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一跪一磕头,从城东到无妄寺,只为求来一枚护身符。
阿爹失踪,阿娘病重,我已然绝望,除了向神佛祈求,别无他法。
可惜等我磕头到山顶,已到闭寺的时辰。
恰逢佛子修行回寺,他的轿辇从我身边经过,落下一只梵玲花。
他探出头来,「小丫头,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我扑上去,「求佛子怜悯,让我拜一拜观音菩萨,让我爹早日回家,让我娘快快好起来。」
他示意我过去,然后冲我挤挤眼,悄声道,「别求了。」
「那些都是假的,天底下哪有什么神佛,都是大秃驴说来骗你香火钱的。」
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是年仅十五就得道的高僧,当今陛下的御弟,连他都这么说,那我爹娘是再无指望了。
悲从中来,我不由得放声大哭。
他依然笑嘻嘻地,不被我的痛苦感染。
「不如求求我?」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说这世间没有神佛。
却不知从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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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哪有什么狗屁神佛,都是大秃驴们说来骗你香火钱的。」
他容貌俊美,眉间一粒朱砂红痣,法相庄严,却说着离经叛道的话。
我呆楞当场,因为磕了一路的头,脑子里好像装满了浆糊,一时间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可是他们说——」
他更积极地探出半个身子来ťṻ₌,随行的轿夫好像已然习惯了主人的做派,低眉顺眼,无有不从。
「说刘侍郎大人家的公子原本蠢笨如猪,来寺里求了菩萨,突然连中三元?还是宋丞相家的老太君本来已经起不了身,捐给无妄寺十座金身后,一夜之间便健步如飞,红光满面?」
我不由自主点头,他笑容愈发灿烂。
「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本王给礼部通了气,闭眼给那刘现写的淫词艳曲过了审,成了三甲的最后一名;宋老母病是为了的小儿子顽劣气病的,我让他去了军里,她便不敢再装病了。」
我抖抖索索地看着他,「佛子,佛子你——」
原来世间没有神佛,那我阿爹阿娘可怎么办呢?
我已求无可求,拜无可拜。
我悲从中来,终于放声嚎啕起来,「爹啊!娘啊!莒娘无用——」
佛子被我一嗓子惊吓到,轿子晃了几晃,一朵轿檐上的梵玲花悠悠落下,掉入我的怀中。
「哭什么哭。」
他斜着眼睛瞥我,「傻丫头,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啊?不如求求本佛子呢。」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佛子菩萨。」
他看着那朵梵玲花,「观自在菩萨,渡一切苦厄。本王渡一渡你罢。」
我呆呆抬起头,他自顾自地说,「只是你要知道,这世间没有菩萨,也没有神佛,救你的人是本王。」
「本王是谁?」我问。
他气笑,「好好好,救了个蠢丫头。」
没有神佛,于是他成了救苦救难的人。
从那天起,他便成了我的佛。
他救出了被冤入狱的阿爹,又找了大夫看好了阿娘的病,顺手还给我留下了二十两银子。
站在我家的泥屋前,他皱眉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本王就不进去了。」
我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褂,给他铺在泥地里。
那是我长到十二岁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新衣,可是能给他踩在脚下,我也觉得快活。
「莒娘,你倒是个贴心的。」他夸我,踩着我衣服走了几步,「好了,本王要回去了。」
他向那装饰着梵玲花的马车走去,我只满心倾慕地看着他,努力地挥手。
「莒娘愿为佛子做牛做马!佛子可千万别忘了莒娘啊!」
他动作顿了一顿,「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2-
我的手停止挥动,「跟你走?」
他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我,「是啊。」
我迟疑起来,「那我阿爹阿娘怎么办?」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逗你的,你还真信啊!」
他倨傲地仰起头,「求着来伺候本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哪轮得到你这个小毛丫头!」
我嘿嘿傻乐,「轮不着也不要紧,佛子,我每隔七日就会去给你上香的。」
他早已踏上梵玲花的马车,「不要烧香了,味道不好。」
顿了一顿,马车里传来他的声音,「带点米花糖也罢。」
我看着他远去的马车,蹦跳着应允,「本王!我明日带米花糖去看你呀!」
屋内,阿爹和阿娘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倦色和庆幸在窃窃私语。
我看着佛子远去的马车,打算去山上逮一只野兔,等剥了兔皮,好换些米花糖。
等我带着米花糖前去的时候,佛子在高高的莲花台上趺坐讲道,白衣如雪,梵号圣洁,身边似有佛光。
法会结束的时候,他面前堆着如山似海的礼物。
顺滑如云的绸缎,宝光灿烂的金身佛,还有我那一篮的米花糖。
他只带走了米花糖。
少倾,他的侍从阿弘走了出来,「主子说了,下次带些麦芽糖。」
我点头,他又递过来一枚银元宝,「主子让你别再去打兔子了,杀生不好。」
我迟疑了一会,推开了银子,「不成,我还是想吃肉的。」
阿弘也是个半大小子,跟我面面相觑,还是胡乱塞给我,「管呢,只要不抓兔子就行。」
我琢磨一会,便也接了。
于是我每隔七日都会给他送甜食。
从米花糖到麦芽糖,再到玫瑰樱桃,冰糖雪梨,我成了他坐下最虔诚的供奉的香客。
日子就这样安稳甜蜜地过去,我等候的地方从大殿变成他的客厅,每次送完糖,他也会与我谈笑几句。
不仅是寺里的僧人,就连常来常往的京城贵人我也认了个脸熟。
因为佛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姬苍——跟我的关系颇为密切,于是她们对我也多了几分笑脸。
不送糖的日子里,她们对我在寺门口摆着的茶汤摊子也会赏光一二。
家里阿弟开了蒙,我听着也学认了些字。
于是我美滋滋地写了一份狗屁不通的信给姬苍,告诉他我给他多添了一道红豆透花糍。
我现在知道本王是什么意思了。
他本应是镇北候,大靖的王爷,只是生来就有佛缘,于是先皇将他送来了无妄寺,果然被圆虚大师一眼看中,成了他的亲传弟子,七七四十九天后在他座下被点化,从此一心向佛,佛法双修。
他回信很快,却只两个字。
「快走。」
-3-
我懵懵懂懂,抓着阿弘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来,阿弘早已跟我混得很熟,他面色阴沉,「御史台说主子有反心,这段日子你不要再来了,躲得远些,免得牵连到你。」
我瞪他,「我不是那样的人。」
阿弘只悲凉地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几次。
京城贵人们的嗅觉是最敏锐的,他们比大黄狗还读得懂风里的信号,于是再一个七天后的法会,姬苍的莲花台下只有我一个人,带着一篮子槐花蜜。
他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莒娘,怎地不听话?不是让你别来么。」
我递过去篮子,「怕你没得零嘴吃呢。」
他笑笑,「好。」
那笑容里有点我看不懂的悲伤,还有点释然。
我走出无妄寺,寺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闭,好似再也不会打开。
我心中一跳,只觉得不是吉兆。
果真,此后七日,无妄寺再没开门迎客。
再开门时,宫里已然认定了姬苍的罪行,昔日的御弟高僧沦为阶下囚,不日便要流放南疆。
我推起茶摊便往家跑。
路过菜市口的时候,我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他白衣变污衣,阿弘的脑袋已然和身体分离。
我往前走了两步,他好似看见了我,对我轻轻摇了摇头。
身上披挂的破烂菜叶随着他的动作掉落,犹如那日坠落的梵玲花。
我蓦然想起他说的话,果然这世上是没有神佛的。
他这样的高洁和气的人,也要受这样的屈辱,除了老天不开眼,又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我忍住热泪,转身推着小车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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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悄悄去了一趟乱葬岗,给阿弘收了尸。
他被我趁着夜色埋在了无妄寺后头,墓里,我给他带了些他爱吃的肉饼。
「阿弘阿弘,富贵皆由命。前世各修因。有人受持者。世世福禄深。」
听姬苍说了那么多场法会,这些东西我也会念了。
我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土里,阿弘的尸首也没有回应。
「你放心,我帮你照顾你主子。」我抽泣着,给他将土铲平。
安顿好阿弘,我便抱着包袱去了宣武门口守着。
流放的犯人都从这出发,只要在这儿等着,不怕等不到姬苍。
天色蒙蒙亮,有糖葫芦似地一串儿被拴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走来。
我拍拍身上的土, 一个、两个——直到最后一个,我才看到姬苍。
「主子!」我琢磨了半天,他现在已经不是佛子了,自然不能这么叫,更不能叫王爷,于是便随了死去的阿弘的称呼。
他睁大眼睛,然后扭过头,「我不认识你。」
我巴巴地凑上去,「主子,我是你救过的莒娘啊。」
一边押送犯人的兵甲嗤笑一声,我赶紧掏出一小块银子,「大哥,通融通融,吃个早食。」
对方拿了,鼻子勉强哼一声,也不看向这边了。
我赶紧掏出装满水的竹筒,凑到姬苍干裂的唇边,「快喝。」
他渴极,一时间也顾不上骂我,我低声,「我给阿弘埋在无妄寺后头了,你放心。」
他沉默了一会,「你还来做什么,跟我沾染上是好玩的么?」
我声音低微,「阿爹阿娘知道你的消息,也很担忧呢,家里这几年若没用你给的赏银,弟妹也早饿死了。他们连夜请乡长写了放亲书,我就不再是沈家的姑娘了,拖累不到他们。」
他安静地听我说完,声如蚊讷,「莒娘,你真傻。」
我掏出一件外衣给他披上,悄声道,「我带了麦芽糖。」
没有神佛,却有我这样不知死活的香客。
他当年金光闪闪地救了处在绝望境地的我,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回报,只能刀山火海,都陪他走一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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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京城,兵甲们的言行明显地嚣张了起来。
从这儿到西疆,要走半年都不为过,一串十人,除了姬苍,前头的几个人已然有了些鬼祟。
兵甲怒喝一生,举起刀柄就重重敲下去,「都给我老实点!」
姬苍吃了两颗我悄悄塞给他的麦芽糖,又喝了一筒水,精神恢复了些。
我干惯了活,跟着他们走倒也不太累,只是Ṭṻ₁那些兵甲不住地打量我,甚至开始往我身上挨挨挤挤。
「好标志的小娘子,何苦跟这和尚拉拉扯扯?跟哥哥一起,吃香喝辣,总少不了你的。」
我反手亮出一把农刀,「大哥莫开玩笑,我亲生大哥还在楼兰城做百夫长呢,如今不过是借着这一路同行,跟着寻亲去!」
楼兰城还远着,我又补了一句,「家里信已然寄过去了,他若寻不到我,定会着急,毕竟大哥也受过姬公子的恩,晓得姬公子被陛下放去西疆了!」
他们对视一眼,去了别处嘀咕,暂时放开了我。
我惊魂未定地躲在姬苍身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莒娘,从前倒是我小看你了。」
我闷闷地,「骗得了一时,未必能骗得了一世。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莫着急,将来定能有沉冤得雪的——」
我还待安慰姬苍,突然从路边的小树林里传来ťŭ̀ₚ马匹的嘶鸣声,一列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掠出,举刀便砍。
「救命!」那些兵甲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来得及呼喊一声便毙于刀下。
我趁乱用农刀砍断姬苍手上缚起的麻绳,「我们走吧!」
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走呀!」我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的冤屈迟早能洗清,何苦——」
「——若我说,不是冤屈呢?」
区区几息,连同兵甲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气绝身亡,活下来的只有那群黑衣人,还有姬苍和我。
他们冲姬苍跪下,「主子!」
姬苍安静地看着我,「——若我说,我确有反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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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问出一句,「阿弘知道吗?」
姬苍苦笑,「自然知道。」
我继续问,「他是心甘情愿的吗?」
姬苍低头,「也许是。」
我点头,「那么我也是。无论你是不是真有反心,我都会救你。」
已经有人上前替他解开脚链手铐,姬苍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可阿弘不该死,没有一个人应该为别人死。莒娘,你跟我走吧。」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
也许这一次他不是问,而是在陈述事实。
我已无处可去,只能跟他走。
他将我抱上马,「不要怕,我会护你周全。」
明明我是要来护他周全的,却还是被他护在了羽翼下。
他对我一笑,额间朱砂痣依然光华灿烂,连带着身上的破衣烂衫也高洁起来。
「你真比菩萨还灵通。」我有点儿敬畏地看着他,他笑着跃身上马,从身后拥住我,「哪有什么菩萨,莒娘,但是你只要信我,我就会保佑你的。」
马蹄哒哒声一路远去,我在风里依稀闻到散去的梵玲花的香气。
原来姬苍出门办法会和讲经只是借口,用来掩盖他真正的计划。
他是先帝的幺儿,自小聪慧伶俐,独得青眼,不料却引来当时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的妒忌,为了保命,先帝才对外宣称他天生佛骨,又把他送去无妄寺受戒,这才打消了皇帝的戒心。
这些年来,随着皇帝年纪渐长,他的多疑暴虐愈发严重,连着三年的苛税后,底下终于起了反心。
姬苍的悲悯与皇帝的暴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皇子身份也适时地被再度提起。
他后来告诉我,他养了一批三教九流,专门负责收集和散播民间流言。
而人多眼杂的法会就是最好的传播场所。
原来他的宝相庄严之下仍旧是一颗跳动的红尘心。
我靠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不知不觉,已经分不清是他还是我的心跳。
他轻轻靠上我的耳边,「再给我一颗麦芽糖。」
我手忙脚乱地掏出一颗糖往他嘴里送,指尖突然一疼。
他的犬齿磨了磨我的手指,才含走那块糖。
我登时吓得抽回手,却避无可避,只能蜷缩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
可姬苍却哈哈大笑起来,「莒娘,我们去永州吧。」
我探出头,「还回来吗?」
他看着远方,「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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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才是姬苍的大本营。
原本这里就该是他的封地,先帝留了一手,虽然他已然出家,但还是在永州偷偷给他留下了一只暗卫。
在他数年的发展下,如今已然成为训练有素的永州军。
更何况,他手下还有沈雪舟。
这名字清丽素雅,可本人却是个实打实的钱串子,凡是经他手的生意,便没有不赚钱的,也只有他一翻二,二翻八的本领,才能帮姬苍养得起永州军这样的烧钱炉。
「哟,沈家妹妹,我说怎么一见着你就觉得亲近,原来咱俩是姓一家的!听说妹妹之前也是做生意的,可有什么得意物没有?哥哥给你琢磨琢磨,指不定能给你翻一番利银。」
我张口结舌,那小茶水摊子算得上什么生意!
看着对方那热情洋溢的模样,我缩了缩脖子,躲回姬苍身后。
这么俊俏的小哥,怎么就古里古怪的呢。
姬苍护住我,一边熟稔地嗔骂沈雪舟。
他们关系极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一个好听的女声传来,「好了雪舟,别吓到莒娘。」
一个漂亮的Ţű⁻女孩子盈盈走来,「楚月见过公子。」
她身后还有一个衣着更为朴素的姑娘,「楚云见过公子。」
姬苍淡淡点头,「陈将军呢?」
陈楚月端庄一笑,「阿爹已经在军营里等公子了,公子不如先去,我来安置沈姑娘吧。」
我感激地点点头,姬苍对我低声道,「等我回来。」
他和沈雪舟一起走了,陈楚月面上始终带着微笑,可陈楚云却明显地挂下脸来,「哼!哪来的野丫头!」
「云儿,不得无礼!这位沈姑娘是公子的贵客,你赶紧去吩咐人打扫房间,再叫个丫头过来伺候。」
陈楚月笑吟吟地看着我,「姑娘一路累了吧,不如先行洗漱休息,我让人送些轻软的吃食来。」
我点点头,有点局促不安,「多谢你了。」
她微笑,「你救了公子,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陈楚云跺跺脚,满脸怒色地走了,陈楚月抱歉地看着我,「我这个庶妹是姨娘养的,不大懂礼貌,姑娘不要介意。」
她顿了顿,「楚云她心仪公子许久,总想跟在公子身边伺候,却一直不得首肯,大约是嫉妒沈姑娘你。」
我迟疑地看着她,她又微微一笑,「公子很快也会还俗,就是不知,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陪在公子身边呢。」
我有点摸不准她的意思,「你呢?你喜欢主子吗?」
她轻轻叹气,「我的终身大事哪由得了自己呢,我阿爹是西淮山州的总领,我嫁给谁,是这天下说了算的。」
「或许我爹,想把我嫁到永州来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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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陈楚月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沈姑娘,我逗你呢!」
她用帕子捂嘴笑,「公子很喜欢你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可是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呀。」
我突然觉得脸上烧得慌。
陈楚月眉眼弯弯,十分可爱。
她告诉我,永州,连同着附近的湘州、澜州,已经归顺姬苍,如今,只要再说动齐州和惠州,就能一路沿着运河往上,直达京城。
目前,他们正在派人手四处宣扬皇帝的暴虐,扩大姬苍的影响。
她笑着给我拿来干净的衣衫,又领了一个叫阿菁的丫头过来。
「今儿才入府的,就跟着你吧。」
陈楚月走后,留下我和阿菁面面相觑,她衣着简朴,与我相差无几,面露胆怯,「小姐万福。」
我比她更无措,「我、我是沈莒娘。」
于是我就在永州住了下来。
姬苍很忙,我每日无所事事,就上街闲逛。
不愁吃穿,还有阿菁陪伴,这样的日子我过去想都不敢想,只是当真过起来的时候,我又觉得百般无聊。
「苣娘来啦,今日想玩点什么?」我踏进永州最大的商铺里,沈雪舟正拨弄着算盘,一面招呼我。
我鼓起勇气,「我想跟你学算数。」
他惊喜地抬起头,「你对这个有兴趣?」
我有些不好意思,「从前卖茶,眼瞧卖得热闹,可回家一算,铜板也没挣几个。」
他来了些兴趣,「你如何卖?」
「普通泉水一文钱,茶沫子冲出来的三文一壶,炊饼五文一个——」
「等等,一个炊饼五文?」
我嘿嘿一笑,「要是先买了茶水,那炊饼就三文。」
他哈哈大笑,「这点子不错,本钱多少?」
「泉水不要钱,只是竹筒费事——」
我本是来跟沈雪舟拜师的,却不料与他谈得十分投契。
如今世人看不起买卖往来,只觉得铜臭俗气,连带对沈雪舟的评价也不高。
但我却觉得他了不起的很,不比那陈将军差。
待真正拨弄起算盘来,我更是对他五体投地。
他五指翻飞,漂亮得像弹琴,木头珠子啪啪作响,看得我目眩神迷。
他自矜地冲我一笑,「等你学会,也能如此。」
又顺手将算盘递给我。
「送你了,我还有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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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美滋滋地抱着算盘回房,却发现房里早已亮灯。
「主子!」
我推开门,果然姬苍正在里头喝茶,阿菁已然乖巧地退下。
「回来了?」他声音带笑,「听说你这几日都在铺子里学打算盘,可是要成为第二个小钱串子?」
我羞红了脸,「才不是。」
他招手叫我过去,又冷不防一扯,一个巧劲,我便乖乖坐在了他腿上。
我有点羞赧,「这不合规矩。」
他只是笑,「怕什么,又没别人。」
自从那日与他同乘一匹马后,在无人处,他总如牛皮糖一般爱粘人。
不是下巴要搁在我的肩膀上,就是要牵手,要我喂他吃糖。
「这是雪舟送的算盘么?」他冲我耳朵吹了一口气,声音含含糊糊。
我七魂被他勾了六魂半,「是、嗯——」
话还没说完,手腕便是一凉。
一串绿檀佛珠就坠在我的腕间,「这不是你常带的那串吗?」我问。
「嗯,以后你带着。不许摘。」他声音柔软,还有些醋意,「尤其是去学算数的时候。」
我满心的甜蜜欢喜几乎溢出来,只能贴着他胡乱应下。
「这几日可还好?」他怜爱地替我绾一绾打闹时落下的发丝,「我听陈楚月说,她妹妹总是为难你,她想替妹道歉。」
我摇摇头,「没什么,楚月让我别介意。」
我想到陈楚月的话,突然凑上去,「你不要让陈楚云贴身伺候,我可以做的,让我做。」
他放声大笑,「好好好,不要她。」
又摸摸我的脸,「我不习惯侍女伺候,你放心。」
其实陈楚云是来找过我几次碴,但她说的话文绉绉,我有时候半懂不懂,压根不知道她在为难我。
幸好大多时候楚月会出来解围。
不过这些事情,我不打算告诉姬苍。
他很忙很忙,但是依然和之前一样,每七日就会与我见一次面。
也只是闲聊嬉笑,决口不谈那些外头的事。
渐渐地,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
当然也包括陈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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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苍很不高兴被别人打扰,但是陈楚云也有几分聪明。
她知道自己来的话一定会被拒绝,所以她求陈楚月陪她一起来。
且不提陈将军最近获胜连连,他对陈楚月也一直是和蔼的,所以姬苍虽然面无表情,但还是勉强让她们进来。
陈楚月面色尴尬道,「——楚云知道错了,她亲手做了云乳羹,是想向公子赔罪。」
姬苍没等我开口便替我回答,「莒娘脾气好,不跟你们计较,这次就算了。」
陈楚云登时喜上眉梢,「那我这就将汤羹送到公子书房去,等公子——」
「放下。」姬苍皱眉,「你是要向莒娘赔罪,不是我。」
陈楚云脸色古怪,「这——」
姬苍的脾气已然到了极限,沉声道,「放下。」
陈楚月当机立断,接过食盒放在桌上,「公子息怒,我这就带楚云走。沈妹妹,抱歉了。」
她大约是掐了陈楚云一把,对方一脸痛苦,直到被拽出门都没说话。
姬苍恼怒,「以后不许陈楚云再过来。」
我笑嘻嘻地,主动给他盛了一碗甜汤,「主子不是最慈悲为怀的佛子么,跟她置什么气。」
他接过玉碗,喂我一勺堵上我的嘴,「跟着沈雪舟学得什么油嘴滑舌。」
又毫不避讳地自己就着我吃过的勺子吃了一勺,又喂了我几粒汤中的甜莲子。
我以手做扇,「好热。」
他脸色也有些潮红,「怪了——」
他猛然看向汤里,又看了看面色焦躁的我。
「莒娘,这汤里——」
我喘息着,「主子,我——」
他眉间朱砂红得像血滴,放在我腰间的手好似要推开我,但下一秒却把我更近地拉向他。
他声音粗哑,双手如铁钳一般抓住我的腰,「莒娘,亲亲我。」
我颤抖地吻上他眉间印记,下一刻,就被大力面朝下按在柔软的床榻上。
一整个晚上,我就像一条鱼,正着煎,反着煎,总之是汁水横溢,食客十分满意。
直到天明都恋恋不忘。
「莒娘,」他轻轻咬着我的耳垂,「我为你破了戒,你可要为我负责。」
我将头蒙在被子里,「怎么负责?」
他声音带笑,「自然是做我娘子。」
我满心欢喜,终于化作一声嗔怪,投入他怀中。
情窦初开的心上人,是我鱼水之欢的眼前人,是我夫君,是我的神佛菩萨。
我忍不住念叨,「阿弥陀佛,菩萨果真显灵,给我一个好夫君。」
姬苍哈哈大笑。
一条大被卷来,底下我与他嬉笑玩耍,尽享人间欢乐。
-11-
陈将军打下惠州的消息传来,京城的皇帝终于坐不住了。
他以侍疾的名义要求姬苍回京,并称只要他回去,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并同意传位给姬苍。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可却不得不去踏。
不去,就是不忠不义,去了,等着的必然是危险。
「我先行前往,你们在后面等着我的消息。」
姬苍冷静地安排。
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用檀木冠束起,但眉间朱砂痣依然让他面孔上带着一种神佛的圣洁。
他如今是镇北侯,是要推翻暴虐皇兄的义军首领,他不是无妄寺的佛子了,但却成了民间津津乐道的「菩萨王爷」。
独身一人前往京城,给他的身份更加笼罩上一层纯粹的佛光。
仿佛真的是去救苦救难。
「王爷,属下愿陪您前去,就是舍了这条命,属下也会护王爷平安!」
大小陆一对兄弟同时跪下,他们眼光热烈地看着姬苍,面上虔诚又狂热。
姬苍点点头,「那就你们吧。」
这些年,愿意为他牺牲的人越来越多,他好似也已经看淡了生死。
我收拾好了行李,也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
「莒娘,你随军走不好吗?沈țü₉雪舟也需要你帮忙。」他温和地劝我。
「我当时是跟你一起离开京城的,现在当然也要跟你一起回去。」我仰起头,「再说,谁还能有我熟悉京城呢?你会需要我的。」
他仍旧不同意,「我担心你的身体。」
我想了想,「那我只在你后头跟着,可好?」
磨了半晌,他勉强应了,但让小陆跟着我。
阿菁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却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
我握了握他的手,「走得时候,你说我们一定会回去的,如今真的回去了,你该高兴才是。」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低声道,「陈将军在后面压阵,我让沈雪舟看着了,这老头心思深,你也小心些。」
-12-
虽然独身一人,可姬苍进京的消息却神奇地传到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走过朱雀大街,向皇城走过去的时候,路边挤满了跪拜的人群。
「菩萨王爷!」
「佛子!」
他微笑着向四周点头致意,风度翩翩,引得来接引他的太监阴阳怪气,「王爷好大的面子。」
他只笑笑,「刘公公请」
太监都敢对他这样不客气,可见他的皇兄已经把他当做一个死人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不能给自己落下话柄。
人人都在翘首等着姬苍从皇宫里出来,任凭卫兵驱赶了数次都没有散去。
我站在人群里,手指冰冷,焦虑得几乎吐出来。
姬苍进去的时候是巳时三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
我几乎要哭出声来,他被关在豪华的牢笼里,被送往无妄寺。
没有皇帝的手谕,任何人不许接近。
任何人,意思是连送饭送水的人都没有。
对于皇帝来说,活活饿死姬苍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血和暴力,这段时日也足以让他编造出应付百姓的谎言。
我站在戒备森严的无妄寺外,在大小陆尝试了数次之后,不得不承认,我们无法从这里进去。
这里是我和姬苍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的茶摊曾经就在卫兵驻守的寺门前。
我最后看了一眼无妄寺,大小陆在我身后抓耳挠腮。
「走吧。」我说。
我们该走了。
-13-
无妄寺的后山有一条很小的密道,直通寺里。
这是我摆茶摊时,附近来讨水喝的小孩子告诉我的。
如果努力扩一扩,或许能够容纳得下一个人。
大小陆和我轮流挥铲,一刻也不曾停下。
我们都怀疑在我们吃饭休息的空挡,姬苍却在忍受着无水无米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土里看出一丝光亮。
这是无妄寺的后山,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大小陆对这里并不熟悉,只有我在那些日子里,进出无妄寺不知几百回,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出口。
我小心地躲在草丛里,一间一间地寻觅,终于找到后院里一间燃灯的禅房。
手指沾唾沫点透窗纸,我看见里面端坐着苍白面容的姬苍。
「主子!」
我轻轻喊,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的一瞬间,他先是不可思议,随即竟然浮现出恼怒来。
「你怎么能来冒这个险!」
但时间紧迫,他也没空多骂,只能喊着我喂给他的一颗糖,跟着我匆匆钻入密道中。
在我掩埋好身后密道之时,我似乎听见了地面上响起愤怒的咆哮声。
大约是他们已经发现姬苍消失不见。
我们竭力往前爬,我即将力竭的时候,大小陆一把将我拉出密道。
「来不及了。」我说,动手扯下了姬苍的外套,准备套上他的衣服引开追兵。
他脸色苍白,阻止我的动作,「不。」他坚决道,「一起走。」
大小陆建议,「爷,护城河下头有一道空,我们潜到下头,就能进泗水!」
姬苍看了看我,我毫不犹豫,「我会游水。」
他动了动嘴唇,但终究黯然。
深秋的水远比我想象中的冰冷。
我一头扎进护城河中,寒气几乎将我的四肢冻僵。
姬苍紧紧拽着我,大小陆轮流推着我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看见岸边的火把,还听见沈雪舟的声音,「爷!这里!这里!」
我抖抖索索地爬上岸,姬苍疯狂地大喊,「拿衣服来,拿火来!」
阿菁哭着喊我,可我听不清她说什么。
我已然冻得有些迟滞,唯一只觉得双腿之间的热源在汩汩流动。
粘稠,带着生铁的血腥气。
姬苍一把打横抱起了我,「快叫大夫!叫大夫来!」
我闭上眼睛,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14-
我睡很了很久,却好像被他们吵醒了好几次。
一次是大夫匆忙进出,擦着汗,「爷,这个孩子确实保不住——」
一次是沈雪舟急匆匆地跑进来,「参汤熬好了,这就端来吗?」
还有一次,姬苍紧紧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边。
ţü₎好像是为了盛住他的眼泪。
别哭了。
我想说,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你不要伤心。
就算有那么多人愿意为你付出生命,但是我比任何人都要更珍惜你。
「傻子,我连一个热闹的婚礼都没给你,你为了我却——」
他的声音消失在哽咽声中,「对不住,莒娘,对不住。」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却没有护好你。」
「公子。」
是陈楚月的声音。
「公子,我阿爹在找你呢。」
又过了好一会。
「公子,我知道莒娘身边离不开人,可是公子,你这样根本没办法为莒娘报仇。你只有坐上那个位置,莒娘的苦才不算白受。」
握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了。
「等我回来。」
我的额间感受到一阵温热。
姬苍离开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是沈雪舟。
「莒娘啊,你这趟可是受了大罪喽!」他熬得眼睛通红,一边呼呼吹冷参汤,小心喂进我嘴里。
我心下感激,「沈哥哥,多谢你。」
他手一顿,「客气啥,还叫什么沈哥哥,多生分。」
我虽然身体酸软,但是因为成功救出姬苍的关系,仍然心情大好,甜甜道,「多谢雪舟哥!」
他这才眉开眼笑,「来来来,喝完这盏参汤,还有补身子的雪燕粥呢——」
-15-
休养期间,陈楚月也来看过我。
「别担心,公子现在很好,只是忙着和我爹商议政事。」
沈雪舟倒是时常来看我,他告诉我,在陈楚月他爹的帮助下,皇帝已经写下了传位的诏书,只是青州和台州仍然拒不接受。
台州是通往西疆的门户,若他们执意不从,京城难免有被胡人南下骚扰的风险。
姬苍打算让陈将军亲自去一趟,但他却迟迟不动。
阿菁偷偷告诉我,最后是陈楚月说服了她爹,让她爹去了台州。
「公子高义,阿爹,现在不是计较我们陈家得失的时候。女儿知道你担心我的终身大事,您多虑了。」
「等到事成之时,公子定会有决断的,阿爹放心。」
她侃侃而谈,姿态娴雅。
至于姬苍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也许他说了,也许他没说。
但我知道的是,陈将军给姬苍留下了一封信。
陈将军一生戎马,身后唯有两个女儿,其中陈楚云已经被姬苍嫁给了永州的一位将军,如今正在军中领兵。
陈楚云一开始也是闹了嚷了,可嫁过去后,却踏踏实实与那郎君过起了日子。
那儿郎生性有些油滑,但对陈楚云倒是一心一意,如今她才生下小女儿,便留在永州没有前来。
陈楚月却一直没有嫁人。
其他人都说,陈楚月是要嫁给姬苍的。
陈将军的兵权,也只有在陈楚月嫁给姬苍那日才敢交出来。
我端着一碗槐花蜜水去看姬苍,他看见我,满眼惊喜,「大夫说可以下床走动了吗?」
我嗔怪一声,「哪ƭûₖ有那样娇弱,大夫说了,我身体好得很呢。」
世人都说女子小产伤身,其实比起生产,小月份的小产带来的伤害不值一提。
他就这我的手喝了一口蜜水,眉间渐渐浮现出郁色,「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账。」
我放下茶盏,细细地一笔笔看过,「无甚问题,主子可是怀疑账目有假?」
他眉目间有陌生的冷凝,「沈雪舟那小子,这段日子越发不用心了。」
他将账本用力摔在桌上,「报的粮草价格愈发昂贵,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少回扣去。」
我有些莫名的难过,但还是分辨了几句,「粮草价格昂贵不假,主子,河东今年闹了好几次水患,价格确实不低,倒不是雪舟的错。」
我也是经手过这些事情的,自然知道缘由。
沈雪舟是个钱串子不假,可他对姬苍的确忠心耿耿。
姬苍扭过头,「你倒是会为他说话了,也罢,你们也算有师徒之情。」
我有些惴惴不安。
眼前的姬苍有一瞬间让我觉得有些陌生。
然而下一刻,他却还是将我拥入怀中。
「不许为他说话。」
他闷闷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你是谁的娘子啊。」
上一刻的不安瞬间无影无踪,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嬉笑着仰起头,展示我手上的绿檀佛珠,「一刻不离身呢。」
他满意地抱住我,任我承接他温暖的索取。
-16-
台州战况有些焦灼,连接十来日我都没有见到姬苍。
我与沈雪舟一同盘算着军需物资的运送,沈雪舟宵衣旰食,一张脸熬得青青白白。
「钱不够啊——」他第一百次叹息,「这仗打的,得亏之前我趁机运了几批南茶,否则——」
我苦恼地瞪着账本,却无论如何挪不开那笔昂贵的支出。
军里已经三月发不出军饷了,隐隐有不满的情绪在蔓延。
我安慰他,「等春天化冻,往台州的路就好走了,到时候运粮的成本就能下来好些。」
他笑,「不怕,小爷我还有后手,真不行,我就扔下这摊子破事自己逍遥去,让姬苍自己发愁。」
我知道他是玩笑,他一向忠心耿耿,对姬苍情深义重。
可是门外轻轻一声响,我好似闻见姬苍身上淡淡梵玲花的味道。
但推门看去,门外却空无一人。
三天后,来了一个陌生面孔的人,说是姬苍派来帮忙沈雪舟的,要看这些年全部的账目。
我心里又涌出那股陌生的难过,伴着沈雪舟长久的沉默,越来越浓。
我往前跨了一步,「你要看,就看吧。」
转头低声对沈雪舟道,「雪舟哥,这人是军中的,让他看看也无妨,好歹能给前线搏杀的军士们一个交代,省得他们一味责怪我们无能。」
半晌,沈雪舟点了点头。
他的笑容有点无力,「莒娘,我知道你不愿我们生分,我也不相信他会怀疑我——」
他的声音苦涩地消失在往来陌生人的喧嚣里。
「夫人!夫人!」阿菁的声音尖锐地响起,「陈二小姐来了。」
我有点懵,「什么陈二小姐?」
沈雪舟的声音沉沉地在我身边响起,「陈楚云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她的夫君在战场上做了逃兵,如今要株连九族,姬、嗯——公子仁慈,饶了她一命。」
我仿佛被一只箭矢射中心脏,「她刚生的女儿呢?」
沈雪舟沉默了。
我带着阿菁一路小跑过去,远远就看见陈楚云跪在门口哭泣,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已然落满了雪花。
我将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快起来!」
她抬头,原本的骄矜蛮横已然被担忧惶恐替代,她如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我,「莒娘!帮帮我!你帮帮我!」
我想将她拉起,可她死活不肯动,「我求了姐姐,求了公子,他们都不肯见我,莒娘,只有你好心,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女儿的,你帮我去说一说,好不好?」
她哀求地给我磕头,我死死扶住她,没让她磕下去。
「你先进来,我去与姬苍说——」
「夫人!公子有话传给您——」小陆连喘带喊,「公子说,这件事情夫人帮不上忙,让我来接夫人回去。」
陈楚云瘫软在地,她的手指冰冷得像个死人,喃喃道,「我知道我夫君死得该,可我女儿又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小陆板着脸,「公子说了,会再为陈二小姐寻一门好亲事的。」
雪花打着旋落下,我突然想起了阿弘,他是第一个为姬苍失去生命的侍卫。
我记得面对阿弘的死,面对我对阿弘是否愿意为他而死的问题,姬苍说「他也许是愿意,可他不该死。」
如今,他还记得吗?
陈楚云的女儿真的该死吗?
我拦住了小陆要拖走陈楚云的动作,「等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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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楚云孤身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了句话。
「从前我欺负你,大多是我那个姐姐挑唆的。你是个好人,不要被她骗了。」
她的女儿最终没保住,陈将军和陈楚月并不在乎这个小婴儿,毕竟这个孩子身上留着一半罪人的血,对他们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陈楚云走后,我替孩子做了场法事。
沈雪舟悄悄收敛了孩子的尸身,送去了无妄寺安葬,他说,「毕竟相识一场。」
他手上的事情被分走,如今倒是闲了下来。
「莒娘,我大约也要走了。」他轻声告诉我,「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我懂,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反而沈雪舟主动安慰我,努力逗趣,「但有你传承我的绝学,为师颇为欣慰。」
我破涕为笑,笑完郑重地看着他,「不会的。」
沈雪舟将一把常用的算盘送给我,「留作纪念吧。」
三天后,沈雪舟大张旗鼓,向姬苍献出了全部身家。
他两袖空空,但终究没有求到一枚免死金牌。
御史台查出沈雪舟多年来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在折子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提出台州久攻不下,便是沈雪舟在后头捣鬼。
杀死一个同仇敌忾的人是最好的凝聚人心的方法。
沈雪舟还没走出城,就已经被人请到了大牢中。
我去找姬苍的时候,先看见的是陈楚月。
「莒娘,你还是回去吧,公子现在太忙了。」
我安静地看着她,她脸上没有丝毫为自己侄女的死而产生的悲伤。
她与沈雪舟认识的时间比我久吧?我突然想到。
看来时间长短与感情深厚的确没什么必然联系。
「若我执意要见呢?」
陈楚月表情有些为难,「莒娘,我知道你与沈雪舟亲近,可是公子如今已经不是原来的公子了,你应该理解他。」
我叹了口气,「我今天真的见不到他了吗?」
陈楚月没说话。
我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杀沈雪舟呢?」
陈楚月脸上有点不愉,「公子的事情,我怎么好多问?」
我点点头,「那就劳烦你跟他说一声,我来过吧。」
陈楚月如同门神一样守在门口,我只能离开。
于是我去准备了一壶桃花酒,又带了几碟子沈雪舟爱吃的菜,慢慢悠悠地去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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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接济过多少的人我自己都记不得了,到最后,只有你来看我。」沈雪舟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
我也笑着看向他,没说话。
「莒娘,伴君如伴虎,以后你自己也要当心。」他谆谆教导,「能不争就不争,你要有一日厌倦了,就求他放你出宫。」
他凑近了,「我在永州外的璋怀镇有间宅子,院子里头的桃树下埋了点儿,够你用一辈子的。」
他笑吟吟,「你也是有退路的了。」
我的眼泪突然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但是我还是努力对他微笑,「你怎么给我安排好了退路,却没给自己想好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噗嗤一笑,「对着心爱的姑娘,总要为她多盘算一些。」
他自嘲一笑,「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怕你知道。」
我擦了擦眼泪,「我现在知道了,你也不要死。」
身后有沉重的身体摔倒的声音传来,我给他送酒菜的时候,也给这里看管的兵卒们全部加了餐。
我用早就准备好的钥匙打开他的牢门,「走吧,我的药下的不多,他们醒得很快的。」
沈雪舟呆愣地看着我,「你——」
我对他努力一笑,「这是我给你的退路。」
我给他准备好了车马、衣物和银钱,看着他的马车越走越远。
阿菁担忧地看着我,「夫人——」
我笑了笑,「回去吧。」
我没打算瞒着姬苍多久,可是我没料到第一个遇见的人是陈楚月。
她微笑着,那笑容里太过温和笃定,让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公子想见你。」她说。
我推门进去,里面是面容寒冷如霜雪的姬苍。
我慢慢掩上身后的门,心里却格外平静。
「对不住。」
「我不怪你。」
他与我异口同声道。
我看向姬苍。
他漂亮如雪的面容冷淡如高高在上的神佛,只是再没有一丝慈悲,「他对你有恩,你愿意报这个恩,很好。」
他的声音很迟缓,一字一句,仿佛是寒霜里飘落的雪花。
「是吗?他只对我有恩吗?」我侧过头,亦字字坚硬,「沈雪舟,真的贪墨了这么多吗?台州战事不利,真的全都是他的错吗?」
姬苍冷冷地看着我,「莒娘,你是在怀疑我吗?」
我不肯看向他,只是咬紧下唇。
「莒娘,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声音里隐藏着怒气,「这次我不怪你,但是你确实、确实不该放他走。」
曾经的他,会为了阿弘的死难过。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会为逝去的生命感到痛苦了。
我终于抬起了头。
「我不这么认为。」
我说,「他不欠你这条命。」
-19-
姬苍愤然离开,陈楚月微笑着安慰我,「我会劝公子的。」
我也微微一笑。
我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痛苦,反而因为放走沈雪舟而觉得轻快无比。
姬苍发了这通脾气,就不会对沈雪舟赶尽杀绝了。
我轻轻掩上房门。
阿菁怯怯地过来,却勇敢地阻止了陈楚月后面的话,「夫人要休息了。」
我被姬苍冷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台州大捷、皇帝退位、新皇登基。
可惜我都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无法出去。
直到姬苍登基那日,一顶小轿子将我送入宫里。
「是他要见我吗?」我看见了好久没见的小陆。
「陛下说,让夫人去书房等他呢。」他低头说道。
我点点头,「你带路吧。」
这个地方我很陌生,有无数低头弓腰的人排队走过,他们不敢打量我,只默默冲着墙壁,等我经过。
小陆将我送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有装饰华丽的书桌和壁龛,却空无一人。
桌上放着一封信。
落款是陈通。
陈楚月她爹。
内容不需要看我也能猜到,毕竟在姬苍身边那么久,信里会写什么我早就知道。
无非是托付陈楚月的终身。
我低头看着那封信。
其实我的思绪早就飞走了。
姬苍是个谨慎的人,处心积虑数十年,他早就学会了如何收藏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
这封信是他想让我看见的。
这是他隐晦的提醒。
我抬头看了看小陆,他如鹌鹑一样低着头,显然是知道我会看见什么的。
我轻轻将信纸放了回去。
「什么时候呀?」我问他。
他嗫嚅,「大约,大约就是现在。」
阿菁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传了过来,「娘娘!娘娘!」
她脸色涨得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陛下、陛下封那个陈家女当皇后了!」
我拭去她脸上的泪,「那我是什么呢?」
太监尖利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贵妃娘娘接旨!」
哦,原来我是贵妃呀。
-20-
「沈贵妃,还不接旨?」来人催促我,我却只觉得好笑。
「皇上驾到!」
就在我僵持的时候,姬苍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陈楚月。
他们身着相称的帝后礼服,显然是刚刚祭了祖、举行了仪式后才来的。
「贵妃,你是对朕的安排有什么意见吗?」
姬苍冷淡地看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叫我莒娘。
原来在这个华丽漂亮的宫廷里是没有莒娘的,只有贵妃,只有皇后和皇帝。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想着,反而陈楚月微笑着往前踏了一步,「陛下已经不怪妹妹了,还封妹妹为贵妃呢,妹妹赶紧谢恩吧,明日还有册封礼,妹妹还是尽早回去休息——」
「贵妃,朕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回?」
姬苍暴躁地打断了陈楚月的话头,他的脾气明显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但是我依然只是看着他。
其实这样看来,他倒是和之前的皇帝有一些相像了。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探出半个身子,玉雪雕琢的脸孔带着戏谑和怜悯,「不要跪了,那些都是骗你的。」
我还想起他第一次亲吻我,「你引诱我破了戒,可要为我负责。」
还有他将随身的佛珠带在我手腕上,他的眼泪滚烫在我的手心里——
到最后,只留下他的一句话,「贵妃,你这样看着朕是什么意思?」
我记得我告诉过他,我叫莒娘,沈莒娘。
他额间的朱砂痣暗淡下来,我再也闻不到梵玲花的香气了。
就像金箔塑成的佛像随着时间推移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的斑驳模样。
佛光暗淡似乎就在这一瞬间。
我信赖的、爱护的、愿意付出生命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眼前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他已经把一切踩在了脚下,阿弘、沈雪舟、陈楚云,还有我。
莒,是一种野草。
莒娘也无法在宫廷里存活。
所以我终于开口,「我听见了。」
我直视姬苍,「可我不愿意当这个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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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楚月劝住了勃然大怒的姬苍,又赶紧让人将我送去早就准备好的永昌阁。
「妹妹不要再跟陛下置气了,这宫是陛下着人仔细修缮的呢,全都是为了妹妹,妹妹好好想想,再去跟陛下谢恩吧。」
小陆过来传了姬苍的话,让我想清楚再出来。
只要肯出来,我就是沈贵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听说姬苍在派人接我父母弟妹入京。
我成了贵妃,他们都很高兴。
从前舍去的一个女儿,如今真的当上了皇帝的妾室,连带着一家鸡犬升天。
从前姬苍说我傻,是因为我父母这样毅然决然地舍下了我,签下放亲书,原本便是准备拿我还了恩情的。
生死由我,反正他们已经有阿妹侍奉,有阿弟传宗。
我这个曾经为了他们磕头求来平安的女儿,送给别人当做报恩也未尝不可,只是千万不要连累到他们一家。
姬苍从前是看得懂这些事情的,可如今却好像又不懂了。
我很安静地在殿内呆着,翻看几本书当做消遣。
从前忙着账本,如今倒是能有空看这些闲书了。
西厢记里的莺莺唱道,「——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不恋豪杰,不羡骄奢——」
倒不如义断恩绝。
与他的过往种种,是我主动。
我愿陪他走西疆,愿为他舍性命,统统只不过一个我愿意。
因为他佛光斑斓,曾愿舍怜悯与我,曾愿与我共读西厢。
他曾经是我的佛。
也许注定该仰望,一旦距离太近,没了那一层面纱,就会看见佛身上的缺陷。
一刀一刀刻下的伤痕,本不该在佛身上出现的。
佛的金身在那一刻碎裂,露出了姬苍本来的容颜。
爱、恨、嗔、痴、贪。
我有了他的爱,见过他的恨和嗔,看到他终究堕落神坛。
陈楚月在他身边,远比我更合适。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早就下定决定要走了。
我将他送我的佛珠放进金丝楠木匣子里,我实在是找不到更朴素的容器了。
可惜,那串珠子的绳子饱经磨难,只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木头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我一颗一颗拾起,可终究凑不齐原来的数。
还有几颗不知道去了哪,就不去找了罢。
院子里的梵玲花开得正好,我摘下一朵放在匣子上。
落入我怀中的那一朵,终究是凋落了。
我微笑着走出殿内,对阿菁道,「我想去无妄寺看看。」
她惊喜地看我走出房间,激动得连连应声,「是!是!」
她声音快乐得像小鸟,「管谁当了皇后,娘娘总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我轻笑,「摘一些梵玲花,去供在菩萨面前吧。」
她应下,急急忙忙出去了。
无妄寺已然换了一批新人,他们毕恭毕敬地迎接我,任由我穿梭在各个房间里,甚至是当年囚禁过姬苍的房间。
后山的竹林打叶,发出动人的沙沙声。
我从这里来,从这里走。
我转身,走入滚滚红尘。
番外一
宫人悄悄来报,「贵妃娘娘去无妄寺上香了。」
他的心定了一些。
愿意出门就好,出了门,她就是他的贵妃。
他的莒娘最是温柔顺从,一个贵妃是委屈她了。
可她终究会理解他的。
她放走沈雪舟,他已经不跟她计较了,陈楚月说得对,莒娘为人太过重情,对于一个皇后来说,这不是优点。
他沉默了一会,问身边的侍从,「朕待贵妃如何?」
一旁的人赔笑,「自然极好,贵妃虽有从龙之功,可毕竟出身乡野,得封贵妃已然是无上恩宠——」
他却突然想起来,她当年巴巴地抱着包袱等在宣武门外,计划着陪他一路走到西疆。
那个傻丫头是真的愿意的。
罢了,就再给她加一级,做皇贵妃罢,为同副后,总该哄得她开心了。
「传朕旨意,贵妃沈氏——」
「陛下!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娘娘她不见了!」
他猛地站起身,「胡说什么!」
来的人是她身边的小陆,他声音里有哭腔,「娘娘、娘娘说要去无妄寺礼佛,可是到了寺庙,不知怎么——娘娘、娘娘就不见了——」
三伏夏日,他却突然觉得周身冰凉。
无妄寺。
是了,那年在无妄寺,莒娘挖了地道来救他。
如今她一定从这地道走了。
真想不到,曾经的她,为了今日的她留了一条后路。
他听见的自己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去、去寺后山找找,再找找护城河底下的水道——」
他突然清醒过来,声音严厉,「给朕找!找不到就提头来见!朕的贵妃怎么就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你给朕找回来!找回来!」
到了后面,他几乎在嘶声竭力地喊叫。
小陆低垂着头,瑟瑟发抖地退下了。
他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突然觉得很疲倦。
莒娘呢?
他的莒娘呢?
「皇后娘娘驾到!」
陈楚月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对着他行礼,「陛下,就算忧心贵妃,也不该不吃不喝——」
什么不吃不喝。
他猛然抬头,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原来莒娘走了这么久啊。
「——你退下吧。」他声音嘶哑,突然对陈楚月生出无限的厌恶。
原来此后他的一生,都要在这样的黑暗里。
不知谁送上的一捧梵玲花,静静地摆在他的案头。
Ţū₌
番外二
永州,一间精致小院里。
新生儿的诞生总是令人欣喜的,可男主人却仿佛对婴儿的啼哭视若无物,只关心房中夫人的平安。
「莒娘还好吗?」
稳婆带着些嗔怪看着初为人父的沈雪舟,「夫人好着呢,已经在喝红参汤了, 小姐也好得很,看这哭声,多响亮!」
她怜爱地看着握着小拳头奋力哭嚎的婴儿,「真乖, 没让你阿娘受苦,顺顺当当就下来了。」
沈雪舟已然忘记女儿, 急急忙忙往妻子房里跑去了。
屋子里的沈莒带着疲惫但满意的微笑, 「你怎地就进来了。」
沈雪舟柔声,「女儿好着呢, 眉眼像极了你。」
沈莒娘乐了,「尽会骗人。」
夫妻二人呢喃细语, 带着初春的温柔气息。
门外是自觉聚集起来的永州城居民。
毕竟沈氏夫妇的后代也是本州的大事, 这决定了未来的城主是谁。
听说是位小姐,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像沈夫人就好了, 心慈貌美, 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像沈先生又有什么不好?容貌也不差!」
底下的人争执起来,但过了一会, 争执的声音还是被散喜钱的欢快冲淡了。
番外三
永平十年, 皇帝下江南, 路经永州的时候, 突然发愿要去看看旧邸。
永州是最繁华的地界, 百姓安居乐业, 无数新奇玩意儿也出自此处。
就譬如这间卖各式甜蜜吃食的货铺。
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正趴在柜台上。
皇帝很有兴趣地走了进去, 「你家大人可在?」
那小丫头机灵地抬起头, 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我今日便是掌柜的, 客人有什么要的, 尽管跟我说。」
皇帝被逗乐了, 也许是那小丫头的眼睛让他想起了故人。
他一向不喜欢孩子,他膝下的子嗣不多,也都不是皇后所出,他平日里连召见的兴趣都没有,可眼前的小丫头却让他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暖意,忍不住就要引她说话, 「可有透花糍?」
小丫头兴致勃勃, 「不仅有透花糍!客官喜欢樱桃毕罗吗?桂姜酪?红鲜羹?」
她奶声奶气地, 却对各式甜食如数家珍, 引得皇上大笑, 「你倒是见识不少。」
她美滋滋地,「我阿娘很懂各式的甜点呢,阿娘最厉害了,什么都会做的。」
皇帝不知为何,心头一突, 「你阿娘是谁啊?」
他无意识地捻起一块柜台上供人试吃的米花糖。
小丫头好奇地看着来人。
熟悉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原来如此啊。
难怪这个孩子有如此相似的眼睛。
一位极其美貌的妇人踏入了店内,「悦儿,不要胡闹了, 快跟你爹回去——」
她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情不自禁地转过了头。
沈雪舟正搂着莒娘,温和一笑,「客官可要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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