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折扇,乱世风月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的弟弟。
从小就学着帮姐姐收情诗、递请帖,当日收件,次日即答,准时准点,绝不跑空。
业务能力饱受姐夫们好评。
等升了国子监,来找我搭桥牵线的也升级成了皇亲国戚。
放心,包送到的。
结果,递请帖的贵人说搞错了,那个帖子是给我的?
「哦,懂了。」
不能私相授受嘛。
「没错,就是给我的!」
大理寺来了,那帖子也是给我的!

-1-
从我有记忆开始,姐姐就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她擅琴,无论高山流水还是霸王卸甲,都能弹。
书画和棋略差一招,但能认出名手定式和名家笔锋,输得恰到好处。
姐姐说这叫相处之道,男人总是喜欢聪明却不如自己的女人。
我听不懂,只知道姐姐很优秀,很多人都喜欢她。
后来年岁渐长,姐姐不便再明着和男子同进同出,我就成了传信的小童。
那些人亲昵地喊我崔家小弟,讨好我只为一睹芳容。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姐姐的。
我十四岁的时候,姐姐已经二十一岁,还未定亲,母亲总是骂她坏了家里姑娘们的名声。
哪里来的姑娘们?父亲子嗣不丰,只有我跟姐姐两个小孩。
「无能之人才会生气,不用怕她。」
姐姐从来不在意这些。
「那每次母亲打我的时候,也是因为无能吗?」
「当然,她无能,教不好你却不想承认。下次她再想打你,跑快点。」
不久后,姐姐傍上了镇勇侯府的世子,给我争取了一个国子监的念书名额。
我不喜读书,但姐姐说,镶个金边而已。
「那行。」
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地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2-
上学三天,没人跟我说一句话。
不愧是国子监,氛围跟私塾完全不一样,大家都非常用功。
到了第四天,终于有人跟我说话了,是王翰林家的小公子。放学时他拦住了我。
「你就是崔望音的弟弟?」
「是的,你有东西要送给我姐姐吗?」
我打量了他一眼。
「但是多半不行,你看起来有点太小了。」
「你说什么呢!有辱斯文!」
他气得差点跳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姐姐跟镇勇侯世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早就在议亲了!
「崔望音不知廉耻,横插一脚。你这个做弟弟的怎么还有脸来上学!大家都不屑跟你为伍,你看不出来?」
「是的,我没看出来。不过我想,你一定很没用。」我放下书卷。
「什么!?」
「你生气,是因为你拿我没办法,拿我姐姐也没办法,所以只能在这里乱发火。」
姐姐不久前才教过我,这叫无能之怒。
「不过,你很关心你的姐姐,你是个好人。」
我拍拍他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我姐姐说镇勇侯世子不怎么样,除了家世哪哪儿都不行,谁嫁给他谁倒霉。
「加油,你姐姐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夫君。」
王公子被我说蒙了,继而发出尖厉的叫声,跟炸了毛的雏鸟一样气跑了。
回去后,我跟姐姐说了这件事,她温柔又耐心地夸我观察细致。
「不过真的没有人跟你说话吗?」
「嗯,大家都忙着看书。」
升入国子监的第五天,是姐姐送我来的。
她帮我提着书箱,徐徐送到台阶下,衣袖半掩面,身形随风动。
当时正是入学时间,书院大门口人来人往。
于是我的人缘又好了起来,又有新的姐夫预备役来找我送东西了。

-3-
姐姐现身后没几天,来了个大人物。
别的不说,单就他的衣服,上有银线绣成的龙形暗纹,四爪,条条不一样。
「叨扰了,这个是给你的。」
「好的。」
我亦郑重接过。
对方完全没有架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一开口就让人如沐春风。
长相也非常不错,送个帖子还要亲自到场,足以见得他对姐姐的爱慕之心。
满分,绝对的满分。
回家后,姐姐拆开帖子看了看。
「端王家的二公子亲签……咦?这是给我的?」
「嗯,他亲自交给我的。」
绝对没有听错。
「好吧,好吧。」
姐姐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看着似乎略有些担忧。
「那帮我回复他,三日后一起游湖。」
我如实回复了这位二公子,约他三日后游湖。
他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懂,这是要给我报酬了。
「皇室的点心好吃吗?是不是跟外边的不一样?」
我喜欢甜甜的东西。
他果然是个好人,赴约那日,守信带了一大盒沉甸甸的点心,我很喜欢。
就是登船的时候,二公子有点诧异。
「你不上去吗?」
「姐姐叫我在岸边等。」
多半是要聊风月、叹风尘,这种时候,我就不碍事了,反正姐姐不可能吃亏的。
「呃,可我的帖子是下给你的。」
「我知道,放心,我不会乱说,你约的就是我。」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穿着蓝色碎花裙的姐姐在船上柔柔唤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去了。
加油啊,端王家的二公子,看好你。

-4-
我坐在岸边,打开点心盒子,满满三层,琳琅满目,最底下甚至还藏了一碗酥酪。
只是才吃到第二层,二公子就孤身一人回来了。
「这么快?」
「你姐姐说,她还要去赶下一场。」
那看来结果不太好,姐姐懒得应付的时候,最常用这套说辞。
我斟酌着如何开口才不会伤到他。
「聊得开心吗?」
「挺好的,她是名非常厉害的女子,此次闲谈,收获颇多。」
「那你们约了下次见面吗?」
「嗯,到时候还给你下帖子。」
太好了,还有希望。
我雀跃得太明显,他也跟着笑,继而牵起我的手。
他说他叫谢临易。
好听的名字Ŧṻ⁷,我真的很喜欢。

-5-
跟谢临易熟络后,他经常带着点心来找我,偶尔课结束得早,他便也指导一下我的功课。
他跟姐姐一样耐心,发现我算学不错时,还会真诚地夸我聪明。
作为回报,我跟他说了很多我们姐弟俩小时候的事。
比如,我总背不下三字经,气得父亲骂我傻子。
周围孩童有样学样,也喜欢指着我喊傻子。
最后一次,被姐姐听见了,她捡石头把所有小孩都砸了一顿。
超厉害,像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从那以后我就跟着她混了。
我们俩还定了暗号,如若哪次她穿了蓝底的碎花裙,当天她就一定会带我出去玩。
时间久了我居然能认得她的每一件首饰,每一条外襟,还在衣衫搭配上颇有心得。
姐姐说,我其实很聪明,只是开窍比较晚。
没错,等到九岁,我就会背《三字经》了。我兴奋地跑去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却像看垃圾一样看着我。
为什么?
他们不是希望我背下来吗?
「因为把整个家族寄托全压在小孩子身上的,不是什么好父母。」
这是谢临易告诉我的。
「小耀,你已经尽力了,你没有偷懒。」
「嗯,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读书的。虽然考功名肯定不行了。」
「没关系,也不是只有仕途一条路可以走。」
「没错。」
我告诉谢临易,等分了家,我就把所有的钱存钱庄,拿利息,再去开个成衣铺子。
「甚好,等我及冠,被大哥扫地出门后就来投奔你。我们一起开铺子,拿利息。」
这番话非常不妙,姐姐不会跟一个每年只能拿一点利息的男人过日子。
不过还没等我委婉地提醒谢临易,那个在他口中会把亲弟弟赶出门的谢大哥就出现了。
而且没用一炷香的时间就跟姐姐打成了一片。
「不可以这样,你快想想办法。」
我坐在一旁看姐姐跟谢大哥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想插嘴却又无能为力。
「怎么了?小耀不喜欢我大哥?」
「相较而言我当然还是更喜欢你。」
他脸莫名就红了,盛杏仁豆腐的碗都差点摔掉。
真是不争气,难怪将来要被赶出家门。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把盛好的杏仁豆腐推了过来,还撒了满满的糖桂花。
好吧好吧,如果以后真做不成姐夫,我也会收留他的。
杏仁豆腐和糖桂花都很香甜,那是我最后一次吃到它们。

-6-
几天后,街上的氛围不对了。
听说年初就跟边境的羌族起了摩擦,现在直接升级成了正式开战。
羌族人擅长骑射,马匹健硕可日行千里,已经借着突袭优势连下两城。
朝廷原本不当回事,还以为是打秋风的乞丐,赏点东西就能送走。
但是事态很快脱离了掌控。
大周朝安逸太久,殿上说话的都是文官,等羌族拿下第三城的时候,我们这边连个能点兵的将领都没有找到。
最后还是镇勇侯硬着头皮上了战场,可是整个队伍萎靡不振,士气低落,感觉走不到边境,精气神就要全漏光。
谢临易也这么认为,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说,前线不容乐观。
我懂,他带给我的点心已经少了甜甜的味道。
镇勇侯最后拼上老命走到边境,硬撑着熬过羌族的两次突袭,人还是没了。
他已很久不上战场,无论体力还是战术,都远远比不上羌族年轻气盛的新王。
陛下再一次点兵,镇勇侯世子却拒绝请缨,直呼自己幼年有疾上不得马。
好拙劣的谎言,他明明还请姐姐打过马球。
朝堂众人不齿,但他们也一样不敢上,五十步焉敢笑百步。
最后,还是谢临易的大哥谢鳞开主动请命,愿北上伐羌。
队伍是刚凑的,兵器是现打的,时间紧迫,甚至粮草都没集齐就上路了。
之前连年丰收,大家都觉得家底丰厚,花销随意,陛下也自诩明君降世,动不动就要兴土木、颂功德。
结果一打仗,才发现没存多少钱。

-7-
谢临易脸上的担忧更重了。
我怕他闷出病来,天天拽着他上街转。
我想,至少要让他知道,大厦将倾,国之危矣,但还是有人在奋力一搏的。
看,不等官府下募捐令,不少人家就将平时攒的散碎银子捐了出来。
我那脾气古怪的老父亲也把能卖的几乎都卖了,还拖着老骨头准备前往江南,找旧友募集军资。
再过不久,内宅小姐们也开始行动,宴请募捐的帖子一家一家地发,珠花头饰能摘的也都摘了个遍。
姐姐也揣着体己钱去了,可是连门都没进成,将她堵在门口的小娘子看着可凶。
王翰林家的小姐声称若是收了她的捐款,自己回家就一头撞死。
「我等清白人家的女子,难道要与她沦为一路?这跟逼死我们有何区别!」
赞同这话的姑娘还不少,大家苦姐姐久矣。
不过姐姐并不恼。
「小姐说的是,望音这就去找其他的同路人。」
就算面对指责,她也永远是优雅端庄的。
「只是小姐需知,就算来路要分高低贵贱,最后的去处,也终归是将士们的铠甲和口粮。
想来算账的小吏应当不会记录,这捐钱之人有没有守《女戒》。
一席话说得王家小姐哑了声,不知如何反驳,回过神来才气得尖声惊叫。
「就跟她弟弟一样,像炸了毛的小鸟。」
谢临易终于被我的模仿逗乐了,时隔多天第一次笑出声来。王家姐弟功不可没,善哉善哉。
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觉凑了过来,轻轻抱了抱我。
「谢谢,有你在,至少不那么难熬了。」
「放心,我会一直在的。」
我也很认真地抱住了他。
姐姐后面说到做到,很快找追捧她的男人们另捐了一票,数额惊人。
「谢临易,粮草应该不用担心了吧。」
「谢临易,我的存银大概很难养活我们两个人了。」
「谢临易……」
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8-
「这次一定没问题的,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对吗?毕竟我们所有人都努力了啊。」
「……嗯。」
谢临易的声音很轻,很不确定。
我想他一定是早有预感,所以才回答得那么为难。
因为即便众志成城,军民一心。
前线还是崩得一塌糊涂。
大周的军队没经过严格训练就上了战场,如羊入虎口。
实力悬殊实在太大,只能拿命填,拿血浇,拿肉身化作尸山阻隔铮铮铁蹄。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大家都那么拼命了。
可能有些事情,并不是只要悔悟了,努力了,就能成功的。
就像我总也读不好的书,写不成的诗。
终于有一天,谢临易跌跌撞撞地来我家,红着眼睛告诉姐姐,谢大哥回不来了,他把自己也填了进去。
将帅若不能身先士卒,无法服人。
十条命换一条命,羌族也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可惜了……但是臣女也只能叹一声可惜,他并没有许诺过什么,臣女也从没想过做他的未亡人。」
「在下明白,只是他最后送回来的信件里面,有一封是给你的。」
小小一封,上书「望音姑娘亲展」。
姐姐当着我们的面拆开了。
「这就是谢鳞开的遗言?」
「大哥还有何交代?」
「哦,他说羌王长得非常不错,孔武有力,壮硕雄伟,绝对是我喜欢的类型。」
谢临易一下子哽住,我拍了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而姐姐已经婀娜起身去找蔻丹和脂粉了。

-9-
羌族同意和谈,但占去的五城一城不还,还要公主和亲的同时再陪嫁两城和大笔金银过去。
「简直是强盗!无耻至极!」
从江南赶回来的父亲在朝堂差点气晕过去,京城也都笼罩在恐慌之下。
但羌族自古就是蛮族,就算教他们孔孟之道也听不懂。
不过倒是可以讲讲三十六计。
还得是美人计。
欢迎宴上,姐姐用羌语唱了一首塞外小调,声音婉转如莺啼,高亢处又似空谷鸾鸣,响彻大殿。
听得羌王眼睛都直了。
当下就表示不要公主,要她就行。
姐姐也当场回绝,直言她的未婚夫战死沙场,国仇家恨叠一起,她不能接受异族的示爱。
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说她订了婚,包括我。
但无所谓,羌王也不会去查证。
总之一番哄劝下来,陪嫁的金银和两座城不要了。
如果不是皇帝急着拍板,我觉得姐姐说不定还能反过来讨两城。
男人只会影响她还价的力度。

-10-
因为帮朝廷解决了大麻烦,皇帝给姐姐封了荣嘉郡主。
原本还想给父亲升官,但是老头子婉拒了。
他干不下去,只求辞官退仕。
短短半年时间,他一直以来坚守的忠君之道,文治优于武治的传统思想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国破只差临门一脚,他的女儿沦落为和亲郡主,朝廷大部分官员却还觉得,没事,这不是又活了?
崇文抑武太久,已是朝廷的沉疴旧疾。
不过就算旧疾难愈,也总有年轻鲜活的生命走在前头,挣扎着多给这片土地喂一口血。
谢大哥是这样,现在谢临易也要步他的后尘了。
边境还得防守,所以他弃文投武,从军去。
等护送完姐姐出境,他就要与其他官兵一起退守城关,长期驻扎。
谢临易北上心意已决,可见到我又有些不舍。
我懂,虽然他现在当不成姐夫了,但我俩多少也是共患难、共捐款的交情。
而且我其实也有点舍不得。
这可怎么办好?
谢临易下定决心来道别那日,我努力很久才让眼眶稍微有点红。
足够了,他心软,一看就慌。
「从军那么辛苦,你吃得消吗?」
「正好练练体魄,你别哭……」
「那边境一定很危险吧?」
「不危险,安全得很。小耀放心,我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就是去混个资历锻炼而已,比在京城还安全。」
「那就好。」
说完,我把藏在一边的小布包拿了出来。
「那我也要从军。」
「啊?不行!太危险了!」
「你刚刚还说很安全。」
「我……」
「你说比京城还安全。」
「……」
「混资历而已。」
「小耀什么时候学会诓人了?」
「姐姐教我的。」
我是她聪明的弟弟呀。

-11-
姐姐出嫁当天,声势浩大,倾城相送。
人人都感恩她的舍身,念诵她的名字,许愿神佛让她余生安稳。
他们太小瞧姐姐了。
我悄悄跟边上的谢临易说。
我觉得需要担心的反而是那个看起来高大威猛能吃人的羌王。
谢临易敲了敲我的脑门儿,让我遵守军纪。
出城前的最后一站,京城里不论是否出阁的女子几乎都来了,带着送给姐姐的花跟荷包。
走在最前边的又是熟面孔,王翰林家的小姐王顺雨。
「崔望音!对不起!」
送到最后别人都停住了,她还跟着花轿,一边跑一边喊。
「崔望音!等你回来,我一定三叩九拜给你道歉,你一定、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她扒着花轿的样子一点也不淑女,灰头土脸的模样也很狼狈。
等姐姐叫停仪仗,掀开帘子握住她手的时候,王小姐直接大着嗓门哭了起来。
「姑娘啊,我也不是去送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
「可我还是担心你,我忍不住……气死了!我们怎么就输了呢!」
王顺雨捧着姐姐的手,哭得抽抽搭搭,像要断气一样,她不仅是在哭姐姐远嫁。
也是哭她的不甘,她的遗憾。
哭战场上的不归人,哭分崩离析的大周天下,大好河山。
「我将来、我将来一定要生个厉害的孩子,我要送他去学武,让他当将军,把这次的败仗奉还回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崔望音,你等等我,你等等我们……」
「不要这样,不要将大人的愿望强加在小孩子的身上。」姐姐温柔地给她擦了擦脸。
「万一你的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呢?」
王顺雨很努力地扬了扬嘴角,可惜比哭还难看。
「……那就,承你吉言吧。」

-12-
姐姐踏入羌族草原后,我们就见不到面了。
没关系,我总感觉她还在身边,我也相信她一定没问题。
从军生活确实比想象的要艰难,我体质弱,但算学好,谢临易安排我做了个小小书吏官。
这算不算靠裙带关系上位?
当然,我也没给他丢脸,算账特别准,摞起的军装望一眼就能数出准确的数。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跟谢临易长高,晒黑,变成西北风沙下粗粝的大人。
期间与羌族偶有摩擦,谢临易身上多了几道象征功勋的伤疤。
我也重新攒了家私,筹算着我跟他的养老金。
不过,可能年龄到了,我的脑袋在某天再次开窍,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们俩什么关系啊,他都已经做不成我姐夫了。
而且谢大哥也走了,没人会把他扫出端王府的大门。
我去找谢临易对质,结果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有的。
他还有个弟弟叫谢上意,从小天资聪颖,备受瞩目。
我问有多瞩目?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他说上意小弟为人低调,只在家里受宠爱,端王世子之位已经确定由他继承,以后他还是被扫出门的命。
天呐,太可怜了,怎么这样。
「你不要难过,就按照之前说好的,我养你啊。」
「小耀放心,我也不白吃,我的俸禄都交给你打理。」
于是,我又多了份帮谢临易打理俸禄的活。
「你是脑子缺根筋才会被他骗。」
损我的家伙叫王颂云,正是跟我同窗过的炸毛小鸟。
「他谢临易就算不做端王,也是天潢贵胄,会傻呵呵地跑来跟你一起养老?他以后不成亲?不收美妾吗?」
「确实,这要说清楚,我不能连他的小妾也一起养。」
「傻呀你!」
王颂云的家族传统,一着急嗓门就特别大。
「他是想骗你的人呢!这家伙坏得很,肯定是觉得你傻子一个骗了也不用负责任!」
「不至于不至于。」
我有什么好骗的?
结果第二天,王颂云就被罚了,谢临易举报他辱骂同僚。
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说话就那样,不算骂我,我分得清的。」
「不仅是你,他还骂了我,他侮辱我的人格。」
谢临易黏黏糊糊靠在我身上告状。
「他才图谋不轨,他才找小妾!他还挑拨我们的关系,破坏我们的感情,天杀的,他是不是羌族派来的奸细啊!」
「不至于不至于。」
但是两天后,真给我发现了羌族的细作。

-13-
我是负责登记军装发放和回收的,这类物品很重要,不能流出。
若坏了,需得用穿旧的来换。
另外,虽然表面上看大差不差,可其实每一批次的衣服都存在细微差异。
要么是褂扣的打结方式换了,要么扣子之间的距离变大了。
一般人不太能看出来,但我可是最会观察衣服的小耀啊。
只一眼,我就能知道士兵身上穿的是入冬以来第几批军资。
但是,军中出现了衣着不对的人。按照我的记忆,这个批次的衣服早就全部收回了。
悄悄一查,有几个柜子被翻动过,合计少了二十件。
往年一到入冬的时候,羌族动静就会大一些,但还从没混进过军营。
二十个细作,再加上军中不知多少的叛徒。
我有点担心,谢临易却说不打紧。
不外乎是想要探消息,偷军情。
现在人都暴露了,他们还想偷到真东西?
果不其然,大战在几天后爆发,但是因为情报失误,羌族的马匹在一开始就陷进了泥潭。
谢临易率领大军抢占先机,势如破竹。
五年来从没有哪次仗打得如此顺利,如此痛快。
当年十人换一人,血流成河,遍地尸骸。
现如今我们也有了健硕的马匹,和擅长马战的军士。
连带着我跟王颂云这样的后勤也觉得扬眉吐气,抢伤员,换补给。
最后站上城墙看着羌族人丢盔弃甲,仓皇撤退。
但是,还不够。
在扬起的烟尘之间,我敏锐地在一片灰黑色中捕捉到一抹亮蓝。
留在末尾撤退的一支骑兵小队,为首的那个羌族人离去前频频回望,像是想尽可能地多留一会儿。
他的手臂上系着不起眼的蓝色绑带,上面有点点红色的碎花。
我一个激灵冲下城楼,大步迈过高高的台阶,冲向凯旋而归的谢临易,他被我的狠劲儿吓了一跳,但还是稳稳接住了我。
「谢临易!」
我冲他大声喊。
「姐姐在喊我们!」
她说,今天是可以出行的日子。
所以前进吧,大周的儿郎。

-14-
下半场的追击战从黄昏打到天光破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谢大哥最后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吗?
阵前将士的呐喊响彻云霄,有悲泣,有嘶吼,声声都是在告慰曾经埋骨于此的英灵。
五年隐忍,全在今朝。
请先人得见,当年种种惨痛、不甘和屈辱,今已悉数讨回!
经此一役,羌族元气大伤,原本他们的王庭就因内乱损失惨重。
此番孤注一掷,也是为了能在冬日来临前多囤点物资。
没想到被谢临易直接反杀,根基尽毁。
不过十日,五城已追回三座。
剩下两城,羌族亦无力回天。赶在过年前,一切就结束了。
谢临易深入草原腹地,直接杀到了羌族新王的面前,拔剑出鞘。
人头落地,弹指一挥间乾坤已定。
阔别五年之久,我终于见到了姐姐。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优雅美丽,见到我时隐隐红了眼睛,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阿耀,好孩子,你长高了……也没多少啊,谢临易有给你吃饭吗?」
「给的,姐姐。」
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姐姐略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把我的袖子从谢临易手里抽了出来ṭų₀。
不意外,她果然还是最喜欢我。

-15-
谢临易在呈往京城的折子中狠狠夸耀了姐姐的功绩,直言草原消息闭塞。
若没有荣嘉郡主,大军很有可能错失机会,白白再在边境浪费数年。
大实话,我爱听。
而且羌族王庭真的老惨了,我们杀过来之前就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
新登基的羌王算是捡漏,收的渔翁之利。
现在也被谢临易一刀砍了。
我问姐姐怎么做到的?她笑着跟我说小孩子不要学。
我不小了,我都十九岁了。
我又问她,那个一直跟在她身边,阵前还给我递信号的骑兵小队长是不是新姐夫?
她说不算,裙下臣之一罢了。
我还想问,姐姐说,有时间打听,不如快点把羌族剩下的老弱妇孺安排好,我们启程回京。
呀,差点忘了正事。
去时路,来时路,走起来完全不同。
来时是不知归程,不知生死。
回去就轻松了不少,大家一țūₑ路上都有说有笑,觉得明天充满了希望。

-16-
直到京城郊外,圣旨传来,荣嘉郡主暂缓回京。
居然是因为朝廷官员们觉得,姐姐已嫁羌王。
若是因为夫君死了就接回来,恐天下女子效仿,一死丈夫就改嫁,不贞不义。
「哎呀,那他们可能不知道,在下都改嫁过几轮了。」
虽然姐姐不在意,她甚至把这件事当玩笑说给她的小侍卫听。
但我还是气得发抖。
从小到大第一次,愤怒、委屈,却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我拿那群官僚并无办法,拿没主见的天子也没办法。
五年了,朝廷依然是文官的一言堂。
武将被挡在城外,他们的意见进不去,宫里的皇帝也听不到。
但谢临易还是想拼一下,他准备在封赏那天把姐姐的事再提一提,哪怕触怒天颜丢了军功。
不过没轮到他破釜沉舟,才第二天好多大臣的口风就又变了。
听说那波拒绝姐姐回京的官员们,当天回去就被家里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有甚者直接提了和离。
被闹得最凶的是礼部侍郎,夫人孩子全回了娘家,他上门讨饶还被指着鼻子骂了一个时辰。
「没有荣嘉郡主,当年直接小半个周朝、几年赋税都赔出去了!你哪儿来的脸说人家不贞不义ţų⁹?
「而且这般对待和亲郡主,全天下都看着呢!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还得避嫌!
「为小礼而舍大义,你礼部侍郎做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家夫人姓王,名顺雨。
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凶狠。

-17-
礼部侍郎对自己进行了深刻检讨,舌战群儒时也是最卖力的那个。
一番对峙下来,皇帝又开始犹豫不决。
国之大事,如同儿戏。
但不管京城里风怎么吹,姐姐都已经懒得回去了。
「何处收容我,何处就是我的故乡。」
她说这话的时候笔直站立着,虽为女子,亦如山岳般沉稳坚定。
「羌族也学会过年了,我教的。现在回去的话还能赶上年初一。」
饺子在哪里不都一样吃吗?
这话倒是不错。
「我也想吃吃看羌族的饺子,谢临易。」
「那我们也回去吧,述完职就走。」
「那估计只能赶上元宵了。」
「或者我给你包,什么馅儿都行。」
说着说着他又要黏过来。
「谢临易,不要赖在我身上,你越来越重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还学会了耍赖。
「我说饺子要吃白菜的。」
「好嘞,收到。」
「还有你不要赖在我身上。」
「听不见,听不见。」
「我们去哪里煮饺子,今天还是只能住在军营里吗?」
「呃……忘了这个问题。」
我家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已经把房子卖了回祖籍。
端王府,连谢临易都不去。
边上的王颂云听见了,立刻充满热情地想要过来邀请我们,结果被谢临易一个眼神吓退了。
「算了,其实哪里都一样。」
我赶紧拦着他,就怕他给人家生吞了。
「对我来说,有你就可以了。」
「真的?」
「真的,你脸怎么又红了?」
他不自在地松开我,支支吾吾半天,突然抬手指向了天空。
「小耀你看,火烧云。」
「哇!」
半边天都烧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绯红一片。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番外·谢临易

-1-
表面上我是风光霁月的端王府二公子,但实际上,我是个残次品。
按照父母的理论和规划,我应该三岁启蒙,五岁入学,七岁男女分席坐,九岁才名初显扬京城。
大哥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也得这样,小弟跟在后边排着队。
可我按部就班的人生前进到十二岁这个节点,突然卡住了。
贵族家的男子,十二岁,得跟通房姑姑学人事。
我也不知为何如此抗拒这件事,但就是接受不了,跟父母的争吵也全面爆发。
我向他们哭诉从小到大经受的压抑和不满,他们却只是一味地觉得我有病。
孩子病了怎么办?
治呗,找大夫,扎针、喝药、拔火罐。治了好久,治到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大哥说,算啦,别治了,病就病了,不疼又不痒。
父母觉得不行,家里不能有我这么不正常的小孩。
大哥又说,那好,等他成年了我就把他扫地出门,定不让他辱没咱ţű̂¹们端王府的牌子。
我终于活下来了。
但我依然是个残次品。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女人。不论是谁,一接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大哥说我可能是被吓着了,需要慢慢恢复。
实在恢复不了,以后找个男人做伴也行。
「太好了,在下的世子之位稳如泰山。」
「本来就争不过。」
他是父亲母亲用尺子一厘一毫规整出来的杰作,而我长到十二岁就被废弃了。
但我不难过,我反而松了口气。
我开始了自由散漫的生长,对外我一切正常,对内,除了大哥没人敢跟我说话。
「临易啊,我今天遇到一个超美的姑娘!」
「哦。」
「真的,不信你看看。」
他弄来的画像确实美丽,但我实在没什么感觉。
而且嫂嫂早就被定好了,父母连大哥几时成亲生子都安排妥当。
不过因为他念叨了太多次,我对这位美人留了些印象。
后来国子监进了个新学生,长得跟画上姑娘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几抹艳色,多了几分清秀。
他乖乖巧巧地坐在教室的最后边,课堂作业写得飞快。
我绕过去一看。
标题:尚书—议谟明弼谐,如何?
答曰:要穿好看的衣服,戴好看的佩饰,打扮成漂亮的样子,然后就会被注意到,就有贤明的人来帮我了。
呃……
很好,这下我真注意到他了。

-2-
最初,我是存了些卑劣心思的。
因为总是被说成破烂货,我偶尔也会自暴自弃地想,要不拉着谁跟我一起共沉沦。
这小孩看起来很好骗的样子,就算真闹出点什么来,也没关系。
所以我给他下请帖,看他兴冲冲地约我游湖。
等到了约定之日,我才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
小朋友确实很好骗,但他有个不得了的姐姐黄雀在后。
太可怕了,我一不小心跟我哥的梦中神女约上了。
我本就害怕女人,对面这个更是狠角色,瞧着温柔体贴,又是倒茶又是闲聊,然后不经意间就把我的底细套了个清清楚楚。
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进入下一个环节,直接开战了。
「谢二公子,我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但我弟弟至纯至善,不是供人玩乐的。」
「对不起。」
「咦?这么快认错?」
其实,当他只要点心做礼物时,我就已经后悔了。
他那么天真,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反而是我不配。
我的自卑,我的别扭,全部落在崔望音的眼睛里。
「若是你能平等待他,我也不介意弟弟有你这么个朋友。」
于是,我有了能平等相待的朋友。

-3-
小耀大概是我第一段比较健康的外部关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也能渐渐安静下来。
尝试跟小耀用一样的视角看世间万物,还挺有趣。
大哥发现我有了新朋友,高兴又惊讶。
知道我认识他的爱慕对象后,更是许诺了一堆好处让我带他去四人行。
不过,没问题吗?他都有世子妃备选了。
「没问题啊,她对我也就是玩玩而已。」
「你还挺高兴?」
「不然呢,我还能跟她要名分不成?」
好吧,他超爱的。
不过确实,问题不大。
因为大哥很快就没了。
国破山河在,补补凑合过。
他用自身血肉去填羌族踏出的坑洞,被永远留在边关,混在万人山里回不来了。
端王府也没有办他的丧事,明面上说国丧临头,小丧不办。
实际上早在大哥自告奋勇弃文从武的那一刻,他就被扫地出门了。
端王夫妇,最恨脱离掌控、不按规矩生长的东西。
我也决定提前被扫了。
临走前,包袱里被塞了二十两碎银,是幼弟上意偷偷放进来的。
我带着这点钱一起去战坑悼念亡魂,权当是我们三兄弟的最后一聚。
大哥死在周朝最新的国境线上,那里已长出碧绿的新草叶。
正对面是失守的城池,大门紧闭,肃穆萧索,不见一点生机。
一边是向死而生,一边如行尸走肉。
而叶子只要还能生长,就有拔地而起的那天。

-4-
边塞凄苦,但是小耀跟着来了,总归没那么无聊。
我自觉跟他早就超过了友谊的界限,抱都抱了,手也牵了,他要是性别一换,早就是非我不嫁的程度。
可惜小耀还不太开窍,他目前只对未来的养老安排有点疑问。
还有个炸毛鹌鹑企图挖我墙脚。
他谁啊他!我可是经由崔姐姐认证,家长关都通过了的!
总之边关Ṱųⁿ的日子,防沙、防寒、防羌戎、防王颂云。
小耀把军装物资管得很好,哪怕是我都得遵守规矩。
干得漂亮,就得这样。
但他也会偷偷告诉我,这一批的军衣薄了,最好下次再来换。我心领神会,立刻就去调查,一抓一把的贪官污吏。
感觉我武官当得也挺好,养老规划里可以再添一笔,小耀开铺子,我当捕快巡街。
闲暇时还能听小耀评评当下时兴的款式,毕竟他对这些如数家珍。
但是没想到,他的天赋居然还能发现羌族的奸细?
太厉害了!不愧是我的小耀!
而且他还记得崔姐姐的暗号?不得了!
如果说前几年的摩擦只是小试牛刀,那这次,我是卯足了劲要把羌族往死里打的。
我们的战场是先烈坟地,每走一步、每杀一敌都有英灵的托举。
失去的土地,夺回来了,遗失的子民,也回来了。
将羌族新王一击毙命的那刻,哥哥仿佛站在前方向我挥了挥手。
然后渐渐地,渐渐地,他随过去的风沙一起消散在草原的烟尘中。
未来留在我们的手里,正慢慢发芽。

-5-
我荣归故里。
虽然并不是一帆风顺。
五年过去了,朝堂上的蠢货数量并没有减少。
他们居然不让崔姐姐回京?
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谁?
王颂云安慰我,虽然文官还是绝大多数,但我们不是回来了吗?武将们的复归,总要慢慢来。
留给他慢慢来吧,真心祝愿他们改朝换代,我要带小耀回边境了。
王颂云的姐夫居然也来城郊找我,想求见荣嘉郡主,挽救一下他岌岌可危的婚姻。
晚了,姐姐已经回羌族了,你小子等着被和离吧。
返程前,我想尽办法向端王府递了消息。
我与上意已经五年不见,但我想,只要他愿意,我就一定带他走。
结果他婉拒了。
并且笑眯眯地告诉我,端王估计活不到来年开春。
「这么快?他好像也才四十多。」
「我动了点手脚。」
「收拾干净了?」
「放心,妥妥的。」
想来是托父母精细教养的福,我们兄弟仨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
点茶闲谈,聊的尽是些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事。
但是管他呢?
小耀来接我的时候,上来开口就喊他小哥哥,太上道了,喊我二哥哥,喊他小哥哥,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
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6-
转眼,五年之后的某天,小耀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他?
天可怜见!他终于发现了!
「仔细想想,谢临易你很喜欢牵我的手呢。」
他开始一点一点历数我的罪状。
「你还动不动就抱我,俸禄也都交给了我……啊!王颂云当初是这个意思啊!」
「因为牵你的手我会很安心。」
我赶紧把他的思绪掰回来,不准提炸毛鹌鹑!
「你还直到现在都没有成亲。」
「小耀不是也一样没有成亲娶媳妇?」
「哦,那是因为,我也喜欢你呀。」
将要与我共度余生的人,笑着拉起了我的手。
「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你,正愁该怎么办才好,结果仔细一想,你明明一直都爱着我啊。」
「没错。」
我爱你。
我回以拥抱。
在我身上,残缺的那个部分,终于彻底迎来了愈合。
番外·崔望音。

-1-
崔望音七岁之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崔望娣。
俗气,难听,沾满了乡土气息和泥巴味。
不过她没反抗,乖顺接受了。
她还太小,没有力量跟家里迂腐的老头子老太婆闹,她现阶段的任务是吃好穿好,快点长大。
七岁那年,母亲以四十二岁高龄拼了个耀祖出来。崔老爷喜得爱子,开心得见眉不见眼,流水席连办一百桌。她也趁着喜气洋洋的氛围,赶紧提出要换个名字。
弟弟都有了,望娣的任务结束了。
崔老爷觉得她说的在理,于是把「望」改成了「旺」。
她一时气结,连带着看新生的小团子也不顺眼了。
不过崔老爷才不管她怎么想,老两口对耀祖寄予厚望,臆想他三岁就能熟读三字经。
结果他三岁刚学会喊爹娘。
呵,完了呀,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而她呢,十岁了,花容月貌含苞待放,终于初具跟父母讨价还价的资本。
「前天女儿出门交际,大家都笑话我的名字,还说我旺了弟弟以后就不旺夫家了,嘤嘤嘤,怎么办呀?」
崔老爷看着女儿哭泣时哀婉动人的模样,觉得有理。
于是她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名字——崔望音。
从今以后,眺望佳音。

-2-
因为爹娘对她的疼爱有限,崔望音从小的人生信条就是靠人不如靠自己。
她已经拥有了外貌优势,内在情商也不低,不管什么年纪的男子都能周旋得游刃有余。
唯有一人例外,就是她的弟弟崔耀祖。
原因无他,前面说过了,耀祖弟弟不是很聪明。
所以他对姐姐的嫌弃毫无自觉,只要看到她就会跟着她跑,拽她的袖子和衣带。
崔望音简直要被他烦死,偏偏还不能表露得太明显,只能私下里独处的时候凶他。
可是弟弟不仅不聪明,记性也不是很好。
往往上午才哭着逃跑,下午就又蹦蹦跶跶地跟过来牵她衣袖。
「姐姐,衣服好看。」
呵,那是因为她人美,穿什么都好看。
她不想跟耀祖这个既得利益者扯上太多的关系。
父母的老来子,眼珠子,未来就是败家子,她才不想以后被这种弟弟拖累。
但出乎意料,耀祖的特殊待遇只到七岁就结束了。
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没能背下《三字经》。
「他是早产,母亲生他前还喝那么多年坐胎药,大夫都提醒过会有影响,您现在才知道吗?」
「不要提了!他就是个傻子!傻子!」
「那接下来怎么办?」
养小孩又不是养狸奴家犬,还能丢了不成?
结果他们没丢,只是不管了,由着弟弟在后宅自生自灭。
就连崔望音都觉得荒谬。
她找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弟弟被邻家的几个小孩围着骂傻子。
小朋友委屈地站在正中间,衣服皱巴巴的全是油渍,细看小拇指上还缺了一块指甲,隐隐透着血丝。
她顿觉气血涌上了脑子,全然不顾此前维持的淑女形象,跟那群小孩狠狠地打了一架。
大获全胜。
等她骄傲地理好衣服,正好看见弟弟崇拜地盯着她看。
他把脏兮兮的小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拽住她蓝色的碎花裙,喊她:
「姐姐。」
「……嗯。」
从今以后,阿耀就跟着望音混了。

-3-
随着年岁渐长,母亲也开始张罗起崔望音的婚事。
但可惜,她并不想成婚。
见识了自家后宅的陈腐阴私,她只觉姻缘也是一座坟冢,进去了就会化作白骨烂肉。
母亲怒斥她不守妇道,不要脸皮,等将来年老色衰了没好果子吃。
呵,肤浅。
美貌从不是自己唯一的武器,她靠的是识破人心的手段,和无人能及的才华。
哪怕再过四十年,她也有信心做京城的第一交际花。
不过现下,为了避嫌,大多数想要一亲芳泽的男人都选择把帖子递给了阿耀,托他代为转交。
跟崔望音有关的事情,那都是阿耀一等一的大事。
他不懂这些帖子是干嘛的,只是觉得有那么多人喜欢姐姐,很开心。
ẗú⁴崔望音也不跟他说太多,他开窍晚,大了自然会懂。
而且,其实帖子也不全是给她的。
中间偶尔会有一两封是给阿耀的。
姐弟俩都很会长,崔望音是美艳动人的话,那阿耀就是清秀精致,在好那口的男人堆里,同样受欢迎。
其实若真心爱慕阿耀,她不会拦。
十九岁那年,崔望音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样,她这个年纪都没有来初潮。
偷偷去问大夫,大夫说是天生的。
她的身体有点问题,虽然外表看不出差别,但那方面发育迟缓,癸水要很晚才会来。
来了也很难生育,注定子嗣艰难。
她都这样了,阿耀呢?
大夫委婉地表示,估计也差不多。
所以说他们家,是从祖辈开始就有病,传到他们姐弟这儿直接无力回天。
算了,等着断子绝孙吧。
所以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作伴而已,不管后代。
但可惜大多数人找弟弟都只是想玩玩。
崔望音收到这种țűₖ下三滥的帖子,定是要亲自上门敲打一番的。
二十一岁那年,她成功傍上镇勇侯家的世子爷,给阿耀谋了个国子监的名额。
结果阿耀入学没多久,招来一条大鱼。
端王府的二公子,皇室中人,她的人脉中还没有能与之抗衡的。
有点棘手,崔望音看着弟弟有点担忧。
但再难也要硬着头皮上。
等见了面,崔望音觉得这位谢二公子看起来比自己还紧张。
万幸,纯情款的。
再一套话,端王府就是个名头,这位在家也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主。
更放心了。
她不过刚一强势,对方就认错道歉,肩膀微微颤抖,像在怕她。
蓦地就让她想起了当年,阿耀哭着拽她衣袖喊姐姐的样子。
行吧,行吧。
翻不起什么风浪的小可怜而已,让阿耀多交个朋友也不错。

-4-
认识谢临易后,阿耀很开心,很喜欢。
再过不久,谢临易的大哥也露面了。
那可是个妙人。
一张嘴话说得漂亮,相当会讨人欢心。
跟谢鳞开相处的时候,就算是崔望音也觉得心满意足,恨不能春风常驻,多待此刻。
而且,两个人心照不宣,玩玩而已。
崔望音知道谢鳞开有未婚妻,虽没定亲,但板上钉钉、早晚的事。
谢鳞开也知道她不会收心,跟他谈笑完了下一场还会赴别人的宴。
但即便如此。
或者,正因如此。
他们俩的交往反而更加自在。
没有许诺,没有期待,随时会断,却又当断不断,极限的拉扯将两人关系搓成细细的红线,绕指柔。
最后一次相会,谢鳞开说,他要去从军。
她祝他武运昌隆。
「等我回来,嫁我可好?」
他说,他已不是端王府世子,过往种种,皆可抛。
「好啊,等你回来。」
这种时候,只能说好话,给他个念想,才能有努力活命的念头。
但是崔望音的心并不诚。
成亲?生子?不可能的。
她生不了,她也绝不会将往后余生,皆系在一名男子身上。
或许就是因为她心不诚。
谢鳞开没有回来。
遗书上交代得不多,除了羌王的事,就是他的私房钱存在哪个钱庄。
以及——
「望音吾爱。」
他在信的末尾,小心翼翼地表示,希望自己能成为她真正爱过的男子。
崔望音抹着胭脂,抹到一滴眼泪。
就一滴。
想什么呢?他本来就是啊,每一个跟她交往过的男子,她可都是真心真爱的。
不然怎么哄得他们为自己一掷千金。
不过,人都死了,符合成为白月光的标准。
她不会忘记谢鳞开的。

-5-
然后就是和亲出嫁,一入草原深如海。
羌族也是个很有趣的种族。在这里,女子的权利其实要比周朝高一点。
大家都以纯粹的武力高低定地位,若真有女子能强壮到与男子为敌,她也能获得应有的尊重。
是以羌族女子高大,多能徒手宰牛羊。
在羌族,崔望音的规划主要有两步。
其一,既然女子地位不低,且豪爽、单纯,不以男人为天,她觉得可以试着搞好关系。
她在羌族甫一露面,就直接用流利的羌族语跟人交谈。
语言是非常重要的一步,若是语言不通,对方怎么听得懂她的恭维?
果然,知道她居然会自己族群的语言,女人们震惊过后也不敢再轻视她,反而开始慢慢接受她。
然后,她确实不会徒手宰牛羊,但她可以挥着手绢在一旁加油。
她丝毫不矫情,既不嫌弃这些血腥的工作,也不介意弄脏自己的裙子, 等羌族女战士忙完, 她还要上去递水擦汗,崇拜地说几句姐姐好棒,妹妹好强。
若有羌族女子好奇她的头钗花钿, 她更是倾囊相授,姐妹们一起美美的。
其二,男子那边, 暂且只对她的现任丈夫献殷勤。
羌王迷恋她, 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和小鸟依人, 所以她装出全身心爱慕对方的样子, 对其他男子不屑一顾。
如此美貌, 如此专情, 得有多招人呢?
崔望音感受着周围男子视线的变化, 留意着这个族群在她到来后的每一丝不同。
嫁来草原的第二年, 羌王庭第一次内乱,先王的亲弟弟将自己哥哥斩于马下,成了崔望音的第二任夫君。
太快接受的话有点假, 也不利于她的深情人设, 所以她还演了一阵子贞洁烈妇,直到新羌王松口给了她开学堂、教化羌族孩童的权利。
很好,但她想要的可不仅是小孩子。
她本就有拥护自己的女子团体,通过这些姑娘认识她们的父兄叔伯,也很简单。
把这些人吸引过来, 听听她精挑细选过的, 来自周朝的礼仪教义,偷偷了解一下什么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谁说贵族就永远是贵族呢?
又是谁说, 平民只能永远是平民?
王庭的每一次叛乱、清洗,都会空出大量的职位, 机会不就来了?
第三年,她又换了丈夫, 军队里也有了她的裙下之臣。
她的每一次嘤嘤哭泣, 都有人为她鞍前马后,解决一切。
另外,虽然王庭乱成一团了, 但为了防止羌族有人察觉她红颜祸水的真面目, 她还非常贴心地尽力保全了羌族普通民众的生活。
草原苦寒,但也不是所有的植株都不能种。
正好抢来了五座城池,多种点耐寒的黍、粟, 冬天到了多少算点口粮。
她甚至心血来潮跟羌族人说起春节,说起一年一度的新气象。
说孔夫子的《论语》, 说有教无类, 说算学,说文字。
一步步构筑起自己的兵团, 自己的政治势力。
最后,整整五年。
羌王又换了一个,这次她懒得应付了。
她已经有了拒绝的资本。
但赶在她动手之前,她传递出去的信息先一步有回应了。
她的阿耀, 不管过去多久,都能一眼认出她的衣裳、她的暗号。
太好了,这下省得脏她的手。
是时候归家看一眼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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