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

城东头的破庙里有个乞丐。
跛脚,耳半聋。
总有人欺负他,拿他当出气筒。
他们高高在上。
站在阳光下指责他,审判他。
他们说他偷了别人的人生。
说这是他该受的。
可这些人都忘了。
他曾经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天之骄子啊。

-1-
意识到重生后,我顾不得自己正在闭关之中,带人冲到了城东头的破庙。
冬天的夜太冷,尤其刚下完雪。
乞丐们都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取暖。
只有楚漓独自坐在最阴冷的角落,用脏兮兮的手指抹掉脸上的血。
细碎的月光落在侧脸。
照亮少年形状完好的下颌,也越发显得他脸上还在淌着血的伤口狰狞可怖。
那是才被人用石块划出来的。
知道他身份的。
都喜欢磋磨他。

-2-
就在数日前,楚漓还是上京楚氏的嫡子,也是整个上京声名赫赫的天之骄子。
七岁入道。
九岁筑基。
十三金丹。
十四岁时孤身闯匪穴,杀死远超过自己一个大境界的采花大盗,拯救数十名无辜少女。
十五岁参加武道大会,独占鳌头。
他在最好的年纪,拥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他惊才绝艳,一骑绝尘。
甩下修真界所有自以为是的少年天才。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忽然找上门的乞丐毁了。
乞丐拿出铁证,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楚家嫡子。
而楚漓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
是居心叵测,出身卑贱的「家仆之子」。
消息传出,曾经对楚漓羡慕嫉妒恨的其他世家空前团结地联合起来。
他们骂他是不要脸的小偷。
他们断他经脉,废他修为。
他们把他关起来,没日没夜地用刑审问,叫嚣着让他赎罪,让他付出代价。
被关起来的那些日子,没人知道楚漓具体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被放出来时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耳聋。
跛足。
浑身是可见骨的狰狞血口。
繁华散尽。
零落成泥。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没有办法翻身了。于是肆无忌惮地欺凌他,羞辱他。
甚至有人拿着伤害楚漓的证据去向曾经被他压下风头的世家讨赏。
自以为是的人总是太多。
做事自顾自己,只看眼前。
所以他们想不到英雄与魔头只剩了一线之隔。更想不到十年后的血雨腥风,天下缟素。

-3-
我进门的时候,破庙中的乞丐们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眼睛里流露出又惊恐又畏惧的情绪。
「谢公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其中一个瘌痢头乞丐满脸讨好地跪过来,指着角落里的楚漓,得意道:「小的才划的,谢公子行行好赏两个吧。」
我,上京谢氏,谢昀。
武道大会上败给楚漓,屈居第二。
和他是众所周知的死对头。
所有人都觉得,我看见楚漓遭殃一定会拍手称快。
从前或许是吧。
我笑了笑。
然后一脚踹在瘌痢头乞丐心口。
他惨叫着飞出去。
重重撞在身后的墙上,大口喷血。
「滚。」
我目光冷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淡淡道:「就算真的是虎落平阳,也轮不到狗来欺。」
没有一个乞丐敢站起来往外跑。
他们手脚并用,慌不择路地爬了出去。接着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我懒得去看,径直走到了楚漓面前。
此时这张脸被污泥覆盖,除了那道狰狞新伤,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乌黑剔透。
在月色下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绮丽。
他仰着头。
却不像引颈待戮的羔羊。
那是他怎么也碾不碎的傲骨。
谁也没说话。
曾经他坐高台。
今天我在云端。
须臾的死寂后,我半跪下来,将从空间戒指中拿出来的靴子穿在他伤痕累累的脚上。
这太出乎楚漓预料了。
他漆黑的眼睛头一次流露出防备和意外,抿唇道:
「放手。」
放手是绝对不Ṭų⁾可能放手的。
凉飕飕的匕首架在颈间,我动作一点没停:「知道你对我没什么好感,但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毕竟现在的你,暂时没必要让我花心思对付,你知道,修士和普通人的力量之别犹如天堑,就算我不躲,这刀下去也砍不死我,相信我对你没坏处。」
以我们如今地位之悬殊。
我真要他的命,犯不上这样屈尊降贵,大费周章。
楚漓微侧着头,用那只能听见的耳朵靠近我,以确保能听清我说话。
他脸色苍白,脏兮兮的手上细看也全是伤,青紫肿胀。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收回匕首,算是默认了我的说法。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
上辈子他屠戮修真界的模样在眼前晃。我暗暗想,那理由可多了。
不想他众叛亲离。
不想他跌落尘埃。
不想他再孤身一人踏过烈焰荆棘。
更不想他变成没感情的杀人机器。
被放出来后,他失去了灵根,再也没有办法吸收灵气,只能自甘堕落,去修习邪魔歪道。
可此道损身又损心。
练到后来,他越来越喜怒无常。
发作时甚至六亲不认,自己人都杀。
「因为你是唯Ṫû⁷一值得我谢昀放在眼里的对手。」我暗暗叹了口气,「我还期待着堂堂正正打败你的那一天。」

-4-
可惜估计不会有这一天的。
上辈子我发现,我和楚漓好像没办法同在云端。
武道大会他把我打下台,间接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柄。
后来他落魄,我修为却突飞猛进,在修真界崭露头角,成了人人敬佩的少年仙尊。
再后来啊……
他成了修真界人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我又意外失去修为。
因为和上京谢家的关系,被人当作礼物送到了楚漓面前。
风水轮流转。
如今上京各世家把楚漓当作随意处置的蝼蚁,却没想到数年后也会成为对方的掌中物。

-5-
被人送到楚漓手上,我第一反应是自尽。想我谢昀堂堂男儿,当然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却没想到有人趁我伤重昏迷,神魂最虚弱时,偷偷在我身上烙下了供人驱策的合欢印。
合欢印是修真界最厉害的奴隶契。
一旦烙上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就这样,我和一群人被铁链锁着,拉畜生一样带到楚漓的寒山殿。
面对高位上支颐而坐,眼含戏谑的男人。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趴在地上。
只有我不肯跪。
既然自我了断已经不可能。
那就激怒他。
让他杀了我。
顺着一层又一层的汉白玉台阶往上。
我透过被风扬起的白色帷幕,看到宫殿主人清寒冷冽的眼。
那双眼里没有快意也没有悲悯。
只是漠然。
可能是站着的我实在太显眼。
我盯着楚漓的时候,他也在盯着我。
旁边的魔修骂骂咧咧过来按着我跪下。修为全盛时,这些人不是我一合之敌。
如今只轻轻一按就能让我骨头咯咯作响。
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我咬着牙,很清晰感到骨头已经裂开了。
楚漓在这时候喊了停。
不染纤尘的云纹锦靴踏在汉白玉台阶上,他目不斜视,很快来到我面前。
修魔之后,楚漓眼睛变作赤红。
可怖的魔纹自脖颈向上,覆盖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却因修为提高变得越发俊美。
曾经的热血少年早不见了踪影,他挑着眉,漫不经心笑起来:「跪下。」
合欢印发动。
无需任何人强迫,我像着魔一样跪下了。
铺天盖地的羞耻感淹没了我。
「当年他们就是这样对我。」
楚漓淡淡道:「我也试图反抗,可是你爹却跟我说,一人之力,如何捍天?现在你觉得呢?」
我爹?
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扯了一把。
没得到他的指令,我只得继续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其实如今我在谢家,也只是弃子而已。但要是你觉得解气,就随便吧。」
话音落下,手腕上却忽然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紧接着是难Ţū́ₖ以言喻的松快感。
楚漓竟然这样随便就把合欢印解开了。
铁链落在地上,下一刻被随意踏成齑粉:「走吧,看在你当年不曾落井下石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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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可这都不是能够告诉楚漓的。
所以我只能编一个看起来最合理的说法。但不足以取信于他。
少年意气比天高。
被打下比武台时,我当然是恨他的。
没有人会记得第二是谁。
可如果没有他,所有这一切光环都该属于我。
所以上辈子我眼睁睁看他被废修为。
没落井下石,却也不曾帮他说过话。
以楚漓的敏锐,不可能看不出我的恨意。
果不其然,提出要他跟我一起回家的时候,他只是很沉默地看着我。
我没有急着要个答案,而是很随意地在他旁边坐下来,扔了把匕首给他:「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个给你,比你那把好用。」
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细碎的红光从指尖溢出来,化作结界驱散霜雪气。
我闭上眼睛:「现在,先休息吧。」

-7-
整个晚上,我和楚漓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很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就有一群人破门而入。
为首的是个瘦高青年。
他手里拿把折扇,上来就要拽楚漓。
刚好脚边有一粒石子。
我顺势把石子踢在了他手腕上。
他惨叫一声:「哪来的——谢昀?」
四目相对,他脸上的表情从恼火变成不可置信:「你有病吧,帮这杂种打我?」
我愣了愣,终于认出了这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上京萧氏第三子,萧明。
修炼了十几年,才靠天材地宝堆成炼气七重境。
如果是上辈子,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他几句。但重生回来的谢昀没这个心情更没这个耐性。
我笑着送了他一个字:
「滚。」

-8-
萧明没滚,他火了。
他愤怒地指着我的脸,叫他的护卫拿下我。因为修为实在太低,跟他出行的护卫中有两粒金丹和一个元婴。
这个元婴修士叫作萧左。
他修炼的法术非常诡异。
可以化人修为。
楚漓的修为就是被此人化去的。
以我如今金丹大圆满的境界,对付此人很吃力。
因此我上来就拿出从秘境中得来的宝贝符箓,一举砸死除萧左外的所有人,然后反手把剑架在了萧明脖子上,看着萧左警告道:「别乱动,不然你家主子今天就要缺胳膊断腿了。」
冷冰冰的剑架在脖子上,挤出几滴殷红的血珠。
萧明喊得撕心裂肺:
「别动!别动!不许动!」
萧左果然不敢再动:「萧家和谢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谢公子这是为何?」
为何?
当然是报仇。
为楚漓报仇。
为上辈子的我自己报仇。
我打了个哈哈:「还不是他萧三不懂规矩?既然萧谢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更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此处已被我占了,他就不应该再来生事。」
「那谢公子以为应该如何?」
「很简单,你跪下,替萧三给我磕一百个响头。磕完我就放人。」
萧左目光沉沉,没动弹。
我很清楚看见了他眼里的杀机。
匕首狠狠向下压了几分:「不磕也行,大不了就鱼死网破。或许我不是你对手,但你也别想在我手中救下萧三。」
萧明的惨叫再次响起:「跪跪跪!萧左!你赶紧跪!我爷爷花了那么多灵石养你!本少爷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谢公子,你最好说话算话。」
萧左气得脸都僵了,又碍于萧明在我手上,不得不跪下磕头。
他的确是条合格的狗。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声道:「不够响。」
磕头声停顿了一瞬。
再响起来时,地面裂开。
裂缝一直蔓延到我脚下,一缕缕不易察觉的黑气腐蚀了我的袍子。
我垂眸看向了楚漓。
他也正看我。
眼眸幽深,看不出情绪。
没多余的话,目光撞上的一瞬间,我把手里抓着的萧明推给了他。
匕首划开萧明喉管的同一刻,萧左怒吼着向楚漓扑了过去。
而我趁这个机会,顺利逼出三滴心头血,尽数打在了萧左身上。
修真界都知道我是单属性变异冰灵根。却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是极罕见的空灵体。
我的每滴心头血都能使敌人动作短暂停滞。
以我如今的修为,三滴心头血,可以使萧左动作停滞三息。
这是我唯一杀死他的机会。
不需要留手。
长剑划破掌心。
我垂眸看着手上散发的黑气,将全身灵力汇聚在一起,一剑灭了他的神魂。
与此同时,楚漓也用我送他的匕首毁掉了萧明身上的灵魂印记。
这是上京各世家的特有印记。
一旦有后人身死,印记就会死死粘在凶手身上。便于报仇。
想要不露出破绽,萧明带来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包括他自己。
还要毁掉他身上的印记。
时机稍纵即逝。
面对萧左这样相差一个大境界的强敌,我不可能有半点分心。
必须有人配合我。
杀死萧明,分散萧左的注意力。
虽然已经隔世,但楚漓还是看懂了我的暗示。又或者说,他是做出了跟我一样的选择。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楚漓显然没我这么高兴。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皱了皱眉:
「刚刚你用的是什么法术?
「以你的天赋,为何要修这种损身损心的旁门左道?」

-9-
修习旁门左道的术法会损及心性,是世家公子很不齿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失去灵根迫不得已,楚漓不会走这条路。
上辈子这时候我当然也是不会的。
这是后来楚漓教我的杀招,危急时刻可以用来自保。
这辈子我用来帮他杀宿敌。
「是秘境中得来的古籍。」
我抬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静静看着他那双寒意惊人的眼睛。
「我没用过,今天是第一次。事急从权,总好过坐以待毙。」
楚漓垂眸看着手上的匕首。
沉默了好一会,他忽然笑起来,眼睛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你本来没必要蹚这趟浑水的,需要我怎么报答你呢,谢公子?」
恐怕他还是觉得我别有所图。
不过没关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跟我回去。」
一滴心头血飞到他面前。
我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手:「我有办法恢复你的灵根。若是做不到,此生修为止步化神,不得寸进。」

-10-
靠着修真界最毒的心魔誓,我终于让楚漓心甘情愿跟我回了家。
萧明失踪的事很快传开,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楚漓又身份特殊。
为了以防万一,我直接把他安置在自己日常闭关的地方,不许任何人靠近。
从煎药到送饭,都是我亲力亲为。
与此同时,我服下大量灵药,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元婴。
空灵体有很强的治愈能力,虽然楚漓失去的灵根暂时没有办法恢复,但只要我突破到元婴,就可以成功帮他接续断掉的经络。
上辈子楚漓虽然靠着修魔恢复了修为,可是因为经络断掉太久,已经落下了病根。
只要动用法术,魔气就会冲击已经断掉的经络,导致四肢百骸疼痛难当,犹如凌迟。
别人看他高高在上。
却不知他一直在承受痛苦。
这一世不会了。

-11-
虽然已经足够小心,但我异于往常的举动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一个月后,我爹谢青山私下里叫人找我过去。
刚一进门,他就叫人按着我跪下,狠狠斥责我「不务正业」。
上辈子他对我也总是这样严厉。
尤其武道大会被楚漓打下台后,他眼中的失望叫我窒息。
起初我以为他是爱之深,责之切。
自此一心修炼,几乎闭门不出。
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偷偷养了外室,还有个只比我小几天的儿子。
他甚至为了得到一把仙剑,设计把我娘骗进满是妖兽林子之中。
而他之所以逼我修炼,更不是望子成龙,而是想等我修为高些,把我的灵根换给外室子,好让他不劳而获。
一心尊重爱戴的人拿我当猴耍。反倒是看不顺眼的仇人在我即将坠入深渊时伸手拉了我一把。
何其可笑?
我低下头,把眼底涌现的恨意牢牢藏起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诚惶诚恐道:「父亲恕罪,并非儿子任性胡闹,而是当初武道大会之时楚漓把我打下台,这事已成了我的心魔,若不能在他身上出了这口气,恐怕日后修为再难寸进。」
我没有隐瞒楚漓的身份。
这样一如既往的恭顺和坦白让谢青山脸色稍稍好了些。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悲悯:「你难为那孩子了?」
「只是让他试了些药而已。」
我很漠然地笑了笑:「身上看不见任何伤,也不会有损谢家的名声,当然,要是父亲不忍心,儿子就放了他。」
「既然这样,那就随便你吧。」
谢青山拍了拍我的肩:「只是也要当心一些,城东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乞丐全都死了,此事你可知道?」
「还有这回事?」
我愣了愣,冷冷地笑起来:「那看来他还是有些手段,既然如此,对于这种心狠手辣之辈,更没必要留情,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让他认清现实的。」

-12-
见完谢青山,再回到闭关的静室时天都黑了。
我放好泡药浴的水,喊楚漓过来。
经过一个月的休养,他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
脸上的伤已经完全消失了,连道印子都没有留下。黑而顺的头发如瀑布般垂到腰间,越发显得那张脸惊艳绮丽。一举一动都有种惊心动魄的桀骜风骨。
除了身份,他从天赋到长相都得天独厚。
我极其怀疑,这样的一个人,真能是什么「家仆之子」?
不是我目中无人,而是楚漓那个所谓亲爹人品实在猥琐。
他之所以落到这样人人喊打的境地。
除了风头太盛之外,他那个亲爹也厥功至伟。
只可惜上辈子楚漓对自己的身世丝毫不感兴趣,更不肯与人提及,所以我也无从得知。
我暗暗叹了口气。
意识到楚漓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不由出声提醒:
「脱衣服啊。」

-13-
楚漓还是没有动。
意识到他的古怪,我扬扬眉:「我们两个大男人,而且又不是第一回,你有什么可……」
「不好意思」几个字没说出口。
我目光下移,忽然察觉了他身体的些许变化。
刹那间,耳边嗡的一声。
我后知后觉想到了刚才那碗加了自己心头血的药。
我有金丹修为,还是天生空灵体。
那碗药对我来说没什么。
但楚漓如今的身体只是个普通人。
即使我已经尽力减少了药量。
却还是……
太补了。
楚漓神情还是冷淡的,眼睛却已经蒙上了朦胧的水雾。
但他还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谢昀……你……先出去。」
表面上看我们年龄相当。
实际我心理年龄比他大十几岁。
而且还在魔域那种不讲任何规矩的地方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安抚性地「嗯」了一声。
不等他松一口气,已经走到他面前半跪了下来。
握住他的那一刻,楚漓表情瞬间空白。
上辈子加这辈子。
即使最落魄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他这种慌张无措的表情。
察觉他想挣扎,我手上加了点力,温声安抚道:「别动。」
楚漓身子僵了僵:「谢昀,你简直——」
我觉得他可能是想骂我,所以连眼皮都没抬。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于是也就没看见他眼角的绯红。
还有眼睛里不同于以往的春色。
只听见一声有些变调的「混蛋」。
上辈子我曾不小心中了魅魔的毒。
也是这个人。
顶着张清寒冷冽的脸,面无表情帮我做同样的事。
毫不理会我丢盔弃甲的战栗和求饶。
又随意把指尖泛着的水光擦在我身上。
恐怕此刻的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仰起头,咬着唇笑了起来:
「不至于吧,你也没吃什么亏啊。
「要不待会儿让你还回来?或者打两巴掌也行,我不还手。」
回答我的是「砰」的一声。
我价值千金的琉璃盏啊。
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14-
虽然楚漓同意放我走,但是我最终也没能离开寒山殿。
虎毒不食子。
哪个亲爹能狠下心挖自己亲生儿子的灵根?
这在修真界也是非常少见,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的存在会成为谢青山的污点。
他派出杀手,想要我死在魔域。
既铲除隐患,也可以嫁祸给楚漓。
被七八个化神境修士包围的时候。
我一边自嘲他真看得起我,一边意识到这回死定了。
仇还没报。
谢青山,还有他最宠爱的儿子。
他们高高在上。
用着我的灵根。
啃食我的血肉。
我不甘心。
是路过的楚漓杀死了那些人。
他再一次救了我。
仇恨终于还是抹平了我视若性命的尊严和傲骨。
我主动跪下。
给他磕了头,求他留下我。
魔域很贫瘠,漫天风沙。
可他连靴子都不染纤尘,和我的肮脏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我的脸。
我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嘲弄:「上京谢氏的公子,会伺候人吗?」
楚漓最终还是留下了我。
可魔域的日子对我来说太寂寞也太艰难。
因为失去修为,甚至不能随意走动。
以免被居心叵测的魔修抓去吃了。
楚漓是唯一我可以时常接触的人。
渐渐我发现他脾气其实并不像外界传得那样暴戾。
相反——
魔气不发作的时候,他总是很安静。
像是寒殿深宫之中完美无瑕的雕塑。
目光找不到焦距。
背影寂寥又孤独。
他没说错,我的确不会伺候人。
所以常常把事情搞砸。
行礼的时候浑身僵硬。
梳头时扯下几根头发,倒茶时把茶水洒他身上,穿衣服时系错扣子。
言语间也会时不时冒犯他。
可他除了偶尔刺我几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这回,他竟然因为这点事,好几天没有搭理我。
明明痛快的那个人是他,结果他倒成了吃亏的那个。
我跟他赌了几天气。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挺好。
那时候他什么没见过?
可这一世他还太年轻。
天之骄子本来就不应该经历那样的事情。
更不必压抑自己的脾气。
他的未来可以没有我。
但必须有朋友有知己。
有生死相许的心上人。
我主动跟他求和,说了之后的计划。
我马上就可以突破元婴,需要带他暂时离开谢家,另外找个安全的地方。
楚漓皱了皱眉:「突破期间不能受到外力干扰,你留在这突破会更好。」
我抬起手倒了杯灵茶给他,皮笑肉不笑:「或许吧。」
虽然这个时候的谢青山倒还不至于害我,但只要想起他,我就有种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半个月后,位于无妄海的澜沧秘境会开启,只有元婴境以下且还不到三十岁的人方可进入,谢家一共得到七张资格令牌,突破之前,我需要先去秘境之中寻找一味仙芝草。」
仙芝草是用来接续经脉的灵药。
极为难得,只在澜沧秘境才有。
不但可以增加经脉接续的成功率,还可以大大降低经脉接续时产生的痛苦。
楚漓愣了愣。
他低下头,良久却只道:「我不会领情。」
口是心非。
当真别扭。
上辈子我在他面前处处吃亏,连心思都无所遁形,如今仗着重生优势,总算扳回一局。
连日阴霾一扫而空,我难得心情大好:「好啊,那你就别领情。」
反正我做这些事,也不是想他领情。
重来一世,我只有两个愿望——
要楚漓风光无限。
要害我们的人都付出代价。

-15-
得知我要到无妄海去,谢青山自然是大力赞成,作为谢家后辈中第一人,只要我愿意去,这七个名额中必然要有我的一个。
但同行的除了六个有资格和我一起进入秘境的金丹境本家弟子之外,谢青山还另外派出了两名元婴期的长老一路跟随。
美其名曰——沿途保护我的安全。
但我知道,他多半是想监视我。
看我在澜沧秘境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要来给他那个真心疼爱的好儿子。
也看我与楚漓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
那几个金丹境的本家弟子我都不放在眼里。
但两名元婴期长老很难缠。
仗着资历、倚老卖老不说,还非给楚漓戴上沉重的枷锁。
甚至喝茶洗脚都要他跪着服侍。
我看着两个元婴长老的背影,笑着碾碎了脚下的石块。
费尽心思才养回点儿元气的人,容不得畜生这么糟蹋。
出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拿出大把灵石,置办了一桌极高规格的酒宴,款待所有人。
为了这次无妄海之行,我不要钱一样带上了所有压箱底的宝贝,还陪丹阁长老吃了好几回饭,厚着脸皮从她那低价买了几瓶极品丹药。
两名元婴境长老的酒里被我偷偷加上了一颗极品的昏昏欲睡丹。
这一晚,他们都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们是被惨叫声惊醒的。
循声跑过去时,一个本家弟子正提刀站在院子里,脚下是两名元婴期长老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哆哆嗦嗦,嘴里不断喃喃着「不是我」三个字。
其余几个本家弟子呼喊着要把他拿下审问。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剑削掉了他脑袋。
血顺着剑尖滴落。
长剑逐一指向每个人。
我一字一顿,缓缓道:「谋害长老,当诛。」
片刻的死寂后。
余下的几个本家弟子「扑通」跪倒一片,声泪俱下撇清与「杀人者」的关系。
前世我全心全意带他们在秘境中历练,为了保护他们好几次受伤,毫不藏私。
落魄后他们避我如蛇蝎,生怕被谢青山和他的宝贝儿子针对。
尤其刚才被砍掉脑袋那个,见我还要啐一口去讨赏。
很好。
这辈子生死各安天命。
大方慷慨收下所有人献出的心头血。
我解下「杀人者」腰间的资格牌,扬手扔给了楚漓。

-16-
澜沧秘境每一百年才开一次。
机会难得。
我们一行人赶到时,秘境外头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一人看到我,立即领着护卫,满脸笑容地迎了过来:
「阿昀,我就知道你也会来。」
他叫得挺亲热。
我也认出了他。
上京曾氏,曾元。今年二十八岁,同样是金丹巅峰境界。
此人在世家公子中算挺会做人的,平时与我关系还不错。
而且上辈子他死得有点儿早,没有来得及对我落井下石。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
如果他不主动找麻烦的话,那就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寒暄几句,曾元目光落在我身旁戴着帷帽的楚漓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阿昀,你怎么会跟他在一处?」
上京各世家对楚漓都是这个态度。
不管私下里多少龌龊龃龉,只要看见他,就会一致对外。
完全忘记了当初拉拢讨好的丑陋嘴脸。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收了个下人而已。」
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私下里闹归闹,楚漓在外人面前是真给我面子。
闻言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低眉顺眼地喊了句「公子」。算是认可我的说法。
「还真有你的。」
曾元见状也不由得暗暗纳罕:「那么多家族长辈都掰不弯的硬骨头,如今倒叫你管教得服帖。」
我笑了笑,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澜沧秘境中四处都是凶兽,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关于我的实力,整个上京都有目共睹。除了楚漓,就是我。
曾元本来就是这意思,见我主动提出来,非常高兴。
然而看见我竟然要带楚漓一起,他又万分惊讶:「这秘境百年才开一次,资格牌又难得,谢伯父竟然同意为个不相干的下人浪费一个名额吗?」
他当然不同意。
但他却为了自己那个宝贝儿子偷偷藏下三张资格牌。
让对方带着两个随时可以突破到元婴境的强者进去。
不仅如此。
他还以为家族做贡献为名,叫与我同行的两个元婴长老收走了我在秘境的大部分所得。
这回他连个毛也别想得到。
这个冤大头,谁爱当谁当。
反正我不当。

-17-
澜沧秘境很快开启。
有其他人在,说话做事都不方便。
本来想尽快找个机会把曾家和谢家的人一起甩了。
然而这次秘境之行似乎不太顺利。
刚进秘境没多久,我们竟然就迎面碰上了两只高阶水魔兽。
这种水魔兽常年住在水中,轻易不会出来,没想到这回一出来就是两只。
而且脾气显然非常暴躁。
当场就把跟随我和曾元的两个弟子给踩了个稀巴烂,然后对着众人狂轰滥炸。
危急关头,曾元直接拽过旁边一个本家弟子抵挡攻击,接着反手去拽楚漓。
果然又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心头沉了沉。
抬腿把曾元踢出去。
然后拉过楚漓,提剑挡下了水魔兽一击。
曾元惊怒交加。
手忙脚乱之下,他不得不再拽过另一个试图逃窜的弟子抵挡攻击:「谢昀,你救他干什么?你疯了?」
愤怒的嘶吼声中,曾元转头看见楚漓手上拿着的极品回元丹,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谢昀!你!你们两个!」
我仰首,冲着他粲然一笑。
指尖冒出血珠,落地时已经成了四散的黑气。我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置于唇边,吹出了一声高亢刺耳的声响。
水魔兽霎时变得更狂躁,嘶吼着把曾元撕成了碎片。

-18-
一路拉着楚漓跑到了僻静地,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的水魔兽不对劲。」
前世我自然也来过澜沧秘境,可并没有遇到这种异常。
楚漓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感觉到他的沉默,我侧目看他,扬了扬眉:「怎么?」
良久,他说:「那两个元婴境长老是你杀死的。」
我笑了:「是。」
我早就不再是个正人君子了。
我并不害怕向他承认这一点。
楚漓又说:「那些法术也不是秘境里得来的。我曾经探过的秘境不比你少,不会认不出到底是不是古籍。」
和楚漓相处久了,自然也深知他的敏锐,时间越长,我的那些说辞就越破绽百出,但他竟然这么快摊牌,还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我看着他,没什么表示:「所以?说重点。」
他毕竟还不是后来的他。
即使他责怪我。
我也可以接受。
反正如果他永远在云端。
或许我们一世也不同路。
楚漓上前两步。
他站在我身旁,声音很轻:「这些法术的威力的确很大,可用得多了就是自毁前程。我虽然没有修为,但我还是看得出阵法的破绽,也知道很多符箓的画法。如果你愿意学,我可以告诉你。」

-19-
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话。
与我的专精剑道不同。
楚漓是个全才。
炼丹,炼器,阵法,符箓。
他无一不会,也无一不精。
经他手炼出的丹药和法器,效果甚至更胜丹阁器阁的极品丹药法器。
经他手改良的阵法和符箓,威力更是不可估量。
当初上京各世家之所以对他如此不依不饶,除了义正词严的责罚外,更是想逼问炼制和绘制那些东西的诀窍。
为此还不惜动用只对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动用的搜魂之术。
可谁也没想到,所有用搜魂之术逼问出的法门全是错的。
阵法符箓全部无效。
炼丹炼器直接炸炉。
古往今来硬抗搜魂第一人,自然当得起曾元一身硬骨头。
听楚漓这么说,我一下子笑了起来。
半点儿也没跟他客气。
我把空间戒指里的所有符箓都拿出来堆到他面前:「那先看看这些,能不能威力更大点。」

-20-
有了楚漓改良过的符箓和他指点的破阵之法,秘境之行如虎添翼。
不到十天时间,除了某些不敢轻易靠近的禁地外,整个澜沧秘境几乎都被我们搜刮了一遍。
收集的材料将空间戒指装得满满当当。
到最后我也忍不住感慨:「从前别人说你厉害,我还总是不服气,现在我真是心服口服。」
我把空间戒指里的材料分成三份,自己留下一份,其余两份都扔给了他。
楚漓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
「这些给你比给我有用。」
拍拍身上的尘土,我站起来:「既然现在仙芝草也找到了,我这就找个地方帮你接续经脉。」
楚漓目光落在我手臂的大片焦黑上:「你打九头蟒才受了伤。不用这么急。」
漫不经心地低头瞧了瞧。
我眉尖轻挑:「你说这个啊?」
从小到大,只要我的表现得稍稍不如其他人,谢青山就会叫人用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我。
抽完了再用痛觉最重的药粉上药。
但凡他有半点儿在意我,怎么可能用这么磋磨人的法子折腾我?
可惜我一叶障目,竟然就逆来顺受了这么长时间。
剑尖一挑将腐肉剜掉,我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走。
不能再等了。
多耽搁一天,他就要多承担一天的痛苦。

-21-
我还是低估了楚漓的伤势。
接续经脉的过程艰难异常,也痛苦异常,尤其楚漓体内的经脉已经变得七零八落,没有一根是完整的。
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即使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因为这种经脉损毁的程度感到心惊肉跳。
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夜半时分寒山殿里那些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楚漓并不是动用法术时才会忍受痛苦。
他是一直在忍受痛苦。
只是不动用法术时痛苦稍微轻些。
更不易被人察觉而已。
目光落在楚漓已经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上,我心里一阵苦涩。
开始到现在,他一声疼都没喊过。
我咬了咬牙,强行咽下喉咙处泛起的腥甜,再次吞下了整整三颗极品还灵丹。
灵力心力都耗损得厉害。我的经脉也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反复横跳,不得不靠着服食丹药维系。
只有一个念头。
拼着修为跌落,也不能半途而废。
到第十五天上,身体的忍耐力到了极限。
我身子晃了晃,「哇」地喷出了一口血。
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
我侧过头,对上了青年琉璃般的眼。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忍不住想,所幸大功告成。
秘境总共开放一个月。
第三十天的晚上,所有人都会被传送出去。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在山洞中休养。
倒是楚漓偶尔会出去。
最后一天,他竟然拎回一只卷轴妖。
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看起来最多十二三岁,畏畏缩缩地跟在楚漓身后,看得我一怔。
这只卷轴妖叫桃桃。
上辈子她也跟在楚漓身边。
后来为帮他净化魔气而死。
可她明明是楚漓屠灭上京楚氏时,在家主书房的密室中救出来的。
为何如今会出现在澜沧秘境?
见我看她,楚漓干巴巴地道:「她被好几只妖兽追,看着挺可怜的,就顺手捡回来了。」
我愣了愣。
和入魔之后的楚漓相处太久。
都险些忘了他曾经还是为拯救无辜少女勇闯匪穴的热血少年。
如今他倒是越来越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挺好的。
我们两个,有一个身入杀伐就够了。
我终将留在过去。
他还可以去完成我们年少时的梦想。
我笑着摸了摸卷轴妖的头:「是挺可怜的,听说卷轴妖吃灵石?反正我们灵石不少,既然你带回来了,就带在身边养着吧。」
「不不不,我不吃灵石也可以的。」
谁知此言一出,小姑娘竟可怜兮兮看向楚漓:「我会老老实实的,随便给我吃点什么都可以,公子,你就答应留下我吧。」
我大为惊讶:「你不打算把她带在身边吗?」
楚漓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我又没灵根。她跟着我也是无用。」
他并不要求我保护桃桃。
也是,这个人啊。
明明那么有正义感,却又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善心。
小姑娘哽咽了一声,脸上又流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可以劝他留下你。」
我侧了侧头,很温和地看向这只卷轴妖:「不过……你要答应认我为主。」

-22-
不是我要抢楚漓的机缘。
而是这只卷轴妖与楚漓的相遇实在太蹊跷。
她身上似乎藏着前世我不知道的秘密。
楚漓成为魔尊后,曾经一度在整个修真界说一不二,但他其实对上京各世家都留了一线生机,唯独对养他十几年的上京楚氏赶尽杀绝。
此事在往后许多年里都是他忘恩负义的铁证。
也是修真界共同讨伐他的一大罪名。
可这太不合理。
楚家的确过分。
可是也并不比其他几家更过分。
更别说还有十几年养育之恩在。
以楚漓的胸襟,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这只跟了他很久的卷轴妖或许知道些什么。
还有……
我目光落在桃桃腕间的红绳上,若有所思道:「你这红绳挺特别的。」
契约后,她不能违背我。
也不可以欺骗我。
桃桃目光闪了闪:「主人喜欢就送给你吧。」
她解下红线递给我,小声道:「这个是以我们卷轴妖一族精血所化的,给人戴上后可以感知彼此大致方位,特定情况下还可以抽取对方一部分灵力。」
我看了楚漓一眼:「怎么抽取?」
桃桃踌躇道:「这个并不容易,抽取灵力时彼此距离不可以超过五百米,而且需要对方足够信任你,愿意敞开识海将灵力给你用才行。卷轴妖一族灵力低微,所以很多前辈想靠这方法获得更多灵力,不过都没有成功。」
她一张小脸垮下来:「你们人类有时候真的太奇怪了,嘴上说得那么好听,说什么连命都给你,可真正需要时却连一丝灵力都抽不出来。不愿意就直说啊,干什么骗人?」
因为谎言的代价太低。
因为他们既想要风光想要好处,还不想付出。
我默默想到这两句话,却没有回答。
心念动了动。
红线悄然变长,两端分别缠住了我和楚漓手腕。须臾后,又在我们手腕上化作两片桃花。
花瓣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果然不出所料。
这红线不仅可以抽取灵力。
还可以把灵力分享给对方。
我笑着看楚漓:「试试看。」

-23-
把化作卷轴的桃桃收进空间戒指,我和楚漓一起传送出了澜沧秘境。
可刚离开秘境,变故陡生。
泛着冷光的暗器从隐蔽处激射而出。
楚漓不假思索地侧身,暗器擦着他脸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我心中一凛。
想把他拉到身后,然而树上竟然跳下两个元婴境的黑衣人,死死缠住了我。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金丹巅峰的黑衣人从树上跳下,直奔楚漓而去。
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是这黑衣人的对手。
不顾手臂被划出来的伤,我咬牙叫了他一声。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蓦地——
手腕传来刺痛感。
桃花瓣倏然闪亮。
楚漓手指在半空中一点一划,顷刻间就用鲜血绘制了一道符箓出来。
符箓飞速旋转,分化出数不清的幻影,飞速组成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小型符阵。
「砰」的一声,把黑衣人炸飞了出去。
可惜没能炸死他。
因为飞出去的瞬间,他身上忽然出现一个气息强悍的淡金色光罩,带着他消失在了原地。
两个元婴境黑衣人面面相觑。
企图落荒而逃。
太迟了。
散开的阵法聚合。
再炸。
没有光罩保护的两个黑衣人被炸成了一堆淋漓的血肉。
我脸色苍白地靠在树上,再次吞下了一颗极品还灵丹。
帮楚漓修复经脉的消耗太大。
只这样一个阵法,竟然就抽干了我全身灵力。手上桃花瓣也黯淡不少。
桃桃化形不过二十来年,实力太弱。
她精血幻化成的红线最多使用七次就会消失。
楚漓来到我面前,神情晦暗:「怎么样?」
「再好也没有了。」
我笑起来:「只可惜还跑了一个。」
「不可惜,我炸碎了他的丹田。」
抹掉指尖一抹残血,楚漓道:「但我在那光罩上感受到了谢家老祖的灵力波动。」
「谢昀。」
他喊我:「我们被你家人盯上了。」

-24-
我知道袭击楚漓的黑衣人是谁了。
我那个同父异母,只比我小几天的弟弟,谢昭。
谢家老祖如今有出窍巅峰修为,距离飞升就只差临门一脚。
可这一脚就是跨不进去。
所以也行将就木。
近年来他早已经彻底放下家族之事。
一心在外寻找飞升机缘,从不见人。
只给谢家留下了三件宝贝。
其中一件谢青山随身带着。
另外两件……
除了他那宝贝儿子谢昭,恐怕也没人配用。
上辈子我失去灵根,悲愤欲绝。
企图拉谢昭同归于尽,就是被其中一件法宝挡住。
谢青山也很快给我验证了这一点。
一天之内,他给我发了十二道传音。
态度恶劣,要我赶紧「滚回去」。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怒火。
他觉得我还是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乖儿子。只因他装作灵根受损,就会毫无怨言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的灵根。
做梦。
我挥挥手。
传音符在半空中燃烧了起来。
我侧头看向楚漓,低声道:「哥,我要回谢家去办一件事,可能有点危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上辈子他让我跟桃桃一样喊「主人」。
可我实在喊不出口,就硬着头皮喊「哥」。
所幸楚漓也没计较。
如今倒是喊成了习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都不会对他直呼其名。

-25-
继传音符之后,谢青山又接连派出十几位婴期和化神期的长老来拿我。
我没做抵抗,主动跟着回去了。
伤了谢昭的事显然让谢青山气急败坏。
刚进门,他立即一道术法打在我腿上。
腿上传来钻心的剧痛,我顺着他的力道跪在了地上。
谢青山一鞭子抽在我身上:「谢昀,你可知错?」
我疼得倒抽了口凉气,低眉顺眼诚惶诚恐:「儿子不知何错之有。」
又是狠狠的几鞭子。
谢青山气得胡子直抖:「跟你同去的长老和本家弟子魂灯都灭了,就你和个外人安然无恙,你还伙同他对付为父的派去人,你敢说不是?」
我看着他:「父亲仁慈正直,怎么会做出派人暗中偷袭之事?」
一巴掌打得我偏过脸去。
谢青山冷冷地道:「那个小杂种人品卑劣,我这么做是为了修真界着想。反倒是你,竟然自甘堕落和他同流合污,还伤了自家的人,罪不可恕。」
「父亲要儿子怎么做?」
「把你的灵根换给他,作为赎罪。」
上辈子我与他实力相当。
他打着父慈子孝的幌子,装作自己灵根受损欺骗我。
这回谢昭受伤,灵根破碎,谢青山不得不提前了换灵根的时间,以免他承受过多痛苦。
倒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那我也不装了:「我要是不肯呢?」
谢家有门用来挖人灵根的秘术。
需要一个合体期和九个化神期长老同时坐镇。
期间必须连喝半个月秘药,并且强忍疼痛不作抵抗,保证药力浸透灵根。
以免灵根在离体之后立即消散。
谢青山脸色狰狞:「你敢不孝?」
我有些狼狈地跪伏在地。
血和笑从喉咙里溢出来:
「父亲养外室的时候,没想过对妻子不仁,为外室子算计亲儿子灵根时,也没觉得自己不义,那我为何要觉得自己不孝?」
被当众揭穿心事,谢青山又惊又怒。
「你怎么会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所以你联合楚漓,对付我?」
谢青山哈哈大笑起来:「可你还是太嫩了!你来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将一个盒子扔在我面前。
盒盖撞开。
里面的光幻化成一个女子的虚影。
是我母亲的元神。
当初谢青山为了一把仙剑,把我母亲骗进满是妖兽的林子中害了她。
还一直禁锢着我母亲的元神,阻止她转生。
可惜上辈子我借着楚漓的力把谢青山挫骨扬灰之后,这才找到了母亲的元神。
元神被谢青山藏在谢家老祖曾经的修炼室之中,外头有出窍期禁制,不是此刻的我有能力破开的。
而且也绝对不能强行破除。
否则会导致禁制自毁,危及元神。
眼睛变得酸涩起来。
我目光幽幽,把嘴唇咬出了血:「父亲这是何意?」
谢青山笑得很得意:「既然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
可正因明白,才越发觉得心寒。
「难道我不是你儿子?」
谢青山冷笑:「是又怎么样?你和你那个母亲一样固执死板,一样不讨人喜欢。识相的就听话些,不然别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说完,他命人将一碗黑漆漆的药端到了我面前。
苦涩到令人作呕的气息与上辈子如出一辙。
我端起药碗,当着谢青山的面将药一饮而尽。

-26-
十五天很快过去。
被人架着绑在阵眼上的时候,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了谢昭。
他衣着华贵。
不知道服了多少灵药补品。
看起来十分富态。
其实也难怪谢青山喜欢谢昭。
他眉眼间和谢青山至少有八分像。
不像我。
七分像我母亲,另外三分谁也不像。
谢昭掐着我下颌,用那张很像谢青山的脸,笑眯眯瞧着我:「早就听说兄长长得好,我看等换完灵根,让父亲把你送到醉月楼服侍贵人,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不想理会这个人。
我垂眸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目光不经意扫过在场几位长老。
一个合体巅峰境,九个化神境。
除了避世已久的谢家老祖。
这就是谢青山如今能聚集的最强战力了。
也是整个谢家的根基。
很好。
巨大的阵法启动。
谢青山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我丹田。
鲜血一滴滴砸在地上,又很快蒸腾成四散的黑气,给金色阵法刻上不显眼的诡异纹路。
极缓慢地逆转了阵法原本的运行方向。
在场唯一的合体期长老第一个发现不对:
「不好!」
「快——!」
「砰!」
话不及说完,十人合力而成的金色阵法轰然炸开。
巨响过后,维持阵法的十个长老全都不见了踪影。
谢昭无头的身体倒在地上,天地间下起了一阵纷纷扬扬的血雨。
四周一片寂静。
谢青山扭了扭变得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时像见了鬼。
楚漓手里提着谢昭带笑的头颅,正站在他对面。
血水顺着脸颊滑落,像极了上辈子狰狞的魔纹。
但楚漓表情很平静:「当初谢家主一直逼问我的混沌回旋符,今日令郎亲自演示给你看了,不知你可还满意?」
「小杂种,你找死!」
谢青山面容抽搐扭曲。
骇人的冰霜气在空气中荡漾开来,一柄灵气四溢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看到这柄剑,我目光顿时沉下来。
这就是他出卖我母亲得来的仙剑。
东海中有种能给人送宝物的鲛人。
这种鲛人年难得一遇。
可想得到鲛人所送宝物,就必须完成鲛人的要求。
谢青山遇到的那只鲛人,要求他献出妻子的性命。
他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此时谢青山眼里尽是杀意。
他紧紧握住长剑,疯了一般地向着楚漓扑了过去。
楚漓却没动,长剑在距他咫尺之间的位置停下来。
谢青山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他低头,看见了丹田处冒着黑气的大窟窿。
一只枯瘦的手从窟窿里伸出来,生生捏爆了他的丹田。
谢青山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颤巍巍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谢昀,你这个畜生。你敢杀你老子?你不得——啊啊啊——」
鲜血喷溅。
楚漓面无表情地挥剑,断掉了谢青山的舌头,接下来的话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嘶吼。
「父亲责备儿子倒是没什么关系,可倘若儿子是畜生,生下畜生的父亲您,又应该是什么呢?」
我慢悠悠转到谢青山身前,盯着他那双满是怨毒的眼睛:「父亲放心,您只是手脚皆断失去修为而已,我是不会杀您的,毕竟……您没尝到人人喊打的滋味,也还没来得及亲眼看到谢家在自己手中败落呢。」

-27-
解决掉谢青山,我和楚漓手上的桃花瓣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没有办法再动用灵力。
楚漓把我的手搭在肩头,想要把我背起来:「你忍一忍,我先带你去治伤。」
「哥,我找到了我娘的元神,我给我娘报仇了。」
丹田还在流血。
看着惨不忍睹。
但我捂着脸,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
可能我笑得太难看。
楚漓脸色一言难尽:「你先别笑了。」
我拉住他的手:「现在我还有一个愿望,你能满足我吗?」
楚漓愣了愣。
趁他失神,我毫不犹豫把匕首再次刺入了丹田。
利器在丹田里搅,我忍着疼把灵根刨了出来。
灵力开始溃散。
令人心慌的空虚感使我摇摇欲坠。
我把最后一丝灵力聚在指尖,将散发着冰寒气的灵根送入了楚漓的丹田。

-28-
好消息:楚漓灵力恢复了。
坏消息:因为事情闹太大,我们被上京其余世家通缉了,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家家主楚天阔。
逃跑的第三天,我和楚漓的冷战仍旧没有结束。
他倒不是不搭理我。
就是不给我好脸色。
任我怎么讨好,都冷着一张脸。
他这辈子情绪也太不稳定了。
我看着摆在面前的山珍海味,食之无味。
「哥,看在我还是个病人的份上,你就不能给个笑脸吗?」
楚漓靠在冰凉的岩壁上,侧目看了我一眼:「笑不出来。」
我看着他:「你在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把灵根换给我?」
楚漓眼睛里又出现了上辈子那种冷冰冰的嘲弄:「我没有怪你,更没有立场怪你,我只是在气自己的无能。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信你会做出这事。谢昀,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帮我,都没必要这样牺牲自己。」
失去灵根后很容易累。
疲惫感再次上涌,我低下头轻轻打了个哈欠:「其实没你想得这么复杂,就是因为我不想努力了,所以打算找个靠山混吃等死。」
「找个自顾不暇的人当靠山?」
楚漓终于笑了。
可惜是被气的:「从破庙到现在,你对我有一句实话吗?」
「说不会伤害你,绝对是真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他都是假的?」
有了修为果然不一样。
说话都硬气不少。
面对楚漓的不依不饶,我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真相太匪夷所思,说了你也不一定信。」
冰凉修长的手伸过来,抬起我的脸。
又回到上辈子那种力量悬殊的状态。
我很识趣地没做任何挣扎。
楚漓目光沉沉:「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好吧,真相就是我做了一个梦。」
我破罐破摔:「梦里你救了我,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要报答你。灵根的确对我很重要,可我不是知恩不报的畜生。再说了,你看见我亲爹是怎么对我了吧?
「再跟你说个秘密,我还在娘胎的时候,谢青山就偷偷在我娘的药里放毒,导致我的身体也受损,一旦突破到出窍就会爆体而亡,与其便宜他们,至少给你我还心甘情愿。
「虽然你在武道大会上打败了我,但至少你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楚漓愣了愣:「谢昀……」
两个字才出口,耳边忽然响起一阵阴沉沉的笑声,像利器划过粗糙的石板。
「好俊俏的两个小娃娃,今天老婆子可能一饱眼福了。」
凉气从后背蹿上来,我当即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因为我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臭名昭著的出窍魔修。
千毒手。
以折磨长得好看的少年为乐趣。
修为越高越好。
她会废掉他们的修为。
把铁链拴在他们脖子上,把他们像畜生一样圈养起来。
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他们。
然后在他们彻底丧失斗志之后,活生生剥下他们的皮,当作战利品保存起来。
据说她老巢的房间里全都摆满了这种东西。
上辈子楚漓就落在了这个老女人的手里。因性格太倔强,成了她的重点关照对象,不知承受了多少痛苦和羞辱。
他腰间有个永远也洗不掉的「奴」字。
就是被这个老女人用刀刻上去的。
楚漓之所以会义无反顾选择修魔,也是在被这个老女人折磨了两年之后的奋起反击。
如今的修真界,能达到出窍境界的修士都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十个。
大境界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之前面对谢家那些长老。
如果不是趁其不备,借力打力,就算我和楚漓境界修为都在全胜期,也不会有任何胜算。
更何况如今面对的是个出窍期?
我当即拉住楚漓向后退了几步。

-29-
苍老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女人脸上皱纹堆栈,身后还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庞大威压笼罩下来,压得我冷汗淋漓。别说攻击,连站立都做不到。
然而就在这时——
一个淡金色的光罩悄然闪亮,牢牢地将我罩在其中。
压力顿减。
我心头一沉,下意识去看楚漓。
果然。
为了维持这个光罩,他状态看起来比我还要糟糕。
汗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下颌滴落,像是断线的珠子。
千毒手发出了一声冷笑。
她目光落在我和楚漓身上,打量物件似的「啧啧」两声:「不错,不错。果然是极难得的好货色。按理说应该两个一起带回去,不过我老人家今天心情好。只带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哪个跟我离开,就由你们两个自己选吧。」
我太明白她的想法了。
她不但喜欢折磨人。
还很喜欢玩弄人心。
察觉楚漓的维护,就想让我背叛。
可她委实是太不了解楚漓。
也太不了解我了。
我低头理了理衣袖,轻轻道:「那就放了我吧。」
千毒手又笑眯眯地看向楚漓:「你说呢?」
楚漓全程面无表情。
他丝毫没有身在局中的自觉,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我没有意见。」
千毒手满是皱纹的脸僵硬了一瞬。
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结果,她目光冷了下来:「老婆子改变主意了,今天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们自己选。」
「那当然是我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老女人:「我没有修为,劳烦借把厉害点儿的刀子,我杀了他。」
千毒手脸色变得更扭曲了。
她侧目看了楚漓一眼,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扔在了地上。
刀刃隐隐发红。
刀身上一道笔直的血线。
阴戾惊人。
出窍期能够拿出来的果然是好东西。
我拿起了匕首。
刺向楚漓之时,他连动都没有动。
或许他是不介意我刺下这一剑的。
他一生都是保护者的角色。
从未被人保护。
可我……
就是想保护他啊。
刀锋太利。
血淋淋的半截小指掉在地上时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我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
吹出了一连串高亢的,奇怪的调子。
千毒手暴怒的骂声里,黑发覆面的红衣女人从洞口窜进来,砰的与她撞在了一起。
这一撞之力撼天动地,女人却毫发无损。
强风吹开覆面的黑发。
露出没有眼珠的眼白。
以及遍布脸颊的黑色裂痕。
她把嘴咧到耳根,嘻嘻笑了起来。
更多「人」从洞口蹿了进来。
把头提在手里的青年。
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老者。
他们笑着,哭着,嘶吼着,把千毒手围了起来。

-30-
借极端阴煞之气,召唤怨气深重的厉鬼。这是楚漓临死前,教给我的绝招。
他叮嘱我。
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之时可以用。
其他的时候想都不要想。
因为此举残忍至极,直接毁人魂魄。
也会更快摧毁使用者的神智。
上辈子他被修真界群起而攻之时,教了我这最后一道术法,然后让他身边唯一留下的魔修带我离开。
这魔修是个年纪很大的白胡子老头。
因为修为低微常常被人欺负,所以楚漓把他带在了身边。
他很善良,对楚漓也忠心。
即使自己活下去都很艰难,还是用那点微薄可怜的修为护着我逃跑。
可我根本就不想逃。
听说这次围攻魔域,那些修士请动了一位避世已久的大能。
楚漓如今是让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尊。
如果他真败了。
下场可想而知。
曾经我们是死对头。
他失去灵根,无法吸收灵气。
所用者皆为怨气鬼气煞气,被阴戾之气侵蚀心智,也的确性情大变了。
可在魔域这些年,他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他还帮我报了仇。
如果只靠我自己。
恐怕这辈子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青山和谢昭逍遥了。
我求老头带我回去。
「谢公子啊,老奴知道你是放不下主人。」老头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就是不答应,「可如果主人都不是对手,你就是回去也没什么用啊!」
可能是为了照顾我那点欲盖弥彰的自尊心,我没真的喊过楚漓「主人」。
他身边的人也一直都喊我公子。
可我还能算得上哪门子的公子?
这苍茫世道啊。
为何总是叫人壮志成空热血凉?叫人迫不得已入歧途?
我苦笑一声:「是没有什么用,可是至少能给他收尸。」
不至于叫他曝尸荒野。
相交一场。
哪怕拼着不要这条命。
我至少要有这点义气。
老头最终没能拗过我。
我们趁着夜色溜回了寒山殿。
寒山殿诸多阵法。
只伤修士。
不伤凡人。
是楚漓这个「魔头」的仁慈。
也让我更不易察觉地进入。
然而还是太晚了。
玉阶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烛台上还挂着破碎的衣料。
我没找到楚漓的人。
却看到了地上血肉模糊的断臂。

-31-
堂堂一个出窍期大能,生生被厉鬼撕碎了魂魄。
千毒手倒在地上。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自思绪中回过神来,我盯着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用她给的匕首斩下了她的头颅。
楚漓目光落在我断掉的小指上,良久不语。
我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
伸手把桃桃幻化而成的卷轴塞到他手上,低声说道:「其实这卷轴妖是来找你的,她是从楚家跑出来的,因为吸收了你出生时的灵气才得以化形,所以要向你报恩,她知道你真正的身世,卷轴妖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幻化成影像展示出来。如今你得了我的灵根,也算是她的主人,到时候你再自己看吧。」
探过桃桃的记忆识海后,我终于知道了楚漓的身世。
当时楚家虽然是上京四大世家之一。
实力却是垫底的存在,后辈之中也根本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人才。
眼看着家族渐渐式微,在上京越来越没有话语权,甚至被一些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小家族超越,身为家主的楚天阔终日愁眉不展。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楚家忽然来了一个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女子。
这女子修为非常高,生得也极美貌。
但是因为受伤的原因,心智受损,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就更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楚家有一个实力很高的相术师。
他看到那个女子的第一眼,就推算出对方肚子里怀的孩子天赋卓绝,可以兴盛楚家,所以楚家家主楚天阔当即起了留下这个孩子的心。
然而这女子虽然没有记忆,对自己的孩子却极看重。
绝对不可能把孩子留给楚家。
他们忌惮女子修为,怕对方碍了自己的好事。
于是楚天阔听取相术师意见。
在女子生产时叫人动了手脚。
杀母夺子。
这个孩子就是楚漓。
后来他也真的带领楚家走向前所未有的辉煌。
直到楚天阔应邀去溯玉阁参加宴会时意外发现,那个被他们杀死的女子竟然是溯玉阁阁主失踪多年的爱妻!
初代溯玉阁阁主乃是神明后裔。
神明之血,代代相传。
因此溯玉阁在整个修真界地位超然。
如果这件事被溯玉阁阁主发现,整个楚家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好巧不巧。
就在楚天阔心惊肉跳回到楚家后,曾经那个断言楚漓会带领楚家走向辉煌的相术师又找到了他。
说自己在梦中得到了新的警示。
说楚家会毁在楚漓手上。
就是这句话让楚天阔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
让自己的外室子扮作乞丐。
把楚漓打成低贱卑劣的家仆之子。
断掉他的经脉。
废掉他的灵根。
再给他一个最废物最猥琐的爹。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他本来应该拥有比楚家嫡子更尊贵的身份。
把鲜血淋漓的手指藏在衣袖下,我看着楚漓的眼睛:「回你亲生父亲身边,揭露楚家的罪行,让所有人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楚漓紧紧把卷轴握在手里。
手背青筋毕露。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
「好,那你跟我一起去。」
「对不起啊,哥。」
我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溯玉阁是正道之首,恐怕没法接受我这样的魔修,今后的路,就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楚漓。
他教我那几样用来保命的法术,这一世我其实都用过不止一回了。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即使明知饮鸩止渴也只能一条道跑到黑。
尤其这次之后,魔气侵蚀心智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就算灵根还在,我也很难走回正道。
但是我不后悔。
这辈子我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谁也别想再威胁我。
「是吗?」
下颌蓦地被人抓住,楚漓以不容拒绝的力道迫我转过了头:「谢昀,你自作主张,替我做了这么多决定。」
他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觉得……我还有可能轻易放过你吗?」
我怔了怔,想挣脱他的束缚:「你……」
唇上传来异常清晰的刺痛感,楚漓把一颗黑漆漆的丹药喂进了我嘴里。
丹药强硬地顺着喉咙滑下去,我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中。

-32-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幔帐飞扬的宫殿。
竟然比楚漓的寒山殿还要华丽。
我从床上起来,赤足站在汉白玉的砖石上,缓缓打量四周。
就在这时——
托盘落地声响起。
紧接着是女孩子惊喜的声音:
「主人,你终于醒了!」
是桃桃。
她还在。
楚漓呢?
我皱眉:「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让你跟楚漓一起去溯玉阁?」
小小的一只,抱着我的腿开始哭:
「主人,你睡胡涂了?
「这里就是溯玉阁啊。」
我愣了愣:「那我是怎么上来的?」
溯玉阁是建在空中的。
有一条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通天路。
我怎么可能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出现在溯玉阁中?
桃桃哽咽的声音落在耳中很缥缈。
「当然是楚公子背着你爬上来的。
「他还在阁主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阁主亲自出手。祛除侵入心脉的魔气,恢复你断掉的手指。」
断指再生?
驱除魔气?
好稀松平常的八个字。
我低下头。
看到恢复如初的手指。
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身上久违的轻松。
自从开始修魔后,一直笼罩心头的那种烦闷阴郁感也消失不见了。
「他人呢?」
话未落,飞扬的纱幔分开一线。
迎面走来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没戴冠,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
发带是红,衣服也是红,映衬出眉目间惊心动魄的绮丽。
唯眼神淡漠。
眼睛里藏着寸草不生的荒原。
我呼吸一滞。
感觉他身上气息也变得更神秘莫测。
于是若无其事地问:「你如今是什么修为?」
「合体。」
如今修真界修炼等级——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出窍。
「什么?」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我是睡了好多年才醒吗?」
楚漓侧目看了我一眼,语气很淡:「还好,一个月而已。」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惊又喜:「一月连跨两个大境界,你这是要翻天啊。」
正常情况下,在一个小境界停留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是常事。
「神明后裔嘛,总要有些与众不同。」
楚漓道:「端木熙替我觉醒了血脉。」
端木熙就是现任溯玉阁阁主。
他竟然不喊父亲,而是直呼其名。
我心里闪过一瞬间的异样,又被楚漓指尖溢出的血珠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滴淡金色的血珠,一看就知道灵气四溢。
血珠直接飞到了我嘴里。
「喝了,大补。」
我把嘴里含着的血珠咽了下去,又迫不及待地问:「你和溯玉阁主相认了?」
「是啊,他很愧疚。说对不起我,要好好补偿我呢。」
对这份旁人求之不得的滔天富贵,楚漓有种肉眼可见的倦怠。
他一只手按在我肩头,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里转开了话题:「我现在这样子,你还满意吗?」
现在的他,莫名更像上辈子。
不明其意。
我看着他,愣愣地「嗯」了一声。
「那就好。」
楚漓点点头。
他眼里的冰霜淡去些,似乎还算满意我的回答:「脱衣服吧。」
我更蒙了:「脱衣服干什么?」
「自然是服侍公子沐浴。」
他声音平静,眼睛里的戏谑却呼之欲出,像是要吃人:「用不着害羞,早不是第一回了。」

-33-
直觉告诉我,楚漓还在生我的气。
气我的自作主张。
依着前世的经验,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违背他的意思比较好。
更何况……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无论前世还是今世。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一件一件把衣服脱了下来。
最后一件衣服落地的时候,手指不由自主颤了颤。
幸亏他没注意。
桃桃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他把我按进比宫殿还大的浴池里。
好好「服侍」了我一番。
最后我丢盔弃甲,连连保证再也不会随便用那些歪门邪道ṭúₔ。
他才终于罢休。
肯正正经经帮我搓个背。
我转过身,任由他的手指隔着粗糙布巾按在背上。
力道正好,不轻不重。
可按在何处,何处就如星火燎原。
我闭了闭眼:「溯玉阁主为我耗费这么多修为,我是不是要去拜见拜见他,表示下感谢?」
「不用,我早就替你谢过了。」
此言一出,头顶却沉默了好一会。
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一痛。
楚漓冰凉的气息落在耳侧,语气危险到像是猛兽在夜色中睁开了眼:「他不喜欢见外人,你没事离他远点。」

-34-
洗澡洗了整整三个时辰。
我如今只是个失去灵根的普通人,哪禁得起这么折腾?
最后实在支持不住,精疲力竭地在浴池里睡了过去,第二天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虽然以楚漓如今的修为,已经不需要吃凡间的食物了,但他还是坐在旁边,陪着我一起用早饭。
我随意问起关于楚家的事。
楚漓没说话。
他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扣,立即有两个身穿天水碧色衣衫的溯玉阁弟子用铁链牵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此人形容狼狈,满脸都是污泥。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楚家家主,楚天阔。
「还真是命贱易养,这样都能翻身。」
可能明知此番必死无疑。
楚天阔见了楚漓非但没有求饶,反而嘿嘿笑了起来。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这小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灵根都不要了,该不会是看他长得好,当了他的入幕之宾,所以……」
他舔了舔满是死皮的嘴唇:「欲罢不能了——」
接下来的话戛然而止。
楚天阔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我把染血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找死?」
「他如今每天都要伺候十来个乞丐,神智早就不正常了。」
楚漓拍了拍我的肩,在我略带惊讶的目光里,淡淡道:「要对付他,办法多得很,没必要再脏了自己的手。」

-35-
听楚漓说,端木熙会在一个月以后宴请修真界各派,当众宣布他为溯玉阁少阁主。
所以他最近越来越忙。
闲来无事时,我只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晒太阳。
直到某一天,我正懒洋洋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忽然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起初我以为是楚漓,也没放在心上。
可渐渐地,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楚漓不会这么长时间不出声的。
猛地睁开眼睛。
正对上了一张笑容灿烂的……
面具。
来人浑身上下都罩在一袭雪白的袍子里。脸上是惨白惨白的笑脸面具,还有两团劣质腮红浮在面具上。
滑稽又可笑。
还有些诡异的荒诞。
明明是笑脸,却让人感到油然而生的悲伤。
但面具下的那双眼很好看。
笑意隐约。
似曾相识。

-36-
溯玉阁到处都是阵法。
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我看着他,心里惊疑不定:「你是什么人?」
来人没有说话。
巨大的阵法出现在脚下。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喘息着半跪在了地上。
面前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花树下站着一个男人。
青衣墨发。
风华无双。
他回过身来的时候,看着那张与楚漓有几分相似的脸,我几乎立即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溯玉阁阁主,端木熙。
连谢家老祖也要毕恭毕敬的人。
我诚惶诚恐,要跪下给他磕头。
端木熙却态度温和地按住我:「无须如此多礼,漓儿说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在外这么多年,我这个做父亲的没尽到半点儿责任,全靠你们这些朋友帮衬了。」
他实在比楚天阔和谢青山客气太多。
我心中一暖。
然而一低头。
却看到他手上戴着的一枚碧玉扳指。
我心里蓦地一突。
不知道怎么回事。
忽然就觉得这枚扳指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见过。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楚漓死时那天的场景。
白玉阶染血。
我跌跌撞撞在寒山殿里到处找。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时。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狠狠扼住了我的咽喉。
他力气太大了,直接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将我淹没。
我挣扎着去掰他的手,却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这个人手上全都是血。
食指上还戴着与端木熙一模一样的碧玉扳指。

-37-
上辈子杀死楚漓的人是端木熙!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到底是我胡思乱想。
还是我重生后当真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狠狠摇了摇头,想把第二个想法驱逐出去。
然而片刻后,我又忍不住想。
桃桃不可能不告诉楚漓真相。
可如果楚漓知道端木熙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有什么理由不认爹?
又为何要跟端木熙决斗?
这些念头如阴霾般笼罩了我。
思绪一团乱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扣住了我手腕。侧头看见楚漓微微拧起的眉头:「谢昀,你怎么了?」
我稳了稳心神:「没什么,就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我刚刚梦见……」
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楚漓的每一丝表情。
我缓缓道:「你爹杀了你。」
楚漓微微一怔。
片刻的沉默后,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轻轻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什么呢?端木熙如今不知道有多重视我。」
他表现得满不在乎,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在宴会开始的前一天达到了顶峰。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后,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疯了一样把楚漓叫起来,说要跟他离开溯玉阁。
然而楚漓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良久,耳畔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紧接着——
手腕上传来一阵灼烫的触感,原本消失了的红线重新出现。
须臾后化作栩栩如生的花朵。
不过这回却不是上次的桃花,而是一朵奇异的九瓣莲花。
「我让桃桃重新做了一条红线。」
楚漓眼里藏着的情绪深沉似海:「谢昀,你要发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把红线摘下来。」

-38-
当天晚上,我心惊肉跳地想了很多宴会上可能发生的情况。
却没想到自己根ŧûⁱ本没机会参加宴会。
去参加宴会的路上,我手腕上的九瓣莲花忽然散发出刺目金光。
同一刻,天旋地转。
我站立不稳,摔进了血泊里。
抬头看到四周熟悉的陈设,我立即就意识到这里是上辈子的寒山殿。
我竟然……
又回到前世了?
究竟庄周梦蝶?
还是蝶梦庄周?
心跳声如擂鼓,我疯了一样往殿里跑。
殿门豁然洞开。
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次第亮起。
照亮宫殿尽头,青年毫无血色的脸。
是楚漓。
活生生的楚漓。
可是他只站在桌案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眼睛里是令人心惊的沉郁。
像要把我寸寸凌迟。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抓他的手。
可我的手从他手背穿过去。
抓了个空。
不屑的冷笑在耳边响起:
「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对付如今的你,足够了。」
男人暗沉沉的笑从身后传来。
我心里一惊,豁然回头,只看见端木熙露在阴影外的半张脸。
「漓儿,我真是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不好吗?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男人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你好生看看你自己。满身的伤,灵根被废,经脉尽断。你受苦的时候,可没人站出来帮你说话。你又何必顾及那些愚民的死活?用那些人的魂魄,带领溯玉阁破镜飞升,不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吗?」
楚漓不为所动,冷冷地道:「不如先抽你的魂魄?」
「冥顽不灵。」
端木熙叹息着摇了摇头:
「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们很快打起来。
楚漓不是端木熙的对手。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落败。
眼睁睁看着他受尽折磨。
痛苦又无力。
这种痛苦持续了很久。
直到戴着笑脸面具的白衣人再次出现。
「又是你捣鬼?」
我红着眼抓住他的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的小世界,溯世镜中镜。」
「能照出过去,现在,未来。」
白衣人微微侧头,语气:
「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应该了解一下。这样有助于我们接下来的谈话。」
话音落下,一面巨大的镜子出现在眼前。
镜中场景飞速变幻。
有人富贵荣华。
有人饥寒交迫。
映出四季更迭、百态苍生。
最后停在了一处巍峨庄严的仙境前。
青年男女依偎在巨大花树下,漫天萤火照亮他们的脸。
女子我并不认识。
但男子的身份我立刻就认了出来。
是如今的溯玉阁阁主——
端木熙。

-39-
在这面镜子之中,我看到了楚漓的过去。还有他和溯玉阁之间的渊源。
溯玉阁虽然是神明后裔,但经过这么多年的传承,原本非常充盈的神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而且如今人间灵气也日渐稀薄,修士突破越来越困难,别说得道飞升,能够达到出窍境的修士都已是凤毛麟角。
溯玉阁的实力也是大不如前。
为了不让门派在自己或自己后辈的手上败落。
前任阁主思来想去,最后倾全派之力,耗费数百年,铸成两柄神剑,由他亲生儿子端木熙和天赋最好的女弟子柳婳充当神剑宿主。
催动神剑摄取修士和凡人魂魄。
企图收集足够的灵力强行突破六界屏障,带领整个门派飞升仙界。
神剑威能通天彻地。
此举残害生灵无数。
当年柳婳见此惨状,实在不忍生灵涂炭。这才临阵起意,带神剑叛逃溯玉阁。
却在山门处被老阁主拦截。
身受重伤。
老阁主勃然大怒。
他决定抹除柳婳的神志,以免对方再生出逃跑的念头。
可端木熙和柳婳身为神剑宿主,朝夕相对。早就互生情愫,海誓山盟。
彼时柳婳甚至已经身怀六甲,有了端木熙的孩子。
端木熙心中不忍,出言阻止了老阁主。他试图动之以情,以孩子说服爱人。
结果柳婳竟趁机出逃。
毅然跳崖,不知所终。
至此神剑失去宿主。
飞升之事功败垂成。
老阁主也力尽而亡。
端木熙将自己关在后山禁地中整整七年,出关之后性情大变,一心寻找举派飞升之法。
得知柳婳身死,还留下一个儿子。他不但没有给对方报仇的想法,甚至毫无父子之情地把主意打到了楚漓身上,软硬兼施,想让楚漓成为新的神剑宿主。
开始时只是利诱。
但柳婳虽死,却始终在儿子心中留下了一道清明善念,楚漓并不肯接受端木熙的拉拢。
于是端木熙推波助澜了这场好戏。
他要楚漓见识到人性的自私与丑陋。
人心目中的嫉妒和成见,最终杀死了本来可以守护他们的英雄。
我站在溯世镜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少年不断变幻的身影。
看着他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看着他人人喊打经脉尽断。
看着他向上京各世家复仇。
看着他一步一叩首,背我上溯玉阁。
看着他屈膝跪在端木熙面前,给端木熙叩首,承诺接受神剑传承。
只为求他救我,为我洗净侵入心脉的魔气。
白衣人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当初端木熙其实并没有杀死楚漓,而是把楚漓的魂魄封在身体中,要将他制成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
「然后操纵他成为新的神剑宿主。
「因为你的忽然闯入,无意打断了这个过程。他的魂魄才得以脱困,没彻底成为傀儡。
「可是今天,他也是因为你,自愿接过那把神剑,成为神剑宿主。」
我侧目看他,神色莫名:「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白衣人轻笑了一声。
须臾后,他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竟是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40-
「我就是你。」
白衣人手一挥,溯世镜中影像消失。
须臾之后,低低的叹息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我,声音低沉,娓娓如歌:
「更确切地说,我是你的一缕命魂。
「当初楚漓经脉破碎,失去灵根,修魔修得心性大变,根本不是全盛时期端木熙的对手。
「我偷偷赶回寒山殿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他被端木熙吊起来的尸体。紧要关头,我不得不试着施展重生术,回到过去。然后又不惜一切代价,帮他恢复修为。
「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足够的力量抗衡端木熙。
「可这个过程中,我因为强行逆转天地法则而陷入沉睡,而你也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如今你所知道的一切,并非真相的全部。」
轰隆!
凌乱纷繁的影像自眼前闪过。
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哇」地喷出一口血。
「那你为什么忽然醒了?」
「别忘了,你所用的这些术法,都是楚漓自创的。即使这一世他不记得,他也是这方面的祖宗。」
白衣人眼睛里闪过淡淡的惆怅:「你操纵厉鬼杀死千毒手之后,他立刻就察觉你魂魄有异,这段时间一直在用心头血帮你温养魂魄。溯世阁毕竟是神明后裔,他的鲜血之中也有一部分神明之力,使我暂时恢复清明。」
说完,他伸出手。修长如玉的指尖点在我胸口处,立即有星星点点的金光自胸口溢了出来。
莫名的酸涩感涌上眼眶。
「我……我还以为重生是……是……」
「上天垂怜?」
白衣人是真的很懂我。
他缓缓说出这几个字,忽然间极轻地笑了起来,温声道:「我当然也希望是如此,但若事与愿违,无人顾我,总不成就坐以待毙。你说,是不是?」
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冷冽。
眼前这个,是上辈子的我?
真的是……
既荒唐又可笑。
我有些失神:「可重生术是神术,据我所知,如今的修真界还没有人能成功施展此术。」
「从今往后,就有了。」
白衣人似笑非笑:「楚漓是很强,可我也不弱。有必要这么瞧不起自己吗?」
「你找我,是要和我一起对付端木熙吗?」
白衣人没有回答。
地面忽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面前沉寂的溯世镜再次闪亮。镜中出现两道冲天的光柱。
无数光点聚集在光柱周围,在刺耳的惨叫声中,像尘埃一样被卷了进去。
我瞳孔微缩:「他们在吸取那些修士的魂魄?」
「对。」
「修士魂魄比普通人凝实很多,可以使阵法更快成型。」
白衣人语气隐含嘲讽:「你以为端木熙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地邀请修真界各派来参加什么宴会,当真是因为找回儿子高兴疯了吗?」
下意识攥紧冰凉的手指,我喉咙发紧:「这么重要的ƭŭ⁴事,他竟然一个字也不跟我说。」
「你把灵根换给他的时候,不也一样什么都没说?不是不愿意坦白,而是明知坦白了对方不会接受。
「毕竟,我们都是从来不肯认输的人啊。」
我默然不语。
忽然,溯世镜中出现楚漓和端木熙的脸,吸引了我的目光。
「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吧,你手腕上并不是卷轴妖灵力凝成的红线,而是楚漓自创的一线牵,除非一方主动解下,否则永远不会消散。」
白衣人目光同样落在镜子上:「术法启动后,宿主有九成灵力需要用来支撑神剑,这是端木熙最虚弱的时候,楚漓的打算,是在催动神剑时突然反水,跟端木熙同归于尽,等他死后,你就可以靠这个莲花印记获得他的血脉。然后站出来主持大局。
「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尊重他的选择。带着他对你的希冀,好好过完这辈子。」
我抿了抿唇:「第二呢?」
白衣人笑了一声:
「第二,与我融魂。
「重生术是神术,领悟重生术的时候,我同样领悟了部分神界法则,可以与楚漓连手,借助神力杀死端木熙,但施展神术的代价是魂飞魄散,这些年以来,我一直靠溯世镜隐匿气息,才能躲避天道搜查,安然无恙,可一旦融魂,产生的力量必然惊动天道。」
「意思就是,我和他,只能活一个?」
「这个问题……
「我以为,你重生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
「我选二。」
这应该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白衣人又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大力拥抱了我。
清冽的气息拂起颊边碎发。
我听见他的声音散在风中:「好。」
魂魄彻底融合的前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既然苍生这样无情,我们为什么还要选择救苍生?」
「你可以这么想……」
白衣人微微侧目。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温和,又隐隐有种直击灵魂的锋锐:「一直以来,我真正想救的,其实也并不是苍生,而是有他的人间。」

-41-
身体仿佛被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包围了,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而梦里,是在寒山殿的许多年。
第一年,我和楚漓几乎没什么交流。
他偶尔会叫我服侍。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寒夜深宫,互不相扰。我更像他宫里一个会动、会说话的摆件。
第二年,或许是太寂寞。
他有几次喊我喝酒。
他修为高超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
可我不行。
我依旧是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
楚漓会教我些用来保命的法术,却坚决不肯我跟着他一起修魔。
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
每次都喝到天旋地转,酩酊大醉。
把贵公子修养抛到九霄云外,口不择言地跟他发牢骚。
每回他都一言不发。
可能根本没认真听。
可至少我心里舒服点。
第三年,他魔气发作比以往频繁了许多,每每发作之时都是脾气暴躁,生人勿近。
某一天,我才刚刚躺下,桃桃就急匆匆跑Ṭű̂₅了进来。
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溅上的血,哭哭啼啼地拉着我往外跑:「谢公子,不好了!主人发了好大的火,你快过去……快过去劝劝他吧。」
楚漓平时没什么,发起脾气来却不是闹着玩的。
我脚步顿了顿,不肯再走。
只是垂眸苦笑:「我哪里劝得住他?」
桃桃顿时僵在原地,紧紧拉住我的手也松开了。
今夜殿外风雨交加,照亮小姑娘苍白惊恐的脸。她显然被吓得够呛,身子还在抖个不停。
卷轴妖灵力低微,在修真界也不是什么非除不可的妖。
何况桃桃平时对我很敬重。
我心下不忍,拉住她温声道:「你也先不要回去——」
「啪!」
桃桃一下子拍开我的手,转身跑出去了。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我是个白眼狼。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把。
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拿出最后一颗能压制魔气的玉清昆仑丹,疾步走进正殿。
浓郁的血腥气迎面而来。
平日里跟着楚漓近身服侍的魔修几乎全都是些畏畏缩缩的老弱病残,此时跪了满地,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桃桃也在其中。
她被一个魔修抱在怀里,看起来像是晕过去了。
此时楚漓单手支颐坐在玉座上,正闭目养神,可他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是那种没有任何血色的苍白。
夜明珠莹润的光落在他身上,我很清晰地看到了他身侧散发出的魔气。
而两个身披轻纱的娇艳少女倒在血泊里,眼神惊恐身首异处。
掌心出了一层薄汗。
我攥紧手中的丹药,缓缓上前,想找个机会让他服下去。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一下子睁开眼,垂眸望了过来。
下一刻——
身子重重撞在玉座上,我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
眼底血戾宛若实质。
楚漓把丹药捏在手里,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怕他毁了这颗珍贵无比的丹药。
玉清昆仑丹虽然可以抑制魔气,但魔气发作的时候,这丹药的气息也会让他感觉到很不舒服。
果不其然,青色的丹药滚落在地,被楚漓一脚踏成了齑粉。
他低下头,咬住了我的嘴。
血腥气顷刻间在口腔之中蔓延开来。
我狠狠推开他,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刚才不是还想勾引我?」
下颌被人掐住,楚漓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不屑又兴奋:「现在装什么装?」
勾引?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少女,欲哭无泪:「楚漓,你眼睛有毛病吧,不是我——」
晚了。
身上骤然一凉。
他用动作吞下了我接下来的话。
按住我的手,把我当作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中的时候,我看见了楚漓恢复清明的眼。
好消息。
没有了变异天灵根,空灵体竟还能发挥些许凝神静气的作用,平复了他躁动的魔气。
坏消息。
再醒来的时候,手臂青青紫紫,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楚漓站在旁边。
他神态难得局促,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其实他挺真诚的。
可对不起有用吗?
我摇了摇头,很平心静气地告诉他——
我只是他名义上的奴隶。
他可以对我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没必要向我道歉。
自尊被打碎的痛苦凌迟着我。
但我的骄傲不许我歇斯底里。

-42-
第四年,或许是出于对此事的愧疚,楚漓渐渐开始迁就我。
我提出的要求,他一般都不会拒绝。
只要我肯提。
可我没想到,谢青山竟然派亲信悄悄混进魔域,找到了我。
应该是听说了楚漓对我的与众不同。
那亲信交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想办法给楚漓吃下去。
我把毒药扔在地上,当着对方的面哈哈大笑起来:「谢青山是修炼炼傻了么?」
「家主知道公子心有怨气。」
亲信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把佩剑:「这把剑上还留有夫人元神留下的气息,公子应该不陌生吧?家主让我转告公子,夫人能否顺利转生,就看公子这件事儿办得够不够漂亮了。」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谢青山竟然还用法术禁锢了我母亲的元神。
他在用我母亲威胁我。
夫妻一场。
无情也无义。
我笑了很久。
笑这世道荒唐。
笑这人心叵测。
然后当着那亲信的面,把毒药洒在了准备送去给楚漓的茶水里。
其实毒药不高明,但无论害死他还是害死我,恐怕谢青山都会喜闻乐见。
那到时候他就真会放过我娘么?
还有什么可以束缚他?
与其去赌谢青山的人性。
不如赌一赌楚漓的。
将下了药的茶水端到楚漓跟前,我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然后——
跪下来。
再一次,求他。
怎么处置我都行。
但是救一救我娘。
楚漓也笑了很久。
笑够了。
他仰头喝干那杯「加了料」的茶。
「去吧。」
他语调慵懒,眼底的情绪又轻佻又正经:「去告诉谢青山,你毒死我了。」
哪怕说出的话惊心动魄,声音里蛊惑的意味也浓得惊人:「把我的尸体悬于殿前,滔天的声名和荣耀就唾手可得了。」
谢青山果然上当。
楚漓帮我救出了母亲的元神。
这一年,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和解。
第五年,楚漓开始带我离开魔域,幻化成普通人的模样行走人间。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见了红尘烟火,也曾在瞬息间跨过数十万里风雪与朔漠。
第六年,他身上的魔气深了些。
第七年,他身上的魔气更深了。
第八年,第九年,也是一样。
他魔气发作一年比一年频繁。
我陪在他身边一年又一年。
直到端木熙带领大批的修士攻上寒山殿。
直到他禁锢了楚漓的魂魄。
这是一切的终点。
也是一切的起点。
我缓缓起身,站在了发光的溯世镜前。
镜中映出一个白衣人。
与我一模一样的眉眼。
但额间有一道并不显眼的浅色纹路。
三千青丝成雪。

-43-
此刻的人间已经成了炼狱。
看着神色惊惶的人们四散奔逃,自我身旁擦肩而过。
我转过身,逆着人群,向前。
踏过整整九千九百九十级白玉阶,来到溯玉阁庄严巍峨的正殿前。
地上倒了数不清的尸体。
有熟人,也有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端木熙决心斩尽杀绝,变故来得太突然,这些人有的维持着举杯敬酒的姿势。
有的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凝固。
两道耀眼剑柱直入云霄,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吸收魂魄。
我环顾四周,只见到手持刀剑的溯玉阁弟子,却没看见端木熙和楚漓的影子。
然而直觉告诉我……
他在剑柱最中央。
眼睁睁看着凶神恶煞般的溯玉阁弟子冲上来,挥舞着刀剑向着脖颈砍落,我掀了掀眼皮,动都没动。
下一刻——
手腕上的九瓣莲花纹路倏然闪亮,变成了刺目的亮金色,阵法在脚下成型。
融魂之后,白衣人的所有功法都可以为我所用。
我借助阵法,很快来到剑柱最中央。
端木熙正一剑刺向楚漓。
这一幕仿佛前世与今生重合。
当时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但这一次不会了。
神念微动。
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两人之间,直接用身体挡下了端木熙这一剑。
长剑穿透身体的一瞬间,我徒手抓了端木熙的剑刃。
手掌被割破。
鲜血顺着剑刃流下来。
端木熙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泛着金色光华的长剑上,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极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诧异。
与此同时,我在楚漓的声音里听见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谢昀,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停不下了。
不知不觉,我跟他相处的时间已经比任何人都长。
寒山殿中那么多年,早就停不下了。
或者说……
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今日的结局。
这是我求仁得仁,筹谋两世,亲手选定的结局。
其实我知道楚漓最开始时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同病相怜。
当初没人拉他。
所以我跟他落于同样境地的时候,他选择拉了我一把。
可我不需要谁「怜」我。
更不会永远躲在谁身后。
我从不认为自己比他差。
他能逆流而上东山再起。
我怎么就修不成神术?
你只管自在只管逍遥。
诸般因果。
我替你担。
楚漓。
在心里默念了他的名字,我无声地笑起来,回眸温言道:「我只是做了,你正打算做的事情而已。」
话音落下, 鲜血滴答落在地上。
巨大的溯世镜重新出现。
我脚下阵法倏然闪亮。
身侧的景象开始飞速变动起来。
楚漓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尽数消失。
聚集在剑柱周围的魂魄散去。
原本倒地死去的人又站起来。
剑柱也渐渐变小。
最终恢复成了最初凝成时的模样。
施展灵力凝成剑柱的一刻, 是宿主最为虚弱的时候。
就是现在!
我右手依旧紧紧握住被端木熙刺入胸口的长剑。
左手却凝聚出了一把冰锥,趁着端木熙动作凝滞的刹那,将冰锥直直刺入了他胸口。
「时空回溯?」
金色的血液从胸口溢出来。
从端木熙看着我,面容如雪,语气森然。他缓缓吐出三个字, 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想不到我苦心筹谋, 最后竟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你知道后果吗?」
他没看我, 反而侧头看向楚漓,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施此术者,必将——」
冰锥划过他的喉咙, 收割了接下来的话。

-44-
端木熙彻底消散的同一刻, 我再也支援不住,浑身脱力般倒了下去。
回头却正头对上楚漓的眼。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很及时地接住我。
越来越多的血从嘴里溢出来, 我却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笑声牵动肺腑, 我咳嗽了两声:
「楚漓, 你看吧, 你到底还是比不过我。」
「我本来就不如你。」
楚漓沉声道:「先不要说话了, 我给你疗伤。」
他想抓住我, 最终却只是徒劳地从我手上穿了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透明状态的了。
原本栩栩如生的莲花印, 也成了虚无缥缈的幻影。
这是飞灰烟灭的前兆。
溯世镜里我抓不住他。
如今他也抓不住我了。
「啪嗒——!」
有什么东西穿过我透明的手背, 砸在了地上。
楚漓嘴唇动了动。
他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也想起前世的事情了,对吧?
「让我想想, 是什么时候呢?
「在我断指,杀死千毒手的时候, 对不对?」
楚漓眸光闪了闪: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白的, 否则你在浴池里不会那么对我,更不会忽然穿什么红衣。」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在寒山殿的日日夜夜。
想起……
上辈子最后一次喝酒,似醉非醉时。
我曾经跟他说过……
我喜欢看他穿红衣。
他适合这样明媚张扬的颜色。
适合……大婚的颜色。
所以那时候他问我,满意不满意。
既是兑现。
也是试探。
可惜啊,那时候没有理解其中深意。
也没有穿上与他一样的红衣。
即使明知碰不到, 我还是伸手,做出了一个拥抱他的姿势。
「哥, 好好等着我, 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你信不信?」
「好, 多少年?」
身体透明得更厉害了。
我认真地想了想:「那可不知道,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一千年两千年, 你等不等我?」
我看着他, 很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 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楚漓点了点头:「等,多久我都等。」
他声音不复往昔清越。
可我终于松下一口气。
我信他一诺千金重。
我抬起手,想去碰碰他的脸。
但透明的身体却在此时轰然破碎, 化作了千千万万点细碎的波光。
围绕在楚漓身侧。
最后一点意识也消散前,我眷恋地在他指尖停留了一会。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此后山高路远,望君珍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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