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餐桌上常年放着一瓶农药。
百草枯,剧毒,一口下去人就没了。
父母常常拿着这瓶农药对我说:
「不好好学习将来就没前途!你是要爸妈的命吗?」
「下次考试你要是敢掉出年级前三,我就跟你妈一人一口全干了!」
他们越逼越紧,直到高考出分那天。
我考了全校文科状元,全市前五十,还收到了人大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餐桌上的百草枯换成了二锅头。
昏黄灯光下,我爸欣慰地喝了大半瓶,还用筷子蘸了酒,喂到我妈嘴里。
「我女有出息,我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他们不停地说。
我沉浸在即将逃离这个家的喜悦中,却不知道二锅头里被我爸掺了百草枯。
-1-
医院里人来人往。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眼含怜悯,让我「节哀」。
可我还陷在巨大的茫然失措中。
前一晚,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红色的封皮里,一笔一划写着中国人民大学,写着祝贺陈可同学。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是我唯一能想到逃离这个家的途径。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爸妈是极其典型的那种中式家长。
自己没什么出息,在外老实本分,在家疯狂鸡娃。
甚至我家比其他家还要更过激,更特殊一点。
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妈骑电动车时被一辆小轿车撞倒,后车轮从她脊椎上压过去,导致她下半身当场就失去了知觉。
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没好转,医生隐晦地劝,说要是经济实力不够就别待在医院了,没结果的。
最后家里实在没钱了,是我爸带着几个弟兄把她从医院抬回来的。
那时候,邻居们都可怜我。
觉得我妈被抬回来,就是回家等死的。
可实际上并不是。
即便她走不了路,动不了腿,嗓门却依旧很大。
她总是吼我:「陈可!给我翻身!」
「陈可!给我倒水!」
「陈可!背我上厕所!」
隔壁邻居张姨曾经是我妈的好朋友,她们十六岁一起在纺织厂上班,三十出头又都齐齐下岗。
只不过张姨的爱人是个有本事的,去温州做了小买卖,听说赚了不少钱。
我妈出事后,她最爱来看我妈。
还总带着她家那个大胖小子,林彬彬。
然后显摆。
「我家彬彬这次英语竞赛又拿了第一名,哎呀不是我说,将来彬彬呀,可是有大出息的!」
「我家老林说了,现在那大城市啊,都看学历,你看你家小可这成绩,也不是能上大学的料,不如就回家伺候你吧,省得你家老陈累得像条死狗。」
张姨的爱人一年到头不着家,早有风言风语传出,说要不是张姨生了林彬彬这个男丁,她家早离婚了。
因此面对已然瘫痪却仍被我们一家妥善照顾的妈妈,她的嫉妒昭然若揭。
那天,林彬彬就坐在我家沙发上吃肯德基。
炸鸡碎屑掉了一地。
我不敢反驳大人,可心底的恶意几乎要从身体里溢出来。
于是我用拇指和小指朝林彬彬比了比,用口型无声地说:
「死胖子,小鸡||鸡!」
林彬彬大概没见过我这么恶毒的女孩,当场嚎啕大哭,张姨也顾不得炫耀了,抱着大儿子回了家。
门被摔得震天响。
打那后,我妈翻身喝水也不叫我了,白天她一口水也不喝,即便我已经把水杯放在她干裂的嘴边,她却连舔都不舔。
她也不再叫着要去上厕所,而是非要等到晚上我爸从工地上回来,她再大口大口地喝上好几杯水,然后使唤我爸背她去厕所清理。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对我的要求变得单一。
就是学习,只有学习。
单一且压抑。
小升初的那年暑假,我爸待的工地上来了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爸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时,那几个大学生拿着图纸坐在装着空调的集装房里指点江山。
第一天回家,我爸喝了两口酒,隔空狠狠啐了那些大学生们一口。
第二天,我心虚地拿着成绩单回家,不敢让我妈签字,只能藏着掖着,熬到快要睡觉的时间,才递给我爸,想让他签。
那晚,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喉咙里传出压抑到吱咯作响的声音。
然后他没说话,转身就出了门。
回来时,他把百草枯拍在餐桌上。
北方盛夏的夜里,他皮肤黑黢黢的,汗珠从额头、手臂上滚落,最后一滴滴砸在桌面上。
他说:
「你将来若是考不上大学,我和你妈就当着你的面把这瓶百草枯喝了。」
我妈躺在屋里,耳朵灵敏,嗓门更是奇大无比。
「对!不好好学习,比不过隔壁那个姓林的胖子,你就等着父母死绝吧!」
这时,有人坐在了我身边,我擦掉眼前雾蒙蒙的一切,看到了她身上的警服。
她问我说,陈可,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为什么自杀?
那一瞬,我似乎猛地从回忆中惊醒。
是啊!
他们为什么自杀?
ťű̂⁹明明我已经考上了那样好的大学,明明他们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时眼底都是欣慰,明明我妈还在出分后说,说等我将来赚了钱必须得给她买个有电梯的大房子,她好久没出门了,她想出去看看。说完这句她还习惯性地威胁我,说假如我将来不孝顺,她就拖着一双烂腿去我学校大闹特闹……
我这样的一双父母,他们怎么可能自杀?!
-2-
「陈可,你仔细回忆一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女警官这样问着。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我沉思着,陷入回忆。
高考出分后,原先那些恨不得离我家八丈远的亲戚全都凑了上来。
我爸的两个妹妹,我的两个姑姑,特意跑来我家,还带着果篮和红包。
「哥,你说你家困难成这样,还培养出这么好个姑娘,真是厉害。」大姑姑笑眯眯地说。
小姑姑硬把红包往我怀里塞。
「小可这么优秀,准备考哪所大学呀?志愿报了没有?你看看还是老陈家的基因好,当初大哥脑子就灵活,现在小可成绩也这么优异。」
说着说着,小姑姑眼珠子一转,切入正题。
她说小姑父大老板家的孩子,明年高考,成绩很差,听说实验中学的第一名是我,立刻问能不能这个暑假帮忙给他儿子补习补习功课。
我爸这个老实本分的汉子,在面对自己的两个妹妹时,习惯性局促的搓了搓手。
关于暑假,我们一家早有安排。
我班主任知晓我家条件,给我介绍了一个课外辅导班的家教工作,因为顶着实验中学状元的名号,一个小时对方就能给出一百五十块的高价。
整个暑假都去当家教的话,我不仅能攒出我妈的轮椅,和我大一的学费,甚至还能攒出一部小米手机。
可我妈登时便一把将台灯挥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大姑姑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大着嗓门,在卧室里高声喊着。
「陈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拿我家小可去卖好!当初本不用我下岗的,要不是你妈非逼着,说我长嫂如母,逼我主动签了下岗书,我就不可能去当保姆,也不可能被撞成这种残废!」
「你当初吸我的血,见我没得吸了,连我在医院三个月你都没露过面,现在又想吸我闺女的血?!」
「我呸!你做梦!」
一席话说得小姑姑脸色讪讪,直说着给谁补课不是补课,他们又不是不给钱。
可给多少,什么时候给,她全都囫囵说不清楚。
我爸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当年他和我妈,因为长兄和长嫂的身份,给老陈家当牛做马数年。
结果呢?
大姑姑顶了我爸的回城名额。
小姑姑先是拿着我爸赚的钱去念完了高中,又借奶奶的口逼我妈下岗让出工作。
她们都有美好的人生。
只有我爸,被敲骨吸髓,从脑子聪明的陈家老大,变成了如今工地里黑黢黢的农民工老陈。
「你们走!」
他腾地站起来,指着门口虎声虎气地吼。
两个姑姑头发抹得油晶晶的,踩着高跟鞋不情不愿地走了。
可小姑父卡在这个职级多年,他们公司这半年裁员裁得厉害,留给他溜须拍马的时间不多了。
恰逢这时实验中学发出公告,说小姑父所在的民营企业要奖励文理科状元一人一套房子。
大姑姑的儿子刚订了亲,儿媳妇家闹着必须有房子才能结婚。
小姑姑便把状元房的消息透给了大姑姑。
自那天的不欢而散后,两个姑姑在我家打起了车轮战。
就在前天,大姑姑又来了。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扯来了她儿子和没进门的儿媳妇。
三人齐齐跪在我家门口,想要「借」那套状元房结婚。
「大哥啊,我儿媳妇都怀孕了啊,眼瞅今年就要生了,你马上就要抬一辈分了!」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儿媳妇也在哭,声音哽咽,哭得如泣如诉:
「大舅,看在您侄孙的份上,房子就借我们结婚吧。」
门外哭声嚷声连成了片,就在那时,快递员送来了录取通知书。
大姑姑像被刺激到了,扑在我家防盗门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钝响。
「陈可她毕了业工作房子就啥都有了!小妹都告诉我了,朔科大老板的儿子找陈可补课,一小时就给两百呢!救急不救穷啊大哥……」
房间里的安静,和屋外的吵闹,在此刻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一秒,大姑姑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开口: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你家陈可……」
我爸就在这时忽然暴怒,将装着花生米的盘子狠狠砸向防盗门,打断了大姑姑的话。
门外的吵闹冲淡了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
为了省电,家里不仅没开电扇,连灯都没开。
我爸坐在阴影里,抽最最廉价的双叶。
背影佝偻,像棵长了瘤子的老树。
我妈也躺在黑暗里,身体挺得很直,如果不是她胸口还在上下起伏,甚至会以为那就是一具尸体。
「所以说……」女警察喃喃。
「你怀疑是你的两个姑姑联手逼țŭ⁷死了你父母?」
-3-
医院走道里,忽然咔嚓一声响。
坐在我身旁的女警察立刻醒神,转头十分严肃地喊:
「不许拍照!」
「这是医院!谁让你们进来的?!」
说罢,她起身,去夺记者的相机。
可那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鬃狗,身形灵敏地来回乱窜,最后连人带相机成功溜出了医院。
没过多久,女警察接到一通电话。
尽管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
「什么?你说有人跑去砸了陈姝陈惠的门?」
陈姝是我大姑姑,陈惠是小姑姑。
爸妈服毒自尽以后,她们非但没出现,还对我家退避三舍。
甚至在女警察第一次给小姑姑打电话时,她还十分嫌弃地嚷嚷:
「关我什么事?」
「你们做警察的也要搞搞清楚,那毒是我下的吗?她家餐桌上常年摆着百草枯,吓人的咧!我们根本都不敢去她家吃饭的!」
「什么?监护人?我呸!」
电话那头的小姑姑声音尖细,且义正言辞严。
「她陈可都 18 岁了,放在二十年前这个年纪孩子都能生了,要什么监护人!」
说完,她啪地挂断了电话。
一模一样的话,不久前我刚听到过。
那时高考分数刚出不久,我按照班主任的安排,去做了几天的家教。
夏季的傍晚蝉鸣阵阵。
我手里攥着当天结算的五百块钱,还有学生家长因为满意我的教学成果,而专门送给我的一盒榴莲肉。
闻着臭臭的。
不知道吃起来什么味道。
爸妈也没吃过这么昂贵的东西,我想让他们也尝尝。
这么想着,我加快了脚步。
可就是那天,小姑姑在我家那老旧小区的楼下堵住了我。
「小可啊,」她笑得谄媚,眼角的鱼尾纹炸开了花,「一前要介绍给你的那个学生呀,小姑姑已经和人家家长说好了,按两百块一小时结给你,你看怎么样?」
两百块?!
讲真的,我心动了。
「你看,你带的家教补习每天只到八点,晚上再加两个小时,才到十点而已。」
「就在小姑姑家里,我每天来接你,很安全的。」
小姑姑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以至于我看不见她嘴角是上勾还是下撇。
「一小时两百,每天两小时就是四百,一个月就是一万二!」
她低下头,有些鄙夷地看着我手里攥得紧紧的榴莲肉。
「到时候这种冻过的便宜货你就看不上了,买新鲜的给你爸妈呗!」
不知道是一个月一万二的高价,还是她嫌弃地看着被我视若珍宝的榴莲刺激到我。
那晚,我半推半就,跟着小姑姑回了家。
推开小姑姑家的卧室门。
门内,黄毛少年朝我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口白牙。
身后大门砰地关闭,我无处可逃。
夏日的夜光怪陆离,像野兽撕咬,又像水蛭缠身。
等我再醒来,小姑姑塞了五百块在我裤兜。
「多给你一百,跟谁都不许说。」
见我脸色苍白,她又随意劝慰。
「你都十八了,这种事迟早要面对的,人家能看得上你算你走运。要知道你这个年纪放在二十年前,孩子都能生了!」
这时,女警察走了回来。
她手里还拿着一份检查报告。
此刻她眉头紧皱,一道川字纹刻在眉心,她沉声问:
「陈可,你父亲患了胰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这事儿你知不知情?」
-4-
同城新闻的风向转变得很快。
前一秒还是「惨!状元姑姑为一己私利,竟逼状元一家服毒自杀!」。
下一秒,已经变为「状元父母大爱无疆,不拖后腿宁可自绝身亡!」
新闻里,用的还是不知道我父母哪年的照片。
照片中,我爸一脸灿烂,我妈稳稳地坐在他身侧,圆圆的脸蛋上带着几分羞怯的笑意。
评论区嗖嗖地刷。
【天啊,泪目了,父亲得知自己身患胰腺癌竟然为了不拖女儿后腿,干脆和瘫痪母亲都喝了百草枯!】
【人间有真情啊!我天,小小的老子掉了几颗大大的眼泪!】
【呜呜呜今晚我也要回家找妈妈!】
【只有我心疼陈可小妹妹吗,她还那么小,才刚成年吧,就父母双亡了……】
很快,一前承诺捐赠状元房的那家朔科集团又联系到了学校。
说除了赠房以外,还愿意负担我未来四年的大学学费,但需要我的露面,亲自接下对方企业老总递来的支票。
班主任声音里有些忐忑:
「陈可,对方诚意还是很足的,你看……」
我顿了很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老师,我会去的。」
因为我父母喝药自尽的新闻铺天盖地,警察那边也压力颇大,没过两天便发布了通告。
通告里主要阐明一点。
我父母系自杀身亡。
看到通告的那瞬,胸腔中那颗悬挂已久的巨石终于落地。
夜晚,我坐在我妈往常躺着的硬板床上。
窗外那棵老树的影子倒映在客厅里,仿佛我爸还佝偻着,久久沉沉地坐在那里。
记忆被拉回那个泥泞无比的夜晚,我从小姑姑家逃也似的奔回了家。
我妈早早便不耐烦。
五十岁后,她脾气愈发的大,动辄摔碗摔碟,这点在高考出分以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又跟林彬彬鬼混去了!」
她胸口剧烈起伏,身下散发出难以名状的臭味。
我沉默地走过去,一只手撑在她肩膀下,用力帮她翻身。
长久的瘫在床上,让她在夏季生出更多的痱子和褥疮。
那些腐烂的伤口像恶臭的泥潭,好像在一遍遍提醒我,生在这样家庭里的我,根本无力与那个所谓的富豪一子抗衡。
「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她坏脾气地低吼。
紧挨着张姨家的墙壁传来不耐烦的拍墙声。
我妈朝那边啐了一口,昂起更高的声音骂。
「姓林的那个死小子!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高一带你去网吧的就是他……」
我替她清理了下半身,让她面朝我侧躺。
「张桂芳那个贱人,一定早知道她家儿子考不上好大学,也不想让你好好念书!」
「陈可你给我听好了……」
下一秒,她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她伸出干枯的手,如同藤蔓般死死抓住我。
「陈可。」
「你脖子上,那是什么?」
那天,晚归的我爸撞见我妈用尽浑身力气,猩红着眼一下一下往我脸上抽巴掌。
因为贫穷,我家的灯总是暗淡的,昏黄的。
也因为贫穷,他总是早出晚归,以至于我们都未曾发觉,他早已发黄的皮肤和眼白。
他冲过来,扯住我妈的胳膊。
质问她为什么打我。
我妈半边身子被他高扯着,半边身子已经砸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你问……你问她!」
「陈可你简直胆大包天!」说着,她眼泪汹涌,从眼眶喷薄而出。
「你都做了什么啊!我的老天爷,你都做了什么……」
他们一遍遍地追问,要我说出是谁,到底是谁,最后我妈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我的皮肉里。
我不敢说。
真的不敢说。
可妈妈的眼泪好烫好烫。
落入掌心,和此刻划过脸颊的泪重合。
ţů₋墙上,发黄的固定电话传来叮铃铃的声响。
我终于起身,穿过与已经空了的百草枯并排放在一起的,安静摆在餐桌上的骨灰盒。
电话那头,传来小姑姑的声音。
她强掩慌张,压低了嗓音。
「陈可,你告诉我,蒋离被你搞去哪了?!」
「他妈找他都要找疯了!你快告诉我!他到底在哪?!」
-5-
第二次见到蒋离,是在老旧小区的门口。
容貌英俊的男生,染着一头黄毛,直勾勾地看着我笑。
仿佛和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中粗暴狰狞至极的人截然不同。
可看到那笑容的我,瞬间如坠冰窟。
几乎是不可控制地,思绪又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我一次次尝试逃离,又一次次被强硬地扯回去。
男女力量一间的巨大悬殊,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我忍不住哭了。
我抽泣着问为什么啊,我没做过什么错事,我从小到大都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学习,我家很穷的,我将来是要照顾我的父母的,我明明都已经看到前途的光亮了,为何又要把我拖入满是淤泥的地狱。
可下身剧痛袭来,伴随着的是男生嗤一以鼻的冷嘲。
「呵,你最大的错事就是你生在那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居然还考了那么高的分!」
「凭什么?!你个臭农民工的女儿,你和那些贱人一个样,漫天地勾引人,你凭什么?!!」
他从背后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屈辱地跪在地上。
甚至提上裤子后,还掏出手机,对着无法动弹的我连拍好多张照片。
那一桩桩一幕幕,如同走马灯在我眼前飘过。
此刻,蒋离晃了晃手机,威胁地看向我。
「谈谈?」
谈什么?
我无措地后退两步,然后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小可,这大晚上的你不照顾你妈,在下面瞎逛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
张姨一只手拽我到她身侧,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状似十分亲密。
随后她看向蒋离,翻了个白眼,提防道:
「你是小可同学?这都几点了,怎么现在来找小可?」
「有什么事白天再来吧。」
说着,张姨带着我,从蒋离身边经过。
擦肩而过时,我余光中看到蒋离略带兴味地勾起嘴角,然后他点了点手机屏幕。
最新款的水果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桌面上是一张放大了的、熟悉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浑身颤抖,几乎不能行动,张姨半扶着我,将我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家。
爬上老旧小区的二楼时,我顺着楼道残破的窗户往下看。
然后对上了那双,森然无比的眼睛。
直到家门口,张姨才终于松开我。
我这时才发现,她的手心也布满冷汗。
「那种社会上混的男孩子很危险的,你怎么招惹他的?以后可得离他远点。」
张姨这样叮嘱我。
可她不知道,猎物一旦被盯上,即便再如何小心,再如何防备,还是会被猎人瞄准,然后一点点吞没。
蚕食殆尽。
-6-
高考出分的第七天,实验中学举办了一场盛大无比的谢师宴。
班主任叫我务必出席。
可我万万没想到,到场的除了老师和同学,还有说要赠送房子给文理科状元的民营企业——朔科的老总。
更没想到的是,和朔科老总同时现身的,正是蒋离。
副校长推我,叫我和理科状元一起,向充满善心的蒋总敬酒道谢。
蒋总大腹便便,人表现得格外和善,屡次劝我们不会喝不必硬喝。
可副校长笑得谄媚,说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就不会喝了,说着又用力推了推我们的胳膊。
杯中液体被一饮而尽。
那酒像下了火般,瞬间灼烧了整个食道。
「这是朔科的蒋总,这位是蒋总的公子蒋离,他明年也要转到我们学校来读高三。」
蒋总却在副校长提起蒋离时皱紧了眉头。
「他?不提也罢,混子一个。」
「跟他那个妈一样,没什么读Ṱū́₍书的天赋。」
「将来不把我打下的这点家业败光就不错了。」随后蒋老板转头看我,笑眯眯道:「这就是我们的文科状元吧,没想到成绩优异,小姑娘长得还这么漂亮……」
副校长讪讪地笑,态度强硬地推我坐在蒋老板身边。
蒋老板亲自为我倒酒,刚放下酒杯,桌布下一只大手便摸了过来。
我被吓得浑身一凛,险些直接蹦起来,余光中,蒋离的脸色倏地变得阴沉难看起来。
今年实验中学的成绩很不错,酒过三巡,气氛热烈。
蒋总甚至提出要捐给实验中学一栋价值千万的实验楼。
明明是皆大欢喜的氛围,可有道视线一直冷冷地盯着我。
我借着去厕所,终于短暂地逃离了那目光。
远离主桌的地方,有人正在嘀嘀咕咕地说着八卦。
说朔科的蒋老板最近在闹离婚,准备把小三扶正。
还说那小三很有手段,不仅自己是英国名校毕业,还早早给蒋老板生了一双儿女,从小就送去了港城,听说学业极好,今年还去了藤校夏令营。
有人不由惊呼:「藤校夏令营?!那岂不是没比原配的儿子小多少?」
另外那人伸出两根手指,表情夸张,说只小了不到两岁。
我更加坐立难安。
直到十点半,谢师宴终于结束。
我亲眼看着蒋离跟着蒋总上了车,这才向班主任告别,往家走去。
那个晚上湿度很重,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闷热感,月亮被一半乌云遮盖,只露出小小的一角。
下了公交,刚拐弯进了小区,我便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捏紧手中的帆布包。
自上次在小姑姑家发生那样的事情后,我就随身带了一把锥子。
那是我妈做手工用的锥子,早些年鲜红的手柄早已变得黯淡,我将锥子死死握在手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我狂跳不已的心脏。
忽地,头发被人用力拽住。
然后对方猛地将我往后一扯,头皮像是炸开。
剧痛袭来。
月光倾泻,照在他无比狰狞的半边脸上。
是蒋离。
我浑身颤抖,尖叫就压在嗓子里,手中的锥子蓄势待发。
可他将我压在破旧砖墙上,声音冷厉:
「你爸就在城南的工地上当泥瓦工吧,敢叫?我立刻就让他丢了工作!」
「还有你妈,残疾人是吧?你敢反抗一下,我明天就找人把她从楼顶推下去!」
「叫你贱!今天勾引我爸那样子真让我恶心!」
边说着,他猛地扯着我的头发,边将我往砖墙上撞。
一下又一下。
粗粝的砖块划伤了我的头皮,温热的血顺着发丝滚落下来。
「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恳求他怜悯。
我说我错了,别伤害我,别伤害我爸妈,放过我们吧。
可就连老天都仿佛听不到我的祈求,甚至又派了一支乌云,遮挡住全部月光。
我听到皮带扣咔哒响起的声音。
整个人陷入无尽的颓丧与绝望。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这样的人,难道就注定要被拖入地狱吗?
心脏剧烈跳动,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愤怒地咆哮。
睁开眼,穿过层层叠叠的红,我看到我爸。
他手里还提着干活用的铁锤。
「小可!」他大声叫我的名字。
下一秒,那锤子没有丝毫迟疑,重重砸向蒋离的后脑。
血液四溅的瞬间,我看到蒋离手中有银光闪过。
同一时间,我手中的锥子穿透血肉,扎进蒋离的心脏。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然后原本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终于渐渐松开,最后软软瘫在了地上。
我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杀人了!
我居然杀人了!!
可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远处先是一道轰隆隆的闷雷,紧接着闪电划破天际。
骤然亮起的天空下,我和父亲同时回头。
看到了这场杀人事件的唯一目击者。
-7-
朔科集团这场针对我的慈善捐助场面铺得很大。
不仅请了无数媒体记者,还邀请来不少网红。
直播镜头齐齐对准了我和蒋总。
主持人站在舞台上,几句场面话后,他忽然话锋一转。
「陈可同学,我们都知道你父母在你的录取通知书投递当天自杀,并为此感到惋惜。」
「但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你学校心理辅导老师发来的一段视频。」
大屏幕上,滋啦啦的噪音后,两道声音响起。
「你说你憎恨你的父母和家庭,是吗?」这道声音来自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
几秒后。
「是。」是我的回答,声音笃定。
「我恨他们!活着太累,我有时真的希望他们去死。」
现场瞬间一片哗然。
我茫然回望大屏幕,对上屏幕中少女苍白略显稚嫩的脸。
那是我高一那年。
父母的压力,和来自那瓶百草枯的压力,让我在中学的三年里成绩都在年级中遥遥领先。
可进入高中后,现实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未开始文理分科时,物理和化学这两门课程,几乎成了我的致命弱点。
每逢考试,这两科都在及格线上徘徊。
可我爸妈的要求远不止于此。
他们要求我优秀,要求我把全部心神都扑在学习上,一丝一毫也不许分神。
可高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我的物理成绩甚至没有及格。
即便我的文科成绩名列前茅,受物理成绩拖后腿,我依旧只能拿到全班第十二名的名次。
拿到成绩单那天,我站在老旧小区的楼下许久。
太阳炙烤在后背,我甚至觉得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都灼热滚烫得发疼。
可我不敢回家。
我不敢面对瘫痪母亲失望的眼神。
也不敢面对父亲再一次拿起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的威胁。
那天,林彬彬和同学嘻嘻哈哈回家时,撞见蹲在楼下的我。
「哟!大学霸怎么不回家?跟这傻站着干啥?」
然后他看到了我手里的成绩单。
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我妈的嗓门那样大,我家的事他多少都听了一耳朵。
于是他大大咧咧地揽着我肩膀。
「既然不敢回家那就先别回了,哥带你去放松放松!」
林彬彬带我去了网吧。
然后打开了播放器,让我看一部号称近五年最催泪的韩国神剧。
「你就是憋太久了,看看剧哭一场,啥事儿都没有了。」
「你爸妈就是逗你玩,还能真因为你一次两次没考好喝农药啊?」
可那天,我爸收工回家后没找到我。
我妈早早便把电话打到了班主任那里,得知了我的考试名次。
我和林彬彬终于回家时,便看到我爸脸色阴沉地守在楼道口。
他手里还攥着那瓶写着百草枯的农药。
几十米的距离。
就在我的注视下,他拧开瓶盖,猛地将农药汩汩灌下。
深绿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溢出,又砸在地上。
他一字一句,往我心上凿。
「爸说过,你不好好学,成绩差没出息,那爸妈的日子也就没盼头了。」
那一瞬,我脑子轰的就炸开了。
-8-
主持人的话筒几乎要捅到我嘴边。
台下无数的镜头对准了我,似乎都在等待我说出那句,是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前途一片光明后,觉得父母是我的拖累,因此将百草枯倒进了父母的酒杯里。
全场寂静,台下目光丛丛,我缓缓接过话筒。
三年前,楼道口。
我浑身战栗,目眦欲裂,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滞。
「爸!!!」
看到他喝下农药的瞬间,喉咙中爆发出惊声尖叫。
我冲上去,一把打落我爸手里的农药瓶,使出浑身力气去掰他的嘴,然后狠狠压他的舌根。
吐出来!
求你了!
别死别死别死!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可一秒两秒三秒,时间缓缓流过。
我爸推开我的手,最后冷冷地看向我。
地上的透明瓶子被他一脚踩扁,里面薄荷的味道终于弥漫开来。
「陈可,你给我死死记住这种感觉。」
「因为下一次,我和你妈喝的就是真的了。」
林彬彬被这场面吓破了胆,三步一摔地奔上了楼。
我第一次知道,我那老实本分的父亲,竟然还有这样的伎俩手段。
可下一瞬,褪去惶恐与害怕,更多的是崩溃在肆意翻涌。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啊?
于是第二天,我主动走进了学校新开设的心理辅导教室。
整个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我接过主持人手中的麦克风,继续道:
「是。」
「我是憎恨过我的父母和家庭,他们逼我学习,逼我上进,他们不像普通父母那样鸡娃,而是在我身上安装了一个定时炸弹,炸弹的名字就叫百草枯。」
这是第一次,我在外人面前情绪外泄。
啜泣夹杂着哽咽,我继续道:
「但我也爱他们,很爱很爱,你敢不敢放出完整版的视频?」
主持人的示意下,视频继续。
「你父母虽然偏激,但也是为了你好,你心里清楚,不是吗?」心理咨询室中,辅导老师凝视我。
是啊,我如何不清楚。
我妈出车祸那天,我就坐在她电动车后座上。
那天我刚被授予少先队队长的称号,胳膊上挂起了三道杠。
我兴奋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告诉我妈等将来我赚到钱,一定给她买大房子,只让她收拾自己的家,绝对不再叫她给别人做保姆,赚那些辛苦钱。
可一阵风刮过,手臂上的三道杠被吹到了马路中央。
我跳下车,眼里只有那红色的三道杠。
捡起的瞬间,我听到我妈的惊呼。
然后是车轮摩擦过地面,爆发出的无比巨大的刺耳声响。
我茫然地起身,看着司机慌张地下了车,看着路人冲过来把小轿车的后车轮抬起,看着我妈像个破布偶一样被人从车底拖了出来。
红色的三道杠晃晃悠悠,终于还是掉落在地上。
自那天起,我妈从一个任劳任怨,笑容温和腼腆的母亲,变成了那个嗓门巨大,脾气暴躁的残废。
愧疚、憎恶,和爱,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将我团团围绕。
我长呼出一口气,回答了心理辅导老师的问题。
「是,我很清楚。」
「我恨不得瘫在床上的是自己,恨不得在工地里日复一日做着危险工作的人是自己。」
这样我就不用被内疚和自责束缚,夜夜无法安寝。
所有镜头和视线,此刻都落在我身上。
眼泪汹涌,不要钱似的,一颗接着一颗往地上砸。
大屏幕上,少女的最后一句话重重落地。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他们不要生我养我,因为我才是他们的拖累。」
-9-
这场善心卷款仪式,因为三年前那段极有争议的视频,被推上了更高的热度。
朔科的蒋老板对此十分满意。
他对记者说:「朔科不仅仅是做慈善,也是为了帮助真正有能力的学子,也希望这些学子将来学有所成,能回馈社会。」
记者立刻接起话茬:「听说您家公子明年也要高考,您对他……」
这场捐款和采访办得冠冕堂皇,当天就登上同城热搜榜。
不少人因为他的善举冲到朔科网店下单,抖音账号关注人数突破百万,商品销量也一时间翻了几倍。
唯一的意外,是即将走出宴会厅时,一个衣着华丽却面容枯槁的女人冲了进来。
她指着蒋老板破口大骂:
「你儿子失踪一星期了!你还在这搞这些有的没的!」
「蒋峰我告诉你!你要是找不回我儿子,我就是拖也要拖死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贱人给你生的一双儿女就要回国了,你想让那两个狼崽子继承公司!我呸!你做梦!」
余光中,我看到几名网红在保镖驱赶前,悄悄将镜头对准了那对夫妻。
我走出宴会厅。
怀里揣着那张堪称巨额的支票。
在马上步入银行的拐角,有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陈可,那晚我都看到了。」
「是你和你爸合伙杀了蒋家那小子。」
「我可是目击证人。就算你爸妈自杀了,你也没法从这事脱身,除非……」
我微微歪头,看向面前的女人。
「除非什么?」
陈姝,我的大姑姑,她贪婪地看着我手里的支票。
「除非你把朔科奖励给你的钱和房子,都交给我。」
-10-
录取通知书到手那晚,我终于对父母坦诚相待。
我告诉他们小姑姑以家教为名,将我哄骗至她家里,发生了那样不堪回首的事。
我也告诉他们蒋离家大业大,蒋家的朔科甚至是本区纳税最多的一家企业,蒋峰更是区人大代表。
愤怒和冲动褪去后,变为对未来的惶恐与不安。
恰好这时,大姑姑带着儿子儿媳敲响了我家的门。
她先礼后兵。
带着儿子儿媳跪在我家门口苦苦哀求,说自家的无奈,说当年抢走我爸的回城名额算她对不起我们家,但她也遭到了报应呀,大姑父早些年得了癌症走了,是她一手拉扯着儿子长大。
防盗门外,她哭得声嘶力竭。
「哥!你再帮帮妹妹吧!寡母难为啊!」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媳妇已经怀孕了啊!」
「哥!你忍心吗?你忍心看着你的侄孙被流掉吗?」
正在这时,快递员上了门。
那封人大的录取通知书彻底刺痛了大姑姑的眼睛。
她赶走了儿子儿媳,贴着门缝威胁:
「陈可她毕了业工作房子就都有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家陈可……」
那一瞬,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骤然凉透了。
我爸愤怒地将盘子砸到大门上,咆哮着让大姑姑滚。
我妈躺在床上,第一次压低了声音,微弱抽泣。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怎么就这么可怜……」
夜渐渐静了,大姑姑终于放弃,踹了我家门两脚,走了。
我看着餐桌上那瓶百草枯,绝望弥漫。
锥子刺穿蒋离胸口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甚至此刻,蒋离的手机就摆在我家餐桌上。
里面照片无数。
有我的,也有其他陌生女孩的,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件夹。
我爸在餐桌旁,呆呆坐了许久,终于说:
「明天,明天我就去自首。」
「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来,是我看到姓蒋的欺负我闺女,一时间没忍住,要了他的命。到时候他家要打要杀,都用我这条命扛着。」
「不行!」我拔高了声音,「报警吧爸,是我动的手,都是我的错,我去认罪。」
可我爸边说着,边倒了些二锅头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闺女啊,爸得了绝症,没得救了。」
「与其死在病床上,不如死得有点价值,也不算拖累你们。」
昏黄的灯光晃啊晃。
有飞蛾绕着光源打着转地飞,最后一头撞上灯泡,滋啦一声落在餐桌上。
我爸说出这话时,躺在地板上的蒋离睁开了眼睛。
他失血过多,已经离死不远。
此刻听到我们所有的谋划都是如何等他死后的自保,他被胶带捂住的嘴也不由得呜呜呜的嚎叫出声。
他向来嚣张狂妄。
甚至敢跑来我家楼下,对我施暴肆虐。
可眼下,他眼底终于不再是傲慢和鄙夷,转而变为了恐惧。
那种害怕似曾相识,我曾被他摁在身下,也在他瞳孔里看到过自己那样苍白如纸的脸。
「那他怎么办?」
我指着蒋离。
我爸拿起蒋离的手机,扯下捂住他嘴的抹布,镜头终于对准了施暴者。
「交代,交代你手机里的这些女孩都是怎么回事?交代你是怎么和陈惠联手,欺负了我的女儿!」
蒋离哭得凄惨可怜,看起来人畜无害。
对着镜头,他终于袒露了全部。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最后他哀哀恳求。
「我都讲了,求你,求你们放我走吧……」
你看,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也用上了求这个字。
我站在那,脊背都在微微颤抖,这时,我爸递给我那瓶二锅头。
「你长大了,能喝酒了,喝一口吧。」
没有丝毫怀疑,我将酒吞下了肚。
可下一秒,眼前昏昏沉沉,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水球,周遭变得朦胧又遥远。
似乎有人长长地叹息了声,又似乎有什么抚过我的脸。
粗糙又温柔。
「我女有出息,我女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睡吧,睡吧。」
然后我便陷入深眠。
-11-
我报了警。
面对警察,我讲述了大姑姑是如何在银行门口堵住我,并胁迫我当下将支票中的全部学费转入她银行卡的事实。
警察立刻逮捕了大姑姑,并冻结了她的银行账户。
同一时间,一段视频在互联网上以极快的速度散播开来。
视频里,黄毛男子讲出他是如何锁定目标,恶意侵犯那些年轻女孩的。
他的每一段讲述,都被人在视频中对应地 po 出女孩的照片。
女孩们被打了重码,可还是能看出有许许多多的女孩曾遭受其迫害。
热度节节攀升。ţú⁴
评论区里,无数人爆料。
【我靠这人我认识,这不是朔科的公子吗?】
【前脚当爹的资助贫困女学生,后脚当儿子的把女孩当玩物?细思极恐啊家人们!】
【我要报警了,他说的太真了,我觉得这些细节不是确有其事是根本编造不出来的!】
【你们听他讲的最后一个故țùₚ事,像不像实验中学的那个文科状元?!】
原本被遮掩的真相就这样被撕开了一角。
更多人开始发声。
【我知道我知道,陈可的大姑抢走了陈可的学费,还逼小姑娘做了房子的赠予,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
甚至有些参与了朔科爱心捐赠的网红发出了一些未曾流出的视频。
视频里,朔科的蒋老板和妻子起了争执。
对话中的信息量太大,几乎震聋了网友的耳朵。
一时间声势浩大,全都要求警方彻查朔科和蒋家。
但更多人在问。
蒋离在哪?
这个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强奸犯,他躲去了哪?
不仅是群众好奇,警方也在找他。
光有视频哪里足够,警察和法院也需要他本人的口供和更多证据才能将其定罪。
就在这当口,城南的一处工地上,施工工人爆发尖叫。
尚未干透的承重柱里,露出了一根人指头。
经过 DNA 比对,死去的不是别人。
正是蒋离。
-12-
警方很快便查到我父亲头上。
对此,我并不意外。
一前见过面的那位女警察,在审讯室里讯问我。
「说吧,你和蒋离什么关系?」
似乎看穿了我的强撑,她又放柔了声音安慰:「你别害怕,我们警察不会把你的任何隐私泄露出去的。」
我瞬间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他是强奸犯,我小姑姑陈惠让我去给他补课,但他强迫了我。」
警察问为什么我没报警。
我声泪俱下,语无伦次。
「我妈已经七年没下过楼了,朔科分给状元的房子是电梯房,我不能报警,报警了房子就没有了,学费也没有了。是我欠我妈的,我得让我妈住上好房子,可大姑姑要那套房子……」
「我不敢说,我没告诉任何人,小姑姑不让我说,她一个字也不让我说,我浑浑噩噩,她还逼我洗了澡,我说不清楚……」
面对警察,我也只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孩。
甚至还刚遭受了那样的恶性事件。
警察还请来了张姨,仔仔细细的盘问她那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从我家传出来。
张姨一口笃定,说没听见,老小区砖墙厚得很,说话声都听不见的。
调查了一圈,最后城南建筑工地的一个摄像头里拍到了我爸和蒋离的身影。
蒋离走路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最后栽倒进尚未凝固的水泥柱里。
可我爸为什么会和蒋离同时出现。
偏远工地的视频并不足够清晰,甚至没有录Ťüₚ到一丁点声音。
只能看到镜头里,蒋离试图朝我爸脸上挥拳,可身子打晃,最后原地转了一圈,跌入泥潭。
水泥柱中无数铁丝钢筋,几乎将尸体捅成了筛子。
死状凄惨。
而那天晚上,我爸回家后,在二锅头里掺了百草枯。
他和我妈的尸体经过查验,的确是自杀。
没人知道蒋离为什么和我爸一同去了工地,也没人知道蒋离为什么要朝我爸挥拳。
事实是,蒋离死了,我父母也死了。
这也就意味着,这桩案子变成了无头案。
警察同时传唤了小姑姑。
小姑姑只在家长里短的蝇头小利上论长短,哪见过这样的场面,恨不得立刻卷铺盖跑路。
小姑父不明所以,等小姑姑终于扛不住压力吐出实情,他震惊过后,反手狠狠甩了她两巴掌。
「我让你找你侄女给蒋家公子补课,你这是做什么?!」
「我怎么错了?我明明是为你好,是蒋离说让我瞒着你的,将来他一定把你的职位往上提一提……」
小姑父气得手都在抖,满脸涨得通红。
「他还未成年!他有什么能耐给我往上提职级?蠢货!」他气得摔了茶杯,用力拍桌子,「你这个蠢货!!!」
即便警察动作很快,可舆论压力太大。
已有人大胆揣测。
【一定是蒋离强迫了人家女儿,又拿视频威胁女孩父亲。】
【无财无势的父母能怎么办啊,哎,最后只能自杀,想想都可怜。】
【我看营销号的视频,蒋离就是自己摔进去的,是他罪有应得!】
更多人在心疼我。
因为我是蒋离案中,唯一一个露脸的,站在公众面前的,且品学兼优的,无辜受害者。
很快,我身上的嫌疑被洗。
与此同时,朔科股价大跌,蒋老板的原配听说亲儿子没了,当场发了疯,提刀砍向蒋老板。
恰逢小三带着一双儿女赶到,于是又是一场血腥乱斗。
那些我都不想去管。
走出审讯室时,我与大姑姑擦肩而过。
她眼底无比疯狂。
「是你!你们才是杀人犯!是你们杀了蒋离!」
女警察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
转身轻斥:「还不赶紧把人带走!」
等我走出警局,一脚迈入阳光,我听到身后女警察低低的喟叹。
「可怜啊……」
-13-
可怜吗?
特定的场景下,肾上腺素的飙升和身体、精神上的巨大重创,有时足以篡改人的记忆,甚至能让人幻想自己是拥有强大武器的战士。
我妈刚下岗那几年,我爸在工地上赚了些钱。
那些年小偷和强盗真的很多。
我爸在工地上分不开身,我妈带着我住在鱼龙混杂的平房里。
某个夜晚,有人悄悄推开了窗,闯进我家翻箱倒柜。
这也便罢了,甚至看着熟睡中的我们,动了邪念。
那年我不过十岁,男人粗糙的大手触上的瞬间,我骤然惊醒。
紧接着尖叫。
下一秒,我妈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鲜红手柄的锥子,狠狠插进那人的大腿。
那个鲜血四溅的夜晚,让我后面的数年里,都认为锥子是最最强有力的武器。
于是蒋离尾随我的那天,我把手伸进了帆布口袋里。
我多么希望,那把锥子就在我手里,让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我多么希望,爸爸就在我身边,用他手里那柄铁锤护我平安。
可惜事与愿违。
被我爸发现时,我已像个破布娃娃,被随意丢在老旧小区的破砖墙边。
我手边是一块石头,尖锐的石头砸穿了蒋离的后脑,他后背浴血,整个人浑浑噩噩。
还余微弱的呼吸。
我爸抱起我。
月光皎洁,使得我终于看清了我爸已然皴裂的皮肤,瘦削的身体和焦黄的眼白。
我想安慰他,说没事的,我很快就去念大学了,到时候我就把这一切都忘掉,等将来工作赚到钱,我一定好好养家,还有那盒最后你们也没吃上的榴莲,我想让你们也都尝一尝。
可就在那时,大姑姑出现了。
她说她看到了一切,并洋洋得意,借此来威胁。
「哥,你也不想你闺女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吧。」
「我只要那套状元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朝那瓶百草枯伸出了手。
太痛了。
真的太痛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苟活了。
家里的灯好暗好暗,就像我们一家三口的前路,是那样的晦暗无光。
我爸佝偻着坐在餐椅上。
我妈平躺在廉价硬板床上。
可那股恶臭如影随形,究竟是来自我妈身上的褥疮,还是我身上的污秽伤口?
我不得而知。
但那是第一次,我对人生,对前路心生退却。
第二天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再一次举起那瓶农药。
我爸却一把拍掉了它。
有两行泪,从他眼眶里簌簌的往下掉。
「闺女!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说我杀了人我没有未来了,活着好累我一点也不想活了,然后苦笑着道「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让蒋离、和那些害我们家的人都去死。」
我爸紧紧抱着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后来,他终于冷静下来,用力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蒋离。
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我爸逼我看着地上的人,看着那胸口还有一点点清浅的起伏。
「看到了吗?他还活着!」
「你不是杀人犯,闺女,你从来就不是杀人犯!」
他说他与我不同,他命不久矣,有些事他替我去做。
他说不能影响我的前途,我还年轻,成绩优异,将来去了北京, 去了首都,如果再拼一把, 也许能出国进修,那才是真正的改变命运。
他说你绝对不能放弃, 前面那么多年, 那么多苦都受了,这就是九九八十一难里的最后一难。
我爸掐着我的肩膀, 一遍遍和我确认。
他问我你明白吗?
陈可你听明白了吗?
我说, 明白了。
随后他背起了工具袋,临走前,又看向我妈,沉沉的,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最后扯着几近昏迷的蒋离出了家门。
那晚会发生什么, 我们都有所预感。
我那长年累月, 聒噪吵闹声音极大的母亲,在那一晚一声未吭。
第二天清晨, 父母面容安详的走了。
空了的百草枯瓶子倒在餐桌上。
蒋离彻底失踪。
朔科除了赠房, 还要包揽我大学四年的全部学费,总共十万元。
所有的一切按部就班。
我笑着接受了捐赠, 然后如我们提前商议好的, 不断将事情的影响力扩大。
直到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朔科和蒋家。
直到女警察把南城工地上的视频拿给我看。
那摄像头离得很远,以至于蒋离和我爸的脸, 都像糊了几层纱一般模糊不清。
我看到蒋离颤颤巍巍,如同醉酒一般, 朝我爸脸上用力挥出一拳。
然后转了个圈,跌入泥泞深Ṭú⁵渊。
我忽然就想起,那天深夜, 我爸又提着工具箱回了家。
他清理干净自己,然后温柔的,给我妈也洗了个澡。
他扶着我妈坐在餐椅上,我妈温婉和顺的笑着,仿佛又回到了还没瘫痪那年。
他倒出剩下的半瓶二锅头, 而后朝我端起了酒杯。
玻璃杯里,透明液体和深绿色的浓稠分了层。
可他们兴奋着, 喜悦着, 高呼着, 似乎对自己的死亡毫不在意:
「我女有出息,我女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然后将苦涩液体一饮而尽。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仍希望能狠狠推我一把。
让我踩着他们的肩膀。
冲出泥潭,走入阳光下。
从小到大, 我一直觉得自己可怜又命苦,生在这样的家庭里, 母亲暴躁残废,父亲对内强势对外窝囊。
偏偏他们一刻不停,用最狠的办法,用最毒辣的手段, 用自己的性命来鞭笞我。
我以为我平庸。
但他们的爱在我身上镀上了光辉。
那夜的沉默,是他们教给我的最后一课。
而我只需要顺着他们铺就的道路,大步往前走。
绝不回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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