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月光

高考结束那晚,我在 KTV 偶遇了暗恋的男神。
只花五百块,我就短暂拥有了他。
我把他买回家,陪我牵手、拥抱、睡觉。
后来才知道,那张明码标价的协议背面。
写满了他的愿望清单。

-1-
高考结束那晚,班级在 KTV 聚会时。
我偶遇了宋闻礼。
他跟在一群男模后面。
鹤立鸡群般,好看得很扎眼。
「宋闻礼,」有同学认出他,「你这是……兼职男模啊?」
可能是光线的缘故,宋闻礼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是。」
「不是吧,平时看着傲得不行,高考完就下海?」
「宋闻礼,」有女生凑上前问他,「点你一次要多少钱呀?」
「你就别想了,人家可是要考华清的准状元,肯定贵得要命。」
众人的调侃带了点奚落的意味。
平日里倨傲、淡漠、高不可攀的学神,忽然间低入尘埃。
任谁都想趁机踩上一脚。
我不知道宋闻礼沉默的几秒钟里,都在想些什么。
只见他轻声笑了笑,「不贵,五百。」
他看向在座的同学,曾用三年时间挺直的傲骨,在这一刻,缓缓弯向了世俗。
「同学们,有人想冲吗?这可是学神。」
「姜早啊!」
「姜早不是喜欢宋闻礼吗?」
「五百块不贵,姜早,你给他开个单呗。」
「就是,要是我男神出来卖,我肯定包月!」
宋闻礼的视线落了过来。
对视的那秒,我心脏狂跳,用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好、好啊。」
表白被拒的第七天。
我只花了五百块,就短暂地拥有了宋闻礼。
可真像是在做梦啊。

-2-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离宋闻礼这么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比几天前更瘦了。
我很紧张,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酒。
可我酒量真的很差劲。
喝醉后,我委屈巴巴地扯着宋闻礼的衣角。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你打算什么时候谈恋爱啊?」
宋闻礼表情有些无奈,却还是有问必答。
「保密。」
「有。」
「不知道。」
音乐暂停的瞬间,我刚好问了他第四个问题。
「宋闻礼,我给你钱,你能亲我一下吗?」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我把他衣角攥得皱巴巴的。
「好不好?」
视线里,宋闻礼的喉结悄然滚动。
他说,「好。」
然后掏出了收款码。
我头晕得厉害,仔细数着小数点,又转了五百块。
「可以了吗?」
宋闻礼没有回答我。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唇上一软,蜻蜓点水般的吻,青涩,温和,在周遭震耳的起哄声中逐渐升温。
奇怪。
这一瞬间,我却莫名想起了被宋闻礼拒绝的那天。
那天,我鼓足勇气跟他表白。
宋闻礼很温柔地说着抱歉,「你很优秀,但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实在抱歉。」
「祝娆同学,祝你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很真诚的拒绝。
宋闻礼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回过神,吻已经结束了。
可一想到宋闻礼也会收别人的钱,像这样去吻别的女生,我就觉着胸口闷的喘不过气。
「宋闻礼,你很需要钱吗?」
「嗯。」
我深吸一口气,借着酒劲做了决定。
「你跟我走吧。」
「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不要亲别的女生,好不好?」

-3-
聚会结束,宋闻礼跟我回了家。
出租车里我悄悄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好凉啊,而且太瘦了,握上去的那一刻,我脑中莫名出现一个词:
形销骨立。
「宋闻礼,你应该多吃点肉。」
他没吭声。
从我的角度,能够看见他眉头紧锁,脸色很难看。
他已经保持这个表情一路了。
是……后悔了吧?
当宋闻礼喊出「停车」两字时,我心里一颤。
还是要反悔了吗。
然而。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他已经下车,吐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宋闻礼,你没事吧……血!」
「你吐血了?」
那抹鲜红很是刺眼。
宋闻礼将我推远了些。
平复了好一会,他接过我递去的纸巾,「有点晕车。」
「可你吐血了。」
他垂眼,「肠胃炎犯了,老毛病。」
宋闻礼有胃病,这我上学时就知道。
「要不还是去医……」
「走吧,」他漱过口,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手,才主动牵起我。
「回家。」
我的心脏因为那两个字颤了颤。

-4-
回家后,宋闻礼给我泡了蜂蜜水。
却没能缓解我的酒意。
「宋闻礼。」
我试探性地握住他的手,然后,塞进去六百块钱。
「我算过了,牵手加接吻,是六百块。」
刚刚的出租车里,宋闻礼塞给我一张费用明细。
牵手一百,拥抱两百。
接吻一次五百,超过一分钟,按两次计算。
幸好我爸在老家有矿产,有点小钱,不仅给我买了这套公寓,还会时不时转我几万当作生活费。
养他到开学应该没问题。
宋闻礼垂着眼,点头。
「行。」
他睫毛很长,垂着眼时,浓密的睫毛能够遮住所有情绪。
收了钱。
宋闻礼亲得很痛快。
他将我的手圈在掌心,慢慢,改为了十指相扣。
也再不是 KTV 里浅尝辄止的吻。
撬开唇齿,一寸一寸地掠夺,温柔地占有。
我紧张得要命。
甚至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全程被动地扯着他衣角,在心里数着秒。
一秒,两秒。
超时要加钱的。
第 59 秒,我轻轻推开了他。
宋闻礼偏着头,保持着刚刚吻我的姿势,顿了两秒。
竟给我一种,他也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那个Ťűₔ……」
我脸红得厉害,「59 秒了,再亲,就要加钱了。」
因为我的钱,还想留着有更贵的用处。
扫了眼微信里剩余的四位数零钱,我脑袋一热,轻声问他。
「宋闻礼。」
「你、陪睡的价格是多少呀?」

-6-
宋闻礼勾唇。
「抱歉,我没有这项服务。」
「如果我加钱呢?」
他笑,「也没有。」
「只陪我睡觉,什么都不做,一晚五百,成吗?」
宋闻礼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再次为金钱折了腰。
他换上了我爸的旧睡衣。
我爸不算胖,但衣服穿在宋闻礼身上还是松垮得厉害,少年清瘦的肩骨撑起落拓的轮廓。
看得人莫名心疼。
他是有多瘦啊?
一米八多的身高,看起来竟也就一百出头的体重。
收了钱,宋闻礼默默上床,躺在了我旁边。
我手脚并用地抱了过去。
头晕得厉害,我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声问他,「宋闻礼——」
「嗯?」
「你很缺钱吗?」
「是。」
「你要钱做什么?」
「救人。」
我本想问他要救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可眼皮却像是灌了铅,怎么都睁不开,很快便陷入沉睡。
抱着宋闻礼睡觉很舒服。
我体热,他身上凉冰冰的,凑得近了,还能闻到很清爽的皂角香。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
我做了很多梦,断断续续,但好像都与宋闻礼有关。
高一那年,他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
那时,他还没有这么瘦,但已经足够的高,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站在台上。
干净,明朗,意气风发。
像一棵橘子树。
我在台下远远望着,都好像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橘子Ṱû₄香。
又梦见宋闻礼替我解围。
我高一时,青春期疯狂地长胖过,刚开学时,班里偶尔会有男生拿我的身材做文章。
「姜早,你衣服标签忘了撕,XXXL 码的啊?」
「这次运动会拔河,你跟我们男生一队吧,你这底盘看着就稳。」
梦里,我又哭着跑上天台,然后看见了在天台上啃着馒头做试卷的宋闻礼。
他咬着馒头问我:
「抛开外在因素,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我啜泣着摇头。
「那就改变啊,每天跑步,戒掉零食。」
「你坚持不下来,我可以监督你。」
那个传闻中倨傲淡漠的宋闻礼,私下里,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触。
梦的最后。
那年的宋闻礼蹲在我面前,犹豫着,将掌心落在我发顶轻轻拍了拍。
「别哭了。」
「其实,你挺可爱的。」
半梦半醒间。
我睁开眼,看见了宋闻礼的脸。
夜都深了,他还没睡。
现实与梦境重合又抽离,我抱着他的手臂嘟囔,「宋闻礼,你口袋里的药瓶,硌到我了。」
「拿远点。」
宋闻礼身子微僵。
隔了好半晌才哑声说道,「抱歉。」

-7-
清早。
我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
随手点开免提,「喂?」
闺蜜林简的声音响起,「姜早,我就昨天没去参加聚会,听说你把宋闻礼买回家了?」
「嗯。」
「你疯了吧?他都去那种地方工作了,还能是什么好人?」
「别到时候被他骗钱骗色。」
「不会的,」我揉了揉眼睛,「我们之间明码标价,牵手拥抱接吻都是按照价格来。」
「……」
林简沉默两秒,「你真是疯了。」
「他就是奔着你钱来的,你自己留点心眼,别陷太深。」
「还有,混夜场的都脏,你小心他有什么传染病!」
我实在太困,随口嗯啊应着。
挂断电话。
无意间抬头,却看见了门口的宋闻礼。
他穿着那件旧睡衣,看不清表情,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几句。
「宋……」
他打断我的解释,轻声说道,「洗漱吧,吃饭了。」
早餐也是宋闻礼做的。
是我爱吃的酸辣汤和葱花饼,比外面卖的还要好吃。
我怒喝了两碗汤。
抬头,却发现宋闻礼根本没有动筷子,一直在看着我。
视线落在我唇角,他笑了声。
抬起手,往我脸上碰来。
我红着脸躲开。
可能是嘴角有汤汁,我怕弄脏他的手。
宋闻礼的手僵在半空。
他顿了顿,扯起纸巾递过来,眼神黯了黯。
「姜早。」
「嗯?」
宋闻礼指骨捏的泛白,语速缓慢,「我没有那种病。」
「你可以放心。」
我愣了下。
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病是指什么,宋闻礼已经端着我吃过的空碗走进厨房。
直到水声哗啦响起。
我才忽然清醒。
他听见了我和林简的对话,所以,他认为我的躲避,是在认同林简那句话:
「混夜场的都脏,小心他有什么传染病……」

-8-
宋闻礼答应陪我去看电影。
要价一百块。
我挑挑选选,最后买了场恐怖片。
电影很吓人。
我胆子小,又脸皮薄,看到恐怖的地方不好意思喊出声,只闷闷掐着手掌心。
忽然。
手被人拽开,宋闻礼的手递了过来,「害怕就掐我。」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我掌心的掐痕。
像是有种神奇魔力一般,那里很快就不疼了,反倒痒痒的。
电影除了恐怖以外,哪哪都好,剧情跌宕起伏。
当一个面目狰狞的鬼脸猝不及防出现在大屏幕时——
我尖叫一声,转头栽进了宋闻礼怀里。
头顶似乎传来他很轻的笑声。
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像是在安抚,可接下来,那只手全程没有再松开。
走出电影院时,我脑中还一段段回放着刚刚的影片。
还有,宋闻礼抱着我,轻声安抚的很温柔。
猝不及防。
宋闻礼递过来收款码。
「陪看加拥抱,一共三百块。」
我愣了下,心里那点悸动,悄悄碎掉。
忙着给他转账时,宋闻礼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很怕鬼吗?」
「谁不怕啊?」
我吸吸鼻子,「不过,如果是像你一样帅的男鬼,我肯定就不害怕了。」
宋闻礼愣了下。
甚至都忘记了收钱。
「真的?」
「当然啊,」我盯着他的脸,真诚夸赞,「宋闻礼,你就算是变成鬼,也绝对是最帅的男鬼。」
「我才不会怕呢。」
宋闻礼笑了笑。
他的声音和收款的提示音一同传来,轻的几乎被覆盖住。
「那就好。」

-9-
晚上。
宋闻礼下厨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肉蟹煲。
我倚在厨房门边看着他,他系着我妈留在这里的粉色碎花的小围裙,动作利落,有条不紊。
香味很快便往鼻子里钻。
他连这个也会做。
可真厉害。
可是,他好像又瘦了。
脸色也有点苍白,像是没有血色。
我问过他,他只说是最近没太睡好,精神疲劳。
他总是看着我吃,自己却吃的很少。
晚饭后。
我准备泡澡,宋闻礼就提前给我放好了热水。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
沐浴露,浴巾,换洗的衣物都摆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甚至。
他还给我准备了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
我窝在浴缸里,舒服的快要睡着时——
浴室的灯毫无预兆地灭了。
「宋闻礼!」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下意识地喊他。
手机也没带。
我死死抓着浴缸边缘,我很怕黑,还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
门外很快响起宋闻礼的回应,「应该是突发停电,对面楼也黑了。」
我带着哭腔,「宋闻礼,我害怕……」
他犹豫了下,「那你出来,我在门口。」
可我此刻双腿有些软。
根本没办法从浴缸里爬起来,再忍着恐惧摸黑出去。
「门没锁……」
停顿了几秒,开门声响起。
黑暗中,隐约可见他的轮廓。
「我闭着眼睛」,他说,「什么都看不见。」
「别怕。」
他摸索着走到浴缸边。
握住了我的手。
「怎么颤的这么厉害?」
他将浴巾递过来,「自己围上,我抱你回去。」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
有宋闻礼在,我的恐惧感消了许多,反倒只剩害羞了。
围上浴巾,我扯了扯宋闻礼的衣角。
他将我打横抱起,回到床上。
他很瘦。
却还是将我抱的很稳。
「宋闻礼。」
我不让他走,「我害怕,你哪都别去,就在这里陪我。」
「好。」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漆黑的夜,我们默契的谁都没有去碰手机。
我身上只围了件浴巾。
宋闻礼穿的也是质地轻薄的睡衣。
暧昧无声地散布在每个角落。
最后,我摸起手机给宋闻礼转了一千块。
脸有点烫,「宋闻礼,这是一千块。」
他懂了我的欲言又止。
这是亲我的价格。
不止一分钟的接吻价格。
随着手机光灭,视线再度陷入黑暗,宋闻礼的呼吸却愈发靠近。
黑暗总是带给人无限的期待与遐想。
我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他的肩。
唇瓣相触。
温度陡然升高。
他的呼吸从唇滑落到耳垂,然后缓缓扫过脖颈。
在我的颤栗中,停在了锁骨上方。
停在了失控的边缘。
宋闻礼顿住。
像是情欲猝然间抽离,他急促的呼吸缓了缓,然后翻身,躺了回去。
黑暗中,他递来床边放着的睡衣。
嗓音哑得厉害,「换上吧。」
我缓缓接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讨厌宋闻礼的清醒。
明明花钱买乐子的人是我。
可每一次动情,沉沦,深陷的那个人也都是我。
他越是清醒。
就显得我的动情越是可笑。

-10-
宋闻礼的药每顿不落。
我本想看看是什么牌子的胃药,准备给他再备一些,却发现包装的外标签被撕掉了。
只剩光秃秃的瓶身。
不过。
宋闻礼每天都有两小时的自由时间。
他总说下楼散步,回来时身上却总沾点奇怪的味道,有一点……像是消毒水味。
他今天回来时,给我带了份小蛋糕。
「尝尝。」
他把蛋糕放在桌上,「草莓味,你应该会喜欢。」
我很惊喜,「这家店很难排的!」
「多少钱?我转给你。」
宋闻礼的笑意僵了僵,他垂着眼,像是在看桌上的蛋糕。
顿了几秒,才闷ẗü⁸闷说道。
「38 元,转我微信吧。」
「转过去啦!」
我没注意到宋闻礼的情绪,开心地坐下来吃蛋糕。
他很缺钱,虽然我并不知道他要钱做什么。
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以至于哪怕花他一块钱,我都有点不忍心。
「你吃吗?」
我叉了一大块递给他,「很好吃的。」
宋闻礼摇头,「你吃吧,我不能吃甜的。」
他好像不是太开心。
转身进了厨房,又去给我研究中午饭了。
宋闻礼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快掉了,我准备帮他挂上,却看见口袋露出纸张一角。
看着,很像是医院的缴费单据。
心跳猛地一滞。
我莫名联想到宋闻礼的缺钱,他那天吐的血,以及那瓶撕掉包装的胃药。
一种不好的念头升起。
他不会……是生病了吧?
展开。
是市医院的缴费单。
我颤抖着移开视线,看见病者姓名那一行写着:
宋悦己。
我松了一口气。
不是宋闻礼。
「你在做什么?」

-11-
宋闻礼快步走过来,一把抢走了缴费单。
「我不是故意看你的东西。」
「我想着你那天吐了血,还每天吃药……我以为是你生病了。」
宋闻礼沉默了一下。
「抱歉,我情绪……有点激动。」
他低头叠着缴费单,语气歉然,「洗手吧,饭马上好了。」
「她是谁?」
我盯着宋闻礼的眼睛,「是你的家人吗?」
毕竟,他们都姓宋。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时,宋闻礼轻声说,「我妹妹。」
「十岁,尿毒症。」
果然如此,我有点心疼,「所以,你去兼职就是为了给她治病?」
「是。」
他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些。
每个字都说的艰难。
「她的病拖不了,一个月内必须换肾。」
「我,没办法。」
这是我第一次听宋闻礼提起他的家庭。
他很小时母亲去世。
父亲另娶,生了个妹妹,但是高二那年,父亲和继母车祸去世,只留下没还完的房贷,账户里为数不多的存款。
和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妹妹。
高考前夕,妹妹查出尿毒症,可是,换肾的价格对他而言是笔天文数字。
她等不到他暑假工一笔笔的攒,也等不到他上大学。
他别无他法。
「我可以帮你,宋闻礼。」
「我去找我爸要。」
反正,手术费用对他而言,也只是几次应酬而已。
「姜早。」
他拦下我,「我已经欠你很多了,牵手一百,拥抱两百,谁都知道这是不要脸的霸王条款,但你还是眼都不眨的签了。」
宋闻礼苦笑着。
「我之后还能怎么还?陪睡吗?」
「姜早,我不想耽误你。」
「你家庭幸福,成绩好,长的漂亮,」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你玩玩就够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
「没有浪费啊,」我执拗地看着他,「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
「不对,加倍还我!」
「好不好?」
他笑了声,笑容苦涩。
很轻声地说了句什么。
「可是,我等不及了……」
我没听清,「什么等不及了?」
他没有回答我。
只是走进厨房端菜,「先吃饭吧。」

-12-
宋闻礼带我去了医院。
我见到了宋悦己。
很可爱的小姑娘,被病情折磨的有些憔悴,但还是很爱笑。
宋闻礼出去买饭时。
她拉着我的手,「姐姐,你长的可真好看。」
「我哥是不是喜欢你啊?」
我无奈地笑了笑。
「没有。」
「是我喜欢你哥哥。」
「不可能!」
她很快反驳,「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别的姐姐不一样。」
「而且,姐姐这么漂亮,我哥他肯定喜欢你。」
「就是可惜……」
她忽然小声地哭了起来,「我可能看不到你和哥哥在一起的那天了。」
瘦削的肩膀哭的直颤,「我听隔壁病床的叔叔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可是姐姐,我真的不想死。」
她哭的很难过,却还是忍着情绪,小声啜泣着。
看得我也跟着鼻酸。
「姐姐,」她仰着头看我,眼睛红的像只小兔子,「你能救救我吗?」
看着那张和宋闻礼几分像的脸。
我没怎么犹豫,「好。」
这些钱,我去我爸那里哭哭就有了。
但宋悦己没有这笔钱,会死。
「对了,」我问她,「你哥平时胃病很厉害吗?」
「他总是胃疼。」
宋悦己愣了下,她死死咬着唇,像是在想什么。
最后握着我的手轻声说。
「是啊,姐姐,我哥有慢性胃炎,胃疼呕吐什么的都是常事,老毛病了。」
「你不用太担心,监督他按时吃饭、吃药就好。」
我稍微安心了些,可能是我爱胡思乱想,总是忍不住把宋闻礼的症状往一些不太好的病症上联想。
不过。
抽空还是要带他去检查一下。

-13-
走出医院。
我们默契的都没有再提宋悦己。
他将我护在马路里侧。
走了快半条街,宋闻礼忽然问我,「值吗?」
「啊?」
他目视前方,脸色很平静,却莫名地隐隐透出一股哀伤。
「我是说、给我花了那么多钱,牵个手要一百,拥抱一下要两百……值得吗?」
「值得啊。」
「你是宋闻礼啊。」
因为是宋闻礼,所以值得。
他苦笑了下,却说不出话来。
「我请你吃饭吧。」
他看着我,「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火锅。」
「我想吃重庆火锅,能把我辣哭的那种。」
二十分钟后。
我看着面前翻滚的红汤锅底,咽了咽口水。
「你能吃辣吗?」
要个鸳鸯锅好了。
宋闻礼细心地给我烫着碗筷,「偶尔吃一次,没事。」
「辣吗?」
「还好。」
宋闻礼说着还好,却狂喝了半瓶豆奶。
他这人总是淡淡的,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常年面无表情,托这火锅的福,总算让我见到了宋闻礼的另一面。
他被辣的直吸气,眉心也蹙着。
唇红红的。
辣的直「嘶哈」的模样,终于多了点活人气。
我托着腮看他。
忍不住想笑。
「笑什么?」
宋闻礼被我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给我夹了几块牛肉,「不是说想吃火锅?」
「你多吃点。」
「好。」
我吃下牛肉,视线却落在宋闻礼的手腕上。
忍不住皱眉。
「宋闻礼,你是不是又瘦了?」
他顿了顿,「没有,最近伙食好,还长胖了两斤。」
「真的?」
「嗯。」
「宋闻礼。」
火锅袅袅的热气中,我嘴里还塞着牛肉,忽然抬头看他。
「等你妹妹的病好了——」
「你当我男朋友吧?」
宋闻礼动作一僵。
隔了好一会,他才夹起碗里的食物塞进嘴里。
他夹得是片姜。
却像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机械地嚼着。
好一会,他说,「没必要吧。」
「姜早,」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你一直想考人大,但我想去上海,我们并不同路。」
「而且,等到悦己的病治好了,我想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你懂吗?」
我心中苦涩。
却只能默默点头,「我懂。」
我和宋闻礼,从一开始就是彼此达成共识的交易。
我给钱,他提供情绪价值。
各取所需。
这段日子对我而言或许是得偿所愿的,曾经只能默默喜欢,无法靠近的人,只需要付出一些零花钱就能靠近,再靠近。
但对于宋闻礼而言。
每一次收钱,都是屈辱吧。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宋闻礼今天可能是饿了,我回过神时,他已经吃了好多肉和菜。
锅底越煮越浓郁,辣味成倍的翻。
宋闻礼不停地往嘴里塞着,最后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他扯起纸巾蹭了下眼睛。
笑道。
「好辣啊。」

-14-
回家后。
可能是吃的太辣,宋闻礼今天总是往厕所跑。
趁他去厕所时,我给我爸打了通电话。
「哎呦,」电话接通,我爸那夸张的声音登时响起,「宝贝女儿怎么想起来给老爸打电话了?」
「爸,」我犹豫了下,「你能不能给我转十万块?」
宋悦己的治疗费,还差十万块。
「行啊,」我爸答应得特痛快,「不过,早早——」
他悠悠说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险些被口水呛死。
「怎么可能?」
我故作淡定,「你不给钱就算了,还乱猜。」
「算了,那我不要了。」
「给给给,」我爸立马妥协,「这就转你,想去哪旅游就去,想买什么就买,老爸给你报销。」
电话挂断。
银行卡到账二十万。
我爸是亲朋口中的「暴发户」,自己名下有几座小矿,性子豪爽,对我更是从不吝啬。
但我确实对物质方面没有太多追求。
上学时也是和同学一起吃食堂,穿校服,偶尔买杯奶茶。
钱存着没处花,大都也转给我妈让她帮我理财了。

-15-
晚上。
宋闻礼很早就躺下了。
我上床时,凑过去抱他,并顺势往他怀里塞了两百块,「放心,我给钱的。」
却觉着不对。
他身上烫得厉害。
手背一探,才发觉他额头滚烫。
我连忙找来温度计,一量,39 度 5。
准备去找退烧药时,手腕忽然被攥住。
「姜早。」
宋闻礼紧闭双眼,迷糊中,念了我的名字。
心一颤。
「嗯。」
「我在。」
宋闻礼烧得厉害,思绪不清,扯着我不停Ťũ̂ₚ地说着对不起。
「我也……」
「什么?」我没听清,凑近过去,刚巧他张嘴,颤抖着说完后半句话。
「我也喜欢你。」
「姜早。」
「可惜……」
后面的话音愈发模糊,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保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脑中反复回荡着他那句话。
我也喜欢你。
姜早。
我想,我明早一定要问问他,可惜什么。
还有。
他说喜欢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宋闻礼已经起床了。
枕边放着几张人民币,其中两张是我昨晚塞进他怀里的,还有五张是新的。
「宋闻礼?」
我朝着门外喊了声,他很快进来,腰上还系着那条碎花小围裙。
「你发烧好了吗?」
「好了。」
「这钱是什么?」
宋闻礼波弄着手里没摘完的芹菜叶,淡声道,「昨晚没能陪你,反倒让你照顾我。」
「算是,补偿吧。」
我捏着那几张钱,晃了晃,无数种名为委屈的情绪充斥胸膛。
「宋闻礼,你一定要和我算这么清吗?」
「我们最起码还是朋友吧?」
宋闻礼安静地看着我,「谁家朋友会收费接吻?」
一句话。
驳的我无话可说。
短暂的安静过后,宋闻礼走到我面前,蹲下,「姜早,我做完早饭,就搬出去吧。」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这个协议,到此为止吧。」
「昨天,我听见你给你爸打电话了」,他笑容有些苦涩,「我已经收了你很多钱,不能再花你的。姜早,我还不起,真的。」
我语调忽然拔高,「有什么还不起的?宋闻礼,你不是成绩很好吗,不是能力很强吗,我不差这几年,你以后挣了钱再还我不行吗?」
「你对自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宋闻礼愣住。
唇颤抖地张了张,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你不用我的钱,那悦己怎么办?让她躺在病床上等死吗?」
宋闻礼睫毛轻垂着。
「我会想办法。」

-15-
然而。
老天爷并没有给宋闻礼想办法的机会。
当天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宋悦己病情忽然加重,必须尽快手术。
病房门外。
宋闻礼面色苍白,满身颓气。
那个记忆中总是能三两句轻描淡写开导我的男生,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男孩子,似乎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现实压垮。
他倚着走廊的墙壁,覆成拳的手抵在腹部。
「胃又疼了?」
他点头,额头疼的沁了层汗,整个人快站立不住。
「走,我带你去检查一下。」
宋闻礼却甩开了我的手。
「没事,老毛病。」
又是老毛病。
他从怀里拿出药瓶,拧开,和水吞下。
「没事。」
他揉了揉我头发,「不用担心。」
……
最后。
我还是替宋悦己交了手术费用。
交钱时,宋闻礼就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
视线却始终紧紧落在那张缴费单据的金额上——
十万五千四百元。
我把手术的消息告诉宋悦己时。
她第一反应不是开心。
而是哭了。
她什么也不说,就是握着我的手,默默掉着眼泪,几次看向我身后的宋闻礼,欲言又止。
「姐姐,我哥——」
「宋悦己。」
宋闻礼上前,打断她的话,「你该睡觉了。」
「听话。」
他替她掖好被角,带我出了病房。
手术时间,定在了三天后。
一路上,我们默契的没有开口,因为彼此心里都明白,三天过后。
这段荒唐的协议,就该作废了。
「宋闻礼。」
「我在。」
我偏头看他,「我想去走玻璃栈道。」
其实我知道,宋闻礼怕高。
但他还是没犹豫,「好。」

-16-
玻璃栈道铺就在百米高空。
下方是辽阔的旷野。
宋闻礼脸色更白了。
他是真的恐高,每走一步,脚步都发飘。
「你没事吧?」
「没事。」
宋闻礼咬牙硬撑,刻意不去看脚底下。
「那你靠在那边,我给你拍张照。」
宋闻礼很听话地照做。
他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衬衣,身子轻轻倚着扶栏,平静地看向镜头。
他太瘦了。
高处风声簌簌,鼓动着他的白衬衣。
镜头定格的一瞬间。
我仿佛看见一只折翅的鸟,好像随时会被风卷入谷底。
摔的粉身碎骨。
莫名地,这个念头让我愈发不安。
「宋闻礼,咱们拍张合照吧。」
认识你三年了,所有有关于你的照片,大都是背影。
还从没怎么拍过合照呢。
「好啊。」
他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手机,举高,我靠进他怀里,故意在镜头定格时,将头靠了过去。
我兴奋地拿起手机,却又很快蔫了。
「宋闻礼,你太瘦了!」
「把我脸都显得有点圆了。」
他笑着捏我的脸,「不圆。」
「挺可爱的。」
而我打量着宋闻礼被风吹起的白衬衣,「你是不是又瘦了?」
一米八多的男孩子,手腕我几乎一只手就能握的过来。
「你每天都要念叨一遍瘦」,他笑笑,「快走吧,天太热了。」
此刻正是中午,烈日当空。
宋闻礼额头都是汗。
不知道是太热还是太怕,宋闻礼走的很慢,隔一段路还要停下缓一缓。
快走到栈道另一头时。
我掏出手机。
又悄悄地拍了一张。
宋闻礼正在倚着栏杆休息,我站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飞快地按下快门。
风呼啸着穿过山丘。
阳光正好。

-17-
宋闻礼今天出去了一下午。
也不知道去做了什么。
回来时,给我带了份冰淇淋,香草味的。
「你先吃,我去做饭。」
厨房响起油烟机的轰鸣声,而我窝在沙发里,吃着冰淇淋追着剧。
这样的日子。
如果能再给我久一点就好了。
晚饭后,宋闻礼似乎很累,简单收拾一下就上床睡觉了。
我原本不想打扰他的。
可是一想到,两天后宋悦己的手术结束,我们就彻底没有关系了,我没忍住,趁他睡着,蹭进了他怀里。
「嘶——」
宋闻礼醒了。
我不小心碰到他,力道不大,但还是疼的他轻吸了口气。
「你这怎么了?」
宋闻礼不回答。
「受伤了?」
我担心他,连忙去扒他睡衣纽扣,却被他按住。
「我没事。」
「今天手臂扭到了而已。」
我又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相信他这拙劣的借口,可手腕再次被他按住。
「姜早。」
他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这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
「你再乱动,我亲你了。」
我沉默了一下,故意又要去扯他睡衣。
然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一个吻。
宋闻礼的唇压着我的,不断辗转,加深,我能感受到他清瘦的手指蹭进发丝,带有侵占性地将我按向他。
彼此纠缠着。
在寂静夜里生出几分离别前的疯狂。
「姜早,不行。」
宋闻礼永远是最先清醒的那个人。
他的手,停在了去解我第一颗纽扣时。
宋闻礼坐起身,缓了缓情绪,然后开灯,从我床柜上的零钱罐里拿出一块钱。
他捏着钱,勾了勾唇,「费用。」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块钱而已。
是为了提醒我,我们之间所有的动情所有的亲密都只能算是交易吗?
「宋闻礼,你那天发烧——」
「你说了喜欢我。」
我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宋闻礼却好像没什么反应。
「是吗?」
他淡淡整理着刚被扯乱的睡衣,「可能是你听错了。」

-18-
今天,宋闻礼难得睡了懒觉。
我没吵醒他。
下床煮了方便面。
我只会做这个。
上学时我一日三餐都是在食堂吃。
刚把面端上桌,宋闻礼也醒了,「怎么没叫我?」
他走出来,头发有点乱,但一丁点不会耽误他的好看。
「快去洗漱。」
吃过早饭,我们一致决定今天不出门。
就窝在家里待一天。
晚饭后挑了很久,准备看《泰坦尼克号》。
宋闻礼还没什么反应,我倒是窝在他怀里哭的死去活来。
纸巾扔了半个垃圾桶。
宋闻礼无奈,「有这么好哭吗?」
「当然。」
我吸着鼻子,「我最看不了这种生离死别了。」
「看着都难受。」
宋闻礼没再说话。
忽然。
敲门声响起。
我本以为是快递,然而,门外竟传来了我爸的声音——
「早早,开门,爹地。」
他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心一惊。
连忙跑回去拽起宋闻礼,「我爸来了!」
要是让我爸发现我和男生同吃同住……
我飞快地收起了宋闻礼的衣服,幸好,他物品不多,三两下收起后,我犹豫了下,把宋闻礼也塞进了衣柜里。
「就几分钟,委屈你一下。」
他笑,「好。」
略微逼仄的落地衣柜,宋闻礼就这么蜷着身子缩在里面。
我又跑到卫生间把头发弄湿,装作刚洗完头的模样。
「爸?你怎么来了?」
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他。
「爸过来这边谈生意,顺道看看你。」
「这都是你妈让我给你带的吃的。这都放假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再过几天」,我随口应着,「刚毕业,同学们都想再聚一聚嘛。」
「好。」
我爸笑呵呵地应着,却在房间里转悠了起来。四处打量的目光,看的我心头一紧,「爸!你看什么呢?」
「我们家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这房间干净的我都不敢认。」
我爸走进卧室,慢慢停在了衣柜前。
我心都提起来了。
生怕他拉开柜门。
还好。
他只是看了两眼,又走到床边坐下。
刚才收的匆忙,床柜上宋闻礼的药瓶忘了装,我爸顺手拿起来,「生病了?怎么还吃药呢。」
「维生素 B 啦。」
我一把抢过药瓶,「你女儿过得好的不得了,你别操心了啊。」
「我还要吹头发和朋友出去吃饭呢,一会迟到了。」
「要不要爸让司机送你?」
「不要,太张扬了,我坐公交去就好。」
我爸笑了声,「那行,缺钱了给老爸打电话。」
「聚完了早点回家。」
我爸终于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刚走进卧室,却愣住。
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爸刚才在床边停了一会。
因为,被我藏进床底的宋闻礼的男士拖鞋,露出了一角。
我爸……他发现了吗?
我有点担心,「宋闻礼,我爸走了。」
「你出来吧。」
「宋闻礼?」
见他没反应,我走去拉开柜门——
宋闻礼昏厥在了衣柜里,脸色苍白。

-19-
急救室。
我蹲在走廊里,身子颤抖的不停。
胃癌晚期……
宋闻礼才 19 岁,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真蠢啊,竟真的相信了他所谓慢性胃病的托词。
在得知真相的一瞬间,那些他曾经的欲言又止,忽然间就找到了答案。
电影院里,他轻声问我是不是很怕鬼。
我说如果是他那样好看的男鬼,我就不怕。
然后宋闻礼笑了。
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快要变成鬼了,是吗?
他发烧那晚迷迷糊糊地说喜欢我,又说可惜。
是在可惜,没办法有以后吗?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几个明天了。
还有。
我总会想到那天宋闻礼提出搬走,他说欠我的没办法还,被我怒斥让他以后挣钱还我时,他的表情。
——无奈,苦涩,与心酸。
宋闻礼,他那样的人,本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他聪明,上进,努力。
有那么那么多美好的品质,Ŧū́⁹只要他能活着,他的未来就是一片光明。
只要他能活着。
只要……
我忽然明白。
为什么他说,欠我的没办法还。
因为人生所剩无几,甚至他什么都来不及去做。他那样要强的人,应该很难过,很无力吧。

-20-
谢天谢地。
宋闻礼被救回来了。
被推进病房时,他意识刚清醒,抬眼同我望着,眼里满是无力感。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他的唇颤的很厉害,三个字,却说的艰难。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一开口,才发现我嗓子哑的可怕,「对不起一直瞒着我你的病情?对不起你当初拒绝我的表白?还是对不起用了我的钱?」
宋闻礼闭着眼。
睫毛轻颤。
「都对不起。」
「姜早,我不该同意那份协议,把你拖下水,也不该为了一己私欲留在你身边。」
他的手覆在眼睛上。
很安静。
手腕枯瘦,没了生机,像是渐渐枯萎的橘子树。
我堵在胸口的那口气,莫名就散了。
说着生气,其实就是气他不治病,怕他会死。
「宋闻礼。」
我握上他的手,「你化疗吧,好不好?」
「我去找我爸借钱,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挣钱还给他…」
「姜早。」
他打断我的话,枯瘦的手指很轻很轻地蹭着我脸上的泪。
「我治不好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没几天活头了。」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他身体很虚弱,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缓一缓。
「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纠结,我要怎么面对你。」
「是装作一切只是交易,告诉你我不喜欢,我只是为了你的钱,让你怨我恨我,然后能更容易接受我的死亡。」
「还是告诉你我也喜欢你。告诉你,我死到临头时也有了私心,想留在你身边陪陪你,抱抱你,不留遗憾。」
「我犹豫了很久。」
「但是,我想,以你的性格,还是更想听我讲实话。」
「我不想你在以后漫长的一生去回想学生时代时,都有种他不喜欢我的遗憾。」
他眼眶泛红,很认真地看着我。
「姜早,我喜欢你,只是没那个运气。」
「这段日子,我很满足。」
他虚弱地抬起手替我擦着眼泪,「你说你最接受不了生离死别,但是早早,这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
「其实我也挺怕死的,可是,这样看着你,我好像就不怕了。」
他笑。
像是那个高考结束的下午。
他站在香樟树下,轻声告诉我。
「姜早同学,祝你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27-
宋闻礼并没有留给我多少时间。
病情正如他所说,没得治了。
医生说……
可能就在这几天。
今天他开始昏睡,总是睡好久,才清醒一会。
还有点发烧。
我温了毛巾替他擦着手臂,他病服的纽扣解开了两颗,锁骨下方隐约露出了什么。
解开衣领。
猝不及防露出了他锁骨下方的刺青。
宋闻礼。
JZ。
我忽然想起前两天,他出去了一下午,晚上我不小心碰疼了他。
当时还以为是他受伤了。
现在想想,就是去纹身了吧。
宋闻礼刚好在这时睁开眼,他缓了缓,思绪渐清,看见我泛红的眼,以及自己被扯开的衣领,就知道我看见纹身了。
「是不是,有点傻?」
他虚弱的话都说得很艰难,「姜早,我没多少时间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忘了,但是我觉着这样可以把你记得久一点。却又觉着,纹你名字的话,到时候连着我一同被火烧了,不吉利。」
我记忆中的宋闻礼,是一个有点小固执还有那么一点点清高的学霸。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也并不认可世俗的浪漫。
可是,这一刻,他苍白的指尖点着那处纹身,在说这样可以把我记得久一点时,那双蒙上一层死灰的眼底,还是晕起了一点光。
他话说的很艰难。
后来也不说话了,就这样安静地看着我。
从前被他刻意掩盖的喜欢,这一刻在他眼里疯狂滋生。
他看着我。
眼里愧疚更多。
我知道,他到现在还惦记着那十万块钱。
他记得那是他欠我的。
也是他再没办法还了的。
我眼睛酸涩的厉害,坐在床边,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短短几天,他好像又瘦了。
「宋闻礼,你没欠我什么。」
「我爸常跟我说,他能挣到钱,那是祖上积了德,他也得多积德,所以每年他捐出去的钱都不知多少个十万了。」
「就算我不帮你,我爸知道了,也一定会捐款帮她。」
「你不要想太多。」
他没说话。
眼尾却湿了。
我替他擦,那泪却越流越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宋闻礼。
惹得我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
宋闻礼是我见过最美好的男孩子,他很聪明,所有知识点他看一遍就会,背东西也比我们快的多,他总是独来独往,但有人找他问题,他从不会拒绝,会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讲到对方会了为止。
他是那么耀眼。
高一的他站在讲台上,微风鼓动他校服一角,像棵清秀挺拔的小树,昂扬向上。
他……
我不敢再回想。
眼里只能看见现在的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瘦削,苍白,行将木就。
「宋闻礼。」
我拉着他的手,小声问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既然没办法救他了,我想让他不留遗憾的走。
他想了很久。
病痛的折磨,似乎在一点点蚕食他的思维。
「希望,悦己的手术成功。」
「希望姜早,能如愿考上人大。」
「希望……」
最后这个心愿,他想了好久。
然后看着我笑了笑。
「想和你尝一尝那个草莓蛋糕。」
「上次赌气,没有吃,好后悔啊。」
我擦了把眼泪,「我这就去买。」
「宋闻礼,你等着我啊。」
他笑着说好。
那家店的蛋糕,是真的很难买。
我加价从别的顾客手里买来了最后一份草莓蛋糕。
气喘吁吁地跑回医院。
却发现病房已经空了。
我愣了两秒。
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忽然间涌上心头。
我用力扶着门柩,才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
「护士。」
我拦下路过的护士,颤抖着问她,「九号床的病人呢?」
她叹了口气,「打你电话怎么关机呢?」
「他已经去世了。」

-28-
宋闻礼还是没有吃到那块小蛋糕。
但其实,我知道。
他只是想把我支走的一个借口而已,他不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他走。
我可真蠢啊。
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我那么努力的把小蛋糕买回来了,手机也在路上没电关机了,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尸体。
护士说,宋闻礼走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收费单据,很奇怪。
我知道。
是那张十万块的缴费单。
尽管我一再安慰,那还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他到死都在惦记着,他欠我的。
我去摸他的手,还带有一点余温。
他现在真的好瘦,可那张脸,仍旧没有死人的狰狞与恐怖。
我最怕鬼了。
最怕死人了。
可我看着面前的宋闻礼,竟好像一点都不怕。
他好像是睡着了。
真奇怪。
真到了这一刻,我反倒哭不出来了。
从太平间出来。
我蹲在医院楼外,倚着墙,一点一点坐下。
开始吃那份草莓蛋糕。
因为跑的急,奶油被蹭的到处都是。
我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味蕾蔓延,宋闻礼,你看,它真的很甜。
手机忽然响了。
是我爸。
「闺女,干什么呢?」
「我在吃草莓蛋糕啊。」
我爸笑了,「好吃不?」
「好…好吃。」
眼泪莫名其妙地在这一刻决堤。
怎么收都收不住。
我爸急了,「怎么了?怎么吃蛋糕还哭了?谁惹你了?」
我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着蛋糕。
「爸,这个草莓蛋糕,真的很甜…真的。」

-29-
宋闻礼咽气的当天下午。
是宋悦己的手术。
我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内心五味杂陈。
所以,她是很早就知道她哥的病吧?
在我询问时,她刻意隐瞒,是在担心,我救了她哥就不会救她了吗?
我不敢去细想一个小女孩的心思。
手术很成功。
宋悦己可以活下去了。
我没有去看她。
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她。
在前一天,宋闻礼状态还好一些时,我问过他关于妹妹的事。
宋闻礼笑笑,「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自己不治,把活下去的机会都留给妹妹。」
「我一直都有胃病,拖了太久,发现时癌症已经扩散。」
「就算砸锅卖铁的治,也活不了多久。」
「但悦己的病能治」,他苦笑,「我们家总不能死绝吧,活不成的没办法,能活的,就拼命让她活下去了。」
宋闻礼和我提起。
高二时,他家里出的那场车祸。
其实,当时他也在车上。
他们三个坐在后排,他坐中间,遭遇车祸的那一瞬间,继母和父亲几乎同时护住了他。
两人不治身亡。
宋闻礼却只是受了些轻伤。
他父母离异的很早,五岁时继母嫁给了他爸爸,对他一直视如己出。
提起家庭,他嗓音干涩,「早早,我不想到了地下,没脸见他们。」

-30-
听护士说,宋悦己每天都会问很多遍,她哥哥有没有过来看她。
有时候。
她会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在她术后第七天。
我去了病房。
「姜早姐……」
她愣愣地看着我身后,发现空无一人,瞬间就确认了。
原来人的眼泪可以掉的这么快。
「我哥……」
她颤抖的说不出话,「我哥他……」
我表情复杂地看着她。
她崩溃哭了起来。
「对不起,早早姐,我骗了你。」
「我哥不只是胃病,他是胃癌,他不让我告诉你。我、我也藏了心思,我知道你喜欢哥哥,我也知道哥哥的病治不好了,但我的能治,我怕我告诉你了……」
「你给哥哥治病要花很多钱,就不会帮我了。」
「对不起」,她泣不成声,「我太想活下去了,早早姐。」
「我真的好怕死。」
「对不起……」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也只是扯了张纸递过去。
「你手术没完全恢复,情绪不能太激动。」
「这是你哥,托我带给你的。」
是宋闻礼去世前一天给我的,买给宋悦己的小玩偶熊。
很小一个。
因为宋闻礼实在没钱。
宋闻礼最后攒的钱,还给我买了一枚胸针。
有点小贵的牌子。
他应该省吃俭用很久,才从医药费外攒出钱买这个。
他原本打算在看电影那晚送给我的。
却意外昏迷。
宋悦己抱着那个玩偶小熊,失声痛哭。
我没再说什么,拍拍她的肩,「会有护工照顾你,等你出院,有福利院的人过来接你。」
宋闻礼没什么家人了,也没有亲戚肯收养她。
宋闻礼去世前,就联系好了福利院。
「早早姐。」
我走出病房时,身后传来她哭哑的嗓音,「对不起,早早姐。」
「谢谢你…」
我没有回头,「好好活下去吧。」
像你哥说的那样,他已经没的活了,总要有人好好ẗű̂⁽活下去。

-31-
我把宋闻礼的事情告诉了我爸。
当然,删减了一些不方便说的。
听得那个一米八的汉子泪眼汪汪的,「唉,真可惜啊。」
宋闻礼的葬礼,是他二叔给他操办的。
没有几个人去。
我穿了件黑裙子,站在灵前看他的遗照。
黑白照片上,宋闻礼眉眼清隽,温柔,还像是记忆力那个橘子树一样干净的少年。
他永远 19 岁。
永远也不会变老。
……
宋悦己出院后,给我寄来了一些宋闻礼留下的东西。
他的日记,他存起来的我的照片。
还有上学时密密麻麻的笔记。
上学时,大家都喜欢管他借笔记,我也是。
少女心思总是那么简单又幼稚,好像拿着他的笔记本,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笔记上总是会标注一些解析和易错处,当时我看时就觉着奇怪,但也没问,只当是借他笔记的人太多,他好心给大家标注的。
现在才发现。
那些都是我经常会错的地方。
他总是会趁班级没人时,偷偷看我的试卷,然后把我容易出错的地方,在他的笔记里单独标注出来。
宋闻礼存了几张我的照片。
大都是班里同学拍的,发到了班级群里,被他偷偷保存下来。
还有一张。
是毕业前夕。
从来不太和人主动交流的宋闻礼,主动和全班人提了合照,一个一个拍过来。
最后才来问我。
我当时还以为,是他有点讨厌我。
那是我和宋闻礼除了玻璃栈道之外,唯一一张合照。
定格在我们青春的最后一页。
现在才明白。
宋闻礼是为了和我合照,才主动和全班没人拍了一张。
宋闻礼的日记本里写了很多Ţũ̂₈。
有学习,有家庭。
但提及最多的,竟还是我。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纸。
是跟我回家那天,宋闻礼递给我的价格单。
可在它背面,宋闻礼又写了很多字。
密密麻麻,是他人生最后半程的愿望清单——
「想和她吃一次她最爱的火锅。」
这项被划掉。
后面写着:「吐血会影响味觉吗?好像一点都不辣。」
「但她问我能不能当她男朋友,我哭了,很丢脸, 可能是辣的。」
第二项, 「想陪她去玩她喜欢的游戏。」
也被划掉了。
「玻璃栈道,很高,没出息的腿软。但是她很喜欢。」
「又有一张合照了, 真好。」
第三项。
「给她买她喜欢的胸针。」
「很好看, 只是可惜, 没能看见她戴着的样子。」
「胸针一般,是她收到礼物的笑容很好看。」
第四项。
「想去纹身,把她的名字纹在锁骨下方,虽然这样很矫情, 但那里离心脏最近。」
「这样会把她记得更久一点吧。」
「还是不要纹名字了, 纹字母吧, 到时候这具身体被一把火烧了, 不想烧到她。」
「……」
宋闻礼人生最后的愿望清单。
大都有关于我。
几乎都完成了,被划掉了, 唯独剩下最后一项。
「还钱, 欠她的十万五千四百元。」
这一项后面, 重重画了叉。
后面的字迹很潦草。
「可能…没有时间还给她了。」
「真是, 抱歉啊。」

-32-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
我去了墓地。
把录取通知书在黑白照片前晃了晃, 「你看,我考上人大了。」
「宋闻礼,你替不替我开心呀?」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
但黑白照片上的少年安静笑着。
他一定会看见。
我本来想拿宋闻礼的通知书一起过来, 他成绩那么好, 肯定会收到通知书的。
他这辈子最想拿到华清的通知书了。
可是, 没有收到ŧű̂⁸。
我疑惑是不是他发挥失常时, 宋悦己告诉我, 宋闻礼根本就没有报名。
他知道自己活不久。
没打算浪费名额,占别的考生的机会。
我甚至都还没想到这一层面, 只想着那纸通知书是他一辈子盼望着的。
你看。
宋闻礼还是那个特别特别细心的男孩子。
我在墓园待了很久,碎碎念了最近的一些事。
还给他烧了好多好多纸。
怕他在下面没有钱花。
「宋闻礼, 我要走啦。」
我忍着眼泪,看着他的坟墓, 「你自己多保重, 那些钱别舍不得花。」
「花没了我再给你烧。」
「你多吃点肉, 你太瘦啦。」
「我真的走啦。」
「再见了,宋闻礼。」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宋闻礼。
这是他死后,我第一次梦见他。
梦里走马灯般, 将我们的过去全都重放一遍。
这次在梦里。
我终于看懂了他的那些话。
那天的 KTV,我喝醉后扯着他袖口问了三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说保密,眼里却是压抑的不敢泄露丝毫的爱意。
「你有喜欢的人了是吗?」
他说有。却唯独偏开头, 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谈恋爱啊?」
他说不知道, 眼里是我当时还读不懂的心酸与无奈。
其实答案应该是, 这辈子都不会谈了。
因为他没有时间了。
在梦里。
我站在故事的结局, 回看有关他的一切。
曾经我最讨厌的他的清醒, 也在最后变成了另一种不得不克制的保护。
我终于明白他的那些眼神,温柔,克制, 那么清醒,那么眷恋。
是我记忆中最鲜活也是最戳心的画面。
那么。
宋闻礼,这次真的要说再见啦。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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