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谢二姑娘美是美,但她性子娇蛮,又是金尊玉贵地长大。
实在算不上一个讨喜的姑娘。
我想说,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从小自卑又缺爱。
因为双亲战死,我没有父亲为我撑腰,没有母亲悉心教导。
我只有长姐。
长姐性情如水,她看我时,双眸是那么地温柔。
就是这样美好的女子。
前世却死得极其惨烈。
她皮作美人鼓,骨成琵琶吟,头颅作酒器,不过双十而亡。
因为她嫁错了人,她的夫君刘彦战败,将她送给了敌军。
这一世,我是为她而来。
-1-
自从我重生归来,就频频梦见长姐死的那日,梦见魏肇困我于章云台,我至死,都见不到一缕阳光。
我怕极了,将前世的事告诉了长姐。
【所以,刘彦真的将我送到他人之榻,你赐死了冷瑶君?】
我点了点头。
阿姐脸色白得像冬日的雪花,她不信刘彦会这么对她。
她与刘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自幼的情谊。
而马上就要白露了。
前世白露过后,王都和燕洲都派人来康阳求娶。
淮水泱泱,不及谢家双姝,说的就是我和长姐。
长姐清丽脱尘,而我生来美艳,无论生于哪个朝代。
我们都是世家贵族最拿得出手的礼物。
前世谢家家主为了在这乱世多挣得几分筹谋,将长姐嫁入王都为后,而我许配给燕州魏侯。
英雄逐鹿中原,无论胜利的曙光指向何方。
谢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我没想到的是,白露过后,燕洲没来人。
魏肇的人马绕过富庶的康阳,去了临海的堰都。
此举打乱了谢家人的阵脚,原来有风声传出,燕洲有意和康阳联姻。
因此谢家退掉了所有前来求娶我的世家贵族,如今燕洲却舍了康阳选了更远的堰都。
叔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康阳在何处得罪了燕洲。
我知道,他也重生了。
这一世,他要迎娶他的白月光冷瑶君为燕洲女君。
如此也好,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魏肇了。
-2-
出嫁前夜,我披衣前往长姐寝屋。
长姐亦未眠,捧着嫁衣在灯下失神。
那日过后,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怏怏的。
见到我时,也只是浅浅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是打定主意,要替长姐嫁入王都的。
可惜,无论我如何劝说,长姐都不肯相信刘彦会辜负她。
【你那日说,魏侯会来康阳提亲,可如今白露已过,他娶的却是堰都冷家的姑娘。】
【阿玉!那是梦,你该清醒了,别再想着王后梦了。】
【阿姐…】
我上前攥紧长姐的手,一时间泪流满面。
【长姐什么都能让给你,唯有这次不行。你安心在家待嫁吧,家中会为你安排一个合你心意的郎君。】
长姐将我轰了出来。
我手脚冰凉,垂眸回首间,又生一计。
隔日一早,我支走侍女,捧着一碗甜汤向长姐请罪。
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吵吵闹闹了这些年,常常昨日还吵得不可开交,今日便握手言和了。
长姐不疑有他,一碗甜汤下肚,人也睡得人事不省了。
我换上长姐的嫁衣,盖上盖头。
临走时,我紧紧攥住长姐的手。
我心中有万般不舍,只望她躲过这场劫难,今生能过得松快一些。
-3-
仪仗刚出发,便听见后头是一片动荡之声。
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掀开帘子。
【王后万安,是魏侯今日大婚,途径康阳。】
随行的女官凑上前来,我点了点头。
上一世,魏肇并没有亲自来康阳,接亲的是他的部下。
这次不一样了,他要娶的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退掉所有政务,亲自到堰都迎娶。
我远远望去,一眼便看到那个众星捧月般的男子,他穿着喜服,玉冠束发,坐在高头骏马上,凛然如战神。
这便是魏肇。
他好像十分欢喜,神采飞扬。
我慌乱地放下帘子,不再远眺。
我现在应该祈祷,刘彦看到我时,不会杀了我。
仪仗穿过淮水,我见到了原本不该见到的人,是长姐。
她穿着一袭侍女宫装,眉眼闪耀如星星。
【王都凶险,我怎么舍得让你为我冒险。】
【你盼我平安,我更望你安康。】
原来长姐不是不相信我,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姐的最后一句是,【我们逃吧。】
原来,那日魏肇并不是途经,他是特意去的。
大婚之日,他去康阳求娶,不过,是娶我做妾。
荒唐的是,叔父同意了。
我父我母为康阳而死,他竟然让我去做妾!
-4-
我和长姐逃到了江南,这一躲就是五年。
有了前世的经验,这次魏肇仅仅用了三年便坐上了那个位置。
奇怪的是,他没有封冷瑶君为后,如前世一样,封了个贵妃。
我如今是不在意这些了。
我更在意的是手中的钱够不够帮长姐买流芳阁的金钗玉镯,能不能保长姐衣食无忧。
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刘彦死的那日,我拽着娇滴滴的长姐赶了三日路。
从江南赶到洛阳,差点把马跑死。
不为别的,就为了看他人头落地。
Ṱû⁷这种事情错过了,这辈子我都要拍大腿。
【让一让,让一让。】
我抹着两把汗,带着长姐往前挤,挤到前排那一刻,刘彦的头刚好落地,血花四溅。
亡国之君,却无一人惋惜。
我慌乱后退一步,没让这狗将血洒在我新做的裙子上。
身旁淡蓝色的裙摆染了血,我扭头一看。
一滴泪水快速从长姐的脸颊滑过。
她在哭。
因为台上死的那人,曾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我们从小的玩伴。
但他该死。
前世,也是他害死了长姐。
我捂上长姐的眼睛,手心是一片湿润。
此刻,我竟也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弥漫在心头。
毕竟我们几人幼时也有几年好时光。
【早知道,不让你来了。】
我有些懊悔,长姐一向娇弱。
若真被吓出病来,那我可就万死难辞。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若叫康阳和上头那位知道…】
【嘘!】
长姐慌乱地捂住我的嘴。
我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有几个人对着画像嘀嘀咕咕,「像!实在是像!」
他们说,失踪了五年的谢家双姝,陛下要找的人,出现了。
「那要把人抓了吗?」
「回去问问主子吧。」
「陛下这几年,性子越来越古怪了。」
日光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5-
我Ṭũ̂²说要走水路,水路快,风光好。
一路欣赏美景,回去正赶上我们酒楼开业。
长姐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可惜这几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
经过渭水时,外头都在传,魏肇要立后了。
「谢女都快死了五年,陛下终于放下了。」
那人刚说完这话时,天空一道闪电闪过,打起了惊雷。
长姐幽幽地看着我。
我轻快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在意,不在意,管他呢!」
快到江南时,玉奴说要替我们捞鲜鱼吃,嘴馋的人能遇上什么好事?
鱼没吃上,倒是遇上水匪了。
我跟长姐被绑到山上,底下的人四处筹钱。
这次出行盘缠不够,只能赎走一人。
绑匪将我和长姐抓到山头,交齐赎金后放一人下山。
长姐不肯走。
我咬咬牙,将她踹了下去。
见到底下的人稳稳将她接住,我才放下心来。
但他们不愿走。
眼见着绑匪蠢蠢欲动,我骂骂咧咧地将人骂走。
只求他们快些凑够银两,将我赎走。
那天夜里,几个壮汉将我丢进水池。
他们原是想将我洗干净,轮着来的。
我脸上黄色的脂粉被水冲走,留下一张干净无瑕的脸来。
几个粗汉子看直了眼。
「当家的!你快瞧瞧!」
几个人围着我细细打量,我上下嘴唇哆嗦着。
我是个没骨气的人,就算上天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也只会跑。
被唤做当家的,是个年轻男子。
生得剑眉星眼,还有点痞气。
他上山快三年了,因瞧不上当地的姑娘,许久未开荤了。
他一上来,围在我面前的人立刻都散开来。
-6-
水匪头看上我了,他说要娶我当压寨夫人。
那天晚上,我撞倒了他的柴门,额头鲜血淋漓。
我说,我宁愿去死。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上天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若真失了贞洁,也绝对不会寻死。
他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我阿奶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你不愿嫁,老子砍死你。」
他挥起大刀,吓得我闭上了眼。
我猜他舍不得让我死,因为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他消失了两日,回来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样你才肯嫁给我?」
我说我要回江南,得见过我长姐后,才能成亲。
他犹豫了半刻,答应了。
但前提是,我得先陪他回洛阳。
见过他外祖母以后,他再陪我回江南ṱū́ⁿ。
【我是外祖母带大的,总要让她老人家知道,我也是个有家的人了。】
我很怕回洛阳,也很怕见到那人。
但很明显,我现在没有选择。
我只希望,长姐已经顺利回到江南。
-7-
水匪头出手十分阔绰,决定要进京那日,他替我置办了一身行头。
绫罗绸缎,珍珠玛瑙,我俩就像是地主进城。
看来,他外祖家还是个体面人。
水匪头得意地扬起头。
此时我若知道这水匪头的外祖母是当今的太后,是我前世的婆母。
我就应该烂死在那座山头,老实做他的压寨夫人。
还见什么外祖母,保不齐,我是要见阎王了。
如今要跑,是来不及了。
皇城的红墙在暮色里泛着冷意,马车穿过朱雀门时,我的指尖已被冷汗浸透。
前世,我在此处生活了二十年。
对这四方宫墙是再熟悉不过的,从来没有像今ṭŭ⁰日这般紧张,吓得人脸色苍白,全身无力。
【你别怕!我外祖母最喜欢我了,她也会喜欢你的。】
水匪头子呲牙咧嘴地笑着。
而我根本笑不出来。
忘了说,水匪头子姓殷,名唤殷彻,身上有个爵位。
宫里的人都喊他殷三爷。
离谱的是,前世我嫁给魏肇十年,根本没见过他这位侄子。
-8-
马车就这么一路驶向老太婆住的康宁宫。
我们到的时候是正午,半个宫的主子,有点资历的奴才都在午睡。
守门的老宦官看见水匪头,不对,是殷三爷时。
眼睛瞪得比鸽子蛋还大,嘴角勾起,压都压不下去。
【我就说我这一天,咋这么精神呢!】
【原来是三爷回来了!】
老宦官跑丢了浮尘,又屁颠颠回来捡,嘴上也没停,一路嚷嚷着,【太后!太后!小侯爷回来了!】
半个宫的鸟都给他吓跑了。
我认得他,老太婆身边的阴湿老太监。
前世没少搓磨我。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被身旁这位小侯爷发觉了。
【你不喜欢他?】
我摇了摇头。
老太婆对我出奇的友善。
请安时没有故意刁难,奉茶时也没有刻意延时。
不仅如此,还赐下一堆金银珠宝,觉得不够,还脱下手腕上的一对翡翠玉镯,直接套在我的手上。
最离谱的是!她直接赐下了一座送子观音。
此举之意,不用我多加描述。
遥想当年,莫说翡翠玉镯了,这老太婆抠搜的一个子都不肯给我。
还要我日日请安,听她训话。
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话,【陛下不易,汝当勤勉。】
【尔为中宫,当为表率,不可贪图享乐。】
他连魏肇不肯踏入后宫都要怨我,腿长在他身上,谁管得着。
我还听见她说我小话。
她同身边的老宦官说,【皇后娇媚衬得满宫失了颜色,陛下又心疼她失了孩子,在她生下嫡子前,是不会去其他宫的ťü⁻。】
【狐媚子!】
但是你听听,她今日说的都叫什么话。
【等你们大婚之日,哀家拿北荒的一座矿为你们添妆。】
原来这老太婆只是对我抠搜。
祖孙二人谈话时,我识趣地退了下去,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模样生得好,性子瞧着也还行,你是有眼光的。】
老太婆瞥了我一眼,搂着水匪头子继续讲幼时的趣事。
越讲越起兴。
【那时小舅舅不讲理,因为我不敢下水,硬生生将我丢下水池。】
【那时我就暗自发誓…】
我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鸿鹄大志,忍不住靠前了一步。
结果他说,【发誓长大了要做最大的水匪。】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真的是个孩子。
南下初见时,我还存了疑虑,以为他是潜伏在外,狼子野心。
整个康宁宫的人都笑了,包括老太婆。
【所以这就是你不回京的理由?】
来人ţŭ̀⁷一袭玄色长衫,玉冠束发,最简单不过的文人装扮,却掩盖不住他周身的肃杀之气。
他进来时,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他是魏肇,是这个王朝年轻的统治者,也是开国之君。
他经过我时,我低眉垂首,想要把自己藏进宫墙的砖头里,不让任何人看见。
他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是殷彻将我拉了出来,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在魏肇面前行了跪拜大礼。
少年红了脸,向台上的帝王介绍。
他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台上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我稍抬眼睑,低头对上一双墨色眼眸,眼神晦暗不明。
他动了动嘴唇,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他说,【你要娶的这位姑娘,是你的舅母,是我未过门的妻。】
我瞪大了眼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9-
前世,我和魏肇做了十年夫妻。
不过,是怨侣。
前世长姐死的那日,魏肇正打下堰都。
我连夜写了十余封书信去往堰都,托魏肇派人护送长姐回康阳与父母团聚。
书信一去十余日,遥遥无期。
我辗转反侧数日,决定动身前往堰都,亲自接回长姐。
我那时身怀六甲,出行十分不便。
但长姐与我是自幼的交情,莫说是这孩子,就是舍了我这条命,我也是愿意的。
北上一路十分不顺,又碰上连日大雨。
我一行人到达堰都时,魏肇又领兵离去了。
更有消息称,魏肇纳了堰都前主傲君的妹妹为左夫人。
左夫人有平妻之称。
流言传得有声有色,还说魏肇与左夫人瑶君是青梅竹马,多年的情谊。
是我插足了他们二人,夺走了冷瑶君的正妻之位。
好在我和魏肇多年夫妻情谊,他虽性情冷淡,但对我一直不错。
这样的流言蜚语,我是不信的。
进城的前夜,我乘坐的车架陷入泥泞,得等到明日才能找人来修。
这一耽搁又要半日,想见长姐心切,我做主换了奴仆的车架,想要早一日进城。
左右堰都已是夫君的城池,出不了什么差池。
前脚交了文书进城,后脚就有士兵来掀开我的帘子。
「倒是稀奇了,这女娘生的,倒与那娼妇有几分相似。」
「是有那么几分,只是她生得更加美艳,献于傲君,想必他定欢喜。」
我身旁的玉奴想要出声呵斥,被我按了回去。
众人拦了车架,将我一路推向督军府。
我心狐疑,魏肇不是已经打下堰都了吗,怎么城内还有督军府?
「我们傲君可是魏侯的小舅子,莫说你了,就是号称绝代双姝的淮阳王后,我们傲君也取之用之。」
几个士兵兴奋地说着,魏肇在堰都时和左夫人是何等的浓情蜜意,连原配夫人的信件都不屑一顾。
他们说的,竟是真的。
「那位王后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问出这句话的。
【她呀!】
那士兵嗤笑一声,眼底满是不屑。
【魏侯打下堰都那日,左夫人便将她的皮剥了,做成了美人鼓,可惜啊,她临死前还念叨着她妹妹。】
【殊不知,人家高坐瑶台,锦衣玉食,哪还会记得她这位落魄姐姐呢。】
我的心慢了半拍,淮阳王后,是我的阿姐。
她的夫君,是王都的刘彦。
刘彦兵败,将她献给了敌军。
我得知消息后,连夜求魏肇打下堰都,救回阿姐。
却没想到,魏肇打下堰都后,弃阿姐于不顾。
我咬紧嘴唇,攥紧手心。
耳旁却是一阵阵欢呼声。
【前线快报,魏侯携左夫人打下王都,不日就要登基了!】
我的耳旁全是风声,一时泪如雨下,没注意脚下,整个人摔下车架,腹部朝下,鲜血很快将我的衣裙染红。
我的孩儿,用生命为他的父亲贺喜了。
魏肇登基后,封我为后,左夫人为贵妃。
我为了替长姐复仇,趁魏肇出征时,亲自弄死了左夫人冷瑶君。
为此,魏肇恨透了我,又不杀我。
他将我软禁在章云台,将我生生困到死。
他到死,都不肯见我一面。
只让人传了一句话,「若有下辈子,绝不再娶谢家女。」
-10-
我踏出寿康宫时,腿已经软了。
殷彻被留下来陪太后,魏肇的人几乎是架着我出来的。
一听到要送我回章云台,我慌张地拽住他的手,动作却是十分熟练。
我抬头望向他,不觉间,眼睛已经蒙上一层雾。
我太怕了,那里一片辽阔,能装下千万个我。
夜里安静得只有我的心跳。
在无数个夜里,我都渴望着能有一只鸟儿跌落,有一只狸奴经过,只要让我听听声音,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前世,我是死在那里的。
如今我一想到住在那里便心跳加快,手脚冰冷。
手拽上魏肇那一刻,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喘。
新帝爱民如子,却不近女色,曾有宫女借机亲近,不是剁了手便是处以极刑。
众人都在等待魏肇的反应。
他却很自然地伸出手来,将我整个手紧紧包裹住。
「那便不去。」
语气惊人的好,还带着几分宠溺。
「陛下,章云台不是您给未来皇后谢姑娘准备的吗?」
「登基那年火急火燎地派人修缮,您连自己的正阳宫都没有如此上心,怎……」
看着魏肇长大的大监十分不解。
五年前,魏肇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修缮章云台,整整等了五年,章云台都没有等来新主人。
只有传闻,陛下要立的皇后谢家女,早已在登基前就殒身了的消息。
章云台也慢慢荒废。
冷贵妃曾提出要搬进章云台,哄了太后半个月,好不容易她老人家同意了,陛下却冷了脸。
他从不管后宫事务,那次却动了怒,将人打发去落霞殿住。
那曾是老太妃们住的,离正阳宫和寿康宫都甚远。
两个月前,陛下又差人去打扫,前朝后宫都以为魏肇是想开了,要立新后了。
结果,两个多月过去了,依旧毫无动静。
如今,陛下竟随意让人去住,还被拒绝了,这叫什么事啊!
看着魏肇皱起的眉头,大监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眼前的人虽是他看着长大的,但也是实打实的开国帝王,杀伐果断。
连从龙有功的冷督军,贵妃的兄长,也是说杀就杀。
想到这,大监也不再多话。
魏肇眉头缩成一团,他在思考着,不住章云台,要将人安排到哪去?
空气就这么安静下来。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偏偏魏肇这人还握得紧紧地,没有一丝要放开的意思。
「那便住到正阳宫去吧。」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正好撞了上去。
「你有意见?」
【没…没…】
我不敢再说了,舌头突然打结,我就这么被人领到正阳宫,魏肇的寝宫去。
-11-
说起魏肇,我更多的是怕他,而不是恨他。
前世初嫁到燕州时,新房简陋得只有书桌和衣柜,我觉得是魏肇怠慢了我。
洞房那夜哭红了双眼。
魏肇挑开盖头时,我那双眼已经肿得不能看了。
魏肇当时就冷了脸。
「你既不满意这桩婚事,即可返回康阳。」
他觉得,我是不情愿嫁给他的。
他迈腿要走,我一慌张,就伸手拽住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
新房是魏肇的寝房改装的,他原先住的时候,仅有书桌和一张床板,简陋得没法看。
他说,「我要娶的新妇,自是要与我一体的。」
我在燕州时,都是和他同吃同住,与民间普通夫妻无异。
后来英雄逐鹿,魏肇不是东征就是西伐,回了燕州也是白日办公,夜里见了人就狠狠做。
夫妻二人连多余的话都没机会说。
再之后,便是长姐死在堰都,我弄死了冷瑶君,引起朝臣共愤,二人就更没话说了。
我细想,我死在章云台那日清晨,远在西北的魏肇还打发人来,说「下辈子绝不再娶谢家女。」
他这人,是真狠心啊。
傍晚时分,月亮隐去,快三更天了,前殿还亮着灯。
我知道他不是政务繁忙,他是不敢来见我。
我无力地闭上眼,不过一刻钟,前殿的灯熄了,脚步一深一浅,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
我心跳越来越快,快跳到嗓子眼了。
我感受到,那人轻轻地在我身侧躺下,慢慢朝我靠近。
「不是说,若有来生,绝不再娶谢家女吗?」
我很不适宜地开口,气息稳定,心乱如麻。
转头的那瞬间我才知道,我泪流满面,其实我内心委屈极了。
那人也凑过来,双手捧上我的脸颊。
【阿玉…我对不住你…】
他慢慢朝我贴近,几乎快贴到我身上。
昏暗中,两滴泪水如珍珠一样砸在我的脸上。
魏肇在哭。
我猛地将他推开,靠着墙角坐了起来。
「明日我就离京,你若还有几分良心,就放过我吧!」
我顺着床尾,想要穿鞋逃离。
他却先我一步。
他将我按了下来,又拉过被子盖过我的肩膀。
「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
做完这些,他快速翻身下床,高大的身影穿过屏风,像逃一样匆匆离开。
-12-
第二日我再见到魏肇时,他与平日无异,就是眼下一团乌青。
底下人说,他这一夜,都是在勤政殿过的。
魏肇回了前殿后根本无法入眠,脑海里都是谢淮玉哭的样子。
前世洞房时的哭和昨日拽着他手的哭,再加上刚才在床上的哭,他的脑子和心脏简直都要裂开来。
一下朝便去寻了殷彻,解释自己昨日醉酒,认错了人。
她既想走,就放她走吧。
殷彻经历了新妇变舅母,昨日还如丧考妣,好不容易安慰好自己,今日魏肇一说,又是活蹦乱跳了。
「今日还有朝臣上奏,要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开枝散叶。」
听到开枝散叶四字,我突然冷下脸。
也不知道前世我死后,后宫为他诞下了多少子嗣。
见我冷下脸,宫女们也不敢再说。
「陛下说,等太后寿宴一过,就派人送您和世子回江南。」
听到可以回江南后,我隐隐松了口气,心中却杂糅着其他情绪在里头。
殷彻兴高采烈地寻了过来,我说我不能和他成婚时,他眼中仿佛失了颜色。
我不知道魏肇是如何同他说的。
我只知道,他要殷彻送我回江南成婚。
「你莫不是瞧见宫中的花团锦簇、繁华景象后,想嫁给陛下了吧。」
我摇了摇头,不知作何解释。
他又自顾自开口:「你想要的钱财权势我皆有,若你愿意,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
「我想回江南,但不是成婚,我要回家了。」
殷彻年岁小,我更不想诓骗他。
更何况,那日是他先绑架了我和长姐,我为保性命,才不得已答应和他成婚。
这根Ṫū́₎本错不在我。
-13-
太后寿宴上,宾客散去,唯有魏肇一人还在独饮。
登基后,他鲜少饮酒。
随着一杯杯烈酒下肚,竟觉得索然无味。
不觉间,夜雨悄然无声地下了起来。
雨水哗啦,整座宫城都笼罩在雨幕之中。
今日设宴在园中,四处并无遮挡。
这位帝王竟在雨中饮酒,雨水顺着发丝灌入衣襟,他也全不在意。
他突然睁开眼来,眼神清明,没有一丝醉意。
这让想劝他回去歇息的大监又开不了口了。
「她走了吗?」
谁?大监愣住了,但又在脑子里自动浮现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
他好像知道陛下说的是谁了。
「宴席一散,便出宫了,可要让人追回?」
大监抬眼观察,只见那人握着酒杯的手一紧,好像在思考什么。
【不了!】
他丢下酒杯,朝着正阳宫走去。
一身玄色长衫,又湿了身,高大的背影显得孤寂又落寞。
魏肇这晚又做梦了。
梦境中,他让人将康阳今年新上贡的云锦送去章云台,想着他的发妻自落了胎便郁郁寡欢。
而他登基后政务繁忙,已经许久没有踏进后宫了。
听宫人说,贵妃也在。
一想到贵妃,他心里便没由来地厌烦。
算了,还是他自己送去,有他撑腰,冷瑶君也作不了妖。
那日章云台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心惊。
她的妻子一身素衣,神态疯迷,裙摆上血迹斑斑,好在不是她的,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血是贵妃的,他的发妻,这个王朝的皇后,亲自用鸠酒毒死了他的贵妃。
他并不爱贵妃,因为她是冷家的女儿,她对他有用,能用,他就娶了回来。
但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在他心里,能和他同床共枕,执手共天下的女子,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发妻谢淮玉。
毒杀贵妃,按律当斩,但他不忍,不舍,他只是将她囚禁在章云台。
想着一统天下后,他亲自去接她出来。
他是怀着这样一颗心去打仗的。
他想着,速战速决,待他打下北燕,就能封了群臣的嘴。
他回去,接他的妻。
那日大雪,战事陷入僵局,不宜正面交战。
但他还是让人发起了进攻,打得北燕措手不及,生擒了他们的王。
军中将士呼唤着要开庆功宴,他并没有这个心思。
这场仗打了一年,他想念他的妻子了。
她的妻子嫁他时才十四岁,她生得极好,特别是那双眼。
她冬日又怕冷,又爱玩雪。
在燕州时,她最喜欢拉人打雪仗,满院子都能听见她的笑声。
但她见了他,总是会收敛一些。
那日她穿着红色的披风,看见他时,吓得躲在下人身后,只剩下一角红色。
他早就看见了,却还要装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来。
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总爱在他面前装端庄贤惠。
想到这,魏肇不知不觉地在梦中弯了嘴角。
但望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神,他还是让人备酒开宴。
左右不过晚一两日回京,都打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消息传来时,雪停了,宴席散了,他的妻子死了。
他不顾众人阻拦,连夜骑马回去。
八百将军、万千士兵跪了一地,也没能劝下他们的王。
魏肇赢了一辈子,却输了他的妻。
她死那年,才二十四岁。
这是上辈子的梦境,魏肇伸手摸了摸脸颊,手心皆是泪水。
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重生以后,他循着上辈子的记忆,和冷家结盟,先娶了冷瑶君,快速打下江山。
他本想收拾完烂摊子,就去寻他的妻子,去弥补上辈子所有的遗憾。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妻子也重生了,还逃了。
这让他十分痛苦,也十分无力。
他知道她这些年和她长姐过得很好,两人在江南开了一家小酒楼,又做了刺绣的生意。
春日踏青,冬日寻梅。
他还知道,江南柳东巷的槐树下,还埋着十坛青梅酒,是谢淮玉亲自埋的。
这些年来,他每晚都要听暗卫汇报完她的情况才能入睡。
知道她要来京都那几日,他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干脆起来批阅奏折。
章云台翻新了一遍又一遍,他还是没舍得将人留下。
因为他知道,前世因为他的疏忽,害死了她长姐。
他已经不信任他了。
但是,他这辈子,已经费尽心思护他们姐妹二人周全了。
不然,单凭两个弱女子,如何在这乱世中保全自身。
他这辈子,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实质性行为。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就是没有可能了呢?
他心中十分烦躁,翻过身去,双手覆女子光洁的后背。
扑通一声,人彻底醒了。
【陛下!】
声音娇软,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他的妻子声音也是软软的,但不是这样的。
魏肇定睛一看,冷瑶君脱得只剩一件小衣,堪堪遮住胸前的风光。
他突然就火大了,单手将人提了起来,直接丢下床榻。
「你兄长的死,不够你长记性吗?」
声音冷得让人心脏颤抖。
-14-
那晚冷瑶君的尸体被一张草席卷起,从西小门运了出去。
二日,大雍内务府发告谥文,贵妃冷氏薨,享年二十二。
比她上辈子,还要早死了四年。
消息传来时,我正优哉游哉地躺在贵妃榻上吃蜜瓜。
小酒楼重新开张,生意竟比离开前更红火了些。
我学着拨弄算盘,吆喝伙计,将前世困在深宫学的那点中馈本事,全用在了这方寸烟火之地。日子忙碌而踏实,指尖染了油烟,裙角沾了尘土,心却前所未有的安定。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到深宫中,高台上那道身影。
直到那日黄昏,暮色四合,细雨如织。
我正倚在柜台后,核对当日的流水账,算珠噼啪作响。
怎么算都不对,算了四五遍,得出来三个数,正有些恼时。
玉奴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小脸煞白,连声音都变了调:「二姑娘!外头……外头……」
我抬头,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
细雨迷蒙的巷口,一人一马,茕茕孑立。
他未撑伞,只那样静静地站着,深邃的目光穿透雨幕,牢牢锁在我身上。
鬓发微乱,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不灭的幽火,固执地穿透雨帘,要将我灼穿。
是魏肇。
心跳反复乱了半拍,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我握着账本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骤然失序地狂跳起来,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敢来?!
「玉奴,关门。」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有自己知道,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板被慌慌张张地合拢。
他没有硬闯,也没有离开。
一连三日,他便像个沉默的幽灵。
有时在巷口的茶摊枯坐整日,只点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有时牵马站在河对岸的柳树下,隔着潺潺流水,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江南的百姓只道是来了个古怪的富家公子,议论纷纷。
长姐忧心忡忡,「阿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我咬着唇,心乱如麻。
前世章云台的孤寂冰冷,胎儿流逝时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他对冷瑶君若有似无的维护……可此ťũₑ刻看着他,心底深处,竟有一丝极微弱、极可耻的动摇,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
我突然明白了,有些人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能让人失了分寸。
第四日清晨,雨势稍歇。
我刚打开店门,准备清扫门前的积水,一个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下来。
魏肇站在我面前,不过咫尺之遥。
【阿玉。】
我攥紧了手中的扫帚,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只是小店粗陋,恐污了圣体,请回吧。」
语气疏离得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客人。
他像是没听见我的逐客令,目光贪婪地在我脸上流连,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我后悔了。」
「放你走的那日,我便后悔了。看着马车驶出朱雀门,我恨不得……」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这一世,我扫清了一切障碍,冷瑶君已死, 朝堂再无掣肘。只要你跟我回去,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在江南,我便陪你长居江南行宫;你想看雪, 我陪你回燕州;你想开一百家酒楼, 我为你建……」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真的是从前世说到今生。
我望着他那张苦涩的脸,一下子就释怀了。
「魏肇。」我打断了他。
我看着他因期待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对我来说, 不重要了, 魏肇。」
我的声音很轻。
我抬眼, 直视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布满痛楚的眸子,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如今我日日夜夜想的, 不是重回你身边, 不是复仇, 是长姐唤我『阿玉』的声音, 是这市井的烟火气, 是能自由呼吸、不必再仰人鼻息、不必再揣摩君心的日子。」
「你所谓的弥补,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座华丽些的牢笼。你追来江南, 是你的执念, 不是我的救赎。」
我笑了笑, 上前拥住了他。
「我已经放下了, 你也放过自己吧。」
说完最后几个字, 我不再看他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气的脸,也没有理会他伸出的、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决绝地转身, 掀开身后通往内院的门帘。
帘子落下的瞬间,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间是细雨缠绵的江南黄昏, 和他凝固在绝望中的身影。
内里,暖黄的灯光下, 长姐正端着一碟刚出炉的、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桂花糕。
我快步走过去, 接过碟子, 指尖触及温热的糕点,也触及长姐温暖的掌心。
糕点入喉那一瞬间,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不是委屈, 不是悲伤,是一种谁也说不清的情愫。
门外,雨声淅沥, 夹杂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吼, 又或许, 是谁借这一场雨又偷偷哭了一场。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 眼底只剩一片澄澈的平静。
人世间总会有遗憾数数,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要争个结果。
淮水泱泱,终归入海。我和魏肇, 早已在命运的岔路口,背道而驰,永无交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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