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说东厂厂公程岫阴狠毒辣,奸诈狠戾。
世人说得对。
我凡事争强好胜,嫡姐晕倒,我推开摄政王,一把将她抱回了闺阁。
庶姐落水,我勇超小侯爷,将她救上了岸。
二皇子投壶马上获胜,我双箭贯耳,拿下第一。
宫宴上,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赵忘剑赌我不敢踢邻国皇子的屁股,我笑了,这世上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我尾随他到小树林,醒来却躺在了程岫的身下。
他问我要不要嫁给他。
想不到吧,这世上还真有我不敢的事。
-1-
出事了。
这辈子完了。
其实我这个人现实中不会随便睡男孩子的,尤其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他瞧着我,我想哭。
其实他长得挺好,就是皮肤太白了,比我还白,长得像个女人,但是赤裸的上身很壮,这倒是让我挺喜欢的。
我低头看了一眼胳膊,其实我也挺壮。
虽然他比我白,也比我壮,但是我比他长得好看,也算是赢了一回。
不对,现在不是攀比的时候了。
程岫正阴狠地盯着我,可嘴角还带着笑,阴阳怪气地开口:「梁四姑娘,您可别哭,和我这样的阉人躺在一起,确实是委屈了您。」
我有更紧急的事,捂着被子坐起身,转头问他:「有没有水啊?我有点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阴恻恻开口:「……外面现在有人正在找你呢,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又不好意思光着身子从程岫身上迈过去,舔了舔干涸的唇,苦笑了一下:「有人要害你,你自己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连件衣服都找不到,我能怎么应对?
「那好,你嫁给我。」他露出一个阴毒的笑容,好像我拒绝他,他就会拖着我一起死。
这摆明了是设局陷害程岫,只要我开口做证,他就背上了是假太监,强占良家女子的罪名,但我以后也嫁不出去了,最好的结果是出家当尼姑。
但是看着程岫这阴恻恻的眼神,我估计我要是敢做证,他就敢当场杀了我。
嫁给他是个办法,至少能保住命,但是他要是虐待我怎么办?
进退两难啊。
「这偏殿还没查过,大人,请随我来。」外面响起了一个太监尖锐的声音。
程岫立刻翻身下床,我这才发现他是穿着裤子的,匆匆套上了外袍,我蜷在被子里,朝他挤了一下眼睛,立刻躺下装睡。
就在门打开的时候,程岫已经穿好了衣服,淡然地坐在离我很远的桌上。
「干爹,你怎么在这儿?」那太监惊讶道,随即有脚步声靠近,我便听到他倒吸气的声音,「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另一道清冷的男声开口:「程公公,你解释一下吧。」
「干爹,儿子真不知道,真不知道!」那太监装模作样地喊道,程岫一句话没说就给他定罪了。
「先找人来把梁四姑娘叫醒,押走程厂督。」
程岫很淡定地开口:「此事还望凌大人认真查办,不要丢了你们锦衣卫的脸。」
「不劳厂督操心。」
门外的人走了又来了,我演了很久,终于在几个宫女的呼唤下缓缓睁开眼,演了一会儿懵懂,我又开始痛哭。
我穿上了衣服,不一会儿,凌大人来了:「梁四姑娘,你可无碍?」
我抬眸看他,眼睛都哭肿了,哑着嗓子回答道:「多谢凌大人关怀,我无碍。」
凌决身材极好,飞鱼服被他穿得英姿飒爽,赏心悦目,而且他长得也好,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他还是圣上的宠臣,年轻有为,不少姑娘都想嫁给他,不知道比程岫强了多少倍。
他温声道:「你只需把你知道的,细细说来就好。」
我想了想,小声道:「我今日饮酒饮多了,就想去御花园附近闲逛,醒醒酒,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忽然就晕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我声音越来越小,涨红了脸:「好在这里没有旁人,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才不至于……不至于毁了我的清誉。」
凌决欲言又止,还是出声问道:「除此之外你谁都没看到吗?你大胆地说,圣上自会为你做主。」
我懵懂地摇摇头:「这还有人吗?」
「一会儿梁将军和梁夫人会来陪你。」凌决问不出来,索性直接放弃了,转身大步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爹和我娘来了,我爹脸色铁青,直骂我不守规矩,我娘抱着我哭。
我装作不明所以,我娘边哭边说我和程岫共处一室没穿衣服的事已经传开了,好在那个死阉人自证了清白,只是苦了我……
我满脑子都在想程岫是怎么自证清白的。
我知道他是真太监,因为穿衣服的时候我就发现我身上没有所谓的落红,甚至都没被人碰一下,可他真被逼着脱了裤子,岂不是蒙了很大的耻辱?
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凌决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梁将军,圣上召见梁四姑娘。」
我不是第一次见圣上。
他年岁已高,常常不理朝政,权分三家,东厂锦衣卫摄政王三方为了权力之争,常常互相攀咬。
大殿上,圣上当着众人的面要给我和程岫赐婚,问我俩愿不愿意。
「梁四姑娘,你不愿意大可以直说。」他语气和蔼,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抬眼看了程岫一眼,不卑不亢道:「程厂督为陛下分忧多载,忠心耿耿,古话说娶妻娶贤不娶色,嫁人也是如此,嫁忠义之人,臣女愿意。」
程岫不动声色地跪了下去:「奴才也愿意,梁四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能娶到梁四姑娘是奴才的福气,奴才谢主隆恩。」
圣上看起来挺高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高兴,笑容中似乎还透露着一些古怪。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恶意。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恶意,健全者对残疾者的恶意。
圣上回去了,大殿里不少人看向我们两个的眼神都充满了幸灾乐祸,我默默挺直了腰板。
我这人从小就不喜欢输,更不喜欢别人看我的笑话。
更何况这算是什么笑话。
他们只是在释放恶意罢了。
程岫脸色不好,转身想走,但我叫住了他,爽朗一笑:「我等你哈,快点来娶我。」
程岫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条毒蛇似的,半晌他点点头:「好。」
晚上回去的路上,赵忘剑在我上马车之前拦住了我,眼睛通红:「柳娘,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远走高飞。」
我朝他笑笑,半玩笑半严肃道:「圣上赐婚,我心甘情愿,程厂督也愿意娶我,这是好事,你可不要坏了我的好姻缘。」
路过的官宦子弟戏谑地看了过来,眼神让人很不舒服,看不起我,也看不起程岫。
「天下其他人想嫁给他,恐怕还没我这样的福气呢。」我冷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堂堂正正地说。
「娘,我骑马回去了!」我挺直着腰杆,利落地翻身上我爹的那匹马,潇洒地打马回府了。
他们也没我梁银柳这样的胆量。
地牢。
程岫刚刚亲手处置了陷害他的干儿子,饶有兴趣地问道:「她说是福气?」
「回督公,梁姑娘确实是这么说的。」卢道远在程岫身边时间长了,但这时候也会头皮发麻,顶着强烈的反胃回答道。
程岫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还是不了解宦官的意义,也是,她才十七岁,年轻着呢,哪里就能想到那么远的事情?
等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落入怎样的困境中时,她肯定不会这样乐观地说出福气二字。
她肯定哭闹着要走,却又发现根本逃不掉,这一生就这样痛苦地消磨掉。
那是何等的绝望啊?
程岫已经开始期待看到她那样绝望的神情了。
-2-
我两个姐姐抱着我哭,让我不要嫁。
我左右两边一手抱一个,感叹我把她俩保护得太好了。
这是我说不嫁就能过去的事吗?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替她俩抹泪,「我只是嫁人,又不是去龙潭虎穴,放心吧,我规规矩矩的,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梁银雪将信将疑:「真的吗?」
梁银苏骂她笨,一本正经地说:「是那方面的问题,你懂不懂?太监在床上……是会虐待人的!」
梁银苏虽然是江小娘所生,但与我们两个嫡出的姐妹就像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一样,她总是懂些我们不懂的。
梁银雪爱犯迷糊,出去的时候总会被一些公子哥搭话,总是梁银苏拉走梁银雪,免得她被人骗。
听了她的话,我也忍不住有些担忧。
这样的担忧一直持续到嫁给程岫的那天晚上。
程府后院很大,但住的人很少,此刻静悄悄的,有些瘆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有脚步声。
「你们都退下吧。」程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捏紧了手,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我会武功,且厉害得要命,他只是个太监,不一定会武功,又没那玩意,他能把我怎么样?
就算他打算把我怎么样,我眼睛一闭就挺过去算了。
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我盖着盖头,看不见人,只能看到他的脚。
「梁四姑娘。」他阴恻恻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你不觉得委屈吗?」
我沉默半晌:「先把盖头掀了行不行?坐得我腰疼。」
「……好。」
程岫掀开盖头,我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
程岫一怔。
我顶着凤冠坐到桌子旁,狼吞虎咽:「今天的酒席我都没吃到,这辈子头一次办喜事,我居然没法吃,这叫什么事?厂督,你吃席了吗?」
「吃了。」程岫好像心情不太好,但我懒得猜他的心思,吃饱了又灌了一肚子凉茶,这才有心情回答他,「我当然委屈啊。」
程岫坐了过来,眉宇间似乎总有一缕散不去的戾气:「哦?」
我眨着大眼睛凑近了他,哀怨得很:「您是不知道,这一天都不让我吃饭,我都饿得上不来气了,我说了留一桌席面我自己吃,您身边的小公公说不合规矩,也真是怪了,我现在是您的夫人,是程府的女主人,凭什么不让我吃饭?」
他下意识往后退,我却不许,我扯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只冰凉粗糙的手,而我的手一向很暖,我紧紧握着他不松手:「您要给我做主。」
程岫往回抽手,一下没抽回去,便由着我握着,他微微一笑,眸中寒光一闪:「自然给你做主,但我近日……」
他话没说完,我欢欢喜喜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认真地瞧着他:「您真好,有了您,我就不怕有人再欺负我了。」
他一把就甩开了我的手,就像是碰到了洪水猛兽一样蹿了起来,压着嗓子怒道:「你疯了?」
我淡定地摇摇头:「没啊。」
我看着像疯了吗?
应该没有吧,从小到大也就十多个人骂我是疯子。
随他去吧,反正我是累了一天要睡觉了。
我这人心大,吃饱了就困,奈何头上的凤冠取不下来,我生拉硬扯也扯不下来,反而扯疼了自己。
我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疼。
我泪眼汪汪,看向了一旁的程岫。
程岫沉默不语,默默站在了我身后,他的手落在我的凤冠上,一点点地挑开缠在凤冠上的头发。
沉默中,我好像听到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一向不吝啬好听的话,甜滋滋地哄着他:「厂督真好,哎呀,我果然是有福气得很,您不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大雪纷飞,瑞雪兆丰年,人家说这是有福的征兆呢。」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叫银柳吗?我娘生我的时候,我爹匆匆往回赶,路上看到一排排被雪压弯了的柳树,跟一箱箱银子铺开了似的,所以给我取名叫银柳。」
他嗤笑一声,到底没说出来什么。
拆完凤冠,他的手幽幽落在我肩上,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要吓唬我似的:「柳娘,是不是该睡觉了?」
这个想法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立刻就站了起来,拉着他的腰带往床上带:「正有此意,快点吧,我都等不及了!」
岂料那人没有上床的意思,我拽他没走两步便走不动了,我回头看他,发现他那眼神都能喷火了,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撕下来我身上的一块肉。
有病。
「您不想睡吗?」我松开了手,偏头问他。
程岫阴沉着脸,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襟:「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或者我没有那玩意就奈何不了你?」
「我告诉你,我有千万种法子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真没见过抽邪风的,一时间还有些新奇。
看他脸色,我确定我抽风抽不到他这种境界。
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说什么呢?」
我怕他没听懂我的意思,好心地解释了一下:「你愿意睡就睡,不愿意睡就不睡,别神神道道的。」
程岫松开了手,但脸色仍然不好:「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那又关我什么事?
他若是想洞房花烛,我绝对不推脱,他要是心思敏感不愿意我也无话可说。
他先说的要睡觉,现在又跟我发疯?搞得像是我不愿意一样。
「没懂。」我脖子一梗,眨着大眼睛装傻,无辜开口,「厂督不是要和我睡觉吗?到底睡不睡?」
程岫看了又看,最后咬着后槽牙:「你自己睡吧!」
他转身离去了。
我累了一天,脱了衣服倒头就睡……
入宫当太监多年,人心险恶看惯了,各色各样的人也见惯了,不过这是程岫第一次遇见傻子。
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艰难,她傻乎乎地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哄他。
他心里有些得意,知道她在讨好他,想要过好未来的日子,那样娇贵的女子也要垂首在他面前,这让他颇为满意。
程岫甚至想,她若是老实温顺,程岫心情一好说不定就给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她好好过日子。
可这梁银柳太不知进退了!
他看她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样就来气。
她胆子真大。
梁家怎么养出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姑娘。
柔软的唇碰到他脸颊时,他恨不得掐死她。
程岫故意想吓唬她,谁料她比他还积极,坦荡荡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着无知的光芒。
她身上很香,香到他头疼,让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一直盯着她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唇。
偏偏她一点也不怕,清凌凌地看着他。
程岫被她那个傻样子气跑了,跑完发现,她住的是他平常睡觉的地方,被她占了,他睡哪儿?
程府自然是有很多院子,他随便住哪个都行,但他就是不想让梁银柳得逞,凭什么他要跑?
就该把梁银柳赶出去,好让她瞧瞧自己的厉害。
等他想明白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蜷成一团,睡得香极了。
他气得牙痒痒,伸手想把人薅起来。
碰巧她翻了个身,被子滑落,窈窕身段一览无遗。
他是个太监,虽说对男女之事不惦记,但不代表他不是个男人,碰见好看的东西自然多看了两眼。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又落到她红润的唇上。
她刚刚亲他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厌恶和无奈,就连一丝妥协的滋味都没有。
表现出的是清一色的欢喜。
这是个疯了的傻子!
程岫愤恨地得出结论。
他拂袖离开。
-3-
按照我朝的规矩,新妇嫁人的第三天是要和夫君一起回门的。
我连着两天没见到程岫,也乐得自在,在院里打拳舞剑,逛了逛程府的大院子,时间飞快地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想起来要回门的事。
我想了想,差遣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小太监给他送了一封信:【明日回门,厂督可还记得?】
程岫休沐三天,此刻应该是在程府里,小太监很快就给我带话回来:「厂督已经备好了礼,明日您自己回去就成。」
我一听就明白了。
他是不敢去。
我梁家全是粗人,大哥最不喜欢阉党,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不会当面骂他,我爹是个武将,对阉人隐隐地看不起,不过我娘疼我,她一定不会让我爹给我难堪。
至于两个姐姐姐夫,那都是顶好的人,应该没人会针对程岫。
我笑眯眯地看着小太监:「你去传话,就问万一有人笑话我怎么办?我的脸面就是他的脸面,他不要脸了吗?」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不敢动。
「你去说就行,他若是发怒,叫他来打我。」我云淡风轻地喝了一口茶,递了一个不容抗拒的眼神,小太监只好转身出去。
他再回来的时候,那脸都变白了,声音发颤:「厂督说,说您用不着要脸,若是怕人笑话,大可以投井去。」
看他吓得那样子,肯定是程岫大发雷霆了一番。
死太监,嘴那么贱。
我不紧不慢:「告诉他,他若是害怕了,可以不去,我不会强求。」
「夫人!这话小的真的不敢传了!」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我也没了办法,只好写了一小封信:【厂督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满这桩婚事吗?还是说你不敢和我回梁家,男子汉大丈夫,连夫人的娘家都不敢去,岂不是丢了面子?万一别人笑话我不得宠,笑话厂督看不上我,我的心就伤透了。我伤心,您也跟着心疼啊。】
「这封信你送去,让他有什么不满过来说,省得折腾你。」我一气呵成,写完之后把信给了小太监,又嘱咐了他一句,「你就说我等他呢,等得一天都没吃饭了。」
其实是吃零嘴吃多了,吃不下饭了,不过四舍五入是一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又是小太监一个人匆匆地跑回来,跪在地上:「厂督看完之后,让您可劲儿地伤心,他可劲儿地心疼,最好一辈子也别吃饭,饿死最好。」
我蔫蔫儿地点点头:「好吧。」
随他去吧,我也不能扛着他回去。
我转身进了屋。
一觉到天亮,我一向爱赖床,几个人都叫不醒我,最后还是从娘家跟来的竹苓和杜若硬拽我起来,帮我梳洗,我刚醒没多久,睡眼惺忪地出了门,就看到了院门口穿着绛红衣袍的男子。
他站在那里,芝兰玉树般的人物,从容不迫,他若不是太监,怕是不少女儿家会心悦他。
我揉揉眼睛。
这还是我那个嘴贱心狠,还爱抽邪风的厂督夫君吗?
我本来以为他不会来,这时候见到他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欢喜,不由得小跑了过去,亲亲热热地挽着他胳膊,娇俏道:「厂督,你来啦?」
他猛地抽回了胳膊,刚才装出来的云淡风轻也全然无踪,露出他嘴贱气量小的本性:「你知不知羞?」
我心情好,扶了扶头上的发髻,满不在乎:「我挽自己的夫君也要怕羞吗?我又没去挽别人,难不成我不挽你,去挽别人你就高兴了吗?」
程岫那张清俊的脸一下就阴了下来,他皮肤白,眼仁黑,阴恻恻看人的时候像个恶鬼一样,阴阳怪气地笑:「你去啊,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啊。
我觉得他这人古怪,可我没说,低垂眉眼,跟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厂督非要把我往外推,我有什么办法!我心里全是厂督,厂督却不肯碰我……」
话没说完,程岫忽然捂住了我的嘴,那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瞪我:「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我老实下来,眨巴眼睛看他,企图给他洗脑。
我是无辜又可爱的,你和我生气就是你脑子有毛病。
也许是我洗脑成功,程岫恨恨地收回了手,什么都没说,我见状,又挽住了他的胳膊:「厂督可不要再磨蹭了,一会儿不赶趟了。」
他这次没那么用力地推开我,听了我的话又炸毛了:「谁在磨蹭?都快日上三竿了还没起来,你倒会倒打一耙!」
闻言,我悠悠地回答:「我昨晚睡得晚呀,您让我伤心,我就伤了半晚上的心,您瞧,我眼睛是不是肿的?」
眼睛确实是肿的,但却是睡多了睡肿的,加上刚醒没一会儿,眼周一圈还泛着淡淡的粉,很容易让人误会昨晚哭过了。
本来我还在担心一会儿怎么跟我娘解释,不过现在倒是另有妙用。
他扫了我一眼,嗤笑一声:「不是睡多了睡肿的吧?」
我一下就松开了他,这人心思太阴暗了,我再说一会儿容易露馅,忍不住大步快走几步,装作闹脾气:「不理厂督了。」
我若是憋气,他就像是打了胜仗一样,神清气爽地坐在马车上,比刚才开朗多了。
我这辈子真没输过。
我绝对不能让他好过。
程府离我家很远,大概要走半个时辰,我不动声色地往他Ťŭ̀⁶身边移。
「不许动。」程岫眼尖,低声呵斥我。
我装傻:「啊?我没动啊?」
他不说话了。
我又往他身边移,程岫气笑了:「你再说你没动一个?」
我却不理他,一下扑到了他怀里,他吓了一跳,要推开我,我两个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死活不撒手:「您不让我动的呀。」
程岫低声怒道:「你别在这儿撒野!你快给我松手,小心我……」
我和他离得近,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也能看到他漂亮的薄唇。
天下只有皇室和老虎不能惹,除此之外,应该没有我不能做的事。
没等他说完话,我照着他红润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咬完了他,我还怪他:「都怪厂督,长得这么好,都叫我看花了眼。」
……
程岫想把她踹下车,再狠狠给她两脚。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恨不得挖出来踩碎这一颗心,再把梁银柳送去喂狗。
他伸手想掐她脖子,她却像是泥鳅一样钻到了他怀里,抱着他不撒手:「您真好,您给我装了那么多的礼送回去,比两个姐夫加起来都要多,真是给我挣足了面子,有您真好。」
温声细语往他耳朵里钻,温香软玉靠在他身上,梁银柳没硌硬他是个阉人,欢天喜地往他怀里钻,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亮晶晶的眼眸,但好像只要她一抬眼,他就会看到她那双只有欢喜的眸子。
哪有喜欢太监的,她就存心要骗他!
程岫掐住她的腰,想把她推下去,却发现她的腰细到不堪一握。
他猛地想起来,她让人传话,说她等了他一天没吃饭。
三天前她还因为没吃饭怨了好大一阵,昨天却一天没吃下去饭。
这么瘦,不吃饭不得饿死了?
不对,饿死了才好呢,谁管她死活?
他昨晚收到了她传来的话,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谁知道梁银柳还不依不饶地和他隔空打嘴仗,他许久没做过这么幼稚又没意义的事,一时间起了好胜心,冷笑着看完她传来的小笺,本想烧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塞到了书里。
他派人传话,却没再等到她回话。
「夫人怎么说的?」夜深了,程岫叫来梁银柳身边的小太监三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
小太监跪在地上:「夫人没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很伤心,唉声叹气地进了屋。」
「真没吃饭?」
三筒想了想,没吃晚饭也算是没吃饭,两边都是主子,万一以后夫人得宠了,也会记得他的好,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程岫烦躁不堪:「行了,你退下吧!」
谁管她死活?!
-4-
「松手。」他握着我的腰,却叫我松手,我才不要先放手,我抱得更紧:「不要。」
程岫沉下声音,却没使劲推开我:「你这样成何体统?你不怕别人瞧见?」
「瞧见就瞧见,我喜欢厂督,就想让厂督抱着,小夫妻新婚宴尔,那有什么?」我装作不在乎,但心里有的是把握,他这马车一看就知道是东厂的,路上的人见了不跑就不错了,谁敢多看?
更何况,他这马车架得稳稳的,绝无掀开帘子的可能。
我这人没那么多理想,我就想把我的日子过好,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把我的日子一点点过好,现在嫁了人,也是一样。
无论对方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要乖乖地听我的话,不听话的就一点点驯到听话,跟着我一起过好日子。
就算是大罗金仙在我面前,我也能把他焐化了,叫他对我死心塌地!
程岫到底是没推开我,但嘴上还要冷哼一声:「一会儿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你这么个不知羞的家伙。」
我低垂眉眼。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刚一下马车,我便瞧见了我娘,我往里一看,我爹站在门里,他站得远,好像故意躲开似的。
大哥哥也在,只是大嫂嫂没来,两位姐姐和姐夫也候在门口,见我和程岫一起下来,脸色都有些精彩。
「我的小柳儿!」自从我二姐死了,我娘心情一直不好,总是担心我和大姐姐也出事,现在我嫁给程岫,她更是一天哭好多次。
我出嫁前几天就天天劝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谁不是嫁?可千万不要在程岫面前哭,哭我命不好,要是被他听到,指不定要怎么记仇。
没想到她还是忘了,抱着我一顿好哭:「想死我了!我的小柳儿啊!我的柳儿!」
「娘,我没事的,厂督待我好着呢,这几天吃得比在家都好,我脸都圆了,你瞧。」
梁银雪长得漂亮,可惜老天爷没给她一个好脑子,也扑过来:「娘!您别哭了,您哭我就想哭!」
两个人抱着我哭,我为难地看了一眼大哥。
大哥僵硬着身体走向一旁装没事人的程岫,说的话好像烫嘴,吞吞吐吐的:「四妹夫,快请……父亲等着呢。」
「大哥何必客气。」程岫这时候态度好了不少,好声好气地回答。
两位姐夫也一起过来打了个招呼。
梁银苏拽开梁银雪,低声骂她:「大姐姐,你也真会凑热闹,好端端的,你跟着哭什么!你是觉得厂督对柳柳不好吗?」
程岫在男子的簇拥下进了府,我爹每次都要摆丈人的谱,不过程岫比他官大,又有恶名在外,估计不会太刁难他。
我娘听了梁银苏的话,也抹干眼泪:「走走走,先去给你祖母请安。」
我和程岫给祖母请了个安,祖母已经有些糊涂了,看了看程岫的脸,忽然说道:「这是忘剑吗?我怎么不记得忘剑长得这么好?」
我娘连忙打圆场,笑呵呵地说:「老太太您糊涂了,这是程岫,程厂督,如今是柳儿的夫君了!」
祖母费力地看了看我,微微蹙眉,十分不解:「柳儿不是要嫁给赵忘剑吗?」
我瞄了一眼程岫,他脸色没怎么变,可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邪气,我连忙扑到祖母怀里撒娇:「祖母您可是记错了,我和忘剑哥哥一直以兄妹相称,我嫁的是德高望重的程厂督,他待我好极了,您也要好好待他。」
祖母糊涂多年,时不时才清醒,不知道厂督是个什么人物,以为是他的字,听我一说,后知后觉地知道了我是另嫁他人,朝程岫招招手,也让他到身边来,慈眉善目地说:「厂督,你一瞧就是个好孩子,把柳柳交给你我放心。」
她拉住程岫的手,把我俩的手叠在一起:「既然成了亲,必当同心同德,前路一片平坦也好,艰辛磨难也罢,两颗心挨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暖和些。」
这套话我可听过好几遍了,她跟大哥,大姐,三姐都说过,如今又对我说。
程岫温声称是。
我看着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忽然发现他在皇宫里可能就这么乖巧,不由得朝着他笑了笑。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避开我的眼神。
家宴,自然坐在一起才热闹,可家里人太多了,算上大哥哥的两个孩子,我们便分成了男女两个席面。
梁银苏的夫君是个寒门,小官,但品行很好,父亲很认可,说他早晚会被重用,梁银雪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礼部尚书府家的二少爷,二少爷没啥大学问,唯有敦厚老实,在礼部混个小官,两个人琴瑟和鸣,大姐姐的婆母向着他们两个,对他们好得很。
我娘和小娘不用操心她们两个了,唯独要操心我,席上孜孜不倦地给我传授着后院的心得。
她们两个这辈子得亏是遇到了彼此,遇到了我爹,不然就她们这点宅斗技巧,不出半个月就被害死了。
但我装着乖巧无知,认真地听她们两个说话。
「行了!」梁银苏吃不下去了,低声制止她们两个,「大娘子,小娘,你们两个也不看看那四妹夫能纳妾生子吗?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这不是乱人心吗?」
她一说完,我娘和小娘相视一眼,默默垂下了头。
三姐姐,我的好三姐姐,这家没你得散啊。
梁银苏又看我一眼:「你小心些,离他远点,千万别胡说八道,也别多管闲事,多说多错,少做少错。」
我嘿嘿一笑:「好。」
我娘又忍不住了,敲了一下我的脑门:「瞧你那傻样,你三姐姐比你聪明多了,你好好学着。」
我连声称是。
没等消停一会儿,程岫身边一个贴身太监过来了,附耳轻声说:「厂督与大公子有争执,离席出府了。」
天爷啊。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
我安抚好娘,转身追了出去。
我大哥性子直,在朝中本就不受待见,仗着我爹有个大将军的名号,他才成了所谓的少将军,两个姐夫在朝中也少有助力,趁着程岫现在如日中天,他们就该借着他的力往上爬,等全家都爬上来了,就算是程岫垮台了,我也有退路。
可惜他们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些个繁文缛节能救命吗?
我追出去的时候,程岫正在上马车,我一向跑得快,紧跟着也蹿上了马车,程岫吓了一跳,本想喊人,见到是我又瞬间冷下了脸:「呵!原来是梁四姑娘!咱家可高攀不起!」
大哥哥啊大哥哥,瞧你干的好事。
我没凑过去哄他,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子:「你说说看,他怎么惹你了?我给你出气。」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我,眉宇间阴郁之气不散,一个劲儿地阴阳怪气:「咱家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臭阉人,配不上梁四姑娘,梁四姑娘心里不情愿,何必上赶着做这些不情不愿的事?」
我不惯着他,直截了当地怼了回去:「谁说我不愿意了?大殿上我口口声声说愿意你没听到?你受了气,就要朝我撒吗?你这厂督未免也太小气了!」
他气得脸都红了,捶着马车的车厢:「梁银柳!谁给你的胆子!」
「你!」我毫不示弱,直勾勾地看着他,「就是厂督给我的胆子,厂督是我的夫君,就是我唯一的依仗,而我又只有一个大哥,厂督肯定会为了我多多思量。」
「我大哥哥若是真讨厌你,恐怕门都不会让你进,你们之间肯定有误会,你身为厂督,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赌气?」
哈哈。
程岫气笑了。
倒打一耙。
梁银柳真说对了,就是自己太惯着她了,想着她瘦弱年少,又突遭变故,不得不嫁给他,自然想着向他讨好卖乖,出了格他也能忍。
没想到她变本加厉了,居然还敢说他小气。
梁银柳那一套别人不是不会,他从前不喜欢,奈何她长得漂亮,说那些话的时候真心实意,看不出厌恶,莫名宽他的心。
就像是得了漂亮的鸟,纵着就纵着吧,谁知道这不是鸟,是只横行山野的山鸡,恨不得一口啄瞎他的眼睛。
他好心陪她回门,被她的好大哥指着鼻子骂祸国殃民,害世奸佞,若是以他从前的做法,肯定要好好针对梁家,当天晚上就要他们家破人亡。
程岫思来想去,脑海里梁银柳的小脸正朝他笑着,笑容那么好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她烦心的事似的。
他没了办法,引而不发,转身就走。
结果梁银柳还追上来责问他。
这个不怕死的傻子。
-5-
眼见着程岫不说话,神色不明,我宽慰他:「没事的,知道理亏就好。」
「我理亏个屁!」我一句话,程岫又炸毛了,他好像快气死了,「你兄长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害世奸佞,这话我到圣上面前都有辩驳,我为君为国鞠躬尽瘁,怎么到你梁家……」
不等他说完,我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趁他发火前,从善如流地倒在他怀里,闷声说:「厂督,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可怎么办呢?」
「呵,梁银柳,别装了,你给我起来。」他一动不动,任由我靠着,毫不掩饰地嘲讽道。
我挪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程岫身子一僵,蓦然沉下声音:「滚。」
我抱着他的脖子,又流眼泪,这次眼泪直直地掉在了他的衣襟上,我故意让他瞧着我的眼泪,怔怔地说:「您骂我干什么?」
我垂眼不说话了,专心地哭。
有人曾ťṻₛ经好奇我为什么每次都能哭出来,我笑笑不语,这要感谢我的二姐,一想到她,我的眼泪就会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个不停。
「……行了,哭什么?」
沉默了半天后,程岫冷硬着开口,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看他:「我说别哭了。」
我用红肿的眼睛看他一眼,飞快别过去脸,哼了一声:「厂督都不要我了,我哭哭怎么了?」
程岫看起来很头疼:「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我瞧他一眼,眼泪又往下掉,我还能确保这眼泪掉得漂亮极了,一般男人顶不住,就算是阉人也悬。
程岫蹙眉,凶得很:「怎么越哭越凶?好了好了,再哭我就把你……」
我哀怨地瞥了他一眼,他忽然不说话了。
马车猝不及防地颠了一下,我下意识抱紧了他,他却以为我受惊了,将我搂在了怀里,拍拍我的背,呵斥外面的人:「怎么驾车的?」
我没吓着,我就是怕摔倒,摔倒我也得拉个垫背的。
外面车夫诚惶诚恐地请罪。
我小声说:「算了吧。」
程岫冷笑一声,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抚着我的背,似乎没那么反感我坐在他腿上了,我抬眸看他。
程岫察觉到我的目光,脸色阴沉:「梁银柳,你若是乖一点,我保你们梁家平安无事,不然我能让你们梁家死得无声无息。」
我没理他,他现在说这些话,我一概不往心里去,只自顾自地问:「厂督还让我滚吗?」
他垂眸看我,咬牙冷笑:「你若再惹我,我就把你……关进宅子里,一辈子也别出去!」
就这啊?
我还以为他要把我五马分尸呢。
至少也要砍头示众吧,没想到就是关起来。
他也是闲的,一辈子那么长,我随便找个空子就溜走了。
但我面上没表现出来,紧紧地搂住了他,委屈得很:「那我还能见到厂督吗?我想天天见到厂督。」
「呵,你巴不得见不到我呢。」他话里充斥着满满的嘲讽,可手却一直没松开,也没推开我。
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我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不能躲,揪着他的衣襟,小声说:「今天多谢厂督。」
程岫好像不会说人话,我好心谢他,他却不屑得很:「谢我做什么?」
「谢谢您陪我回门啊,谢谢您没和我兄长吵起来,您大人大量,别和他计较,他一介武夫,听了别人说了几句话就脑袋发直,可他把您真当家人了,否则不会让您进屋,我了解他,他说可以,他想让您改,可别人说您,他保证提刀冲过去。」
他听了一会儿,又小发雷霆,掐了我的腰一下,冷笑着问我:「你说说,我有什么要改的?」
「太多了!」我哼唧了一声,反而让他得寸进尺,手向上移,我涨红了脸,「您总是凶我,总不让我抱您,还好几天都不来找我,我都想您想得吃不下饭了!您也不在乎!」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谎言,可他没说穿,颇有兴致地捏了一下我的脸蛋:「你也会脸红?」
我凭什么不会?
死太监,就你要脸!
我闭口不答,他得意极了:「梁四,你既然是咱家的人了,咱家自然不会亏待你,老老实实的,别想着你那个小情郎了,你若是忘不掉,咱家不介意帮帮你。」
得意吧,有你吃瘪的时候。
「什么小情郎?那是我的义兄,我和他一起长大,要不是他和我打赌,让我去踹赵国皇子的屁股,也不会遇到您啊。」我窝在他怀里柔声说道。
他一怔:「你去踹谁的屁股?」
「赵国皇子啊。」他也是犯贱,非要说我爹老了,大齐没有可用之才了,偏偏那个昏君就笑呵呵地听着,我忍不下这口气,这才和赵忘剑打赌,趁着赵国皇子溜出去的时候,踹他一脚。
要不是怕出事,我都想揍他一顿。
闻言,他掐住了我的下巴,咬牙切齿:「你啊你。」
我不明所以,这次是真无辜了。
程岫一张脸白皙俊朗,眼尾微微上挑,黑漆漆的眼睛没有光,唇从内至外泛着淡淡的红,长得像是玉人。
他瞧着我叹气,薄唇轻启,捏了捏我的鼻尖:「算了,这事不要再对别人说,跟谁也不要提了。」
话毕,马车到了程府,我立刻松开他,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府。
竹苓问我:「姑娘,跑那么快做什么?」
问就是有鬼跟着我!
跑进了屋,我直接把脸埋在了屋内的凉水盆里。
娘啊,我怎么会觉得程岫这个疯子长得好看?!
也许是幻觉。
但是他长得好看可不是幻觉。
那黑眸,那双眼皮,那薄唇,那高鼻梁,怎么可能是我的幻觉?
吃瘪的可别是我。
夜深人静,我寻思着要不要去找程岫。
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我也累了一天,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么想着,我倒头就睡。
他要找摄政王和赵国勾结的证据。
那天本该万无一失,他已经等在了赵国人和摄政王手下要交易的地方,谁知道前面突然有人说赵国皇子遇袭了。
他暗骂一声,本想抢个功劳,匆匆往前走,结果一时失察,被自己人迷晕了。
醒来的时候,一个容貌绝丽,身材婀娜的女子赤裸裸地躺在他身边。
程岫皱了皱眉,本来打算掐死她,谁知道她一个翻身,整个人压了上来。
程岫这才发现,他裤子被脱了。
她的一条腿就很横在他的两腿之间。
他黑了脸,将人推开,又躲在被子里穿上裤子。
刚穿好裤子,身边的人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睁开眼,眼睛里像是一团雾。
垂了一会儿眼眸,看着可怜又无助。
他以为她会叫。
他以为她想哭。
可她都没有,她望着他,平静得很。
很久没见到这么平静而美好的人了。
他还以为这是什么人淡如菊温润似水的大家闺秀,谁能料到她张口说了句她要喝水。
傻子。
现在程岫知道是这个傻子坏了他的事,那又有什么办法?
晚上程岫睡不着,他本来就爱多想,现下脑子里全是梁银柳那明亮温暖的眼睛,她那一颗颗珠子似的泪,还有她跟他顶嘴时的嚣张。
她就是被他惯的,打几顿板子,上几次刑就好了。
程岫阴恻恻地想。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妥。
算了吧。
打她一下板子她估计会哭死过去,会哭着喊着厂督不要她了,她伤心了。
哭哭啼啼的,烦人得很。
饿她两顿呢?这傻子不会发现自己错了,只会说厂公小气,连饭都不给她吃。
再说了,饿两顿饿死了怎么办?
程岫活了二十四年,头一次这么没辙。
他心烦意乱,一转身忽然又有了一个想法:她不会是锦衣卫或者是摄政王派来的奸细吧?
他睡不着了,起身往她住的明轩堂走。
他要亲自确认她是不是奸细。
梁银柳睡得正香呢。
他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姿,露出来的细嫩胳膊,忽然觉得自己有病。
就这样的也能当奸细?
他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气冲冲地给她盖上了被子。
说自己伤心睡不着,这不是睡得挺香的吗?!
他到底没忍住,拧了她的脸一把,转身走了。
-6-
有怪事。
好像有人掐我脸了。
我从梦中惊醒,却发现屋里根本没人。
哎呀,原来是闹鬼啊,我还以为有人要害我呢。
我冲着空气嘟囔了一声:「二姐姐,你想我就托梦,可别掐我啊。」
二姐从不给我托梦。
她生我的气。
翌日,程岫终于去上朝了,接下来就忙起来了,也顾不上管我了,我让人回家把我的骋风牵回来,我要带它去城外遛遛,好几天没跑马了,憋得慌。
我刚要出门,三筒和四条就跟了上来,连忙说出城危险,跑马危险,容易摔断腿。
我嗤笑一声:「你有眼不识泰山,你可知京城中马术最高的小娘子是谁?」
三筒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是高阳郡主啊。」
我淡定地点头:「那确实是,我和她打过马球,她夸我厉害。」
他要是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厉害,要是知道,那就当我没说。
不等他回答,我转身就走,竹苓牵着马赶忙跟上。
「这要跟厂督大人禀报。」四条连忙追上来说。
我已经翻身上马了,朝他们和善地笑笑:「你禀报你的,我跑我的,好不好?」
说罢,我打马就跑了,将他们甩在了身后。
到了城外,我深深呼吸一口气,骑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柳娘!」我突然听到了赵忘剑的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
我一拍脑门,真想揍他一顿。
我勒马回头看他:「干吗?」
赵忘剑看着我,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哈?
我又不是被拐子拐到烟花柳巷了,求着他来救我,他这是又唱哪一出戏呢。
我好气又好笑:「赵忘剑,你抽风是不是?我哪就身陷囹圄非等你救我不可了?我是嫁人了,不是进青楼了,你瞎嚷嚷什么啊?」
他红了眼:「不一样!你这不是嫁人了!他根本不是个男人!」
我急了,用马鞭指着他:「没想到你也是那样的人!你告诉我什么叫男人?是那些杀妻虐子,以奸淫女人为乐的叫男人,还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叫男人?我瞧着他们还不如不是男人!」
他愣了,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看他那个傻样子就知道他还没消化完我的话,于是我放慢了语速:「我告诉你,男人不看那东西,看的是品行,看的是能力,看的是手腕。我嫁给他心甘情愿,是因为他有能力,有手腕,也能解决问题,比一般人强得多。在我眼里,这才是真男人。」
「所以,忘剑哥,用不着你救我。」
说完,我从他身边打马走过。
忽然,他在身后喊:「柳娘,我是真爱你的!」
我没回头,懒洋洋地回他:「我回答你最后一遍,我不爱你,我只爱我夫君。」
其实我想说关我屁事,但多年好友,我不想让他太伤心。
我幽幽叹气。
我真是善人啊。
上午骑了一圈马,中午吃了一口饭就累得睡下了,下午闲来无事,我磨了磨我的刀。
又给几个丫鬟表演了一下我的刀舞,见她们喜笑颜开,我满意地收刀沐浴。
沐浴过后,我的头发还没干,我长发散开,躺在窗户边上的罗汉床上看话本。
「坐在这儿吹风,也不怕冻死你!」头顶幽幽地响起一道男声,我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程岫顶着一张不爽的脸正站在窗户旁。
我连忙直起身子,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惊喜道:「厂督回来啦?叫人家好想。」
他推开我的两臂,阴沉沉地看着我:「进去,把窗关上。」
我「哦」了一声,乖乖关窗,进到了里屋。
「你们几个怎么伺候的夫人?这么冷的天叫她坐在窗边吹风?染了风寒怎么办?」他在外面呵斥杜若竹苓她们,他心情不好,连带着下人也遭殃,我怕他责罚她们,连忙喊他进屋,「厂督,您怎么还不来?我好想你。」
我才不会得风寒呢,我从小习武,体格比其他人强多了。
「退下吧。」他烦躁道。
程岫迈步进屋,那张脸还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装作看不懂脸色,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厂督今日下值这么早吗?」
他低头看我,勾唇无声冷笑:「你今天去哪儿了?」
我扬起唇,好声好气地说:「去城外跑马了,还遇到了忘剑哥哥。」
「呵。」他见我一脸无所谓,阴恻恻地捏住我的脸蛋,阴阳怪气地问,「怕不是约好的吧?」
我吃痛,哎哟了一声,眼睛飞速冒起了水雾:「厂督说什么呢!」
我松开了手,气鼓鼓地坐在了铜镜前,他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轻轻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替我梳头,他动作轻柔,眉眼在镜中也镀上了一层柔光:「咱家说什么,梁四姑娘心里清楚。」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脸蛋都让他捏出了红印,他却没察觉似的,慢悠悠地说:「梁四姑娘要是不明白咱家的意思,也没关系,不过是个侍郎家的儿子,说杀了也就杀了,满门抄斩对咱家来说,不是难事。」
程岫将头发梳好了,冰凉的手指轻轻掠过我的颈子,他俯下身子,凑近我的耳朵:「梁四姑娘千万别想着跑,这京城和你认识的人这么多,你真舍得吗?」
「厂督就这么不信我?」我眼眶蓄着泪,倔强地挺直腰背,不肯回头看他,「算了,你不信就不信,我困了,厂督请回吧。」
程岫冷笑一声,从后面伸手捏着我的下巴:「老实点,从今天开始,没咱家的命令,你不能出去。」
我抿着唇不说话,眼泪滴在他手背上,他嫌恶地收回手,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一走,我就抹掉眼泪,看着镜中的自己。
不愧是我,哭得这么好看。
程岫这算是吃醋了吧?
杜若小心翼翼地过来看我:「夫人,该用膳了。」
我摆摆手:「不吃了。」
「您不是吵着饿了要吃饭吗?还是吃点吧。」她好声好气地哄我。
我高深莫测地摆摆手:「没胃口,你们退下吧,我要歇息了。」
一会儿应该会有人来求着我吃饭的。
「属下听得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言。」卢道远心里直打鼓,他被派去当夫人的暗卫后,常常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程岫阴沉着脸,他只听到了三筒和四条说她要出去跑马,而看着赵家的人说看到了赵忘剑也去了城外,一时急火攻心,以为她出去会情人,怒气冲冲地回来责问她。
他想过千万种手段惩治她,但看到她那张若无其事的小脸,他又说不出来了。
程岫想到梁四那委屈的眼泪,一阵头疼。
那也是她非要出去骑马才惹出来的。
他误会了,她难道不会解释吗?那么倔,也不知道是属什么的。
就会哭。
要是在宫中,她早就被打进冷宫了。
程岫又想到她落在他手背的那滴泪,心情烦躁得很。
那么笨,挨了训也活该。
程岫转身回了宫里。
月色照人,程岫回到了程府,漫不经心地叫来了三筒:「夫人干什么呢?」
「夫人今天没用晚膳,直接就睡下了。」三筒毕恭毕敬地回答。
程岫听完,沉默半晌,冷冷地笑了几声:「好啊,好,敢跟咱家耍性子了,不吃就不吃,饿死她算了。」
三筒跪在地上,不知道是去是留。
又过了一会儿,程岫猛地起身:「要你们干什么吃的!夫人不吃饭不会逼着她吃?」
三筒低垂眉眼,心里却犯嘀咕:您不是要饿死她吗?
程岫怒气冲冲地去了她住的明轩堂。
他也不知道生谁的气,很有可能是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说他是真男人的梁银柳的气,也有可能是赵忘剑,死不悔改还要惦记梁银柳。
当他推开明轩堂的门时,月色进牅窗,冷冷清清地落在坐在铜镜前的女人身上,她长发披散,乌发泛着水光般的光泽,看上去如绸缎般顺滑,她瘦,脸只有巴掌大小,听到了声音,轻轻看了过来。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他舌尖发苦。
程岫知道了。
他生他自己的气。
-7-
「厂督。」我小声喊他,声音都带着心碎。
吓死我了!还以为他真不来了呢。
程岫冷着一张脸,迈步走过来,伸手抹掉我的泪:「知错了吗?」
我摇头。
他气笑了,勾起了一边的唇角,眼尾微微上挑,似是天生带着几分勾人的邪气:「谁让你不吃饭的?你倒是有本事极了,动不动就不吃饭耍性子,你在家也这么娇气吗?」
我偏过身子,赌气道:「我在家没人冤枉我。」
「要不是你自己擅自出去,岂会遇到他?」他嗤笑一声,伸出一只手,捧住我的脸蛋,逼着我看他,「就该把你锁在院子里,省得让人惦记。」
闻言,我又流眼泪:「厂督坏得很,我整日见不到您,心里苦闷,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只好自己出门逛,要是您陪着我,哪里会有种事?」
他一见我流眼泪,就蹙起了眉,面上嫌恶,可拿手帕给我擦泪的动作轻柔:「这么说,还怪咱家了?」
死太监,不怪你难道怪我?
我委屈地点点头:「嗯。」
他哼哼两声,没好气地说:「真是惯得你没边了,还敢说我坏,就该不给你饭吃。」
程岫肯来,苦肉计就成了一半,我轻轻把脸贴到他的手心上,向上抬眼看他:「我心里只有厂督,厂督不要我,我还不如饿死算了。」
程岫看着我,那神情像是恨极了,又忍不住不看我。
天人交战,神魂煎熬啊。
我可没那么煎熬,伸手柔柔地抱住了他的腰:「厂督陪我出去跑马,好不好?」
他身子一僵,到底没推开我,摸了摸我的头发,生硬地说:「行了,怎么这么黏人?咱家没那么多空陪你跑马。」
我幽幽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若是无聊了,街上的铺子你随便逛,看上什么买什么,要是谁敢惹你,当场就打回去,咱家给你撑腰。」
「要是想跑马,提前知会一声,带上五饼和六万,他们两个会骑马,能护着你。」
我抱紧了他,抬头望着他,认真地问:「厂督,那我要是想你怎么办呢?」
程岫咬着后槽牙,也不知道谁惹了他,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他:「……你闲得没事想我做什么?」
我无比自然地开口:「我喜欢厂督,自然会想厂督啊。」
「不知羞的家伙,以后少说这种假话!」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他语气更冷,好像更生气了。
「我没说假话。」我嫌他还不够生气,用鼻尖蹭了蹭他,委屈道,「厂督为什么老是跟我生气?厂督是不是讨厌我?」
他不动了。
我渐渐松开了手,一点点远离他。
下一刻,程岫攥住我的手,不让我退后,旋即我看到了他面无表情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没有感情地问:「想吃什么?」
我见好就收,垂头乖顺道:「都行。」
他摸了摸我的脸,指腹从唇瓣上揉过去,像是故意使坏,又像是无心之举,他淡淡地问:「天色晚了,淮阁正热闹,咱家陪夫人去那里逛逛?」
淮阁可是京城最名贵的酒楼,我爹和大哥都不怎么常去,也就是逢年过节,家中来了贵客,叫他们把酒楼的菜送到家里,我吃过几回,简直惊为天人,让我怀疑我们府里的厨子平日里是用脚做的饭。
我刚想答应,他却好像看穿了我的开心,哧哧笑了一声,摩挲着我的脸,遗憾道:「算了吧,夫人不喜欢吃饭,总是动不动就不吃饭了。」
死太监!
我心里有很多可以骂他的词汇,但我还是笑嘻嘻地说:「有厂督陪我,我就吃得下了。」
他眉眼弯弯,看上去心情不错,我连忙起身挽住他撒娇:「好厂督,我饿了,您陪我去好不好呀?」
我大哥说天下没人比我会撒娇,我也这么觉得,我二姐死后,我娘整日以泪洗面,大姐也整日闷闷不乐,三姐姐倒是知道要哄着她们别太伤心,可她笑得太假了,眼里全是悲伤,根本哄不了人。
我装作年少不知生死的样子,天天撒娇要娘亲和姐姐陪我,日夜都哄着娘开心,一点点将她们拽出来。
撒娇卖乖不是长计,最好能让人挂心,时时刻刻担心着我,操心着我,才能让她们没时间去想别的。
我得出结论,天下人不喜欢聪明的女子,不宜太傻太娇,太娇气惹人烦,太傻了惹人厌,最好是娇憨可人,还要善解人意,也不能光善解人意,还要有些锋芒和闯祸的能力,让人拿捏不住,又爱又恨,不能松懈了注意力。
这样才能把人心拴住。
普通男子好对付,但像是程岫这种阴险多疑的男子,却要更娇更傻,更能作,叫他应接不暇,叫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细想,叫他满眼满心都是我,目光错开一点,我就可能会做出些气得他七窍生烟的事。
程岫冷哼一声,掐我的脸:「饿死你算了!」
淮阁的掌柜认识程岫,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知道程岫不喜欢废话,直接将我们安排进了仙字阁,正上楼时,却碰到了摄政王。
这死老东西,阴魂不散。
当年想娶我长姐为妾,三番两次地蓄意接近,要不是我反应快,我姐早被他骗走了!
今天遇到我,我算他倒霉。
「在这里能碰到厂督,真巧啊。」摄政王长得不错,可惜是个弱鸡,当年我装鬼吓唬他,吓得他病了四五天。
此刻他笑得如沐春风,目光落在我身上,戏谑道:「当年见银柳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嘛,确实是长大了。」
我像是看不懂摄政王的眼神似的,笑得灿烂:「臣妇见过摄政王,人总要长大的。」就像是人总会死一样。
摄政王的眼神便更不掩其中的情愫。
程岫勾唇,笑不达眼底:「能遇见摄政王,是臣的荣幸,摄政王忙于朝政,也不知道这里掌柜的伺候好没有。」
摄政王哈哈大笑:「论伺候,谁能胜过公公?」
程岫不动声色,由着他笑:「王爷过誉了。」
「银柳,程公公最会伺候人,你有福气啊。」摄政王和他的随从笑着走开了。
程岫面不改色,抬步往前走,我想了想,还是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我帮您出气了。」
摄政王一向好美色,见了梁家的四姑娘,心里直痒痒,却又忌惮那个死阉人的手段,不敢冒犯,只好又让人驾车往烟柳巷赶。
马车往前走,他浑浑噩噩地想睡觉。
忽然就感觉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人啊。
他四下张望,却忽然瞧见马车底下往外冒血,他吓了一跳,高声大喊:「停车!」
侍卫连忙提剑过来:「王爷没事吧?」
「你瞎啊!没看到这儿有血啊?」摄政王抬脚避血,再仔细一看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邪了!
他身子一颤,定然是鬼!
又来了!
「啊啊啊!」
「回府,快回府!」
程岫和梁银柳在暗处听到了摄政王的尖叫,她眉开眼笑,一脸得意地看向了程岫。
程岫忍不住看向她,脸上也不自觉勾起一个浅笑。
这天下还第一次有人替他出气。
虽然很幼稚。
她发现了他的笑,便笑得更加得意,亲昵地靠了过来。
程岫脸上那抹笑收敛,瞥了她一眼,警告她离得远点。
梁银柳没发觉他的目光,又去看看摄政王马车走没走远。
程岫啧了一声。
瞧她那副得意的样子,也不知道谁家的贵女能想出这样的鬼法子。
这样的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
将仇人扯到地牢,一片片割下来他的肉,剥下来他的皮,然后将皮挂起来,等风干了喂狗,这才算报仇雪恨。
在报仇之前隐忍不动,狠狠地克制自己,这样动手的时候才能获得最大的快感。
他看着面前的梁银柳,她身着一袭淡青色的轻纱罗裙,夜风中她的裙摆微微摇摆,胸前两根系成蝴蝶样式的长带子也跟着晃。
这笨蛋当然不懂这道理,拿了点药粉就开始得意。
「厂督,好不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问道。
她明艳的小脸带着得意的笑,眼尾因她的笑被挑起来,胸前的带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开始晃,晃啊晃,晃得他心烦。
就像是今天晚上在明轩堂时,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仍被她搅得心烦意乱。
他垂眸,没揭穿她,任由她得意,他只想等着那两根带子停稳,她欢快的声音入耳:「我有一种致幻的药粉,能让人看到最害怕的东西,这是我修然哥哥给我的,让我防身用的,可厉害了。」
程岫一把抓住那两根带子,抬眸看向她。
她哪来的那么多哥哥?
-8-
摄政王府的马车一点点走远,我和程岫躲在小巷,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这是干吗?
拽我衣服干吗?
「厂督不喜欢这两根带子吗?」我有些冷,忍不住靠近了他,小声问道。
他松开手,转身走得飞快,语气淡然:「走了,吃饭。」
我连忙跟上去,攥住了他自然垂下的手。
他想抽手,但我用力捏了捏他:「人这么多,你不怕有人撞到我?」
程岫没说话,没再打算收回手。
淮阁确实名不虚传,但夜深了,我胃有些不舒服,也没吃太多,浅尝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不合胃口?」程岫只一味地喝着酒,见我放下了筷子,挑眉问道。
我冲他笑笑:「晚上不宜吃太多,只要别饿得睡不着就好。」
他放下手中酒杯,瞥我一眼:「看来还是不饿。」
我不理他阴阳怪气的话,依旧笑得开朗:「还要多谢厂督陪我,我还是第一次来淮阁呢。」
程岫移开眼神,不再看我:「既然吃好了就走吧。」
马车慢悠悠,我打了个哈欠,对面的程岫坐得笔直,正闭目养神,我凑过去,小声叫他:「厂督?」
他不睁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我能枕你腿上吗?」我依旧小声地问,不过这次凑到了他耳边,用气息有意无意地撩拨他。
他许是怕痒,扭头往旁边一躲,睁开眼冷笑:「你说呢?」
既然你诚心发问,我也就不废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躲开,我倒头就躺下了,结结实实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梁银柳!」
程岫伸手推我,我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埋头在他小腹处:「你让我躺的!」
「我什么时候说了!」他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伸手想把我拽起来,不料用力过猛,一把将我背后的衣料整片扯开了。
布料撕裂声和我的惊呼一起响起,我背后一凉,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也身子一僵,怔住不语。
这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也没想到他手劲那么大,居然能扯碎我的衣裙。
也是怪我,只想着衬得自己身段窈窕,选了最为轻薄的轻纱罗裙。
现在怎么办?我也不能裸着背回去吧?
死太监,手劲儿那么大。
正胡乱想着,程岫一只手解开他身后的斗篷,扯下来盖到了我的身上。
檀香环绕,我皱起了眉,一时间不想说话。
其实该趁着这时候说点什么的,比如说些厂督好坏,厂督不疼我了之类的话,可我有些冷,即使盖着斗篷也冷,忍不住地想发颤,加上吃饱了犯困,浑浑噩噩的,只想躺着不动。
他的腿硬邦邦的,枕着不舒服。
我也讨厌檀香。
檀香总会让我想起二姐死的那天,高僧为她超度,堂前香炉生烟,像是谁的魂往天上飘,众人的哭声特别吵,我只想从烟雾中看清我的二姐,可那刺鼻的檀香快要逼疯我,让我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清。
我身子一动,想要起来,他的手却落了下来,轻轻抚上我的后背。
我想了想,还是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到了程府,刚一起身,我却发觉自己头重脚轻,好险没栽倒。
都怪死太监,身上檀香熏得我头疼。
夜风一吹,我身子陡然一颤。
怎么突然这么冷?
我裹紧了斗篷,颤颤巍巍往ẗŭ̀ₘ回走,刚走两步,身后的人竟直接打横把我抱了起来,快步往明轩堂走。
他走得很稳,我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忍不住抬头看他。
白天看他也没那么俊啊。
程岫察觉到我的目光,冷哼一声:「怎么?不愿被咱家抱?」
我摇摇头,仔细地瞧着他:「不是,厂督大人好帅啊。」
他睨我一眼:「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丢下去。」
我好不容易说了一句真话,他反倒不信了。
算了,跟他说话也是浪费。
我往他怀里钻了钻,埋首在他胸前,想让脸别那么烫。
明轩堂灯火通明,一进屋终于有了些暖意,程岫说着要将我丢下去,可放下来的动作无比温柔。
我瞧着他,好声好气地说:「多谢厂督。」
程岫看我一眼,忽然皱起了眉,他伸手探我的额头:「脸怎么这么红?」
我淡定地摇摇头:「没事,刚才冷不丁吹了一下风,冻着了。」
他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什么没事?额头都烫手了。」
程岫扫了一眼门口的几个丫鬟,沉声道:「来人,去请大夫,你们两个去熬姜汤,你们两个去烧水,你去打盆水来。」
「不至于,我没事。」这么晚了,我不想让别人折腾,这种情况我小时候也有,硬挺一夜就好了,「我从小不生病,身体很好的。」
程岫忽地笑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被气笑了,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你是说你从小到大没得过风寒?」
我点点头:「对啊。」
他将我身上的斗篷扯下来,我猛地钻进了被窝:「好冷。」
程岫轻笑一声,拿来湿手帕给我擦脸:「这叫没得风寒?」
湿手帕擦脸好舒服,我不想理他了。
我一躺下就有些犯困了,眼睛不自觉就闭上了,迷迷糊糊间,一只冰凉的手碰到了我的脸蛋。
好舒服。
我扯着他的手往颈窝处带。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到程岫的声音:「起来,喝药。」
我懒洋洋地坐起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他,声音有点哑,又有点像是染了哭腔:「厂督,我从小真的不怎么生病的。」
其实这话我说得很诚恳,我六岁之后确实是不生病的。
也不能算是不生病,至少是在别人眼里我是不生病的。
全家人都觉得我身体健康,是个能长命百岁的孩子。
娘总是惦记着二姐,不怎么来我的院子,而我生病了就要惹娘担心,娘一担心又要哭,娘一哭姐姐就哭,我又何必让人发现,惹她们流泪?
他修长的手端着小碗,一只手拿着小瓷勺给我喂药,敷衍地点点头:「咱家知道了,乖乖喝药吧。」
很少有人这么细致地照顾我,我些许不适,想自己喝药,可看了看他那认真的眉眼,又不自觉地喝下了他喂的药。
苦得很。
这是人喝的吗?程岫怕不是想趁我病要我命吧?
我紧皱眉头,不想再喝,他声音轻柔:「乖,就几口了,喝了给你糖吃。」
喝完了药,程岫给我嘴里塞了一块粽子糖,我含了一会儿,困意更重,忍不住合上了眼。
朦胧间,我好像看到了梁银芳,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小,她站在我面前,笑着看着我。
我真想问她,你怎么还那么小啊?
二姐姐,我现在都比你大啦。
她只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外走。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无济于事,只能再一次看着她离开。
二姐,别走!
别走。
夜深了,程岫坐在床边给她擦眼泪。
本来他见到她睡着了,转身想走,却被她一句呢喃绊住了脚。
她说别走。
也不知道谁在梦里惹了她,叫她哭成那个样子。
程岫瞧着她,明艳的脸上尽是泪水,这泪也不知道为谁而流。
是赵忘剑,还是那个修然哥哥?
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她便像是寻到了宝一样贴上来,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拿起手帕轻轻给她擦泪。
程岫忽然就不气了。
管她是为了谁流泪呢。
现在她在程府,在他身边,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就算她到时候后悔了也不行,不许跑也不许和离。
她要是敢和情郎跑了,他就把那情郎的皮剥下来挂在她面前,把她锁在房间里,叫她对着那人皮日夜地哭。
想着想着,床上的人已然不哭了,身上的衣服不舒服,她睡得不安稳,不禁伸手扯身上的裙子。
竹苓本来替四姑娘脱去了鞋袜,看她不适,又想上来帮她脱去衣裳,可程岫迟迟不走,让竹苓进退两难。
「都出去。」程岫漠然地望了她们几个一眼,竹苓还在发愣,被杜若一把拽了出去。
竹苓走出门还在担心:「谁给四姑娘换寝衣啊?」
杜若瞧了她一眼,低声道:「那不还有厂督呢吗?」
屋内只留了几盏烛,他轻轻抱起她,帮她一点点褪去衣裙。
摄政王说得不错,他确实会伺候人,他是太监,自然是要伺候主子的,现在做了厂督,也要伺候圣上。
除了圣上,谁也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伺候。
现在又多了一个梁银柳。
程岫借着烛光看了一眼,随即他垂眸,帮她换上了寝衣。
她喝了药睡得沉,加上他动作轻柔,换完了衣服她也没睁开过眼。
他坐在床边瞧着她。
她长得多好看啊。
天仙一般的人物,又生了那样好的身段,哄人的时候比蜜罐子还甜,无论是嫁给谁,夫君都会把她捧到天上,无论身处何地,她的日子都会过得蜜里调油,有滋有味。
也不怪旁人爱慕她。
他摩挲着她的眉眼,心中烦躁难忍,几次恨不得伸手掐死她。
现在她初嫁,不知月寒日暖煎人寿,能欢天喜地地凑到他身边说喜欢他,等时间长了,她必然也会觉得烦闷难解,届时闹着要走,看向他的眼神必然会厌恶不已,恨他是个阉人,不能人道。
她那么漂亮,随手一招就能引来几个男子自愿做她的姘头,今日一进淮阁便引来不少食客的目光,他们不敢多看,可眼睛又忍不住往她身上瞟。
还有那个摄政王,那双写满了淫念的眸子看向了他不该看的地方。
他阴沉着脸,恨不得今夜就去挖了摄政王的眼睛。
熟睡的梁银柳不知道他百转千回,往他身边拱了拱,仍睡得香甜。
程岫本来想走,可她贴了上来,他鬼使神差地躺在了她身边。
本来也该这样。
-9-
我醒来的时候身子舒服了不少。
天还没亮,我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
好多年没人发现我生病,彻夜照顾我了。
我确实不需要别人照顾我,可真要有那么一个人,我也不烦。
我想给程Ṭūₐ岫盖被子,突然发现身上已经换成了寝衣。
应该不会是他换的,他才没那么好心。
肯定是竹苓和杜若两人换的,一定是。
我把被子盖到他身上的时候,程岫忽然睁开了眼。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儿后,我伸手抱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听着他的气息,平稳的心跳,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
他没推开我,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故意板着脸,低声训我:「还敢不敢穿得那么少了?今日不要出去乱跑了,好好休养,听到没有?」
「……你凶我。」我委屈巴巴地小声控诉他。
程岫伸手,将被子全都盖到我身上,给我捂得严严实实,听见我的话冷哼了一声,声音却柔了下来:「娇气得很,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
他坐起来,睨我一眼,我眨着眼睛看他:「厂督晚上还来看我吗?」
程岫没理我,起身往外走,快走出门的时候,吩咐守夜的小太监:「一会儿煎好了药,盯着她喝药。」
程岫走后,我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实在睡不着,只好起床穿衣服,洗脸梳头看话本。
看了一会儿,我又烦得很。
这东西是谁写的?
难看得很。
蛇妖要报恩非要嫁人吗?这书生没了蛇妖的法力就是个废物,还敢三心二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若是蛇妖,有她那样不受人控制的本领,给那书生点开神智,叫他好好读书考个状元,自己化成人形,也入朝为官,两个人联手权倾朝野,称霸天下,这才算是报恩。
一群没志气的东西,写话本都不敢往大了写。
说白了,连个太监都不如。
我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程岫。
「夫人,先吃点东西吧。」杜若和竹苓端着小餐桌进来,两个人眼圈都泛红,好像都哭过了。
我喝完了一碗雪菜粥,吃了两个小饺子,下人撤了膳,竹苓和杜若抢着伺候我漱口,我刚躺下,她们又抢着帮我盖被,只可惜脸色都不太好。
我古怪地看着她们两个:「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愁眉苦脸的,好像我要活不长了一样。」
「啊!夫人别说这种话!」竹苓吓了一大跳,连忙呸了几声,杜若捂住她的嘴,不让她一惊一乍的,杜若红着脸,解释道:「我们两个粗心大意,没照顾好姑娘,心里实在是难受。」
杜若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很小:「若不是厂督,我们两个还不知道您染了风寒,姑娘疼我们,早些年在府里,我们两个就是府里最清闲的,连您染风寒我们都不知晓,都怪我们没尽心。」
我不以为意,她们几个和我差不多岁数,我是孩子的时候她们自然也是孩子,哪里能那么周到?
我凡事要强,从不想让人知道我会生病,会难受,她们不知道也是正常,我轻声哄她们:「这算什么事?竟也值得你们两个哭一场,我今日已经好了,没事的,下午咱们去逛逛铺子,去去晦气。」
杜若垂眸:「厂督交代了,您今天不能出门,绝不能再受风了。」
我看了一眼竹苓,竹苓也避而不答,这时候三筒端着药碗进来了,竹苓如蒙大赦:「药煎好了,夫人喝完药,我给您唱小曲好不好?」
我连忙背过身去:「不好,我已经好了,不用煎药,偷偷倒了就成。」
「不行的。」竹苓过来哄我,「好姑娘,几口就喝下去了。」
我躲远了一点:「我不想喝,你倒了吧。」
太苦了,苦得我舌尖都疼,再说了,我都不难受了,何必喝药折磨自己?
三筒小声地说:「厂督要是知道了……」
我打断他:「你傻啊?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吗?不必劝了,我就是不喝,我要睡觉了,你们退下吧。」
竹苓几人只好退下。
无所事事地躺到了中午,我实在躺不住了,起身朝门口走去。
门口三筒四条正守着门,看来是得了命令守着我,不让我出门。
三筒先看到了我,低垂眉眼:「夫人,外面风大,还是快进屋吧。」
我站在门口,轻声问他们:「厂督一般都在哪用午膳啊?」
「这……」两人相视一眼,还是三筒开口,「小人不知。」
我轻笑,也不拆穿,只是蹙着眉问他:「厂督会不会没吃饭呢?我想厂督想得难受,不然两位公公谁帮我跑一趟,给厂督送些糕点。」
不等他们反对,我朝杜若招招手:「把我昨日做的糕点装好,给三筒公公拿上,让他送去。」
杜若反应快,应了一声,进屋把昨天我买回来的桂花糕装进了锦盒里,又装进了食盒,连忙送了过来。
四条还想说什么,我蹙眉叹气:「您要是不送去,我的病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好,到时候厂督生气了怎么办呢?」
三筒见状,点头称是。
三筒去跑腿了,我坐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四条:「你见过厂督带别的姑娘回来吗?」
四条胆小,我这么一问,脸都白了,连忙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笑得和善:「没事,我就问问,他平日休沐了都会做什么?我爹和大哥会宴请朋友,也会和朝中好友一起喝酒,厂督呢?厂督有什么好友吗?」
这问题我想也是白问,程岫那个嘴贱气量小的性子能有朋友才真是奇怪。
不过得让程岫知道我很好奇他,很想了解他。
他一个劲儿地求我进屋歇息,我看他窘迫,只好悻悻地回了屋子。
晚上程岫会不会来呢?
程岫慢条斯理地洗去手上的血污,地牢下的血气逼人,熏得人头晕,他却丝毫闻不出来,悠然地擦手。
程岫七岁入宫,摸爬滚打多年,一点点爬到现在这位置,其中险象环生不必多说,杀过的人也数不胜数,最狠毒的时候一夜杀了八十多人,落了个害世奸佞的骂名。
他不在乎。
锦衣卫原先被他控制在手下,现在起来了一个凌决,颇有手段,为人也正派,锦衣卫慢慢就脱离了他的掌控。
程岫不着急。
凡事急不来。
朝中人见他近来势颓,心思又活泛起来,因此总有些不怕死地想扳倒他。
皇帝还没糊涂到一定地步,想用他做刀又忌惮他,扶持了凌决,又将自己的弟弟设为摄政王,想和他制衡。
程岫由着皇帝布局。
将猎物缠在网里,让其挣扎,让其反抗,等到猎物彻底无力挣扎时,再一点点咬断对方的喉咙放血,这样才有趣。
其他人都认识三筒,一路将他引到了地牢最深处的审讯室。
这里刚审讯过人,两个太监将犯人带下去,审讯室只剩他们两个。
程岫听到三筒说夫人想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那一抹笑转瞬即逝,回身后他冷着脸呵斥三筒:「她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叫她老实养病,少说些有的没的。」
三筒不敢抬头:「奴才该死,只是夫人愁得厉害,连药都没喝。」
程岫闻言冷冷一笑:「她是嫌苦不肯喝,哪里是想咱家想的?」
三筒连忙说不是,又补充道:「夫人惦记着您,怕您事务繁忙累到了身体,特意叫奴才来给您送糕点,夫人说是她昨日做的。」
程岫走到三筒面前,睨了一眼三筒手中的食盒:「咱家还不缺这一口吃的,回去吧,叫她把药喝了,省得病死在咱家府上。」
三筒得令,端着食盒转身要走。
「等等。」程岫忽然开口叫住三筒,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把东西放下。」
要不然她又要作了。
-10-
月色如霜,快入冬了,一天比一天冷,竹苓在我被窝里放了一个汤婆子,我怕她也伤风,让她今晚不用守夜,安安稳稳地回去睡觉。
她回去了,屋内只留了一盏烛火。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我清醒过来,却依旧装睡。
「怎么?不想见咱家?」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戏谑,手指落在我的唇上,不怀好意地揉了一下。
闻言,我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睁开了眼睛:「厂督怎么才回来?我都等好久了。」
程岫挑眉:「咱家怎么觉得你就是Ṱû⁺在睡觉呢?」
我坐起身,伸手柔柔地环住了他的脖颈,没有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冤枉呀,我只是等困了。」
他的手落在我的发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漫不经心地说:「我走之前让你喝药,你偏偏不喝,柳娘是存心和我作对啊。」
程岫幽幽叹口气:「咱家怎么罚你呢?」
我支起身子,手还搂着他的脖子,可怜兮兮地卖惨:「我怕苦,喝不进去。」
程岫啧了一声,嫌我麻烦,侧身去端来小方桌上的瓷碗,我已闻到了瓷碗里的苦药味,松开手往后躲:「厂督,我已经好了,这就不必了吧。」
「也有你怕的时候。」他弯唇,眉眼间没了那股阴鸷之气,格外好看,「过来,乖乖把药喝了。」
我蹙着眉,老大不情愿,心里却想着使坏:「苦得很,我才不想喝。」
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算是贫道要死也得拖着道友一起死,我受难,程岫也不能好过。
我挑着眼尾瞧他,声音又低又柔:「除非……除非厂督亲自喂我。」
他刚要答应,却从我的眼神中读出了另外的含义,他眼神在我脸上流转,最后露出一个阴鸷的笑:「梁银柳,不要得寸进尺。」
当他觉得我得寸进尺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突破了他心里大部分的底线,他没意识到,还以为是自己在掌握进退分寸。
就像是攻城攻到了一半,城里的人突然意识到要守城,守着剩下的寸土不肯让,做最后的反抗。
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不着急。
凡事急不来。
我垂下眉眼,声音很轻,但说得很认真:「是我不好,太任性了,厂督不要生我的气,从小我生病都是自己熬过来的,也没人对我这样好,一时间没了规矩,我今后不会再这样放肆了。」
说罢,我伸手接过瓷碗,皱着眉头硬喝了两口。
药太苦了,我呛了一下,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眼角都泛出泪花。
「行了。」他不耐烦地从我手里端下药碗,掏出手帕给我擦嘴,「喝个药也能呛到,真是……」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咬牙骂我,拿着小勺子的手却小心翼翼地递到了我的唇边:「真是麻烦。」
我喝一口,他往我嘴里塞一颗蜜饯,等嘴里的苦味下去了,他又喂一口,再塞一颗蜜饯,等喝完了药,我嘴里一点苦味也没了,就剩蜜饯的甜腻。
程岫面无表情地伺候我漱完口,拂袖离去,我没留他,躺在床上叹气。
我爹教我大哥诸多兵法,他却连指桑骂槐都没学到,我若是男子,哪有大哥哥做少将军的份儿啊。
梁家以后要是靠大哥哥,肯定是要衰落的,所以我愿意嫁给程岫,愿意费心算计他,不求他情深似海,爱我如痴,只求他愿意为我费心,愿意提携梁家,好让我们梁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我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本来想嫁给凌决,他是新晋宠臣,为人正派,肯定能对我梁家好。
谁知道误打误撞和大佞臣程岫牵扯到了一起。
大齐女子名节最为要紧,我赤身裸体和程岫躺在一起,在众人眼里就已经是道德败坏,名节全无了,虽然两个姐姐嫁了人,但也会惹些闲言碎语牵连她们。
当时那种情形,嫁给程岫是最上策。
这天下世道啊。
世人看不起太监,但太监掌权却可以理解,世人说要礼待女子,却不能让女子入朝为官。
算了,不想这些有的没的,睡觉为大!
翌日醒来,三筒四条没拦着我出门,我兴致不错,带着竹苓和杜若去街上逛逛。
到了首饰铺,我大手一挥,拿下了店里最好的玉镯子,又买了些发钗玉簪准备换着戴,也没忘了两个姐姐和娘,给她们也一人买了根金嵌玉花簪,准备我娘生辰的时候送给她们。
「贱人,你敢打我?!」正走出门,就听到了街角一个男子的高声叫骂,顺着看去,一个锦服玉冠的男子身后跟着几个仆从,正骂骂咧咧地砸一个卖花女的摊子。
我眯了眯眼,只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仔细地看了看,那人的手下拽着卖花女,他狠狠地踩碎那些漂亮的花,骂道:「老子今天非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贞节烈妇?」
呀,小侯爷。
怪不得这么张狂。
那姑娘年纪小,看着只有十四五岁,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这小侯爷年近三十,胸无大志,总想着床上那么点事,当年梁银苏十六,都定下亲了,他非三番两次地给梁银苏传话,想与她吟诗作对,意在娶她为妾。
梁银苏不理他,他就设计在赏花宴上陷害她,三姐姐被他的人推下水,他再来一出英雄救美,好在我游得快,才没让他得逞。
冤家路窄,又让我碰到他祸害女子。
这是天意。
我安顿好竹苓和杜若,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他正背对着我砸摊子,我一脚踹了过去,直接将他踹趴在地。
「谁!谁干的!」段风华被他的手下扶起来,一张脸都涨红了,扯着嗓子喊。
我偏偏头,甜甜一笑:「我呀。」
段风华见到我先是一愣,尔后骂骂咧咧:「娘的,你狗胆包天!你是谁家的小娘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老子好好教你规矩!」
话毕,他身边两个打手朝我走过来。
我朝他们摆摆手。
那群人愣住,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叹了口气:「你们几个一起上。」
反正现在打架有人兜着……
凌决和友人坐在二楼,看着那个绯红的身影衣裙飞舞。
好厉害的武功,好利索的招式。
而且下手又黑又狠,一点也不留情。
可以说是和他手下的锦衣卫不相上下。
他本来不太在意街上的事,可那女子太厉害了,七八个人都被她打翻在地,二楼的看客都为她叫好。
友人见状啧啧称奇:「京城中还有这样厉害的女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真是侠士风范,阿决,你见多识广,认不认得下面那姑娘是谁家的?若是没嫁人,我一定上门求娶!」
凌决微微一笑:「我认识的女子少之又少,三皇子你问我算是白问了。」
话虽如此,但他仍忍不住看向那女子的背影。
小侯爷挨了几个嘴巴子,话都说不清了,那女子拽着他的衣领,笑着开口:「以后呢,你少出来逛,因为从今往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懂了吗?」
「你到底是谁?」段风华真想不起来这煞星是谁了,总觉得眼熟,但又不知道在哪见过。
不对,他肯定没见过她,京城中若是有这样漂亮的女子,他早盯上了。
梁银柳笑了一声:「少打听这些不该打听的。」
段风华被打得眼泪直流,可嘴还是犟的:「有本事你别走!我的人已经去叫衙役了,你等死吧!」
梁银柳微笑。
嘴犟是一种病,有病就得治,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嘴巴子没给他打够。
多扇几巴掌就好了。
扇掉他一颗牙后,他终于知错了,向梁银柳表达了自己诚心的忏悔。
看看,药到病除啊。
梁银柳松开了手:「滚吧。」
一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她从兜里掏出来几两银子递给卖花女:「趁早回去吧,这几天小心点。」
「有情有义,真是奇女子!」三皇子百里崎刚回京不久,就遇到了这样新鲜的事,忍不住站起来想仔细看看楼下女子的样貌。
梁银柳知道二楼有人在看,不经意地一回头,竟然看到了凌决。
呀,有熟人。
她朝凌决轻轻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就像是他的幻觉,可凌决看得真真切切,想忘也忘不了。
这是梁银柳。
那天用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让人觉得她瘦弱无助,不会骗人的梁银柳。
嫁给了他死对头程岫的梁银柳。
凌决起初并未觉得自己那天有什么不对,他只是公事公办,只想找到程岫的把柄,置他于死地。
至于那女子和程岫的事闹得尽人皆知,他并不在意。
现在他忽然发现他错了,他明明可以护住那女子的声誉,让她嫁给一个正常男人,可他没有,他漠然无视,冷漠地毁掉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11-
打完人之后,我开始头疼。
万一那个一直跟着我的暗卫在程岫面前说错了话怎么办?
我之前的努力可能会大打折扣。
我要抢在他汇报之前主动向程岫坦白。
于是我让车夫把我拉到了内东厂。
不必下车,门口的厂役认得程府的马车,毕恭毕敬地过来问:「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叫你们督主出来,说是他夫人来了,有要事找他。」我坐在车内慢悠悠道。
厂役得令,匆匆地往回走。
没过一会儿,一身血腥味的程岫掀帘进马车,他抬眼看我一眼,只坐在车厢的最外边:「怎么来这儿了?以后有事叫人传话就行。」
我凑近他,伸手挽住他胳膊:「厂督吃了没?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他轻笑,让马夫往淮阁走,好笑地问:「怎么了?没银子使了?」
我摇摇头,一个劲儿地往里拽他:「厂督往里坐嘛,我逛街累得很,想靠着厂督。」
程岫今天穿着褐色官服,头戴官帽,一眼看上去英俊利落,他依着我,坐到了里面,两根白净修长的手指捏住我的脸:「账上的银子随你用,以后不必单独来找我。」
我想了想,直起身子看他:「上次厂督说我打了人,您替我收拾烂摊子,对不对?」
他饶有兴趣地挑眉:「你还会武?」
「会呀。」我得意地回答,眉眼弯弯,「我可厉害了,我们梁家的武功可不是花架子。」
程岫勾唇,敷衍地点头,好像觉得我在吹牛,只问道:「你打了谁?」
我心虚地垂下了头,弱弱地说:「段风华。」
「但是,是他先欺负人,我这才打他的。」我又补充道。
程岫一只手捧起我的脸,要我看他:「打了就打了,一个段侯爷,不值一提,何苦愁眉苦脸?」
他眉眼温柔,柔声哄我:「你若不解气,咱家叫人把他拖来,再让你打一顿好不好?」
啧啧,旁人要听到我俩这对话,肯定要骂他是狗宦官,我是大祸水了。
我摇头:「不用了,我就是怕给厂督惹麻烦,厂督不生气就好。」
真要是再打他一顿,他的小命估计就没有了。
说罢,我靠到了程岫怀里,搂着他说好听的话:「有您真好,以后再也不怕有人欺负我了,我居然能嫁给一个这么好的夫君,真是太好了,这辈子我都要这样靠着厂督。」
他啧了一声:「那些个蜜饯真没白给你吃。」
闻言,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甜滋滋地问:「甜不甜?」
他侧目瞥我一眼,嘴硬得很:「凑合吧。」
我仰起头,在他唇角轻轻亲了一下,脸上发热,呼吸也有些不平,小小声问:「这样呢?」
程岫微怔,随即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吻毫无章法又气势汹汹,逼得我上不来气,眼角都泛出泪花,他仍不肯罢休,直到我眼泪流到他手心,他才停止。
「既然恶心,又何必来自讨苦吃?」他讥讽着开口,那看向我的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
我装作没看出来他的杀意,恨恨地捶他胸膛:「厂督那么凶干什么?我都上不来气要憋死啦!」
死太监捏住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瞪他一眼,气鼓鼓地看着他,小声地说:「舌尖疼死了,您肯定把我舌头咬坏了,疼得我想哭。」
程岫默默地盯着我,眼神依旧阴冷,我凑上去,咬了他唇瓣一口,细声细气:「下次轻一点。」
他没说话,但到底也没推开我。
我窝在他怀里,第一次觉得这死太监难对付。
他心思太敏感了,我但凡有一点厌恶他或者嫌弃他的迹象他都能察觉出来,随即就会立刻推开我。
我心里叹气。
替他叹气。
他这样未免太辛苦了。
能察觉他人的恶意在别人身上是好事,可在他身上反而成了坏事。
如今世人大多看不起阉人,他那么敏感,一丁点的恶意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又如何顶着那么多的恶意继续生活?
想着想着,我不禁抱紧了他。
「干什么?要勒死咱家?」他不解风情,阴阳怪气地问。
我闷声对他说,说我的真心话:「我不管天下人如何,天下人也不归我管,我劝不了谁,谁也不会听我的,我只能管得了自己。」
「我说我愿意,我是真心实意的,绝不会多出一点犹豫,这辈子绝对不会后悔,您死了我做寡妇,您倒台了我跟着您一起流放,您要是不要我,我就拍拍屁股走人,绝没有二话。」
「只要您愿意,咱们两个是一家人,我这人护犊子,谁是我家里人,谁就值得我舍命相护,官场上我帮不到你,但只要您回来,我永远不变。」
话里话外就是在告诉他,傻子,我根本不嫌弃你,我管你是谁呢,你是太监还是奸佞都无所谓,和我过好日子才是真的!
是不是太监有什么所谓?
我也没见过哪个瞎子聋子哑巴被人笑话到那种地步。
好半晌,程岫冷笑一声:「拍拍屁股走人,你要走哪去?」
话毕,他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是这样吗?」
「厂督坏死了!」饶是我脸皮再厚,也受不住这样的调戏,我打了他肩膀一下,气得不想挨着他。
蹬鼻子上脸的死太监。
不会说人话。
等哪天他倒台了,我要狠狠踹他屁股一脚。
在淮阁吃饭时,我隐隐听到了隔壁的人在说我:「真可谓是英姿飒爽,一脚就把段风华踢倒了,打得他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我游历江湖多年,头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又英气的姑娘,凌兄,你说是不是?凌兄也看到了,她还朝凌兄笑了一下呢。」
「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若能再次相见,我定然求娶她做皇妃!」
还真是他们两个。
那个看起来一脸兴奋的傻子居然还是个皇室。
我一时间有点心虚,不由得瞟了一眼程岫,见他面不改色,淡定吃着饭,我松了一口气。
也是,我内力深厚,耳力过人,这才能听到隔壁的声音,他应该没练过武,这房间隔音还不错,大概是听不到的。
唉,虚惊一场啊……
程岫自然能分辨真心和假意。
他品着她的话,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死了,她做寡妇,他倒台了,她陪着流放……真是个傻子,他要是死了,能留她一个人活吗?
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是她凑上来,是她抱住他,是她口口声声说愿意的。
她既然来了,程岫就绝对不许她走。
这么多年恨他厌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习惯了那些目光,也以他们的厌恶憎恨为活下去的根本,他也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注定此生独生独死。
这是他的命。
直到她一身华光笑盈盈地望着他,抱着他,说他值得她舍命相护。
她永远不变。
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因为她说得无比笃定,就像她知道一生有多长一样。
她知道吗?
程岫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贪恋她的亲近,她的眼角眉梢都那样漂亮,他想忘也忘不掉,想推也推不开。
他只能由着她靠近,由着她一点点占据上风。
-12-
隔壁的人说个没完,我匆匆吃了两口,扯着程岫往回走。
程岫将我送回程府,自己又骑马回了东厂。
接下来几天都没见到程岫,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天冷了,我就在中午的时候遛一圈马,剩下的时间都在房间里看书。
我让人每天给程岫送饭,总不至于让他忘了我。
娘亲生辰前夜,竹苓问我要不要知会厂督一声,我摆摆手:「明天他不来也好,省得再次闹得不好看。」
翌日,我带着贺礼回了娘家。
娘见我回来,欢欢喜喜地抱住了我,旋即仔细地打量我:「小柳儿,让娘好好看看,还行,没瘦也没胖。」
大姐姐和大姐夫也回来了,大姐夫小心翼翼地扶着大姐下了马,那恩爱的模样,让我娘忍不住叹气。
我知道,她肯定想到了我。
我抚她的背,撒娇哄她:「好日子,可不能叹气,高高兴兴的,这才能长命百岁。」
梁银雪走过来,红光满面,小心地扶住了娘:「外面风大,咱们里屋说话。」
大嫂嫂今日忙得很,只匆匆过来跟我说了两句话,便急着想回去蒸寿桃了。
我知道她在躲着我。
她爹是大学士,算是朝中清流,最厌恶阉党,也屡遭打压,现在她成了阉人的大嫂,这让她接受不了。
今天程岫没跟着我一起回来,她这才过来跟我说两句话,否则怕是见也不肯见我。
我娘没察觉她的心思,一味拽着大嫂嫂要她歇着:「好孩子,这么多人,你就别受累了,和我们说说话。」
大嫂嫂讪笑一下:「儿媳没什么的,只怕那些下人糊涂,去看着点也安心。」
「府里那么多嬷嬷,哪里就用得着你?快来,坐一会儿。」我娘看不懂大嫂嫂的脸色,温声劝道。
梁银雪也劝:「大嫂嫂歇一会儿,不妨事的,一会儿银苏回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我微微一笑:「鸿哥儿年纪小,今天人多,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
姗姗来迟的梁银苏从外面走进来,许是听到了我的话,出声附和:「是呀,那孩子胆小,大嫂嫂你快去看看鸿哥儿吧。」
大嫂嫂腼腆笑了一下:「说得也是,婆母,我就先去看看鸿哥儿。」
她匆匆走了。
屋内只剩我们几个人,梁银雪一张脸红红的:「本来想着人齐了再说呢。」
我娘猛地坐起来,吓了我一跳,连忙扶住她,只见她脸色也跟着变得红润,惊喜中又带着些不可置信:「可是有了?」
梁银雪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月事好久没来,我还以为是生病了,把我和阿元吓坏了,请了大夫才知道是……有了。」
我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握住大姐姐的手:「好好好,真是双喜临门。」
几个人沉浸在喜悦中时,梁银苏看向了我。
我朝她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好三姐姐,我可不在乎什么子嗣环绕,齐人之福,就别替我忧心了。
很快大哥和爹爹也知道了这个喜讯,大哥哥和大姐姐关系最好,两个人就差两岁,自小是大哥哥带着大姐姐玩,如今大姐姐终于有了身孕,大哥哥匆匆跑到后院,眼眶红红,喃喃自语:「我要做舅舅了。」
「行了,你哭什么?」梁银苏啧了一声,却又忍不住摸了摸梁银雪的肚子,「哎呀,我的小外甥,你看看你舅舅多疼你,没见到面就为你流眼泪了。」
梁银雪看了一眼大哥,温柔地笑笑:「到时候还要麻烦大哥教孩子习武呢。」
「那要是个女孩子,岂不成了和梁银柳一样的混世魔王?」
外面响起一道久违的男声,众人皆是一脸喜色,唯有我笑不出来。
大哥那一点铁汉柔情顿时烟消云散,匆匆跑过去迎人:「修然!什么时候回京的?竟然也不知会一声?」
冷修然和他抱了一下,身上还穿着盔甲,一眼看上去高大威猛,威风凛凛:「今日姨母寿辰,我岂能缺席?自然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堂前,给我娘拜寿,一番话哄得我娘眉开眼笑。
冷修然和我算得上是针尖对麦芒,他没有一点做哥哥的自觉,我小时候练武,他总把我打趴在地,笑话我学艺不精。
偏偏他在大人面前装得比我还好,无论是谁都信他。
冷修然招人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冷家就他这么一个宝贝,送到我们梁家来学武,整个梁家人都把他当成泥菩萨供着,生怕他化在我们梁家。
众人总是要我别欺负他,谁知道是他总欺负我。
他们闲聊着,我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手帕。
前面要开席了,大姐姐和三姐姐扶着娘在前面走,我慢悠悠地跟着,冷修然也放慢了脚步,和我并肩一起走。
他侧目看我,微微一笑,语气很贱:「人说女大十八变,我怎么瞧着你还不如从前?」
我也勾唇笑,低声说:「嘴那么贱,活该没人嫁给你,病秧子。」
他笑得更开心了:「彼此彼此,梁银柳,你多做点好事吧,省得你下拔舌地狱。」
见状,我也笑得更灿烂:「冷修然,别惦记死后的事了,多操心眼前吧,你瞧瞧你,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有,鳏寡孤独,你占三个,以后老死也没人管你。」
他不甘示弱:「多谢你吉言,至少我不像你,半死不活,像个鬼一样在人间飘荡,我要是你,直接一头撞死,也算给自己一个圆满。」
若是不靠近我们两Ṭũ⁹个听到我们的对话,肯定会以为我们相处得很好,但只要凑过来,就能听见我们彼此的咒骂。
骂着骂着,我和他一起走到了前厅,我一抬眼却猛地看到了一袭绛红的衣袍。
程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两个,他身上披着光,可那眼神却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刚爬出来的鬼,邪气鬼气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柳娘,今日岳母大人寿辰,怎么自个儿跑来了,不等等为夫?」
-13-
厅内不少宾客都因为程岫的到来变了脸色,他无视众人的目光,上前给我娘拜寿:「小婿来迟了,还望岳母海涵,恭祝岳母大人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娘心情好,「既然人齐了,便开宴吧。」
娘亲生辰,来的宾客都是爹娘的好友,没那么多规矩,爹和大哥哥那些男人们饮酒自然要坐在一起,娘也和她的朋友们坐了一桌,我和几个姐姐们坐在一桌,谁知大姐夫钱元不想喝酒,想陪着大姐姐坐在一起,惹得我爹的好友调侃他:「怕什么?你夫人也不会跑,钱二公子,你要是怕喝酒就去孩子那桌吧!」
钱元不好意思,白净的脸变红,可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姐姐身边。
众人大笑,就在此时,程岫站了起来,旁人见他突然起身,一时间都噤了声,都看着他,想看看他要干什么。
程岫面无表情,拎着椅子径直走向了我,梁银苏连忙搬开了自己的椅子,给他让出地方。
他在众人的目光下,淡定自然地坐在了我的身边。
程岫恶名在外,没人敢笑他,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好在有个没皮没脸的冷修然,拉着我大哥喝酒,打破了沉默。
程岫安安静静地在我旁边吃饭,时不时给我夹肉,没了他的震慑,众人没一会儿又热闹起来,坐在对面的钱元笑着轻声道:「多谢厂督。」
程岫将挑好刺的鱼肉轻轻放在我碗中,眉眼不抬:「有什么可谢的?」
钱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大姐姐……」
他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说:「银雪她这几日胃口不好,我陪着她,她还能多吃一点。」
他淡淡点头,敷衍道:「胃口不好,应该去请大夫开方子。」
我瞥他一眼,认真地说:「大姐姐有了身孕,也就是咱俩的小外甥。」
程岫这才反应过来,我看向对面两个脸红成猴屁股的人,忍不住笑道:「大姐夫,天下上哪儿找你这么细心的男子啊?我大姐姐真是有福气。」
梁银雪埋怨似的瞪我一眼:「别胡说。」
「什么胡说,等小外甥出生了,我和他姨父定然会给他备一份大礼!」说罢,我偏头看向程岫,眉眼弯弯,「是不是呀?」
程岫看我一眼,点点头:「自当如此。」
梁银苏也笑着说:「为了小妹那份大礼,你也要多吃一点,养好身子。」
正说着话,我低头一看碗中的肉都快摞成小山了,我哭笑不得:「我吃饱了,不用给我夹菜了。」
程岫漆黑的眸子默默地看着我,好像很无辜。
算了,给他一点面子。
吃过了饭,宾客回了家,大哥哥准备了烟火给娘祝寿,留着我们吃过晚饭再走。
程岫和我一起回到了我曾经住的小院子歇晌,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哪个院子是干嘛的,谁住的,哪棵树是我栽的,哪朵花是我种的。
他也不烦,耐心地听着我说话。
到了我曾经住的院子,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以前觉得我的院子挺气派的呀。」
我挽住他的胳膊往屋里走:「都怪厂督,若不是把程府建得那么大,明轩堂建得那么好,开了我的眼界,要不然我现在肯定还沾沾自喜,觉得我的院子最好。」
程岫轻笑。
他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面色平静,我刚才还怕他生气来着,吃完饭后彻底打消了疑虑。
我的屋子已经有人打扫过了,和之前并无差别,我说了一路的话,口干舌燥得很,恰好程岫递来一杯水,我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拔步床上,我忽然觉得意识昏昏沉沉的。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程岫放下纱帐,伸手把我抱在了怀里。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我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他的手指掠过我的眉眼:「你讨厌这样吗?」
我脱口而出:「我讨厌檀香,熏死了。」
等话说出口,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怎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我身子乏力,他靠坐在床上,将我抱坐在他怀里,认真地看着我,眉眼温柔,语气也温柔,可却激起我浑身的战栗:「柳娘,看着咱家,好好看着咱家。」
程岫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捧着我的脸,漆眸幽暗无光,嘴角噙着笑,无限温柔:「柳娘可愿意与咱家结为夫妻?」
我脸蛋发烫,却不受控地点了点头:「愿意。」
他笑得更温柔了,轻轻解开我身上的腰带:「那柳娘为什么还要对着别人笑呢?啧,真不听话啊。」
我知道他给我下了药,却不知道是什么药,费力地抓住他的手:「厂督对我下了药吗?」
「是呀。」他抓住我的手,眷恋地吻了一下我的手指,声音含笑,「咱家想看看柳娘的心。」
「柳娘喜欢冷修然吗?」
我的衣裙散开,他却只盯着我的眼睛:「你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我有些恼怒,可又不得不回答他,「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程岫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情好了不少,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东厂的秘药,名叫摄心,用来问一些秘密。」
「用在柳娘身上也正好合适。」
他眼神中透着一丝痴迷,可攥着我手腕的手却不自觉用力,语气还带着一丝埋怨:「谁让柳娘没有一句真话呢。」
「真是让咱家好生费心。」
我意识越发昏沉,他的吻便轻柔又绵密地落在我身上,不知过了多久,我眼角已经挂上了泪花,微微喘息,程岫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丝艳色,薄唇红润,像是快要熟透了的红樱桃,他的手轻轻扼住了我的脖子,小声地问:「柳娘,你讨厌我吗?」
我想骂他,想打他,但是我还是不受控地说:「不讨厌。」
「我这样你讨厌吗?」他修长的手指伸向了不该去的地方,我身子一颤,却还是说:「不讨厌。」
他亲昵地吻上我Ṭůₛ眼角的泪花,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到他压抑着疯狂,用强装出来的温柔轻声道:「柳娘,你一生都是我的,好不好?」
我刚想说话,他却用吻封住了我的唇。
疯子。
意识混混沌沌,我什么也不能想,第一次,不能再用花言巧语来掩饰我的目的,不能再用装傻示弱来掩饰我最原始的样子。
一切结束之后,我脑袋发晕,瘫软地倒在床上。
程岫站在水盆旁洗手洗帕子,我想到那手帕用到了什么地方,忍不住说:「那帕子不要了。」
家财万贯还缺那一条帕子吗?!
「时间还早,你先睡吧。」他慢吞吞地擦着手,我盯着他的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该害羞。
程岫洗完了手帕,也擦干了手,过来亲亲我的发顶:「服下摄心会让人犯困,睡一下就好了。」
「你……」等他走近,我才发现他绛红色的衣袍已经被洇染了,像是开出了一朵暗花,我别过去脸,轻声嘱咐他:「换身衣服。」
他是个阉人,要做的事也许会被万世唾弃,以后的路也会九死一生。
也许她有一天会后悔。
程岫却不想给她后悔的机会了。
他就是这么卑劣,这么不堪,世人早就告诉过她,她为何不听?
朝中事务繁忙,多家盯着他,他分身乏术,却仍等着梁银柳来找他,来邀他赴宴。
哪怕是让人传个话,他也会欣然前往。
等了好久,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程岫知道了,她是不想带他。
程岫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笑得那么漂亮,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及她的一根发丝。
梁银柳应该站在他身边呀。
她独自赴宴,和别的男人谈笑风生。
程岫勾起唇角,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当场将那男人碎尸万段。
再将她拆骨入腹。
她看到了他,面不改色,还冲他哼了一声,好像是他做了坏事。
算了。
程岫笑意更深。
不着急。
生也纠缠,死也纠缠,梁银柳逃不掉。
-14-
我醒来后,程岫帮我穿衣服。
我那套衣裙揉皱了,好在我曾经还留了不少衣裙在家,如今也有衣服可以换,程岫也换了衣服,一身青衣,恰好他给我挑的也是淡青色襦裙,从镜中看去,真有几分像是恩爱的新婚夫妻。
我和他确实是新婚,却谈不上恩爱。
他有病,我也病得不轻。
我这人不太爱说真话,在爹娘面前装活泼可爱,在姐姐们面前装大大咧咧,没有心机,在外人面前装娇蛮无知。
演来演去,他们好像都不太了解我。
我也不太认识我自己了。
程岫喜欢我演出来的我,有朝一日,他要是知道我的种种心机,也不知道我在他眼中会不会还那么可爱。
算了,不想了!
想那么多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下哪里就有愁死人的事呢?
换好了衣服,正巧来人叫我们去祖母的院子闲谈。
我和程岫到时,梁银雪正被祖母搂在怀里,老人家泪眼蒙眬,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大嫂嫂依旧没来,但那个冷修然却坐在了一旁。
我娘就坐在祖母的旁边,轻声劝慰:「那孩子命薄,谁也没法子,母亲还是不要太过伤心了。」
她劝着,眼眶跟着泛了红。
梁银苏给祖母擦着泪,见我来了,连忙说道:「哟,小柳儿来了,祖母,瞧瞧,这小夫妻多般配啊。」
「小柳儿来啦?」祖母见到我,露出一个笑,「过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我走到祖母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甜甜一笑:「好些日子没见到我,祖母想我了吗?」
「怎么不想?你这个鬼丫头。」她戳戳我的额头,左边抱着大姐,右边抱着我,「你大姐姐如今已经有了身孕,你们两个也要抓紧。」
闻言,梁银苏和梁银雪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我,我娘脸色一变,看向了程岫。
我没发觉似的接茬,娇蛮地哼了一声:「大姐姐和三姐姐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我可不要自己生,麻烦死了,我又不喜欢孩子,三天两头儿地闹人,不哭的时候逗着玩玩就好,哭起来就麻烦大了,我才不要呢。」
祖母轻轻拍了我后背一下:「胡闹!你修然哥哥说得真没错,你可真是个混世魔王,整日说些常人说不出来的傻话!」
我笑嘻嘻地抱住了她:「祖母慈悲,就不要跟我计较了。」
程岫坐在钱元旁边,淡定地喝着茶,钱元和三姐夫齐项明时不时冲他笑笑,程岫也礼貌地笑一笑。
我摸了摸梁银雪的肚子,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啊,当务之急是给修然哥哥找个媳妇,省得他闲来无事就说我的坏话,娘,您不是说要帮他找个当家主母吗?快点和姨母张罗起来,不要误了表哥的终身大事。」
我娘这人耳根子软,一说她就信,连忙看向了冷修然:「修然,你回来得正好,那军营也不缺你一个,你就先别走了。我和你娘给你相看了一户人家,和你们冷家门当户对,那姑娘我和你姨母都见过的,好看得很。」
「多谢姨母和四妹妹关心。」冷修然乍一看挺像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我已经立志,先立业后成家,更何况军中事务繁忙,我过两日就要回去了。」
程岫放下茶盏,目光平静,面带笑意:「自古以来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不如我帮表哥调回京中,成家立业都不耽误。」
程岫和冷修然目光相对,冷修然笑了一声:「不劳厂督费心了,冷某没什么大本事,却也知道德不配位的意思,不敢让厂督帮忙。」
我娘还没听出来冷修然话中的冷嘲,连忙劝他:「修然,糊涂,你饱读诗书,又师承大家,你们冷家也算是高门大户,可比那些野路子强多了,怎么会德不配位?」
唉。
我娘这张嘴呀。
野路子,什么叫野路子?
论起野路子,宦官当权说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程岫勾唇,和蔼可亲:「是小婿唐突了,既然表哥胸有大志,程某相信表哥有朝一日肯定能平步青云。」
我忽然发现程岫有意思。
平常一点小火要大发雷霆,真到了该动怒的时候反而能云淡风轻,装得风平浪静,将所有情绪藏得稳稳当当。
好呀,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不这么有城府,怎么能在朝中立足呢?
不过我忍不了。
有人说我争强好胜,也有人说我粗鲁无知,但其实归根到底是因为我护犊子。
争强好胜,是为了不丢我梁家颜面,我爹已经吃过一次败仗,受过一次要了命的重伤,梁家的名声不能再有一点损失,这样才能不丢我爹大齐良将的名号。
粗鲁无知,是为了照顾我两个姐姐,她们被官家小姐骂了,我出头骂回去;她们中计,我抢在那些男人面前救下她们,帮她们好好觅得良缘。
现在冷修然说程岫,我自然要替他讨回公道。
我挽住我娘的手,天真无邪地笑:「娘,您放心,修然哥有人照顾的。」
「他身边的那个小厮尤杰照顾他照顾得可仔细了,我上次见他们两个一起走,尤杰还问修然哥哥伺候得好不好呢。」
众人面面相觑,我娘气红了脸:「你又胡说什么呢?臭丫头,不许乱说。」
我皱眉,不满地嘟嘴:「我可没乱说,杜若和竹苓都听到了,我们亲眼所见呀。」
我娘觉得我淘气,觉得我娇蛮,但绝对不会认为我撒谎,他们总觉得我是小孩,所以无论我做出什么错事他们都能宽容,说出什么话他们都相信。
她嘴上说着不信,让我不许乱说,不过看她那慌乱的眼神,估计是开始怀疑了。
冷修然知道我在报复,悠然一笑,默不作声。
梁银苏又开始打圆场,将话题扯到了大哥哥那儿去了,讲起了小时候大哥哥和冷修然的趣事,逗得祖母眉开眼笑。
娘也说起我们几个小时候的事,逗得祖母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祖母笑着说:「要我说还是银芳那孩子有趣,那么小个人,扛着一把大刀,说要砍死那些个奸臣给你们爹出气,结果没走两步就回来了,说那刀太沉,换个轻的,换来换去,换了一根绣花针。」
讲着讲着,众人都不怎么笑了。
「唉,不提了。」祖母叹了一口气。
我娘最喜欢二姐,她养了二姐十年,为二姐哭了十一年。
我娘终于忍不住,拿起手绢抹抹眼泪:「谁知道那孩子好端端地去采什么荷花?若活到现在,怕是也已经嫁人生子了吧!」
是啊,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荷花?
我抱着娘,轻声哄她:「母亲,身体要紧,你若太伤心了,二姐在天有灵也不会安息啊。」
两位姐姐也跟着附和。
好在这时候要吃晚饭了,祖母一向独自吃住,两位姐姐就扶着娘去正厅。
我刚走出门外,程岫忽然攥住我的小臂,轻声问:「你没事吧?」
-15-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有事的,这么多年,她们说起这事时,我从未被人发现有过异样,怎知他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我现在听不得荷花二字,一听就会心里一颤。
程岫眼神流露出一丝关切,我冲他笑了笑:「没事的,走吧,该吃饭了。」
我维持着常态,陪着爹娘吃完了饭,看完了烟火,快一更天时才和程岫一起坐马车回去。
马车上,程岫轻声说:「近几日我有些忙,等忙完了,我陪你去城外转转。」
我挽住他的胳膊,靠着他柔声说:「厂督只要不忘了我就行。」
他掐了一下我的脸,冷笑一声:「花言巧语。」
他最受用这些花言巧语。
我默默松了一口气,其实我怕他问我,关心我,有些事就跟伤疤一样,结痂了就别再提了,提起来又开始日夜折磨,这样才叫我最难受。
日子不就是这样吗?
甭管之前多难受,多活不下去了,也不能死,继续往前活,逼着自己忘了,逼着自己不去想,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怎么想起了。
这样就好了呀。
程岫虽说他忙了起来,但还是每天晚上来看我一眼。
一天夜里,他一直没来,不过第二天倒是来了位不速之客。
我瞧着冷修然,打量他的神色:「怎么了?谁欠了你银子?」
「你可知道昨夜三皇子和摄政王被东厂带到了宫中?」冷修然笑了一声,语气却不是很好,「厂督好手段。」
我慢悠悠地喝着茶,云淡风轻:「皇家之事,表兄可不要妄议啊。」
冷修然想了想,缓和了语气:「我今日来此是有一句话想让四表妹帮……」
我瞥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表哥尝尝这茶,好茶。」
「银柳。」他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愤愤地说,「现在也只有你能劝他了,这是关乎天下大义的事,三皇子与此事无关,是他们蓄意构陷!」
我劝他什么?
放了政敌?
他把我当傻子吗?
天下大义,天下人知道吗?天下人知道你三皇子和摄政王是什么人,会做什么事吗?
少打着天下人的旗号做事,不如老老实实地说想有从龙之功,平步青云。
技不如人还不如早早去死。
我放下茶盏,面不改色,静静地看着他:「表哥既然回京了,何不回到姨母身边多多尽孝?」
他加重了语气:「梁银柳,此事关乎重大,三皇子宅心仁厚,有治天下的抱负……」
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可我又如何能说得着呢?你是怕我日子太好过了,就算你有话要说,有天大的情要求,也不该来寻我。」
「……我知道了。」冷修然慢慢站起来,他看了看我,最后还是说道,「若是银芳,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个贱人。
每次说不过我就会提起梁银芳。
我淡定地看着他,挑眉笑了一下,轻飘飘地说:「二姐姐已经死了,你也可以去死啊。」
冷修然快步走了过来,愤怒地盯着我:「当年死的,怎么不是你呢?我知道是你让她……」
我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你给我滚,滚!」
他硬生生挨了我的一巴掌却笑了起来,他眼神中恨意汹涌,却又夹杂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你恼了,梁银柳,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让你去死换她回来吗?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我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我嗤笑一声:「你疯了。」
「来人。」我淡然站起来,「送客。」
刚走出前厅,我的手就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撑着身子回到了明轩堂,刚一躺下,就好像看到了十岁的梁银芳。
「四妹妹,你让爹爹也教我武功好不好?」她欢欢喜喜地跑进来,一脸期待地问。
「我才不要呢,二姐你身子弱,就别白费力气啦。」
她穿着藕荷色的衣裙,双垂髫,走到我身边来,那双和我很像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可我也想学武,你帮帮我嘛。」
答应她,梁银柳。
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可我还是听见了我的声音:「不要,你学武也没用。」
她皱眉:「怎么没用?我以后至少能保护大家了啊,虽然父亲现在不得重用,但我们梁家绝不能让人看扁了,说不定以后就能光宗耀祖,荣耀门楣了呢?」
「关咱们什么事儿?和我也没关系,光宗耀祖大哥哥一个人就够了。」我满不在乎,惹得她不高兴了。
她瞪我:「柳柳,你帮我,我帮你做一件事,行不行?」
一瞬间我如坠寒冰地狱。
我阻拦不了事情的发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梦重演。
为什么非要荷花?
为什么?!
我恐惧到了顶点,恨不得活活掐死自己,又急切地朝柳银芳招手,想告诉她别走。
别去!
她笑盈盈地跑开了,我无力地看着她的背影,哭也哭不出来,喊也不喊出来,只能看着她一点点消失。
她藕荷色的衣裙被水泡过,呈现一种诡异的颜色,我呆呆地看着,身边所有人都在咒骂我,骂我害死了她,骂我为什么不去死?
我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爹娘和姐姐们憎恨的眼神,心口剧痛,几乎窒息。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有一个人抱住了我,我才猛地从幻境抽离。
幻境散了,可恐惧和痛苦不会。
我一口咬住了那人的胳膊,无声地哭,可他没出声,任由我发狠地咬。
我很久很久没哭过了。
我这人要强,真要是有什么事,我宁愿烂在心里,也不会对他人张口。
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我愿全受一遍,换梁银芳回到世间。
痛哭一场之后,我默默地松了口,小心翼翼地看向了程岫。
他没问什么,只是拿帕子给我擦眼泪,我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条帕子,他轻笑:「咱家怎么会使那条帕子给你擦泪?」
我微怔,程岫笑着拨开我哭湿的头发,给我擦脸:「那帕子早就让咱家好好地收了起来。」
我好久没在人前哭了,一时间不太好意思,声音还带着哭腔:「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撸起他的袖子,看他手上的伤,都被我咬出血了,他却一直没吭声。
我拿着我的手绢给他擦血,看着我的牙印,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
好像……蛮靠得住。
我抬眼看他,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含着碎光,格外好看:「有不速之客,我怕你为难。」
我想起冷修然,控制不住内心的杀意。
死东西,竟然给我下了幻药。
程岫见我面色不对,笑盈盈地抱我入怀,摸摸我的脸蛋,好声哄我:「敢惹咱家的心肝儿哭成这样,咱家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丢去喂野狗。」
他语气像是在哄孩子,我却听出他明晃晃的杀意。
「厂督。」我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我有一事相求。」
他眼眸暗了暗:「说。」
「把冷修然赶出京城,赶得越远越好,最好三五年让他别回来!」我不是善人,可冷修然要是死了,我娘定然伤心不已,他又和我二姐有婚约,青梅竹马,感情极好,看在二姐的分上,我也不能杀他。
但可以把这个没脑子还要参与朝堂纠纷的蠢货支走,支得越远越好,省得他连累了冷家和梁家。
「如你所愿。」
我抱住程岫,轻轻亲了他的脸颊。
他嘴角扬起,幽幽感叹:「该让柳娘多求求我的。」
闻言,我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眉眼弯弯,柔声道:「朝中的事凶险万分,厂督一定要小心。」
想了又想,我还是开口:「厂督去打过猎吗?我小时候追猎物的时候,追得很紧,我大哥哥便告诉我,有时候越接近猎物的时候,越会激起它们作困兽之斗,适时地给其喘息的空间,不追得那么紧,反而可以让它们放松警惕,轻松射杀。」
程岫笑了笑,手还在抚摸我的背,若有似无地感叹:「小柳儿这么好,叫咱家怎么舍得放手啊。」
她就是和众人不一样。
没劝他,没骂他,甚至没多问什么。
程岫抱着她,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是和他一样的人。
梁银柳哭过的眼睛那么红,可眼睛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凶狠。
那抹情绪很快就散去了,却没逃过他的眼睛,他吻着她的眼角,脸颊,下巴,脖颈,吻越来越重,病态般侵略着她。
手离不开她,唇也离不开她,仿佛他一松手,她就会化作一缕烟溜走。
程岫贪婪她的气息,那一缕幽兰之香成了抚慰他灵魂的良药,只要她存在,他就欣喜若狂。
他的手覆盖她柔软的皮肤,她嘤咛一声,眼波流转,柔柔伸手勾开了他的腰带。
他轻颤着。
感到畏惧,慌乱,还有难以启齿的羞耻。
可他没法阻止她的动作,因为她如海妖一般缠了上来,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只想爱你,只爱你。」
程岫没办法分辨真假,如果这是骗局,可以置他于死地,他宁愿为了她这句话去死。
爱他什么呢?
爱他的丑陋,残缺,恶毒?
梁银柳吻着他的唇,他的锁骨,一点点向下,用行动告诉他,她愿意爱他,爱他的丑陋,残缺,恶毒。
-16-
我娘上门来看我。
她皱着眉,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为了冷修然的事,却还要装作不知,听她又讲一遍,我宽慰她:「大丈夫志在四方,只有在外面闯出了一番名堂,建功立业,他才能乖乖回京娶妻生子啊。」
我娘叹气,想说点别的,但也不好开口,只能作罢:「你爹也是那么说的,唉,升官是好事,就是你姨母舍不得他呀。」
我装作看不出来,仍好心劝她:「各有各的路呀,娘,修然哥哥不是最想建功立业吗?不如随他去吧。」
我娘想了想,也只好点头。
我带着她在程府逛了逛,我娘挽着我的手,轻声问:「你爹说,这两天,朝中不安稳,摄政王已经下令斩首了,三皇子禁足了,你爹让我转告你,多加小心,也多劝劝他。」
我感慨万分,又十分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话有什么分量呢?朝中的事,咱们家能不掺和就不掺和,让老爹和哥哥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
我娘闻言,便也不再多说:「倒也想不掺和,只是……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忌惮咱们家了。」
忌惮谈不上,挺多是疏远,毕竟谁也不想和奸佞的丈人来往。
我安慰她:「放心吧,早晚会好起来的。」
和娘去淮阁吃了些东西,我送她回府,回去的路上,我想自己逛逛。
和程岫在一起,我本来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如今圣上连亲弟弟都能斩了,程岫能顶得住朝中人群起而攻之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我是不怕死的,我死了就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可我不能舍下梁家,只能日夜祈祷程岫这个奸佞当个百年,之后的事,可就不归我管了。
我原来是想好了的,这一生能活到什么时候都看造化,我尽量好好活,把欠了别人的都还完,这样才能安然地去死。
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谁也不能再绊住我了。
走得累了,我进了茶楼听书。
二楼包厢拉着帘子,我听书听得脑袋发晕,刚要睡着之际,外面忽然吵闹了起来,我掀开帘子一看,楼下冲来了一群锦衣卫。
为首最惹眼的便是凌决,凌指挥使。
我是东厂厂督的家眷,碰上了锦衣卫,算是碰着了晦气。
那为首的晦气之人一眼就瞧见了我,有几分意外。
他身穿大红飞鱼服,面如冠玉,劲腰长腿,从上至下看去,分外养眼。
凌决上了二楼,我淡然笑笑:「凌大人好久不见。」
「锦衣卫搜查,没吓到夫人吧?」他温声问道。
我摇摇头:「自然没有,若是无事,我也该回去了。」
凌决很快就移开了在我身上的眼神,看向一楼的锦衣卫:「我叫人去唤你的车夫。」
「不用,没有马车,我走回去。」我冲他笑了笑,以示感谢,「多谢凌大人,我先走一步啦。」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却忽然轻声叫住了我:「天要黑了,路还远着,我送你吧。」
我看了他一眼,凌决脸色并无异色,甚至没什么表情,语气近乎自然。
莫非是盘算着害我?
想着,我笑得更柔了:「梁大人好意我心领了,我岂敢劳烦大人特意跑一趟?我走回去不碍事的。」
看看他腰间的绣春刀,我只有三成把握能打赢他,还是先示弱吧,打消了他对一个女子动手的想法。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细微的一瞥,微微一笑,淡定道:「这一带逃窜着一个逆贼,我是怕那逆贼伤了夫人,若是厂督发难,凌某岂不是遭受无妄之灾?」
他凤眼微挑:「还是说夫人不屑凌某护送?」
话说到这儿,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我只好点头轻声道谢:「那就麻烦凌大人了。」
马车摇摇晃晃,他打马跟在外面。
「那日的事,凌某多有抱歉。」我听了,掀掀眼皮,温柔地说,「和大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是我自己个儿说的愿意,扯不上旁人。」
半晌,凌决低声道:「夫人若有难处,可以和我说。」
我轻笑:「多谢凌大人,只不过厂督待我极好,我没什么难处,若说真有什么难处,和谁也说不着啊,自己的难与苦,只能自己往下咽,旁的人尝不了,也帮不得,不是吗?」
他也笑起来:「说的是。」
「什么事能让凌大人笑成这样,不如也说给咱家听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话里带着满满的阴阳怪气,还有说不清的怒意。
马车停了下来,我大喜,撩开车帘,直接跳了下去,欢欢喜喜地唤道:「厂督!」
凌决没想到我能跳下来,依旧停在马车旁边,我纵身一跳,他的马儿一惊,抬蹄朝我冲过来,而对面坐在马车里的程岫猛地变了脸色,急得竟也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我轻功极好,两步就闪开了,而凌决也勒住了马,我见到程岫冲过来,脸上笑意更浓,他脸色不好,我头一次见他这样慌乱,刚露出一个笑容告诉他我没事,却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声音控制不住地尖锐起来:「梁银柳!你作死吗?!」
我想说我没事呀。
可他好像很生气,很担心,直接将我打横抱起来。
他怀抱有力,心跳强烈,恨不得将我融进骨子里。
我本想自己走的,但是他不放开我,抱着我上了马车。
程岫的马车比凌决找的马车好多了,有软枕软垫,还熏过了香,我嫁过来的第三天车上就开始常备蜜饯小点。
他沉默着,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刚他是怕我死了,或是担心我被马伤了?
我有武艺在身,我爹娘虽然担忧我总是外出闲逛惹祸,但从不担心我会有性命之忧,天底下倒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担心我会死。
我死不死,我自己都不在意,他又为什么替我担忧呢?
他见我一直看他,伸出端来小点,声线微冷:「饿了吧?先吃一点。」
「厂督。」我看着他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掌心往外渗着血丝,「你受伤了?」
程岫眉眼不动,看也没看一眼:「没事。」
我心里叹气,伸手将他手中的瓷盘取下来,又掏出手绢给他处理伤口,轻声说:「我武功很好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和他是偶遇,他非要送我,非要和我说话,我也没办法呀。」
我捧着他漂亮的手,轻轻亲吻了一下他受伤的掌心:「我听到你来,一时欣喜,只想着要去找你,所以才跳了下来。」
我知道的,担心一个人的滋味非常非常不好受。
下一刻,他完好的另一只手,捧起我的脸,温热柔软的唇贴上来,毫不客气地侵略占有,他近乎疯狂,不顾及生命般地去吻,刚刚给我一瞬喘息的空间,就再次席卷而来。
我几次感觉似乎要和他一起溺死在这小小的,像是棺材一样的车厢内,这天下似乎只剩我们二人,车轮滚滚,带着我们两个前往他人都无法踏足的阿鼻地狱。
气息纠缠纷乱,我感觉某种东西无声无息地随着混乱肆意生长,就长在他触碰过的每一个位置。
一吻毕,他黑沉沉的眸子混沌,薄唇嫣红,冷白的皮肤渗出绯色的红,他噙着笑,那笑容像个钩子似的勾人:「我们家柳娘还有逗人的本事吗?竟能让凌决笑得如此开怀,来,也逗逗咱家。」
不用到明天,他所有仇敌都会知道他有了一根软肋。
程岫听到梁银柳遇到了锦衣卫时,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生怕凌决会对她不利,谁知道他们两个谈笑风生,一贯不苟言笑的凌决竟也能被她哄出一个笑容来。
他本来是又妒又怨,可马惊了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忘了,只怕她死。
人与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凌大人威风凛凛骑着马,佩刀执令,谁看了不说他风光。
是啊,他怎么能不风光呢?
凌决出身高贵,自幼习武念书,文武双全,又有家族托举,平步青云,自然风光无限。
程岫受过宫刑,不便骑马,宫中尔虞我诈,不曾学过武,刚往上爬的时候就认识两个字——百里。
那是皇室的姓氏,天下最尊贵的人。
他那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他知道自己生来就是穷苦的命,想要什么只能不择手段地去算计,去争,去抢。
他不着急。
不认字,就一点点从头学起,没练过武,就找人来一点点练,没人看得起他,他就一步步爬到众人都畏惧的地方。
程岫这人野心大,心气也高,从不艳羡他人,一直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在哪里,可今日看着凌决,他忽然生出一些酸涩的感觉。
有些东西,就算给予时间,给予野心,他仍无能为力。
若是他能骑马,今日就能再快一点。
若是他和锦衣卫一样武功高强,便可以更快地护住她。
若是他不曾受刑……
他也能陪着柳娘出去跑马,也能这样骑着马和她说话,也能和柳娘做一对寻常夫妻。
梁银柳窝在他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啄吻他的脸,软着声音哄他:「天下我只这样逗你。」
程岫抱紧了她,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
他认栽了。
纵然有了一个被他人掣肘的把柄,一个被人拿捏的软肋,会有朝一日害得他尸骨无存,他也认了。
他爱上了她,没法抵赖。
-17-
京城落下第一场雪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冷修然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劝我回头。
可笑至极。
最近朝堂上又有人弹劾东厂厂督。
程岫却不以为意,他日日回来见我一面,再匆匆回宫里,他紧紧地抱着我,爱念痴缠:「柳娘,你吃了我吧,这样咱们俩就可以永不分离。」
程岫这人,爱起来疯得要死,多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他长得好,又偏苍白,说这话的时候情深缱绻,满眼都是我,勾得人心魂荡漾,想贴着他不松手。
「近些日子你别出门,我不放心你。」亲了一会儿,他俯身用鼻子蹭蹭我的鼻子,柔声问,「冷修然给你写信了,对吗?」
我怕痒,躲开他,笑眯眯地瞧着他:「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程岫蹙眉,我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忧愁,故意问他:「厂督,你说我要回头吗?」
「不许。」
他捉住我的手腕,啄吻我的手指:「柳娘,你得陪着我。」
「就算我死了,成了恶鬼,你也得陪着我。」程岫眉眼温柔,再次扯我入怀,认真道,「我不怕苍生咒骂,也不怕死后遗臭万年,我只怕你不要我。」
我摸摸他的脸,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你变成恶鬼,我也变成恶鬼,你我一起去地府受刑吧!」
程岫也心满意足,依依不舍地回了宫。
京城中风起云涌,圣上更加沉迷修道炼丹,不理朝政,将大权交到了程岫手里。
我大哥和姐夫们都升了官,全家人顶着骂名,一时间都不敢再见我。
我好久没回家,只好决心想想办法改变现状。
宦官也可以是好官啊。
程岫这人是狠了一点,论起坏,倒也没坏到骨子里。
我哄着他多做了些好事,比如那些个仗势欺人的恶官,拿到他们的把柄简直易如反掌,程岫砍了一批鱼肉百姓的官员,一时间风评好了不少。
这两日梁银雪孕中不适,我和梁银苏常常去钱府陪她,天儿冷了,我们不能陪她出去走走,只好和她在房中闲聊,她这一阵胖了一点,蹙着眉:「这两天总是做梦,说来也怪,总是梦到银芳,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我,我这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梁银苏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脸色一白,还是宽慰大姐姐道:「你不要多想,好好养胎才是正事。」
没说几句话,梁银苏坐不住了,扯着我匆匆出了钱府:「须得去庙里拜拜,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找大师求符。」
马车一路往城外的普云寺去,梁银苏忧心忡忡,一言不发。
金佛慈悲,俯视众生,香尘萦绕,梁银苏去求和尚解梦,我并不愿见和尚,也不愿见佛,独自一人在佛殿外等候。
等的时间长了,我在佛寺外闲逛。
走到菩提树下时,我静静地站在树下发愿。
保佑我大姐姐平安无事,母子平安。
「夫人为何不进殿去拜?」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身看去,竟然是凌决。
我不禁有些奇怪,他怎么阴魂不散?
我勾唇冷笑:「凌大人怎么不进去拜?」
凌决看出我的敌意,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面色平静,走到我的面前,他微微仰头看着繁茂的大树:「无可求之事。」
我不接茬,转身要走。
「今天遇到夫人,是一个巧合。」他突然说道,「凌某并无冒犯之心。」
他今日穿的是便服,淡青色的大氅很衬他,若是不认识他,根本不觉得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反而像是一个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这些日子,程厂督似乎变了不少。」
我穿着浅杏色的袄裙,袄裙的立领上有一圈白色的绒毛挡风,耳珰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刮过绒毛,有点不舒服,我伸手轻轻拨弄耳珰:「我倒是觉得没怎么变。」
凌决目光落在我的耳朵上,黑眸幽深,很快又移开了眼神。
我想走,可他看着我的眼眸,眸光宽和周正,好像有话要说,半晌,他轻声问:「夫人是来求什么的?」
「子嗣。」我微笑,盯着他的眼睛,「凌大人,时候不早了,告辞。」
梁银苏求了符,又亲手交到了梁银雪的手里,这才安下心来,我送她回府后,去了东厂。
外面飘起了雪花,程岫很快就出来了,挑开车帘,上了马车:「柳娘怎么来了?」
我抱住他:「今日去了普云寺,碰到了凌决,他好生烦人。」
程岫由着我抱,闻言一怔,柔声问道:「去寺庙做什么?」
「大姐姐总是做噩梦,三姐姐不放心,带我去求符。」
程岫摸了摸我的脸,没说什么别的,只问我:「饿了吧?领你去吃饭。」
到了淮阁,程岫的下属突然有事要汇报,我便识趣地自己先进去:「我等您。」
刚进了淮阁,老板认出我,引着我去二楼,刚上二楼,一个紫袍男子忽然很兴奋地拦住我:「姑娘,这么巧,竟然在这儿遇到你。」
我警惕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方便一会儿一脚踹他。
那男子年轻,五官周正俊朗,见我警惕,也自知唐突,认真地解释:「前些日子在街头见到了姑娘,英姿飒爽,在下敬佩,没承想今日可以在此相见,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我想起来了。
这个好像是揍段风华那天遇到的皇子。
「我不记得了。」我转身欲走,他却不肯,急着说:「我不是恶人,在下真心爱慕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有心上人?可曾婚嫁?」
我心中发笑,此人如此轻薄,他若不是皇子,我定会一脚过去。
此时恰好程岫缓步进门,我心中豁然开朗不少,笑得温柔,指着他说:「我喜欢那样的。」
程岫闻言,仰起头看过来。
而身边的人脸色一变:「你可知道那是谁?那是个阉人。」
他看向程岫的眼神满是厌恶,声音不小,我也不知道程岫听没听到。
我面色不改,笑容依旧:「那又如何?我就是心悦他,我爱他,他是天下最值得我嫁的男人。」
话毕,不顾他异样的表情,我大大方方地朝程岫挥挥手:「夫君!我好想你!」
今日就算是菩萨诘问,金佛动怒,我也绝不改口。
-18-
程岫一步步走过来,朝那皇子行了一个礼:「内子愚钝,多有冒犯之处,还请三皇子见谅。」
原来是前一阵被禁足了的三皇子。
可他现在怎么出来了?
程岫嘴上恭敬,但动作可谈不上恭敬,将我护在身后,直勾勾地盯着他:「三皇子用过膳了?若是没有,不如一起?」
「不劳厂督费心了!」三皇子冷声回答,甩袖离去。
冷修然说这人有宏图之志,真是令我发笑。
是夜。
程岫一只手握着我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探索:「柳娘,你怎么这么好?」
他藏不住他的爱意,我随着他的爱一起颤抖。
他将我搂在怀里,紧密相依,贴着我的脸,轻声开口:「若我哪天身死,柳娘不可再嫁。」
半晌,他又说:「就算再嫁,也不许找凌决。」
又过了一会儿,他咬着牙:「就算嫁了凌决,也不许忘了咱家。」
次日我便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圣上不知为何又原谅了三皇子,把父子生间隙之事怪到了程岫身上,虽没撤了他的职,但也夺了他的实权,这些天程岫一直没回来,在宫中伺候圣驾。
程岫失势,又不肯回来,躲着不见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便不敢再和家里人走动,但好在两个姐姐都想着我,时不时给我写信,宽我的心。
我并没有她们想象中那么紧张。
我只是在想,程岫会怎么翻身?
日子过得快,马上就到了年根儿,冷修然也被调了回来。
我今年没能回家过年。
程岫过年也不能回来,好在府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带着竹苓和杜若兴致勃勃地贴对联挂灯笼,所有人都忙来忙去,一时间也有了些往年在家过年的氛围。
夜幕降临,我娘身边的张妈妈上门了,满脸笑意:「夫人,大娘子请您回去一起守岁,一起热闹热闹。」
「真的?」我有些惊喜,心想着爹娘还是惦记我的,估计是想到程岫八成不会回来,特意让人来叫我。
「自然是真的。」
我兴高采烈地往外走,刚出程府的门,马车已经备好了,细雪飘下,远处烟花绽放,满天星光,而红灯笼的光静静地照在地上,揉开天地间一抹暖色。
我忽然顿住了脚。
「张妈妈,告诉娘,我不回去了。」我看着那一抹暖,轻声道。
张妈妈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凝滞:「这……」
「我要等他回来。」我抱定了主意,转身回府。
明轩堂,竹苓和杜若回去玩牌了,我自己坐在罗汉床上看书。
子时三刻,窗外风雪席卷,程岫冒雪回来。
他挑开厚厚的门帘,身上的大氅都落了雪,脸颊微红,鸦睫浓密湿润,像是雪落在眼睫上又重新融化,他眸子清亮,温声道:「柳娘。」
我懒懒地倚着罗汉床,用书遮住一半的脸,眼睛盯着他,哼了一声:「厂督让我家里人接我回去,难不成是不想和我过年?」
开始我确实很想回去,可刚迈出门的一刹那我有点不忍。
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其实也是他的命。
闻言,他苦笑:「柳娘怎能如此误解我?」
我好久没见他,见他这一阵清瘦不少,我又不忍再怪他,起身帮他解下大氅的绳子:「那你为何故意不回来?」
程岫抓住我的手,看了我好久,沉声道:「你我和离吧,前途未卜,我不想拖累你。」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不等他再次开口,我猛地抬手扇了他一掌。
他白皙的脸瞬间被打红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冷厉:「这话不许再说。」
我暴露出梁银柳原本的模样,不再活泼开朗,不再娇憨可爱,眼神阴沉,阴恻恻地警告他:「保住自己的位置,向上爬,爬得越高越好,你用什么手段,我不在乎。」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就算是你现在要做一件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事,我也奉陪,我梁银柳这人不喜欢输,天生不喜欢做输家,杀了三皇子也好,杀了皇帝也罢……」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但程岫听得很认真,他的眼神一刻也不曾从我身上移开,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沉重,也许是兴奋,也许被我的话震到了。
我幽幽地凝视着他,笑起来,伸手轻柔地捧着他的脸,极尽温柔,语气却不容置疑:「总之,我不许你倒台。」
程岫没觉得我可怕,更没觉得我狠毒,他眼中的爱越烧越浓,他如虔诚的信徒,只在我面前俯首,他甚至不诧异我为什么说出来这种话。
「听你的。」他吻上来,将我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炙热的吻快要将我融化。
他欣赏我的可怕,赞同我的恶毒,热爱我的本性。
除夕,外面大雪纷飞,压弯了杨柳。
锦纱帐流光,我和他紧紧缠着彼此,生怕远离。
我不在意他的残缺,他不在乎我的伪装。
天生一对。
大年初三那天,我回娘家短住。
次日,圣上病倒,这时却传来了三皇子准备登基的消息,圣上再次重用程岫,程岫彻查三皇子府,搜到了龙袍,还搜出了和边军将领来往的书信。
圣上病中不上朝,程岫持天子令,下令关押三皇子,而锦衣卫指挥使凌决与三皇子私交甚密,暂时卸任在家。
一时间,朝野惊动,往日和三皇子联络密切的人都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没什么意外。
大年初十,梁银雪和梁银苏都回来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她们特意回来为我庆生。
梁银雪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我和梁银苏都很惊奇,摸着她四个月大的肚子。
「四妹夫,今天不来吗?」大姐姐想了想,问道。
我收回了手,悠然地喝茶:「我没告诉他今日是我的生辰,他应该不会来。」
梁银苏微笑:「也罢,我们好好聚聚就好。」
我娘今日让人从淮阁点了菜,又开了一坛好酒,就等着我爹和我大哥下值。
「嚯,一桌好菜啊。」我爹兴冲冲地进了家门,回身揽住了冷修然的肩膀,「今天陪姨父好好喝一顿!」
冷修然笑着应答。
众人忙着落座,他幽幽地看我一眼:「四妹妹,好久不见。」
-19-
我不想和他说话,但家里人都在看着,我还是笑脸相迎:「表哥好久不见啊。」
「今日是表妹生辰,我为表妹准备了一份大礼。」他笑着,门口的小厮抬来一尊白玉观音像,「不知表妹是否喜欢?」
我笑容依旧,只是眼神幽深:「多谢表哥,我很喜欢。」
「自家人,不必客气。」
酒过三巡,我有些头晕目眩,那个观音像静静地摆在那儿,让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独自起身出去透气。
「四妹妹。」身后传来冷修然的声音,他语气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你还不想悔改吗?」
悔改?
我悔改什么?
我有什么可悔改的?
真是好笑!
「你什么意思?」我转身冷声问他,「我若是不肯回头,你待如何?」
我逼近他,扬头冷笑:「冷修然,你能活到现在,是我看在我娘的分上放你一马,否则上次我就会让你死得无声无息,我奉劝你,老老实实地活着,别往死路走。」
冷修然忽地笑了起来,他低头笑着看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他很好奇地问我:「你演了那么多年的银芳,不累吗?」
我不理他,径直要走,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用力,快要把我的手腕捏碎:「今夜你的旧情人就要杀了你的夫君,你还有闲心在这儿演戏,梁银柳啊,我真佩服你。」
我面不改色。
那是程岫的事,如果他应付不了,那他只能去死。
我察觉到了冷修然的异样。
夜风很凉,我的头更疼了,但我脑子异常清晰:「冷修然,你喜欢我。」
从小到大他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从小到大他总是故意说一些厌恶我的话,却又给我很多护身的东西。
他说自己深爱梁银芳,又总是深深地凝视着我的脸。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卑劣的心思:「你嫉妒,你也扭曲,你恨我害死了梁银芳,也恨自己不受控地爱上我,你又爱又恨,只能来折磨我来减轻你的罪恶感。」
「呵。」我甩开他的手,嘲讽地瞥他一眼,丝毫不掩饰我的厌恶与鄙夷,讥笑道,「你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的,你只会让我感到恶心。」
我大步地往回走,他蓦然开口,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我早知道你恶毒卑劣,你以为那个阉人能护住你?从今往后,不会了!」
我不以为意:「就算他不能,也轮不上你啊。」
冷修然被激怒,大步追了上来,用最恶毒的话攻击我:「当年你害死梁银芳,这次你又害死程岫,梁银柳,你就是个祸害。」
「当年你故意让她去摘花,就是存了害死她的心,是不是?这么多年你仍无悔过之意,我真没看错你,你是天下最狠心冷血之人!」
我不理他,走在回前堂的路上,他跟上来,在我耳边冷笑几声道:「你不愿悔改,表哥可以帮你。」
「现在没人能护着你,表妹,我们来日方长。」
程岫……
原来天下有一个人和我一样挺好的,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不愿悔改,也不愿回头,认定了一条路就走到黑。
他在这世间,我才知何为安心。
纵使我们都不被世人接纳。
我断定世人不能容忍我的假面,也不能容忍他的残缺。
因此我们才能紧紧相依,陪着彼此绝不悔过。
我挺直着腰背,不肯低头,径直往前走。
我从后院到了前堂,冷修然跟在我身后回来,我爹招呼他喝酒,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门口一阵骚乱。
「老爷,四姑爷来了!」
「四姑爷来了!带了好多东厂的人!」
闻言,众人动作都僵住了,我却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我就知道,他才不会轻易地死。
冷修然脸色骤变:「怎么可能?」
下一刻,一袭褐色衣袍的程岫挑开门帘,他身上还有血迹,眉眼染风霜,微微上挑的眼尾泛红,只看向我:「夫人,久等了。」
「我还以为你会死。」我淡然笑道。
我爹和哥哥不知发生了什么,蹙着眉凝视着程岫。
众人安静之际,冷修然猛地一掌打了过去,眼神阴冷:「阉狗受死!」
程岫闪避不及,我仓皇起身,想过去替他挡下那一掌。
他掌风狠戾,又快又狠,几乎是下了死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冷修然身边的大哥却挡在了程岫身前,运功挡下了这要命的一掌,梁金诚肃声问道:「修然,你这是何意?」
程岫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眉眼有了些动容:「多谢大哥。」
梁金诚哼了一声,没说话。
冷修然急切道:「金诚你若真把我当兄弟,就让我杀了这阉狗!他危害朝野,残害忠良,你岂能容他?」
「他是我的妹夫,纵然有天大的错,也不该让人动私刑杀了他。」大哥朗声回答。
而门外的东厂高手听到了屋里的声音,鱼贯而入,护在了程岫前面。
饶是冷修然武功再高,也不能以一敌十,他攥紧了拳头,打算同归于尽,我爹叹了一口气:「今日是银柳的生辰,不要见血才好,还请四姑爷……放了冷修然一马。」
「丈人开口,小婿谨遵。」程岫面色不改,轻声道。
「呵,你怎么可能会放了我?」冷修然却不顾我爹的好心,非要用言语来维护他最后的尊严,「今日京城众多人家都参与了刺杀,你会放过谁?你谁也不会放的,你狼子野心,心肠恶毒,我早就知晓!」
此话一出,梁银雪脸色瞬间变白,死死地握住了梁银苏的手。
我猛然起身,抄起酒壶砸在了他的身上:「闭上你的臭嘴!」
冷修然笑了起来:「梁银柳,你害死梁银芳,早已罪无可赦,这些年你做得再多也不能弥补,现在装什么好人?」
「你说什么?!」我娘身子一晃,看向了我,「小柳儿,怎么可能呢……」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这个场景和梦境融合,我如鲠在喉,只能阴沉地盯着冷修然。
「怎么?梁银柳你不敢承认吗?当年不是你非要荷花,梁银芳才回去采荷花,是你……」
他话没说完,程岫抽刀,毫不客气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把表兄请出去!好好照顾一下,」
冷修然刚想还手,程岫眯了眯眼睛:「冷府那么多条性命,表兄真打算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程岫毫不掩饰他的威胁之意,冷修然面色铁青,再也不敢妄动。
他被带下去,我娘撑着身子坐起来,神情失措,探过身子死死地拽着我的衣袖,快要把我拽倒了:「小柳儿,银芳到底是怎么死的?」
「银柳,他说的是怎么回事?」大哥哥质问我。
我说不出话。
恍然间,我看到了小小的梁银芳蹦跶着进屋,眨着眼睛问我:「四妹妹,你为什么哭啊?」
「二姐姐给你糖吃,好不好?」
她笑得依旧漂亮。
我正不知所措,程岫走向了我,他推开了我娘的手,轻轻帮我擦眼泪:「不愿说就不说,谁也不能逼你。」
我自以为此生独来独往,独生独死,就连家人有朝一日都会背离我,可这世上还有一个程岫。
我与他,同生同死。
我看着我娘,我知道她伤心,她伤心了多年,怀疑是自己没管好二姐姐,才叫她丧了命,而我知道她饱受折磨,却不肯开口告诉她事不关她。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了骨子里,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今日说出来也是迫不得已。
我紧紧握着程岫的胳膊,尽量平静地开口:「那年二姐姐要我教她武功,我不肯,她便求我,说我要什么都给我。」
「那天我说,我要荷花,她说可以。」
「我无意害她,若是……」
话没说完,便听到了梁银苏的尖叫:「大姐姐,你没事吧?」
我这才注意到梁银雪整张脸都惨白了,几乎要晕厥,她捂着肚子,痛苦难忍。
「快去请大夫!」梁银苏叫丫鬟去请大夫,又连忙安慰大姐姐,「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动气?孩子重要啊!」
梁银雪不说话,死死地咬着唇瓣,我慌了神,用力抓着程岫。
难道我又要害死一个姐姐吗?
众人一片慌乱之时,程岫冷不丁地开口:「大姐姐放心吧,大姐夫安然无恙,我让人送他回府了。」
闻言,梁银雪终于抬起了头,双目通红:「多谢。」
-20-
冷修然被东厂的人带走了。
梁银雪被扶到了后院,大夫来帮她安胎,她动了胎气,但得知钱元没事后,心情放松了不少,没什么大事,我娘和梁银苏都守在床边,我没过去,得知她无碍之后,和程岫默默地回了府。
「多谢你放了大姐夫。」马车上我轻声道谢,我和程岫很像,都是爱记仇,若是有人要杀我,我绝不会轻易放过。
大姐姐也知道钱元要刺杀程岫。
但程岫还是看在了我的分上,保了钱元的命,安了大姐姐的心。
程岫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你说过,那是我们的外甥。」
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发,语气幽幽:「今日柳娘生辰,竟不告诉咱家。」
我微怔:「我是怕误了你的事。」
程岫轻笑:「今日你生辰,咱家送你一份礼吧。」
「从今日起,你梁银柳想如何就如何,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天下没人能再约束你,再苛责你,谁若惹了你,直接打回去,不必再忍。」
闻言,我便可以确定三皇子一党必死无疑,从今往后,是他把持朝政,我嫁给他当真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将他搂得更紧了。
他亲昵地吻着我的额头,情动不已:「我绝不会叫柳娘当输家。」
我卸下心防,无比安心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京城的夜幽深,安静无声,但又有很多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着。
一晃过了多日,家中只有梁银苏给我传来了消息,她约我去普云寺。
「大姐姐这两天总是哭,说对不起你。」她叹了一口气,「你也是的,这么能瞒,心中有话从来都不说,都是一家人,娘和爹都不生你的气,就是心里难过。」
「你找个日子回去看看吧。」
我没说话。
有些事不是我回去认个错就能解决的,也不是梁银雪哭两声就能解决的。
这么多年我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样子面对家里人了。
只能慢慢来。
梁银苏这次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进佛殿了,她独自进去找了大师解签,我再次走到了那棵菩提树下。
这次ťũ⁶凌决早早地等在了菩提树下,他朝我微微一笑:「夫人,又见面了。」
我颇为疑惑地看着他:「凌大人不在大牢里,在这儿干什么?」
「卸了任,随意走走。」他目光看向我的耳朵,很快又移开了。
我挑眉:「你在等我吧?」
他直言不讳:「是。」
「那日,你在街头为卖花女出手,在下便知道你是一个心怀慈悲之人,今日特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认真:「我知道你嫁给程岫颇有无奈,如今他对你言听计从,为何不劝他忠君爱民?三皇子是最适合继承大统之人,程岫如此赶尽杀绝,国无储君,早晚有一日会害得家国动荡。」
看着他那张脸,我忽然发现凌大人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我也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以为我被说动,想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若是日后三皇子登基,我会请他让你和程岫和离,你可以再嫁。」
我安静地看着他。
凌决迈进了一步,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我知道你想要子嗣,你若愿意,我会娶你,一生待你好。」
哪来的自信?
我终于忍不住了,笑弯了腰。
我笑够了,直起身子,凌决眼神有几分阴沉,我似笑非笑地问他:「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我眼中满是讥讽:「什么忠君爱民,什么家国大义,我根本不在乎,我还知道,你们也不在乎,别装了,说这话不好笑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直说想要求我饶他一命,我说不定还高看你一眼,成王败寇,程岫要是输了,你们才不会饶他一命。」
「所以,你们都挺该死的。」
凌决面不改色,只是沉默地听着我说话。
「至于你。」我嗤笑一声,「连程岫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我伸出小手指比了一下,嘲讽之意丝毫不减:「我怎么会看上你这种输家?」
话毕,我转身要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原以为你和他的关系是刀和刀鞘,却没想到是刀刃和刀柄。」他的声音悠悠传来,还有几分感慨。
「夫人不愿劝谏的话,凌某只能请夫人暂留片刻了。」
他今日出现在此处并不是巧合,我不惊讶他会这么说,我慢慢回身:「梁银苏知道吗?」
凌决想了一下,好声好气地回答:「齐夫人吗?她应该不知晓。」
他极有把握,似乎断定我打不过他。
我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凌决颇为好奇地问:「你难道不怕吗?」
真把我当傻子吗?
我淡定地拍拍手,一直埋伏在暗处的暗卫全部出来,将凌决埋伏在此的守卫尸首拖出来,一直淡定的男人终于皱起了眉。
我无所谓道:「你死定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早知道我会来?」凌决握紧了腰间的剑,黑眸幽幽地看着我,眼中没了刚才的淡然。
我勾唇:「我就怕你今日不来啊。」
暗卫们挡在了我身前。
自从上次在普云寺遇到他,我就增加了身边的暗卫数量,知道要来普云寺后,我还特意让人在普云寺设下了埋伏。
我唯一不确定的是梁银苏是不是也想害我。
我转身往回走,轻声嘱咐暗卫:「杀了他。」
我再次回到了佛殿前,梁银苏还没出来,我第一次踏入佛殿。
金佛俯瞰我。
人生在世有很多不敢面对,也不能面对之事,无论你想不想面对,这些事早晚有一日会重新回到你面前,逼你面对。
我也只能面对。
好在还有程岫陪我。
他是恶名在外的奸臣,我是害了亲姐的祸害,两个人一起走到地狱去也不错。
也算是天下之幸事。
「小柳儿,我们回去吧。」梁银苏解完了签,心情不错,从佛殿后面出来,我注意到她鬓角的头发有些乱了,她却急吼吼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你上香了吗?」
我什么都没说,轻轻摇头。
回去的路上,马车摇摇晃晃。
这样的话,杀了三姐夫好像也没关系。
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程岫穿着黑狐大氅站在程府外等着我,天寒地冻,他手持一把青竹骨伞,成了唯一一抹春色,他看到了我,微微抬伞,那一双撩人心魄的眸子望向我:「柳娘。」
我快步朝他走去,亲亲热热地挽住了程岫的胳膊:「厂督,我们回家吧。」
尾声
程岫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之人。
因为他有梁银柳。
她永远会站在他的身边,永远陪着他,就算进了地狱也无所谓。
他从小没了双亲,一个亲人也没有,一直以为自己会孤独终老,直到遇见梁银柳。
老皇帝死后,他扶持幼帝登基,把持朝政,但再也没做过恶事,国家大事叫他打理得不错,也培养了不少寒门子弟,一时间他成了不少学生的老师。
如今他竟然也成了百姓口中的好太监。
他所做之事皆是因为梁银柳。
他在乎梁银柳。
梁银柳这人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一点,但她也有那么一点善心,也有十分在乎的人。
她在乎梁家人。
而梁家人在乎黎民百姓,国家繁荣昌盛。
爱屋及乌,程岫不介意做一个伪善的恶人。
而梁银柳也不介意做一个虚假的好人。
梁银柳看在娘亲的分上饶了冷修然一命,但废了他一身的武功,将他流放岭南,十年才能回京。
她亲手废了他的武功。
他们一起练功多年,冷修然都用一种看罪人的目光看她,每次都下重手打她,每次都将她打到再也爬不起来。
到最后她发现这个人居然喜欢自己时,心里未免有些复杂。
有病。
「梁银柳。」冷修然狠狠地盯着她,看着她绝美娇媚的面容,又爱又恨,他恨不得咬下她的肉,好让她毕生忘不了自己,「你怎么不去死呢?」
当年要是死的是她,冷修然就不会那么纠结,他会娶了银芳,和银芳长相厮守,这一生只爱银芳一个人。
要是梁银柳死了,他这些年来就不会备受煎熬,一面谴责自己,一面偷偷看她。
谁能忍住不爱她?
纵使他故意打倒她,她也从来不哭,只会默默爬起来,继续练功。
她小小的一个人就懂得看人脸色,总是藏着秘密,一双黑亮的眼睛后面是无尽的深渊。
她不笑的时候是空洞的。
他不觉得她会嫁给赵忘剑,也不会爱上赵忘剑,因为那个愚蠢的家伙只是爱她演出来的性子。
冷修然觉得,天下只有他知道她的虚伪恶毒,也只有他愿意接纳。
直到程岫出现。
那个人一出现,她的目光就紧紧跟随着,而那个人也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空洞冷漠。
他怪梁银柳是个毒妇,会爱上太监,而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自卑,竟然连一个太监都比不过。
梁银柳无视了他那复杂的眼神,也无视了他的话,起身利落地离开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觉得自己还是仁慈了。
梁银雪的孩子出生不久后,梁银柳和程岫去看了她,小外甥小小的,梁银柳抱着的时候心里发抖。
程岫倒是抱得很熟练,一抱上孩子他便有几分慈祥温和之意,像是一个习惯了抱着孩子的老父亲。
她后来才想起来,他在宫中常常抱皇子,哄皇子。
他若是做了父亲,必然是个慈父。
梁银柳心里想。
回去的路上,梁银柳建议他多盖几个育婴堂,也可以从育婴堂抱来一个弃儿养着。
程岫现在身上是梁银柳最喜欢的鹅梨香,她环着他的脖子,甜滋滋地说:「你做慈父,我便做严母。」
「等到时候老了,你就做善良的祖父,我就做严格的祖母,一家子都围着你转,孩子们都喜欢你,你说好不好?」
程岫哭笑不得,捏着她的脸:「你呀!我舍得让他们不喜欢你吗?」
连孩子都没有,程岫却好像看到了后世子孙疏远梁银柳的样子,好像看到了梁银柳委屈巴巴掉眼泪的样子,一想到这个画面,他的心肝就一颤,忍不住抱紧了她,生怕她难过。
爱到极致了,是心疼。
只要一想到她一顿吃不上饭,程岫就心慌得睡不着。
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受风寒,程岫就头疼难忍,心神不安。
程岫心里给梁银柳镀了一层光,无论她怎样坚强勇敢,无论她有怎样的心机算计,在他的心里,他的柳娘始终柔弱无助,绝不能受一点委屈。
她始终是天下最好。
梁银苏和离了。
尽管她的夫君对她没什么不好的,她还是和离了。
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
她娘问她,不爱就不能在一起吗?
梁银苏说:「对啊,四妹妹嫁了一个顶顶爱她的,大姐姐也嫁了一个顶顶爱她的,我凭什么不能呢?」
梁银柳是全家最支持她的。
和离后的没几天,普云寺的住持还俗,两个人远走高飞,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凌决死的那天,梁银柳叫人给三姐夫送了一封信。
她放他一马,他也要放她三姐一马。
转眼又是一年。
今年过年梁银柳和程岫回梁家过年,大嫂嫂终于不再躲着他们了,而娘也终于对她露出了一个笑脸。
二姐姐的死好像将娘困在了那个夏天,这么多年,无论别人怎么移动,她还是只留在夏天,夏日那灼热潮湿的气息永远地缠着她,让她没法走出来。
因为她被困,她的小女儿也被困在了荷花池底,这些年来,她不知道小柳儿生没生过病,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小柳儿是以怎样的心情天天逗她们开心。
有一天她做梦,梦到了梁银芳抱着一朵荷花跑向她,送到她怀中,欢欢喜喜地跟她说:「娘,我要走了。」
她紧紧地抱住了小芳儿, 泣不成声。
芳儿, 你下辈子还来找娘,我还当你娘,咱娘儿俩还做母女, 好不好?
小芳儿从小最活泼可爱, 天真又善良, 小小年纪就会心疼父母,小芳儿抱着她, 依旧那么懂事:「还有姐姐和妹妹呢, 娘也不要忘了她们,咱们娘四个, 下辈子还做母女。」
梦醒之后,她哭了好大一场。
她终于有些放下了,她看了看一直以来最会宽她的心的小女儿,叹了一口气:「小柳儿,你瘦了, 多吃一点吧。」
梁银柳心情好得不得了, 给鸿哥儿包了一个大红包,鸿哥儿开心极了, 抱着她的腿说四姑姑最好了。
夜深了,一盏盏红灯笼吉祥喜庆,灯笼的光明亮温暖, 随风轻轻摇曳, 灯火辉映, 程岫牵着梁银柳的手慢慢往她以前的院子走。
一生很长, 也很短。
他们就这样执手一生就好。
路过一排排柳树, 上面的雪闪着碎光, 像是碎银堆在柳树上。
梁银柳指着树说:「我没骗你吧。」
「人家说我是个有福气的, 开始我还不信,如今遇到了厂督,我算是信了。」
身旁清俊的男子满目柔情, 微微低头, 红润的唇轻轻亲吻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到不能再柔。
他眷恋地看着她,墨色的眸子盛着一泓暖光:「能得柳娘厚爱, 我程岫才是天下最有福气之人。」
世人说东厂厂督程岫阴狠毒辣, 奸诈狠戾。
他觉得世人说得对。
偏偏有一个人不以为意, 从不带任何偏见和恶意看他, 就算知道他的恶毒与狠辣, 她也从不畏惧, 坚定又果断地站在他身边, 只爱他,只信他,只邀他同生共死, 只邀他共赴地狱。
他们就像是人间游荡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同伴,紧紧相依,一刻不分离。
从今以后, 他们同来同往,同生同死,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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