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沉默的那一夜

我第一次觉得不对劲,是朋友来家里玩。
那个夏夜,她在我卧室聊得起劲。
我仰躺在床上,头枕床尾——视线里的她像是在倒立,但依旧看得出眉飞色舞,滑稽又可爱。
我想,这就是「闺中密友」的含义吧。
可突然,她不讲话了。
脸上闪过一抹浓烈的惊恐。
她甚至悄悄向后退了一步。
我一下翻身坐起来,但刚才的一切好像没发生过。
接下来,无论我如何盘问,她都矢口否认。
「我什么都没看见呀……你别瞎想了!」

-1-
窗外的海浪声突然令人烦躁,刚才那欢快的氛围陡然消失了。
见她铁了心躲闪,我也没法再追问。
想着不要当面搞得太尴尬,我让了一步:「嗯……也挺晚的了,那要不你先回去吧。」
「好。」
她竟然也没掩饰,直接结束了聊天。
本来今天,我们都有空,约好了去街角的海边。聊得很开心,夜幕降临还觉得不尽兴,她索性跟着我回了家,在卧室继续嘻嘻哈哈。
我们认识二十来年了,总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刚才那一幕。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我的卧室。穿过客厅时,爸妈和她打招呼,她也看起来比往日敷衍许多。
「叔,阿姨,我撤了哈。」
门啪一下就关上了,爸妈都纳闷了,「海平这次这么早就回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转身回屋了。

-2-
但很快,刚才的气儿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渐起的不安。
我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心里乱乱的。
她刚才看见什么了?
那惊恐的表情很明显,我是不会眼花的。可她为什么不承认?
而且,事情还发生在我睡觉的卧室。
我老公出差了,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这还能睡得着吗?
接下来一连几天,念头都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开始重新观察自己的卧室,这个我居住了很多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我站在她当晚倚靠的柜子前,不断想象着她的视角。
我走近,又退远,扫过天花板,又检查床头、床底……
什么都没有。
这个房子脚下曾是一个原始的渔村,村民都靠这个行当发家。
十几年过去,这里已经盖起了小洋楼,大家都住得不远。
我这卧室海平来过不知多少次了。
「仔仔?小洱仔!做啥哩?」
门外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出来。
爸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卧室门外,大概他们看着我一个人上下翻飞的样子感到奇怪。
「没什么,琢磨一下房间,想换个布置。」
「闹腾鬼。」说罢老两口笑着转身走了。
倒不是我想瞒着他们,但这事和长辈说,也显得我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
我们一家三口一直生活在一起,因为老公的父母早年已经过世,所以婚后他也与我们同住。
生活还算是很幸福的。
但前几天朋友那一出,虽不能说是打破了宁静,也着实让人心头不安……
见父母走了,我又扭回头盯着卧室。
视野里,一个受潮的斑驳的天花板,一个雕花床头,几个普通的小柜子,还有一面照片墙。
墙上都是我的各种生活照、艺术Ṱṻ⁷照,甚至还有我和海平的合影。
这些她都是见过的。
没什么特别之处。
「没事就早点睡觉,别乱想!」
楼下又传来了父母的喊声。
「好好好!」
我胡乱应着,眼睛却还是在巡视。
最后,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照片墙上。

-3-
我的嘴角有一道疤,把一边的嘴微微向下扯,是小时候磕碰留下的。
这面相也让我在渔村曾受到过一些调侃,但大家还是有底线的,所以这道疤倒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但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拉得很长,轻声走近,我一个一个把那些相框倒了过来。
退后,站到那晚闺蜜曾站立的位置——
当我的脸倒置过来,满墙的面孔,都呈现出了一个共同的特征——
下拉的嘴角,变成了一个个上扬的诡异微笑,让人过目难忘。
后颈一阵发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晚她如此惊恐,不是看到了卧室的陈设,而是看到了我倒过来的脸。

-4-
我找了个合适的时间,要约她出来,问个究竟。
如果是因为这个,也完全可以理解她的遮掩。
毕竟说出来怕我会生气。
要是能得到她的确认,我也能松口气了。
不然我总感觉卧室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午后的海边本应该宁静,但这里不同。一些人造的新建筑几年前成了小众网红打卡点,总是有些零星游客来来往往。
朋友答应了。我们挑了个常去的咖啡店,喝伴着海腥味儿的网红咖啡。
「海平,我知道你那天看到什么了,是我的脸对吧?」
「没事,那么乍一看是挺吓人的,这又不怪你。」
「你说你,直接和我说嘛,搞得我以为卧室里有什么东西,多吓人……」
「我以后不倒着躺床上了,哈哈哈,」
「海平,海平?你,怎么不说话呢?」
心又沉了下去,难道是我猜错了。
「嗯……是你的脸。」她点了点头。
可是,我正要放松下来,她的眼圈却红了。
那神情仿佛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终于准备说出什么来。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小洱,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可能遭遇过一些事情。」
什么意思?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看到过一具尸体,」她看向我,顿了顿,「或者应该说是昏迷的躯体……被装在一个袋子里,那ŧũ̂¹袋子下边开了口,脸倒着露出来一大半……」
「和那天我看到的你的脸,一模一样。」
「你有没有想过,那道疤,并不是磕碰留下的呢?」

-5-
汗浸透了我薄薄的上衣。
而她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那是一个晚上,很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家里跑出去,去了海边。」
「海岸上很吵,我觉得有点奇怪,就一直没走。」
「但我太小了,前因后果都记不清了……但是,我真的看到了你的脸!我以为那是一个死人……」
她看起来极度痛苦,把脸埋在手心里,仿佛虚脱一般。
我们都沉默了。
良久,我开口问她:
「海平,如果那个小女孩真的是我。」
「你愿意帮我找到真相吗?」
她没有闪烁其词,直接点了头。
看起来没有犹豫,但也没有信心。

-6-
沿海的夏季很漫长。
经过十几年的变迁,这里布满苔藓的石屋群和现代化水产加工工厂并立。
人们喜欢在沙滩闲逛,或在网红街角拍照。
我在这里长大,也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但我第一次拒绝了父母的招呼,说自己要在家处理一些工作,想给自己尽可能争取一点整理思绪的时间。
我甚至一下子就变得不敢直视父母的双眼。
那后面仿佛有着不愿被我得知的秘密。
其实,如果只是朋友那一段惊悚的童年记忆,我不至于全盘对号入座。
可让我真正感到害怕的是,当自己细细回想,她的猜想,似乎指向了某些我曾有过的转瞬即逝的疑惑。
在读中学的某一天,预报说会有台风袭来,我们便放了几天假。
小孩子都开心极了,但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我家的气氛不对劲。
爸妈看起来很沉闷,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当晚,我被什么声音惊醒了。蹑手蹑脚爬起来,走进他们的房间。
父亲不在,而我听到了母亲的梦呓。
她攥紧了被子,泪流满面:
「救救……救救洱仔!」
我不敢叫醒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透过窗户看到父亲好像在海边蹲着。
我曾以为那是刻在渔村基因里的对风暴的恐惧。
如今想来,真的是吗?

-7-
那天午后,我请求朋友再仔细回忆一下,她是在什么情景下窥见了那一幕。
但那个时候我们年龄太小,受的刺激又很大,时过境迁,可能她的大脑早已选择性遗忘了很多细节。
而且她家并不算原住民,是小时从其他地方搬来的,她的家人大概也无从提供关于我们一家三口的经历。
但有一个线索很关键:她记得在那段时间里,村里那个帆船形状的雕塑在刷漆。
它如今成了一个网红地标,很容易查到建造的时间。
大概是在 2005 年间。
我打开电脑,开始检索那个时间点前后,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女孩遇害、村民作案之类的案件。
甚至,我还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自拍倒过来用网络识图……
朋友也没闲着,她本身就在这座城市的民俗档案馆工作,在尽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查询蛛丝马迹。
然而,那个本身信息就很闭塞的年代,这样的渔村仿佛被世界抛弃。
什么都没有查到。
但这件事反而变得更加可疑。
夜晚的大海不应该出现渔民的踪迹,如果海平的记忆没有出错,这样一次吵闹的夜间出动,还很可能发生了暴力事件,档案馆和新闻却不愿记载,那会是什么好事呢?
我感到嘴角的疤在隐隐跳动,痒而刺痛。
那一晚,我和这个渔村,究竟经历了什么……

-8-
事情没过几天,我却更加坐立难安了。
因为夜晚,我再次被母亲的梦呓惊醒。
「救救洱仔……」
救我……我到底怎么了?
这一次,我直接走进了他们的卧室,看到父亲已经醒着。
他正在拍打母亲,试图让她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妈,你怎么了?」
我坐了过去,和父亲一起扶起了她。
她好像如梦初醒,被我吓了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没事,做噩梦了吧,」父亲抢先回答,「没事,咱们不用捕鱼喽,再也不用了!」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
曾经这里的村民靠最原始的方式出海捕鱼,谋生不乏惊险,最怕天气不好,刮风起浪。
后来这里有了更现代化的水产模式,包括我们在内的大多数人家都爬上了产业链的更上游,做些供应经销的工作,不用自己拿网出海了。
想到这儿,我心里添了一丝温暖,如今的生活不容易。
但有什么不对劲闪过心头……
救救洱仔……记忆中,我并没有跟随父母登上过渔船,也没有经历过凶险的风暴。母亲的梦话从何而出呢?
我冷不丁瞟了父亲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
我挪开了双眼,回了自己的卧室。

-9-
「小洱,我有新发现!」
在咖啡店,我和海平约定有什么进展就马上当面告诉对方。
「我缠着档案馆那老干部问了好几天,自己也顺藤摸瓜搜罗了一些。」
「你知道吗,十几年前,咱们村子有人干过休渔期非法捕鱼的勾当,还出了船难。听说还死了孩子。」
我没有听过这类事情。
但也不是很意外吧,在那个年代,休渔的阵痛势必短暂地损失过渔民的利益,冒风险偷着出海,也是能够想到的行为。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爸妈当年就是非法捕鱼的团伙。大家因为利益纷争还是什么事的,或者是有人要临阵反悔,发生了争斗,又赶上了风暴夜的船难。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伤了。因为是犯法的事,事后谁也没有声张,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是在那一夜,险些变成一具尸体吗……?
海平分析得眉飞色舞,但这一番解释并没能打消我的疑虑。
「难道因此,他们就Ṭŭ̀₂要用麻袋装着我,拖了一路,还露出了半张脸吗……」
海平不说话了。
看来她自己也没说服自己。
我微微欠起身凑近她,「我这里也有个新发现。」
「你能帮我查一个人吗?」
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远处的沙滩,一个身影正在那里逗留。
我们村的疯子阿娣。
「查她?」
这个疯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游荡在村里,据说平时住在废旧的渔船上。
她就是那种常规意义上的疯子。
神志不清,爱说胡话,走过来,跑过去……
听说她还爱写诗,但谁也没见过。
「你怎么想起来查她呢?」
我顿了顿,轻轻和朋友开口:
「你知道我昨晚经历了什么吗?」

-10-
昨晚,我佯装镇定离开父母的房间后,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站在窗边看月亮。
就在这时,我看到楼下有一个身影。
是疯子阿娣。
我并不害怕她,相反,我曾经很烦她。
因为她总是嘲讽我嘴边的疤。
我直勾勾地看着楼下的她,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指了指自己嘴角的疤痕,朝她做了个吓人的鬼脸。
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扭头走开。
而是依旧死死盯着我。
那表情甚至有些肃穆,不像是一个疯子会拥有的神情,惊到了我。
鬼使神差,我下了楼,她竟转身带着我向前走。
我们一直走到了渔船厂,也就是据说她居住的那艘破船附近。
正当我打算耐心听她说话时,她又恢复了原样,开始摇头晃脑,比划我的歪嘴角。
可是,经历了这些天的怪事,我突然觉得,昔日的嘲讽似乎是什么被我忽略的线索。
「嘘——阿娣,这里怎么了?」
她看着我,眼神在很短的时间内交替变得清醒又疯癫。
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逃走了。

-11-
这些天,我睡不着时,就会爬上屋顶的阁楼。
那里放着一些我童年的旧物件。
在一遍遍摩挲那些物件时,我感到的只是越来越多无法忽视的疑点。
我发现自己对于童年的记忆是残缺的,只由一些破碎的细节拼凑而成。
它们似乎在暗示着我家的不寻常。
我紧紧攥着双手,在等朋友的查证结果。
如果应验了我的猜想……
屏幕亮了。
是海平发来的信息:「疯子阿娣,真的是个外来者。」
「那场船难发生时,她并不住在渔村。」
果然,她将我引到渔船旁,十有八九并非那么简单。

-12-
月夜,又起风了。
这样的小风通常只是序幕,会很快演变成掀起浪涛的风暴。有经验的渔民都会紧闭门窗。
我一路狂奔,身旁的海岸线因为迅速涨潮而向我蔓延。
这些天,在反复摩挲旧物件时,我发现了一个被自己遗漏的细节:我曾有过一条小项链。
大概是在我读中学时的物件。我记得那天从学校带回它时,和父母发生了争吵。
他们教育我不要随便拿破烂回家,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吉利,也拿人手短,要我专心念书。
而送我这条项链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娣。
不知怎的,我好像丢失了许多记忆一样,至今才想起这件事。
她为什么要送我这条项链?她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要找到她,立刻!
海水还在涨潮。我连走带跑坚持了许久,终于看到疯子阿娣。
她果然还在渔船旁。
「阿娣,要刮风了。」
她听不懂,咿咿呀呀。
我步步逼近,抬手,在她眼前举起了那条项链。
「你还记得吗?」
「为什么送我这条项链?」
「中学门口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是我!」
海浪呼啸,我的喊声越来越大。
她还是摇头晃脑,描画我嘴角的痕迹。
「你不是爱写诗吗!」
「你想表达什么!说话!」
突然,她愣了一下,视线变得聚焦,越过我的肩膀。
我忽地回头——
一双蹒跚的剪影正向我们走来。
是我爸妈。
「洱仔,回家吧,别等到海上起风暴。」

-13-
我坐在客厅一夜,听爸妈讲完了那个故事。
二十年前,在休渔期,村里人穷出了怂胆,密谋在一个深夜出海非法捕鱼。
父母因为胆小,成了村里的叛变者,群起而攻之。即将发动的渔船催促了事件的激化,演化成一场剧烈的斗殴。我被打伤了,而渔船仍旧出海了。
正当父母无计可施决定忍气吞声时,海上起了风暴。船难的来临猝不及防,这伙村民死的死,伤的伤。他们两个侥幸拖着我逃回了家。但我遭遇了很大的刺激,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毁容了。很久后,我才走出了阴影。但自此之后我的记性就不太好了,时断时续。但毕竟那时年岁太小,很多记忆的缺失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怀疑。
之所以这件事就这样淹没了,是因为父母从这件事中捞到了好处。他们还是成为了告密的叛徒。当村外的官员象征性调查时,他们成为了证人,举证了该说的,咽下了不该说的。于是这场非法行动被控制在了一个大小刚好的程度:不会太大压不住,也不会太小让官员立不了功。船难过后,侥幸逃避审查的几家人再不敢重蹈覆辙,慢慢过上了新生活。而这笔告发赏金,也就成了我家的原始积累。
时过境迁,当初的事本就是小范围的,如今还知道的村民几乎没有了。而像老公和朋友这种其他村落的外来者,更不可能触及。
年迈的父母入睡了。
我却不可能睡着。
「洱仔,回家吧,别等到海上起风暴。」
那句充满隐喻的劝诫回响在耳边。
但是我不信。
这个故事很完整,却缺乏很多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为什么他们明明认识阿娣,却闭口不提我在月夜与她出现在一起的离奇场景?为什么这个疯子不是村里的人,大家却如此默契地熟视无睹?为什么那晚父母看到我在卧室站着,要说那句「别瞎想」,他们认为我会想什么,或者说担心我想什么?为什么我已经获救了这么多年,母亲还要梦呓流泪,要救救我……
我感觉自己一天天越陷越深,与父母的交谈也越来越少。
一想到对这一切还不知晓的老公就快回来了,我更感到局面濒临失控。
而海平那边也再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她看起来有些低落,似乎在责备自己挑起了开端,却无力提供更多的线索。
我们经常坐在咖啡店,与其说是探讨,不如说是互相安慰。
没事,一边生活一边探索呗,」我干笑几声。
她倒是坚强了起来:「你别觉得那啥,我不是在帮你,我自己也想查的。」
剩下的只有海风。
但当一切停滞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一个古早的贴吧跳转链接——来自一个怪谈类社区。
「你曾怀疑过自己的生活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标题很套路,但让我无法挪开双眼的是,这篇帖子描述的地方,和我所在的渔村,非常接近。
更进一步,帖子描写的内容,是有传言说这个渔村曾失踪过孩子。
在 2005 年。

-14-
「我要讲的故事来自一个小渔村,就在我居住的城市临近的海边。」
「故事发生在 2005 年前后的夏天。那段时间,城里的警察频繁以便衣的身份前往这个小渔村,似乎在暗中调查着什么。」
「这是一个一直被离奇与秘密笼罩的村落。传言这里曾是禁渔期非法捕鱼第一村,但其实,这只是用小罪掩盖大罪。这里,还有着更为惊人的秘密:据说这里是倒卖儿童的中转站。」
「这一切早有端倪。我从小到大就听知情人说,由于长期穷凶极恶的利益纷争,村民就拿对方的孩子做要挟,甚至有孩子撞破真相被灭口。但让警察感到奇怪的是,每次走访,家家户户却从未有过什么幼童的缺漏或增员。」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很多警察都意识到了,有些孩子看起来并不属于这个渔村。比如村民拿不出什么孩童的物件,或是他们的外貌特征差异极大,根本不像是一家人。」
「但奇怪的是,面对如此明显的疑点,村里人却视而不见。他们在掩盖什么更惊人的秘密呢?」
帖子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背发麻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强装镇定合上电脑,却无法控制地代入了自己。
我们村,曾从事过地下拐卖产业?
想到这里,我又回忆起一件事:在我早年的记忆中,村里的确来过不止一次调查。只是从结果来看,应该都不了了之。
难道他们调查的不是非法捕鱼,而是人口失踪吗……
如果当年拖着麻袋的父母,不是为了救我离开非法之地,而是顺手牵羊,用我替代了他们的女儿。那么他们的女儿怎么了,我又是谁的女儿……
阿娣,是当时的目击者吗?
她发疯的真相,与此相关吗?

-15-
我将这个帖子分享给了朋友海平。
与此同时,我联系了帖子下面的讨论者,自己也匿名发了网络求救:怀疑自己当年是被拐卖的女童。
回应如潮水般涌来,期望我能够提供更多的信息。
但我有所顾虑。
如果我说得太过详细,被村里的人发现了,事情将会对我十分不利。
但眼下我们的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犹犹豫豫,我还把那条项链的照片也发到了网上。
我每天都实时关注着消息。除了有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还收获了额外的线索:因为这里是个小众网红村,不止一名游客曾提到过,他们对这个疯子阿娣是有印象的。
只是评论区探讨来探讨去,并没有说出什么我不知道的线索。
终于,在过了三天后,有一个人联系了我——他自称是一名年轻的警察。多年前,他父亲的战友在途经渔村寻找自己失踪的女儿时,意外因公牺牲。
他想私下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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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险起见,我叫了海平陪我一起去,地点约在了离村子相对远一些的结合部。
结果她还没到,这位警察先到了。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但眉眼正直,我对他有一股天然的信任感。
事情就是如他网上所言。从小耳濡目染,他一直都希望有机会能调查这个渔村的真相。
但有些好笑的是,他至今还没来过村子。
「害,这不是刚上任嘛……人微言轻,证据不足,不可莽撞行事。」他笑着挠挠头。
我瞅着他,猝不及防来了一句:「那个帖子,不会是你自己发的吧?」
他面露尴尬,承认了。
「但是我说的这些都是有依据的!这是警察圈传遍了的疑案,大家都希望能有机会重启调查呢。」
我点点头。
重启调查……很难吧。
连我这个怀疑自己是当事人的人都找不到什么把柄,当年走访也查了,非法捕鱼也小惩大治了,这么多年过去,风平浪静的渔村变成了水产旅游港,他们一时半会能干嘛呢?
「哈?王海鹏?不是吧!」
海平从后边冒了出来。
小警察也眼前一亮,「这你都能认出来?」
「好歹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我能忘了嘛!」
原来,这是海平搬来渔村前的同学啊……我们三个笑了笑。
海平突然插进话来:「小洱,我还有个道听途说的消息,」
「我有同事侧面和家里的老人打听了一下,他说,你家曾经……似乎还有过一个小男孩。但是他都老糊涂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俩点点头。
也算是多一个方向吧。如果是真的,要是能找到他,无疑也是新的进展。
我们都感觉,这些端倪都在指向人口贩卖。
但事隔多年,我们要找到新的证据,足够有力,Ťū₊才能证明这种可能性,让案子重启调查。
他们看着我,似乎将执念和剩下的希望放在了我身上。
我还问了一件事:早些年,警察为什么突然到我们村中查案了呢?那么闭塞的地方,村民的利益又捆绑在一起,谁会具备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的条件呢?
王海鹏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们村还有个疯女人,但是她可能不是本地人。我们侧面了解到,她是个外来者。你要是有办法,也可以帮我们试着查查。她老是想提醒我什么,不会也是被拐进来的吧。」
小警察点点头,都记下来了。

-17-
我们三人决定自己一查到底。
图书馆去过了,档案馆去过了,渔村的角落去过了,破渔船也去过了。
但三人老是晃荡在村头,也太过显眼。
便还是分头行事了。
这些天我回家的时候,需要克服很大的恐惧迈进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父母看我的眼神总是直勾勾的,充满了哀怨。
还有一丝丝愤怒。
「洱仔,回家吧,别等到海上起风暴。」
我尽可能看起来自然一些,说最近工作不忙,和朋友贪玩了,等老公回来就不天天跑出去了。
他们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脸上。
我告诉自己镇定,假装困倦地走回卧室,然而躺了一会,又悄悄爬上了阁楼。
但当我上去的时候,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阁楼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们还是起了疑心。
万幸的是,从那日起,我就一直将项链随身带着了。
我有种预感,它会是一个很关键的证物。
只是我尚未找到答案。
而他们的举动也进一步验证了我的猜想: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我的时间不多了。

-18-
又一个月圆之夜。
我像是冒着最后一搏的决心,无法控制地离开了家。
去海边,去渔船上。
我想见见阿娣。
见见我的那个猜想。
警察王海鹏离开渔村时,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我和阿娣的 DNA。
现在,我们就面对面。彼此之间隔着的东西,是她被剥夺的神ẗŭ₉志和我被偷走的记忆。
又起风了。
或者说,这大海旁的渔村,风从未停止过。
我颤抖地掏出那条项链,在她面前晃了晃。
「阿娣,我都猜到了。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带我走吧。」
她站在原地很久,艰难地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她转身慢慢走进了渔船。
向里,向下,直到我张大了嘴巴。
这艘破旧的废渔船下,有一个我们并没有发现的底舱。

-19-
这里陈旧极了,我几乎看不清船舱的四壁。
但阿娣抓起我的手,触摸到了舱壁上厚厚的板结泥巴。
如果不是如此仔细地分辨,或许旁人即便误入了这里,也会把它当成一层蒙了尘的锈铁。
她抓着我的手,顺着泥巴墙抚摸,直到我摸到了一个裂缝,用力将一大块泥巴掀了起来。
船舱曾经的铁壁露出。
接着几乎被彻底阻隔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了阿娣守护了二十年的秘密。
那是一组歪歪扭扭的血迹。
我明白了,这是曾经被囚禁的孩童留下的求救。
它们之所以没有被当年的村民清理,是因为阿娣用泥巴掩盖了这个秘密。

-20-
我慢慢望向她,阿娣也瞪圆了眼睛望着我。
一行浑浊的泪刷去了她脸颊上的灰尘。
「阿娣,你是谁?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她剧烈发抖的手攥着项链,轻轻贴上了我的嘴角。
疤痕一阵刺痛。
我抓起她的手向外跑,离开渔船,离开大海。
但是,狭小的门外,已经站着三个人。

-21-
阿娣从暗处冲出去,把父母一把撞倒在了沙滩上。
我们踉跄着跑上船顶,老公拿着鱼叉穷追不舍。
如果那个夜晚有什么人没有入睡,恰巧经过海边的话,他就会目睹这样一幕:一个年轻的女人与泪流满面的疯子站在旧渔船顶的边缘,另一头,是步步紧逼的男人。
船下,一对老夫妻站在沙滩。他们的身后是沉默的圆月与呼啸的大海。
「杀了我,嫁祸给阿娣,你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结束吗?」
「不然呢!扔进大海,就全都没了!」
海浪声让我们不得不嘶喊着说出最后的话。
也好,反正真相本就是震耳欲聋。
「爸爸!妈妈——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洱仔,下来吧——」
「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当时因为争执,我们的亲生女儿掉进了海里。而同一时间送来的孩子里,你和她的年岁一样,我们就用你替代了她。」
仅仅如此吗?
「这大海里葬身的,仅仅只有你们的女儿吗!」
他们的表情彻底变了——
三人朝我们一点点走近。
「我劝你不要毁了这村里的一切!」
闻声,我看向老公。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呵呵,刷到你的匿名帖子了。」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说出了整件事情里最艰难的部分,我最不愿意验证的那个猜想:
「传说,你们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吧。」
在那场船难中,他们的女儿在争执中意外落水,便顺Ŧú³势挑选了我。这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村中,掩盖那场罪恶。
没想到,我的家人找了过来,阴差阳错登上了「非法捕鱼」的船。
并且看到了我。
虽然我并没能得救,但这个插曲让他们始终放不下心。
一开始,替换女儿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但这样一来,随着我的长大,即便我想不起这一切,我不会自我怀疑,但我总会接触更大的世界。
这时,他们便诞生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想法,也是村民意料之中的观念:女人,嫁到哪里,就在哪里被困住。
于是,他们布局了一个不会被戳破的谎言:他们的儿子刚好到了在外闯荡的年纪,便顺势离开了家。而他们则做了我的父母。其实,从小灌输给一个孩子的观念可以产生很强大的作用,我的择偶观,我婚后理想的生活方式——在那样数十年如一日的渗透下,我选择他,几乎成了一种必然。
我一直以为老公与我娘家三人生活在一起。
其实,是我被他们一家三口困了 20 年。
直到岁月流逝,当年的知情人寥寥无几,他们担心的事似乎没有了败露的可能。
他们放松了。
只剩下那些深夜,她流泪梦呓说出要救的人。那人不是洱仔,而是儿子。
警车来了。
是王海鹏。
他带来了我和阿娣的比对结果。
也收到了我在船舱下送出的短信。
否则,他不会在渔村沉睡的深夜带着这么多人赶来。
我们依然站在船顶。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我需要证明,我曾是那个船底的被拐儿童;
我曾在那个风雨交加的罪恶夜晚与救赎失之交臂;
我曾有着另外一个家庭;
我是因公殉职的民警和疯子阿娣的孩子。
我攥着阿娣的手,她说不出一个字。
身后的大海呼啸着,像是想帮我们补充一句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将手伸向了自己嘴角的疤痕。
我撕开了它,从皮肉下抠出了一枚比绿豆还小的银钉。Ṭū₅
用它打开了项链盒。
月光下,所有人都抬起了头,他们看到一片小小的纸飘落下来,落到沙滩。
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22-
渔村一直是那个渔村,但渔船不只是渔船。
这里曾是运送拐卖儿童的村庄。
我原本生长在临近的沿海城市。其实被拐后很快,我的父母就找到了渔村。
但就在那个夜晚,非法捕鱼的船出动了。
寻亲的父母意外撞破了密谋与随之而来的激烈斗争。
他们本可以先逃命,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Ṱūₗ也是一名警察。
船出海了, 他们跟了上去。
更大的秘密随之浮出水面,那不是一艘非法捕鱼的渔船,而是运送拐卖儿童的船。
然后,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村民的女儿在分赃争吵中跌落大海, 然后我出现了。
但正当他寻找机会将我带走时, 船难来了。
甲板变得混乱无比。在父亲沉入海底前的最后一刻, 在我的嘴角留下了痕迹。
他知道自己无法将任何信息传递出去了, 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将信息留在我的身体里。
即便项链丢失,他期盼有一天我能够发现它的一部分, 它暗示着我并不属于这个村落。
当时的母亲目睹了这一切,在「非法捕鱼」的夜船上,看到了丈夫和女儿最后的同框。
船难过后, 她与几个村民一同被卷在了陆地上。
她翻找项链,被村民发现了这个危险的陌生面孔。
然后,在漫长的折磨中, 变成了海边的疯子阿娣。
我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日复一日守着渔船, 为什么徘徊在学校门口送给我项链。
为什么咿咿呀呀指着我嘴角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船难过后的几年里,闭塞的村子为何来过那几次走访调查,想起爱写诗的阿娣,和网红渔村的美丽传说:那片沿海城市的孩子常期待来自渔村的新鲜美味,那里的鱼,肚子里能吐出写着祝福的纸条。
鱼肚能够藏进诗歌, 也能装下非法渔村的秘密。
只可惜她的只言片语不那么容易被解读, 几次浅尝辄止的调查后, 她再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等待命运的觉察。
命运让我与朋友海平相识,让她想起那个月夜曾目睹的惊魂倒影。
让我想起项链,让我在众多网友的猜测中, 找到了这枚项链暗藏的设计。
命运让我在二十年后的月夜, 静悄悄看着阿娣,拿起项链贴上我的嘴角。
让我感受到皮肉下那瓷吸发出的微弱的引力。
让我明白多年来风雨交加时疤痕里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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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彻查,渔村数年前一共转运出超过一百位儿童。
除了那次船难葬身舱底的十余位,其他的还需要时间慢慢寻找。
母亲得到了救治, 父亲的尸骨无从打捞, 但殉职的真实原因也得以再次确证。
还有一件让我很是意外的事:经过警方查证, 我的前夫也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只不过是更早被拐来的男童。
难怪遮遮掩掩, 没有多少人认识, 才得以顺势离开村子。
我和海平离开渔村了,准备休息一阵子再考虑以后的事。
王海鹏倒是摇身一变,立了个小功。
我们还是经常碰面, 假扮来寻找小众景点的游客。
不过这里凋敝了许多。
毕竟报道再克制, 这里也会发酵成为流言四起的险恶之地。
只有大海是无辜的。
望着晴朗的海平面,他们还是会偶尔担心地询问我。
「许洱,你没事了吧?」
真的没事了。除了我嘴角的疤, 因为那次带有英雄主义的悲壮展演,变得更大了。
大家都笑了,望向大海。
大海没有关于柔弱的记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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