当家后才知道侯府只是表面风光,内里早就亏空一片。
用小夫人的嫁妆还了外债,周转了铺子的生意,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都是靠着小夫人。
老夫人当初给我的承诺,自然不作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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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自己是小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小公子却对我说:「窈窕,你且忍一忍,等过些日子我就抬你做姨娘。」
小公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到最后我们都不信了。
没有小夫人同意,他不会纳妾的。
而我这才知道,自己在小公子眼里不过是个略微特别的丫鬟罢了。
所以我ťùₛ只想离开小夫人和小公子,一个人悄悄地活着。
但小夫人不让,她的攻心之法还没用完呢。
有人劝小公子说:「爷,小夫人那么折腾窈窕姑娘,您不护着点?」
「犯不得。」
「爷,那窈窕姑娘毕竟救过您的命,要不跟小夫人说说?」
「犯不得。」
「爷,您就不怕窈窕姑娘跑了?」
「犯不得。」
我从小到大所有的幻想一瞬间心死,才知道自己只配得上三个字——
犯不得。
所以在小夫人说:「窈窕,你知道我容不下你,留在府中也是被我折腾,我给你找了男人,出府嫁人吧。」
「好。」
当日,小夫人赏了我三两银,两支钗,还有一封南下嫁人的婚书。
我走投无路,只得买了张船票。
只是我没想到,向来口中都是「犯不得」的小公子为了我的走在府中闹了好大一场。
拿起长剑就要抹脖子,被老夫人转手按住之后。
又去房中挂起了白绫,若是晚发现一些,怕是人就没了。
然后就哭着闹着好了一大场,跪在老夫人脚下:「祖母,您就告诉我窈窕的下落吧,我不能没有窈窕的。」
「十六岁那年,您就把窈窕许给我了啊,等她回来我就让她做姨娘。」
老夫人最终心软,告诉了小公子我要南下嫁人了。
小公子紧赶慢赶来到码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窈窕,你别走好不好?」
他哭,我也哭。
可我只是说:「小公子,算了吧。」
「我不是真心喜欢你,你也不是真心喜欢我。」
我想靠着他做姨娘,他想拽着我当个听话的玩意儿。
小公子急得都快同我跪下了,却没想到小夫人追了过来。
附耳在小公子旁边说了句。
小公子竟松下我的手,满是决绝地说:「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千万别回来了啊。」
-7-
不过那些事过得太久了,本不该想的。
让大郎出去后,我和嬷嬷立马去扶江照。
但她却推开我的手,按住胸口一阵阵的发颤,冷汗不停地往下落。
嬷嬷说:「小夫人这是发病了。」
寻药的寻药,找大夫的找大夫,折腾了好一顿才从鬼门关把江照的命抢回来。
我悄悄问嬷嬷:「小夫人怎么病成了这样?我记得她之前很是康健的。」
嬷嬷原先是伺候老夫人的,也算是看着我长大,叹气说:「府中的事给拖累的了。」
「府中一大家子的人,小夫人一个人操劳不容易。」
听说我走后,宋璋三年没跟江照说一句话,见面只当过路人。
江照那么要强的人,在府中不免受老夫人、候夫人的埋怨。
还有三位妯娌的明嘲暗讽,日子过得很艰难。
大夫人生了一个遗腹子,袭了忠勇侯的爵位,与小夫人斗了好多年的法,争来争去就是争一个管家权。
其他的,嬷嬷也不知道了。
嬷嬷拍拍我的手说:「窈窕,见你现在过得好,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当年都是我们……我们对不起你……」
眼看着嬷嬷要掉眼泪,我忙掏出帕子:「嬷嬷别哭了。」
好说歹说,这才哄好人。
只是我们都没注意到,窗幔后面有一个小丫头偷偷地哭。
还是我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为是耗子,却没想到是巧姐儿。
她泪眼蒙眬地看着我,委屈,害怕,胆怯地垂下了头。
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把人抱了出来,这孩子看起来比我家二郎还小些,明明是侯府千尊玉贵的小姐,老太太是最喜欢孩子的,当年对最不起眼的宋璋也很是宠爱,怎么会看着重孙女被养成这样?
我半蹲着身子,变戏法似的连连变出了好几颗糖给她:「别怕。」
「你就是巧姐儿?」
她乖巧地点点头,很快的收住了眼泪。
可怜见儿的。
看见这孩子,就想起了我小时候。
巧姐儿眼巴巴地望着江照床边,知道她担心母亲,我没多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到床边,怕她冷,给她加了件厚衣裳,屋里面烧上了炭,还不忘叮嘱嬷嬷好好看着巧姐儿。
我隐隐觉得,这一屋子的人啊,怕是麻烦得很。
刚推开屋子,就看到大郎用阴恻恻的眼神瞧着我。
质问,不解,还有一点点的愤怒。
跟我刚见到他的那两年差不多。
都说十来岁的孩子心思藏不住,可这孩子总是阴沉不定。
「还生我的气呢?」
「不敢。」他噘着嘴,气还大着呢。
「她欺负你,你Ṫûⁿ还这么好脾气,可不像以前那么教训我和爹。」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男人?」
是一听,脑海中瞬间跳出来一句话。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撸起袖子揪起他的耳朵:「你这孩子,想什么呢?」
-8-
当年我虽拿了婚书,并未打算嫁人的,严严实实地揣在包袱最里面。
上了船,我环顾四周,直到船夫连问了三声:「这位姑娘,您要去哪?」」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有家。
便问船夫:「大家都去哪的啊?」
「去杭州的多,也有顺路下船的,不过还是杭州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掏出船费,喃喃道:「那我也去杭州吧。」
只是没想到那条船上有人生了疫病,陆陆续续一直死人。
船家也害怕出事,不敢声张,半夜悄悄地往船下扔死尸,一路走,船上的人就一路死,一路少。
我是在建德被扔下船的。
船家抢走了我的包袱,值钱的装进了口袋,不值钱的便和我一起塞进了麻袋里面。
那婚书便在里面。
许是我命不该死,被一大一小两个湖心亭垂钓的人钓回了家。
男人看着远处飘来的麻袋,忙解开了。
跟密密麻麻的河水一起涌出来的,是一卷婚书。
虽泡了水,但婚书上的字还在。
只因婚书上的字不是用笔墨写上去,而是拿针线绣上去的。
【京城顾窈窕,擢嫁杭州张子理。】
男人捧着婚事的手愣了愣,小儿早就把麻袋里面的女子放了出来,对爹爹说:
「爹爹,好像是个死人。」
张子理探探鼻息,发现人还有气,忙带回了家中。
请来了大夫医治。
要说张子理是谁?
张子理本是富商江家的家奴,后来主家开了恩,不仅给他脱离了奴籍,还让他读书识字,甚至考秀才,娶妻生子,都是主家一手操办的。
到后来回建德老家,主家也是一路相送。
发妻难产死后,他悲痛欲绝,一个鳏夫拉扯幼子,但从未起过再娶之心。
直到后来大小姐传信,说给他寻了一个女人做妇。
大小姐让她娶,他便娶。
只是等啊等,一直没等到那个叫窈窕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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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后,只见一大一小趴在我床前。
小孩率先醒来,好奇地看我,打量,思索,复又琢磨。
「你活了?」
我扑哧一笑,这小孩说话真有意思。
男人醒来后,支支吾吾地向我介绍:「姑娘,我……我叫张子理。」
他以为我会听到「张子理」这三个字的时候,会自爆身份,可我撒了个谎。
没说自己是顾窈窕,也没说是京城来的。
只说自己是绩溪人,姓李,单名一个筝字。
张子理虽不解,但也没有拆穿我,一碗碗的汤药喂下去,照顾了我多日才让我病好起来。
那年江南生疫,浮尸百里,那年我死里逃生,斩断过去。
嫁给张子理,搭伙过日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子理性格憨厚老实,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但跟他在一起,是从未生出过的安心。
只要他在,烦心事他都揽了。
只是张家大郎是个倔性子,闹了好久的脾气,一个人关在房里面良久。
不说话,不哭,更不闹。
我捧着刚做好的一碗鸡蛋面进入了房间:「人是铁饭是钢,还是先吃饭。」
可他别过头去,打翻了碗。
红着眼,含着泪:「你出去!」
哄小孩可是我最拿手的,在府中的时候没少哄……
但我换了个法子,他倔,我比他更倔,学着他的样子瞪着他:「你不吃饭,受罪的是自己。」
「但浪费粮食可不是什么好孩子了。」
张家的家底不厚,张子理在私塾里面教书,一个月才二两银子,我给人缝补衣裳,一个月连半两银子都没有。
我索性当着大郎的面,蹲在地上吃那些脏了的面条。
大郎眼睛、嘴巴睁的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而后忙说:「你别……别吃了。」
「那你还闹不闹?」
「你耍无赖!」
我知道我是耍无赖,折腾小孩还是有一套的,时间久了,他闹,我比他更闹。
他耍,我比他更耍。
我没做过母亲,也不会替代他母亲,只是当朋友,甚至是无赖一样跟他相处。
大郎没少跟张子理告状:「爹,你娶的是个母老虎!」
「爹,你管管她!」
「爹……」
时间长了,也就真的处成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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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头两年,我一直喝避孕的药。
张子理已有大郎,并不需要我为他绵延子嗣。
这药方子并不难找,还是毕竟从我及笄的时候就开始喝,也喝了好多年了。
还是宋璋亲自为我寻得药方,上面的每一味药我都烂熟于心。
他说过:「好妹妹,我还没娶嫡妻,要是有了个庶长子祖母肯定会打断我的腿,你就委屈委屈吧。」
这一委屈,就是好多年。
只是后来经常腹痛难忍,张子理寻了大夫,才知道了我一直在服凉药。
大夫说:「凉药已经伤了身子,怕是难以有孕了。」
「其实也不是这一时半会的事了……」
后面的话,他不说张子理也知道。
成婚那夜,张子理早就知道我不是姑娘了,这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没问我,我也没主动提起过。
只是知道我一直服用凉药的张子理,又气又怒,用手指着我半日,却终究没说出一句怪罪的话。
平复心情之后,心疼地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哽咽着,蹲起来去捡地上的碎瓷片,掌心被狠狠地蹭了一道口子。
一点点扒开早已结痂的伤口。
把过去的自己,剖开了,揉碎了,讲故事一样说出来。
许是太过失态,在我说道自己被赶出侯府的时候,张子理便说不要再说了。
因为后面的事情,他大抵都知道了。
也正是如此,他此后从未在我和孩子们面前提过在江家为奴的事情。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大郎在外面听到了那些话,知道我被人欺负,小小年纪的他很是记仇。
欺负我李姨,就是欺负我张端远!
后来张子理中了举,宁海做了县丞,日子一点点好起来,细细调养下,这才有了二郎。
二郎出生时,最高兴的不是我,也不是张子理,而是大郎。
他整日抱着弟弟不撒手。
本身也是个孩子,小小的身子抱着孩子我们都怕他摔了,可他抱得稳稳当当,一抱就是好多年。
二郎性格腼腆像个姑娘一样,受了欺负都是大郎去给他讨公道。
也就是去年,张子理在宁海抗洪有功,升任建德县令,调令才下来没多久。
又拖家带口地来了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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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姨,疼疼疼!」
大郎龇牙咧嘴地喊疼,也只有在这时会显露少年模样。
也正是在这时,二郎下学回了家。
大郎看见二郎,就招手说:「哥哥带你买糖吃,不理那个坏女人!」
二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嘴里的糕点还没咽下去,一边嚼,一边说:
「哥哥,谁是坏女人?」
我瞪了大郎一样,他立马反水笑嘻嘻地说:「我是坏女人!」
二郎继续嚼着:「哥哥,怎么变成坏女人了?」
「你娘说我是,我就是!」
而后像小时候一样抱起弟弟,眉毛皱成了小山:「你这是吃了多少,又重啦?」
管家捂嘴笑:「还不是您喂得多,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二公子。」
兄弟俩嬉笑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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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碗的汤药喂下去,江照的身体才略略好些。
不过大夫告诉了我:「那位夫人的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活不过一年。」
我不由得一阵心悸。
其实我并不想见江照,但她在府上住着,地主之谊是要尽的。
但江照却叫住了我:「窈窕。」
「夫人。」我淡淡地回道。
「我快死了。」江照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仿佛生死早就置之度外。
「这么多年,我在侯府不容易啊。」
「你知道的,宋璋不喜欢我,你走后他再没有碰过我,巧姐还是我灌醉了他……才有的,别看宋璋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但是……」
她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出一大片血,而后自嘲:「罢了罢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我忙请了大夫过来为她医治。
「夫人别忧心了,宋大人马上就到建德了。」
张子理前日的信已到,想来人也快到了。
信中说淳安百姓今年受了灾,老百姓早就食不果腹,一听说宋璋是京城收税的大官人,闹得闹,乱得乱。
宋璋为了平乱,生生地打死了两个闹事的乱民。
张子理信中哀痛,说那两个乱民家中有老母幼儿,宋大人看似打死了两个男人,实际打死了两户人家。
虽然闹成了这样,宋璋还是收集了税银。
我捏着信封,想着要如何面对宋璋。
记忆中的他胆子小,既怕猫又怕狗,连跟人吵架都怕,怎得生生打死了人?
-13-
大概三日后,宋璋一行人到了建德衙门。
宋璋身穿一品大员服,脚蹬鎏金丝皂靴,通身体体面面的富贵气派,十年的风霜封印了少年的脂粉气,加上了不少权臣气息,不怒自威。
唯有在旁人见不到的腕间绑着一缕青丝编制的腕带。
衙门里面密密麻麻跪了一圈人。
宋璋偏头,对张子理说:「本官也累了,可有休息的地方?」
张子理早就把自家院子最好的一处腾出来安排宋璋夫妇,忙把这尊佛请了回去。
彼时江照正在拉着我说话,我俩称得上有仇还差不多,但她恍若未觉一般一直让我陪着她。
这关系尴尬得紧。
紧不得,松不得。
直到出门时,跟宋璋不期而遇。
宋璋眼眶刹那间就红了,刚要上前握住我的手,张子理就眼疾手快地到我身边。
朝宋璋介绍:「宋大人,这是臣的妻子。」
张子理知道我与宋璋的旧事的,但他是到了淳安才知道来人是宋璋,向来京官巡视都住在县衙府邸,才造成了这番尴尬的局面。
宋璋忽地想起来,十年前他松开窈窕的手,决绝地说:「窈窕,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啊。」
他知道窈窕要去南边嫁人。
只是没想到还能见到她,他一直以为窈窕死在了疫船上。
现下他的窈窕挽起了妇人的发,有了夫,有了儿。
一想到这些,宋璋就一阵阵揪心的疼。
他紧紧扣着掌心,似乎想要把那些痛藏进骨血里面,哽咽着问:「夫人可是京城来的?」
我摇头之瞬,张子理已然握住我的手。
「回大人,我是绩溪人。」
宋璋听我这么说,心更痛了。
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江照牵着巧姐儿的手走了出来。
「你们怎么在这?」
宋璋看到她们母女二人,没有喜,只有惊。
我们这才知道江照来建德,宋璋是不知道的。
宋璋推搡着江照回了院子,两人像是吵习惯了一样,什么都不顾的竟在外人家中吵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你离京了生意怎么办?那里正缺银子呢!」
「你管我干什么!缺钱你自个弄去,耽误我们娘俩这么多年,我不干了!」
「休得胡说!你知道其中利害,昭阳殿还差最后一笔银子就建成了。」
「宋璋,你也知道是建昭阳殿,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么多我家财全贴里面了不说,没落得你半点好。」
「什么没半点好,诰命你有了,体面也有,尊贵也有,做女人做得这个地位还不满足吗?」
「呵呵呵。」女人两声冷笑,「宋璋,你做你的忠臣良将去吧,何曾管过我们母女的死活?」
……
两个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吵着,初听毫无头绪,ţŭ⁹但细细想来后知道,两个人仿佛是为了钱在吵。
只是大人吵得凶,可怜的是孩子。
巧姐儿又蹲在墙角,不停地咬手指甲。
我见状,上前握住了她的耳朵,把人带到了自个的院子里面。
大郎在院中练剑,二郎在吃果子。
我让巧姐儿坐在二郎旁边,给她拿了个糕点吃。
二郎好奇地瞧着巧姐儿,问我:「阿娘阿娘,这是哪家的妹妹?」
还没等我说,大郎从后面过来捶了二郎的脑袋说:「呆瓜!这是仇人家的妹妹!」
巧姐儿一听,哭了起来。
二郎也跟着哭。
大郎最怕小孩哭了,手足无措地向我求助。
我只说:「你惹哭的,你自己哄。」
大郎因为我对江照有怨气,连带着对巧姐儿也没有好脸色,但看着巧姐哭的越来越厉害,只能笨拙地去哄哄她。
「喂。」
「小孩,Ṱű₆你别哭了。」
但巧姐儿不为所动。
二郎倒是极好哄的,一块新出的糕点立马就能翘尾巴了,所以大郎用哄二郎的方法去哄巧姐儿。
但巧姐儿只是含泪望着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哥。」
-14-
张子理后来悄悄问我:「阿筝,江夫人可有为难你?」
「这倒没有,只是她想让巧姐儿和二郎定一个娃娃亲,京中好儿郎那么多,怎么就偏偏看上二郎了,还有为何会这么着急?」
张子理闻言,才把他曾经在江家做工的事情告诉了我。
还说江照是看中了他不会拒绝她。
至于为何这时托孤,怕是和昭阳殿有关。
「淳安的陈大人和我说,圣上之所以让宋大人年底来收税,就是为了在明年修好昭阳殿,工部一笔笔的账单报上去,都快把国库给掏空了,一块石头要从云南运过去,木材要用东北的,更何况赤金琉璃的房顶……」
唉。
国库没钱,百官发不出来俸禄不要紧,各地受灾饿死百姓不要紧,要紧的是昭阳殿的工期不能耽误。
张子理叹气:「建德的百姓怕是要受苦了。」
这时管家来报:「老爷,夫人,宴席好了。」
接风宴是早早定好的,衙门里面的官员作陪,宋璋夫妇在主位,还有几个京中的官员在旁。
刚开席,宋璋不咸不淡的扫视了一圈,幽幽地说:「张大人,怎么不见各家女眷?」
「本官带着妻女倒成了另类。」
总不能把江照和巧姐儿赶下席面吧?
没办法,张子理让我带着两个孩子还有其他女眷一同入席。
刚踏进去,我就感觉有一束目光盯着我,让我上上下下地不舒服。
宋璋抬手,对二郎说:「小子,过来。」
二郎抬头看我:「娘。」问我要怎么办。
我虽不知宋璋想要干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事,便说:「去吧。」
「对宋大人,要有礼貌。」
宋璋看起来很喜欢二郎,捏捏他肉嘟嘟的脸,把人抱在了腿上:「好小子,几岁了这么重?」
二郎说:「过了年就五岁了。」
「那比我闺女还小几个月呢。」
整场宴席,宋璋都没吃多少东西,而是抱着二郎问东问西。
二郎年纪小,有什么便答什么。
他一高兴,随手赏了二郎一块玉璜,不知道是不是夸大地说:「这玉璜可是富贵之物,可守好了别弄丢了,全天下只有这一块。」
直到其他人都散去了,就剩我们两家人。
我推推张子理,给他使眼色想让他把睡在宋璋怀里的孩子抱回来。
但等到张子理快走到的时候,宋璋腾出来一只手摇头:「你身上沾了酒,别熏到孩子了。」
方才明明是他手下几个人一直灌张子理酒。
张子理向来是不与人起争端的好性子,但此刻却是寸步不让,说:「大人,还是属下把孩子抱回去吧,汝明是属下的儿子。」
宋璋觑了一眼张子理:「你也忒小气了些。」却紧紧抱住孩子不撒手。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
但我不好出面,大郎却跑到二人面前说:「爹,宋大人,我没喝酒,也能抱动弟弟,我把人背回房间了,我哄小孩最有一套啦!」
宋璋还是不松手,冷不丁地说:「张子理,你这个小儿子我很是喜欢,想认他做个干儿子,你不会不同意吧?」
一直没说话的江照起身:「怕是晚了。」
宋璋不悦地瞥了江照一眼,但江照根本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我打算让张家二郎和巧姐儿定个娃娃亲。」
「张大人,我们两家那么多年的交情,不会不同意吧?」
江照平淡的语气,却有一种不容拒绝之意。
张子理是知道我不愿意的,但江家确实对他有恩。
他起身,朝着江照还了一礼:道:「大小姐的恩,我就算死也会去还,但恩不及妻儿。」
「我儿端远亦受恩,但我妻,小儿汝明未受大小姐的恩典,还望大小姐不要为难他们。」
我不愿让二郎汝明同巧姐定婚,若不是他们一家突然来到建德,我怕是早就忘了这些人了。
当初是我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痴心妄想亦是错。
现下我不想纠结过去的事情,只想与他们划分得干干净净。
桥归桥,路归路。
可江照却说:「张子理,别忘了你们的婚事还是我给你做得媒,难道你连我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吗?」
张子理还是那句话,不行。
他知道,恩是恩,过是过,恩过是不能相抵的。
江家对他有恩,但是对他的妻子没有。
大郎这时站了出来:「不就是个娃娃亲吗,二弟年纪小啥也不懂,江夫人,你看我咋样?」
从未正眼看过大郎的江照才注意到这个半大的孩子。
十四五岁,模样端正,虽说对自己不太友善,但起码懂得护人,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张子理和顾窈窕一起养大的,以后也会互相照看。
她点头:「也行。」
说罢就把早已准备好的婚书准备好,只要大郎在上面按上手印就好。
看着大郎去接,我下意识地拦住了:「大郎,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儿戏。」
他现在年纪小,贸然签下了这婚书,我怕他以后反悔。
既对不起自己,又对不起人家姑娘。
可大郎咧嘴笑笑。
「李姨,我长大了。」
而后毫不犹豫地按下自己的手印,又把婚书和印泥递给了懵懵懂懂的巧姐儿,蹲下身子对巧姐儿说:
「要不,您也按一个?」
巧姐儿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与大郎定下婚事的,现在年纪小,要成婚也要等十年后了。
到那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本是两家欢欢喜喜定亲家的好日子,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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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刚开年,衙门里面的活一点都不少。
张子理不仅忙着平日里的事务,还要跟着宋璋去收税。
每天回来,都唉声叹气的:「往年都是第二年年底才收税,现在却提前了一年,更别说这税银提高了三成,也不知道明年老百姓怎么过日子呢。」
而府内,江照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大夫本来说还有一年好光景,但照她一日日的吐血,一日日的病下去,恐怕活不了两月了。
本没有什么交情,但我心中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江照房里出来送走了大夫,拐到一旁的角门时,宋璋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窈窕,我知道是你。」
多的话,他说不出来啊。
这么多日,也是我们唯一一次单独见面。
宋璋以为他能克制压抑自己的感情。
当年我上船不久,江南生疫,那条船上的人全部死了,他以为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继而把我的死怪在江照身上,冷眼看着江照周旋于府中各种糟心事,又把江照扯进奉皇粮一事。
不过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闷闷地甩开他的手:「宋大人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儿吧,江夫人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你不要跟她吵了。」
就算江照对不起我,但江照没有对不起他。
江照的身体,完完全全是被他拖垮的。
江照跟我说过——
狡兔死,走狗烹,昭阳殿落成之日,就是他丧命之时。
给皇帝做刀的人,哪有善终的?
奉皇粮一计,就是宋璋这个工部尚书率先提出。
皇帝要吃喝,要美人,要金玉,要华服,要奴才,这些都要钱。
皇帝要钱,皇帝的奴才也要钱,皇帝的大臣也要钱,只能委屈皇帝的百姓。
所以皇帝只能加赋税,老百姓过不下去就要造反,朝廷就要去花钱去镇压。
镇压叛乱之后,朝廷没钱了,又只能加税。
来来往往,如此循环。
所以那两年山东河南不少叛乱,皇帝便让百官集思广益,想一破题之法。
既能挥霍奢靡,又能皇朝不倒。
时任兵部员外郎的宋璋献计——奉皇粮。
所谓奉皇粮,就是富户主动奉上家产为朝廷所用,若是富户不愿,那就依罪抄、罚、缴、没。
士农工商,商人总是最低贱的。
尤其是经商大户,哪有手脚干净的?
有错,那便下旨富户奉皇粮,若是富户不愿奉,那便抄家。
无错,那便查出错处。
果然,龙颜大悦。
查办的第一例就是江家。
不过念在江照是宋璋妻子的面子上,只抄了家产,还允许江照继续经商,但钱陆陆续续都流进了宫中。
那座昭阳殿的底座,都是江家的一砖一瓦。
而宋璋,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工部员外郎一跃成为工部之首。
不过这些年有头有脸的大户都陆陆续续奉了皇粮,昭阳殿还差最后一项工程,所以皇帝才派宋璋来到富裕的江南收税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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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璋还想追上我的时候,张子理过来了。
「宋大人。」张子理不动声色地隔开我们二人:「淳安知县发来一封急信。」
宋璋这才大步离开院子。
晚上,张子理又熬夜写奏对。
我不由得抱怨几句:「这宋大人在府上也住了些时日,何时能走?」
淳安几日,百姓万般阻拦税银也是收缴上来。
但宋璋来建德这么久了,安排张子理下去,他只是口头去说,但对于此事似乎并不上心,而宋璋也没有过多催促。
我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时张子理按了下我的肩膀,安抚我:「阿筝,宋大人这税银怕是收不上去了。」
「今日京中来信了,信中说今年的税银已经交上去了,明年的税银自然是明年再交,没有提前一年的道理。」
京中来信,不直递宋璋,而是张子理:「京中哪里?是宫中还是哪里?」
「户部、吏部、兵部联合发文。」
户部、吏部、兵部背后是东宫,而宋璋背后是皇宫。
京中之事我不清楚,但现下是两拨大神斗法,张子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见我满是担心,他倒安慰起我来:「你别怕,反正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是,我担心你和孩子们。」
「要不,你先去——」
「呸呸呸。」我打断了张子理:「你可别和我说去乡下避难的事情,可别想甩了我。」提前拿话堵住了他。
张子理笑笑,不再提。
倒是拿出了一根亲手雕刻的桃花簪子送我。
「你带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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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病得更重了,一日日地吐血。
却突然提出:「李夫人,送我回京城。」
「我不要死在你们府上,给你们找晦气。」
见我欲言又止,她主动说:「问我为什么不回江家?为什么把巧姐儿留给你们?」
「我爹娘死后,江家早就没有可以托付的人了,我想了好久,若是宋璋没了,宋府败落,我的巧姐儿日子怕是比你小时候还惨。」
我不知道江照为什么突然提出我小时候的事情,我以为那些事没人知道的。
我本名顾窈窕,我父顾昌文,假死多年娶了离戎公主李荣娘,得胜归朝后不得圣心,一贬再贬,直到在绩溪取了他性命。
而我阿娘心中只有父亲一人,父亲死后没多久,她也故去了,临终托老管家想把我送到祖母家中,给我一庇护之所。
只是等我们到了京城,才知道祖țúₙ母跟着陈家二爷去了任上,我父娶阿娘之前,曾有一发妻。
他既负了发妻,又因擅自娶了阿娘触怒了圣上。
到了京城,听闻父亲的旧事后,老管家再要带我寻人,我便不愿再去了。
与老管家相依为命,不久,他也病死了。
为了活下去,五两银子,一张死契成了宋家奴。
江照道:「你的旧事是我查出来的,那日宋璋去拦你,是我拿此事威胁他。」
「不过我死后,便没人能拿这个秘密威胁你了。」
「宋璋把所有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杀完了。」
「你很安全。」
可江照这么说,更让我后怕。
宋璋已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那țŭ₆张子理在他手下的安危让我更加担忧。
「李夫人,我此次回京怕是要死在京城了,巧姐儿就托付给你了。」
我知道江照这么说不是为了弥补当年之事,而是借我的身世让我更加怜悯巧姐儿。
我若是不留下这个孩子,怕是多年后世间又多了一个顾窈窕。
「夫人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巧姐儿的。」
直到江照的马车离开,宋璋都未露面。
他们这一世夫妻,怨里来恨里去,唯独没有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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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是死在回京路上的。
信传回来的时候,院中一株桃树朝南的枝头上早早地开了花。
许是开得不稳,风徐徐一吹,又早早地败了。
巧姐儿在踢毽子,见我来了,立马停下来小跑过来:「李姨,可是我娘来信了?」
这么小的孩子,我不忍告诉她真相,只是把江照留下的一挂坠子给她。
又给了理了理乱掉的辫子,说:「没有。」
巧姐儿落寞地垂下头:「那好吧。」
又和其他小姑娘一起踢毽子了。
宋璋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看到了巧姐儿的样子,感触颇多:「我从未见过这孩子如此活泼过。」
在宋府,他不亲近江照,自然不亲近江照的女儿。
我不想理会宋璋,转身就要走,但他却说:「窈窕,你不想知道张子理的事情吗?他为何到现在这个时辰还没回来?」
我扭头,死死地盯着他。
「窈窕,你别这么看着我,是他拂逆圣意,跟着东宫那些人一起不纳税银,我只是把建德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呈送给了皇上。」
「皇上要槛送张子理,陈元昭等人进京。」陈元昭正是淳安知县,虽然已缴纳了税银,但宋璋在参张子理的时候,顺便参了陈元昭一本。
宋璋从小到大就是一个记仇的人。
把江照拉进奉皇粮一事,本身就是报复。
看着宋璋此时略有得意的嘴角,望着我的眼神像盯着囊中之物一般。
我很快明白参张子理一本,也是他的报复。
要不然不至于信收到没几日,槛送京师的旨意就到了,他怕是早就上书了。
宋璋舒服地抻抻胳膊:「两虎相争,死个老鼠有什么大不了的。」
「本大人也要动身回京了。」
而后对跟了他多年的长喜说:「长喜,京中要准备起来了。」
长喜问:「准备喜事吗?」
「是,本官不日就要续弦了。」
我望着宋璋的背影,朝他狠狠地啐了一下:「也不知道谁才是脏老鼠!」
目睹一切的大郎也骂道:「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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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理和陈元昭很快被押送上京。
他没想到,我和陈元昭的未婚妻一路跟着囚车。
张子理对我说:「阿筝,你回去吧。」
我摇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人去京城。」
我怕他走了,就不回来了。
虽然我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但起码要陪着她。
大郎本也想跟来的,但是家中弟妹需要他照顾,也只能留在了家中,若有不测,他这个长兄以后就要肩负起照养弟妹之责。
长喜看到我磨破的鞋,对马车里面的宋璋说:「爷,那顾娘子还一直跟着呢,鞋都磨破了。」
「要不给她备一辆马车?」
宋璋闻言,从马车里面下来,大步流星的走到我面前,很自信地伸出了手。
「窈窕,跟我上车。」
可是我一时没忍住,甩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用了不少力气。
宋璋脸色霎时变了,愤懑地拂袖离去。
但剩下的路程,还是许我坐在囚车的一角,不必靠双脚走上京城。
下雨时,也会让长喜送把伞来。
就这样到了京城,张陈二人被押受审。
户部上官大人、吏部颜大人、兵部王大人我都一一拜访,他们听闻我是张子理的妻子,都安抚我不要着急,给我先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几日后,我在写状纸时, 一华服夫人款款而来。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上官大人方想介绍是贵人时,夫人摆手:「无妨。」
知道来人身份不凡, 我忙跪下:
「求贵人救我夫君。」
她扶起来了我:「张子理是个好官, 宁海五年县丞造福一地百姓, 就凭这一点几位大人都会救他。」
「只是还需要些时日, 我来就是想问你,听闻江照临死前去过你府上,是你日日照顾, 她可曾和你说过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 许是看出了我的顾忌, 她解释道:「江照,是我年少时的朋友,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把江照跟我说的话告诉了她。
「江夫人说过, 昭阳殿落成之日,就是宋璋丧命之时。」
我又补了一句:「宋璋在府上,曾随意赏小儿一个玉璜, 怕是价值连城之物。」
这玉璜我随身携带, 正好此时送到贵人手上。
上官大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 略有激动:「张子理有救了。」
「皇上修昭阳殿的钱也有了。」
-20-
三个月后, 在几位大人的作保下, 张子理和陈元昭都被放了出来, 陈元昭官复原职。
而张子理却辞了官, 朝几位大人道谢之后连夜带着我回家。
家中尚有儿女,归心似箭。
京城这潭浑水,他不想蹚。
到了建德后,大郎带着弟妹早早地等着。
来的路上怕两个小的闹,特意买了两串糖葫芦哄小孩。
「二弟一串,阿巧妹妹一串, 看见爹和李姨都不准哭鼻子, 也不准告状!」
只是两个小家伙还没答应,我和张子理就到了。
二郎第一个扑过来, 喊着:「阿娘, 爹爹!」
「回家啦!」
五月,宋璋因办事不力革职查办。
刑部派人抄没了宋家的家产。
银,三百万两,古玩玉器等其他财物,抵三百万两。
没多久, 宋璋的同党一一被革职。
同年十月, 昭阳殿落成。
百官上贺表奏疏。
十一月,山东叛乱。
十二月, 河南叛乱。
景昭三十四年,湖南、江西、湖北等多地叛乱。
朝中派兵镇压。
十月,皇帝崩逝,新帝登基。
留给他的, 是早就空了的国库和各地的流民叛军。
不再年轻的新帝看着建了十数年的昭阳殿,叹曰——
昭阳殿上一片琉璃瓦,百姓檐前三更破苫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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