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你我

儿子打翻炭火被烧伤后。
先生给了我两个选择。
要么同他登报离婚。
要么就此封笔,专心做好我的常太太。
我出于愧疚,做了四十年尽职尽责的常太太。
直到病重临终之时,听到他跟儿子和解。
「当年为了拿到阮氏的手稿给云英借鉴。
「才不得已让你落下了伤疤。」
「只要能为云英阿姨铺路,儿子受点伤没什么的。
「何况等云英阿姨嫁过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们一家和睦,留我含恨而终。
重生回到了儿子打翻炭火这一日。
我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将写好的手稿付之一炬。

-1-
炭盆被打翻在地。
烧红了的火炭溅了出来。
我的儿子小诚整个小腿被燎伤了一大块。
痛到在地上蜷缩哭嚎,无助地冲我伸出手。
我却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了先生焦急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良仪?小诚怎么在哭?」
筒子楼里的邻居也闻讯朝这边围过来。
「怎ŧũ̂⁼么这么大的烟哦,不会起火了吧?」
在他们想要撞开这间房门前,我拿起桌上的手稿。
尽数扔进原本快要熄灭的炭盆。
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
小诚痛都忘记了,被我的举动吓得面色惨白。
那是我精心雕琢写了半个月的手稿,今日原本就打算送去里江报社。
可此刻我却毫不犹豫将它投入炭火之中。
先生进门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迅速脱下外套想要扑灭炭火。
「你疯了吗阮良仪,只剩七日就截稿了,你这是做什么?」
如若我不是重生回来的话。
我真的会相信,此刻他是在关心我的前途。
而不是担心我的手稿没了。
他的学生邵云英,就没办法靠着抄袭我的文章,进入里江报业。

-2-
前世,小诚被烧伤后。
我整宿整宿守在红十字会医院,不敢离开。
悔恨让我以泪洗面。
如若不是我整日坐在书案前写文章。
如若当时我及时关注到小诚靠近了炭盆,及时将他抱走。
是不是他就不会受伤?
碗大的疤痕落在了孩子的小腿上,也落在了我这个做娘的心上。
当先生提出要同我登报离婚时,我无法反驳。
只能不断哀求保证,我之后不会再这样。
三年夫妻,难产生下小诚。
我也知晓,他的学生邵云英,一直对他抱有别样的心思。
「先生,我不会同你离婚的,除非我死。」
他叹了口气,给了我最后的选择。
要么同他登报离婚,以后他会带着小诚常来看望我。
要么就此封笔,专心做他的好太太,做小诚的好母亲。
一面是我的创作梦想,一面是我的骨肉至亲。
我难以割舍。
直到小诚从昏迷中醒来,眼里没有丝毫怨怼。
而是红着眼为我擦干泪痕。
「母亲不要哭,小诚不怪母亲,是自己不小心,母亲不要难过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
之后回到家中发现手稿不见时,我也没有再追究,只以为是被先生拿去丢了。
没过多久,就收到消息邵云英进入了里江报业。
那一刻我甚至庆幸,我答应了先生就此停笔。
不再关心文艺圈诸事。
甚至忙于日常琐事,连从前晨起看报的习惯都放弃了。
这样我就不会看到邵云英的成就而产生怨恨。
怨恨本该拥有这一切的人是我。
我让自己关心米价菜价,关心小诚的课业学校。
关心先生身边有没有再出现邵云英那样,把崇敬当成是爱慕的年轻姑娘。
邵云英成名之后,先生就跟她断了联系。
可邵云英无论是接受报社采访,还是自己编撰文章出书。
都会提到自己的恩师,提到我的先生常才殊。
他们没有在一起,是文艺界的遗珠之憾,是命运弄人,双双问心有愧。
他们品评邵云英的文章,都认为她的笔力巅峰,是在常才殊指导她的文章时。
人人都认为他们是伯牙子期,是情之所至。
没有人知道,那些文章真正的出处。
是出自他们看不起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常才殊妻子阮氏,是出自我的笔下。
邵云英偷走了我的作品。
可我直到死前,听到小诚他们父子对话才得知这一切。
「当年为了拿到阮氏的手稿给云英借鉴,才不得已让你落下了伤疤。」
「只要能为云英阿姨铺路,儿子受点伤没什么的,何况等云英阿姨嫁过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尽心托举的儿子,就这么轻飘飘替我原谅了那个抄袭者。
我依靠半生的先生,原来从那么早就帮着外人算计我。
悔恨让我死不瞑目。
再次睁眼时,居然回到了儿子小诚打翻炭火这一日。
离里江报业的截稿日只剩七天了。
这一次邵云英拿不到我的手稿,我倒要看看凭她自己,能不能过了里江报业的笔试。

-3-
急诊室外。
邵云英蹬着高跟鞋冲了过来。
红着眼睛给了我一巴掌。
「我告诉你,小诚今日要是有什么事,我不会同你善罢甘休。」
外人看来,还以为她才是小诚的母亲,才是常才殊的妻子。
她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哭起来梨花带雨。
纵使这样无礼的举动,常才殊也不过是象征性拉了她一下。
我想要还回去时,常才殊却挡在了她面前,面色不虞地看向我。
「你闹够了没有?如今小诚还躺在里面急救,良仪,你平日最是识大体,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还敢问我怎么了,如若我没有将手稿付之一炬。
他此刻应当正拿着我的文章,为邵云英指导抄袭吧。
可惜邵云英还不知晓事情有变。
以为常才殊已经将我的手稿拿到手。
还在按照原计划对我施压。
想让我就此停笔,她就可以拿着抄袭稿高枕无忧。
「小诚被烧伤,先生你就这么轻飘飘原谅她了吗?要我看,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写文章进报社,根本没有心思来照顾你照顾小诚。」
按照原本的打算,这时候常才殊会顺理成章提出那个选择。
让我在写文章和离婚之间二选一。
可如今常才殊目睹我将手稿付之一炬,他没有拿到最重要的这张底牌,只能沉默不言。
我却主动开口。
「是啊,我甚是悔恨,思来想去只好烧了手稿,就此停笔。之后再同先生登报和离,方才能抵消我的过失。」
「我不同意!」
常才殊面色铁青看向我。
他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那样在乎小诚,在乎这个家。
连战乱流亡,都要与他们生死一处的人。
今日却主动提及要登报离婚,他想不明白,只当我是被邵云英气糊涂了。
「这样冲动的话勿要再提,小诚醒了听到该伤心了。」

-4-
他将邵云英拉走。
估计是去跟她解释手稿被烧的事情。
小诚从急诊室被推了出来,跟前世一样腿部烧伤。
好在送过来及时,不影响行走,但估计治好后会留下疤痕。
坐在小诚床前时,我心绪有些复杂。
对待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我没办法像对待常才殊那样无情,只好先不管他。
当务之急,是三天后的里江报业截稿日,会公布出此次征稿入选的名单。
不仅有稿费奖励,还提供报社工作机会、住宿和每月三十块的津贴。
这是我近期唯一能够离开的机会。
只有经济独立了。
我才能避免上辈子那样依附他人而活的悲惨命运。
到时候就算常才殊不同意,我也会登报宣布与他离婚的决定。
夜里等到小诚睡熟了之后,我就借着月光在病房的床头写作。
天边朦胧亮时,我去走廊外打水。
折回来时,发现常才殊不知何时坐在了小诚床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因新写好的手稿还未收起来。
常才殊面色如常。
「良仪,你辛苦守了几晚了,回去歇息,这儿换我来吧。」
小诚朝我使了个眼色,将他换洗下来的衣服塞到我手中。
里面赫然夹着我方才写好的手稿。

-5-
「虽然不知道母亲为何要烧掉手稿重写,但小诚猜到你应该不想父亲知道。
「母亲放心,小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我不禁有些心软,或许如今才九岁的小诚,跟四十岁的小诚并不一样。
等到稿子成功送到了里江报业,我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夜里难得睡了个好觉,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有人在我的脊背上轻轻拍着。
动作轻柔。
我迷迷糊糊睁眼,月光下是常才殊低垂的眉眼。
仿佛回到了我刚从乡下逃婚来城里的那一日。
我彻夜难眠,闭上眼都是那个年过半百。
有八个姨太太的老财主坐在那个腐朽的老宅里看着我。
常才殊也是如同今日这般,轻轻拍着我的脊背。
「不怕不怕,良仪不怕。先生在的。Ţũ̂⁻」
前世仰慕先生文学上的造诣,动心于先生待我的细腻柔情。
真心还是假意我分辨不清。
这一次索性闭上了眼,装作全然不晓。
只等报业公布结果,就彻底离开这个家。
可离截稿日还有最后一日时,我收到的却是里江报业的退稿信。
【经查实,此文抄袭邵云英女士的未发表作品《泾河》,行为恶劣,不予收录,并永久与阮良仪女士不再合作。】
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几乎是颤抖着拿起了退稿信里附上的邵云英的手稿。
遣词造句,行文脉络。
与我前日才写好的新文章别无二致。
邵云英是如何拿到我才写好的文章,这篇文章从写好到投递。
这期间知情的人……只有我的儿子小诚。

-6-
我失魂落魄走到家门外,远远就闻到了饭菜香味。
为了庆祝邵云英的文章入选,常才殊特意做了一桌好菜。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处,像是一家三口。
看到我手中里江报业的退稿信,常才殊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怎么才回来,就等你一个人了。」
小诚也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只有邵云英端了酒盏起身,袅袅婷婷走到我面前。
言笑晏晏,眉眼间都是抄袭成功的得意。
「良仪姐,这杯酒我敬您,虽然不知道为何您要瞒着我们写文章,但您的文章对我创作很有帮助,等明日我在里江报业获奖,您一定要来啊。」
我接过她手中的酒盏,一把泼到了她的脸上。
常才殊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阮良仪,你疯了吗!」
「是啊,我疯了。」
重来一世,我居然还对这两父子抱有那么一点期待。
以为是岁月更迭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未承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烂的。
常才殊将我拉开,整个人护在邵云英面前,脸上是对我浓浓的失望。
「你烧手稿瞒着我们写文章,不就是提防我提防云英吗,连自己的亲人都能算计进去,阮良仪,你怎么变成了这副不择手段的样子!
「明明云英比你更需要这个机会,你身边有我,有小诚,为何非要同云英抢这个机会?」
儿子小诚更是自始至终坐在桌边冷漠地看向我。
「母亲,您为了写文章已经让我废了一条腿了,难道还想要废第二次吗?」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我不是你母亲,从今日开始,我跟你们常家人没有任何干系。」

-7-
瓢泼大雨,我浑身湿透,赶到了里江报业。
今日是里江报业对外收稿的最后一日,我哆哆嗦嗦找到负责人。
「我没有抄袭。」
我掏出护在怀里的文件袋,里头是邵Ṫŭ⁽云英从前写的文章。
这就是方才我一定要回去一趟的原因。
可以看出文风同《泾河》有很大区别。
一个人的文风不可能短时间内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
还有我构思《泾河》时留下的思路草稿都可以作为佐证。
《泾河》是否出自邵云英之手事实存疑。
「我们会暂时取消这篇的评奖资格进行调查,可暂时也无法证明,你就是这篇的作者。」
即使后续调查结果出来,这次的评奖也已经结束了。
「可以给我一支钢笔吗?」
「什么?」
我的眼神里满是执拗。
「给我一支钢笔,离你们报社下班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我可以重新写一篇文章投稿。」
我需要这次机会,需要一份能给我提供容身之所的工作。
我不能再重复上辈子的人生。
视线被眼泪模糊之际,一支钢笔递了过来。
上面还系着表彰用的红丝带花。
似乎方才听到报社的编辑们讨论。
今日有笕桥航校毕业生过来采访接受表彰。
我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带笑的眼。

-8-
他叫傅东廷。
是这一期从美国受训回来的毕业生中,最优秀的学员。
与我还是同乡。
他递给我的钢笔,是他受表彰的奖励。
笔管是没有上过墨水的,在纸张上只能留下徒劳的划痕。
傅东廷顺势替我提出。
「你们报社送给我的钢笔,进去上个墨水不过分吧?」
上完墨水他就将我按在椅子上坐下,还不忘将烤火的炭盆朝我踢得近了一些。
报社人员来来往往,也没有人再说什么。
等到交稿时,身上的水渍也差不多烤干了。
我甚至都没有再检查一遍的时间。
文章送去总编办公室的时候,握住钢笔的手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墙上的石英钟发出重响。
总编办公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恭喜您,阮小姐。」
那一刻我的双耳像是失聪了,狂喜让我险些听不清负责人在说什么。
直到一串冰凉的钥匙落在我掌心,还有一个装着奖金的信封。
「我们总编说,其他那些虚的奖励可以先不急,但您现在应该急需这笔钱和一间属于你的公寓的钥匙。」
一个女人要想写作,必须拥有一笔钱和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几乎是跑下楼去。
雨过天晴,细碎的阳光从消散的乌云里透下来,落在我的脸上。
街道上电车在叮叮当当响,黄包车上来来去去坐着衣香鬓影的达官贵人。
街尾的报童在叫卖,再过不久售卖的报纸上就会有我的署名。
这是我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这座城市的土地上。
不需要依靠父亲丈夫,仅仅靠着自己的笔杆,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仅仅是站立着,心里都比从前更踏实。
到了公寓才发现,我手里还握着傅东廷的那支钢笔,我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等明日去报社上班的时候,托他们转交吧。
在那之前,我要先回一趟常家,将自己的东西搬过来。

-9-
其他的都不要紧。
只一样,是逃婚出来时母亲塞给我的金戒指。
那是她被典当到第二户人家生儿子的时候,举人老爷给她的赏赐。
她缝在自己衣服里藏了许多年,我逃婚那天夜里,她硬套在了我手上。
我又存在床头的铁皮盒子里,想着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能够拿出来应急。
前世这个戒指,最后用去当铺换成了给小诚的课业费。
这一次我在床头翻箱倒柜,却怎么都找不着。
小诚赌气看着我。
「那是我母亲的戒指,你现在已经不是我母亲了,云英阿姨才是我的母亲。戒指我已经拿给她去打成金耳环了。」
常才殊这时也挽着邵云英回来,邵云英的耳边新打的金耳环一晃一晃,娇笑说:
「孩子不懂事,我说这款式怎么这么土呢,良仪姐别介意,等明日我得了里江报业的奖金,去买对新的,再把这对还给你。」
报社今日下班了,还未对外公布结果。
邵云英还在做着能进里江报业的美梦,就连常才殊都跟着帮腔:
「如若你现在同云英道歉,等云英进了报业,我会让她给你安排一些写文章的机会,但你不能因此耽误了照顾小诚,并且署名也只能归云英所有。」
多荒谬。
他们哪里是把我当母亲当妻子。
分明是在把我当可以吸血的牛,无悔劳作的马。
我却就为了这样一对父子蹉跎了一辈子。
可惜了,这一次的局势却并不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
楼底下噼里啪啦一阵鞭炮鸣响。
傅东廷从车上下来,手里还举着里江报业征文的奖杯。
巴不得让这筒子楼里所有人都知道,里江报业这次征文的头名是我阮良仪。
明日就要去里江报业上班了。
这几日邵云英以为自己获奖板上钉钉,没少跟楼里其他人吹嘘。
如今这个结果一出来,邵云英的脸上很是挂不住。
「怎么可能?阮良仪她抄袭我证据确凿,已经被里江报业退稿了,我分明看到了她手里的退稿信!」
她只能质疑傅东廷的身份。
「你是阮良仪在哪偷的野男人吧,她陪你睡了几次啊,你过来帮她演这场戏?」
最先因为这番话动怒的却是常才殊。
「阮良仪,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总是这样。
每次我跟邵云英发生争执,无论谁对谁错,谁先挑衅。
他总是独独苛责于我。
可这一次,却有个傅东廷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面前,衣襟上的勋功章丁零哐啷响。
「常先生,邵小姐,你们还是先想好怎么跟巡捕房的长官解释吧。
「偷盗阿阮的足金戒指,金店的伙计就是人证,邵小姐耳朵上那对耳环就是物证。」
他笑得嘲讽。
「我还头一次见,有人把赃物这么大摇大摆戴在耳朵上的。」

-10-
傅东廷毕竟是战场上下来的,即使是笑着,压迫感也让邵云英打哆嗦。
慌张地将耳环摘下来的时候,耳洞都被扯出了血。
小诚被那番话吓到,以为真要送他去吃牢饭,吓得大哭起来。
常才殊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甘心地叫住了我:
「阮良仪,做我的太太就那么委屈了你吗?」
我想过这个问题的,不止一次。
常才殊的确已经是许多人眼中的好先生。
前世邵云英再怎么对他示好,他也始终未在明面上回应。
是我病重后二人才恢复了联系。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或许就算让我更早些知晓邵云英抄袭我的文章,我也没法为自己讨回公道。
所有人都会劝我别计较了,都是半辈子之前的事了,计较能有什么用呢?
难道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能从事文学创作吗?又有谁会看呢?
为何要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给自己的家人找不痛快呢?
「可是先生。我从乡下逃婚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从一个腐朽的宅院,逃入另外一个更文明的囚笼。」
比起做任何人的太太、姨太太,我更想做我自己,仅此而已。

-11-
两辈子都没能说出口的话,没想到会在今日和盘托出。
倾吐完之后,心下反而更多是茫然。
等到回过神来时。
傅东廷已经将车停在了一个百年银楼外头。
听说这里的师傅都是从前宫里头退下来的,没有他们还原不了的物件。
但相对应地,要价的手工费也高昂。
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傅东廷已经将邵云英那对耳环递了过去。
「劳烦将这对耳环复原成戒指。」
我向师傅形容了一下那枚戒指的样式,师傅摆了摆手。
「那样的样式早就没人戴了。」
相对应的还原手工费也高,并不划算,不如做点当下时兴的样式。
可傅东廷虽然始终是笑着沟通,但语气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就要她形容的那种,劳烦师傅了,价钱随您开,我都接受。」
我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常才殊总是劝我妥协,劝我不要较真不要计较,日子能过下去就可以了。
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告诉我,不是的。
想要那个样式就应该是那个样式,不要妥协。
满楼金银敲打的声音中,傅东廷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却好似平地惊雷。
「阿阮,你要公道,就应该还你公道。
「不是用什么旁的东西来绑架你,不是随便给你点什么东西就让你闭嘴。
「你就放心去拿你想要的公道好了,代价我来付。」

-12-
我敲门走进里江报业主编办公室时,主编挑眉看了我一眼。
「这种时候,我以为你会想要避避风头。」
毕竟现在邵云英到处造谣,说里江报业选人选稿有黑幕。
更有常才殊这样的文坛大家,站出来为她说话。
众所周知,常才殊是我的先生。
这样大义灭亲的举动。
更是让不少读书人盛赞常才殊有风骨,邵云英明珠蒙尘可惜。
唯一真正造成损失的就只有里江报业。
主编直接跟我坦白,常才殊给她打过招呼了。
只要里江报业将我开除,他就会发一篇文章,为他曾经对里江报业的不实评论进行澄清。
损失一个职员换一个好名声,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这时候我却推开了她办公室的门。
复原好的戒指被我戴在心口,我深吸一口气。
「我想为自己争一个公道。
「而且目前的情况来说,出尔反尔,未必是对我们里江报业最好的解决策略。」

-13-
不如将这次的所有作品,陆续刊登上报。
犹如考试阅卷一样,隐去姓名。
既然质疑里江报业的选稿用人标准,那报社就不参与评价。
邀请社会各界人士进行点评,打头的自然就是常先生常才殊。
等到所有点评过后,再公开作品署名。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你的文风,你先生应当最为熟悉吧,你就不怕他出于私心,认出了你的作品后批评得一无是处吗?」
「他一定会。」
刊登出来的ẗűₑ作品里,他一定会挑出那篇《典妻》大肆批评。
只因那是我母亲的故事。
感情最浓时,我向他倾吐过关于我母亲的故事。
曾经袒露的脆弱,会成为他此刻刺向我的尖刀。
【民族苦难当前,个人的苦难未免微不足道,且此文章单从女性视角切入,未免太过狭隘,不适合在《里江日报》这样有一定影响力的报纸上刊登。】
为了显示他所言的公正,他就会抬高其他文章来作为佐证。
这就是我的目的。
他不会知道,此次刊登上报的我的文章,并不只有那一篇。
「怎么会这样?」
邵云英一看到里江日报公布的文章署名,就知晓他们这一招输了。
现在外界都在嘲笑,常才殊连自己太太的文章有几篇都认不出来。
将《典妻》这篇贬得一无是处,甚至说出「女子只会大倒苦水并不善于写作」这样的话,却将我其他的文章誉为天才之作。
说出来的话自相矛盾,自然就失去了可信度。
与此同时,里江报业的律师函将会拟好邮寄给邵云英。
以报社的名义,起诉她诽谤污蔑,并将她抄袭的行为公布给报业同行。
为了邵云英,常才殊再次找到了我面前。

-14-
我以为他又会像从前一样。
一上来就颐指气使,让我替邵云ṱų²英收拾烂摊子。
可这一回他落座后,却只是静默了半晌,苦笑着看向我。
「我从前总以为,我足够了解你。」
可直到看到那些文章才发现并非如此。
我们同床共枕,共同养育小诚,可他原来并不知晓我的所思所想。
我搅动着咖啡杯里融化的方糖,背了一段常才殊从前的文章。
「阮氏其人,愚昧木讷,唯有一点可取之处,是身上有旧式女子的温顺和从一而终。」
半生夫妻,相伴偕老。
可这就是从前的他对我,全部的评价。
是法定意义上的妻子,是儿子小诚的母亲,是等在家中,没有自己思想的旧式女子。
「先生,你不是不了解我,你是从未想过要了解我。」
你的人生多辽阔啊,年少成名,留学海外。
你可以只做那些野蛮封建的旁观者,可我却是那些野蛮封建的亲历者、幸存者。
当年我逃婚后不久,乡里就传来了母亲病逝的消息。
几乎是逼着我回乡。
我知晓这次回乡估计就再难逃出来。
打算不告而别时,先生拉住了我,他说:
「良仪,我们成婚吧。」
嫁给他后,我就不会再被逼着卖给别人做姨太太。
哪怕为此他要承受我那位父亲的刁难勒索,要适应乡下习俗喝酒喝得浑身起红疹。
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握住我的那双手,安抚地拍拍我:
「良仪不怕,先生在的。」
之后那几十年的岁月里,我就咀嚼着那一点甜头。
靠着这一点甜头挨过了一辈子。
可如今命运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能再继续重复这样无望的人生。
哪怕说出口时还是忍不住哽咽颤抖,但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先生,我们登报离婚吧。」

-15-
常才殊想不明白,他和我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分明从前,我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
不像邵云英要星星要月亮,要蜜丝佛陀的口红ẗů₁,要进口的玻璃丝袜。
绝大多数时候,我都像一杯温水。
寡淡、无味、没有存在感。
可是永远在手边,在他想起就能触碰到的地方。
我没有兴趣爱好,穿衣吃饭也没有讲究,唯一执着的一样东西,就是写文章。
他并不喜欢看我写文章的样子,那样全神贯注,眼里再装不下其他人。
所以并不仅仅是为了邵云英。
只是为了替邵云英铺路,他大可以替邵云英代笔。
他只是不想我继续写作,只是希望我回到从前那样,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和小诚的日子。
只是更愿意我当一个沉默的旧式女子。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这样的旧式女子。
所以那一日,他将小诚抱到了靠近炭盆的地方。
他太过清楚,一个母亲的愧疚和对孩子的疼爱,足以让她做出牺牲和让步。
可正是从那一日之后,我变得让他越来越陌生。
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宁愿遭受流言蜚语,也要一意孤行在里江日报上,登出同他离婚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
逃婚本就已经是离经叛道了。
同常才殊自由恋爱后,如今还要登报离婚,更是耸人听闻。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对我的议论。
邵云英更是得意地拎着行李箱来到了常家,迫不及待想做新的女主人。
一向对她热情的小诚,却头一个跑过去将她的箱子扔了出去。
「我不要你做我的母亲!我要我的母亲回来,都是因为你,我的母亲才不肯回来。」

-16-
自从我走了之后,常才殊每日沉迷于写文章。
邵云英更是指望不上。
小诚的衣服穿薄穿厚都没人管,旧了破了也没人缝。
上学堂忘记带饭还要饿肚子。
如今我要同常才殊离婚的消息传扬出去。
学堂上他的同学纷纷笑话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终于明白过来,谁是真正关心他的人。
他跑到我的公寓来找过我一回,却没有人帮他开门。
毕竟这边的邻居没见过我有带孩子。
于是小诚只好蹲在楼道里等我。
「母亲的房间为何我不能进?好没道理,母亲不要住在这里了,跟我回去好不好,父亲跟我都在家里等你。」
我叹了口气。
「常与诚,我已经不是你的母亲了,你说过的,你更想要邵小姐做你的母亲。」
我曾为此伤心难过,自我怀疑。
究竟是我哪点做得不够好,他会不认我这个母亲。
我也希冀过有朝一日,他能像今日这般,意识到我的好。
可当这一日真的到来时,我却没有了从前对他那样的诸多耐心。
常与诚被我说红了眼,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母亲给我一串钥匙好不好?我以后想常来找你……」
他见我不说话,又退一步。
「不给钥匙也没关系,我可以像今日这样坐着等,母亲不要赶我走……」
我没有允许他进我的房间。
他就坐在门外的地板上哭。
常才殊得到消息找过来时,就看到常与诚坐在地上,而我端坐在屋内的书桌上校对文稿。
他不敢相信我真的会对常与诚如此心狠。
从前我可是孩子趴在地上玩闹,就焦灼担忧孩子着凉的人。
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化成了一句叹息。
「良仪,小诚他不能没有母亲,回来吧,我向你保证,今后我不会再干涉你写文章的事。」
这似乎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极大让步。
「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日常家务,让你能够专心写作。」
如今绝大部分家庭都还是由女子承担主要家务和日常采买。
他自信能做出如此让步,已经远胜过绝大部分的男子。
可我仍旧不为所动。
他默然半晌,似是不愿意承认:
「阮良仪,难道你真的看上了那飞行员不成?」

-17-
我的沉默落在他眼中就成了默认。
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你疯了吗阮良仪,你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女人,凭什么认为他还会要你,人家只是跟你玩玩而已,你难道真的当真了不成?」
这几日流言甚嚣尘上,他可是打听过的,傅东廷刻意回避着不与我见面。
「只有我,只有我常才殊,不顾流言蜚语也要拉你回头……」
他话还没说完。
傅东廷就大步走过来,抬脚朝他胸口狠狠踹了过去。
「你那是不顾流言蜚语吗?你那是在用流言逼她。」
明知道人言可畏,这样的流言落在男子身上只会被赞一声风流,落在女子身上却会上升到审判女子的品行。
仍然要当着众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不过是用孩子和流言在逼我回头。
「常才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傅东廷不是害怕被流言波及,才不来见我。
我的公寓楼下树荫处,每日都有车停在那儿。
他不下车,是不想由于他的出现,让流言愈演愈烈。
不想所有人将那些探究戏谑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人们应当看到阿阮的才华,而不是在那些风流韵事里作配。」
他这次露面,也是因为要同我告别。
他要去前线战场了,九死一生,未必能有回来再见的机会。
可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将托人买来的船票塞到我手中,愿我远渡重洋,安稳一生。
站在楼下朝我挥手作别的时候,身影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
我终于想起,报社并不是我和傅东廷的初见。
早在我当年从乡下逃婚的时候。
路上拦下了一位年轻人送了我一程。
他也是如今日一般对我说。
「阮小姐,山高水长,请多珍重,后会有期。」

-18-
战火纷飞,许多印厂都接连倒闭,报社也要停刊了。
开往海外的船一票难求。
常才殊带着小诚来找我,希望我能跟他们一道乘船离开。
邵云英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疯了吗,常才殊?你不是只有三张船票吗?带上这个贱人我们怎么走?」
常才殊还想要冠冕堂皇几句,小诚直接没给她面子。
「邵阿姨,这三张票是我们一家人的,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邵云英想要强行争夺,却只被无情地推倒在地。
时间紧迫,下午就开船。
常才殊将票塞到我手中,就去收拾行李了。
我拿着票蹲在地上,俯身看着哭泣的邵云英。
「一个耳光。」
「什么?」
还欠我一个耳光。
抄袭我文章的仇我已经报了。
这一世的邵云英声名狼藉,没有任何报社、出版社收她的文章。
生死关头,又当着我的面,被常家父子俩放弃抛弃。
算来算去,只有当时小诚住院,她打我的那一个耳光还没有还。
「我不想脏了我的手,你自己扇自己一耳光,我就把船票送给你。」
邵云英以为我在羞辱她,但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状态。
几乎是赌气似的扇了自己两耳光。
「可以了吗!你满意了吧!」
死亡的恐惧席卷了她,她没有吃过苦,做惯了交际花,靠男人养活。
留下来逃命的日子,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她没有想到,我真的会遵守承诺,将那张船票送给她。
开船那日,常家父子俩找遍了整艘船都没有找到我。
等船驶远了,他们才在岸边的人群中看到了我的身影。
小诚哭嚎着想要扑回来找我,常才殊死死抱住了他。

-19-
我跟随逃难的老师教授,一路往西走,见识风土人情,收录民间歌谣。
也有运气不好,碰上轰炸的时候。
有回我在一户农家养伤。
发现他们将城里捡来的废报纸粘在房顶上。
烟熏火燎,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些字迹。
因伤平躺着不能动时,我就一点一点读那些报纸。
竟然有一日真的读到了《里江日报》。
读到了我写母亲的那篇《典妻》, 甚至读到了我跟常才殊的离婚声明。
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农家妇人听到我的声音眼神一亮。
「恁是在念那报纸吗?真好听, 能告诉俺报纸上讲的啥吗?」
她不识字, 这辈子都没去过城里。
唯一能接触到城里的东西, 就是这样过期的没人要的旧报纸。
但她读不懂, 她男人也不让她读。
就让她刷了糨糊糊房顶。
她抱着掰玉米的箩筐坐到我跟前。
听我讲报纸上的那些已经过时了的新闻。
讲到我的离婚声明, 她眼里起初是抗拒排斥。
「过不下去了就可以离婚吗?那不得被人说啊。」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我也没有解释太多,不过置之一笑。
后来抗战胜利后, 我重办里江报业时, 收到了一封来自陕北农村的信。
信里很多都是图画, 我读了半天才读明白。
她竟然是那年照顾我的那个妇女。
她说她跟村里的扫盲队学着识了字。
是她们村里第一个跟家暴的男人离婚的。
「三十年前我在《里江日报》上登报离婚时, 就有人问我, 为什么一定要登报离婚呢?是不是要打自己男人的脸,是不是为了跟男人赌气,为了哗众取宠。」
「说句实话,我那时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就想要为前世窝囊了半辈子的阮良仪讨个公道。
重来一世想要换个活法。
直到我收到那封信,我忽然就在想。
「如若我们这些,有幸运识字念书的,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的女性都不敢迈出这一步的话,那些没有土地的,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的农村妇女,是不是终其一生都没机会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我当初无意之间念的一份报纸。
既然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种下反抗的种子。
「那三十年前我发出这个声音时, 遭受的再多阻碍,都很值得。」
致辞结束后,掌声雷动。
我在人群中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长大了的小诚。
跟前世相比, 他看上去很阴郁,也不大爱笑。
他这次归国来看我,是希望我能出国去见常才殊最后一面。
当年出国后,毕竟人在他乡Ŧúₚ,饮食水土都不是很习惯, 也没有我在身边为他们爷俩忙前忙后。
常年伏案工作加上饮食不规律,很快患上了一堆毛病。
前世这个岁数还算硬朗的他, 如今只能躺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
眼见着时日无多, 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再见我最后一面。
我摆摆手。
「我就不去了, 报社很多事要忙。我与他, 没ṱū́₌有什么话要说了。」

-20-
里江报业申请的员工宿舍给批下来了。
我的爱人傅东廷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
窗明几净,光线明亮。
「这里好,这里放几张桌子,窗外就是桂花树。
「等再过两个月风一吹, 满屋都是桂花香。
「这里打几个柜子,配几把锁,用来放贵重的财物……」
傅东廷笑话我。
「自己家分配的房子都没见你这么上心。」
我嘿嘿笑两声靠在他的肩头。
「你知道的,一个女性想要写作。
「一定要有一笔钱和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那是我来里江报业第一日获得的礼物, 给了我出走的底气。
如今我也有能力, 将这个底气带给下一个女性。
我们的头发都已经斑白了。
回忆起来却仿佛还在昨日,我冒雨冲到里江报社,雨水和眼泪混在一起。
装作镇定地问人要一支笔。
其实心里急得快哭了。
「然后你就给了我一支笔, 还绑红丝带花的。」
傅东廷轻笑一声,握住我的手温热。
阳光懒洋洋地晒在我们身上,真是很好很好的一生。
【完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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