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沈云承几句话哄成胚胎,为他卖命十年。
夜宴上,天生没有痛觉的我,替他喝下有毒的甜酪。
他握着我的手低声安抚。
「我已备好解药,阿玉放心。」
事后我等啊等,等到都他妈长尸斑了,也没等到他。
两年后,改头换面的我在街上卖炒板栗。
四目相对,或许是烟太大,他竟熏红了眼眶。
「姑娘炒板栗的样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抡起锅铲扇在他脸上。
「这样呢,还他妈像不像了?」
-1-
沈云承来找我时,我正靠在榻上看话本。
他面容冷淡,递来一个装人皮面具的锦盒。
让我明日假扮王妃同他赴宴,喝下毒药,嫁祸给三皇子。
「暗卫中唯你一名女子,且你身形与王妃相似,此事你是最佳人选。」
我没抬眼,抠了抠脚。
「三千两。」
自从我俩闹掰后,我就开始消极怠工。
他扣光我的奖金绩效,只发基本俸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见他点头,我收下盒子翻了个身。
示意他可以走了。
沈云承立在原地踌躇一阵,语气放软:「我记得下月是你的生辰,等此事过去,我带你……」
听他此话,我连忙翻身坐起,严肃提醒他。
「第一,咱俩已经黄了。
「第二,我没有偷情的爱好。
「第三,再给我加三千两,不然我就给王妃说你摸我大腿。」
一个茶杯飞来,我「欸嘿」一声躲开。
他被我的没皮没脸激怒。
「乔玉,你思过两月,竟半分长进也无,还是这么擅长给人添堵,本王再也不想看见你。」
我狠狠翻了个白眼。
「你以为我愿意见你,你好像那个被石头压扁的癞蛤蟆。」
那张清俊面孔被我气得扭曲。
他摔门而去。
沈云承走后,窗扇微响,同僚阿清翻了进来。
「你和王爷怎么一见面就咬啊。」
我闷闷道:「咬不了几天了,等拿到银子,我就辞职。」
我伏在窗边盯着月亮发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中,我又一次看见了十岁的沈云承。
他衣裳撕得惨不忍睹,右眼肿成一条缝,整个人看起来快碎了。
却从袖中掏出一块完整的点心给我。
他额发被风吹起,声音很清澈。
「是干净的,他们想踩,但我用手护住了。
「给阿玉的东西,我一定不会弄脏的。」
-2-
幼时的沈云承还不是一个贱人。
只是个母家倒台,生母离世,人人可欺的落魄皇子。
而我,是个混迹在乱葬岗的孤儿。
凑巧义父来乱葬岗扔死人。
他见我跟一头幼狼打架,腿被咬得血淋淋。
我淡定地拾起石头把它砸死,然后生火架锅,烧水拔毛。
他当即觉得我是个狠人。
其实我只是天生没有痛觉,所以显得比较虎。
他给我买了个肉饼。
「小孩,想不想找一份有编制的活?」
我嚼嚼嚼:「啥是编制?」
「就是吃皇粮,铁饭碗。」
我被哄得一愣一愣,背上锅就跟他走了。
见到沈云承,我才知被骗了。
十岁的他鼻青脸肿,衣裳破烂,躲在柱子后怯怯看我,一副倒霉短命相。
义父作为沈云承生母的舔狗,并未理会我的狂怒,给我画了几个大饼,就去为他奔走了。
留我陪他喝风拉屁,挨打受冻。
最惨的时候,一条裤子两人轮着穿。
谁去偷吃的谁就把裤子穿上,剩下一人光屁股窝起来。
这条裤子坚挺了四年,眼看要岌岌可危。
有刺客混入太子的生辰宴。
角落里疯狂揣鸡腿的沈云承冲上去为太子挡了一剑。
剑扎进鸡腿里。
他没受伤,还得到了给太子当马仔的机会。
出宫办事前夜,我俩坐在门槛上吃饭。
我捧着碗埋头猛炫。
他将碗里的肉都夹给我,含笑看我吃。
「我一定抓住机会,总有一日,我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
他真的对我很好。
从前难得有好吃的,他都让给我,自己啃发霉的馒头。
我不懂规矩冲撞贵人,他没少替我挨打。
我有瞬间的内疚。
终究还是虚伪地点了点头。
-3-
我虽小,但跟沈云承见过太多尔虞我诈。
宫里不是我的归宿。
趁着沈云承出宫办事,我趴在马车底下混了出去。
山路崎岖,我直接被颠飞了。
沈云承回来救我时,我正被山贼抽得满头包。
他护着我逃出来,自己却被砍了一刀。
马车里,少年无力地靠着我,血染透我半边衣裳。
他塞给我一包银子,语气虚弱平静。
「不带些盘缠走,路上会饿肚子的。」
我眼泪都落下来了。
「你知道我要走,你不怪我连累你受伤?」
他缓缓抬手,不舍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我只会很想你很想你。」
耳边,自由的风在呼啸。
手中,染着他血的银子变得好沉好沉。
我攥紧又松开,低头沉默许久。
久到夜风停滞,久到月亮消失。
我轻声道:「我不走了,沈云承,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受伤。」
……
我没有食言。
卷生卷死五年,我变得很强。
百步之外的西瓜,我一镖就能打着旋削成果盘。
十九岁的沈云承已被封为静王。
白衣玉冠,眉目清隽,拎着米面油上门给孤寡老人送温暖。
我蹲在树上视奸他,当场被迷成智障。
亲娘嘞,我恋爱了。
夜晚他睡觉,我直接扒开他的眼皮,回忆阿清写的话本台词。
「你好香啊,老子真他娘想狠狠办了你,我稀罕死你了。」
他脸颊暴红,飞快亲了亲我,说他也喜欢我,说我们来日方长。
我被他哄成胚胎了,工作愈发内卷。
为了截一封关于他的机密情报,我疯追敌人八百里,把那人活活累死了。
四皇子的幕僚屡屡使坏,我一动不动在他别院外蹲守五日,饿了就Ţù₃嚼树叶,成功将他宰了。
阿清说都是打工人,这是何必。
我叉腰看着满屋表彰红旗,说你懂个屁,真诚是必杀技。
可我没想到,他拿我当杀必。
-4-
我回来时是个雨天。
沈云承不在府中,新入门的王妃将我叫去。
我在春日宴上见过这位相府千金。
她生得很白很美,像雨后含苞欲放的兰花,还会弹很好听的琴曲。
我心乱如麻,忙将装人头的布袋别到后腰,捂住受伤的小臂,怕血淋淋的吓到她。
她坐在亭中插花,很轻慢地瞥了我一眼。
身边的婢女斥我。
「王妃面前还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顿了顿,僵硬地摘下面具。
几人目光一怔,齐齐捂嘴笑,笑得我鬼火直冒。
姜意看我不服,便让我跪在院里冒雨抄经。
我撅着大腚趴地上抄,她们在上面高声蛐蛐我。
「她脸上的疤好吓人啊,怪不得成日戴着面具,不然王爷对着那张脸恐怕饭都吃不下。」
「身上的血腥气恶心死了,站这么远都能闻到,腌入味了吧。」
我摸了摸额角,有点破防。
去年他南下治水,回京途中遭遇四皇子埋伏。
走投无路之际,我冲上去挡开直逼他心脏的剑光,面具却被人劈开。
我拼死护着他逃出来,直到视野全部变红,才发觉额上被砍了一刀。
他寻来全上京城最好的药,也没能让疤痕消失。
我难过了很久,从此除了睡觉就很少摘面具。
姜意的婢女第三次将湿透的纸摔到我脸上时。
我站起来,阴恻恻盯着她。
她唾沫星喷我一脸:「小贱蹄子挑衅是吧,你真把自己……」
我突然揪住她衣领。
「你他爹喷壶转世啊,呵——忒!!!」
我狠狠吐回去,梆地给了她一拳。
她飞出去撞到树上,抽抽了两下,不动了。
侍卫冲上来,我一脚一个踹翻,原地发疯。
「啊啊啊你们这帮叼毛!我干¥%,你他娘 %&*,老子#¥%!」
姜意气得装不住了,拍案而起跟我对骂。
我掏出人头砸过去,她尖叫一声,扑过来挠我脸。
沈云承回来时,我正把人头甩成流星锤,追着她咣咣砸。
他疾步上前扯开我,将号啕大哭的姜意抱在怀里,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他说:「滚回去。」
我面无表情同他对视一阵,还是走了。
-5-
回房后,我坐在桌边,熟练地给伤口消毒缝线。
半晌,沈云承走进来。
他腰间悬着一枚紫玉同心佩,衣襟染着未干的泪痕。
从前一人一只的小玉兔被他换掉了。
他没有查看我的伤势。
只是立在那里,眉间压着怒气。
「你疯了还是活够了?知不知道她父亲动动手指就能蹍死你?」
我气得手抖,气他成亲了却不告诉我,气他拿我当狗耍。
「是她们先笑我又臭又丑,还让我跪在雨里抄经,我伤口都裂开了!」
「裂开回来包扎便是,你又不会疼,何时变得这般矫情?」
我愣住,突然想起一次我不慎被四皇子抓去。
他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要我吐出沈云承的情报。
我一脸饥渴地甩舌头。
「四殿下,我暗恋你好久了,还收集了好Ŧṻⁱ多你的内裤呢,吸溜吸溜,我能舔一下你性感的脚后跟吗?」
他恶心得扔下烙铁就去吐了。
我好不容易找机会逃出来,昏迷了十几日。
沈云承不眠不休守着我,见我醒来,他眼圈一红,呼吸发重,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哭哭唧唧啦,我又不会疼,你看。」
我戳戳包好的伤口,被他慌忙制止。
他拉着我的手,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的手心全被他的眼泪打湿。
「可我疼,我看着阿玉受伤,心里很疼。」
……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麻线在血肉中摩擦的声响。
良久,我问沈云承:「听说这桩婚事是你求来的,你很喜欢她吗?」
他叹了口气,神色疲惫。
「阿玉,我有比喜不喜欢更重要的事情考虑,太子与安国公已对我心生忌惮,我必须和姜家联手。」
我抬眸望向他:「你从未同我说过此事……」
他烦躁地打断我。
「对你说?你能为我出谋划策,提供权财助力,还是在父皇面前为我进言?你只会像现在这样,在我焦头烂额之时火上浇油。」
一瞬间,我浑身血液凉透。
他顿了顿,自知失态,声音软了几分。
「抱歉,是我一时情急胡言乱语,今日之事我会解决,你好好养伤。
「此事是我委屈了你,我保证往后我们私下还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改变。待功成之日,我一定补偿你。」
他注视我,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沉默片刻,尽量忽略胸腔里快炸开的憋闷,掏出怀中的小玉兔还给他,故作轻松。
「我非常理解你,但为了我的身心健康,咱俩还是算了,你俩好好过吧,祝一胎八个。」
他没有接,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不同意,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那不然呢,你不会以为我很喜欢你吧,笑死,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真的很装。」
沈云承表情一僵,冷笑着连连点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只玉兔,狠狠砸在地上,大步离开。
我的眼泪像拉面一样流下来。
嫩咋不早说,咱俩某以后。
我望着漆黑的夜,突然想起从前流浪的日子。
街角摆摊的大爷会请我吃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我吃着香喷喷的栗子,跷着脚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晒太阳。
风软乎乎的,阳光暖烘烘的。
我不懂情爱为何物,只会为今日抓的鱼太小失落一秒。
第二天,我自请调离他身边。
原因是这次出任务伤了脑干,犯病时会随机挑选一个幸运观众砍。
所以没人来惹我。
我每日模仿大爷的样子系上头巾,叼着烟袋练习炒板栗。
干嘬,起到一个致敬前辈的作用。
正当我的启动资金迟迟攒不够时,沈云承带着三千两让我替王妃饮毒。
-6-
次日晌午,下人送来王妃服制,用玉容散遮住我手上的疤。
我仔细戴好人皮面具出门。
沈云承候在阶下,扶着我上了马车。
「三哥的贴身侍从已被买通,到时你只需借口喝下我面前那碗甜酪,其他交给我。」
我点头。
马车里,两人并肩而坐,衣袂摩挲纠缠。
沉默间,他执起我的手,神色恍惚。
「我们这样,好像夫妻。」
我抽回手。
「莫挨老子。」
我从宴上被抬回来时,已经开始吐血了。
他小心将我放在榻上,喂我服下解药。
嘈杂声中,姜意身边的嬷嬷来叩门。
说姜意方才修花枝划伤了手,现下正在屋里哭闹,也不许旁人上药,请沈云承去看看。
他眉心紧蹙。
「你们怎么伺候的,本王此刻抽不开身,让府医去照顾,低调些,别闹出动静。」
嬷嬷没说什么,安静退下了。
他敛眸沉默,指尖烦躁地叩着床沿。
半晌后,他眸光闪动。
「阿玉,我还有些公务……」
我盯着房梁:「我困了。」
沈云承抿唇,眸中闪过一丝内疚。
他叹了口气:「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来看你。」
冰冷的绸缎从我手背滑落。
他头也不回离开。
我侧过脸,看他玄色的衣摆越来越远,化作一朵我再也抓不住的云。
藏匿多年的话还是没忍住说出口,我叫住他。
「沈云承,我有话想问你。
「六年前那帮山贼,是你安排的吗?」
沈云承的脚步一滞。
「是你当年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便使一出苦肉计,赌我的良心。
「无痛则无惧,我是不是你最好用的一把刀?」
他没有回头,语气平静。
「你糊涂了,早些睡吧。」
我闭上眼。
回忆纷乱,天地倒悬。
沈云承放在我掌心里的银子化为齑粉,落在我肩上的血被风干。
他噌地坐起来,中气十足地嘲笑我。
「你个自作多情的大傻逼。」
画面迸裂成无数碎片,又拼凑成义父死前的脸。
我坐在血水中,绝望地捂住他胸前的大洞。
「老登求你别死,你上月欠我的饭还没请呢!」
他动了动唇。
我强忍鼻酸,连忙附耳过去。
「爹,你有话对我说吗,我听着呢。」
他变得灰蒙的眼看了我一阵,慢慢拭去我的泪。
「你发誓,你会以命辅佐她的孩子。」
我拼命捶自己的脑袋,几欲崩溃后,终于不甘地承认。
我从未被人纯粹地爱过。
-7-
我是被喉咙里的血呛醒的。
我觉得不对劲,滚下床,边吐血边往门口蠕动。
推了推门,发现被锁上了。
我一惊,又往窗口蠕动。
也锁上了。
我抬起瘫软的胳膊肘了几下,发现没用,突然就不想动了。
或许是心灰意冷。
或许是没有痛觉导致我感受不到濒死的恐惧。
歇一会儿吧,我想。
我往地上一躺,感觉神思渐渐轻盈,周身也暖洋洋的,仿佛沐浴在阳光下。
眼前突然冒出张大脸。
我微笑:「晚上好我的朋友。」
阿清瞳孔地震:「你没事吧?」
我说:「我好像有点死了,但问题不大。」
他捻了点血放到鼻尖闻,表情凝重。
「你喝的解药被换了。」
我微笑着吐出一口血,从袖中抽出银票塞给他。
「哦哦随便吧,回来的路上我把银子要来了,你拿着花吧。麻烦将我的棺材漆成粉色,再给我烧几个帅哥,不要二十五以上的。」
他骂骂咧咧让我闭嘴,掏出个小药盒,开始给我喂药。
「解毒的,花了老子半年俸禄。
「护肝的,你体内毒素太多。」
「假死药,吃下我带你走。
「还有这个,这个……」
我撑得直打饱嗝。
「这些药管用吗?」
「不好说,逛黑市时看见清仓就买了。」
两人抱着膝盖等药效。
他随手拿起一个掉在地上的小本子。
「这啥?嚯,你这字可够丑的。」
我微笑:「谢谢,这是我小时候写的人生规划。」
上午炒板栗,下午晒太阳。
找个帅气小郎君。
和小郎君上午炒板栗,下午晒太阳。
短短几字,庸俗肤浅。
已是粗鄙芜俚的乞儿能想到最好的日子。
我真的很讨厌像蟑螂一样藏在角落里,讨厌黑漆漆的夜行衣,讨厌变得又臭又丑。
我从始至终,只想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晒太阳、吃板栗而已。
却被一场虚假的梦困了好多年。
胸腔里骤然生出一股陌生又煎熬的感觉。
如摧心剖肺,万蚁啃噬。
我颤抖着瘫倒在地,指甲深陷进肉里。
我笑不出来了,喘着粗气呜咽。
「阿清,我难受,我这里好疼啊。」
原来我还是有点难过。
原来疼是这样令人生不如死的东西。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拍我的后背。
「疼就咬我,很快就好了。闭上眼,我带你去晒太阳。」
蚀骨剧痛在他轻声的安抚下渐渐和缓。
心跳越来越慢。
气息翻涌而起又回落,变得柔缓静谧。
如海啸之后的退潮,带着汹涌多年的欢喜。
沉入无底的弱水。
-8-
沈云承在京郊追上了我们的马车。
他翻身下马,眉间盛怒。
「乔玉,你又在发什么疯!」
阿清膝行上前,被他一脚踹开。
「她中毒未愈,你纵她胡来是何居心?滚回去领罚!」
「殿下,阿玉不在了。」
他揪住阿清衣领,眸光阴冷得吓人。
「她教你这么说的?乔玉,你如今愈发放肆,给本王出来!」
阿清酝酿一下,红着眼圈抬起头。
「属下不敢撒谎。」
他大怒,甩开阿清,猛地掀起车帘。
目光落上我生了尸斑的脸,他怔在原地,面上血色尽褪。
你别说,小作坊下料就是猛。
须臾,他僵硬回头,似要将阿清的脸盯出洞。
「怎么会这样?本王亲自喂她服下的解药!」
「解药大抵是被有心人调换了。」
阿清挤出几滴泪,语气幽幽。
「也只有殿下亲自喂的,她才会毫不怀疑地喝下去吧。
「阿玉生前说,想睡在有太阳的地方,待属下将她安置妥当,自会回去领罚,呜呜。」
他神情恍惚,脚步踉跄,目光茫然扫过众人的脸。
他不肯接受。
「去验。」
侍卫上前,片刻后回身。
他盯着那人,竟生出几分乞求的意味。
「玉姑娘确实已经离世了。」
他身形一晃,如抽了线的木偶瘫软下去,又突然爬起来扑上前。
他掌心贴着我冰冷的脸,发出一声嘶哑古怪的笑。
「你在吓我吗?幼时你逗我玩,便是这样闭气装死。
「昨日我说的是气话,我怎会不想再见你呢,我连你的生辰礼都备好了,我亲手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他语气温柔,拿出一枚雕着兔子的玉簪往我头发上插,却手抖得怎么也戴不住。
反复几次,他突然崩溃了,抱着我用力往外拖。
「我带你回去看大夫,一定来得及的,你不能睡,我求求你!
「是我不好,我不该留你一人的,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抬回府!」
众人试图将他架开。
他衣裳凌乱,双目赤红,额上青筋狰狞,死死抱着我不松手。
阿清扒着他大腿鬼哭狼嚎。
「殿下,再扯她就散架了,她生前那般痛苦,属下求您让她安静地走吧。」
他僵住,无力跌坐在地,呆呆抚摸我的脸。
夜风将他的眼泪撕碎。
「她……离开前,可有提到我?」
「没有,她只说她很疼。」
「疼?她天生没有痛觉,割肉取箭时也未喊疼。」
阿清指了指我心口。
「她说这里很疼。」
他眼珠木然地动了下。
指尖摩挲心口深入皮肉的血痕,剧烈颤抖起来,倏然将脸埋进我肩窝。
四周静寂,唯呜咽声荡入黑夜。
-9-
沈云承离开了。
他又往我怀里塞了厚厚一沓银票。
阿清驾车一路向西,在一座少雨的边境小城停下。
他叫我,我没醒。
他吓得扇了我几耳光,我醒了。
我掏出银票要分他一半,他摆手。
「这些年只有你会看我的话本,鼓励我别放弃,还资助我报班,咱俩之间不说这些。兄弟走了,下次相见,记得请我喝酒。」
他翻身上马,身披霞光ṭüⁱ离去,背影像大侠一样潇洒又风骚。
……
安顿下来后,房牙带我来看一处带小院的房子。
可以种菜,还有个小门面。
我背着手溜达,看见一条威猛的狼犬趴在隔壁铁匠铺门口晒太阳。
我过去摸摸它蓬松的大脑袋。
「狗,你好,我是人。」
「不许碰小花。」
我抬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里。
嚯!
我激动地对房牙大喊。
「就这间,我现在就交钱!」
-10-
我从旁人口中得知,那日的小郎君叫萧淮之。
搬进来后,我去隔壁找他,取我之前订的大铁锅。
正好看见他赤着上身在炉火前锻刀。
我倚着门框女凝他。
背肌紧实,宽肩窄腰,屁翘胸大。
汗珠顺着蜜色肌肤滚落。
在腰窝处停留片刻,没入令人遐想所在。
我摸着下巴看出神了。
烟雾缭绕中,他突然回身,凌厉长眉一挑,戏谑道。
「好看吗?」
我咽了咽口水。
「看不清,你走近点呢。」
他随手扔开工具向我走来,在咫尺处停下。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水光潋滟,如风雨夜里,山洞中勾人的艳鬼妖精。
桀桀桀。
我抱住他精瘦的腰,去舔那颗摇摇欲坠的汗珠。
额头突然被一根手指用力抵住。
啪一下,烟雾没了。
我回神,发现自己正扎着马步,对着他胸肌狂嘬。
萧淮之惊恐地瞪大眼。
「你干嘛?」
「在这里吗,会不会有点快?哈哈。」
他手忙脚乱扯过汗巾裹住胸,踉跄后退。
「死变态,滚啊!」
我连忙解释。
「抱歉,我只是失态,不是变态。」
他不语,只一味往屋里逃。
-11-
这之后,他见了我就绕道走,裹得比坐月子还严。
干活也不脱,倒春寒的时节,硬是捂中暑两回。
我心生愧疚,特意登门探望。
「萧公子,」我小声叫他,「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他迷糊睁眼,见我端着碗萝卜汤蹲在房梁上看他,吓得抽搐了一下。
这该死的职业病。
我跳下来。
「清热补气的,快趁热喝了,我觉得你对我有些误会,我只是个活泼……」
他裹紧被子。
「你怎么进来的,呱!!!」
「不是我说,你这屋比男倌的裤裆都好进,哎别推别推都洒了!」
我被他拎着领子赶了出来。
不过我这人记性差,被赶出来后,我没两天就把他忘了。
每日收摊就去东街和老头下棋。
再去西街听卖菜的李大娘嚼舌根。
游手好闲,爽得要死。
这天老头耍赖悔棋,我蹲在风里和他对骂了两个时辰。
有点发烧,回来就睡下了。
半夜,我被一阵狗叫惊醒。
叫声忽远忽近,似乎在街上来回奔跑。
我忍无可忍出门。
「谁在狗叫……啊!」
小花嗷一声向我扑来。
她急得直哼哼,将我新买的粉色小衫扯成流苏款。
我猜她需要帮忙,回屋穿上外衣。
「带路。」
中毒后我的身子大不如前,再加上发着烧。
追了二十里地,我撑着膝盖直翻白眼。
「俺不中了。」
她仰天长啸,一头将我撞翻,驮着我极速冲刺,冲到山下的河边才将我甩下来。
我疼得在地上扭来扭去,一抬头,和萧淮之对上眼。
只见他面色苍白,唇色乌青,身边有一条断成两截的死蛇。
-12-
四目相对,他连忙捂衣领。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我蠕动过去:「你受伤啦?」
他别过脸,觉得很丢人。
说自己带小花出来玩,小花在河里抓鱼,他坐在岸边打瞌睡。
一睁眼,看小花叼着条水蛇,兴奋地向他冲过来。
他跳起来就跑,没跑过被撞翻,蛇对着他胸吭哧就是一下。
我看了眼伤口,啧啧摇头。
「咬这么深,只怕要将毒吸出来,你那什么眼神,不要把我想得这么龌龊。」
他冷笑:「人心太凉我不敢碰。」
我扭头就往小花背上爬。
他连忙叫我。
「别走别走,那你不要乱啃。」
我暗骂一句装货,俯身狠狠嘬他。
他目光失焦,浑身肌肉都在颤抖,连连发出上不得台面的声音。
半刻后,他眼圈通红,一脸被我榨干的绝望。
我漱完口,无力地踢了他一脚。
「老娘带病来救你,你还委屈上了,说谢谢了吗?」
他耻辱咬唇:「谢谢姑娘。」
我扶着他走到几里外的村民家,借了个板车。
从他身上掏了点银子给村民,爬上车,一秒瘫倒。
他惊讶地推我。
「喂,你的腿在流血啊。」
「别说话,我先死一会儿。」
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蜷缩起来,意识愈发昏沉。
他吭哧吭哧起身。
身上倏然一暖,似乎被什么裹住。
风好像也小了许多。
我勉强撑开一条缝。
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光着膀子坐在夜色里,为我挡去寒意。
-13-
我昏天黑地睡了两日。
醒来后,发现膝盖已经上了药。
小花蹲在床边舔我手,桌上是热腾腾的排骨汤。
门外,萧淮之已经给菜地浇完水,正在洗我换下来的脏衣裳。
院里扫得很干净,连鸡都喂过了。
开到大咪人夫款了。
看到我,他脸腾地红了,飞快低下头。
我单脚蹦过去,拽了拽他的高马尾。
「好无聊啊,我们来聊天吧。」
起初他话不多,但禁不住我能唠。
一来二去,我得知他是西戎人。
上头有五个兄长,大家都叫他老六。
自小沉迷打铁,几年前便出来追寻梦想。
我接话:「是不是你爹娘不同意,你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爹娘都很开明,我上午提,下午娘就让我赶紧走,说听我敲了十几年,终于能睡个安生午觉了。
「而且兄长们比我出格多了,大哥倒是安分在我爹身边做事,可私下又喜欢穿女装,我爹骂了两回,就随他去了。」
原来是二代出来体验生活。
他小心翼翼觑我。
「你腿上为何有那么多旧伤,从前被人欺负了吗?」
我深沉扶额。
「男人,问太多对你没好处。」
你的人生我不想错过。
我的人生你休想知道。
-14-
这日我又来找李大娘追更。
「刘公子看着面容与他八分相似的女孩,红着眼问,你娘亲是谁?」
萧淮之从我手里薅了把瓜子,疑惑道。
「刘公子Ṱű⁰为何动不动就红眼,还给命?」
那次之后,他送我一件新裙子以示感谢,我拔了颗水灵灵的大白菜回赠他。
一来二去便熟络起来。
萧淮之厨艺很好,我经常带着菜上门混饭。
两人一起吃吃喝喝,聊天打屁。
去郊外晒太阳,打窝钓鱼。
带小花去林子里抓萤火虫,下河游泳。
游累了,我就瘫在大石头上把自己晾干。
有次我晾着晾着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枕在他的手上。
他目视前方,胳膊僵硬地伸着。
晚霞一片血红,将他的耳朵也映得红彤彤。
日子慢悠悠的,就这么晃了一年多。
我的生意愈发好,连邻县的人都慕名来买。
王公子吃了板栗流下两行热泪,说自己皮都展开了。
他当即包圆了整锅板栗,还非要在锅铲上题诗一首。
我赶紧捧他臭脚。
「看看王公子这字,这撇,这捺,依我看就算小赵小颜在世,也要避一避您的锋芒。」
萧淮之当时就不高兴了,做饭时摔摔打打的。
次日我在酒楼小酌,琢磨着跟王公子谈谈合作,让他把员工的下午茶福利包给我。
王公子突然叼着花出现,倚门对我抛媚眼。
「今夜月光盈盈,洒在姑娘发丝与眉眼,小生不自禁就看醉了,不知可否与姑娘饮酒作对?」
我挠头:「哈哈,您坐您坐。」
他转着圈过来,将花插到我头上,陶醉地深吸一口。
「快哉快哉,小生闻香而来……哎疼疼!」
萧淮之突然黑着脸冲进来。
薅住他衣领往后一扔,将花从我头上拔下来踩了几脚。
「滚。」
他又给角落战战兢兢抱着琴的小倌扔了一锭银子。
「你也滚。」
他又高又壮,发起火很吓人。
两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萧淮之:「你挣几个子就飘成这样,有家不回,学别人花天酒地是吧?」
我:「?」
我拉他坐下,他奋力蛄蛹,比过年的猪还难抱。
「我在家里围着灶台转,饭热了八遍也不见人,你倒好,在这跟小白脸眉来眼去!
「你试过从天亮等到天黑的滋味吗?乔玉,我是疯了才会让你这样践踏!」
他字字泣血,吼出大房捉奸的气势。
我摔了筷子。
「你再喊一个我听听?」
他咬唇,愤愤别过脸不作声了。
「我不就冲他笑了一下吗,你发什么癫?你等不及就先吃啊,跟我吼什么,咪这么大,心眼咋这么小?」
他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
「我贱行了吧!」
邻桌大姐来劝,萧淮之委屈得直抹眼泪。
「姐啊,你不知道我心里多苦,我还没死呢,她就等不及了,一天也不管孩子……」
我嘴角直抽抽,怒拍桌子。
「丢人现眼的玩意,赶紧给我回去!」
他发出开水壶般的鸣叫。
「你这丧良心的,我再理你我就死!」
「……」
-15-
次日萧淮之做好饭,冷脸往桌上用力一搁。
拿起我之前干活时扯烂的衣裳,掏出针线包,坐在墙角抿线头。
我叫他一起吃,叫了半天,他幽幽抬眼。
「我吃什么?死了算了,反正上辈子欠你们爷俩的。」
这都什么疯话。
我受不了了,带小花去喝下午茶。
小花专心在我旁边啃脚指甲。
我目光清冷疏离,漫不经心把玩酒盏,想象自己是一个忧郁贵妇。
演得兴起,开始下雨了。
我伤感闭眼。
「把假话当真话~还要不断挣扎~烟花过后的黑只留下害怕~嗷嗷~」
「噗。」
窗外伞面抬起,露出萧淮之立体分明的脸。
见我瞪他,他连忙捂嘴,没忍住,又是「噗」一声。
我起身就走。
他挪着小碎步跟上来,将伞举到我头顶。
「走慢点呀,雨都淋到你了。」
「不是再理我就死吗?」
「我又复活了,嘿嘿。」
他觍着脸往前凑。
「我错了,我不该凶你,你看,我给你打了个新锅铲,我们和好吧。」
他从身后摸出个锅铲,顶端镶着一颗巨大的红宝石。
我拿过来敲了敲。
「每次吵架都送我宝石吗,我们再吵一架吧。」
他有些委屈:「我的宝石都给你,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心里怪怪的,没作声。
-16-
半路雨停,他收了伞,我们并肩往回走。
道路泥泞,我不想弄脏鞋,走得有点艰难。
我正纠结飞檐走壁会不会太夸张。
他眼中闪过一丝欢喜,立刻在我面前蹲下。
我抿唇,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月光映上小水洼,开出发光的夜荷。
夜色静谧,耳边唯有他清浅的呼吸,和踩过满地荷花的碎响。
良久,他倏然浅笑,声音很轻。
「这样真好。」
「什么真好?」
「和阿玉,这样走在月亮下,真好。」
我心头一动,攀着他肩膀的手指紧了紧,冷不防扯掉了他的发带。
他走到河边凉亭里将我放下,让我帮他束发。
我莫名紧张,直愣愣伸着手。
「你,你自己绑。」
ťú₌他没有接,低头咬住那根发带。
慢慢从我手心里抽走,摩挲起微痒。
茫茫夜雾中,他的脸又变成了山洞里的艳鬼妖精。
我佯装镇定。
「哈哈,你这样好像狗。」
他目光殷殷,耳朵红红。
「那你喜欢狗吗?」
「啊?」
他伏在我膝盖上,蹭我潮热的掌心。
「狗很忠诚的,一生只认一人,你喜欢吗?」
我心跳飞快,忙作痴呆状。
「阿巴阿巴,我还是比较喜欢鹅,那什么,我被子好像没收……」
我拎着裙子跑了。
次日,我躺在摊边晒太阳。
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忙用帕子盖住脸装睡。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逃避,声音落寞。
「我出去一趟,桌上有饭,你醒来热一下再吃。」
没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
我以为是萧淮之去而复返,继续装睡。
「乔、玉。」
可没想到那人声音咬牙切齿,恍若隔世。
盖在我脸上的帕子被人唰地掀开。
-17-
沈云承面如寒冰,似是怒极。
然而动了动唇,眼中却洇出水光。
阿清站在他身后,拼命对我比口型。
「不是我告的密。」
两年未见,他身形愈发枯瘦,面颊凹陷,仿佛久病之人。
点漆般的眼早已褪去往日清亮,变得阴沉麻木。
四目相对,他呼吸渐重,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然而沉默许久,只慢慢解下腰间的小玉兔,捧在掌心里。
「你看,我补好了……」
「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我向后滑步,一直滑进院里。
他疾步跟上,迎面「咣当」挨了一锅铲,险些跌倒,额头立时红肿起来。
我一脸惊讶。
「你瞎啊,往人铲子上撞?」
他扶墙缓了一阵,激动攥住我手腕。
「阿玉,你为何这般残忍,一句话不说便假死脱身?你可知这两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我蹙眉盯着他的手。
「老子把你揣兜里,你把老子踹沟里,我管你这叼毛怎么过来的,放手。」
他愈发用力,双唇颤抖。
「那不是我做的!我们回家,我同你好好解释,我以为此生再无机会……」
我一记直拳狠狠砸他鼻梁上。
他摔在角落里,疼得额角青筋暴起,慢慢支起身子,声音苦涩。
「你怎样发泄都好,但我一定要带你走。」
树影微动。
我眼风一扫。
十五个。
这两年萧淮之把我喂得很壮实,不是问题。
我看了看手中的锅铲。
往后还要给人炒板栗吃,是幸福之铲,不能杀生。
而且这颗宝石是萧淮之送的,我很喜欢。
我小心放好,拎起铲肥的铁锨,很装地动了动脖子。
「一起上吧,崽种。」
黑影瞬间自暗处涌出,嗖嗖嗖往院里跳。
我抡着铁锨左拍右劈,不时伸到他们鼻子底下熏一熏。
小花跃过院墙,龇着大牙咬他们脚后跟。
鸡飞狗跳中,沈云承语气温柔。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你受委屈。」
话音未落,一柄利剑擦着他发丝飞过ţù₀,铛地钉在墙上。
-18-
萧淮之踩着满地黑衣人走来,拔下剑,漫不经心弹了弹。
「什么破剑,还没小爷三岁时锻的好使。」
他随手一抛,剑身精准落进一个侍卫腰间的剑柄。
然后突然唰地脱了上衣,露出紧实饱满的胸肌,挡在我面前。
他上下打量沈云承,倏然嗤笑。
挑衅又得意地挺起胸膛。
「她喜欢大的,滚吧豆芽菜。」
沈云承的视线在我们脸上逡巡,眸中怒火顿生。
「杀了他。」
「慢着,」我叉腰叫嚣,「萧淮之,把你那玩意掏出来给大家开开眼。」
他表情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在说他脖子上的吊坠。
我第一次嘬他,就从那上面刻着的图腾认出他是西戎雍王萧齐之子。
起初我确实心生警惕,蓄意接近。
结果他写家信都当我面,边写边骂「父王这老帮菜」,丝毫没拿我当外人。
他懒洋洋挑眉。
「你让我很不爽,我决定让父王给你老子修书一封,重新考虑和大梁的铁矿石贸易。」
「听见没,我萧兄不爽了,你再瞪?萧淮之他瞪我,你看他啊!」
我边跺脚边疯狂扭动。
他嘴咧到后脑勺:「不怕不怕。」
沈云承捂着胸口,气得脸色都红润了。
「阿玉,我要同你谈谈。」
-19-
沈云承坐下后,我开门见山。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咳了半天,沙哑道。
「上月我的一个谋士途经此地,说见到一位卖板栗的姑娘,与我暗室中的画像很相似。」
「哦哦,阿清将我埋了之后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幸亏世间有奇迹,我自己爬出来了。」
他摆摆手。
「他救你一命,我不会怪罪他。」
「那把他留下,你可以走了。」
他布满血丝的双眸盯着我。
「你就恨我至此,一刻也不愿和我多待?」
我低头不说话。
他沉默一瞬,言辞恳切。
「我知道自己让你伤心了,但我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从前冷落你,只是不想她寻你麻烦。我没想到她狠毒至此,竟暗中派人调换了解药。」
我低头不说话。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乞求。
「阿玉,我真的知错了,跟我回去,我绝不会再让你置身险境。京郊有我一处别院,你先暂住在那里,我会派人日夜守着,待功成之日,我便正式求娶你。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会当一个好夫君,给我个机会,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至于姜意……」
他攥紧掌心,神情隐忍。
「待时机成熟,我一定帮你报仇,我发誓。」
我低头不说话。
他面容苦涩。
「你就一个字也不愿同我讲吗?阿玉,阿玉?」
「……」
我睡着了。
-20-
我被他破防的声音惊醒,茫然抬头。
「亲娘嘞,你废话还没说完?」
他崩溃捂脸。
我挠挠头。
「好啦好啦,我理解了。」
他慢慢松开手,眸光亮起来。
「你理解我的难处,你愿意体谅我?」
「不,我理解你就是一条戏多的公狗,既要又要的贱人,你走不走,不走我捶你了。」
「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才与你重逢,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我……」
他掏出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我似笑非笑看他。
「那你放弃上京城的一切。」
他丢开染血手帕,向后一靠,苦笑两声。
「我何尝不想,阿玉,我早已心力交瘁。可众皇子虎视眈眈,此举无异于引颈待戮,我别无选择。」
我呵呵冷笑。
漫长死寂后,他拿起盘中一枚栗子把玩,眸中水光闪动。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吃了你炒的栗子过敏,吐得床都下不来,呼吸不畅,浑身发痒。
「那滋味,竟不如今日万中之一。」
他剥开,慢慢放进口中。
吃完了,他又拿起一个。
仿佛与那盘栗子较上劲,拼命往嘴里塞,脸颊呛得通红。
须臾,他跪倒在地,满脸泪痕。
「我好想回到八年前,我没有骗你留下,而是和你……一起离开。」
他颤抖着伸手,像幼时可怜兮兮的小皇子一样,想要拉住我衣袖。
我举起双手瞬移至墙角。
「干什么干什么,讹人是吧?我可没碰你哈。」
-21-
他被侍卫扛走了。
萧淮之探头往里看,见我正在思考人生,识趣地没打扰我。
入夜,他抱着一只鹅走进来。
大鹅疯狂叨他,被他捏住鹅嘴。
「昨日你说喜欢鹅,我挑了只最生猛的,送你。」
他塞到我怀里,深吸一口气,面上泛起红晕。
「我有话对你说。
「乔玉,我喜欢你,我的脑和我的心,我全身上下每个器官都在说我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我吗?」
脑中仿佛有闪电劈过。
我呆若木鸡,看他按住鹅头,慢慢向我靠近,纯情又紧张地闭上眼。
我盯着他微颤的睫毛,突然尖叫一声,举起鹅砸过去。
此刻我才惊觉自己是个怂货。
我可以大胆直视他的咪。
却不敢窥探他咪下的心。
我说:「可我又臭又丑,你图我什么?」
他茫然看我。
我焦躁地转了两圈,一头扎进水缸,胡乱搓了搓。
上前揪住他衣襟,指着额角蜿蜒而下的疤。
「还喜欢吗,怎么不说话了,被戳穿了是吧,笑死,当老娘第一天出来混吗?我就知道你也在骗我!」
我想此刻自己一定丑爆了。
水粉胭脂糊成一坨,表情狰狞,浑身发抖,说一堆乱七八糟的疯话。
他静静看我破防,什么也没说,去找了块帕子打湿,一点点擦掉我脸上的狼藉。
然后走到铜镜前,往自己脸上画了只大王八。
画完了,他严肃地扭头看我。
他皱皱眉,王八脑袋就动一动。噘噘嘴,尾巴就扭一扭。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突然扑哧笑出来。
实在太好笑了,像王八成精一样。
我笑得捶地,不小心冒了个鼻涕泡。
他也哈哈大笑,两人捂着肚子滚作一团。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
他认真在我肩上嗅了嗅。
「茉莉,很香。」
他又轻轻摩挲那个发白的疤痕。
「月牙,很好看。」
最后,他捧住我的脸。
「乔玉,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我们阿玉,是不是受了好多委屈?」
他目光心疼又难过,像柔软温暖的河水,将我包裹其中。
我怔怔与他对视,瘪了瘪嘴,突然捂住脸。
「țùₑ谁家好人表白往脸上画王八啊, 给我洗了去。」
他又笑了, 用力将我抱在怀里,胸肌撞得我脑袋弹了两下。
好软好香, 像他平日蒸的大馒头。
大馒头状似无意地蹭了蹭我。
我抬头,他一脸单纯无辜。
「阿玉, 怎么了呀?」
我一头扎进去, 嘬得他连连喘息,毫无招架之力。
算了,一点小心机罢了。
可以溺爱。
-22-
沈云承在次日深夜离开。
他在门口站了大半宿。
但我当时正在做不得体的事, 所以并不知道。
七日后,萧淮之的家人来了。
他们穿得非常拉风炫酷,还有一位肌肉发达的女装大佬。
「你个老六,有事想起兄长了, 你怎么又和那个静王结了梁子?」
「呵,我不会放过他的,他让我女人流一滴泪, 我就让他流十滴血。」
阿清叼着笔骑在树上,闻言忙将此句记下。
我尬得满地乱爬。
「这位爬来爬去的姑娘, 就是你从前信中说的心上人?」
他们将我围起来。
女装大佬捧着我的脸捏捏揉揉, 神情很温柔。
「哎呀, 弟妹长得好乖啊, 什么时候想成亲了给兄长写信, 兄长马上筹办。」
他给了我好多金银珠宝,还往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
「老六不听话你就把他拴墙角,抽一顿就老实了,家里几十条獒犬,都这么训过来的。」
入夜, 我沐浴完回屋, 吓了一跳。
萧淮之颈上绑着锁链, 叼着鞭子跪在榻上。
他眸光湿漉漉地望着我。
「我不听话, 求阿玉责罚。」
……
锁链声与月色纠缠,搅弄出无尽的生死爱欲。
他呼吸急促,肌肉紧绷,眼尾一片嫣红。
-23-
萧淮之惦记着搞死沈云承, 一直为此事奔走。
在我们成亲的第一年, 沈云承和姜家与南诏暗中勾结, 证据确凿。
他被废黜王位,与姜意幽禁府中, 姜家全族不日流放。
后来, 王府离奇失火。
沈云承手中攥着一对小玉兔,拽着疯疯癫癫的姜意走进火场。
阿清专心写作, 终于靠一本【丫鬟带球跑后, 清冷世子得红眼病了】赚得盆满钵满。
拥有一批狂热大娘书粉, 买下城中最大的宅子。
我们三人时常去街角和老头下棋。
去郊外打窝钓鱼,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日子会一直这样庸俗又美好Ţú¹吗?
我躺在石头上吃栗子晒太阳,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却被萧淮之嘚瑟的声音打断。
他举着一条大鱼走来走去,对一排钓鱼佬炫耀。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钓了一条十斤的花鲢?
「晚上给娘子炖汤喝,嘻嘻。」
我想会的。
(完)

暂无评论内容