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十年时间都没能走进周世安心里。
我为他解毒,为他挡过刀,为他出生入死。
动情时他紧紧地拥着我呢喃。
「桑榆,我们做过比白头偕老更浪漫的事呢。」
可现在他却要休妻另娶了。
我追了他半条街,他却视而不见。
甚至为了永绝后患,将我许配给别人。
-1-
确认喜脉那天。
我满心欢喜地回到周府。
却在周府见到了楚芙蓉。
她本是大皇子侧妃,应该在狱中。
「姐姐把姐夫还给我吧。
「毕竟当初周世安想求娶的人可是我吖!
「姐姐若是肯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让姐姐在府上做个贵妾。」
所有人低着头,像鹌鹑一样噤声。
我将视线放在府上的红绸上。
平静地开口:「这些话是周世安让你说的吗?」
周世安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爹。
我哭着跑出去追了他半条街,面对我的愤怒质问。
他却只是瞥了一眼,低声说:「你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他本就锋利的面貌,当了多年将军,杀伐果决,身上的气质愈发内敛威严,那双眼睛乌沉沉的,我在里头的倒影里瞧见了我自己。
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的疯女人。
深闺怨妇的样子。
心中悲凉。
周世安要娶的贵女我也认识——太傅府的养女。
-2-
千金小姐?
周世安忘记了。
我才是太师府的嫡女。
我在周世安最落魄时嫁给了他。
陪着他被囚禁在将军府。
我陪他躲过无数次暗杀。
还记得最危险的那次,他中了剧毒。
我哭着不敢用药,他却笑着拉着我的手:「桑榆,我相信你,死在你手上我无怨无悔。
「如果医不好,那我便随你而去。
「嗯,桑榆。我们就算没有白头偕老,共赴黄泉碧落,哈哈,Ṫü⁷岂不快哉。」
那次医治,我不眠不休地守着周世安三天,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自此之后我们的关系亲近许多。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周世安是个有才华的人。
他重新振作,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却依旧能分神来悉心照顾我的衣食住行。
院子有人看守,我们不能轻易出去。
周世安怕我无聊,就托人给我偷偷带来话本子。
还在院子里种了桃树。
朝堂波云诡谲,为了不让周世安分心,我指天发誓,我会自己找乐子,让他不用为我分心。
把自己所学的一切都用来为他分忧解难。
-3-
而现在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衬得我这些年的付出好像是个笑话。
楚芙蓉是五岁来我家的。
那年我被拐子骗走。
周世安把我从拐子窝救回来。
她就已经被我父母领养。
她就像粉嫩团子,个性活泼,明媚可爱,就像太阳。
而我在拐子窝的三年,性格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张扬,没什么存在感。
就像星星,深藏在夜空中,不被人注意。
从小到大,楚芙蓉总是用极其光明正大的方式,要走我所拥有的一切。
「娘亲,娘亲,这粉色的褙子我想穿。」
「爹爹,爹爹,这字帖我可不可以先临摹。」
我的爹爹和娘亲,总是象征性地为难一下,就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沉默地点头同意,他们夸我一句姊妹情深。
如果我摇头的话。
他们就会说:「这些年你不在,都是芙蓉陪着爹爹和娘亲,你回来了,该感激她,桑榆,你说对吗?」
我该感激她?
难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吗?
娘亲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明明是双生子,结果我同胞的兄长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龙死凤生还难产,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她本来就不太喜欢我。
后来我走丢三年。
再后来有了楚芙蓉,而我的回来反而显得多余了。
思及此,我不愿意争抢,因为被偏爱的才有争宠的资格。
-4-
想起周世安送我回府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来。
「里头的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会疼爱你的。」
那能不能有一个人。只疼爱我呢?
周世安看见我发呆,叹口气说:「楚芙蓉也是你妹妹。
「以后多个人保护你了,你就不会再走丢了。」
他摸出帕子里包裹的一把糖。
塞一颗给我,满嘴的苦涩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笑得一定比哭还难看。
但我仍是感激周世安的,能把我救回来已经很好了。
楚芙蓉发现我和周世安走得近。
她总是揶揄我:「姐姐,我说周世安这个混世魔王,怎么会对拐子这件事这么上心呢,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说,要帮我,成全我们这对金童玉女。
她过生辰,爹爹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生晚宴。
她贪杯多喝了几杯桃花酿,有些微醉。
拉着周世安说要和他学骑射。
我坐在边上,看着周世安帮她拉开弓箭。
宴会过后,周世安嘲笑楚芙蓉:「娇滴滴的女儿家,还想学女侠弯弓射箭。」
「周世安你敢取笑我。」她挽着我的胳膊撒娇,「我哪有姐姐厉害,她能爬树上墙,下河摸鱼,我怎么都不会的!」
我被拐走的这三年为了生存什么都肯,被她当成一句玩笑话。
周世安是救我时,亲眼见过被拐子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被这样欺辱,父母看到的话,会心疼得哭死吧?
现在却笑着与楚芙蓉追打满场跑,还贴心帮她弯弓射箭。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为她改变自己对人做事的态度的。
-5-
楚芙蓉及笄那年。
老皇帝为周楚两家赐了婚。
是周世安拜托他爹去求的,他挑中的是楚芙蓉。
可爹爹和娘亲却唉声叹气,那时周世安还是混世魔王,名声很差。
后来朝局动荡,当今圣上年迈,膝下有三个儿子,皇后娘娘生的是二皇子,也被立为太子,但大皇子羽翼丰满,党羽甚多,蠢蠢欲动隐隐有逼宫之势。
周家一直拥护正统嫡派,拥护太子。
先太子被谋杀一案中,周家也牵连其中。
周老将军为了护住自己嫡子,也是唯一一个独子,自请将周世安调离京城,戍守儋州。
我自然是看不出来这些的,是周世安醉酒后红着眼同我念叨的。
娘亲不舍得最疼爱的芙蓉嫁到周家受苦,却又不敢抗旨悔婚。
焦头烂额之时,楚芙蓉当面说出我心仪周世安多年,这婚约本应长幼有序。
我并不着急表态,心里笃定周世安定会拒绝。
但想不到他竟然同意了,造化弄人。
成亲两个月后,我才在无意中知道。
「你不是不喜欢楚桑榆吗?怎么会娶她进门?」
说话的是周世安最好的兄弟。
周世安倚在圈椅里,慵懒地回答。
「反正不是楚芙蓉,娶谁都一样。好赖她还是楚芙蓉的姐姐,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见一见楚芙蓉。」
我站在外面,直到看着乌金西沉,觉得夜凉如水。
-6-
他娶我也只为了见一见楚芙蓉。
可笑的是他并未能如愿。
楚芙蓉选了大皇子,我们成亲时,她已经早早被抬到大皇子府做了侧妃。
如今楚芙蓉只要含泪编几句谎话,说她是养女,怎么敢和我抢,还说她没有一日忘记过周世安。
周世安便立刻与她重修旧好。
我以为这十年周世安心里总是有我的。
可这一切,都是我以为的。
在爱情里,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最可悲。
成亲后我跟随周世安立刻上路赶赴儋州。
周世安把京城那些名贵的花草叫人都拔了换成了大片好养活的草药。
当他问我要不要抱一只小猫养,排遣寂寞。
我却摇头不同意,风雨飘摇的生活徒增牵挂罢了。
我们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化的呢?
也许是他为了给我寻一本古医书,偷偷冒险出海,遭遇风浪受了伤也不肯对我说实话。
又或许是他忍着海鲜的腥味亲自为我剥满满一盘蟹肉,那顿饭他一口都吃不下,胃里翻江倒海。
周世安却笑着说:「桑榆喜欢就好。」
婢女白芷一边揶揄我,一边感慨。
「少将军对您真好,要是晓得您有喜,不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古人诚不欺我。
在这段感情里,周世安一直都在演戏,骗了我,也骗了周围人的眼睛。
-7-
我素来不爱欠人的,尤其是周世安的。
因为他救我出了拐子窝,我总想着滴水之恩,当挖井报答。
于是我为他解毒,不眠不休三天三夜,伺候他。
甚至为他挡过刀。我当时想到的是如果他死了,我一个女流之辈也不会好过,倒不如求死来得痛快。
患难见真情,他也感动得泪眼婆娑。
好几次都在生死边缘挣扎,用心地去为他筹谋。
所以当被拉入潮湿的地牢,我也不肯说出周世安护送先太子遗孤偷偷回京。
牢头用皮鞭把我打得体无完肤,周世安救我出狱时,几乎是疯了一样把他们大卸八块。
他当时跪在我身边,想抱却不敢碰我的伤口,红着眼哽咽着。
「桑榆,我们做的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桑榆,这辈子我必不辜负你。」
来儋州最初的那几年,环境恶劣,人命不值钱,出海遇上风暴,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他曾对我说过白头偕老是世间最浪漫的事。
如今和他同生共死,他说最浪漫的事是生死相随,以身殉情。
他那时候满眼满心都是我,把誓言说得那么动人。
我心想就信他一次,十八岁的楚桑榆愿意为了二十五岁的周世安相信誓言。
我笑着让他抱一只小猫回来。
轰轰烈烈爱过,却草草收尾。
-8-
我这次去庄子没有带小猫。
周世安几次来我院子里看我,我都推脱没见他。
在此期间,我吩咐我的白芷。
将府里属于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不包括小猫。
一来这是周世安送给我的,二来我如今有了身孕无暇照顾它。
就在这时,周世安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收拾得妥当,不由得阴沉下脸。
坐下逗着小猫。
他随口说了句:「小猫带走吧,芙蓉她害怕小猫。」
她害怕小猫是装的,为了阻止爹爹和娘亲让我养猫,她居然装了这么多年。
周世安还记得她害怕小猫。
「郊外有一处宅子,我把地契给你。
「府里的药材你可以随便拿。
「医馆也给你盘下了。
「还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我会尽量满足你。
「日子还长,桑榆该为自己多打算了。」
「好,一切都听少将军的。没有别的要求。」
「你唤我什么?」
「少将军。」
我对他有过很多称呼,他救我时身边的人告诉我唤他「周大哥」;初来府里,周世安让我唤他「清安」;情浓时刻让我唤他「周郎」;却从不曾唤过他「少将军」。
我尽量低下头,这样就没人看得到我眼睛里的泪。
十年的生死相随到此结束。
若人生只如初见。
安慰人的话,谁不会说。
可是,周世安,你又何曾想过。
你我十年相随,你可曾对我敞开过心扉?
我的年少情义,原也有吞针咽剑的一天。
-9-
我和周世安和离得顺顺利利的,和离书是我自己写的。
在这期间楚家人来过一次。
十年间我和娘亲未曾见过面。
如今登门,她开口就说起我丢了这三年,楚芙蓉得以让她寄托忧思。
大皇子落了难,楚芙蓉如今的日子不好过。
又说想爹爹,想娘亲,想念楚家。
最重要的是,想回来。
字字泣血。
其实,我早就习惯了。
我不善言辞,没有楚芙蓉的八面玲珑。
我想起我被拐走的那三年,天寒地冻,冻得我生了一手疮。
回到楚家,冬天里有火炉还有汤婆子,冻疮发作时抱着烤,又痒又痛。
倒不如在拐子窝冻着好受。
可真要把火盆从我眼前拿走,我又觉得舍不得。
像是楚家对我一样。
他们是我的亲人,与我却又痒又痛。
我点头答应。
她便坐不住了,说让我好好休息。
我后来听人说,她出门就吩咐管家要早早回去准备大喜事。
白芷为我抱不平。
我平淡地说:「当初就错了,如今不过是改正错误。」
白芷理直气壮地反驳:「若不是当年小姐丢了,哪来的二小姐?夫人就该一直找小姐,不应该找了个冒牌货,要不是周……周将军,如今还不知小姐……」
她吐出一半也不敢再说话了,垂着头。
我哦了一声。
日子还是要过,没有什么人是永恒不变的,没有什么伤心是长长久久的。
我也不说话。
心里还是会难过。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那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只喜欢我,也只偏爱我呢?
-10-
临走之前,我让仆从们把院子里我种下的草药都移走了。
楚芙蓉喜欢牡丹花,我爱草药。
入府前,府里有一大片牡丹据说那是周世安在楚芙蓉金钗之年亲手栽种的。
每逢夏日,他喜牡丹入画。
那一幅幅的丹青,都是国色牡丹,足见他钟情于牡丹。
我拿着休妻书。
以为再也不会和周世安见面。
我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有喜了。
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我还想努力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那个时候我是期盼我和周世安能和好的。
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时过境迁,勉强不来。
如今前尘往事,就像一颗尘埃,随着风吹散了。
-11-
搬出周家,我自己买了一处别院,算是和他两清了,再无瓜葛。
我身为女人自是知道。
又怎么会奢求楚芙蓉容得下我。
所以为了腹中的孩子,还是决定走得远远的。
那日京城突然下起大雪。
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寒意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只是刚出城门,就遇上周世安的车马缓缓驶过来。
旁边有男子打趣道:「这周大人去剿灭叛军,怕是金车藏娇了,这功名有了,娇色也有了,还真是风流君子。」
另一男子应声:「你也别酸了,人家堂堂将军府的少将军,有从龙之功,别说是藏娇色,就是自荐枕席的姑娘,也不在少数。」
周世安时不时回过头,他看着马车的神色,那么温柔。
那是这十年,我从未曾在他眼底看到的温情。
寒风徐起,马车窗帘轻扬轻落,只是那么一瞬,车里娇色,已然入目。
楚芙蓉,耳朵上坠着硕大的东珠坠子。
一对璧人,郎情妾意。
我脚下一软,险些撑不住。
我望一眼周世安,一袭玄袍,沾染风尘,却依旧犹如翩翩少年郎,惹红了多少闺阁姑娘的眼。
原来他们早就开始联络。
我们在儋州的第五年,我的生辰,周世安磨着我许久,打问我关于珍珠耳坠的工艺和样式。
我心里窃喜,他是想亲手为我打磨一对耳环。
我佯装不知情。
一边画图,一边讲解。
他全神贯注,我心里像哪天的风吹开石榴花铺了一地的香气。
可我左盼右盼,生辰那日还提醒他,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你今日穿了红色的,金钗更衬你。」
他送我的却是一支金钗。
他把亲手做的东珠耳环给了他心上人,对我就只有金银俗物敷衍了。
-12-
我还以为是清理大皇子府的家眷,周世安与楚芙蓉重逢。
我日日戴着的金钗,自以为情谊深重,却都是另一个对我的不屑一顾。
更久以前,他就偷偷为她做了这么多。
马车缓缓驶过,我们终于各奔前程。
周世安,就不和你道别了。
因为此生我都不愿再见到你了。
在城郊的那个宅子里。
有一大片的园子,种满了草药。
日出而耕,日落而息Ṫù₀。
两三亩田地,养了一群鸡鸭。
日子过得简单安逸。
躲得远远的,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周世安了。
不久后他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蓉儿知道你孤身一人,实在不放心。
「她有心要给你安排一桩亲事。」他说完这话眉头微微蹙起。
「桑榆,你许下人家,你爹爹和娘亲也才安心。蓉儿也是好心。」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都明白了。
她怕我心里有周世安,更担心周世安对我旧情难忘。
「只恐怕寻不得人家,白耽误你们的良辰吉日。」
「不会的,我都为你选好了。
「只要假成亲,对方是书生。人品敦厚,家里只有一个幼妹,你嫁过去也不会受婆母磋磨,日后他会放你和离书,允你婚配自由。
「你放心这人祖上出过士大夫,父母留下的家底殷实,起居和饮食上不会亏待你的。」见我不回答,他又说道。
「我已问过了,人家也同意的。
「你我曾兄妹一场,你且在太傅府出嫁吧。」
这人千般好万般好,为什么会看得上我一个弃妇,还同意婚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反正就是走过场,嫁谁都一样的。
看我点头同意,他满意地走了。
也好,我也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了。
-13-
书生孟知年如约提亲。
楚家上下都帮忙准备,我不想多事,一切从简。
但定好出嫁之日的前三天。
却不想楚芙蓉带人入府。
我从医馆回到院子。
映入眼帘的,却是被人翻得乱糟糟的。
我绣的嫁衣被随意扔在地上,沾满灰尘。
花瓶碎片,散乱的珠帘。
其中几个丫鬟颐指气使:「都好好找找,不定放在什么地方了。」
楚芙蓉丢了簪子,让人上我院子里寻找。
我冷笑:「我这没有楚芙蓉的簪子。」
那丫鬟婆子把周世安送我的金钗踩在地上。
楚莲蓉红了眼眶:「姐姐ƭúₗ若你喜欢,我再让人打造一支一样的给你,那一支是清安送我的定情信物,断不能给你的。」
周世安上朝的官府都未来得及脱,面色阴沉如水:「桑榆,拿出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不信任的眼神。
「我从未拿过什么簪子。」
他眼中看我的时候是分外失望,却侧头对楚莲蓉柔声哄道:「那簪子我再重新给你做一支。为别人怄气做什么?」
楚莲蓉眼中闪过讥笑,乖巧地点头。
我心中明了,周世安少年英雄,战场波云诡谲都看得透,后宅这点小伎俩又怎么会看不透,分明是不愿意再维护我罢了。
原来我是无关紧要的别人啊。
他的话就像一个闷痛的耳光,打得我这十年的情意哗哗作响。
楚芙蓉当下开心,所以她娇羞地靠近周世安怀里。
临走时楚莲蓉拉过我的手腕,挽着我的胳膊。
在我耳边低声道:「姐姐,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要。」
想想也是,那支金钗,是周世安送给我的。
如今她想既要又要。
未免贪心了些。
-14-
即便我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也不该为了委曲求全咽下苦水。
感情错付,是我当年的选择错了。
可是人只有摔疼了才知道死心。
我心里骤然火起。
手抡圆了狠狠给了楚芙蓉一巴掌。
这一巴掌实在不轻。
楚芙蓉嘴角都渗出血了。
她过来和我拉扯。
我下意识地躲避她,不让她碰我肚子。
她却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在那个结冰的廊下动弹不得,绝望地看着血蔓延着濡湿衣裙。
周世安反手给了楚芙蓉一个巴掌,她掉进了冬日结冰的湖水里。
有一瞬间,我甚至疼得晕死过去。
我嘴角笑了笑,楚芙蓉的肚子里应该也有个孩子流走了。
我不想要了,楚芙蓉也陪我一起吧。
薄凉的爹爹能生出什么样的孩子呢?
所以我决定放弃它了。
失去意识前。
我感到一只陌生的手。
不由分说地抱起我。
那场闹剧结束后,我整整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
周世安主动替楚芙蓉赔了许多不是。
又往府里送来许多补品。
他几次来我寝阁看我,我都称病,推脱着没见他。
这院子闹成这样,短时间难再恢复。
我垂眸:「告诉爹爹娘亲,我从别院出嫁吧。」
我拍了拍嫁衣上的尘土,带上嫁妆,离开了这个生活了薄情的府邸。
少年许愿,终成一场空。
-15-
我小产在床上躺着,病恹恹得提不起精神。
孟知年是突然来的,他在院子里,隔着男女大防的适当距离看着我。
声音里都是沙哑,隐隐带着叹息和心疼。
「你怎么这么傻,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你是?」
「在下孟知年,你追着我喊好哥哥的。」
我愣怔住,突然感觉放声大哭。
还记得那年,是我刚到拐子窝的第二年和孟知年相遇。
当年正是我被拐子每天逼着坑蒙拐骗,孟家从立国开始便是书香门第的缙绅世家。
我躲在暗处等着,到他一个人时就装疯子,求他帮忙,他也很好骗,只要哭得惨一些,再叫他一句好哥哥,求他救救我,等我以后报答他。
他就像傻子一样把银子如数都送给我。
我掂了掂分量太多了,从中取几个碎银子,还不忘告诫他别轻信人,骗子太多,小心把你拐了。
等他愣怔间,我狡黠一笑,撒丫子跑了。
孟知年下意识追我,一边跑一边喊,嘴里却没有我想象中的辱骂声,说的却是:「你叫什么名字?下次还来吗?」
来什么来,拐子都是狡兔三窟。
「你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条街。」
我这样欺骗他,他还找过我。
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当年的一句报答他,最后竟然还是以身相许。
-16-
本想我的婚事会悄无声息。
却没想到孟知年带着他昔日的同窗好友、街坊邻里来了。
几个新媳妇将我拉着化了妆,换上嫁衣。
几个老的长辈搬出自己的老家当,吹拉弹唱像个模样。
流水席的厨子早早预备好了,按部就班。
提前收好的份子钱全付了酒席。
热热闹闹。
成亲那天,孟知年一袭红衣,面如冠玉,芝兰玉树,看呆了所有人。
我端坐在床上,听着外面喧哗推杯换盏。
房门轻轻打开,有人偷溜到我的房间。
我顿时精神了,不敢去掀盖头,盯着那双绣花鞋看。
有颗毛茸茸的脑袋蹲下来,仰着头从盖头缝里看我。
我也看见她了。
「啊」一声,吓得我们两个人坐了个屁股蹲儿。
我跌坐在地上,盖头掉下来。
我也看清眼前那张粉若桃花的脸。
弯弯的眉尖,恰似山峰的峰顶,俏皮可爱,令人欢喜。
小姑娘一开口更讨人喜欢:「小嫂子,你可真好看!」
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问她。
「你是,盈盈姑娘吧?」
「嗯!」
我们两个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咕噜。
我肚子一声响,我们两个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掏出来一纸包热乎乎的栗子给我。
「这是我自己藏起来的……床底下那些是生的,你不许告诉哥哥。」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是阳光洒进湖里,光都要溢出来了。
「那可真是谢谢盈盈姑娘了。」
我俩吃着栗子,听见外面有人叫「新郎官」,我连忙起身把盖头盖上。
孟知年推门进来,看见盈盈笑着道:「还说野到哪去了,原来是上我这闹洞房来了!」
听到小姑娘蹦着跑了出去,又回来说了句。
「哥哥,新娘子真漂亮,不耽误你们的好事了。」
听到孟知年笑骂道:「滚。」
他这话一说,我红了脸,手里绞着帕子。
低头不敢看他,他这时候却笑了,不过没有笑得很明显。
有了这个插曲我们两个反而熟络地说了一夜的话。
-17-
和孟知年在一起是我不曾预料的。
我们两个之间他付出得多。
对于我的过去,他毫不在意。
他说他不想探究我的过去。
因为逝者不可追。
女子的清白从不在罗裙之下。
我从未想过,我一个二嫁女能如此幸运。
孟知年每次外出都会给我带一些女人喜欢的小玩意。
比如是城东的一家绿豆糕,比如醉香阁的八宝鸭,比如一只蜻蜓纸鸢。
他说幼年一见倾心。
如今在一起一年,更加确定我是怎样的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有的人始终眼盲心瞎看不到。
孟知年的好友曾和他喝得酩酊大醉时开玩笑问他终于得偿所愿了Ŧů₊,他沉默了许久,红着眼眶,才说再无遗憾了。
说实话,我其实没有心思再爱上一个人。
不被父母疼爱,被休婚,还失去了孩子,这一切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坏人。
甚至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每天病恹恹的。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一直陪伴在我左右。
我和孟知年一起决定搬离京城。
一路向南。
盘算着去江南。
孟知年:「一定要买个临水的院子,我喜欢看湖,到时候我们湖上泛舟、品茗小酌,岂不快哉。」
盈盈点了点头,仰着笑脸天真地问:「是你喜欢还是小嫂子更喜欢?」
之所以去江南是因为那里远离喧嚣。
他家祖籍就是江南人。
对这个家乡,我有了莫名的向往。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向南。
车窗外风景逐渐变化。
直到身处温暖春风里。
才松下一Ťû₌口气。
我们买了水边的竹木小屋。
窗外杨柳青青,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一圈圈也荡起涟漪。
日子过得平静而简单。
我好喜欢盈盈,她特别爱笑,还爱吃我做的山楂糕、薄荷糖。
每次见着我就迫不及待地翻我的荷包。
孟知年趴在我耳边跟我也告状,总嚷嚷要给盈盈找个人家了,谁让她总和他抢娘子。
真是不知羞,读圣贤书的人呢,这么孟浪的话也能说出口?
我和盈盈,孟知年总是纵着我们两个胡闹。
夏天的桃甜,我们怕痒不敢爬树,就去拿杆杵,糟蹋得桃林来年连朵花也不开;秋天的藕肥,就下水去摘,被他逮着回去灌姜汤。
「还是女大ẗų⁽夫呢,不知道女人不能沾凉水吗?」
我和盈盈相视一笑,呼啦溅起水花攘了他一身。
他也不恼,笑着追着我们房前屋后跑。
一年后,我恍惚见到一个故人。
但想想又怎么会呢?
这里离京城千万里。
那些无关紧要的浮云散去。
我抬头看见一束束的光影从树叶间穿过来,只剩下流光溢彩的幸福。
孟知年爬上树给我摘树顶上的桑葚。
「你离树下远点。
「盈盈你扶着你嫂子点儿。
「等我下去揍你。」
盈盈撇嘴,摇头晃脑说:「孟知年,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妹。
「小嫂子你管管你夫君。」
这兄妹两个天天都要争风吃醋一番。
我「嗯」了声。
周世安番外
我出生在忠勇的将军府。
十二岁就随父亲军营历练。
权势阴谋,党羽之争,我从小看在眼里,厌恶至极。
成亲不过三月,就发现楚芙蓉背后的那些小动作。
这使得我越来越怀念和桑榆在一起的日子。
我想她想得发了疯。
她离开我五年多了。
这五年她杳无音信。
自她离开京城,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我错了,可不可以再原谅我一次。
桑榆,你能回来吗?
我讨厌女人。
那些女人但凡接触几次,就会透露出贪婪。
她们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会产生贪念,因贪生嗔,嗔恨一切的美好事物。
可是桑榆却从来没有。
她只对医书和我感兴趣。
从我把她救出拐子窝的那日,她就对我生出孺慕之情。
她一个小丫头,天天想着报恩。
我听她自己嘀嘀咕咕算计要给我挖多少口井还我的恩。
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是为了靠近楚芙蓉。
那时候楚芙蓉对我若即若离。
而我却更喜欢她这样欲拒还迎的反应,不像桑榆喜欢就光明磊落地喜欢,不喜欢也绝不给人留有余地。
一是一,二是二。
我享受这样的拉扯不清。
因为她害死了我和桑榆的孩子。
她当初被楚芙蓉陷害,我却没有护着她。
桑榆,我错了。
她胆子大,生死都不怕,却唯怕打雷。
还记得在儋州,打雷的雨夜,隔着屏风我为她彻夜读医书。
夺嫡之争有多凶险,我受了重伤,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她手里。
小丫头却急得说出,如若救不活我就随我一同赴死。
我打心眼里欢喜,我二十三了,身边女人也不少,出事了她们会躲得远远的。
只有她求着和我一起生一同死。
这么一想我突然感觉死也不可怕。
睡了三天三夜。
梦里都是她。
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也是她。
细细地打量,她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不施粉黛,眼眉干净,皮肤白皙。
我也动心了。
她很紧张,一张脸羞红了不敢睁眼。
床榻之上一遍遍抵死缠绵。
我更愿意宠着她,当然桑榆是守规矩懂分寸的。
只一次,她失了分寸,她生辰宴上追问我给她准备的礼物呢。
女人果然恃宠而骄,认不清自己?
我当时已经和楚芙蓉有了联系。
那对东珠耳环送给她了。
从怀里拿出一支金钗。
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红裙配金钗。
呵呵,桑榆眼里有落寞,却也还是高高兴兴地整日里戴着。
我开始忙着应付楚芙蓉,很长时间都冷着桑榆。
少年的得不到,成了我的执念、心魔。
但我慢慢发现她变了后,变得谨小慎微,以前的撒娇讨好,耍赖任性通通没有了。
我知道她很好,生命力顽强,不屈不折,宠辱不惊。
就像月亮,她不会因为守着黑夜就沮丧。
她会真诚地对待身边的每个人,守着初心。
我娶她是我的幸运。
楚芙蓉是个爱慕虚荣,虚伪做作的人。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那些我犯下的错误。
才发现,原来楚芙蓉当年成亲自己做出选择。
其实不是因为她是养女,她在楚府过得比桑榆更好。
桑榆被拐的三年,楚芙蓉完全替代了她。
「我们都错了,桑榆,我的女儿你在哪啊?」
楚夫人哭红了眼睛,痛苦地敲打太傅大人。
其实我把桑榆带回楚府那天,就发现府里的人都很奇怪。
尤其是楚夫人好像躲着桑榆。
那年正月十五的宫宴上,她听到贵妇们在背后议论桑榆,进了拐子窝三年,还能完璧无损地回来吗?
从那天开始各府的宴会上,她都只带着楚芙蓉出现。
桑榆是没有粉嫩玉琢的芙蓉招人喜欢。
但她眼神里都是ṭű̂₎赤诚清明。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不再追着楚夫人身后,娘亲娘亲地叫。
楚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抽泣着躲在太傅大人怀里。
「你们都活该, 为什么要把她找回来?
「逼我一次次讨好你们,让你们做出选择。」
「芙蓉, 你别诅咒你姐姐啊。」
「姐姐?我可从来都没把她当成姐姐。」楚芙蓉不再掩饰。
她讥讽地笑着说:「你们把女儿丢了就领养我入府,我爹为了娶姨娘进门, 就毒死我娘把我卖了。
「你们以为你们的爱是幸福吗?那是桎梏,生生逼死了我娘亲。
「我就要报复你们, 要不是你们看我长得好看, 像你们的女儿, 我的娘亲又怎么会死!」
我不知道桑榆求而不得的蜜饯,到了楚芙蓉这里却是毒药。
在楚家,桑榆才是被迫的那一个。
若说桑榆是月光, 那楚芙蓉就是太阳。
我想看看月亮和太阳遇见会怎么样。
心里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就像中了蛊。
推着人一步步走下去。
恍然发现错了, 却再无回头路可走。
「周世安这是你的报应, 谁叫你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痛苦地捂着耳朵。
楚芙蓉说得对。
即使楚芙蓉提出了最无理的要求。
我心里恼她,却还是答应了。
是因为想见她吗?
我成功登上高位, 楚芙蓉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我的床。
看到楚芙蓉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我,哀求我的样子,我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种满足,是桑榆没有给过我的一种体验。
所以我沾沾自喜。
我没想到自己一片真心错付,却被楚芙蓉耍得团团转。
赔上了自己的孩子,还丢了桑榆。
我恼羞成怒一气之下要杀了她。
却被楚太傅拦下。
他说当初是他为了慰藉楚夫人思女心切, 才把她领进府。
没有教好她,余生他要带着她吃斋念佛, 远离俗世。
对她来说清修比死了更难。
但我心里仍难过得像吞下了一千颗针。
我很早就知道孟知年虽然是孟家的嫡子, 却是个远离朝堂的读书人。
选他最重要的是一个隐秘原因,据说他不喜欢女人。
听说媒婆说亲介绍的都快把他家门槛踢烂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一直不曾相看任何一家小姐。
他直接说了:「我也不知道情为什么而起, 竟然一往而深。」
我找了人调查,除了他的幼妹, 他府上除了烧火做饭的三个老嬷嬷再无其他女人。
我自然考虑周全,我当面告知他桑榆的一切。
就连我们青梅竹马的十年都没有隐瞒。
没想到他会同意。
我诧异、惊讶。
他真如传闻那样, 看来这步棋走对了。
等她一年后和离了,我就把她纳回府里。
孟知年的人品我信得过,不会占她便宜, 他成亲只为了堵住族人的嘴。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日久生情,琴瑟和谐。
我忽然明白了桑榆的心情,她就像一把刀,戳进我心口。
那十年但凡有一刻我真的在意她,就能和她名正言顺在一起。
只要足够爱她。
而我却发现, 楚芙蓉和那些世家小姐,没有任何不同, 矫揉造作、嫉妒成性。
和离后, 我南下去过江南寻她。
躲在角落里我看到她俩幸福的模样。
亲眼所见, 我相信她爱上了孟知年。
原来,她也有这样小女人的一面,可爱、活泼、撒娇。
我并没有让桑榆发现我。
桑榆挺着肚子被孟知年护着的模样Ṭùₕ让我羡慕。
那一刻我知道我永远失去她了, 永远。
桑榆,当年我救了你,就该把你锁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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