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歌

我是萧景彰的皇后。
他为我废了六宫,终生不娶妃嫔。
我以为他爱我,直到发现他给一名宫外女子写的信。
他唤她吾妻,说不愿深宫困住她的自由,但她永远是他心中唯一的妻。
我大病一场,饮下孟婆酿,忘却所有情思。
后来,萧景彰发疯似的问我有没有爱过他。
我摇摇头:「我只记得,我最爱的东西叫自由。」

-1-
我的生辰宴,萧景彰迟迟没出现。
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情况,毕竟世人都知道,我是萧景彰最宠爱的皇后。
心腹宫人玉儿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道:「奴婢去查了,清河郡主从马上摔下来,皇上去守着她了。」
护甲嵌进掌心,我心口一痛,脸上只是不露声色:「知道了。」
玉儿看出我的难过,连忙安慰道:「皇上的心里只有娘娘一人,旁人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我轻轻摇头:「玉儿,你不明白,这次不一样。」
这次果真是不一样的。
萧景彰迟到了足足一个时辰,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孩桃红衣裙,美得天真又骄纵,正是清河郡主。
满宫哗然。
宫人们都没有想到,萧景彰会把别的女子往我的生辰宴上带。
「清河说她想看烟花,朕就带她来看看。」萧景彰笑着来到我身边。
他似乎忘了,漫天烟花是他每年许诺我的生辰贺礼。
如今,他要将我的礼物分一半给旁人。
清河郡主亲昵地揽住皇上的手臂:「表哥待我最好啦!」
说完,她示威似的看向我:「听闻皇后素来贤德,清河这点小心愿,皇后不会不满足吧?」
我怀疑我真的老了。
十几年前,萧景彰跟我在草原上纵马狂奔时,他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我直接拿马鞭抽他。
而现在,萧景彰会提醒我:「你是皇后。」
是啊,因为我是皇后,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2-
我给萧景彰当皇后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我是羌国公主,人称西域第一美人。
萧景彰是大周最不受宠的皇子,奉命出使西域。
他爱上了我,我也爱他,于是以铁骑兵为嫁妆,带着西域十六国的力量站到了他的背后。
夺嫡之路是九死一生的,宫变那日我护着他一路杀进浩清殿,乱军中一支冷箭射向萧景彰,是我帮他挡的。
萧景彰也很感动,那一日他摸着我的伤疤,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落泪。
「扶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于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是立我为皇后。
第二件事是为我废了六宫。
因此尽管直到今天,那处箭伤到了下雨的天气,仍然会隐隐作痛,但我从没后悔过。
他是我丈夫,生死相护是应该的,以命换命是应该的。
但现在我发现,他是我心中的丈夫。
我却不是他心中的妻子。
萧景彰并不知道,在生辰的前一天,清河郡主来找过我。
她将一封封书信摆在我面前,每一封都是萧景彰亲手所写。
在信中,他不叫清河郡主「表妹」,而是唤他「吾妻」。
「吾妻清河,见信安。」
萧景彰说,他爱清河郡主,但不忍让她入宫。
因为宫中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宫墙深深,会彻底锁住一个女子的自由。
而清河郡主,她那样英丽明媚、无拘无束,萧景彰害怕权谋与争斗,会摧毁她自由的天性。
在生辰的前一天,清河郡主带着挑衅的笑意,对我道:「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我一句话,表哥就会把你丢在生辰宴上。」
其实何须她多言呢。
我当然信。
毕竟在那些信的末尾,萧景彰反复地对清河郡主说。
【皇后不过是个名号。】
【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的妻子。】

-3-
生辰宴后,我独自回了宫。
萧景彰没有来,清河郡主要拉着他月夜泛舟。
这不合规矩。
但清河郡主扁了扁嘴,撒了个娇,萧景彰就应了。
他甚至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也忘了对我说一句生辰快乐。
独自待在宫里,我昏沉地入睡。
我梦到了我们少年的时候。
那时候我一袭红衣,骑最烈的马,喝最烈的酒。
萧景彰爱我爱得发狂。
他说我和所有他见过的中原女子都不同,那些女人是被拘在笼中的鸟儿,而我是旷野里最自在的风。
可也是他亲手带我入宫,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扶歌,你ŧŭₓ是皇后,皇后便要有皇后的样子。」
为了当好萧景彰的皇后,我不再纵马狂奔,不再肆无忌惮地喝酒和大笑。
从张扬热烈的西域公主,变成深宫中贤良淑德的皇后。
萧景彰说,我做得很好。
但他却越来越少来我宫里。
有宫人说他会去他姐姐平阳长公主那里,因为长公主会为他寻来新鲜的歌姬和舞姬。
我闹过,争过,求过。
吵得最凶的一次,我砸了凤印,拿出他当年亲手写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萧景彰,如果不是你当初这样许诺我,我根本不会嫁你!」
只换来他的疲惫:「扶歌,朕已经让你做唯一的皇后,你还要怎样?
「朕是帝王,为你做到这般地步,你竟还不知足么?那些歌姬舞姬不过是让朕获得片刻放松,朕的皇后永远是你,你就不能让朕省省心么?
「扶歌,你是皇后,悍妒是大罪。」
然而不让我悍妒的萧景彰,却会在清河郡主逼问他「我跟皇后谁更美」时,笑着捏捏清河郡主的鼻子:「阖宫上下,也只有你敢跟朕拈酸吃醋了。」
「表哥这是怪清河?」
「不,是说你大胆却可爱。」
瞧啊。
清河郡主,她多么像十二年的我,恃宠而骄。
拥有棱角,永远是被爱者的特权。

-4-
生辰宴的第二天,我便在御花园见到了清河郡主。
她像是在等我,一见我,便笑眯眯地走上来。
「皇后娘娘安。」她嘴上说着,却毫无行礼的意思,「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娘娘。」
她凑近我的耳畔,低声道:「我有孕了。」
那一瞬,我极力控制,却还是忍不住一抖。
清河郡主很满意我的反应,笑容愈发灿烂。
「外面都说表哥爱极了皇后,我看真相并非如此,否则,皇后怎会连个孩子都没有呢?」
我的确没有孩子。
起初是在夺嫡中为保护萧景彰伤了身体,太医说不宜有孕。
后来我养好了身体,萧景彰却渐渐不愿碰我了。
「知道表哥私下怎么向我形容皇后么?」
清河郡主还嫌不够,笑着刺激我。
「他说,皇后像具华服下的泥胎木偶,了无生趣,叫人提不起兴致。
「依我看啊,表哥会娶你,只不过是因为西域十六国的助力罢了。」
我看向清河郡主。
她迎着我的目光,灿烂一笑。
我也笑了笑。
然后扬起手,对着这张如花的面孔,狠狠来了一掌。
清河郡主发出一声尖叫,她自小娇惯着长大,从未被人碰过一个手指头,当即扑了过来:「你竟敢……」
我们羌国的女儿,下马能跳舞,上马能提刀。
清河郡主自以为不爱红装爱武装,但她那点花拳绣腿,对上我毫无胜算。
我敏捷地闪开,随后单手拎起清河郡主的领子,将她一把丢进旁边的荷花池。
……
萧景彰听到消息赶来时,清河郡主刚湿淋淋地从池中爬上来。
她扑进萧景彰的怀中:「表哥,皇后打我!」
萧景彰看向我,我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被清河郡主弄皱的袖子:「清河郡主公然对皇后不敬,藐视宫规,臣妾不过是替皇上教训她。」
萧景彰顿了顿,生涩道:「清河年纪轻,性子不Ṭů₍驯,皇后该多担待些才是。」
清河郡主听到萧景彰护着她,当即眼圈更红,她拽拽萧景彰的袖子:「表哥,我的脚踝磕到了,好痛。」
萧景彰犹豫了一瞬,抱起清河郡主:「去我宫中——小福子,去叫太医。」
我平静地望着萧景彰的背影。
直到他们一行人完全消失在我视线中,我才用帕子捂住嘴。
帕子再拿下来时,上面有暗红色的血。
玉儿凑上前来,急得眼圈泛红:「娘娘这些年为了辅佐皇上,熬出了一身病,怎么不告诉皇上!」
我笑了笑,摇头:「没用的。」
「玉儿,你要知道,这世上,只有被爱的人累了病了,才会招来心疼。
「不被爱的人再怎么叫苦叫痛,也只会被厌烦罢了。」

-5-
是夜,风雨大作。
我病得很重。
旧疾一直有,连带着早年的箭伤,都让我的身体疲惫不堪。
之前全凭一口心气吊着,如今心气骤然没了,病来如山倒。
玉儿冒着雨跑回宫里,声音焦急,带着哭腔:「太医院一个人也没有,说是清河郡主梦魇,皇上把所有太医都叫去了。」
我想说什么,结果又呕出一口血。
玉儿急得大哭。
宫中一片慌乱。
真痛啊。
在我幼时,母亲便告诉我情爱乃是人间至苦,不要轻易尝试。
结果萧景彰为我冒死折来崖边的红梅、当着天下的面宣布废六宫永不纳妾时,我还是以为,他会不一样。
原来没有什么不一样。
我亲口尝了情爱的苦,到今天算是尝够了。
是时候做决断了。
「玉儿,去取我囊中的孟婆酿。」
玉儿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有、有用吗?」
「信我的,有用。」
玉儿不敢怠慢,她取来玉瓶,对着我干燥染血的唇一点点喂下。
孟婆酿喝完,我闭上双眼,沉入深黑的睡眠。
萧景彰,我决定忘了你。

-6-
日上三竿的时候,萧景彰来了我宫里。
我已经能坐起来了,正就着玉儿的手喝粥。
「听闻皇后昨夜病得厉害。」他淡淡道,「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碍。」
「如果你是想借此让朕来你宫里,那手段未免拙劣了些……」
「皇上有事说事。」我打断他。
萧景彰愣了愣。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声音有什么不一样。
沉默良久,萧景彰开了口。
「清河郡主她……」
「有身孕了是吧?」我语调平稳地接过话来,「她跟我说了。」
萧景彰愣住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崩溃或难过的痕迹。
但是没有,我的眼神无比平静。
「朕知道,违背了当初和你的誓言……」
我看着萧景彰,问:「什么誓言?」
萧景彰再次愣住了。
玉儿在旁边,垂头道:「启禀皇上,娘娘昨夜病重,喝了我们西域的偏方药,代价是会影响记忆,忘掉前尘往事。」
萧景彰像是被人重重一击,他不敢置信地忘了我:「不可能,她明明……」
「只是会忘掉情丝,其余之事都是记得的,所以皇上放心,娘娘仍然可以当好这个皇后。」
玉儿垂眸禀告,她看着萧景彰骤然苍白的脸,掩住嘴角的一丝冷笑。
萧景彰不信:「什么药会有这样奇特的作用,皇后,朕知道这样做伤了你的心,但你大可不必拿这种东西来骗朕!」
「别激动,皇上别激动。」我挥手制止,十分理智地说,「事情不要混在一起聊,我们一件一件来。」
「你刚刚最早要说的是清河郡主有孕的事,那我们就Ṫũ⁹先聊这个。
「这是喜事,应当将她接进宫中,但鉴于皇上似乎不想清河郡主进宫,那在宫外册封也是有过先例的。
「第一次册封,位份不应太高。但郡主出身高贵又怀有皇嗣,可初封为正三品贵嫔,待诞下皇嗣,再晋为正二品妃,皇上以为如何?」
我一口气说完,自认为十分符合宫规。
萧景彰却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我。
我以为是我忘了什么事,努力想了想,随后一拍大腿:「啊,是封号!」
「皇上可想亲自为郡主起封号?如果皇上不想,臣妾便通知内务府为清河郡主拟几个好的来,由皇上再做挑选。」
萧景彰面沉如水,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抓住我的手。
「扶歌,你难过的话,就对朕说,朕可以补偿你。」
也许是我感觉错了。
他的手竟然在抖。
「不要做出这种样子来成心刺激朕!」
我很困惑:「臣妾为什么要刺激皇上?臣妾是真的不难过啊。」
「你怎会不难过?朕答应了你不纳后宫,却违背誓言……」
「喔,没关系的。」
我心宽地笑道。
「想必皇上也记得,当年臣妾作为羌国公主与皇上和亲,两国是签了协定的。
「臣妾以羌国铁骑兵为嫁妆,羌国承诺在大周与他国的战争中永远与大周结盟。
「交换条件是大周与羌国共建西域之路,且皇上永不纳妾,立臣妾的孩子为皇储。
「违背协定的那一方,要让西域之路商贸的三成利给对方,并割让边塞的十五城。」
我拍了拍手:「如今皇上违誓,自然是做好了按约定赔付的准备。
「我们羌国平白得了一笔巨款入国库,臣妾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难过?」
我说完后,看到萧景彰僵立在原地,似乎没什么反应。
「那臣妾先告退了?」
我试探性地往外走,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气不错,我准备去御花园采点莲子。
毕竟这个和亲也没啥大价值了,我准备过两天就收拾包袱回西域。
西域啥都好,但新鲜莲子确实吃不上。
我打算在回去之前狠狠吃个够,吃到恶心吃到吐,吃到以后在西域想起荷花都反胃。
然而我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一股巨力。
萧景彰猛地把我拉进了他怀里。
「扶歌。」他紧紧搂着我,叫我的名字,「别叫我皇上了,叫我萧郎。」
「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不好,别再跟我说气话了,我听着难过。」
我发愣。
他刚刚说什么狼?
为什么感觉听着很恶心的样子?

-7-
其实我很想一个过肩摔,把萧景彰直接掼在地上的。
但他毕竟是大周皇帝,我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还是不太好。
于是最终,我强行忍住了过肩摔他的冲动,只是一把推开了他。
我自认为已经十分克制了,然而萧景彰还是生气了。
他皱眉,沉声道:「扶歌,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朕的耐心是有限的!一国之君有无数政事要料理,没有心思一直哄你。
「你自己好好思过,在你想清楚之前,朕不会再踏足凤仪宫一步!」
说完,萧景彰拂袖而去。
我很高兴。
他可算走了。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旁边的小太监确认:「他刚刚最后说什么?」
小太监红着眼,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皇上刚刚说,让娘娘思过,不然就不来看娘娘了……」
太好了!
我一拍大腿。
他不来才好,一来我这里空气都污浊了。
一边叫小太监们焚香去污,一边叫玉儿为我研墨。
我修书一封,飞鸽传给母亲,跟她说了萧景彰违背和亲协定的事,让她一定记得盯着萧景彰把钱赔了。
做完这一切,我把凤印凤册和皇后服饰打成了一个大包裹。
这破活儿谁爱干谁干去,反正我是不想干了。
等清河郡主正式进宫,我就赶紧跟她交接。
做完这一切,我带上玉儿,兴致勃勃地去御花园摘莲子。
御花园离我的凤仪宫有挺长一段距离,小太监问我:「娘娘,可要备轿?」
「费那劳什子劲干什么。」我摆摆手,「我骑马去。」
小太监大骇:「娘娘三思!皇上最不喜您在宫中纵马……」
我管他喜欢什么。
挥手叫玉儿牵来我的汗血乌骓,我一身便装,翻身上马。
「嘚儿——驾!」
风从耳朵两边急速掠过,眼前景色飞速变换,我爽得仿佛在腾云驾雾。
不过顷刻间,御花园的莲池便出现在了眼前。
与莲池一同出现的,还有不远处凉亭中的两个身影。
哦,晦气。
是萧景彰和清河郡主。
萧景彰眉头不展,面色沉郁,似乎心情不好。
清河郡主凑在他身边,正在劝说着什么。
风把她的只言片语传到我耳边:「表哥别为了皇后烦心,她不值得……」
我撇撇嘴,打算悄无声息地下马。
没成想,萧景彰好死不死地在这一刻转过头来,看到了我。
他眉心一震,起身向这边走来。
我本想赶紧牵着马离开,结果乌骓却兴致勃勃地啃起了它脚边的牡丹花,吃得那叫一个开怀,我拽它它也不走。
一人一马僵持的工夫里,萧景彰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皇后是来向朕求和的么?」
萧景彰冷冷道。
我挠挠头,很是费解。
但我转念一想——也许不怪萧景彰会这样自作多情,毕竟据说之前每次争吵,最终都以我跑去浩清殿向他求和告终。
玉儿告诉我,那时候我受不了萧景彰的冷落,只要他不来我宫里,我就会对着月亮叹息,一宿一宿地不眠。
也正是因为如此,萧景彰习惯了我的服软。
此刻,他望着我:「你以为你来求和,朕就会心软么?」
黑沉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我,萧景彰勾了勾嘴角:「还穿了当年的衣服,像当年那样纵马……刻意扮出朕喜欢的模样,让朕想起当年的时光?」
我可真是服了。
我本来就长这个样子,从四岁起就骑着小马驹四处晃悠。
还刻意扮成你喜欢的模样,你哪位啊?
但我懒得跟萧景彰争执,反正我要跑路了,不想跟他浪费口舌。
于是我只淡淡道:「皇上不是跟清河郡主在乘凉吗,快去吧。」
不远处的凉亭里,清河郡主一直在朝这边看。
眼中有嫉妒,也有不屑。
萧景彰笑了,一副颇为高兴的模样:「你果然还是醋了。」
真是奇怪,我还记得是他跟我说,皇后不能悍妒。
结果想看我吃醋的,还是他。
我心平气和道:「臣妾不吃醋,臣妾是真心希望皇上跟清河郡主好生在一起,别来臣妾面前讲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说完,我不顾萧景彰骤然变黑的脸色,牵着乌骓转身就走。
我把乌骓系在岸边,自己找了条小舟,在莲花池中采莲子。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我的余光看到萧景彰似乎在岸边看了我很久,见我一直不和他对视,最后生气地拂袖而去。
我采了满满一兜莲子,快活地上岸。
一上岸就发现,清河郡主正一脸嫉恨地站在那里等我。
「皇后,你以为效仿我的样子,就可以让皇上喜欢你?」
我剥了颗莲子,塞进嘴里:「什么效仿你?」
「别装了!」清河郡主的声音变得尖利,她指着乌骓,狠狠道,「红衣烈马,不是模仿我又是什么?」
「皇后,你也不看看你如今多大年纪,就算再怎样效仿我,也不可能拥有那份少女情态了!」
我瞧着她,良久,笑了。
「你笑什么?!」清河郡主瞪大眼睛。
「原来是这样。」我喃喃道,「你是我的替身啊。」
「什么替身?」清河郡主又惊又怒,「你这样枯槁沉闷的老女人,我怎会是你的替身?!」
我又剥了颗莲子,闲闲地嚼着。
是啊,清河郡主大概以为,她很特别吧。
毕竟她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宫中磋磨了多年。
我学习大周的礼仪,背诵长长的宫规,周旋于京城的交际,拉拢权臣的夫人,为萧景彰的政权提供最稳固的后方。
于是清河郡主看到的我,便是那样一个无趣的皇后。
「清河郡主,你太年轻了。」我幽幽笑道,「本宫提醒你一句,男人最擅长的事,便是爱上珍珠,然后亲手将珍珠变成鱼目。」
清河郡主后退一步,摇头:「你有何资格教训我?你怎配与我相比?!」
「你和表哥不过是政治联姻,而我才是他真正的心爱之人。」她咬着牙,年轻的面庞上露出得意之色,「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写给我的书信上,唤我唯一的妻子。」
我放声大笑,几乎控制不住。
在清河郡主愈发苍白的脸色里,我笑着摇头。
「几封私下的信,对你说几句甜言蜜语,有什么成本可言?
「萧景彰当时可是当着天下人的面,祭拜了天地祖宗,宣布为我废六宫。」
我笑眯眯地瞧着清河郡主:「怎么样,他有没有为你做这些?至少,先让他为你把我这个皇后废了吧,不然算什么『唯一的妻子』呢?」
清河郡主的脸由白转红,说不出话来。
我不笑了,眸光沉沉地望向她。
「郡主,你说我是政治联姻,我要告诉你,幸好这是政治联姻。
「我背后有西域十六国,有羌国铁骑兵,所以就算没了感情,萧景彰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你呢?你有什么?
「萧景彰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你的天性自由,最终还是让你怀了孩子,进宫做妃子。
「但毁了你也不要紧,毕竟等十二年后,宫墙深深,把你消磨成了你口中一身华服的泥胎木偶后,自会有新的年轻女孩红衣烈马,再度闯入他的心扉。」
说完,我丢下浑身颤抖的清河郡主,骑着乌骓扬长而去。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
能不能醒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8-
傍晚的时候,我回了凤仪宫。
一进门就感到了一片肃杀,宫人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我朝里瞥了一眼,果然,大殿中央,萧景彰沉着脸坐在那里。
我撇撇嘴,把手里的莲子交给玉儿,这才缓步走上前去。
一边走,我一边腹诽——
都说天子金口玉言,萧景彰说的话就没一句能当真。
白天才说了再也不来我宫里,晚上就出现在这,也不知道他想干嘛。
走近了,我才瞧见,萧景彰的面前是一个包裹,打开了一半,里面是我封起来的凤印。
哦豁,想要跑路,被发现了。
我挥挥手,对宫人们道:「你们先下去吧。」
宫人们才退出去,萧景彰就发火了。
「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旁边坐下,淡淡道:「没什么意思啊,你违背盟约了,和亲结束。从此以后你当你的大周皇帝,我当我的羌国公主。」
他咬着牙,狠狠道:「该赔的利益我会一分不少地赔给羌国!」
「那是最好。」我点点头,「但这是两码事,又不是你赔了钱我就必须留在这。」
萧景彰长久地看着我。
就在我以为他要彻底发怒时,萧景彰突然冲了过来。
他伸手去拽我的裙带,灼热的呼吸落在我耳畔。
「扶歌,朕明白,你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
「朕给你,别跟朕闹了。」
萧景彰似乎是真的动情了,他眼眶微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你今日的红衣,叫朕想起了在羌国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扶歌,朕其实也很想念过去的日子……」
萧景彰的目光在变得迷离,他搂紧我,像搂住了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要把我揉碎在他怀里。
我深吸一口气,做了白天想做却没有做的事。
只听一声闷响,萧景彰被我一个过肩摔,直接扔了出去。
——我还是留了情面的,没敢真的刺杀当朝天子,把他扔在了殿内的软榻上。
萧景彰被我摔蒙了,喘了好几口气都没回过神来。
「扶歌,你不就是嫉妒清河有了孩子么?」他喃喃道,「我们也可以有孩子的……朕会把我们的孩子立为太子。」
我拨着指甲,眉头一松,望向萧景彰。
萧景彰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变化:「扶歌,你终于不跟Ŧũ̂ₒ朕赌气了?」
「……不是不行。」我慢吞吞地思量,感觉有点心动,「太子,我的确是想要一个。」
我是羌国公主,凡事自然以羌国的利益为先。
如果能有一个羌国血统的太子在周朝继承皇位,那自然能为我们带来难以估量的好处。
我走上前去,解开萧景彰的衣带。
他的身上有浓郁的龙涎香的气息,我凑近他,然后——
「呕!」
我一把推开萧景彰,跑到旁边对着墙角呕吐。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太子这事儿就算了吧,我已经为羌国谋来了许多利益,不差这一件。
母亲和族人们一定会体恤我的!
我自我宽慰完,转过身去,才发现萧景彰的脸色简直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他坐在床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仿佛难以启齿般,一个字一个字道:「扶歌……」
「你这是在,嫌朕恶心吗?」
那一瞬间,我感觉萧景彰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光了。
就好像之前的所有事加起来,也不如这一件事对他的打击大。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
「皇上高大英俊,客观来说自然是不恶心的。
「但对于我们女子而言,与任何不爱之人亲热,全都是难以忍受的。
「臣妾对皇上没有感情,因此实在做不到。」
我觉Ţũₓ得我解释得十分礼貌。
甚至还客气地夸了萧景彰高大英俊。
结果他一点被安慰到的意思都没有。
相反,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再难看一分。
他缓慢地摇头:「不可能,扶歌,你说过的,即使全天下都与朕为敌,你也会站在朕的身后。」
他试图去闻自己的袖子:「是不是朕的身上有清河郡主的气息,所以才令你抗拒?」
我叹口气,将那个装着凤印的包裹重新打包好,放置于高台之上。
「萧景彰。」
时隔多年,我叫了他的名字。
「与旁人都没有关系,或许我曾经的确对你情深似海过,但现在,我也确实是不爱了。
「放我回羌国吧,从此山高水长,你我不必再见面。」
萧景彰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扶歌,你做梦。
「你是我萧景彰的妻子。
「生是这宫里的人,死是这宫里的鬼。」

-9-
萧景彰禁了我的足。
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凤仪宫,萧景彰发了话,没有圣旨,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深夜,玉儿一边陪我剥莲子,一边发愁。
「要不奴婢想个办法,避开侍卫的耳目,把飞鸽送出去?
「铁骑兵就驻扎在京城外十里的地方,疾行的话几个时辰便可赶到。
「御林军不是铁骑兵的对手,我们有十成的胜算。」
我擦擦手上的汁液,摇了摇头。
「那是逼宫,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个法子。」
萧景彰很疯,但我并不疯。
我很理智,只想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我的目的。
「新来的那个洒扫小宫女,叫小梅的,你让她进来。」
玉儿不解何意,但还是把小梅叫了进来。
室内只剩我跟小梅两个人,我招招手,指着桌上的点心:「别拘束,吃啊。」
不知怎的,小梅战战兢兢地,不敢看我,还一个劲儿往后缩。
「就凭你这点心理素质,也来做内奸,你主子可真是够可以的。」我懒得转弯子,自顾自地喝了口茶,「行啦,我知道你是清河郡主安插在我这里的人。」
小梅被我戳破了真实身份,吓了一大跳,当即跪下,磕头如捣蒜。
我挥挥手,制止了她的哀求:「放心,我不杀你。」
「你跟你主子,应该有什么联系的秘密渠道吧?帮我把这个给她。」
我把一个木质的手链扔给小梅。
小梅不明白,但她也知道,宫中这种做内应被发现的情况,一般都是会被杖责打死的,如今我肯饶她一命,她连忙跌跌撞撞地去了。
玉儿进来,帮我卸掉钗环,要伺候我梳洗。
我摆摆手:「不必卸了。」
玉儿一愣:「这么晚了,娘娘又在禁足期间,难道还有外客会来吗?」
「等着吧。」我找了个枕头,垫住自己的腰,「风云变幻之际,要发生的事可多呢。」
……
果然,我靠着垫子小睡了一会儿,后半夜,玉儿来唤醒了我。
「娘娘,太后差人来,叫你去她宫里。」
我站起身来,扶住玉儿的手:「瞧,这事情可不很快就来了。」
出了凤仪宫,守门的侍卫为我让路,随后一路跟着我。
他们得到的命令是非圣旨不得让我迈出凤仪宫一步。
但由于是太后的懿旨,所以御林军首领特意去请示了皇上。萧景彰的意思是,可以让我去,但要一路尾随着。
他似乎真的很怕我跑了。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来到了太后宫中,我一进去,就看到太后冷着脸坐在高处,在她下方,是一个正哭得楚楚可怜的身影。
不是清河郡主又是谁。
清河郡主一见我,眼圈变得更红,回身向太后叩首:「姑姑可一定要为清河做主哇!」
太后沉着脸扫了我一眼:「皇后,你来了。」
她没给我赐座,但我自己在旁边找了个空座儿,直接坐下了。
太后立刻柳眉倒竖:「哀家还未赐座,皇后怎可自行坐ẗŭ⁼下!你还有没有半分规矩!」
我不但坐下了,还自己拿了桌上的茶点,自顾自地吃喝了起来。
一边吃,我一边慢悠悠道:「规矩,是你们大周的规矩,我一个羌国人,遵守是情分,不遵守是本分。」
太后的脸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她其实不是脑子多么清楚的人,先帝在时,她是个貌美却无脑的妃嫔,生了萧景彰这个儿子,母子俩都不被先帝待见。
结果萧景彰在我的帮助下夺嫡成功,连带着她也稀里糊涂地成了太后,立刻真拿自己当天命之女了,拿腔拿调起来,端出婆婆的姿态,对我十分严厉。
当初我刚入宫,她便指责我们羌国女子作风粗放、不知礼仪,我给她敬茶时,她故意不接,看着我的手指被茶杯烫得通红,跟我说这叫「站规矩」。
我那时爱萧景彰,连带着想要得到他母亲的认可。
现在,我看着这个一身华服的女人,只觉得她可笑。
「太后有什么事就快说,我还赶着回去睡觉。」
太后被我咽了一句,气得一拍桌子:「皇后,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大大咧咧地看着她,满脸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太后气结,狠狠道:「清河,你来说。」
清河郡主发出一声呜咽,将手中的东西丢到我面前。
是那个木质手链。
「这个手链是皇后姐姐赠我的,我有感于皇后姐姐的恩情,一直贴身佩戴。
「谁知今夜太医来过,告诉我,这手链的材质并不是木头,而是西域的一种香料,其作用正是使孕妇滑胎!」
清河哭泣着指向我:「皇后,你恨我也就罢了,为何要害我的孩子?」
来了,经典的宫斗台词终于出现了。
我喝干净杯中的最后一口香茗,站起身来,眯起眼睛看向那手链。
「如此劣质的香料,在我们羌国是该拿去当柴烧的。」
我冷冷道。
「我若真想让你滑胎,只会送你药效比这强千倍万倍的,而不是这么个鸡肋的玩意儿。」
清河郡主一听,立刻红着眼眶看向太后,大放悲声:「太后明鉴,太后也听到了,皇后的确深谙香料之术,而且对清河敌意深重!」
太后望着我,面沉如水。
「周朝皇后,理应宽宏容人,为我朝开枝散叶。如今你自己没有子嗣,还要暗害其他有皇嗣的妃嫔,实在不配为后。」
我平静地看着太后,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这本就是一桩断不明白的案,我怎么辩解都是无用的,原因很简单,判官是太后,她是清河郡主的亲姑母。
以太后那点儿比盘子底还浅的眼界,她哪顾得上什么两国邦交千秋万代,全部心思不过是让她的亲侄女当上皇后罢了。
就在我们僵持之际,太监通报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萧景彰到了。
他穿着明黄龙袍走进来,脸色却是苍白的,小太监扶着他,他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
几天不见,他似乎病了,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清河郡主一Ţų₅看到他,就立刻扑了上去:「表哥。」
她一面说,一面哭。
「我总算知道为何你不让我入宫了,宫中确实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表哥,我怀了你的孩子啊,我想给这孩子一个名分,他是无辜的。
「皇后不许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真的很害怕……」
我瞧着清河郡主哭累了,趴在萧景彰的肩头啜泣。
萧景彰望向我。
我平静地回视他:「跟我没关系。」
他揉了揉眉心:「皇后与清河各执一词,朕实在是难办。」
他看向我:「皇后,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了想,最后摇头:「没有了。」
萧景彰深深地望向我,他像是突然动怒了,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
「皇后,你跟朕服个软,朕或许能对你从宽。」
我瞧着萧景彰的脸。
真陌生啊。
很难把他跟十几年前眸光明亮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现在的萧景彰脸色阴翳,眸光深沉,是深宫中最标准的帝王模样。
我突然恍然。
他说我变了,但其实他也变了。
岁月让我们都面目全非,再不是星空下一起纵情喝酒的少年少女。
于是我幽幽地笑了。
「萧景彰,我跟她,你总得选一个的。」
萧景彰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回身,牵住清河郡主的手。
「皇后无德,戕害皇嗣。
「剥去其皇后服饰,打入冷宫。」

-10-
冷宫的夜似乎格外长。
我坐在小小的气窗边,望着月亮。
月亮真亮,无论在羌国的草原上,还是在大周的冷宫里,它都是这么漂亮。
良久,有依稀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人影在我身后立住,深黑的影子投在墙上。
「扶歌。」
我没回头,但我知道,来的人是萧景彰。
「皇上不应该陪在清河郡主身边吗?」我轻笑,「既然选择了信她,那又何必再来看望我?」
萧景彰在我身后缓缓蹲下,他身形虚弱,似乎已经不能支撑自己:「我没有信她,我信的是你。」
「我只是想逼你到绝境,这样你或许才能对我说实话。」
「扶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告诉我……」萧景彰的声音抖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回过神,直视着萧景彰的眼睛。
月光照进来,照在我的眼睛里,我向他展示我瞳仁深处的冷漠。
「我真的不记得了。」
萧景彰痛苦地撑住头,像是完全不能接受一般,他用力地摇头:「不,扶歌,你不能忘。」
我不理他,平静地叙述:「那种药,叫孟ťû₊婆酿,是我离开西域时,我母亲从一个中原道士那里得到的。」
「喝下孟婆酿,忘却今生情。」我平静道,「所以,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我可以帮你回忆!」萧景彰失声道。
「扶歌,你那么爱我,你说过哪怕死了转生也要记住我的名字。
「有次我们在沙原上迷路了,夜里很冷,为了不让我失温,你彻夜抱着我,把水壶里仅有的一点水让给我喝,自己差点死在沙漠里。
「我当时问你,你的心愿是什么,你说你的心愿很简单,就是在草原上天天纵马,累了就找个地方生活烤肉,在火堆旁跳舞。
「我说我的心愿是得到天下。你说好啊,那你就陪我去争天下。」
「我说,那你就没办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你笑得眉眼弯弯,说你爱我,所以我的心愿就是你的心愿……」
我打断他:「我说了,我喝了孟婆酿,你说的这些,我根本都不记得啦。」
萧景彰哭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哭。
他哭着说:「扶歌,一定有解药的。
「朕会给你找到解药。
「等你想起来,朕一定好好对你。
「朕没有那么爱清河的,朕爱的人一直都是你,只不过她太像你了,朕弄错了,一时动了情。
「母后那里我没有办法,朕是天子,需要做到百善孝为先,她要护着清河,朕只能顺着母后的意思来。
「但等清河生下皇嗣,朕就会把她送出宫去,永远不让她再在你面前。
「扶歌,我们能不能回到最初……
「算朕求你了……」
十二年宫斗沉浮,萧景彰终于发现,自己把唯一的一点真心弄丢了。
可此刻我看着这个泣不成声的男人,心里是真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最后,我笑了笑。
「萧郎。」我说,「我们最后看一次月亮吧。」
他似乎极惊喜:「扶歌,你想起来了?」
我笑起来:「嗯。」

-10-
月上中天。
我走出了冷宫。
刚刚,在萧景彰最放松戒备的时刻,我出手打晕了他。
他是孤身前来,身边连个太监都没带,我从他身上翻出钥匙,一路走出来。
冷宫外,一个身影站在那里等我。
是清河郡主。
她咬着牙,望向我:「你成功了?」
「嗯,一切顺利。」
我看了一眼清河郡主,发现她在不停地发抖,于是笑了笑:「没关系,并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帮的我。」
没错。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是一场交易。
我托小梅将那个木质手链带给清河郡主,其中最大的一颗木珠子是能被打开的,里面藏着我给清河郡主的秘信。
信中让她去找太后诬告我,然后将我打入冷宫。
原因很简单,萧景彰禁了我的足,不放我走。
我固然可以选择传信给铁骑兵逼宫,但那样的话相当于直接发动两国间的战争,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支付如此高的代价。
于是我选择了让清河郡主来当我的帮手。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我想离开,她也想让我离开,只有我走了,她才有可能成为皇后。
此时她在冷宫外接应我,负责把我送出宫门。
只是清河郡主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她一路尾随着我,突然讷讷地开口。
「我用了药。」
我脚步一顿。
「我想要个孩子,于是用了药……皇上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一方面是因为你的失忆给了他严重的打击,一方面是我的药透支了他的身体。」
我沉默了一瞬。
其实我猜到了。
但我只是平和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突然很害怕。」
清河郡主微微发着抖。
我突然懂了。
我在荷花池旁的那番话,她是听进去了的。
我走了之后,宫中只剩下她,她要面对我面对的一切。
「我太爱表哥了……太想得到他。」清河郡主哭了,「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九五至尊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可能不心动……」
我想骂她蠢。
却又骂不出口。
毕竟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蠢。
最后,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瓶。
「作为你送我出宫的谢礼,这个送你,里面还有半瓶孟婆酿。
「是个叫季昭的小道士送给我母亲的,据说是孟婆一点点用孟婆汤发酵,酿出来的酒,喝了不会彻底忘记前尘,只会忘情。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就饮下它吧。」
我们已经走到了宫门口。
宫外,玉儿带着铁骑兵在等我。
我丢下浑身颤抖的清河郡主,朝前走去。
乌骓在月夜下长嘶,它想必也十分怀念无垠的旷野。
我骑上乌骓,纵马狂奔,铁骑兵沉默地跟上我,大地无声地震动。
时隔十二年。
我终于重新奔赴自由。

-11-
许多年许多年后,萧景彰老了。
曾经的清河郡主是如今的皇后,帝后感情不和。
原因很简单,萧景彰会在与清河亲热时,下意识地叫出前任皇后的闺名「扶歌」。
后来清河郡主在宫中待久了,逐渐没了少女时那股无拘无束的明媚,萧景彰渐渐对她厌烦,转而宠幸更多新鲜的宫女。
于是在萧景彰病重的时候,清河郡主甚至不愿多来看一眼。
她所抚养的太子,也和萧景彰不亲。
在太子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萧景彰很少参与,他也无心政事,将大部分的时间用于求仙问道。
和大部分皇帝求长生不同,萧景彰执着于求一味名叫「孟婆酿」的药的解法。
孟婆酿喝下后可以忘情,他希望能找到解药,让饮下过孟婆酿的人重新忆起前尘。
人人都说萧景彰想要追回的人是羌国长公主扶歌。
但扶歌对萧景彰似乎没有半分眷恋。
她在草原驯烈马,喝烈酒,过得肆意自在。
周朝使臣送来萧景彰的书信,她随手就丢进烈火里,用来烤羊腿。
而萧景彰自从割让了十五城给羌国、又让出了三成商贸利益,便已经成了愧对祖宗的不肖子孙,他常对着月亮叹息,说自己年少时英明,年长后却昏聩,以后在青史上不知要背负怎样的骂名。
后来,萧景彰的病越来越重,身边的太监都说,是对扶歌公主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万幸的是,在这个时候,当初将孟婆酿送给羌国女帝的小道士出现了。
下人们连忙将他请进宫中。
萧景彰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的小道士,他一身白衣, 高大俊美,只是年纪看上去有些太轻了。
但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后, 萧景彰略略放心了些。
小道士姓季名昭, 自称追魂人。
正是当年与扶歌相遇的那一个。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都已两鬓斑白, 这小道士却仍然眼神清澈,十足少年模样。
可见他的确是仙人。
萧景彰恭敬地请仙人上座, 提出自己的请求——
他想要孟婆酿的解药。
萧景彰已经追寻了孟婆酿的解药近二十年。
如今终于近在眼前。
季昭听后, 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萧景彰紧张道, 「是孟婆酿没有解药吗?」
季昭摇头。
萧景彰燃起了希望:「那……」
季昭笑道:「是根本没有孟婆酿。」
萧景彰突然愣住了。
他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 连骨头缝都凉透了。
「那是我途径雪山, 封存的清澈泉水,除了口感格外清冽些,没有别的作用。」
季昭慢悠悠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不过我拿着它招摇晃骗,赠送过几位女子,迄今为止,她们都并未来找我算账。」
「皇上可知这是为何?」
萧景彰怔怔地望向季昭。
「因为呀, 这些女子决定喝下孟婆酿的时候, 都是心被伤了无数次、碎到无可再碎的时刻。
「所以真正让她们决定放下的, 不是孟婆酿,而是决定不再爱的决心。」
萧景彰后退数步。
他突然感到喉头一阵腥甜。
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寻觅了二十年,以为找到孟婆酿的解药,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但原来……
其实扶歌什么都记得。
是她被他一次次伤心后, 自己决定不再爱他。
原来那片草原……
他是真的回不去了。
萧景彰恍惚间,听到季昭幽幽地唱了起来。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这话原本是说,女子嫁进了官宦世家, 之前的情郎便是路人了。
「可我倒是觉得, 就算嫁给了当年的情人,也有可能应这句诗的景呀!毕竟如今的眼前人,再也不是当年的心上人。
「可悲——可悲呀!」
季昭摇着扇子远去。
在他身后, 萧景彰口中再次涌出鲜血,在一片宫人的惊呼声中倒下。

-12-
季昭出城时, 听到人们议论。
大周皇帝薨了。
据说是多年身体积弱, 一朝心力衰竭而亡。
于是满城缟素, 一片银白。
就像是应景一般,天上也降下了大雪。
季昭眯起眼睛, 看看飘雪的天空, 他掐指一算, 算到那位名叫扶歌的女子此刻正在纵马狂奔,她一袭火红的石榴裙飘扬, 惊艳着无数西域少年的时光。
几天后,她应该就会得到大周皇帝薨逝的消息。
季昭算到,那女子或许会流一滴泪。
只是一滴而已。
不为那个人, 只为那段逝去的好时光。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季昭摇着扇子,轻声哼唱着,走入了城外的无边大雪之中。
人间的情爱真是磨人。
不过红尘男女, 总有各自躲不过的劫。
哪怕是他这样的神仙,也要在这样落着初雪的时刻,去找他的心上人啦!
– 完 –
□ 卫雨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