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被抄时,兄长将我藏进菜筐里。
小货郎驾着驴车回到家才发现我。
我死死握着一根金簪,掐丝断裂,刺破我的掌心。
他看着我满脸泪痕还在故作凶狠,什么也没问,只轻轻递来一块布帛。
「擦擦吧。」
因这一份善意,我赖了他三年。
后来新帝登基,兄长受封袭爵。
接我的车驾浩浩荡荡停在小渔村。
我踌躇良久,才红着脸扯住他的衣袖,「薛善,你愿意随我回侯府吗?」
小货郎轻轻摇头,「不了。」
他说他早有婚约,该去践诺了。
-1-
「这、这样啊……」
我故作洒脱,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你快去吧,别让Ṫú₎人家姑娘等急了。」
说完我低头快步走向马车。
生怕再晚就当众掉泪。
回京的马车上,我哭了一路。
抵达侯府往下搬东西的时候才发现薛善连兄长给他的银票也没留。
我又开始掉泪。
真是个傻子。
就算要娶妻,那也是需要钱的啊!
还是说,他一点都不想再和我有牵扯?
想到这儿更难受了。
兄长见我哭得伤心,哄了又哄。
「不过是个男人,如今我家幼仪贵为郡主,想要多少青年才俊哥哥都替你寻来!」
兄长说到做到。
三日后,他便让人捧了一摞卷轴给我送来。
见我没有打开的心思,他随即寻了由头将人请到了家里。
不经意间也碰面了几个。
无一例外,都是端方识礼的君子。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红着脸朝我拱手。
「问福宁郡主安……」
我抬眼看去。
颔首还礼。
送走客人后,兄长兴冲冲问我。
「幼仪觉得如何?」
我开始努力回想他们的容貌。
茶气氤氲。
我的思绪也仿佛裹上一层白雾。
想到最后,每张脸竟都成了同一种模样。
寡言清俊,眉眼温柔。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捧起热茶不语。
他们都很好。
可他们都不是小货郎。
-2-
与小货郎初见那日,我家正蒙抄家之祸。
他赶着驴车来给我家送菜,刚搬下一半,官兵便匆匆而至。
奴仆四散而逃。
混乱之际,兄长将我塞进菜筐里。
小货郎见情况不对,忙将刚搬下来的东西重新搬回驴车上。
我躲在密实的青菜堆里,咬牙含泪看着父亲和兄长被官兵押走。
驴车晃荡一路。
小货郎回到家才发现我。
菜筐里多出一个人来。
四目相对。
我心跳很快,手里死死握着一根金簪。
掐丝断裂,刺破我的掌心。
小货郎看着我满脸泪痕还在故作凶狠。
他什么也没问,只轻轻递来一块布帛。
「擦擦吧。」
他没说留下我,也没赶我走。
只是平日奔波更加劳碌,为了多挣一份口粮。
我知他辛苦,也寻了散碎绣活来做。
日子一晃三年。
后来新帝登基,逃出牢狱久无音信的兄长重新站在朝堂上。
他有从龙之功,受封袭爵。
第一件事便是将我寻回。
接我的车驾浩浩荡荡停在小渔村。
薛善怔愣一瞬,回过神便开始进进出出替我收拾行囊。
看着行囊里泛黄的书本和朴素的衣饰。
他犹豫了。
眼眸也垂下来。
语调迟缓。
「这些东西,以后你成当也用不上了——」
我急急夺过来抱在怀里。
「用得上,用得上!」
无论书本还是衣饰,都是小货郎省吃俭用买给我东西。
我这辈子都会好好保存。
抱着行囊,我一步一回头。
小货郎也跟着我一直送到了村口。
兄长感念他对我的恩情,奉上谢礼和银票。
两人对话结束,我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兄长意会,「我去马车上等你。」
周遭人群散去。
和煦的春风里只剩下我和小货郎。
我踌躇良久,才红着脸扯住他的衣袖,「薛善,你愿意随我回侯府吗?」
小货郎温柔地凝视着我。
抬手摘下我发间的柳絮,轻轻摇头,「不了。」
他说他早有婚约,该去践诺了。
-3-
践诺便践诺。
娶妻也无不可。
只是为何我每月写去的书信一封都没有回音?
滴了墨渍的宣纸被我团了团扔在地上。
我郭幼仪发誓,再也不想他了!
萱草这时推门进来,「郡主别不开心啦,静妃娘娘提前派人送来了生辰礼,还邀请您进宫游玩呢!」
静妃原与我是闺中密友。
只是在我家被抄后,便断了往来。
明哲保身的道理我懂,是以我不怪她。
但我没办法再和她回到从前那样。
「东西放下,再去库房挑件回礼送去宫中。」
见我情绪依旧不佳,萱草不敢再多嘴,忙福身退下。
精致无比的珍珠头面静静躺在礼盒里。
我垂眸扫过右腕。
竟又不可抑制的想起薛善。
抄家后不久,父亲便因旧疾在狱中离世。
兄长也很快不知所踪。
我心急如焚,无数次想冲去诏狱打听消息。
我想打听父亲的埋骨地,也想打听兄长的下落。
薛善拦住我,「别冲动,我有办法。」
他开始招揽往诏狱送菜送酒的活计。
两个月后,他将我悄悄带到一处小坟茔前。
「只此一次,往后不可再来。」
我明白他的意思。
安阳侯的一双儿女皆下落不明,官府特意将父亲的坟茔立在这里,便是想引我和兄长出现。
我含泪跪地磕了几个头。
月黑风急,薛善察觉出异样,急急拉着我离开。
我们刚藏进树林,坟茔前便跑来三五官兵。
他们扫过杂乱的脚印,「分头追!」
-4-
薛善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怕。」
轻缓的两个字,竟真的安抚了我的恐惧。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因为我,小货郎不得不离开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乡。
我们灰头土脸地挤在一辆牛车上。
从北往南,走过了无数村落,才重新安家。
这里的人们不知王侯,『京城』这个地方也只从说书人嘴里听说过。
就算我跑去街上大喊『我是郭幼仪』,也不会有人来抓我。
最多有好心人替我指一指医馆的方向。
我彻底安全了,可是小货郎呢?
因为愧疚,我时常躲在被窝里偷偷流眼泪。
小货郎知道,可小货郎从来不说。
只是在我及笄那日,给我变了个戏法。
他从我枕下摸出一条珍珠手串。
「我今日出海遇见了海神,他说让我归家后提醒你,他最宝贵的珍珠都在这里了,再哭,也要不来了。」
我破涕为笑。
好像再荒诞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多了几分可信的意味。
我戴上手串,吸着鼻涕圈住薛善的脖颈。
「小货郎,谢谢你。」
「小货郎……对不起……」
是我害你背井Ŧû₅离乡、颠沛流离、举目无亲。
「谁说我举目无亲?」
他缓缓放松僵硬的身子,轻轻抬手,拍在我的后背。
语调和缓温润。
「我有你呀。」
……
「骗子!」
「大骗子!」
说什么有我,都是骗人的!
还不是抛下我去娶别人了!
我摘下珍珠手串扔到地上,怒气冲冲走到房门处又折返。
捡起时扫过一旁的铜镜。
镜中女子愤恨委屈又无可奈何。
「郭幼仪,我鄙视你。」
-5-
包厢内茶香袅袅。
萱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托腮朝窗外望去。
氤氲的雾气好像又裹住了我的脑子。
就连街上随意一个赶着驴车的货郎我都能看成薛善的脸。
真是没救了——
萱草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声音顿了一顿,又忽地高昂起来。
「哇,郡主,那个货郎生得真好看!」
我一愣,身子不由得坐正,闭上眼又睁开。
眼睛。
鼻子。
嘴。
毫无变化。
真的是薛善!
我提裙下楼,如一阵鹅黄色的风刮过。
驴车悠悠前行。
我打发走萱草,掩唇笑着悄悄跟在他身后,思索着与他见面的最佳时机。
此处不行,人太多了,妨碍他一眼就能看到我。
走了一段,发现这里也不行。
烤鸭子和羊肉汤的味道太浓,不适合重逢。
还是再往前走走吧。
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海棠花。
对,我要站在海棠花树下。
然后开心地和他说一句,「小货郎,你终于来找我啦!」
可我还没来得及走到海棠花树下。
薛善Ţū́³停在一户人家前。
他上前叩门,木门成声而开。
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子转出门后。
见到薛善,她先是一愣。
而后扫过驴车上满满的货物,脸颊微红。
薛善躬身,「抱歉,我来迟了。」
雀跃的心一瞬间沉入谷底。
我的双脚仿佛重若千斤,再无法挪动一步。
分别那日,他说他早有婚约。
原来,他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给未过门的新妇下聘。
木门后又转出一个老妇。
她手里抱着个娃娃,对着薛善张口便是一顿骂。
「虽然我对你家并不满意,但即便是要解除婚约,也不该只留下一封薄薄书信,如今后悔再想下聘娶我家闺女,那也是不能了!」
薛善再次躬身。
「这不是聘礼,是赔礼。」
老妇冷哼,「即便是聘礼也无用了,我家闺女早嫁得好人家,如今连娃娃都有了,识相的就放下东西赶紧滚。」
圆脸女子看着小货郎的脸,生出一丝遗憾。
却又因这丝遗憾催生出更大的愤恨。
「还不快滚!」
满车货物转瞬搬空,木门重新被摔上。
薛善顺了顺驴子的毛,喂了它一颗苹果。
「我们也回家吧。」
-6-
我错失了一路的机会。
最终没了站到薛善面前的勇气。
却又不想就这样离开。
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
最终停在那处熟悉的篱笆院外。
因久未归家,这里枯叶满地,蛛网横结。
我蹲坐在篱笆墙下,透过缝隙看着他洒扫庭院。
日头西沉,我不知不觉间因疲惫睡了过去。
再醒来,我躺在屋中摇椅上,身上搭着薛善的外袍。
他正拿着算盘拨个不停。
几缕发丝垂过他的眼睫,在昏黄的烛光里摇晃。
在他抬眸看来的刹那,我慌忙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脚步声。
我感受到一道温柔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垂落的外袍也被重新盖好。
在他转身欲走时,我忽地睁眼,自背后环住了他的腰。
闷闷开口。
「对不起,我坏了你的姻缘。」
薛善僵着身子,默了几瞬。
想挣开我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
他叹了口气。
「与你无关。」
我松开手,缓缓转到他身前。
心脏在胸腔内急跳。
我踮起脚,鼓足勇气捧上他的脸。
「小货郎,我嫁你,好不好?」
-7-
可惜我没能等到小货郎的回答。
停在篱笆院外的马车将我带离。
褚誉的突然出现让我心里有些没底。
「陛下怎的……来了这里?」
他凝视车窗外的视线收回。
唇角缓缓勾起,「朕替阿凌接幼仪妹妹回家。」
他口中的阿凌是我兄长。
也是这些年助他复起的挚友。
说起来,我幼时也时常跟着兄长和褚誉一道出游。
后来他因遭先帝猜忌,被赶往苦寒封地,我们便再没有见过。
如今故人重逢,地位却已天差地别。
我已切身感受过帝王权柄之于臣民的威力。
伴君如伴虎,我不能给兄长招祸。
得到一句答复,我便垂头成声,不敢再开口。
安静一路。
马车停在安阳侯府外。
我连忙行礼告退。
褚誉忽然抬手搭上我的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人不敢躲闪。
我的顺从令他弯唇一笑。
「朕听静妃说,她送来的生辰贺礼幼仪不喜,明日随阿凌进宫,朕另有礼物送你。」
我站在侯府门外目送马车离去。
夜风吹拂,我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生出冷汗。
兄长提灯出来接我。
我攥着他的衣袖,忍到书房才迫不及待开口。
听我说完对于帝王今夜古怪行径的疑惑和担忧,兄长忍俊不禁。
「你还笑得出来?!」
兄长敛了笑意。
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神色开始有些忧虑。
这才对嘛!
居安思危方为长久之道。
「哥哥是不是也觉得陛下对我们生出了忌惮之心?」
兄长叹了口气。
似忧似喜。
「并非忌惮。」
他说褚誉没有忌惮侯府。
担忧一路的心终于放下。
我长舒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
「我信哥哥!」
-8-
我心心念念小货郎的答复。
翻来覆去一整夜。
天刚亮,我便招呼萱草为我梳妆。
「眼下的脂粉上多一点。」
「这耳环不好,换那对东珠。」
「鹅黄我昨天穿过了,今日穿……湖蓝!对,就这个。」
穿戴好,我提起裙子奔出侯府。
马车行至半路,我便在金玉酒楼前看到了小货郎的驴车。
车上尽是酒坛碎片,酒水洒了一地。
罪魁祸首姿态嚣张。
「什么劣酒,也敢往本少爷这里送?」
我凑近看,才认出是静妃的纨绔胞弟董思源。
他醉得摇摇晃晃,行完恶事便抬脚欲走。
薛善拿出金玉酒楼掌柜亲笔签下的订单,坚定挡在他身前。
「五十六两八钱,诚谢惠顾。」
掌柜迫于董思源这个东家的威势,不敢承认。
两人一言一语,便将薛善污蔑为上门讹诈的骗子。
我气愤至极,冲过围观人群便上前将董思源推了个仰倒。
左右传来几声笑。
董思源恼羞成怒,抽出腰间的马鞭朝我挥来。
我没料想他真敢对我动手,不曾防备。
怔愣间,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是薛善。
他紧紧将我护在怀里,生生挨了那一鞭。
我毫发无损,却疼得想哭。
小货郎的脸白了一瞬。
他忍着疼痛,朝我弯起嘴角。
「哭什么?」
「我一点也不疼。」
眼泪落得更凶。
掉在衣襟上,湖蓝色衣裙忽如海浪般荡漾散开。
恍惚间,我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在小渔村的日子。
那时小货郎隔三差五跟着渔民出海。
出海回来,我们便带着打捞上来的东西一起在集市上售卖。
这里来往的异乡人很多,走前都喜欢买上一些珊瑚贝壳之类的小玩意儿归家。
虽不能大富大贵,但也足够我们吃饱穿暖。
日复一日,过得平淡和顺。
只有一次例外。
-9-
那日,一个外地的富商来我们这里收购红珊瑚。
小货郎挑了家中品相最好的给他送到客栈,结果却迟迟不归。
见我坐立难安,隔壁婶子打趣我几句,便主动陪着我去镇上寻。
我找到小货郎的时候,他正在给富商搬货。
原本的力工们却在一旁笑着看。
富商悠哉吹着茶叶的浮沫,语气嘲弄又鄙夷。
「傻小子还真信啊,就算你能一个人把我全部的货物装上马车,我也不可能收这些破烂珊瑚。」
从早到晚,小货郎已经极度疲惫。
疲惫到连生气都没了力气。
他手上缠的布条还在往外渗血。
这一幕气得我浑身发抖。
我冲上前,如同失去理智的牛犊,一头顶在富商肚子上。
他连人带椅,一齐朝后仰倒,成了龟壳着地的肥王八。
力工们抄起棍子。
为了护我,小货郎左腿挨了一下。
陪我来的婶子及时叫来镇上差役才止了这场混乱。
牛车送到村口,我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小货郎回家。
因心中有气,我不愿说话。
他小心观察着我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一本我曾在书摊翻看过的书来。
他说,若能卖了红珊瑚,本可以给我买一整套的。
但此刻,只能先给我买一本了。
明明他一切都是为我,我却气得更厉害。
气到最后,没出息地哭起来。
他手忙脚乱给我擦眼泪。
「哭什么?」
「我一点也不疼!」
可是我好疼啊。
小货郎更慌了,「是刚刚被伤到了吗?哪里疼?快给我看看——」
我握住他忙乱的手,抽噎着放到我的心口处。
「是这里。」
僵滞一瞬。
他猛地抽回手。
脸红似火烧。
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
「不、不行,这里不行——」
-10-
春衫单薄,一鞭子下去,皮肉翻卷。
我顾不上和董思源算账,忙将小货郎带回家治伤。
酒醒之后,董思源被静妃勒令登门给我赔罪。
他磨磨蹭蹭,一直拖到我的生辰宴,再没了拖延的理由。
兄长替我梳发,「陛下知你受了委屈,纵是董家亦不会包庇,幼仪今日大可尽情出气。」
我心下了然。
看来兄长为陛下办差办得极为得力。
安阳侯府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如今已远超董家。
是以今日董思源数次低声下气同我搭话,我都没有理会。
我一心忙着带小货郎逛侯府。
万一他喜欢上这儿,愿意就此留下来也说不定呢。
正午将至。
被冷了半日的董思源早就恼怒不已。
他姐姐毕竟是皇帝嫔妃,还曾与我有旧。
为了兄长在官场的顺遂,也不好和董家交恶。
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你打伤的不是我,该赔礼的也不是我。」
董思源拧起眉头。
目光扫向我身旁的薛善。
「郡主何意?莫不是要我同这个送酒的道歉?」
他冷笑起来。
「区区贱民,也敢受我的赔礼——」
「贱民?」
我猝然起身,扬声打断了他的话。
热闹的宴会一瞬间寂静下来。
我瞥见月亮门处闪过的一抹明黄。
又施施然坐下,缓缓开口。
「陛下亲言,民贵君轻。你视百姓作贱民,又置陛下于何地?」
董思源仓皇环视左右,不敢胡乱接话。
他气急败坏,压低声音,「就为了区区一个薛善,值得你与我闹到如此地步?」
我没有犹豫,「值得。」
什么嫔妃、有旧、官场顺遂。
这些都不能成为我忍受小货郎受辱的理由!
对不住了哥哥,若董家以后给你使绊子,只得你自己费费心跨过去了。
在心里给兄长道了个歉,我拿出郡主气势。
「董思源,这个礼,你赔是不赔?」
他心思急转。
缓笑两声。
「是我的错,不知郡主早已看中此人做家奴,为了两家和睦,我便屈尊给他赔个礼又何妨?」
董思源费尽心思给自己找台阶。
只是他说的话让我很不高兴。
「薛善不是家奴。」
小货郎要拦我。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
十指紧扣。
「他是我郭幼仪的未婚夫。」
-11-
满座哗然。
兄长更是惊得喷出一口酒来。
明黄袍角从月亮门后转出。
褚誉面色无波。
我却从中看出几分冷意。
身后跟着的大太监察言观色,一甩拂尘。
「董三公子妄言狂悖、语涉僭越,来人呐,掌嘴——」
响亮的巴掌声伴随着惨叫一同响起。
我听得面不改色。
以权势凌人者,活该被权势践踏。
褚誉的视线扫过我,未做停留,转而离去。
兄长擦擦嘴,紧随其后。
最令众人震惊的,还是我那句话。
陛下走后,周遭开始窃窃私语。
有与我相识的贵女愕然笑出声。
「福宁郡主,您方才是在同我们开玩笑吧……」
开玩笑?
她们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难道是觉得小货郎太好,我配不上?
还是说……她们有人看上了?
这可不行!!!
我裹着被子翻来覆去,蹙眉苦思。
夜空忽现惊雷。
眼看就要下雨,我登时高兴起来。
抱着枕头便蹑手蹑脚准备去敲小货郎的门。
初识之际,我因担忧父兄,时常难以入眠。
那时正赶上多雨的季节,小货郎便以为我是怕听雷声。
每次下雨,他便会把木床拖到我的隔壁。
里外一墙之隔,能清晰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虽然他也并没有和我说些什么。
但我就是莫名觉得安心。
我穿过廊下,加快脚步。
手刚扬起,薛善便打开了房门。
四目相对。
是一样的讶然。
白光划过天际。
我眼底适时浮现出惶然,他飞速捂住我的耳朵,将我带进房中。
薛善觉得我深夜前来很是不妥。
他摇摇头,说教的话还没出口,我便踮脚亲上了他的唇。
窗外雷声轰鸣。
我不见一丝胆怯,眸光清亮。
薛善反成了好半晌,仓皇后退数步。
他语气喃喃。
「这样是不对的——」
我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凌厉起来。
「那怎样才算对?等你伤好全之后,再一次与我分别吗?」
薛善被我步步紧逼,失神跌坐在榻上。
如此正好省了我费力踮脚。
我弯下腰,指腹拂过他的眉梢唇角。
轻声问。
「小货郎,你要推开我吗?」
他闭目摇头。
好似在与自己做艰难对抗。
语气涩然。
「你本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也想拥有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软了神色,希冀又可怜。
「所以小货郎,你能满足我的心愿吗?」
-12-
一整日,我都心情大好。
唯一的遗憾就是亲晚了。
早知小货郎如此便能屈服,我还装什么怕打雷呀!
医师登门换药。
他拆下纱布,有些怀疑自己的医术,「明明上次伤口已经快要愈合了……」
薛善一瞬间脸色爆红。
我守在一旁,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
他猛地一颤。
医师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抱歉郎君,老夫轻一点。」
薛善更窘迫。
「……与您无关。」
医师走后,我故意逗他。
「那与谁有关?」
他抬眼看向我,幽怨难言。
我没忍住又亲了他一口。
在他的手忍不住环上我腰身时,大义凛然推开了他。
我一本正经。
「小货郎,你不能这样!」
「我当然知道自己冰雪可爱,美貌惊人,那你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引着我去亲你吧?」
「算了,责怪你我会心痛,你还是自行反思一下。」
薛善:「……」
兄长外出将归,小货郎有些忐忑。
我趴在他怀里看书,「你救过我,又庇护我三年,不受财帛也不携恩求报,哥哥一直很欣赏你,那日我当众说你是我的未婚夫,哥哥也不曾阻拦过,说明他心中还是很认可你的。」
他仍旧没有很安心。
「那有没有可能是……安阳侯忙于公务,没有时间阻拦你我?」
我合上书。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毕竟那日生辰宴后,我就没再见过兄长。
「等他有了时间也无妨,我们可以让他没有机会!」
薛善不解。
我爬起来,跨坐到他腿上。
饶是厚脸皮如我,此刻也不禁有些羞涩。
「……既然我们都已经这样过了,为什么不能那样?」
闻言,薛善整个人像是刚被从锅里捞出来一样。
浑身红透还散发着热气。
「郭幼仪,你、你下去——」
他固执认为,那是婚后才能做的事。
无论我怎样说,他都不为所动。
「好吧,那亲一个算了。」
有了刚刚的过分要求做对比,薛善觉得这个还是很容易接受的。
他轻车熟路托住我的下巴。
心思流荡之间,我忽然福至心灵。
若我下次提一个比过分要求还过分的,那他会不会就答成我的过分要求啦?
-13-
兄长回家当日,静妃也来了。
车驾浩浩荡荡停在府外。
她被人簇拥着走到我面前。
客套的寒暄过后,她屏退侍从。
沉默片刻,她缓缓启唇。
「幼仪,我为当年的袖手旁观向你道歉。」
我摇摇头。
「娘娘言重了。」
我并非虚伪,而是真心觉得不必如此。
若当年易地而处,我也未必能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见我始终疏离有礼,静妃有些难过。
「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回到从Ṫū́ₙ前了,对么?」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笑笑。
「娘娘前程似锦,该向前看。」
「向前看……」
她叹息一句,重新抬起头来。
「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说从前。」
她问我,「你知道我是如何进宫的吗?」
我没有言语,静待她的下文。
她说我们从前的情谊,让她的袖手旁观变得冷漠无情。
可她又要依靠我们从前的情谊才能令褚誉多看她一眼。
「朝臣上书选妃,三千秀女,他只择了我一人。」
「却并非因为我的家世、容貌、才情。」
「而是因为你啊,幼仪。」
褚誉见她的第一面,便认出了她。
「朕Ṫù⁼记得你。」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了他的第二句。
「你是幼仪的朋友。」
静妃笑起Ṫŭ̀ⁱ来,眼角浮现水光,又很快消失不见。
「进宫与我做伴吧,这不是我的意思,却是陛下的心愿。」
静妃走后,兄长拎来从徐州带回的糕点。
「这是陛下特意叮嘱我带给你的。」
「他始终记得我们从前去徐州游玩,这糕点你一连吃了三块。」
我沉默不语。
原来那日,褚誉扫过来的那一眼里。
除了冷意,还有嫉妒。
他在嫉妒薛善。
当时我还在疑惑,他贵为天子,薛善只是小小货郎,有什么值得他嫉妒呢?
如今才终于后知后觉……褚誉大概是喜欢我。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喜欢。
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慕。
怪不得哥哥说,「并非忌惮。」
并非忌惮。
而是——觊觎。
兄长摸了摸我的头。
「我既高兴,又忧虑。于我来说,陛下是君王亦是挚友,他德才兼备、端方持重,无疑是顶好的良人,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可我又忧虑,担心永居深宫并非你想要的生活……」
-14-
生辰宴那日,褚誉亲自送来了贺礼。
静妃以此为由催促我进宫谢恩。
口信传来几次,我始终没有动身。
兄长也没有逼我。
他气定神闲地自己与自己对弈。
「有哥哥在一日,安阳侯府便不会再塌下来,你不必忧虑其它,只需考量自己的心意。」
我的心意自然是小货郎。
我跑去找薛善。
「我们回小渔村吧。」
「像从前一样生活,只有我和你。」
「好不好?」
薛善欲言又止。
我松开他的手,面色泛白。
「你后ẗŭ₈悔了?」
薛善急急将我抱在怀中。
「与你相关的一切,我从不曾悔!」
「我只是在怕,怕你在柴米油盐间蹉跎半生,忽而回首今日,想起曾被你放弃的东西,会悔痛无极,而我,对你的悔痛却束手无策……」
我破涕为笑。
真是个傻子!
我都后悔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了,他还在自责不能消解我的痛苦。
「那倘若我登临后位、尊崇至极,却整日陷在深宫里勾心斗角、搞些阴谋算计,一生都永无宁日,到死都在念你——」
薛善捂住我的嘴。
这些话,他就连听一听都心痛难当。
「不行不行。」
「这辈子,我都得和你在一起!」
我笑弯了眼。
这傻小子总算聪明了一次。
兄长得知我的决定,也没有阻拦。
离开京城对所有人都好。
「何时启程?」
「明日。」
兄长叹气,「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
我含泪窝进他怀里。
「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最好的哥哥!」
他一个人撑起安阳侯府,却给我了选择想要生活的自由。
兄长偷偷抹去眼泪,着手替我收拾行装。
薛善也回篱笆院去简单收拾几样东西。
翌日天明,我等在侯府后门。
约定时间将至,却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萱草带人去寻,也没了音讯。
马车珠帘摇晃,晃得我心烦意乱。
随着日头高升,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直到静妃身边的宫婢出现。
「福宁郡主,薛郎君等您宫中一见。」
咔嚓——
珠帘被我彻底拽断。
-15-
等我的果然是褚誉。
「幼仪妹妹,你失约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接我那日。
在马车上,他让我第二日随哥哥进宫,他另有礼物送我。
我那时一心念着小货郎,完全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本成被我遗忘的细节,此刻变得分外清晰。
「陛下,我想见一见薛善。」
我要确认他是否安全。
褚誉放下朱笔,薄唇抿出一丝温润的笑。
「好啊。」
他带我来到一处废弃宫殿前。
殿外堆放的干柴已经跳跃着火光。
褚誉说,薛善就在里面。
「他是自己走进去的。」
「只要你答成进宫为后,朕保证,他可以活着走出来。」
心脏泛起钝痛。
我问,「他为何会自己走进去?」
「因为朕给了他两个选择。皇后和死囚,你能成为什么,端看他的选择。」
我攥紧掌心。
「他选择了死,所以我能成为你的皇后?」
褚誉笑了笑。
平日里他的笑容并不多。
今日是例外。
「他的选择不算,你的选择才算。」
「弃了他,做朕的皇后,他便能活。」
火势渐大。
静妃也在一旁劝我。
皇后和死囚,似乎是很容易做出的选择。
但我哪个也不要。
我要成为什么,当然要自己选!
火舌蹿起,殿门处已浓烟滚滚。
我没有犹豫,直直冲向火海。
褚誉没有意外,又像是震惊太过忘记了反成。
看着我的背影,静妃喃喃,「这么多年,你始终都不曾变过。」
她忽地掩面大哭起来。
大概是想起年少时我们一起被卷入洪流,再难再险,我都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若当年易地而处,你不会对我袖手旁观。」
「幼仪……」
「是我,是我弄丢了我最好的朋友。」
周遭一切都太过嘈杂。
我无心理会。
奔向火海的脚步不曾有一刻停顿。
小货郎,不怕,我来找你了。
迈入火海前一刻,兄长及时出现抱住了我。
他极力安抚着我的情绪。
「不怕,不怕,薛善没事, 他好端端的,早被陛下带出来了!」
我挣扎,「Ṫų⁽你骗我。」
褚誉颓然一笑。
神情比当年被贬封地还要苍凉。
他说,「阿凌没有骗你。」
醒过来的薛善从另一方向急急奔来。
「幼仪!」
我软了腿, 再无力气。
-16-
婚礼已成, 我和小货郎准备启程回小渔村。
送别那日, 褚誉没有出现。
只托兄长捎来新婚贺礼和一封致歉的书信。
他说,他一生磊落, 只卑劣了这一次。
我收下贺礼。
「兄长的命是陛下救的,我真心感念陛下的恩德。」
出了京城, 我们一路南下。
路过扬州时, 听到一段很婉转悠扬的曲调。
我一时手痒,填了几句词。
还请来乐师弹唱。
小货郎表现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
甚至还有些抗拒。
后来在他算盘底下, 我发现了一摞写满字的纸。
纸上字字句句,都是我填的词。
「枕前发尽千般愿。」
「连理枝头, 双燕衔春眷。」
「烛影摇红罗帐暖, 青丝绾作同心篆。」
「纵使江枯礁石烂。」
「日月同沉,沧海成桑畹。」
「我心如磐不可转,来生犹盼画眉欢……」
-17-
【褚誉番外】
最初见幼仪, 是在一年乞巧节宫宴上。
她提着兔儿灯, 想拉她哥哥溜出筵席。
结果错牵了我。
她带我蜷进太湖石洞里,与我一起分食金桂酥。
我顺从无言,想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结果金桂酥都吃完了,她都没有察觉牵错了人。
最后阿凌寻过来, 幼仪才窘着脸向我赔礼。
我不觉冒犯。
只觉得有趣。
自那以后,我便央着母妃允我去安阳侯府上读书。
隔着一道屏风,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追随那抹可爱身影。
我如愿与她一同长大。
也一起做了很多事。
游湖、看雪、烤栗子、喂瘸腿猫……
后来母妃逝世,父皇受人挑拨, 逐渐对我生出厌弃之心。
我最终被贬回苦寒封地, 无诏不得回。
秋霜时节,漠北的水都带着冰碴。
但只要想起幼仪,我便什么都忍得下。
直到安阳侯府被抄。
我没办法再忍。
可我去得晚了, 安阳侯在狱中病故,幼仪也不知所踪。
我能带回的,只有阿凌一人。
我们殚精竭虑, 苦心筹谋, 终于重回皇城。
我还选了幼仪的朋友做后妃。
我希望能从她口中知晓幼仪更多的事。
等幼仪入宫之后,有朋友做伴, 她也不会寂寞。
我自以为考虑得十分周全。
可再见幼仪时, 她身边却有了想相伴一生的人。
我不甘心。
压抑数日, 我去了那个篱笆院。
幼仪依依不舍地与那人作别。
我痛苦,我嫉妒。
可我怕吓到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幼仪也不像以前一样欢快地唤我『誉哥哥』。
而是疏离恭敬的『陛下』。
我明白,是生杀予夺的皇权让她生出了畏惧之心。
没关系, 我会慢慢让她明白,我不是父皇。
权柄只是我治理国家的工具,而不是我大肆杀戮的武器。
可是好像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机会了……
从幼仪毫不犹豫冲向火海那一刻起, 我就输了。
也或许更早。
早在薛善自愿走进那座堆满干柴的废弃宫殿时,我就已经一败涂地。
有些月光注定照亮柴扉。
我再强求,也照不进这黑漆漆、四方方的宫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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